牧童和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 二 部 相 逢 你感應到我的期待, 終于翩然降臨…… 雅•斯麥里亞科夫 戰士們喝著家釀的白酒。 大家喝得很急,一句話也不說,甚至等不得上豆煮熟。 他們用手指從瓦罐里拿起酸白菜吃,嚼得 嚓 嚓響,咯咯 地咽著,誰也不對誰望一眼。 房屋的女主人名叫柳霞,她怯生生地望著戰士們這邊,不斷 往爐于里添洋槐樹的干枝和一把把稻草,急于想把土豆煮熟。柯 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蘭卓夫,把稻草在地板上鋪開,用手 掌拍拍褲子,側身坐到桌子旁說: “給我也來一點。” 鮑里斯坐在爐予旁烤火,眼睛卻不朝在身旁忙乎的女主人身 上看。 莫赫納柯夫准尉從地板上拿起一個德國酒罐,滿滿斟了一大 杯,推到蘭卓夫跟前,努了努嘴說: “喝個痛快吧!伙計!”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慌忙整了整軍服,象是准備往冰 窖里鑽似的。他痙攣地抽動著肩膀,啜泣著把一杯酒喝光,接著 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儿。最后總算緩過气來,他用手指抹掉了眼淚, 凄惶地低聲說了一句: “哦,……上帝啊!” 不過他很快就不再感到拘束,活躍起來,想和伙伴們、和准 尉說說話儿。但是那些人就是不開口,只是一個勁儿地喝酒。屋子 里連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香煙味儿、滯留在空中的刺鼻的酒味, 都好象是一种不祥的預兆。 “但愿他們都快點醉倒吧,”排長惴惴不安地想道,“要不 然真叫人擔心……” “您也喝一點儿吧!”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對排長說 道,“真的,喝一點儿吧,好象,挺管用……” “我等著吃東西,”鮑里斯把臉轉向爐于,伸手在冒煙的爐 台上方烤著,煙囪通風不好,好多地方漏煙。看來,這個家里好 久沒有男的了。 排長覺得整個人有點頭重腳輕,從昨儿晚上起頭腦發暈。腦 子里嗡嗡直響,有一次他把靴子搞坏了,弄得只剩下了靴面和靴 筒。他用鐵絲把它們綁在腳上,而等到再也無法穿著它們走路的 時候,他只能從一名和自己戰士一起犧牲在山谷里的、和他年齡 相仿的中尉腳上扒下了一雙靴子。他扒下靴于就穿上了,但是他 開始覺得這雙靴子凍腳得利害。他很快就把它們換掉了,他此時 此刻的感覺就象整個人都呆在一只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靴子里。 “凍坏了吧?”女主人問道。 鮑里斯用手掌擦了擦額頭,克制著自己那种天旋地轉要暈過 去的感覺,心里還很清楚地對她看了一眼。“想吃一點儿”他想 說,可是沒有說出來,只是神不守舍地望著鍋底的火苗。被火光 映照著的女主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在她瘦小的臉龐上似乎還 有什么東西沒有最后勾勒完成,它讓油燈或是農村的木柴熏得 妍媛難辨了,現在顯露的只有臉上的個別特征。女主人感覺到了 他在注意地偷眼看著他,不禁咬住微微腫起的下嘴唇。她的鼻子 很端正,兩邊的鼻翼顯得很秀气,只是鼻子上粘著煤煙。一雙丹 鳳眼,按照老百姓的說法,象兩顆燕麥粒,蓋著彎彎的睫毛。當 女主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洋娃娃一般的睫毛底下會露出一對烏黑 的眼珠,神采飛揚。火光返照到女主人的臉上,因此一雙眼睛變 得神秘莫測,變化多端,一會儿黯淡下去,一會儿又明亮起來, 它們好象是并不依賴臉龐而單獨生存著。但是在這一雙奇妙的、 好象是從另外一張要大得多的臉龐上移植過來的眸子里,始終有 一种無盡优傷的表情。古代的畫家就善于發現這种憂傷,并且把 它形諸圖畫,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女性能夠傳之后世,超越時代, 以她們的神秘气質震動人們的心弦,而事實上和人心弦的正是一 种准确捕捉到的內心境界:善于不失自尊地獨自去承受痛苦,或 是使其余的人擺脫痛苦与煩惱──這种內心境界,世人是看不見, 也覺察不到的,只有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方能理解這种深廣的女性 的哀愁。 鮑里斯常常會沉浸在美麗的遐想里,但是女主人那种普普通 通的舉止,譬如說臉上的那點煙灰,特別是那不知所措的雙手, 破坏了浮在他腦際的圖畫里的形象。女主人老是想給自己的雙手 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稻草都燒完了,洋槐樹的樹枝躺在那里象一堆燒紅的鐵釘, 散發出一股干燥的熱气。女主人的嘴巴微微張開著,雙手不再慌 亂了,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某個地方,看樣子只要你一碰她,她就 會渾身顫抖,惊嚇得大叫起來,說不定會因此發生什么倒霉事儿。 “大概煮好了吧?”鮑里斯說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 膊時。 “啊?”女主人猛地往旁邊一躲,“是啊,是啊,煮好了。 該煮好了。”她定過神來。“咱們現在來嘗嘗看。”她說話不是 烏克蘭發音。在柳霞身上,除了那一方扎得嚴嚴實實的頭巾,還 有縫著布帶予的圍裙而外,沒有什么象烏克蘭女人的地方。不過 德國人在這里害得婦女都學會了把頭巾扎得只露出一點儿臉,成 天躲來躲去,每時每刻都膽戰心惊。 柳霞用火鉗把生鐵鍋挪到爐子邊上,伸出一個指頭往一個土 豆上戳了一下一燙得直摔手,赶緊把手指塞進嘴里。 鮑里斯不禁暗暗笑了,搖搖頭,好象是對她這小小的尷尬模 樣表示体諒,事實上他也看出了她大概也只不過是一只從外面飛 來的小鳥,還沒有學會灶台旁的活計呢。鮑里斯用軍用綁腿襯著 端起鐵鍋,把水倒在屋角洗手架底下的木盆里。一股發霉的木頭 味儿隨著熱蒸气直沖鼻子。女主人從嘴里抽出了手指,把手藏到 了圍裙下面,看著鮑里斯干活,不知該怎么辦。 “這一回給我也來點酒!”中尉把鐵鍋放到桌上說道。“ ! 行啊?!”莫赫納柯夫惊奇地大聲說:“你瞧著吧,等到戰爭結 束,您和柯爾涅依可都要變成老手了!”准尉的嘴角重又努了起 來,這樣子就象一塊拉直了一頭的馬蹄鐵。 鮑里斯甚至看也不著自己這個副排長。 “挪過去一點!”他在什卡利克的腰。上捅了捅。 什卡利克象被蜇著似地跳了起來,差點沒從長凳上摔下去。 “把個孩子灌成這樣!”鮑里斯埋怨了一句,對誰也不看一 眼。“請過來坐下吧!”他招呼柳霞道,她背靠著正在冷下去的 爐台,一只手還藏在圍裙底下。 “奧,您別……!您快吃吧!吃吧!”女主人不知為什么慌 張起來,不知所措地一會儿摸摸頭巾,一會儿摸摸胸前。 “別這樣,姑娘,請不要拒絕!”帕甫努季耶夫拉起調門唱 了起來,“請坐下,別瞧不上大兵的粗飯,我們不會欺侮你的, 我們……” 。 “夠了!別說了!”鮑里斯用手拍拍帕甫努季耶夫殷勤地讓 出來的凳子,說道:“我請您入座。” “好的,好的!”柳霞見大家一遍遍地請她,而且中尉好象 對戰士有點生气,她覺得不好意思了。“我這就來,我去一會 儿……” 她走進了那間整洁的房間,房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一會儿出 來時,已經拿掉了頭巾和圍裙。她一條辮子盤在腦后,蒼白的臉 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她覺得在這一群渾身肮臟、衣服破爛、 脾气不好的士兵中間,她顯得不調和了,因此非常不好意思。 “你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廚房里下鋪的,”柳霞拘束他說道, 她向鮑里斯解釋說:“說了那么多遍,請你們到里屋去住。”她 對著那間整洁的房間擺了擺手。 “我們好久沒洗澡了,”卡雷舍夫說,他的老鄉和親家馬雷 舍夫又補了一句。 “非給您的屋子留下一堆戰地垃圾不可。” 准尉給大家都斟了酒,也給柳霞斟了。開始碰起杯來,響起 了一片洋鐵杯和鐵罐頭碰撞聲音,其中也有唯一的一只玻璃杯的 清脆聲響,這是人們出于禮貌特意留給柳霞用的。她舉著玻璃杯 等了一會儿,以為排長會講點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講,于是柳霞 低下了眼睛說了起來: , “為了你們重又打回來……”她把頭朝爐子的方向扭了過 去,“我們盼你們回來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她說得很輕, 几乎是在耳語,也許,也正因為這一點大家覺得她的內心深藏著 痛苦,甚至還對什么事感到內疚,她說到一半卻不言語了。戰士 們不約而同地等著,以為她馬上就會推心置腹把壓在心底里的 話都說出來,但是柳霞背過臉去,咬了咬嘴唇,竭力克制著內心 的沖動,不顧一切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才是咱們當兵的气派!這才說明是高興!”卡雷舍夫完 全出于好心,隨便地說了一句,好象是為了完全堵住能通向柳霞 心底里那巨大傷痛的道路,這种傷痛這儿所有的人都不會愿意去 触動,都害怕再提起這一切,因為他們自己就很想忘掉悲痛。卡 雷舍夫用折疊刀挑了一塊美國香腸,并拿過一個胡亂剝掉了皮的 土豆遞給柳霞。什卡利克想赶在卡雷舍夫的前頭去招待女主人, 卻把土豆弄得掉了下來,滾燙的東西掉到了褲襠間,他差一點蹦 起來,馬上害怕地縮成一團。排長气得轉過臉過去,什卡利克把 滾燙的碎塊抖落到褲腿上,這才覺得好過了些。什卡利克這個人 不會喝酒,還有鮑里斯、阿爾卡季那維奇也不會喝酒,因此他們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沒出息的人,不象其他的軍人有一股子硬气。 大多數戰士喝酒也是為了“暖暖身予”,但是總要裝出不顧一 切、放蕩不羈的樣子。俄羅斯的漢子很喜歡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 怕的樣子,因此常常會胡編亂造一些搞婆娘和酗酒的故事,實際 上他們卻啥事儿也沒干過。只有准尉喝得很厲害,卻從來不醉, 有時候甚至在渺無人煙的地方他也能搞到各色各樣的酒,而那個 老鄉消防隊長帕甫努季耶夫卻老是形影不离地圍著他獻殷勤, 盡想不花錢弄口酒喝喝。馬雷舍夫和卡雷舍夫一般不喝酒,然 而要喝就喝個夠。他們每次領到自己的一百克定量,就把酒灌 進水壺,攢到一公升,有時候還多一點,就會找一個黃道吉日, 上村子里去,或者在哪一處房子里,擺足排場兩個人悠哉悠哉地 喝起來,一面碰杯,一面回憶往事,“一起合計合計”,--他 們這樣稱呼這种時刻的談話。 然后兩個人就會唱起來,卡雷舍夫是男低音,馬雷舍夫唱童 聲。 樹林的后面 黑色的烏鴉在聒噪, 初升的太陽 紅艷艷高懸在樹梢, 昨日的夜晚 一分分一秒秒溜走, 只記得當時 心愛的姑娘在怀抱。 “你是哪里人,姑娘?”不愛世上一切人的卡雷舍夫對柳霞提 了個問題,他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你的長相和口音好象是俄羅 斯人”。 馬雷舍夫也打算加入談話,但是排長制止他說: “你們讓人家吃東西!” “我可以邊吃邊講。”柳霞心里很高興,因為戰士們變得親 近了,容易理解了,談話也有了一般飯桌上常有的內容。只有准 尉一個人偷偷地用一种詭橘的眼光打量著她,這种尖利而重濁的 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我不是本地人。” “啊!我原本就說嘛,這相貌……不是西伯利亞俄羅斯人 吧?”卡雷舍夫繼續問著,臉色越來越溫和了。 “我不知道。” “你看,這可真是……沒有親人了?” “嗯。” “啊,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這樣,那當然…命運這東西, 老兄,有時可真會擺布人……” 排長十分喜歡這一對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鄉親,他們倆都出 生在阿爾泰山區的清泉村地方,据他們自己說,那是世界上最美 麗的地方,他們在那里一起生活過、勞動過。鮑里斯并不是一下 子就了解和喜愛上這兩個戰士的。起初,當他剛到這個排里來的 時候,他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呆頭呆腦。有時候听他們兩人相互挖 苦和開玩笑,他感到很惱火。卡雷舍夫是紅頭發,馬雷舍夫是禿 頂。他們倆就把這兩個生理特征當目標來開玩笑。只消卡雷舍夫 一脫掉船形帽,馬雷舍夫就會纏上去說:“干嗎把頂門敞開了? 德國人要是腦子一糊涂,以為俄國大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這 儿打炮不可!” 卡雷舍夫雖說心眼好,而且好象根本不會開玩笑,卻也從來 不放過机會去拿他的朋友老鄉親逗樂:他會拔上一把草,丟到馬 雷舍夫的禿頂上說:“捂著點儿,要不照得四周雪亮。德國鬼子 一想,迫擊炮得往這儿瞄准,那可完蛋了!” 戰士們听著机槍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 仰后翻。而鮑里斯心里思忖:“年齡都不小了,還盡開這樣無聊 的、毫無意思的玩笑,居然還那么高興,真夠蠢的。”但他慢慢 地習慣了各种各類的人,習慣了戰爭,就開始改變了對他們的看 法,有了不同以往的了解,于是再也不覺得戰士們這种說笑打逗 有什么不体面了。 這兩名阿爾泰戰士打起仗來象干活一樣,不慌不忙,也不動 肝火,打仗時從不化費多余的力气,但都化在刀刃上。他們很少 參与那种“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頗可一听 了!有一次蘭卓夫大發議論,講到各种各樣人,卡雷舍夫的一席 話卻把他搞得很狼狽,“你把每一類人都夸到了,真象俗話說: 給每個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環,又是學者,又是知識分子,特別是 工人,因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總覺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 可是在這個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种田的農民!他們有著一切:因 為手里有土地!不管是平常過日子,還是歡度節日,過好過坏他 們全仗土地。他們不需要從別人手里奪走任何東西。可是自古到 今,有人卻總是想方設法搶農民的糧食。就說德國人吧,他們為 什么老要打仗?就是因為他們忘記了种田的活儿,不干田里活 儿,人就變野蠻。德國的工人階級會造机器、造火藥。但是机 器、火藥不能當飯吃!于是德國人就到處打仗,殘害農民,毀坏 農田,糟蹋庄稼,因為他們不懂土地的价值。他們挨了揍,可還 是往里鑽,挨了揍也還要鑽!” 卡雷舍夫現在伸暢地坐在桌子旁,規規矩矩地吃著,時不時 打量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眼,臉上帶著狡黠机智的表 情。机槍手解開了軍上衣的扣子,腰帶也放松著,身体顯得很寬 闊,一副家常的神態。他用指肚捻去土豆皮,把剝光皮的土豆悄 悄地塞給柳霞和什卡利克,与此同時卻始終注意著飯桌上的動靜, 不使有失体統,不讓談話過分离譜并觀察人們在飯桌上的情緒變 化。什卡利克已經喝醉了,墜在板凳上搖搖晃晃,什么也不吃了。 他舀著白萊往嘴里送,還沒送到嘴邊就全洒在軍服上了。卡雷舍 未替他把軍服抖干淨,把白菜葉子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克絲毫 無動于衷地看著卡雷舍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爾登區的人!……” “你最好還是睡覺去吧,契爾登人!”卡雷舍夫對什卡利克 指指地板上的稻草,象長輩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們不相信?”什卡利克可怜巴巴地,象孩子那樣瞪大了 眼睛,實際上他也真還是個孩子。他為了要進技工學校和免去伙 食費而故意給自己加了兩歲,于是人們就讓他應征入伍了,什卡 利克就這樣到了前線,當了步兵。 “在烏拉爾是有這么個地方,”什卡利克不肯罷休,那樣子 就象准備發一通脾气,大哭一場似地,“你們知道那儿的房子是 什么模樣嗎?!”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里哼哼道,此人最愛找 碴,什么事他都看不慣。 “各种各樣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糾正他, “你……知道……什么樣的窗框?什么樣的門?……全……全是 雕花的,裝飾得可漂亮……那儿還有過……一個商人,專做松雞 買賣……手頭怕不有几百万……” “他該不會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繼續問道。這 時柳霞感到他對這個孩子有點不怀好意。什卡利克已經分不清好 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說話。 “不是,我舅舅是馬倌。” “那你舅媽是馬倌太太啦?” “舅媽?!舅媽是──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嗎?”什卡 利克雙眼充滿了痛昔,掃了全桌人一眼,眨巴著筆直的、白白的、 象 小肥豬鬃毛似的睫毛,“我們那儿有過一個作家叫列肖特尼柯 夫!”什卡利克聲音響亮地叫了起來,小小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拍 了一下。“你們讀過《鮑特里普人》這本書嗎?這是講我們……” “讀過,讀過……”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想使他安靜 下來。“書里有比拉和瑟索依卡,還有烏麗卡姑娘,人們把她活 埋了……大家都讀過。咱們去睡覺去吧,走,好好睡一覺。”他 攙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牆角的稻草上,對帕甫努季耶夫說了一句: “你干嗎老損人!” “你們看!”什卡利克叫喚著,“他們還不信!我們那儿還 養馬呢!……斯特洛加諾夫伯爵家……” “人不大,腦子里倒記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雙手一 攤說道。 “夠了!”鮑里斯喊了一聲,“你在耍他……” “我是說真的……” 鮑里斯整個人都軟疲疲的,甚至聲音也這樣。他的腦子里好 象結了一層蛛网,什么東西都糾在一起,戰士們一張張面龐好象 褪了顏色,蒙著一層飄忽不定的輕紗。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渾身沒有一點力气,甚至兩只手也不能動彈了。“一靜下來就支 持不住了!”鮑里斯有气無力地想著,“不能再喝了……”他吃 了一點儿白菜,喝了几口涼水,才覺得身子不那么軟乏了。 准尉抽著煙,把煙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彎著一個嘴角,置身 事外地微笑著。 “真對不起!”鮑里斯好象剛剛醒過來似地對女主人說了一 聲,他把美國香腸罐頭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終感到有一雙美麗 的眼睛變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掃過。她好象是從遠處的銀幕上望著 他,她的臉一會儿黯然消逝,一會儿清楚顯現。“我們把他留著 當通訊員,按理他是不該在我這儿的。”鮑里斯對什卡利克的情 況解釋了一句,為了多少找點話說說,免得總是睜大著眼睛盯著 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夠苦的:他既不會修修補補,也不會 燒飯弄茶……而且什么東西都丟。在預備團的時候他瘦弱不堪, 還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腸軟,心地好。”突然莫赫納柯夫插了一句,他 眼睛望著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對別人說話。 莫赫納柯夫的眼光和面孔變得完全呆滯和沒有表情,喉嚨里 象長了一層鏽似的。副排長不知為什么不怀好意地沖撞了排長一 句。戰士們都警覺起來了,因為這种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過 去准尉照顧中尉,保護中尉,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他 們之間有什么事發生了。怎么呢,發生就發生吧,以后再來弄清 楚是怎么回事吧,而現在這間屋子里有這么個年輕的、挺不錯的 女主人,又經過了昨夜這一場搏斗,大家都想做一個心地善良和 有美好品性的人。蘭卓夫、卡雷舍夫、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 耶夫都責怪地對兩位隊長望了一望,掃興地轉過臉去,互相招呼 著吃東西,并且誰都好象沒有看見副排長似的。 鮑里斯對准尉的沖撞沒有反應,也沒有再去触動酒杯,雖然 戰士們一再向他勸酒。戰士們憑著生活經驗知道,一盅清酒從來 就是讓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蘭卓夫也來了勁儿,醉醺醺地死 乞白賴要中尉喝酒。 蘭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時在唱詩班里唱過,后來接近了主 張無神論的無產者,在一家大印刷厂里做過工,在那里,他廢寢 忘食地讀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書,不加任何選擇,結果就變得喜 歡高談闊淪。 “唉,柳霞呀,柳霞!”蘭卓夫雙手抱著頭,搖晃著瘦長的 身体,雙眼一閉,象演員那樣凝住不動了。“我們看到的是什么 景象呀!這一夜的所見所聞,終生難忘……” “簡直象在舞台上一樣!”鮑里斯皺起了眉頭。“好象只有 他一個人看到似的。” 鮑里斯強自壓制著火气,一只手搭到了戰士的肩膀上。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實在的,你是怎么啦?說 點儿別的吧。唱個歌怎么樣?”排長出了個主意。 查號的鈴聲響叮當, 蘭卓夫逃出監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興興第一個響應,拉直嗓予唱了起來。 但是蘭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這一會儿唱你的蘭卓夫吧。我想說話。我一直沒有開口說 話。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沒有說話。”排長對戰士們微微 一笑,意思是:讓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過。昨天也想 過。夜里躺在雪地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樣大規模的流血沒有 讓人得到一點教訓?這一場戰爭必須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戰 爭,否則人類就不配再稱作人啦:人類不配住在這個世界上!不配 享有大地的賜与,不配吃糧食、吃土豆、享用魚肉蔬果、徒然讓 他們醉生夢死地活著。卡雷舍夫說得對,說得千真万确,世上只 有一個神圣的真理,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親和那滋養生命的農民 的勞動。而其余一切,都是寄生虫們的胡謅……” “別說了,當兵的!”莫赫納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湯匙跳下 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撈住了。“你說得真動听,可是窗外還有 人拿著木梆子巡邏呢……”莫赫納柯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帕甫努季 耶夫一眼,把湯匙塞進了靴筒。“你還是到街上去涼快涼快吧, 別忘了撤泡尿,吹吹風,腦子會清涼一點。”他拍了拍自己的腦 門。 柳霞有點明白了,她看看蘭卓夫,又看看准尉,看得出來, 她非常同情這個戰士,但不知准尉為什么那么粗暴地不讓他說下 去,而中尉的話也不無嘲諷。 “對不起!”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向她點了點頭。他 是感得到她心里對他的同情的。“對不起!”蘭卓夫彬彬有禮地 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后手扶著牆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個演員!他本該在戲院子里演喜劇,卻當了個步兵!” 帕甫努季耶夫大笑著說。 這位從前的消防隊員,腦袋很大,胸脯很窄,兩條腿又細又 長,活象一只長在糞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對人沒有好聲 气,不易捉摸,卻十分机靈。盡管這樣,他在排里仍舊是最好的 戰士。 莫赫納柯夫把杯于里的酒喝完,給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 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紙煙熏黃的手指,對他做了一個手 勢ヾ。 ------------------------- ヾ俄國民間的習慣把手捏成拳頭,從中指和食指中間伸出拇指, 表示對人的嘲笑,輕侮。 ------------------------- “少廢話!”准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 他問道:“你沒听見吧,我的好人儿一──消防隊長,那跳大神的 在這儿念念有詞說了些什么?你真沒听見嗎?” “聲息全無。我在唱歌來著。”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沒 事人似地又大聲喝道: 用草上的請露洗過臉喲, 向著東方給上帝禱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气, 吃力地作了一連串動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后,眨巴眨 巴眼睛,身了搖晃了几下,看清了他要的東西,就探過身子去拿 一個空罐子。 “別撈人家的杯子!”准尉對他呵斥了一聲,把別人的一只 酒杯塞到他手里。“喝足了就睡覺!”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邊送, 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彎轉身子嘔吐起來。 “到街上去,起步走!”鮑里斯高聲命令道。當什卡利克捂 著嘴,額頭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沖出門外的時候,鮑里 斯气得咬牙切齒:“真是不成体統!”他的臉紅了,把臉背過去 不看女主人,兩眼盯住准尉看著。准尉嘿嘿一笑,無聊地打了一 個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著冰花,不知為什么又神秘莫測地 笑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鮑里斯怒气沖沖地聳了 聳肩膀。 “您這是怎么啦?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可見得多了……”柳霞 想讓一切再回到剛才那种圍桌而坐的气氛里來,消除這尷尬的局 面,她說道:“我來擦掉它。您不要對這個孩子生气。”她起身 去拿抹布,但是卡雷舍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動手用稻草擦過了地 板。卡雷舍夫把臟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克帶回屋子,在洗臉 盆旁邊給他洗過臉,安置他在靠牆的干草上睡下,蓋上軍大衣, 直到什卡利克感到好受了一點,哼哼著入睡以后,卡雷舍夫才重 新回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盞和土豆皮放進 一個空鍋里,用濕抹布擦去桌上的臟漬,給自己和伙伴們都斟了 酒,然后不聲不響,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個裝璜漂亮的美國香腸 罐頭和一個赤膊的國產果醬罐頭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 一個最得寵的孩子,而且小聲催著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開始吃起香腸來,戰士們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 了起來,准尉又喝了一杯,但是什么東西也不吃。 “我還有腌肥肉呢!”柳霞高興地想起來了。“你們想吃腌 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准尉很快地向她轉過身來,頗有點無 所顧忌地眯著眼睛說道。“還想要點儿別的什么呢!”他對著急 忙离開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著說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著下巴,還在尖聲尖气地唱那首蘭卓 夫的歌,講蘭卓夫如何逃出監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 過不少欺侮,特別是他在后勤部隊服役的時候。准尉那种侮辱性 的手勢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來好象是小事一樁,但究竟刺痛了 他的心。這位曾經當過消防隊長的人兩眼變得暗淡無光了。 “咱們都夠可怜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懶懶散敬他說道。大 家都懂,他不只是說自己,也是說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 “就說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當消防隊長那會儿可 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納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懸在桌面上空一般,他 開始掏摸一只只口袋,在找什么東西。掏出一顆鐵扣子,往上一 拋,一把抓住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邁步的時候腳尖往里歪 得比平時厲害得多。曾經有那么一次,戰士們發現,准尉走起路 來有點瘸,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朝空中拋一顆扣子或是硬幣,而且 不是鬧著玩儿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認真地在半空中把它一把 奪過來。有段時間,准尉不用那平時拋著玩的東西了,竟用一枚 藍色的德制的手榴彈來代替。手榴彈象复活節吃的雞蛋那般大 小,很逗人喜歡的一個東西。戰士們沸沸揚揚地對准尉群起而攻 之了,說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點什么,那么你就找個遠一點的 地方去耍你的雜技,我們可是要把身上的每個部份都保存得好好 地,原封不動交還到老婆手里。 蘭卓夫走回屋子來,對鮑里斯點頭示意他出去。 排長猛地跳起身來,碰翻了長凳,快步跑動中一腳踢開了 門。 在漆黑的穿堂里,他撞到了馬雷舍夫身上。馬雷舍夫正摸不 到門把,醉酥醇地咕啷著: “嗨嗨……關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戶都打個稀巴爛,呃 ……稀巴……爛!你小看人?!” 鮑里斯把馬雷舍夫一把推進屋子,傾听動靜。在穿堂的黑角 落有亂糟糟的聲響,有人嘶啞而急促地喘息著,還有一個斷斷續 續聲音:“不要這樣!不能這樣子!你要干什么?!准尉同志…… 同志……” “莫赫納柯夫!” 一下子聲息全無了。准尉從暗處出來,走到近旁,還喘著粗 气,嘴里噴出一股難聞的酒味。 “咱們到外面去!” 准尉磨磨蹭蹭,滿心不樂意地走到鮑里斯前面,但臨到門口 并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頭。他們面對面站定。准尉的鼻孔吸 進寒冷的空气,呼味呼味地響著。鮑里斯等著,讓屋門關上。 “我能為您效什么勞?”莫赫納柯夫迎著中尉走前一步。他 的鼻子已經不呼味呼味響了,但呼吸還是忽快忽慢。 “莫赫納柯夫,你听著!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槍斃了 你:听懂了沒有?” 准尉退后一步,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個好槍手!” “就是不錯。” “你是讓手雷震傷腦子,這才發了瘋吧。”准尉沒精打采地 責備說,顯然是想改變一下說話的調子和題目。但是突然變得怒 不可遏的中尉不讓他脫身: “你心里清楚是什么東西傷了我” 准尉裹緊短大衣,用手電照了照排長。排長連眼睛也不眯, 也不移開視線。中尉被風吹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窩由于布滿了灰 土和缺少睡眠而發黑了。兩只眼睛滿是血絲,脖子歪在一邊,因 為軍大衣的領子把頸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傷口又發炎了。他站 在那里,象小學生似地瞪出了天真無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謝一謝一了!”莫赫納柯夫清楚,這個瞪出 了眼睛的鮑列契卡,他的親密同鄉,雖說他莫赫納柯夫曾經手把 手地教過他,而且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務──這個鮑列契卡是 會斃了他的,誰也不會有膽量對他准尉下手,但是這個人…… “嘿,真是好槍手啊!”准尉重复了一句,神經質地大笑起 來。想不出還能說句什么表示有膽量的話。他手里拿著電筒,他 把它往上一拋。一個光點竄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里,熄滅了。 准尉把手電在膝蓋上磕了一下。手電閃了一閃重又發光。莫赫納 柯夫又一次把手電伸到鮑里斯的臉旁,好象是要燒掉他那剛剛長 起的細胡子。“好吧,走著瞧吧,小伙子!”准尉的眼睛在暗地 里是這樣警告中尉,而大聲說出口的話卻象是倒打一耙:“我另 外找個地方去睡覺,你們在這儿又是嘔吐,又是拉屎拉尿的……” 他用手電給自己照著路走了。“你們全滾蛋……”這已經是從遠 處傳來的聲音,聲色俱厲卻顯得孤獨。 鮑里斯背靠著門框站著。他覺得越來越虛弱了。嘴唇在顫抖, 渾身乏力,耳朵里發脹,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鼓成气泡,然后破裂。 “誰有你那么扔手榴彈的!”鮑里斯想起了這句話,他咽了一口 唾沫,耳朵里響過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響以后又通暢了。在屋子對 面的街心花園里有兩棵老楊樹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枝條向上匯成 一束,象個大掃把。它們紋絲不動地聳立著,顏色象煤炭一樣黑。 楊樹后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櫻桃樹還是荊棘,影影憧憧、無 聲無息地站在那里,也象煤炭一樣的黑。夜空里寒星點點,不安 地、冷冷地閃著光。 街上汽車燈光來回移動,胡亂地響著手風琴,笑聲人語,加 上大車的吱吱嘎嘎聲響,這是收尸的車隊在干活。什么地方不斷 傳來惊恐万狀的、早已嘶啞的狗吠聲。 “唉,你呀!莫赫納柯夫,莫赫納柯夫!”鮑里斯坐到穿堂 的門坎上,把雙手伸在雙膝中間,死气沉沉地垂下了頭。 大吠聲遠去了…… • • • “您都凍僵了,中尉同志!”這是柳霞的聲音,她摸索到坐 在門坎上的鮑里斯,輕柔的手掌触到了他的后腦勺。“進屋去 吧。” 鮑里斯雙肩抖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那彈坑累累的田野、 土豆窖旁邊的一對老夫婦、一個遍体燃燒巨大的身影、坦克的吼 聲和人們的嘶喊、彈片的呼嘯、炮火的閃光、加上各种各樣的喊 叫聲--所有這攪成一團的种种印象,都倏地消失了,已經抽搐 到喉嚨口的心臟停住了一會儿,重又落回到原處。 “我叫鮑里斯,”排長舒了一口气,終于回過神來。“您干 嗎要叫我中尉同志?”他把身子從門旁讓開,不知道為什么整個 人都有點哆嗦,思緒還是控制不住,難以把握,各种虛設的景象 在腦海里掠過,就好象在一個冰面上滑下去,底下就是尖利的, 難以捉摸的尖棱。他還很難理解眼前的景象──這嚴寒凜冽的 夜、這冰雪世界的天籟、戰斗結束以后嘈雜的人聲和那收葬車隊 馬車的吱嘎聲,還有這在寒風里瑟縮身子倚在門框上的女人和她 那飄飄渺渺,變化万端的眼睛。 “多靜的夜啊!一點儿聲音也沒有?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要 給您拿件大衣來嗎?” “不,要大衣干嗎?”鮑里斯沒有一下子就回答,他竭力避 免和她的目光相遇。“我們進屋子去吧,免得惹什么閑話……” “他們差不多全躺下了。您在外面坐了那么久,我都開始擔 心了。”柳霞沒有說下去,卻伸手掩住了領子。“柯爾涅依•阿 爾卡季那維奇一直在自言自語。這個人真有意思!……”她想問 一句什么話,但有點猶豫不決,“准尉……他……他回來嗎?” “不回來了!”排氏不知所措了,他竭力鎮靜下來,簡短地 回答了一句。柳霞一下于神態活躍了,又忙著張羅起來。 “到屋子里去吧!”她一邊摸門的把手,一邊笑著說,“我 已經不習慣說‘屋子’了,老是跟著當地人說' 房子' ,'房子' ……”不知為什么她沒有馬上把門推開。鮑里斯伸著的兩手碰到 了她背上,他感到了在薄薄的花布衫底下的肩背出乎意料地結實 有力,手指還碰上了一個圓的東西:一個扣子。他猜到以后不覺 發窘起來。柳霞一縮肩膀跳進了屋子。鮑里斯跟著進屋,三腳兩 步赶到爐子跟前,張開雙手抱著它,把胸脯貼在熱烘烘的爐壁 上,馬上覺得雙膝無力,整個身体變得軟綿綿的,他坐到爐門口, 開始脫那雙粘緊在腳上的靴子。 屋子里又悶又熱,爐火正旺,劈劈啪啪地爆響著。爐子里燒 的是戰士們從什么地方搞來的很好的松木柴。在爐子稍后的地 方,有一只砌在磚頭里的盛滿水的大鐵桶,象茶炊一樣  地響 著,排長從靴子里嚓嚓地扯出包腳布,想找個地方把它們晾起吹 干,但是到處都挂著戰士們的東西,充斥著一股馬廄里霉臭味儿。 柳霞順手一把奪下了鮑里斯的包腳布,把他們晾在爐門旁的劈柴 上。蘭卓夫還搖搖晃晃地坐在桌子旁,象雞啄米似地在打盹; “您可以睡了,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鮑里斯為了 不去看在爐門旁忙乎的女主人,他轉了個身,把背朝著火爐、他 覺得身子經燒熱的磚塊一烘,好象都散了架,軟綿綿地酥了下來。 “大家都睡下了,您也該睡了。” “野蠻!白痴!禽獸!”蘭卓夫好象沒有听見鮑里斯的話, 繼續大發議論,“聾了耳朵的貝多芬是為了純真的心靈而創作樂 曲的,可德國元首卻用貝多芬的音樂作伴奏去操練那些頭腦愚蠢 的劊子手;貧苦的倫勃朗用自己的血汗創作了不朽的圖畫,法西 斯元帥格林卻盜竊這些藝術珍品,一旦未日來臨,他就會把這些 畫塞進爐子付之一炬了事……這是打哪儿說起呢?越是天才的作 品,就越為惡棍們垂涎!對女人也是這樣!她越是完美,那些暴 徒就越想去糟蹋……” “可別說過頭了!”鮑里斯警覺起來,赶緊岔開柯爾涅依• 阿爾•卡季那維奇的話: “是不是差不多了?女主人也該休息了。我們打扰得也夠 了。” “哪里的話,哪里的話?”柳霞從爐子旁走過來,手里抖動 著一塊抹布。“你們都想象不出,能看到自己人,听到自己人的 聲音,這有多高興!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的也是真心話。 我們這里已經都快忘了真真的人話是什么樣了。”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抬起頭,异常注意地盯住柳霞看 著。 “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儿吧!”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擦著滿是 胡茬的臉。“我喝得大多了,簡直象頭豬!您,鮑里斯看在上帝 的份上也愿諒我吧!”他把頭伏在桌上,帶著醉意吸位起來。鮑 里斯托著他脅窩,扶他到干草上躺下。柳霞快步跑進那間干淨的 房間,取來一個枕頭,把它枕在阿爾卡季那維奇的頭下面。柯爾 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覺得臉頰碰上一個柔軟的東西,他抽了一 下鼻予,帶著笑聲說道:“是枕頭吧?唉,孩子們啊!你們是生 不逢辰……我實在心疼你們。”這時蘭卓夫象告別似地在鼻子里 呼嚕一聲,最終解纜离開此岸,津津有味地打起呼來,睡熟了。 “我的最后一名精兵也倒下了!”鮑里斯搖搖頭笑了。 柳霞在收拾桌子。她拿起酒罐子,詢問似地對中尉看了一看。 “不要了,不要了!”他赶忙搖手。“這酒味儿……熏死蟑 螂還差不离!”柳霞把酒罐子放到窗台上,抹掉了桌上的殘渣剩 屑,把抹布在木盆上抖了抖,鮑里斯想在這些橫七豎八,睡得死 死的士兵們中間找到一個鋪位。兩個阿爾泰人把什卡利克擠到了 上面,就象兩條個儿特大的鱘魚擠著一條小魚一樣。什卡利克躺 在別人身上,張大了嘴巴在透气。看樣子他正在夢里大叫呢!蘭 卓夫抱著枕頭,淌著口水。馬雷舍夫使勁儿打呼,他嘴邊的干草竟 會象在暴風雪里那樣前仰后僵。卡雷舍夫肌肉發達的胸脯上有五 枚獎章的緩帶翹起著。他把五枚獎章都藏在衣兜里,說是挂扣不 牢,容易丟掉。油嘴滑舌的帕甫努季耶夫編過一段順口溜:“如 果不發你氈靴,那就會發你獎章……” 鮑里斯把潮濕的軍大衣往士兵們的腳邊一丟,從他們身底下 一把接一把地抽出一堆稻草,把坎肩團起來當枕頭,把軍用皮包 塞在下面,透過皮包的一塊賽璐璐片可以看到几封信的紙角和一 條灰色的舊手巾。 • 柳霞看著,看著,最后下了決心,她從地上拿起中尉的軍大 衣、坎肩,把它們一古腦儿拋到了爐台上面,她爬到爐上,把衣 服攤開,讓它可以快點儿干,做完了這一切,輕巧地跳回到地 上。 “瞧,這怎么能麻煩您?我該自己來……” “請上這儿來,”柳霞招呼著。 中尉盡量把腳步放輕,心存畏縮而又順從地跟在她后面。 前面一間房里亮著燈。燈光刺眼得厲害,鮑里斯不禁眯起了 眼睛,過了一會儿才看清周圍的情景。在窗門之間的牆邊擺著一 張長凳,凳子上的一條毯予繡著烏克蘭風格的圖畫,在稍遠的屋 角里有一只很大的棕色的雕花木箱,也用毯予蓋著。房子中間的 木盆里种著一裸枝葉繁茂的花,上面已經有兩個艷麗的花蕾。窗 台上也有一些花,有种在木盆里的、也有种在舊瓦盆里的。房間 里是泥土地,抹得平平整整,沒有一點裂縫。整個房間朴實無華 而又十分整洁。但是比起人滿為患、空气混濁的廚房來,這儿總 顯得過于清靜,好象有一股溫室的气味。 鮑里斯踩在這冰冷的地面上,腳底都有點儿麻痒痒的。他因 為自己的腳那么臟而很不好意思,于是故意裝出對那一盞异國情 調的、下端扁平的電燈特別發生興趣的樣子。 柳霞進了這個寬敞通風的房間也好象有點不知所措了,說是 她們的村子比較走運。河對面的小鎮全給破坏了,而這里卻完好 無損。盡管有整整一個月德軍的司令部就駐扎在這儿,但是我們 的空軍并不知道這個情況。德國人在這儿安裝了一台鍋駝机。在 這幢房子里住了一個身份很高的將軍,還專門為他裝了電燈,但是 他本人在這儿几乎沒有可能過夜,老是睡在司令部里。德國人慌 慌忙忙地撤到了河對岸,把鍋駝机也給忘了,因此它直到現在還 在運轉。女主人一面拉拉雜雜說明這些情況,一面拉開了粗麻布 的幃幔,幃幔上飾有貼花。在一扇夾板的小門后面有一間小屋, 小屋拼得不太平整的木板地上鋪著一塊雜色的硬帆布,擺著一架 書,一枚很粗的縫馬軛的針插在繡花的小桌布上。正對窗戶的牆 邊有一張干淨的床,上面只有一個枕頭。鮑里斯馬上猜到了:另 一個枕頭已經被女主人拿給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了。 “您就在這儿睡吧,”柳霞指了指床。 “不行!”排長嚇了一跳。“我這付臟……”他摸了摸軍服 上衣,他隔著軍衣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清楚地感覺到已經好久沒 洗了,因此竟長了一層硬皮。 “你根本沒地方可睡了!” “可以在那儿。”鮑里斯猶豫了一下,指指門那邊。“喏, 就在長凳上睡。就這樣恐怕也……”他轉過臉去,“現在是冬天, 你知道。夏天還不太一樣。夏天要稍為好一點……” 他這种窘迫也傳染給了女主人。柳霞不知道怎樣才妥當,她 望著自己的雙手。鮑里斯已經發現她常常要看自己的一雙手,好 象竭力要弄明白,這雙手對她有什么用,該往哪儿放。這樣的尷 尬局面持續了一會儿。柳霞咬了咬嘴唇,毅然決然地往外屋走去。 她回來的時候拿了一件花布女長衫交給他。 “現在請把全部衣服都脫下來!”她命令道。“我給您放上 個大木盆,您將就著洗個澡。別不好意思!我什么事都見得多了 …”她說得很爽快、很堅決,甚至對他擠了擠眼,好像在說, 別畏畏縮縮,近衛軍!但是自己突然臉漲得緋紅,跑出了房間。 鮑里斯抖開長衫,發現上面的扣子大小不一,有一個是錫做 的,士兵用的扣子,背后還縫了一根腰帶,鮑里斯覺得很滑稽, 他甚至哼起了一支什么快活的小調,但很快醒悟過來,把長衫卷 成一團,推了推門,想把這件婦女用品丟出去。 “我不讓您出來!”柳霞頂住木板門.“如果您想讓衣服赶 在早晨以前干,就赶快脫衣服!” 鮑里斯急了。 “這可真要命,”他撓撓后腦勺。“哎,說實話,我這樣算 什么呢,我還算軍人不是?!”但他最終下了決心,把衣服全脫掉, 穿上女衫,扣好扣子,把脫下來的東西卷成一包,走出房間,來 到女主人跟前,還故意大膽地轉了一個身,下擺飄起露出一個大 圓膝蓋。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嘴。她一邊偷眼瞧著中尉,一邊從制服口袋 里掏出証件、文件,拿下紅旗勛章,近衛軍紀念章,解下軍功獎章。 她小心地拆掉縫死在衣服上的重傷標記──一根黃色的絛帶。 鮑里斯伸手去摸花的葉子,吻吻那紅色的花蕾,但他很惊奇, 因為什么气味也沒有。他突然發現,這花是用刨花做的。這紅花 很象一個新的傷口,于是排長覺得胸口又很不好受起來。 “這是什么?”柳霞指指那黃色的絛帶。 “受過傷的標記。”鮑里斯回答,不知為什么還撒了一句謊: “輕傷。” “傷在哪里?” “就在這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子彈擦破了點皮。 沒事儿.” 柳霞仔細地看了看他指出的地方。就在鎖骨上面一點,有一塊 彎彎的象刀豆形狀的青色傷痕。中尉的耳朵里全是土,發紅的眼 睛四周箍著黑圈。潮濕的軍大衣粗糙的領子把中尉的頸項磨破 了,周圍一圈象系了一根領帶。女主人好象在自己的皮膚上体驗 到了這頸項刺痒難受,一個渾身汗臭污垢,并穿著一身潮濕發霉、 焦味刺鼻軍裝的人的難受感覺,她覺得如同身受。 “沒事儿。你們反正什么都沒事儿。”她搖搖頭。“東西都 放在桌上了。”她說著,站起身子。“你再忍耐一會儿.我這就 給您弄水浸個澡。” “浸個澡!”排長突然發現了一個本地用詞。 “您要不要拿本書看看。”柳霞啟開一點門縫,給他出了個 主意。 “書?什么書?啊,有書!” 鮑里斯在小房間的書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長衫在背部嗤地 一響,嚇得他赶忙站直身子。他打開衣襟,對自己的身体覷眼看 去,心里很不滿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于冷還是由于惊怕,皮 膚上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長著無色的汗毛。 書里講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 想不到,她和法庭會有什么關系!”在一些法學教科書和法律條 令中間他發現有一本薄薄的、已經讀得很舊的,另外包了封面的 小書。 “《過去的歲月》,”鮑里斯出聲念著。念完之后卻自己也 不敢相信,現在竟會置在這樣一間洁白的、單扇窗戶的小屋子里, 穿著帶根腰帶的女長衫。長衫和床鋪都散發出一种撩惹人的香味。 當然,很可能是根本沒有什么香味,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他的 身上多少日子以來都是一件套一件的冬裝,就象是和皮膚長在了 一起,現在這件長衫對它簡直是輕若無物,因此鮑里斯還是象穿 著軍裝那樣隔一會儿就要牽牽肩膀,腦子里還在嗡嗡地響,耳朵 里發脹,整個人疲憊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鐘,最好 是四百分鐘”。鮑里斯看到那洁白誘人的床鋪,不禁打了個呵欠, 他對書溜了一眼:“有一次我來到了叫扎波里那的大村庄。它座 落在伏爾加沿岸,這地方是一望平沙……(鮑里斯惊訝地盯著這 些字母看著,又把這本書的開頭高興地大聲重讀了一遍。這本書 的故事奇特,殘酷而悲慘,但完全是俄羅斯格調。語言的抑揚頓 挫,甚至翻書頁的沙沙聲使他那么高興。結果他把開頭的句子又 朗讀了一遍,好象是為了听听自己的聲音,并借此來証實這一切 都是确有其事的:他确實活著,身体還感到了寒冷,皮膚起著雞 皮疙瘩,手里還拿著書,可以讀,可以听听自己的聲音。他好象 擔心有人會把書奪走,因此赶緊著讀書里的句子,但并不去理解 他們的意思,他只是听著,听著。 “您這是和誰在說話?” 中尉遠遠地望著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邁里尼柯夫一貝切爾斯基的書,”他終于 回答了一聲。“真是一本好書。” “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著手說。“去洗澡吧!”她扎上頭巾 以后又顯得年紀大了一些,眼里又顯現某种疏遠的神色,她的兩 手有了日常的活儿了也就顯得很自在了。這雙手引起的煩惱算不 了什么,那只是女人家對干活的一种思念、隨便什么活儿,只要 有活干就行,手沒活儿干就顯得多余,老是沒地方放。象大多數 烏克蘭農舍一樣,在俄羅斯式火爐后面的暗角里有一個炕台,柳 霞就在這上面放好一只木盆、一只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 洗澡用的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隸啊,接受洗禮吧!”鮑里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向 前屋的房門,說了一句,就坐進了木盆,差一點沒把它掀翻。他 盤腿坐在澡盆里洗著,只覺得洗下來的不是污垢,簡直是一層厚 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這層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后, 一個年輕的、疲乏得顫抖的身体恢复了本來面目,這個身体現在 是那么充滿了活力和光澤,甚至連骨頭也好象活絡起來,真是滿 心歡快,渾身舒暢,連澡盆也不由得搖晃起來,好象在風浪里顛 簸的船只載著這個小小中尉駛向令人迷醉的、蒙蒙朧朧的遠方。 他竭力不讓水潑到地板上,不濺到牆上和火爐上,但結果不 僅在牆壁和爐子上濺了好多水,而且還把地板潑濕了一大片。 爐子后面變得气悶极了,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還有糞 臭,刺得鼻子直痒痒,就想打噴嚏。鮑里斯想起了過去家里重砌 爐灶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夠。到了這种時候,家里象翻了天,一 片亂糟糟的樣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爐灶就沒有用處,不成模樣。 房子里一派荒涼,正常的生活都會被打亂,變得毫無秩序;這是 最自由自在的時刻:愛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可以去鄰居家過 夜歇宿,吃東西也不再受限制,吃什么,什么時候吃都可以隨 便。母親上完課回家,厭煩地撇著嘴,踏著鵝一樣的步子走在濕 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臉表明她對這一切都既討厭又生 气。她對父親總是投以冷冷的責怪的目光,然后走進房間,在那 里亂摔東西,一面不住地因傷風著涼而咳嗽;雖然根据鮑里斯的 回憶,家里重砌爐予通常都是在夏夭。 父親盡管在學校里同樣也是累得要命,但一回到家總象彌補 過失似地系上一個大口袋當圍裙,和匠人們一起干起來。砌爐子 的工匠夸獎他說,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卻不怕干臟活。父親望著 房間的門,討好地遷就著說:“我說,屋里的當家,你是不是上 食堂去吃一點儿?” 回答是一陣報复性的沉默。 鮑里斯又是搬磚,又是和泥,在男人們身旁東碰西撞地礙事, 弄得渾身是泥,衣服也全濕了,可他還十分興奮地叫喊著:“媽 媽,快來看,爐子砌好了!” 确實也是這樣,好象是沒有多少東西,几堆磚,几堆泥,一 點鐵條和檔子,堆堆壘壘,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慣的火爐的外形: 爐門、爐眼,甚至煙筒四壁還有花飾圖案。 爐子終于點火升起來了。干活的人象過節似地找地方坐定, 大家全神貫注地等著看爐子究竟怎么樣。 起初,爐煙磨蹭了好一會儿才  響著從寬闊的火門里冒出 來,接著爐子就燃燒起來。雖說它全身黑乎乎的,還是新來到這 個家,但漸漸就活躍熱鬧起來,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響,點點 火星直進到爐口外面,爐門烤得灼熱發燙,爐身這時變得色彩鮮 艷,活象奶牛的大肚子,這爐子對于每一個家來說早已是必不可 少和習以為常的了。 父親和爐匠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喝了半公升酒,這是為了暖和 暖和身子和讓爐子發一發。“哎,女當家的,出來驗收吧!”爐 匠請求著。 女主人不作聲。爐匠生气地把錢團成一團,塞進兜里,起身 和男主人握手告別。為了對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著關得 緊緊的房門點了點頭說:“和這樣的婆娘我可連一天也過不下去!” 這一切在遙遠生活里出現過的往事,突然都來到了眼前。鮑 里斯把爐子背后的地面擦干后,并沒有急著走開,一心盼著能留 住這匆匆襲來的回憶,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乎又具有 了特殊的含義和作用。 他在洗臉架下面把抹布擰干,涮洗過手,走進了外間。 柳霞坐在長凳上在拆軍服上衣的襯領。襯領土發霉發潮的油 膩和軍上衣的領口完全粘在一起了。 “上帝的奴隸复活了!”ヾ鮑里斯故作豪放的姿態;“立正報 告,心里卻暗暗希望軍裝的襯領里不要有什么東西,不要有什么 活貨。 --------------- 1、复活節夜人們相互祝福的用語。 --------------- 柳霞把軍裝放下,現在已經是用一种坦率的目光,帶著母性 的親切和柔情看著他。中尉的淡褐色頭發是天然卷曲的、現在分 成了一個個細卷。眼睛也好象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頸上擦破的 傷痕紅得益發鮮艷了。這個年輕人,洁白的面孔沒有一點暇疵, 目光天真無邪,現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長衫,象孩子似地,象小 學生那樣在她面前窘態畢露,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個戰地指 揮員。 “哎呀,中尉同志!您媽媽生下您,簡直是要女孩子的命! 該有多少傻姑娘要為您神魂顛倒呀……” “真是瞎說了! ”中尉頂一了句,但馬上又問道:“這是為什 么?” “原因最清楚不過,”柳霞站起身來說道,“女孩子,特別 是帶點浪漫气質的,讀書很多的女孩子,她們對這樣的小伙子最 敏感,最容易傾心,但最后嫁的卻往往是一些畜生。好了,我走 了,上帝保佑你睡個好覺!”柳霞走過他身旁時,順手摸了一下 他的面頰,在她這种親切的舉動里和嘲諷的話語里有著一种溫情 和難以察覺的优越感。 她,這個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難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 路,甚至她的情緒都不可捉摸,她身上的一切好象和周圍的人都 一樣,但是卻叫人無法把握,她又好象很平易近人,普普通通, 但是只消看一眼就會相信,在她內心最深最遠的角落里,隱藏著 某种東西。因為甚至于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眼睛里總是能看到 一种難以排遣的憂傷。在她的臉上,那雙眼睛好象是單獨地生存 著,自有一种嚴肅的、專注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實上比我年輕或者至多同年!”鮑里斯頗帶敬意地 想道,“看來她是炮經憂患,閱盡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這种隨想使他很愉快,但當他一鑽進被 窩,就再也沒法想任何事情了。眼皮不由使喚,沉重地粘在一起 了,睡夢象一只黑熊扑到了他身上。 連長菲利金的傳令兵是一個蠻橫的小伙子,他曾經因為流 氓行為坐過兩年牢,對這一點他還引以為榮。如今他已穿上了軍 官穿的短皮襖,軟氈靴,戴上了白皮帽。离拂曉還很早,他就把 鮑里斯和其他軍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呢!夜里上河邊取水我有點害怕。 原本想赶個早……”女主人歉疚他說,她身子靠著爐壁,等鮑 里斯在房里換好衣服。“您一定再來這儿,”當鮑里斯來到廚房 的時候,她用同樣歉意的口吻補充了一句。“到時候我再給您…… 縫上一個新襯領。”柳霞的樣子不僅是帶著歉意,而是累了;這 一整夜她根本沒有睡,顯然是在為住在她家里的人們烘衣服,照 看他們和收拾屋子。 “謝謝,只要有可能一定來。”鮑里斯睡意未消地答應著, 清了清嗓子。這時想到了她是因為害怕准尉才沒躺下睡覺,才沒 有去打水的。他不無羡慕地對睡得很沉的戰士們看了一眼,向柳 霞點了點頭,又道謝了一次,才走出農舍。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尉官們!”菲利金用這樣的話作為 對指揮官們的招呼。他每當心情不佳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地這 樣稱呼這些排長。有的人因而發火,往往和他爭吵起來。但這天 早晨大家連舌頭都懶得動一動。 排長們在嚴寒里都凍得無精打采,把臉藏在翻得高高的軍大 衣領子里。 “哎,尉官們,尉官哪!”菲利金嘶啞著嗓子大笑著,領著 他們离開這個舒适的烏克蘭小村子來到了被戰火毀坏了的鎮上, 天已破曉,大雪覆蓋的田野上已經晨色熹迷,遠處的天空象一塊 鋼板似的發出亮光。 • 連長抽的已經不是卷煙,而是煙絲很粗的馬合煙了。他大概 通宵沒睡。抽這么沖的煙來驅走睡魔。一般說來,這是個不錯的 男子漢,脾气急一點,象樺樹皮那樣,一燒著就劈啪響,直冒黑 煙。但熄火也快。德國人不投降,這可不是他連長的過錯。德國 人在山谷里,在田野上,都已經身陷絕境,卻還負隅頑抗,這不 是他連長的過錯。還頑抗點什么呢?有什么好處呢?還不如乖乖 投降,倒還免得挨凍……連長也就能去睡覺了,他那些尉官們也 可以睡了,女主人就可以把東西洗一洗。她也真有點怪… “鮑里亞,打盹啦?” 鮑里斯甩了甩頭。真夠利害的!居然學會了一邊走路一邊睡 覺……契何夫是怎么寫的來著?哪怕是兔子,只要使勁儿抽打, 也能學會點火柴…… 天已經大亮了。好象更冷了。整個身体顫抖得几乎要散架 了。“心儿在哀嚎,只求進醫院!”過去家鄉的慣竊總是帶著哭 腔這樣唱著,這類不法之徒當時在故鄉西伯利亞的小城里真是多 如牛毛。 “你看見山谷后面的田地和村庄了嗎?”菲和金問道,隨手 把望遠鏡遞到鮑里斯手里說:“你該給自己備個望遠鏡了……這 是法西斯匪徒最后一個据點,指揮員同志們,”連長用手指著田 地后面的村庄,已經是用一种嚴肅的語調并且不知為什么情緒很 激昂他說著,鮑里斯讓舉起望遠鏡的手停在半空中,等著他說下 去。“一見信號彈,兩翼即刻進攻!………” “又是我們去?”排長們抱怨了。 “還有我們!”連長菲利金訓斥起來,語調不再激昂了。“怎 么,把我們派到這儿來是為了采蘑菇?我連的隊伍,一小時以后 全部進入陣地!不得畏縮!”菲利金神情嚴肅地看了鮑里斯一眼。 “要把德寇的牙齒都敲碎!……要打得他們再也不敢動手。”菲 利金從鮑里斯手里抓過望遠鏡,就匆匆往別處赶去,在凍雪里深 一腳淺一腳地甩動著哥薩克人的羅圈腿,一路上仍然罵罵咧咧, 但只不過是為了求得內心的平安,為了說服自己而已。 * * • 排長回到重又蘇醒過來的村子里。他們按照連長的命令,雷 厲風行地把戰士從暖窩里赶進白茫茫的田野。 戰士們開始還紛紛抱怨,但他們一臥倒在雪地里,就不再說 話了,一面試圖再打個盹,一面咒罵著德國鬼子:“這幫該死的 家伙,還等什么?想鑽什么空子?難道還在禱告他們自己那個無 惡不作的上帝?哪個上帝都不頂用啦?水泄不通的包圍圈和兵力, 連一只老鼠也休想鑽過去……” 准尉莫赫納柯夫緊鎖著眉頭查看散兵線,看到那些真正睡著 的兵士,就不聲不響地用足力气踢上兩腳,早晨的嚴寒里,要凍 死是太容易了。鮑里斯避免和莫赫納柯夫照面,莫赫納柯夫好象 是無意地,但總是和他碰不到一塊儿。他在那些凍得發顫的步兵 的散兵線另一端,在雪地里挖了個坑躲著,一面抽煙,一面用嘶 啞的嗓子隔一會就喊一聲,提醒士兵們:“不-要-睡-覺-! 不-要-睡-覺-!” 山谷后面竄起一顆紅色信號彈,接著又升起一串綠色的,整 個村鎮的路上都響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車的聲音。路上的車隊散 開了,開始移動起來。開始時坦克和自動火炮行駛得很慢,分散 著推進,在一些倒塌了的篱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貧瘠的果園里碾 過。但不一會儿,就象掙脫了羈絆似地往前直沖,排出一股股黑 色的濃煙,忽儿陷進彈坑,忽而鑽進雪堆。 炮兵開始轟擊。火箭炮從雪地里呼嘯而起。連長菲利金拔出 磨舊的烤藍的手槍向山谷沖去。戰士們都從雪地里躍起,跟在連 長后面前進。坦克和自動火炮在山谷旁邊停下,開炮射擊。迫擊 炮彈尖嘯著從村鎮上飛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進,就地臥倒。 情況仍然不明,很多火力點還沒有轉移。大雪使通訊聯絡中斷了。 迫擊炮手和炮兵們會隨隨便便把炮彈打到戰士們的頭上,事后他 們會認錯,請個客,免得有人寫信去控告他們。 過了不多久,炮彈真的差一點打到他們身上。前一天夜戰時 候在步兵背后轟擊的那几門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向山谷地 帶開火,有兩次打在自己陣地上,戰士們爬著躲到菜園里,躲到 傾豈的篱笆旁,用鐵鍬挖起掩体來。坦克開始包抄谷地,履帶壓 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坦克從兩翼迂回,向田野推進。步兵 零零落落地用自動步槍和机槍射擊著。這說明步兵顯神通的時候 還沒有到來。步兵是聰明的兵种,這里每一個戰士都是一個戰略 家。鮑里斯象許多從步校來到前線的年輕机伶的軍官一樣并不 理解這一點,也不想理解這一點。在那個時候,德國人正從北高 加索和庫班狼狽逃竄,我軍正在追擊。起初,追過庫班的黑土地 帶,然后又追過大雪覆蓋的沙土地帶,卻怎么也沒能追上。當時 的鮑里斯正是求戰心切,一心只想追上敵人決一死戰! “赶得及的,尉官,赶得及的。德國人夠我們大家打的,也 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進著的,抽著煙的戰士們頭腦冷靜 地安慰著他。他們穿著顯得太大的軍大衣,腰問挂著水壺和飯 盒,背上背著高高矗起的行軍囊,這些人距离這位年輕的、精力 飽滿的指揮員想象中率領著沖鋒陷陣的戰士形象相差實在太遠 了。他們行軍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是非常干練,到傍晚時 分必定能赶到一個村庄或者市鎮,而且很少會受到敵人的攻擊, 還能找到舒服和合适的過夜的地方,有的人還會找上一個黑眼珠 的輕佻的哥薩克女人作伴。 “這真太不象話了!”當時還是少尉的鮑里斯气憤填膺,“敵 人在蹂躪我們神圣的土地,而他們,這怎么說啊!……” 而他在頓河草原的一路上,由于激動、煩躁、每天赶那么多 路和經常挨餓,腳上和手上竟磨出老茧,身上長出不少癤子。他 對于手會長出老茧感到特別吃惊,因為他也不曾挖過地,只是忙 忙碌碌、不斷地喊叫、赶路,結果卻成這個模樣!……他們直到 哈爾科夫才追上敵軍。這個年輕的指揮員終于盼來了戰斗,他急 不可耐地渴望著一場激戰、渾身都顫抖著。他早已把那干式手槍 從布套里抽了出來,塞在坎肩里面的腰帶上,槍柄上全沾著手汗。 他發瘋似地攥緊著槍柄,准備迎頭痛擊敵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 用槍柄揍敵人的腦袋。只是有一點他感到不對勁儿,因為沒有發 一支真正的好槍給他,那干式手槍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一個有 本領,有毅力的戰士手里,只能裝七發子彈的老古董“那干”手 槍照樣會成為威力強大的武器! 我們炮兵部隊發射的最后一批炮彈還沒有來得及炸開,呼嘯 在戰壕上空的照明彈還亮著,并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時候, 鮑里斯就躍出戰壕,叫了起來:“跟--我-來!烏拉”他覺得 這一聲喊,聲音洪亮,而實際上卻只是扯破嗓于的尖嘶。他揚起 手槍,向前沖去,不知道為什么听不到身后聲如雷鳴的腳步聲和 英勇的吶喊聲。他回頭一看,戰士們在沖鋒的時候忽前忽后,不 慌不忙,穩穩當當地跑著,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 板有眼地在干活儿,他們似乎誰也不在注意誰,也不理會自己的 指揮官。 “膽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剛才更凶 了,但是誰也不往前沖,只有兩三名年輕小戰士沖了上去,立刻 就被子彈撂倒在地。他下了個決心,非要從這些毫無反應的戰士 中間找出一個臉上表露出對打仗、對現實世界、對人世的一切都想 逃避的人,找出一個毫無士气可言的人,把他槍斃掉,以一儆百 ……但事有湊巧,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老兵啪地一聲臥倒在他身旁, 馬上手腳俐索地使著鐵鍬,先是挖坑把頭埋進雪里,然后三挖兩 挖就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他做這一切的動作敏捷异常,好象 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鐵鍬,而是三把大鐵鍬似的。他轉眼間把身体 掩蔽好,就開始射擊起來。 鮑里斯對這個老兵大聲吆喝著,甚至還跺腳,他正打算…… 不,不是打算槍斃他,槍斃人他還有點怕,他想用手槍揍一下這 個混賬東西。可是這個長著淺褐和灰白兩种顏色硬胡子的戰士突 然毫不客气地抓住鮑里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 而且還把他抱在身于底下,就好象鮑里斯是個庫班姑娘似的。“會 打死你的,傻瓜!”戰士一邊繼續打槍,一邊大聲喊道,但立刻 又跳起身子,象是扎猛子似地朝前竄去,這股敏捷勁儿,對于他 的年齡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臨竄出去時,居然還喊了一聲:“注 意動靜……” 要說譏笑,大家倒也不怎么譏笑鮑里斯,但是打那以后,有 時順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几句:“咱們怕啥?咱們跟在排長后面, 可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只消他一沖,‘那干’手槍准能把所 有敵人都撂倒!……咱們只要跟在后面撿撿戰利品就行了……” 只是經過了好多次戰斗以后,受了傷在軍醫院里住過以后, 鮑里斯才覺得心里羞愧,深為自己的魯莽從事、一味蠻干而羞愧, 最后認識到,不應是戰士們跟著他沖鋒陷陣,而是他跟著戰士們。 戰士們就是沒有他也照樣懂得在戰場上應該做什么。他們最清楚、 最堅定相信的一個道理是:當你躲在掩体里的時候,死神不會光 顧你,而一跳出掩体,那就生死難卜了:很可能就會被打死。因 此只要有可能,他決不离開掩体,決不跟著隨便什么人去亂打亂 沖,他會等著,等自己那乳气未脫的排長下令從戰壕出擊。但是 如果自己的排長沖上去了,那就是說,不沖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 了。然而,即使排長爬上戰壕,指天畫地地吆喝著爬上戰壕,還 踢誰几腳,召喚大家投入戰斗──就是在這种時候,老戰士也 還會在戰壕里拖延上哪怕一兩秒鐘、借什么事耽擱一下。說戰壕 里有什么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借口總是找得到的。老戰士都心 存一線希望:也許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也許,根本用不著跳出戰 壕,很可能湊巧一打炮,就把敵人消滅了,也可能敵方的或我們 的飛机會飛來,不分青紅皂白,亂扔一气炸彈,說不定德國人自 己也會逃跑,也許還會發生別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為戰爭瞬息万變,很多事都難以預料──你會看到,往往 這一兩秒忡,卻保住了一個戰士一輩子的生命,也許就此躲過了 一顆要命的子彈。 但這是一剎那間,轉瞬即逝。當你知道,你的同志們已經踏上 上艱難的、殊死搏斗的征途,其中每一個人在任何一瞬間都可能 犧牲的時候,再耽在坑道里就不光彩了,再賴在那里甚至己是一 种卑鄙。戰士嘴里罵著娘,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 一切、种种身外之物都置之在腦后,他凝神歸一,能听得見一切, 看得清一切,當他猛地躍出壕溝,就向事先選定的目標沖去:這 目標可以是一個樹墩、一段篱笆、一匹死馬、一輛翻倒的大車、 甚至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尸体。沖到那里就馬上臥倒,只 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頭的武器開火。万一他在沖過去的時候 負了傷,只要傷勢立不致命,他會打得更加拼命,連自己的戰友 爬上來給他包扎,他也會把人家攆走。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 現在最主要的是要發揮火力,打得敵人暈頭轉向。戰斗吧,戰士, 別亂竄,要選定下一次前進的路線和掩蔽點一可千万不要減弱 火力,千万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种時候,這些可愛的戰士已經 全然不顧一切,象入魔一般,視無所見,听無所聞,專心致志到 不僅忘記了受傷的同伴們,甚至忘卻了自身的安危。于是在一次 這樣的戰斗中他們消滅的敵人數量可以十倍于平時的戰斗…… 但是戰士們剛穩住陣地就立刻朝下一個日標沖去,而一個受 了傷的士兵就會嘆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后開始躊躇起來: 是趁現在抽支煙再包扎傷口呢,還是相反,先去包扎以后再抽 煙?是等衛生員來呢,還是自己爬回戰壕去?最好還是爬回 去。只要能活下來,還怕沒煙抽?而且在預備團里有連里的衛生 員照顧,包扎傷口也方便。臥倒在炮火底下,傷口疼痛,心里又 擔惊受怕,包扎起來很不起手,而且一個急救包也不夠用。再說 衛生員們大都是卷發的姑娘們,電影里她們在田野上匍匐前進時 干脆利索,能夠從火線上把傷員背下來,根本不在乎男人身体的 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并不是在拍電影…… 戰士朝著戰壕爬去,想返回那個曾經藏身過的角落。當他迎 著子彈和彈片沖去的時候,這段路是顯得那么短,現在往回走, 它竟變得那么長。他爬著,舌頭敵著干燥的嘴唇,一手捂著肋下 殷殷冒血的傷, 但怎么也沒有辦法減輕痛苦,即使罵娘也不管 用。戰士現在處在生死關頭,他不能破口大罵,不能褻讀神明。 生死之間,一線相連,這又是怎樣一條線呢?說不定這根線危若 游絲,臟話出口,線就斷了。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不要去冒犯 這個上帝!戰士一下子變得迷信了。他竟至于低聲下气地哀告起 來:“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行個好吧!我從此 再也不對你說臟話了。” 這不就是戰壕?就是它,可親可愛的戰壕!滑下去吧,戰士, 滑吧,不要畏畏縮縮!要知道這是戰爭呀,無情的戰爭,老弟! ……是會很痛的,很痛很痛,眼里會金星直冒,就象有人用木棍 對著腦袋狠揍下來。但這种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見的痛楚,人 所共有的痛楚。你難道還想受了傷沒有、一點痛楚?你這個人可也 真是,好象什么也不曾經歷過,一點也碰不得。 身体扑通一聲摔進坑道里,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象要裂 開一般,鮮血浸得衣服都熱乎乎的。但是這一切已經無所謂了, 都忍受得了。在戰壕里再也不會中彈死去,在這里可真是万分保 險!衛生員們緊跟在進攻部隊后面是最容易找到傷員了,你只消 使足全身力气喊叫,准會有效。有時候在戰壕里也會有戰士死 去,但臨終時總是懊惱沮喪,因為他一切都經受往了,挺過來了, 好不容易在一場戰斗里活了下來,爬回了坑道,現在本該進醫院 去,然后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并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气血耗盡,身体极度衰弱, 但他的意識直到最后一刻都無法理解,難以想通:因為他一切都 經受住了,挺過來了,他是應該得到治療,應該能活下去,長久 地活下去,他已經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只是感到孤獨,感到寒冷,整個人 在戰壕的掩体里瑟縮著,他的心抽緊后再也張不開來了,他徐徐 停止呼吸,合上雙眼,直到最后一刻始終在期待衛生員腳步聲的 雙耳也終于不再听得見聲息,這純朴無華的理智就幽幽地熄滅 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种情況呢?如果一切幸運呢?戰士終于掙扎 著摸回了醫院,經受了手術,熬過了無數個囈語高燒的夜晚,恢 复了神志,已經能喝菜湯,能飲加糖的茶了──當他和死神搏斗 的時候,這种糖已經積了滿滿一罐。戰士已經往家里和所屬連隊 里寄去了情緒昂揚的書信。眼看他已經能夠扶著病床下地,因為 再獲生命,重見這個世界而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 感激那攙扶他行走的女護士。由于老躺在公家的病床上,大腿骨 也几乎壓扁了。常常還有這种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線部隊寄來 報紙,標題往往出奇古怪,駭人听聞:《置敵人于死地》、《毀 滅性打擊》或是干脆題為《突圍》,在《突圍》一文里有聲有色 地描繪了這個戰士在受傷之后怎樣戰斗到最后一刻,不离開戰場, 他的榜樣感染鼓舞著大家……云云。 戰士讀者,尤其當讀到“戰斗到最后一刻”,“他的榜樣感 染鼓舞著大家”時,不禁對自己也惊訝起來,但他完全相信,事 實也确實是那么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過別人的嘛, 于是他變得斗志昂揚,渾身是膽,結果是和那位攙扶他起床,教 他走路的女護士談起了戀愛,這一場嘔心瀝血的戀情維持了個把 來月,也可能是一個半月左右。當戰士病愈歸隊,女護士對他思 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書,這种愛情的折磨一直延續到她 見到另一位年輕主人公重起怜愛憫恤之情為止。明天的一切會使 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為在戰爭里,人只顧眼前這一天。今天 活下來了,這是好事,說不定明天也能繼續活下去,后天……乃 至一個月,一整年……到那時戰爭也就結束了! 是啊!鮑里斯并不是豁然領悟這一切道理的:只有絕頂聰明 的人才有可能長久轉戰沙場而進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 你是指揮員,還是裹綁腿的机靈的士兵,一旦你們倆跳出戰壕, 他這個士兵和你這位指揮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樣地要 和死神倆倆相對,那時就看誰戰胜誰了…… * * * 風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邊露出月芽儿,昏黃 黃的,仿佛是彈片炸得它殘缺不全似的。另一邊,朦朧的天色里 透出灰黯的日輪,上面象蒙著一層嚴霜。 “為什么在這樣對人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大自然里也有 點……”鮑里斯還沒來得及往下想。菲利金把望遠鏡遞給了他。 遞望遠鏡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遠鏡也已經看清了 一切。 從山溝和田野后面的村子里黑壓壓一片人群正向溝壑縱橫的 一小塊高地涌去,高地上稀疏的樹木還歷歷可見,但地上的積雪 已經被遮住看不見了。迎著村子里蜂涌而來的人流,山溝里也沖 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們之間的白色空曠地帶縮得越來越小了。 坦克從兩側全速推進,追逐著密密層層的人群,一忽儿把人群攪 得象一股漩渦,一忽儿又壓得他們四散奔跳,炮彈打在潰兵群中, 彈無虛發,炮彈到處,人的軀体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滿是彈坑, 周圍蠕動著灰色的人体。突然有什么東西耀眼地閃亮了下,風馳 電掣般飛駛過戰場,甩起一片雪團。鮑里斯的心就象在童年時代 看到電影里騎兵飛速沖鋒場面時那樣,劇烈抽跳起來。他從沒有 見過真正的騎兵沖鋒場面。在這次戰爭里騎兵部隊往往是徒步作 戰。“事情很清楚,德國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著,既沒有幸 災樂禍的感覺,也不感到高興。 戰場上象是狂風大作,卷起漩渦。泥雪飛揚,彌漫半空。坦 克的油煙四散布開。馬蹄聲、坦克的轟隆聲,人們的慘叫聲傳到 村子邊。步兵們起初呼喊著;躍躍欲試,甚至也想沖向山溝,但 他們終于安靜了下來。 山溝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靜下來了。坦克沖進了村子。有兩輛 坦克象兩堆簧火似地在田野上燃燒著,濃重的黑煙直沖半空,使 正在變得明亮的太陽也黯淡失色了。騎兵們追逐著一股股潰不成 軍的敵人。槍炮聲還很密集,但已經是亂打一起,就象狩獵時追 逐狂奔亂突的受傷的野獸一樣。 “這算完了!”連長菲利金象耳語似他說了一聲。說完這句 話,他大概自己也有點奇怪,為什么這么輕聲說話,于是放開嗓 門大喊一聲:“完了,同志們!這一幫子全完蛋了!”帕甫努季 耶夫湊趣地用自動步槍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來并且用傷風的 童聲高叫了一聲:“烏拉!”但是士兵們卻并不響應他。 “你們怎么啦?發傻啦?!胜利了!把德國鬼子打垮了!……” 戰士們難受地望著山溝后面的田野,那里經戰火洗劫,坑坑 洼洼,已經是一片焦土。村子邊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個 人都在想:“但愿上帝保佑,可別落到這樣的境地……” 菲利金開始用噴香的戰利品煙卷犒勞大家,一視同仁,人人 有份,還說上几句逗樂的話讓大家開心。他用拳頭捶打戰士的背, 答應給他們送滿滿一炊車稀飯來,再搞點伏特加,不按實有人數, 而按編制人數發給,要給他們每一個人提名申請勛章──全部是 英雄啊!他本來還要許好多愿,這時有人打電話找他了。 菲利金從澡堂回來時,那股高興勁儿已經不見了。他啃著一 個燒糊了皮的土豆,見到鮑里斯就轉過身子露出口袋,待鮑里斯 從中拿出了一個燒焦的土豆,菲利金苦笑了一下: “答應過送的稀飯不會有了。你得把莫赫納柯夫留下代替你。 咱們要去接受任務。看來,一時三刻不會有太平日子。”他把雙 手在短皮襖上擦了擦,伸手進衣兜掏煙包。“帶上柯爾涅依或者 你那個小東西。我的伴當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他在我這儿可是 浪蕩夠了!我把他這個皮球踢給你。你給他一把銳利點的鐵鍬, 槍要揀長的,飯盒挑小的……” “我們總是照單全收!……” 鮑里斯把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和什卡利克都帶上了。 他想繞過山溝走,才走到村子盡頭,菲利金卻 隆一下滑進山溝, 只剩半個身子露在外頭,他掙扎著重新爬上地面,把衣兜里的雪 抖掉,沒精打采地罵了一聲。 “在戰地上想繞開戰爭,反正是沒門儿……” 田野上、谷地里、彈坑中,特別是在炮火毀坏的小林子邊, 滿是被擊斃的、砍死的和碾爛的德軍尸体。間或也還有一些活著 的,嘴里還在冒熱气。他們見人走過就拉腿,在混和著泥塊和血 漬的松散的雪地上爬著,跟在后面呼喊救命。 為了克制心里產生的怜憫和可怕的感覺,鮑里斯只是眯縫起 眼睛,一個勁儿地想著:“你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了什 么目的?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祖國!你們的祖國在哪 里?” 大家停下來歇一會儿。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象被打折 了腰似用步槍支著身子,說道: “這种事儿難道還會重新來…過?難道他們真得不到一點教 訓?要是這樣,他們也就活該如此了……” “你這個滿身虱子的圣人,發議論也不看當口,不看地方!” 連長菲利金生气地低聲說了一句,但很輕,象在停尸室里說話那 樣。鮑里斯用一只手套舀起雪,喂給已經臉色泛青的什卡利克吃。 “還是戰士呢!”菲利金撇了撇嘴,已經不是低聲地,而是瓮聲 瓮气地嘟噥道:“該用奶瓶喂他才是!” 村庄盡頭一座滿是彈痕的谷倉近旁,聚集了一群人,這是集 体農庄的谷倉,屋頂鋪著干草。在敞開著的谷倉門旁有几匹騎兵 部隊的細腿馬儿套在農村用的雪橇上,它們不耐煩地倒著腿。步 兵們走近的時候才看清楚,這一群人非同尋常:有几個將軍,許 多軍官,突然發現方面軍司令員也在其中。 鮑里斯感到身体里透過一陣涼气,汗水涔涔的后背都拱了起 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司令員,何況還那么近。他這個排長赶忙 整整皮帶,動手去解帽帶。但手指卻不听使喚、使勁儿一拉,竟 連帶撕下了一塊帽布。他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好帽子,一名穿著黃 色短皮襖、雙肩挂著武裝帶的少校已經跑到他們跟前,問道: “你們是哪個部分?” 連長菲利金作了報告。 “跟我來!”少校命令道。 司令員和他的隨從們退向兩旁,讓前線戰壕里來的戰士們從 身邊通過。司令員對他們迅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自 己雖說穿著干干淨淨的長大衣,戴著灰色的毛皮高帽,扎著平整 的腰帶,可是他現在即使在自己隨從人員的簇擁下,他的气色也 不見得比這些剛從前沿壕溝里爬出來的戰士們好多少。鼻子底下 威嚴地緊閉的嘴唇上垂直布滿了深深的痛苦的皺紋。蜡黃的臉龐 已經不太年輕,處處顯出疲憊的神色,特別是眼窩下邊的地方, 雖然他還不是老人,遠遠還不是老人,但那雙布了一層血絲的眼 睛里顯露出一种蒼老幽深的悲傷。眼皮下面孳出小顆的眼哆,匯 聚到眼角上。流進細密的皺紋里。司令員不斷地用士兵戴的獨指 手套,一會儿戳戳這只眼睛,一會儿又戳戳那只眼睛,同一只手 套還被用來抹鼻子,而在指揮官的這种手勢里和并不威嚴的体態 里卻包蘊著如此多的古老風習的、庄稼漢的、農村的、和平生活 的痕跡,這使得鮑里斯感到心里陣陣作痛。只是到了這時候,他 才清楚地懂得了,在戰爭中有的人為了胜利、為了一切所承擔的 份量要比他這個小不點儿的排長重上百倍。 司令員的隨從人員們熱烈地談論著,說笑著,但他自己看來 是在思索一件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全神貫注,完全沒有注意 到身旁的一切。 在前線流傳著關于前任和現任司令員的种种傳說。士兵們都 樂于相信這一切,特別是對其中一個故事更是深信不疑。好象是 說他有一次碰上了一排喝醉了酒的自動步槍手,但他沒有罰他們 關禁閉,反而這樣開導他們: “你們踮起腳尖看一看,柏林就在眼前了!我現在就預先答 應你們,只要咱們打下柏林,到時候你們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我 們這些將軍給你們站崗放哨!你們有功勞,受之無愧!不過現在 還要加勁干,要加勁干啊……” 這几個步兵跟在少校后面進了谷倉,明亮的燈光照得他們直 眨眼。 在布滿了干草屑和塵土的陳玉米垛上橫陳著一具德國將軍的 尸体,制眼上釘著鮮艷的勛綬、肩章,領予上繡著光澤暗淡的銀 絲。在谷倉角落里一架翻倒放著的揚谷机上,蓋了一塊地毯,上 面放著電話,行軍暖壺和帶耳机的小報話机,揚谷机前面端放著 一只很深的圈手椅,彈簧都坏了,椅子上鋪的一塊皺皺巴巴的方 格子毛毯很象俄羅斯婦女用的披肩。 在死去的將軍身旁跪著一個德國兵、身上的軍大衣是鐵鍋般 的顏色,老式的騎兵長靴閃出無煙煤一樣的烏光,他戴一頂船形 帽,還是好兵帥克戴過的那种,只是現在縫上了兩個毛皮耳套。 他一面哭著,一面用手掌擦去將軍臉上和制服上的灰塵。 還有一名女翻譯也在這里來回忙碌著,她穿著一件非常合身 的短皮襖,戴一頂皮帽子,帽于底下甩出几絡很濃密的發鬈,她 用德語對這個年紀不小的德國兵說著什么,但顯而易見,這些話 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德國將軍的一只手已經變成青灰色,手指松開著,一只彎曲 的手指上挂著一支手槍,也說不上是手槍,几乎象是女人的小玩 意几,用來打蒼蠅還差不离。腰帶上的槍套也象是小玩具似的, 還壓著國徽圖案。然而將軍正是用這支小槍自殺的。胸前的勛章 綬帶下面有一灘血漬,象是壓爛了一個酸果蔓漿果。將軍瘦削的 臉龐上架著一副眼鏡,灰白的臉色象蒙了一層霜。他的嘴巴半張 著,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后,眼鏡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 灰白的板刷胡子也沾了一道布滿塵土的血跡。將軍額上的頭發已 經脫落,突出的顱骨和禿得很深的頭頂顯得很触目。軍服豎領外 面的脖頸上縱橫密布著無數皺紋和因死亡而變成黑色的筋脈。衣 領上的鋼鉤嵌進了喉結里。 “這是一名德軍軍團司令員,”少校解釋道:“他不愿意扔下 自己的部隊逃走,而最高的政治頭目卻帶上高級軍官溜了,這些 坏蛋!他們把包圍圈只沖開了几分鐘,是乘著坦克壓過自己士兵 的身体沖出去的,卑鄙透頂了!……真是聞所未聞!” “也沖擊過我們──給頂回去了!”連長菲利金夸耀了一句, 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興趣地對他看了一眼,剛要開口問點什么,這時在 谷倉后面響起了坦克發動机器的轟隆聲,同時發出了信號。 少校命令把將軍的尸体搬走。菲利金連長愉眼瞧了他一下, 一身打扮很講究,臉刮得很干淨。“前線的老爺!生怕把身上弄 臟:所有的臟活都叫我們來…、••” 他把手槍從將軍僵直的手里扭下來,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 響,然后把槍遞給少校。少校的眼珠轉動起來,他倒是很想到手 這支將軍的手槍,可以在指揮部的姑娘們面前炫耀一下這個不可 多得的戰利品,但是現在可不是時候:面前一動不動站著一個神 情陰郁的瘦個儿,另一個凍得臉色發青的小戰士穿著一件大而無 當的軍大衣,象一頭小狗似地在顫抖著,連長的眼光含著公然的 敵意,而這個扯斷了帽帶的小伙子也是來者不善的樣子──這些 餓著肚子的、渾身傷痛的、脾气火爆的前線戰士們,最好還是少 和他們糾纏。 “我要這玩意儿有什么用?”少校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送 給他吧,讓他記著自己的恩人。”少校厭惡地皺著眉頭,伸手把 這個跪在地上的德國老頭兵扶起來,有意使自己做的一切顯得非 常高尚和气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聲卸下了槍里的彈夾,甩到了揚谷机后面的角 落里,惊起了藏在那里的一群麻雀,然后把那支小手槍丟到德國 老頭兵的腳邊。老頭儿向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搖手,這時,當翻 譯的姑娘對他說了几句溫和和很有感情的話。老人惊呆了,他听 著而且不敢相信,突然用干瘦的雙手迅速抓起手槍,象捧圣像那 樣,貼在心口上,朝著姑娘點了點頭說:“謝謝!太謝謝了,小 姐!謝謝,軍官先生!”他朝著少校的后背鞠了一躬,又立刻 想起了什么,三腳兩步追上了那几名吃力地抬著將軍僵硬尸体的 步兵戰士,脫下頭上那頂好兵帥克式的船形帽,打開了谷倉那一 扇已經掉了合頁的門。這個德國兵頭上的頭發都長成一絡一絡的, 整個人就象一個破舊的、蓬蓬松松的長毛絨的玩藝儿,但他前后 奔跑忙碌著,嘰嘰咕咕講個不停,總想插一手來抬抬自己的長官。 老頭儿老淚縱橫,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腮頰上滾動。 人們剛一走開,戰地上机靈膽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飛回到揚谷 机上,鑽進机器肚里去了。 谷倉旁邊有一輛敞開車幫的卡車挂在一輛坦克上。戰士們正 打算把死人推進車廂,但德國老頭兵象公雞那樣一聳身,抓住車 板就鑽上汽車。少校幫了他一把,這個德國兵重又嘰嘰咕咕說了 几句感謝討好的話。他十分小心地用雙手接住將軍的尸体,把它 拖到靠近司机艙地方,用腳踢開炮彈殼,把自己的船形帽鋪在地 上,然后把將軍的頭枕在上面。女翻譯拋過去一頂高高的、漂亮 的便帽。德國兵象是球守門員似地跪倒一條腿,靈巧地在空中一 把抓住帽子。 “太謝謝了,小姐!”這一次他也沒有忘記對女翻譯恭恭敬 敬地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戴到將軍頭上。頓時,這個凍得 嚓作 響的、一副可怜相的干癟老頭變成了一個儀態威嚴頗見身分的殉 職者。 、 方面軍司令員已經在雪橇旁了,雪橇頭上一名上了年紀的自 動步槍手跪坐著, 繩緊緊地繞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員叫道。 正在指揮搬運將軍尸体的少校,聞聲飛跑到雪橇旁: “請發命令,將軍同志!”他象在檢閱時候那樣,大聲報告 著。 老頭儿德國兵仰起臉來,把一雙象雞爪子一樣的手合抱在胸 前,兩眼朝天,虔敬地為死者祈禱著。 司令員不無惱怒地鼻子里喀地一聲抽,命令道: “按照軍隊的全部儀式安葬:棺材、鳴炮、還有其他的种 种……,不過其他的我們也做不到了。”司令員轉過身去,鼻子 里又喀了一聲。“在前線我們是不帶牧師的。哀悼會有人會在德 國給他舉行的。這樣的哀悼會且有得開吶。” 周圍的人很有節制地笑了笑。 鮑里斯心里很高興,因為一向鎮靜自若、舉止凝重的司令員 起了這樣的表率。然而司令員最后几句話里卻透露出一种蓄積已 久的憤恨,或者說就是那一种經過精心掩飾的,深藏在心底的疲 憊感。鮑里斯終于明白了:經過了昨天夜間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后 面田野上所發生的一切以后,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達大度的姿態 都是未必适當的。戰爭早已使得司令員不知裝腔作勢為何物了, 他只是在執行某一個人的命令。而所有這一切都有點違背他的本 性:他現擱著那么多要去關心的事和刻不容緩的工作,卻不得不 暫時扔下,來處理這种事,因此他十分惱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將 軍,他已經見得太多了,再要看這幫子人,和他們談話或是遵照 外交慣例來處理他們的事,實在使他厭煩透頂。 這位异國他鄉的將軍這樣辛苦跋涉來到這冰雪覆蓋的俄羅斯 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為了什么目的才會來到這個集体農庄的 谷倉里,爬上這玉米垛?他為什么不肯投降?什么戰略家!看來, 他早已心如鐵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左右他的行動呢? 責任感?恐懼?還是一种冷漠?為什么他在此之前沒有舉槍自殺? 人有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只有在這一點上人才是自由的。如 果這個身居要位的德國人沒有可能活得体面、保持尊嚴,那未他 完全可以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們而死得早一 點,死得体面一點。他作為一名久經沙場的軍人,應該知道他的 軍團早已注定了要全軍覆滅,奇跡和上帝都一樣地渺茫,根本不 會出現,他也應該知道戰敗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無葬身之地,人 們憎恨的一切都將被徹底消滅干淨。他是在為什么效勞呢?為了 什么而拋尸异鄉呢?再說,他算是什么人呢?竟然想掌握對人的 生死予奪的權力? 女翻譯很樂意地,甚至頗受感動地把司令員要按軍隊禮儀給 將軍下葬的命令翻譯成德語。德國老兵在卡車廂上站起身來,卑 躬屈膝地不斷向司令員鞠著躬,兩只爪子依舊貼在胸前,好象在 禱告一般,嘴里始終重复著那一句已經死死釘在他奴性的腦瓜子 里的話: “謝謝!太謝謝了,將軍大人…”。 司令員咕嚕了一聲什么,猛地轉過身去,把皮帽子翻下來捂 住耳朵,然后象農民通常做的那樣,仔細地用大衣襟裹好兩腿, 在雪橇里坐好。司令員瘦削的后背完全沒有軍人的樣子,給人一 种蓬松紊亂、無窮悲哀的印象;他的雙眼夾眨著,由于冷風的刺 激不斷地泌出眼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單指手套擦抹傷風流涕的 鼻于的模樣,完全顯示出入的那种毫無招架之功的軟弱。他沒有再 回頭看一眼,就順著田野駛去:雪橇顛簸著,搖晃著駛過小山崗, 雪撬下面不時閃現出一具具尸体和斷肢殘軀。 這几匹馬儿載著司令員灰色的身影,終于找到了坦克留下的 車轍,于是更歡快地向村子跑去。村子里此刻正机聲隆隆,這是 坦克、汽車、后勤部隊、包括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拖拉机正在 清理道路。大家不知為什么都心情沉重,悶聲不響,目送這几匹 馬和司令員憂傷的身影消失在雪堆后面。 “這個傳令兵怎么處置,你們沒問嗎?”女翻譯首先打破沉 默,睜大著修飾得很漂亮的雙眼。 “啊!讓他呆在他主人身邊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气不忿他 說了一句,隨手推上了車幫。“不見得還要我來給這個美男子洗 身子吧!”他轉身向步兵們說道,“你們沒事了,同志們!謝 謝!” “沒什么!”菲利金代表大家回答著,帶上戰士去尋找團長 一輛坦克拖著汽車很快就赶上了他們。看樣子汽車司机是剛 從運輸線上被攔截過來的,他動作很猛地轉動著方向盤,嘴角上 叼了一根咬濕的煙卷,正怒沖沖地向拉祖莫夫斯基少校講著什 么,使勁儿用腦袋指著車斗的方向,車斗里那些銅的炮彈殼正  當 當亂滾亂響,害得德國老兵東擋西推,就怕碰了長官的尸体。 少校簡短而不容气地回了他一句,一面舉起戴皮手套的手,親切 地朝著讓到路邊荒地上的步兵們告別。 站在車斗上的女翻譯卻連正眼也沒有瞧他們一眼。 “呸,臭貨!”菲利金從荒地走上坦克的輪轍,朝著汽車后 面大聲地唾了一口。“一股臭气,是這個將軍身上的,還是跟班 身上的?都拉在褲子里了,怎么的?”連長厭惡地撇了撇嘴。 沒有人接茬。戰斗后襲來的疲勞使大家都昏昏欲睡。禁不住 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蜡縮起身子,用大衣領于捂住耳朵,就這 樣解脫這人世,解脫寒冷,解脫掉自己。 * * * 當人們尚在千創百孔的田野上艱難地行進并忙于對付這德國 將軍尸体的時候,團長親自來到了村庄里,向自己的屬下祝賀胜 利,命令他們找地方休息,然后又匆匆地赶到師部去了。菲利金 帶著他那几個人空忙了兩個鐘頭,還是不得不回到了村庄里。庄 子里這時人聲嘈雜,擁擠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虜往這里送,簡直 是人滿為患。莫赫納柯夫把帽于推到了后腦勺上,在俘虜中間來 回穿梭著。 “准尉!”鮑里斯響亮地叫了一聲。 莫赫納柯夫不樂意地從俘虜群里擠出來。 “咳,你嚷嚷什么?”他低聲埋怨道。“全部凍坏了,象狗 似地!” “你放下別管!” “不管就不管,”准尉跟在鮑里斯身后慢慢吞吞走著,以為 中尉的听覺還沒有恢复,就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怎么正巧 一名上士臉上斜纏著紗布,眼窩處全是青紫,他卷好一支煙, 用口水粘住,燃著以后就把它塞在身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兵的 嘴里,德國兵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打穿了的天花板。 “現在你可怎么干活呢,笨瓜?”上士由于滿臉繃帶,語音 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國人那纏滿了繃帶和裹腳布的雙手點點頭。 “全身都凍坏了。往后誰來養活你和你的家呢?元首?這些元首, 他們可不會養活你!……” 農舍里透進來一陣陣寒气,又有些傷員陸續到來,有跑來的, 也有爬來的。他們冷得渾身發抖,用手在凍僵的臉上抹著,把淚 水和煙灰糊在一起。 穿偽裝服的戰士被帶走了。他足步踉蹌地走著,低垂著頭, 依舊斷斷續續、不出聲地啜泣著。一個后勤部隊的戰士端著槍走 在他后面,緊皺著灰白的眉毛,打著灰色的裹腿,一件短短的軍 大衣已經燒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一會儿走到 押送兵前面,一會儿又拉在后面,他迎面碰上誰就訴說起來,想 說明什么,指天划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嚇唬誰,又是用瘦骨嶙嶙 的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淚痕未干的臉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 解的神情。 給醫生當助手的衛生員真是手忙腳亂:要給傷員把衣服松開, 脫掉,又要遞送繃帶和手術器械。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自 告奮勇加入進來,連一個輕傷的德國人,大概也是軍隊醫務人 員,也殷勤地、動作利索地看護起傷員來。 醫生是個細麻子臉,一只眼睛了,他默默地伸出手去要手術 器械,如果器械一時沒赶得及遞到他手里,他的手掌就會急不可 詩地一擦一松,一摸一松:他對每個傷員說話都是一律地板著臉: “別叫喚!別亂動!好好坐著!我說你吶,坐好了!” 然而傷員們,不管是我們自己方面的還是對方的,都懂他的 意思,听他的話,就象在理發店里一般,不再出聲,咬咬牙忍住 疼痛。 有時候醫生也會停止一下工作,用搭在爐叉柄上的厚棉包腳 布擦擦手,卷一根煙味很淡的煙卷儿。他就著洗衣木盆抽著煙, 盆里塞滿了臟得發黑的繃帶,破爛不堪的綁腿,碎衣片、彈片和 子彈。各种人的血在木盆里混在一起,又黏又厚象是越桔果醬一 般。 屋里生著的爐子,通体是裂縫,已經好久沒有抹泥了。爐膛 里燒的是木柵欄碎片和彈藥箱木板。小屋里煙霧騰騰,擁擠不堪。 這位醫生正是那种永遠有用的“土郎中”一流。他們大都在 林間的一些小村落里行醫或是來往千古老的俄羅斯小城鎮間。他 們收入菲薄。雖然沒少受官長們的訓誡呵斥,卻頗得老百姓們的 感戴,因為他給他們切除瘋气,拔除病牙,搶救墮胎不順利的婦 女,治愈過疥瘡和沙眼一類的疾患。醫生象鶴立雞群一般站立在 伸開四肢躺在他腳邊的傷員們中間,眯起眼睛抽著煙,漠然地看 著窗外,好象這里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渾身哆嗦,牙齒直打戰,大家走 出農舍時,他用雪搓了搓手,說道:“這才是最可怕的事!這才 叫可怕!頸項里全是血,人卻站著,眼睛一眨也不眨……” “您什么也不懂!只是嘮嘮叨叨……”鮑里斯差一點想說: 這個醫生比起你蘭卓夫來心里要難受得多。你的痛苦說過就會煙 消云散,對別人也無關緊要。但鮑里斯忍住了,說的卻完全是另 一口事:“莫赫納柯夫在哪里?” “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刃什卡利克眼睛躲躲閃閃,答了一 聲。 “說不定又糟了!”鮑里斯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潮濕的雙手, 從兜里掏出手套。 “你們到昨天那地方的小屋子里去,不要讓別人占了,我馬 上就來……” 谷地上部的形狀象長著許多棵放倒的枝葉繁盛的云杉,谷地 里邊被炸彈和炮彈炸得一塌糊涂,簡直是翻了個個儿。打死的馬 匹和士兵倒在攪爛的泥雪中。武器、車輪、空罐、水杯、相片、 書籍、破報紙、紙頁、防毒面具、眼鏡、鋼盔、防護帽、抹布、 被子、鍋子、飯盒、甚至還有翻倒在地的土拉出產的凸肚茶炊, 畫著俄羅斯圣徒的神像以及農家用的百袖套的枕頭等等一切雜 物,全都炸爛、壓坏、打碎了,簡直是一幅世界未日,浩劫之后 的景象。谷地的底部好象是剛剛經過砍伐的林地,樹木已經砍倒、 運走了,狼藉滿地的都是斷枝、殘屑和樹墩。 雪地上有一行往里撇的新氈靴腳印直通到一名被擊斃的德國 軍官尸体旁。鮑里斯用雪把死人的臉蓋了起來,然后象喝醉酒似 地踉踉蹌蹌沿著山溝跑下去,再也沒有在擊斃的敵人尸体旁停留。 谷地深處滿是落下的泥塊,一匹被打死的馬就躺在那里。一 條狗在它腹腔里掏食吃,尾巴夾在脫了毛的兩條后腿中間。近旁 一只瘸腿的烏鴉在蹦蹦跳跳。狗向它扑過去,象小狗般尖叫了一 聲,烏鴉飛到一邊,伺机而動。 這條狗不知是什么种,毛几乎已經褪光了,戴著一只有金屬 飾件的、晃晃蕩蕩的貴重的頸圈,它目光渾濁,神情粗野;寒冷 和貪婪使得它顫抖著。它的耳朵長長的,象兩爿凍蔫了的大白菜 幫子,加上那只貴重的項圈,這模樣頗有點象歐洲某個古堡名門 的罕見純种,“去!嗤!去!”鮑里斯跺起腳來打開了槍套。 狗跳到了一旁,尾巴更緊地夾進了深陷的兩股中間。這回它 已經不再尖聲哀叫,而是汪汪狂吠起來,齜出了尖利的犬牙。它 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同時伸出舌頭在狗嘴四周的稀稀疏疏的灰 白髭須上翻去沾著的膿血。它那脫盡了毛的光禿禿的、松弛下垂 的皮肉一般勁儿地戰粟著,根本無法設想那毛皮底下曾經是主人 嬌寵慣養的軀体。 烏鴉停在山溝邊上,啄雪清洗著鳥喙。 鮑里斯十分小心地繞過狗,不停地回頭望著,然后加快腳步 朝谷地深處走去。烏鴉轉頭目送他過去,扑刺一聲向谷底飛去。 鮑里斯終于松了一口气,把手從手槍柄上放開。 在谷地最近的一個拐彎處中尉追上了莫赫納柯夫。鮑里斯想 喊他,但嘴唇抽搐著發不出聲音。准尉猛地把身子轉過來,他的 臉開始發白了。他盯著中尉的手,看他是不是去解槍套。但是鮑 里斯沒有動彈,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依然顫 動著,蛻了皮的喉頭也在抽搐,上面布滿著被汗水泥污粘成了黑 色的粉刺。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准尉走到鮑里斯身前,拍拍中尉 的胸脯。 “不要碰我!” “不碰,不碰。”准尉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平常的語調掩飾 著自己內心的窘迫和恐懼。“你怎么鬼使神差到這儿來啦?看你 走得那么累,真是……” 排長的腰象要斷下來一般,拖著兩條腿,雙手几乎撐在雪上 在行走,他走到了谷地和地面的交接處,把身子靠到了寒气襲人 的土壁上,他的喉嚨象割破了一般抽痛,分泌出稠稠的動液。他 覺得眼前發黑,站定了一會儿,拿袖口擦了擦嘴唇,才從迷糊中 恢复過來。他不知為什么朝天空望了望,辨明了光線射來的方向, 就照直走去,中尉覺得面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腳底下軟綿綿的。 他艱難地走著,走著,跌進了一個彈坑,撞在冰涼的凍上塊上, 痛得他一下子清醒了。 兩名凍得四肢麻木的火箭炮手,相互偎緊著坐在彈坑里,眼 睛瞪得象鱸魚一般看著他。莫赫納柯夫把鮑里斯拉出彈坑,從行 軍水壺里倒出一點什么酒,這點酒好象在鮑里斯失去知覺的身体 里開了一個竅,中尉開始听得見聲音了,甚至稍稍恢复了思索能 力。他的心口好象有什么東西在撓抓,耳朵里也有點回響。中尉 垂下了頭,看著准尉用刀子刮去他大衣上的臟漬,最后才算弄清 楚了准尉是在做什么。 “不……不……不” “噢……噢……”莫赫納柯夫象逗孩子似地應對著。“你啊, 唉,真是……”准尉不無遺憾地啪地一聲關上戰利品小刀。“這 可是戰爭,不是電影!這回儿看夠了吧?明明都赤身裸体,卻偏 要叫喚什么:‘別把襯衣撕破了!’”准尉象狗一樣嗅了嗅鼻子, 就轉到极其平常的話題上:“斯拉夫人在殺豬!在煮吃的,燒水 洗澡……活人總要想活下去的辦法……而你卻一點也不懂這些。” 他大聲撂了一把鼻涕,拿出了煙袋。他有兩只煙袋:一只是用降 落傘紅綢面做的,一只是麻布做的、帶流蘇而且繡著歪斜的字母。 這种煙荷包是遠方的可愛的姑娘們送給前線戰士們的,上面還繡 著感人的詞句:“讓我們來抽煙!”“為了永久的紀念和忠誠的 愛情!”“我的愛情護佑你……” “你已經二十歲了,”鮑里斯提起精神听著,“但女人的事 你還一竅不通。德國人又是妓院又是休假……而我們卻……” “他這是在講什么?”鮑里斯心想,一面集中精力听著。 “啊──啊,又說女人……” “正當的女人是不肯干的。全是些淫賤貨。她們無所謂── 德國人也罷,俄國人也罷……” “那你就去找那些淫賤貨去!為什么欺到清清白白的女人家 頭上?獸性發作了?” “我喝多了。一時頭腦糊涂……那么多人打死了,人死得不 計其數,突然眼前來了那么一個年輕的妞儿……當時你真是要槍 斃我嗎?”莫赫納柯夫從一旁瞅著他,關心地試探道。 “是的。” 准尉聲音干巴地咳了一聲,抽了一口煙,把煙噴在自己的眼 睛前面。 “你是個純洁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納柯夫用手指掐滅 了煙頭,把手在氈靴上擦了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沒有你 那种……我整個人儿已經在戰爭里消耗完了,整個人!我的心腸 都耗硬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可怜。應該讓我去充當對付德國殺 人犯的行刑劊子手,我要把他們殺個精光!……” 鮑里斯覺得自己似乎也有點過錯,情緒低沉他說道: “我說……你最好還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團里的軍醫請 來?” “不關你的事,你就別管!” “咱們走吧,莫赫納柯夫,啊?” 谷地突出部不見通路,蓋滿了松松的雪,白得耀人眼目。准 尉的褲腿拖在氈靴外面,他一個勁儿地向前,硬是踏出一條路來。 他身形粗曠,象是刀斧渾然鑿斫而成,鼓得緊緊的背部猶如裝滿 面粉的口袋,狗熊一樣的后頸凸得很出,但所有這一切都另有一 种抑郁的神情。人們無淪如何也不會相信,也不會安于一种思想: 這樣力量非凡和堅毅异常的勇士會被外國入侵者帶來的一种可怕 病症拖垮。生為勇士,死也要死得象個勇士!准尉還是從舍佩托 夫卡附近的舊國境線上一路撤退下來的,他不止一次地住過戰地 醫院,經受過飢餓、寒冷、被圍、突圍,但一次也沒有當過俘虜。 他說這是憑運气。鮑里斯后來才懂得,莫赫納柯夫的運气是來自 他堅信不渝俄羅斯軍人的古訓:宁死不屈。 准尉在戰爭中已經得心應手,戰爭已經不能駕馭他,他在戰 爭中倒能應付裕如了。他對于在戰爭里無關緊要的、在戰地生活 中純屬多余的瑣細小事從來不屑一顧。他也從不參与戰士們個人 之間那种談論戰后如何安排生活的談話。他只能是個軍人,善于 作戰,精干射擊,其他就都不會了。 鮑里斯一頭撞到了准尉短皮襖凍硬的面子上,他睜開了眼 睛。 原來莫赫納柯夫在山溝的叉道處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著 臉上的汗,眼睛盯著一個什么東西看著。中尉順他的眼光看過去, 不禁戰栗了一下。一個德國人,身上蓋了厚厚一層雪,屁股坐在 溝壁褐上上挖出的一個小洞里。只有一只戴兔皮鑲邊手套的手伸 出在雪堆里。手套上放著一只表,秒針還在滴滴嗒嗒地動。這是 一只瑞士出產的廉价沖制手表,這种表無論在哪個村子里至多能 換一升家釀白酒。 准尉用氈靴踢開雪把德國人扒出來。面上的雪是干淨的,松 扑扑象棉花,下面一層卻是紫紅的冰雪塊。德國人的兩只腳好象 和人体已經脫開,伸出的靴尖向相反方向叉開著,活象一個玩 偶。 德國人朝准尉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轉 向鮑里斯,長滿了硬胡茬子的嘴巴哺哺地叫著: “行行好吧!……” 長出不久的胡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經成灰白色,底下面頰上 結一層痴。深陷的面頰呈灰黑色。德國人的鼻子里流出兩行鼻涕 已經凍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請救救我吧,救救……” “他說什么來著?” “求我們救救他。” “救救他?!救這個斷了兩條后爪的人?”准尉向雪堆里呵 了一口痰。“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即使是自己人,傷得這樣重也 只好就地埋了。” 鮑里斯不知所措地把軍大衣拉拉挺,雙手在腰間摸索著。 德國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說: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來,准尉!”鮑里斯 咚一聲踏進深雪里,加快腳步 想走開。 身后傳來尖叫,在寒風中顯得尤其凄厲,刺耳欲裂。德國人 從小洞里扑出身子,掙扎著尚能動彈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來, 一邊仍然伸出那只托著表的手。他還在不切實際地幻想著用這樣 一只所值無几的蹩腳表來換取自己的生命。 “去你的!”排長賤喝了一聲,就聳身向上一竄,但一腳踩 在大衣襟上,摔倒了,于是手腳并用划著雪想爬出山溝。 太陽裹緊在嚴寒里,發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漸漸地朝著微 微傾斜的空曠雪野的地平面后面沉下去。周圍是茫茫的雪原,寂 靜得耳朵里感覺得到清脆的聲響。 莫赫納柯夫叫鮑里斯倒掉氈靴里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輛翻倒 的大車上,听話地解下包腳布,把干的一頭換到底下,而腦子里 始終重复響著一句話:“病鳥要遭眾鳥欺……病鳥……” 一隊隊的俘虜從村子向鎮上走去。蓋滿白雪的排水溝里都是 東倒西歪的死馬。村子后面路旁的田野里,躺著許多被打爛的坦 克和汽車骨架。到處部有行軍灶在冒煙,并且架好了烤火架:汽 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內衣、軍服和褲子就搭在桶里的木條上,在 緊閉著蓋子的桶里烘烤。士兵們先是光穿著氈靴,戴軍帽,裹著 軍大衣圍著簧火跳呀蹦呀。這樣約摸過半小時,然后穿上烘干的 內衣和軍服,再把大衣、氈靴和軍帽放進桶里去烤。 發動机劈劈啪啪的聲響,很有點和平气氛,汽車空轉著。田 野上東一堆西一堆都是燒毀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帶篷汽車和衛 生連的帳蓬就駐扎在斜勢不大的山坡上,旁邊是靜悄悄的松柏樹 林子。就在這儿,兩棵松樹之間挂了一張被單、放映著電影。中 尉和准尉停留了一會儿,看銀幕上一名快活的小伙子安托沙•雷 勃金一邊哼著小曲,一邊隨心所欲地把張惶失措的敵人弄得懵頭 轉向。 看電影的戰士們由衷地為這位銀幕上的勇士感到高興,盡管 他們親身經歷的戰爭完全是另一回事。 腳步在雪地上踩過,不斷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俘虜隊伍一 隊接一隊慢慢地走過。只是憑著兩旁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電線 杆,才依稀可辨明這是一條大路。電杆上連電線也沒有了,有的 干脆已經被人鋸走當柴燒了。 几輛汽車開過,把准尉和鮑里斯擠到了路邊。車上坐滿了俘 虜,一個挨一個,有的頭上包著圍巾,有的只剩了鋼盔的帽襯, 更有纏了一頭破布的。這些人全都把雙手籠在袖筒里,佝僂著背, 一樣的面無血色,默不作聲。 “你瞧!”莫赫納柯夫罵了起來。“鬼子乘汽車,我們反倒 用腳走!最好待在家里!要不就當俘虜!哪怕死了也罷!就不要 象現在……” “那塊表你拿了沒有?” “沒有,我扔了!” 暮色徐徐降臨。山溝呈現出暗藍的顏色。白雪覆蓋的地面好 象布滿了一條條青筋。電線杆長長的影子投在田野上,松林深處 樹木都隱入暗藍的陰影里,一片蒼茫。甚至排水溝也覆蓋在藍色 里。工兵們拿著探雷器走來走去,身影也成了藍色,模糊不清。 田野上布滿了坦克履帶的印跡和汽車的車轍。白雪象在地上鋪滿 了星斗,閃爍著。林子里響起無線電机的聲音。宁靜的夜幕蓋住 了這遍体鱗傷的大地,這默默承受,從不抱怨的母親大地。 * • * 戰士們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亂的稻草上睡覺。帕甫努季耶夫在 值班。他的臉紅得有點不正常,兩只机靈的小眼睛激動得忽閃忽 岡發亮。他想找人說說話,甚至想唱歌,但是鮑里斯命令帕甫努 季耶夫躺下睡覺,而自己卻把身子斜倚在爐台邊坐了下來。他就這 樣坐著,渾身透涼,疲乏到了极點,只是不時伸出舌頭舔舔他那 毛糙得象帶殼松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動彈,也不愿想什么,只 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個干淨。鮑里斯覺得自己 可怜而又孤獨,同時也暗自慶幸沒有人看到他此時的模樣。准尉重 又住進了其他農舍,女主人有事走開了。她是什么人?她這個孤 身的外來的女人會有什么事情呢? 瞌睡一陣接一陣,排長的身子都凍僵了。一种令人壓抑的, 很不好受的滅寂感覺充斥在他心頭。一种從未体驗過的、關于死 的頹廢的念頭開始在他腦海里盤旋,這個念頭并沒有使他害怕, 相反似乎豁然開朗地激起了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在一個無人知曉 的小村子里,在一所不知是誰的農舍里靜靜地死去,毫無痛苦地 解脫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這樣的結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這是怎么了?胡思亂想點什么?腦子里怎么這樣亂七八 糟?”鮑里斯突然清醒過來,就用手把著牆壁,摸索著移步走進盡 頭處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睜開,緩慢地脫掉衣服,扔過去,衣 服掉進小凳后面的暗旯旮儿里,然后他昏昏迷迷地一頭扑倒在那 只矮床上。 * * * 天崩地裂,也難于打消年輕肌体對于休息、對于恢复精力的 渴望,人間愁苦更不能攪碎青年人的酣夢:只有風燭殘年的多病 之身,既不能忘怀已逝的年華,又預感到生命終結的凄涼,才 會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地面已經被大水淹沒,但是不見浪 濤,不見水波,甚至漣游也不起。下面是清澈明淨的水,上面是 纖云不染的天。在太陽的光照里,天和水炫耀閃亮。水面上行駛 著一節火車頭,后面是拖著好多節車廂,整整的一列火車。列車 划過水面,兩旁皺起道道波痕,逐漸在遠方消失。水面浩蕩,象 大海一樣沓無邊際。不知在什么地方,水天竟成了一色。天地變 得無涯無垠,浩渺空靈。一切都沉沒了,淹沒在茫茫的大水里。 火車頭眼看就要沉入大水深處,到時候只要車頭嗤拉一響,這火 柴盒般的一節節車廂也就會連同這么多人、爐子、床鋪以及士兵 們的什物都劈里啪拉地散落到水里。水面重新一閉合,列車駛過 的地方重又會水平如鏡,了無痕跡。到那時,這個陽光普照的世 界將完全平靜下來。重又只有水面、天空、太陽,此外別無一物! 這個世界虛幻不定,沒有土地、沒有樹林,沒有花草。人就想聳 身而起,飛出這世界,飛向某個彼岸去尋求另一种生活。 但是身体好象長在什么東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圍的 一切都給人一种絕望和空虛的感覺。几只倦鳥在不斷的飛行中耗 盡了精力,掉到車廂頂上,扇動翅膀扑打著鐵皮,激起隆隆的巨 響。它們亂碰亂轉,飛進了車廂門,在車廂里噗刺刺亂飛。莫赫 納柯夫准尉追逐著這些鳥儿,擰掉它們的頭,就扔進床鋪下面。 “行行好,行行好吧!”鳥儿叫喊著,鮑里斯抓住莫赫納柯夫的 手。准尉卻掙脫他的手:“人就不要吃東西了?!到嘴的東西, 白不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鳥儿嘶喊著,飛出車 廂,翅膀扑打著水面,卻沒有聲響,只濺起鉛一樣沉重的水 花…… 夢里景象翻來复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 發生什么事情。鮑里斯一抬腳,躍出風馳電掣的車廂,身子在虛 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動了,象懸挂在那里一樣:他感覺到有一雙眼 睛在凝視著他。火車在水面上駛過,漸漸去遠,消失了。中尉想 赶上它,但身子不听使喚,挪動不得,心里恐慌万狀。鮑里斯突 然全身戰栗了一下,一聲惊呼,坐起身子抓住了床欄。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這里燈亮著,”她急促他說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經 洗好了。最好把內衣也洗一洗……我還以為您沒睡呢……” 他什么也沒有听明白,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躺下睡的時 候,燈并不亮,女主人也不在。他終于強睜開濕潤的眼睫毛,目 光直盯著柳霞看著,似乎在問:“我這是在什么地方?” “我以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已經 俯身在鮑里斯身前好久了,一直在看他,這回真看了個飽!她急 促不停地用俄語夾雜著烏克蘭語說著話,越說越快。她說著又是 這些戰士住到達儿來,真是太好了,因為她已經和他們相熟。遺 憾的是她沒能說服他們睡到干淨的里屋里來,全都在廚房里睡下 了……外面冷得利害……幸虧戰爭結束了……要是戰爭完全結束 那就更好了……戰士們不知從哪里還弄來了一點干柴……等等。 “他們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說話,悶悶不樂的樣子。很快就全 躺下睡了,只有那個老鄉消防隊員喝了一點儿酒……” “我做了一個多奇怪的夢呀!” “是惡夢吧,啊?現在不會做別樣的夢……”柳霞垂下了頭, “我還以為您不會再回來了呢……” “這是為什么?” “我想到過,說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對岸的槍聲真激 烈呀!” “難道這是槍聲嗎?”鮑里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著眼 睛,突然發現她就在他身邊,离他那么近。睡裙的開襟里露出一 對乳房的夾縫,象一條歡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終成急流。再往下, 渾圓凸出的地方清楚地顯示著一個女性的神秘的肌体,從那里播 散出一般熱烈的气息。她的臉靠得那么近,兩只神情慌亂的眼睜 大著。鮑里斯明顯地感覺到,她那彎曲得象長在洋娃娃臉上的長 睫毛尖尖已經搔著了他的面頰。這眼睫毛簡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 思議!它們其實沒有触到他的臉,但他感覺到了,那么柔軟…… 他感覺到了睫毛的撩撥,再也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長的心 象是從山頂山滾下來一般。他為了抑制胸膛里越來越嘈雜的聲響 和瘋狂加快的劇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時為了感覺一下自身的 存在,輕聲他說道: “夜……多么宁靜……”停了一會儿,他已經是用平穩的日 常語調說著:“我夢見我們乘車經過巴拉賓草原去打仗……草 原鐵軌、全被大水淹沒了。正是春天。可怕极了……”他意識到必 須說話,不停他說話,并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這可太不象活 了,太不知羞恥了。人家全神貫注,沒有在意,他卻偷眼瞧著, 瞧得渾身顫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呀!一個荒唐的夢…… 多美的夜……安靜极了……”他的嗓子忽然干澀了,聲音也變了, 渾身都不帶勁儿。 “戰爭,”柳霞也十分費勁地嘆了口气。她也覺得心里有點 不對頭。她做了個輕微的手勢,表示戰爭已經過去,离這里越來 越遠了。 他的眼睛無法看清她,一切都模模糊糊,象是伴著滾滾的車 輪聲響飛快地掠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看不清面目。 她變成一團熾熱的火,越燒越旺,把房里的空气似乎都燒光了。 呼吸的空气也沒有了。周圍的一切和他心里的一切都已經燒得精 光。眼前只剩下一种力量左右著一切,鮑里斯完全喪失了反抗能 力,只能听任這股力量的支配,他輕聲細語道: “我……在這儿……感到心里舒服……”盡管他因為作了這 樣的暗示而羞得無地自容,但仍怕她不懂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爽 性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在這里、在這間屋子里、在這張床上, 感到很舒服。 “我很高興……”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于是他也好象從遠 處回答了一句,自己也听不真切: “我也…很高興…”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盡管他竭力 掙扎著,免得不成体統,而且由于這种掙扎而變得尤其虛弱無力, 但還是向她伸過手去表示感謝。一方面感謝她的關切,感謝她給他 們栖身之所,一方面也証實一下,這個籠在熾熱霧气里的身影, 這個在恍恍惚惚的暗淡光線里搖曳的身影,就是那個胸脯中間有 著一條陡然直下夾縫的女人,這條雙乳間的夾縫攪得他真是頭暈 腦熱,一旦到這耀人眼目的、散發著神秘气息的身体,他的心就 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女人啊!女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她對他做 了些什么呢?她就象從樹上扯落一片樹葉那樣把他扯下來,讓他 打轉,隨她飛奔,在大地的上空翻飛,輕輕販陋,無根無蒂…… 現在什么都不存在了。過去也什么都不曾有過。有的只是她, 這個女人。現在他整個人儿,直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是屬 于她的,這已經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他好象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某個荒漠的空間里找到了她的 手,他感到了她手指上的几個小疹子,甚至連她肌体上肉眼看不 見的汗毛也感覺到了,好象在她的手指上不曾有過或者說現在沒 有了皮膚,他是用赤裸的神經在接触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 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排長好象完全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幻 境,陷進了一張熾熱地燃燒著的火网里。 后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一道耀眼的燈光直刺他的雙眼,于是他惊恐地把臉埋進了枕 頭。 他沒有一下于醒悟過來,并沒有一下子認清這是明亮的燈 光。但他清楚地看到一個女人用手捂著臉,他惊恐了,全身縮成 一團。這時他就想立刻能找到一條地縫鑽進去,馬上死掉,或是 跑到廚房里的戰士們那里去。 “原來是這樣!但為什么是這樣呢?”鮑里斯把嘴唇咬得發 痛,感到那顆惊慌不安的心漸漸地恢复了常態,中斷了的呼吸也 漸漸平穩均勻了。他覺得過去似乎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幸福, 他只記得這個女人在他的怀里不知為什么顯得是個小姑娘,這一 點更增加了他的害怕和羞恥感覺。如果現在能把一切都忘掉,使 一切都似乎不曾發生,那未他就決不會再用种种愚蠢舉動去欺侮 女性了──一個人不干這些蠢事也一樣過,根本不需要這樣…… 中尉這樣想著,同時卻惊訝地感到,他身体里那么長久郁結 著的、時時困攏著他的一种壓抑消失了,使他如釋重負,他体驗 了肉体的歡快以后,覺得通体松快,精神煥發。 “畜生!禽獸!”鮑里斯罵著自己,但這罵聲似乎無關痛痒。 從理智上說,他覺得羞愧、慌亂,但身体里卻布滿了一种莫名的 愉快和一种充滿睡意的舒泰。 “我這也算是為前線出了力。” 鮑里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清清楚楚說完 這几句話以后,會打他一記耳光,然后痛哭失聲,在床上打滾,揪 扯自己的頭發。但是她失神地、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滴眼淚從鼻梁 處滾落到她的唇邊。 一种從未有過的悔罪,負疚的感覺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不 知道怎樣才能減輕這個女人的痛苦,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溫柔 馴順,粗暴地強加給她的,她為他張羅种种事情,給他弄吃的, 喝的,讓他洗澡,給他洗那臭气熏天的包腳布……鮑里斯眼睛望 著牆壁,疚愧地承認了所有的男人不知為什么都羞于承認的一 點: “我……這是第一次……”他停頓了一下,輕得几乎听不見 地又說了一句:“請原諒我,如果這也能原諒的話……” 柳霞沒有作聲,她好象還在等他說什么,也可能是她已經依 戀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和他身体的溫暖都使她依戀。柳霞 覺得鮑里斯現在已經不是不關痛痒的外人了。鮑里斯眼下那种羞 愧交迸的神情特別使她動情,博得她女性的怜愛和寬恕。柳霞用 手擦掉眼淚,把身体轉向鮑里斯,憂傷而真摯他說道: “我知道,鮑里亞……”她臉上解嘲似地掠過一絲微笑,補 充說道:“我們女人不耍點小脾气,不流几滴眼淚就沒法過日子 ……”她伸過手去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勵他,又象是安慰 他。“把燈關了。”她的聲音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 鮑里斯還不敢相信他的作為會不遭受懲罰,但他順從地爬起 身來,胡亂拖了一條蓋被披在身上,跌跌絆絆地走到方凳前面, 踏上凳子把燈捻滅了。他現在站在黑暗里,不知怎么辦才好。柳 霞沒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動彈。鮑里斯整了整身上的蓋被,干咳 了兩聲,笨手笨腳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飛机飛過屋子上空,發出隆隆的聲響,窗上划過一個 綠色的亮點。飛机飛得很低,毫無顧忌。一架小飛机后面跟著好 几架重型運輸机,滿載著炸彈。也可能是在把傷員運出去。飛机 的馬達象爬坡的老馬的心臟,呼哧呼哧直喘,這聲音好象是在喊 號子:“杭育,杭育!” 窗上返照出遠處傳來的模模糊糊的藍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 下子現出張牙舞爪的苹果樹樹影。房里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 凳予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有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滿含責 備地瞅著排長,似乎在問: “你這是怎么了?” 不行,現在已經不能到廚房里戰士那儿去了。他可是多么想 逃走,想躲開呀! “躺下吧!”柳霞說,他覺得她說話時象受了委屈,有點惱 了。“地上太冷,腳會受涼的。” 他的确覺得腳底下在冷上來,于是順從地上床,盡量往牆里 靠,避免碰著柳霞的身体。但是多少總得說几句話,表示忏悔、 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經准備開口說話,卻听到柳霞聲音: “把身子轉過來,對著我……” 她沒有恨他,她的聲音听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卻可以感到一 种經過巧妙掩飾的柔情。 “這是怎么回事?”鮑里斯慌亂地想著,還不敢完全相信她 說的話和說話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轉過身來,仍然竭力想不要 碰著她的身体,并且赶快把雙手伸到枕頭底下藏起來,就象打仗 時躲在戰壕的胸牆后面一般,心里想應該躺著一動也不動,呼吸也 要盡可能輕微,只有那樣,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會忘掉他的 存在。 “你這個人真是……”鮑里斯一听見這聲音,全身都感到熱 辣辣地發燒。柳霞的身体向他靠近過來。她湊著他的耳朵吹了一 口气,用手指撥動著這只耳朵,然后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聲 央求道:“讓我在這儿……”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傷疤,“讓 我在這個地方親親,”她好象怕他會拒絕,赶緊把嘴唇貼上那長 成疙瘩的傷口。“我傻嗎?” “不,你為什么要親呢?”鮑里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說出 了口就意識到是講了一句蠢話。他覺得這傷疤絕不會給嘴唇快感, 反正這是一种怪念頭。但是必須讓步,因為他已經錯盡錯絕了。 “如果你愿意……“中尉一動也不敢動,輕聲說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鎖骨,接著又找准了他的傷疤,她在這 老傷痕上又顫顫地親了一吻,輕得几乎難以覺察。 鮑里斯又喘不過气來了。血直往太陽穴上涌,沖上耳朵,頭 腦里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聲響更厲害了。一股熱烈的气息又 把他籠住了,悄聲細語使他心施搖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進 了回聲振蕩的虛空。 “我的親寶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親寶 貝……可怜的小寶貝……”她親吻著他那突然又隱隱作痛的傷疤。 奇怪的是她這些話并不顯得愚蠢和可笑,雖然鮑里斯意識的某部 份告訴他,這些話是既愚蠢又可笑。 鮑里斯也感覺到心底涌起万千柔情,他并不很有自信地用手 撫摩了一下她的頭發,她不知什么時候已把辮子松開了。鮑里斯把 臉埋進她散開的頭發里,激動异常地囁嚅著: “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鮑里斯的臉頰上吻來吻去, 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么又難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 含含糊糊地重复說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熱烈的气息,時斷時續激起了鮑里斯心里一陣緊, 一陣慢的沖動,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貼到她的耳邊,說了 一聲,這是從他那极其虛弱的,几乎神志不清的頭腦里自然而然 出現的一個詞儿: “親愛的……” 這個詞儿他不是說出來的,他是呻吟出來的,而且他覺察到 這個詞儿象電流一樣触動這個女人,使她震顫了,她一下子癱軟 了下來,變得和他那么貼心,親切,一心只求和他融為一体,而 他自己也只愿和她融為一体。他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只是 幸福地欷噓著: “我的親……” 重又是一片寂靜,兩人都難以為情,但是他們已經不相互回 避了,只是他們剛才還象灌滿了灼熱金屬的身体,熱度慢慢在消 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間的沉入夢鄉,就在這樣的沉醉里,他們還相互眷戀著, 沒有把對方忘怀,因此很快就蘇醒了過來。 “我從七歲開始,也許還要早一些,一直就愛著這樣瘦瘦的、 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終在等這樣一個人,”柳霞一邊在鮑里 斯怀里和他 磨著,一邊象用書上現成的句子有條有理他說著: “現在他終于來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說,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沒有這樣接触過男人,而 且對這樣的接触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确實相信事情就是這樣。 她發誓要一輩子記著他。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她。他要她相信, 也讓自己相信,在他過去听到過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記得一個鮮 花一樣的名字,就是這個帶點中國色彩或者說日本色彩的名字 一一柳霞。他說他也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或者說簡直還說 不上孩子,而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從七歲起──也是從七歲起 一一听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夢里見到過,很多次、很多次、清 清楚楚地見到過柳霞,并且稱她我的親寶貝。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他吻著她那沾滿淚水的略帶咸味的面龐,叫著: “親寶貝!親寶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后一甩頭,喊了一聲: “現在死去該多好啊!” 他突然覺得心里一震。腦際清楚浮現出那一對老夫婦的樣子, 那滿頭自發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稈上的德國將軍、渾身燒焦的“喀 秋莎”彈手、被擊斃的戰馬、那條變瘋了的狗、被坦克壓死的人 ──盡是尸体、尸体…… “你怎么了?你累了,也許……”柳霞用臂時撐起身子,吃 惊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許你……對死亡感到恐懼了?!” “我听人說……對死亡就象對太陽一樣,是不能睜大兩眼去 看的。但睜眼面對死亡也并不可怕,”鮑里斯輕輕地口答了一句, 然后轉過身去,象是自言自語地把心里的思考說了出來:“最可 怕的是司空見慣了死亡以后,對死亡漠然置之,無動于衷……可 怕的是‘死亡’這個詞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用語,就象吃、喝、睡 覺、戀愛這些習以為常的詞一樣……” “你累了。歇一會儿吧,歇一會儿。柳霞無法捕捉住他的 眼光。他把眼睛避開了。于是她把臉頰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 的心跳得這么厲害!”她用手按著他的心口,“輕點儿,輕點儿, 再輕一點儿……現在這樣……這樣……好。” “再也不要講什么‘死亡’之類的話了。” 柳霞把手從他胸前抽回來,用手心揉了揉太陽穴,歉疚他說: “原諒我……我忘了現在是戰爭。” 小飛机又在農舍上空隆隆地駛過,窗玻璃上划一個光點,隨 著聲音在遠處消失,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聲響。 街上依然有人聲。 農舍隔壁也住著部隊,還有人在走動。傳來了一陣歌聲: 四處響起庄嚴的聲音: 我們起誓,告別鄉親── 只要我們一息尚存, “ 決不對敵人手下留情。 一輛汽車吼叫起來。車燈的強光在窗戶上晃動,窗前的小樹 也搖曳起來。它忽儿彎向窗戶,樹枝几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隱 沒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閃閃爍爍,忽明忽暗,讓人愈 加敏銳地感覺到屋子里是多么舒适和溫暖。一陣隆隆聲中又駛來 一輛坦克還不知是拖拉机。轟然一聲,停住了。馬達悶聲悶气地 空轉著。 “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窗外嘈雜地呼 喊著,聲音又漸漸地遠去。 “是上前線的。追赶前線部隊的。”鮑里斯心想道。 廚房里有人在大聲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听出 了,“這個老槍煙鬼,半夜三更也還要起來抽他的馬合煙。”門吱 嘎一聲響,然后又砰地關上了,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來了,他乒 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几口,又咳嗽了一陣,總算沒聲音了。 河對岸山溝里的什么地方,響起了爆炸聲,象是在敲打破的銅 盆,響聲在寒夜里傳開,震得窗戶嘎嘎直響,小樹上的雪塊扑簌 籟掉下來,什卡利克在廚房里惊叫了一聲,朦朧中哼哼了几聲, 又睡著了。 “不知又有誰丟了性命……”鮑里斯听了听爆炸聲還會不會 再響起來,接著說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于是兩人就這樣躺著,听著夜籟, 惴惴不安地擔心又會出什么事情。鮑里斯感激地用嘴唇親了親她 的掌心,手上一股鹼味和肥皂味。這是普通肥皂的气味,他自幼 就十分熟悉。這种親切的、家常的气味,使他心里又有所触動。他 因為心里產生的疏遠感而對自己很惱火,于是重又象孩子一樣把 臉埋在她的頭發里,同時惊奇地記起他過去對梳子里殘留的絲絲 頭發竟會產生厭惡。他還討厭過衣服上拆下來的扣子,這一切現 在口想起來卻十分可笑。 “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气了呢,”柳霞很靈敏地感到了他的愛 撫,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顧忌了。“不要生气。我們沒 有時間來生气……” 他們霎時間又忘卻了羞恥之心。柳霞張著嘴唇,熾烈地喘息 著,團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里,竟帶几分犯罪的意味,長長的 頭發零亂不堪地糾纏在她頸項的周圍。她骨蝕神消了,終于精疲力 竭地把臉埋到他的肩頭,一面瞌睡,一面還說著: “你還是睡一會儿吧,睡一會儿吧……” 然而他听到的卻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會儿。不要睡!” 為了使她稱心遂愿,而他是那么想使她稱心遂愿,他把一條胳膊 伸到了她的頭下面。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過莫斯科。現在我只記得 在阿爾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媽。她要我相信, 這幢房子里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鑲成的地面,還是拿破侖入侵時莫 斯科大火中幸存下來的……”他停住了話頭,以為柳霞已經睡著 了,但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在听。“我還記得帶圓柱的劇院和音 樂。你知道,那是一种用笛子演奏的音樂……簡簡單單,明白易 懂的音樂,用笛于吹奏……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好象就听見這個 音樂,而且還能記得一男一女兩個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 綠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著毛皮的衣服。他們 相愛著,并不因愛情而害羞,也不因愛情而害怕擔憂。他們對一 切都充滿信任,對一切都毫不戒備。凡是對一切不作戒備的人, 惡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以前我就是這樣想法……” 柳霞听著,連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會有机會對任 何人說這樣的話了,他不可能再講,因為這樣的夜晚也不會再有 了。 “你知道嗎,”鮑里斯微微笑了笑,這使柳霞很高興,因為 他沒有忘記她的存在,“你知道嗎,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待著 什么。從前,人家會把這叫作中邪,著魔。”他停頓了一下,嘆 了口气,好象在責備自己。“現在,你瞧……” “我們就象古時候小說里寫的那樣,我為你生,你為我生, 緣份早就生定。柳霞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愿意听,我把我的 身世告訴你。不過還是等一會。現在我只覺得很快活。我听見了 你說的音樂。順便說一句,我上過音樂專科學校。真的!”她用 手指輕輕點了點鮑里斯吃惊地張開的嘴巴。“連我自己對這一點 也不敢相信。再說,這有什么意義呢!”她睡意朦朧地把身体依 偎著鮑里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我听你說……” 一條長滿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遠方,有兩人在赶路 ──他和她。 路迢迢不見盡頭,行人漸漸走遠,依稀可以听見遠處傳來的 笛音…… 鮑里斯甩動了一下腦袋,用雙手按按額頭。 “我好象又睡著了?” “你身体顫抖得真厲害,一顫一顫的……,你又夢見戰爭了 吧?” 他高興,因為他終于克制了自己,驅散了睡意,因為身旁躺 很著一個活生生的、他最最親愛的人,鮑里斯把柳霞透涼的身子 摟緊貼在自己身上。 “我的頭發暈……” “我給你弄點吃的和喝的東西。你昨晚本來就沒有吃東西” “你怎么知道的?當時你根本不在家里。” “我全都知道。你還是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儿。” “休息的机會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不過吃點 東西是可以的。我們不會把別人吵醒吧?” “不會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 指威脅他說:“不准愉眼看我!”但是他盯著她看。柳霞用雙手 捧住他的頭,把他的臉轉向牆壁。“不許看,听見沒有!” 他們逗鬧戲耍著,完全忘記了過度的嘻鬧不是時候。 “看你,成什么樣了!別這樣!我也餓了,”她啪地打了他 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門背后悉悉簌簌地穿起衣 服來。 “嗨,來人了!” “鮑里卡,別淘气!”她把頭從門帘中間探出來,在她那雙靈 動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風情万千,鮑里斯再也忍不住了, 起身沖了過去,但是她把門帘在他面前合攏了,當他的臉伸進粗布 門帘貼住她的臉時,她急促他說了一聲:“我愛你!” 他的孩子气發作了,他用拳頭在枕頭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 胸脯扑到枕頭上,好象扑在一只暖烘烘、軟綿綿的大鳥身上,他 看見褥子上有她的身体留下的一個壓痕,象個石膏模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這個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虛空。 柳霞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碗碟、面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訴 他,總算走運,那個消防隊長沒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鮑里斯 臉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了。他好象沒有在看她,不, 看她了,也看見了,但好象是從一旁在冷眼觀察。 “你怎么了?” 鮑里斯的雙眼里滾動著淚水,他的臉由于痛苦而顯得尖削了。 “我在這儿!”她推了他一下。 他渾身一哆嗦,緊緊攫住她的一只手不放,捏得她骨節都嘎 嘎作響。 柳霞猛地把鮑里斯摟緊在怀里,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開,開 始張羅吃的。他們倆用一只杯子喝酒,都不說話。喝一口酒,接 一次吻。他們同樣默默地吃土豆和腌肥肉。他剝了土豆給她,她 也給他剝。 兩人吃完東西,已經沒有什么事可干,似乎也沒有話可說。 他們默默地望著面前的虛空,苦于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為止了──禮拜已經結束,神甫也要安息……” 柳霞正准備說這句話,但是鮑里斯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 輕輕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緊緊握著他的手指,望著窗 戶眨了眨眼睛,接著已經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溫情地撫摩著 他的面頰。 “我的乖孩子,排長同志!” 這一聲叫喚,真使他肝腸寸斷,他由于心煩意亂,也由于無 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滿腔情怀突然化為一种不顧一切的粗魯,他 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還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樣子!”柳霞頹然無力地閉上了濕潤的眼睛。 “我傻嗎?”中尉裝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講話的意思,傻乎乎 地問道。 “比傻還要坏!是瘋子!我也是瘋子:……周圍的人全是瘋 子……” “我是醉了,不是瘋子”他整個人一下予扑到她身上。 “不能那么多。”柳霞躲開身子。 “可以的!”他由于故作倔強而全身戰栗著,滿是醉意他說道: “今天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听我的。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這……有什么!我自己也二十了!” “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歲!”柳霞象哄小孩儿似地 輕手輕腳安頓他靠上枕頭睡下。“已經快三點了!……” 又有戰士在廚房里走動了,腳絆著了洗衣盆,低低地罵了一 聲。從窗外透進來昏暗的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螢螢的光點,照 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頭發也閃閃發亮。她的雙眸象燃著熾烈 的火,映襯得睫毛下面和嬌小的翹下巴下面都顯得有點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象誰的眼睛呢?反 正是象什么人。最后的發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于惊呆了: 那是一匹小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而寒冷的國 度里,那里寒霧重重,僻靜安宁,空气里散發著干草、燕麥和煤 油的气味。他曾經撫摩著小馬的嘴鼻,把一小塊面包塞進它顫抖著 的、濕潤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翻舔搜尋。而在昏暗的 馬欄里閃著亮光的正是這一雙毫無遮擋的、聰明的、率真信任的眼 睛,它們充滿著憂傷,好象有自己獨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當 時他還是個孩子,而在這雙眼睛面前卻感到好象有什么過錯似地, 只會輕聲說著:“小馬啊!可愛的小馬!” 不知為什么這段回憶使他黯然神傷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 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覺到他是為了什么在愛怜她,她湊過身子 去,信賴地依偎著他,柔情滿怀,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一個 心靈,能夠感受她的憂傷,愛怜她,傾听她內心的一切、一切。 他們預感到清晨來臨,离別在即,因此緊緊依偎著坐在一起, 內心都沉浸在同樣的向往里,此時他們一點不想動彈,不愿說話, 不愿思索,只求兩個人就這樣呆在一起,在如醉如痴的狀態里, 彼此能感覺到兩個煥發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体,体驗古時候所 謂的极樂境界。這种境界會使心靈變得柔順、慈軟和充滿愛怜之 情,好象周圍長了一層茸茸細毛一般。 ------ From: Hill Shi  新語絲電子文庫(http://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