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与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 三 章 离 別 苦澀的眼淚遮斷了我的視線, 陰暗的早晨跟隨在黑夜后面 象偷儿躡手躡腳爬行。 白晝臨近,這可詛咒的時刻啊! 時間把你和我帶進灰暗的黎明。 摘自流浪藝人歌詞 窗外亮起一片火光,映照得滿室通紅。 鄰家的狗孤單單地在小巷子里嗚嗚咽咽干嚎,教堂里的鐘當 地一聲,象是在嚴寒里瑟縮戰栗。窗外的苹果樹俯向窗口,搖曳 著、震顫著。房里的一切都好象活動了起來,亂影幢幢,窗框的 影予象一個個十字架在地板上、牆上忽隱忽現,叫人看著厭煩。 柳霞死命地抓著鮑里斯,指甲掐得他生疼。鮑里斯摟緊她: “怎么啦,怎么啦,小寶貝!別怕……,沒什么可怕的”要是有 危險,中尉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戰爭的鍛煉使他具有一种靈敏 的辨別能力。 小巷里菜園子后面种著一排細細的白楊樹,楊樹的那一邊, 一間農舍在燃燒,火勢熾烈旺盛,屋頂已經傾塌,象一頂帽子歪 戴在一邊,菜園里遍地洒落著星星點點的火焰。 “斯拉夫人可把包腳布烤干了!”鮑里斯微笑了一下,心想。 農舍的火勢一陣緊似一陣。鮑里斯知道這些農舍里的梁頂是兼充 出煙通道的。如果燃燒的只是稻草,還不至于怎樣,而一旦燒著 了木柴或是板凳,再加上戰士們澆上一點汽油,那就不管是房子, 還是包腳布,統統都得化為灰燼。 “他們是在放火燒那個警察!”柳霞聲音低啞他說了一句, 把蓋在肩上的被子裹緊身体。“一個叛國投敵的家伙!……他在 轉送站當差,給法西斯匪徒做走狗。在那里,他把人象廢品那樣 分檔歸類,誰去德國,誰去克里沃羅日那礦上做苦工,一人一個 去處……”柳霞聲音顫抖他說著。火光閃閃爍爍在她臉上、胸脯 上跳躍晃動。她的臉忽而顯得蒼白,忽而灰暗,隱沒在陰影里, 只有那一雙埋在烏黑睫毛里的眼睛,熾熱地閃著光亮。 “他們占領了當地以后,有一個德國鬼子住到我們家來。是 個當官的鬼子,一副儀表堂堂的樣子。他來俄國還隨身帶了一條 狗!狗脖予上套著一只鍍金頸圈。這條狗皮色滑溜。眼睛凸得很 出。象青蛙一樣蹲著蹲著……就嗷地一聲!”柳霞打了一個寒襟。 “這個法西斯匪徒從轉送站把姑娘們搞來──盡揀那些体態丰滿 的……象揀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是怎么糟踏她們的啊!那個作踐勁 儿:他對她們顯示了某种巴黎式的愛情。有一位姑娘受不了這种 巴黎式的愛情,把鬼子的一只眼睛挖了出來…,用餐叉。可只來 得及挖出一只。狗就把姑娘咬死了……”柳霞用雙手捂住臉,使 的勁儿那么大,壓在乎指底下的臉上顯出了一條條白印,“大狗 是受過專門咬人訓練的……象咬一只鳥一樣,一下子咬斷了姑娘 的喉嚨……舔了舔舌頭,就躺在一旁……在那儿!……就是在那 儿……”柳霞用一只手指著門,另一只手仍舊捂著眼睛。 鮑里斯覺得背脊、腦門和全身的皮膚都透涼了。 “怎么?……就在你眼面前?” 她點了一下頭、第二下、第三下,竟再也沒法停住,一面象 癲癇病發作似地不停地點著頭,一面放聲號啕起來。 鮑里斯把柳霞緊緊地摟在怀里,撫摩著她的頭發,使她安靜 下來。“揍他們!狠狠地揍他們,把他們的牙齒都敲碎!菲利金 說得對,說得對!”鮑里斯想起了連長的話,同時記起了壕溝里 的情景和那條套著貴重頸圈的、撕咬啃吃馬的尸体的狗:“是它! 當時應該斃了它……” “游擊隊員抓住了這個鬼子,”柳霞稍稍安靜下來,用一种 虛弱低微的聲音繼續說道,“他們把他吊死在松樹上曝尸。那條 狗在林子里亂嚎狂吠……撕咬他的兩條腿……把主人尸体膝蓋以 下部分全啃掉了……再往上它夠不著了!這匪徒的尸首現在還挂 在黑沉沉的森林里,骨頭相碰,喀喀作響。只要我們這一代人還 有人活著,他們就一定還會用這樣的事情去嚇唬孩子們,還會听 得見這尸骨敲響的聲音……” 小巷里的狗已經不再嗚咽了,栓繩勒得它喘不過气來,連聲 音也嘶啞了,后來就干脆不再出聲,鐘聲也不再響了。 “該把他們全部消滅掉!”柳霞從牙縫里進出一句話來,“全 部徹底消滅……” 鮑里斯看到的已經不是在那遙遠遙遠的夜晚曾經來到他身邊 的柳霞,當時她是那樣感情奔放,連眼光里也變幻著万千風情, 真是一往情深。他把這個疲憊不堪的、全身沉甸甸癱軟下來的女 人攙扶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伸過手掌撫摩著她那平滑而寬但 的額頭。她在輕撫里安靜了下來,她的頭也漸漸地停止了顫動, 身体也不再顫抖。 柳霞把披散的頭發攏成一把,松松地挽了一個結,塞在腦 后。 “披頭散發都象個瘋婆子了,”她神情抑郁地淡然一笑,好 象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但一轉念,又沒頭沒腦地要求道:“鮑 里亞!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和母親吧。講吧,啊?和你有關的一切 事我全想知道。” 鮑里斯猜中了她的心計:她現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卻一切, 于是他克制著自己,免得產生惻隱之心,免得用“小寶貝,是什 么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壓抑?”這類問題去糾纏她。 “我父母都是教師,”鮑里斯沒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象小 學生講故事那樣一個勁儿講了起來。“我父親現在是學校的教務 主任,母親教語文和文學。咱們的學校原先在革命前也是一所中 學。母親就是在那里念的書。”鮑里斯停頓了一下,柳霞憑著女 性特有的、而今夜顯得尤其強烈的敏感,覺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 主地离開她而神往了。“有一個十二月党人馮維辛曾經流放在我 們的小城里。据說他的妻子,馮維辛將軍夫人,就是普希金筆下 的塔吉揚娜的原型。媽媽雖說不知那輩子和她沾得一下點儿遠 親,可是始終因自己的出身高貴而自豪。我這個笨蛋卻沒有記住 媽媽的家譜。”他不知因為想到什么而微笑了一下,倒頭睡到枕 上,雙手墊在腦后,兩眼凝視著對她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我 們城里的大街小巷遍地都長滿了爬地草。濱河的大路是用圓木鋪 成的,圓木鑲接處鑽滿了雜草,鳥儿就在木頭縫道里筑巢栖身。 每到春天,在向陽的地方,肺草花徑直就開到了街心,接下去就 是毛茛、芸薹、鵲爪花和香薄荷。城里到處是白樺樹,非常古老 的白樺襯。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利亞俄羅斯人都是些 能干的机靈人,他們在原始森林里象胡狼那樣呆上一陣,撈上一 大筆,然后自己出錢造一座教堂!這就是贖罪!咱們那里的人實 在是思想簡單吶!可現在這些教堂都改作車庫、面包房和工場了。 教堂里面長起了灌木叢,雨燕在鐘樓里安家。雷雨之前它們往往 傾巢而出──滿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嘰嘰喳喳叫聲不絕! 你睡著了吧?” “怎么會呢!怎么會睡著呢!”柳霞翻動了一下身子,“告 訴我……你媽媽留辮子嗎?” “辮子?這和辮子有什么關系?”鮑里斯惶惑不解。“她是 梳劉海的,年輕時候扎過辮子。我父母親生我也晚,几乎是老年 得子,因此既是儿子,又象是孫子……”他整了整枕頭,一個翻 身,合扑壓在枕頭上。柳霞暗自思忖,看來這是他的習慣:在床 上翻翻滾滾,躺著看看書或是幻想點什么一這是他過去的生活 習慣…… 鮑里斯突然好象聞到了故鄉清晨的气息。這气息,難道是語 言所能表達的么?語言難道能表達清楚我自己這個人?一個人對 往事的回憶──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种种早已 溶入血液,烙在心頭,而存活其間,使人因之感到激動,得到慰 藉,体驗歡樂。結果發現,他以往的生活原來充滿著种种歡樂, 它簡直就是由數不清的賞心樂事构成的。但是為了領略這一點, 難道必須經歷一番戰爭?!然而故鄉小城的清晨散發的究竟是什么 气息?是什么呢?露水和晨霧──是它們的气息!草上點點的露 水,河上蒙蒙的霧气。這霧气,甚至嘴唇都能感覺得到。若說這 霧露有多重,密扎緊裹,簡直象無數揚花的細茸。霧气積聚在堤 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樁下面,繚繞充塞于圓木的縫隙之間,籠罩在 一座座教堂上面,好象是給圓頂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邊飄過來 一陣陣霉爛的樹枝味和凋敝朽敗的樹林子味道,從城市那邊的陳 舊煙囪里散發出煤煙味。然而霧气卻把一切气味和聲響都包容了 下來,并以自身的綿柔、溫潤和靜謐化解著它們。在故鄉的小城 里睡起覺來可真夠沉的,真夠沉的……鮑里斯現在才明白那時他 為什么老睡不夠一原來都是因為霧啊! 河水向兩岸翻卷,結果在堤岸下面積聚了各式各樣的破爛: 碎玻璃瓶、罐頭听子、破瓷碎瓦、布滿銅綠的硬幣、殘留的骨拐、 銅質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魚錯過了河水退潮的机會在堤岸下 面的水洼里苦挨。被泥土和楊樹根脹松的河堤上,烏鴉在蹦蹦跳 跳,它們不顧一切地把頭鑽進圓木底下,一邊吞食小魚,一邊貪 婪地叫著。 孩子們向烏鴉甩石子,把小魚從肮臟的水洼里捉起來。小魚 在熱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動著,往指縫里鑽。它們不死不活地 躺在水面上,嘴巴痙攣地翕張著,然后象醉酒似地搖晃著身子往 深處潛上一會儿。它們象几片干柳葉在水里打几個旋子,又被送 上了水面。但這些幼魚似乎意識到可怕的處境,拼足力气,象小 錐子一般直徑深處扎下去,潛身水底,尋覓食物和在水中結伴癟 游的同類。 秋天,人們把大木桶都滾到堤岸邊,碼在岸壁旁,這時通常 是多霧的天气,整個小城到處散發著魚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 汗臭味和木桶蒸發出來的霉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越堆越 高,靠岸停泊的輪船和駁船也越來越多。北方的漁民紛至沓來, 有增無已。這些人久經風霜、渴望接触人群,行為舉止也就不免 粗野。人們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風琴,在裝 魚和馬克尋魚的大木 桶后面傳來女人們的尖嘶急叫,小孩子們在偷看那叫人害臊的勾 當。黑夜變得晃晃悠悠,沒有一刻安靜。整個小城都在歡唱、游 樂,這情景就和古時候的淘金人從黑沉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 林里滿載而歸的時刻相仿。 “我們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就喜歡迎接輪船靠岸。他們不 錯過任何一艘客輪。宁可帶著樹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 子和小咬會把人叮個半死。”鮑里斯微笑著說道。 柳霞心里明白,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是只有他一個人心領神會 的种种畫面,他心騖神馳于這些畫面之中,已經把她撇在一旁。 她癟了下嘴,挪開了身子,但鮑里斯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照 樣眼望著暗處,嘴角漾著幸福的微笑: “小伙子們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們.大家的嘴巴都染得 黑乎乎的,城里到處都是棒子殼……哎,我這是怎么啦,盡說 些蚊子和野果?!”鮑里斯忽然清醒起來:“咱們最好還是來讀媽 媽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點傷心地發覺鮑里斯并不是爽爽快快答應這件事 的。他還不能習慣兩個人一起來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們倆 的生命和思念融為一体,還需要時間。 “不過又得煩勞你起床,信在挎包里。” 她起身擰亮了燈,亮光使她眯起了眼睛,她心里在想,他就 是一輩子象這樣驅使她,她也樂于奔命,不會感到疲倦。 “你們那個……那個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儿晚上那場酒可不 那么容易醒。現在一定夠難受的。為什么要灌那么一個孩子的酒 呢?”柳霞拿著挎包回來時,責備鮑里斯道,“哎,鮑里卡!” 她伸出一個指頭唬著他,“你啊,真給慣坏了!” “是嗎?這是媽媽她……你知道嗎,”鮑里斯微微一笑,“爸 爸送我到木材聯合工厂俱樂部的拳擊組。我在那儿,一上來就給 打破了鼻子。于是媽媽再也不放我去打拳擊。但爸爸卻到任何地方 都要帶上我:釣魚、打獵、采野干果。但是從來也不許我喝酒。 鼻子正中的這個疤,就是那一下打出來的。” 柳霞把他鼻梁上的褶痕展平,一只手指順著他的眉毛撫摩過 去,這兩道眉毛開首處顯得纖細,直插兩鬢,末梢處又陡然下 捺。 “你象媽媽嗎?” 一個女性往往把發現一個男人的生活奧秘看作莫大的欣悅, 有的女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心血,并且始終認為這是真正的愛 情,鮑里斯根本不懂得這一點,反而難為情起來,不作正面回 答: “我這個人有什么值得作話題的……” “你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柳霞推了他一下,說道:“念 吧。不過讓我躺躺舒服。念吧,念吧!” 鮑里斯看到了她眼窩下面的黑暈,一种男性的,顯得有些不 自在的愛怜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你累了吧?” “念吧,念吧!” 信件有一大疊。鮑里斯選了一封,展開捂角,攤平信紙,眼 前象電光一閃,竟依稀看見了母親,她那瘦削的肩頭披著一條白 色的披中,沾滿了墨水的手指拿著一支黃色木杆鋼筆,他甚至產 主一种幻覺,似乎听到了筆尖沙沙作響,描出一行行密密的小 字: 我的親人! 你是知道你父親的脾气的。他叫我不得安生,總叫 我不要給你寫得太勤,說是這會逼得你為了寫回信而不 得不擠用睡覺的時間。可是我不能不每天給你寫信。 我剛改完作業,現在給你寫信。你父親正在廚房里 修補魚网,心里也定在想你。我對他可是太了解了,他 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這就象我看學生的作業本,一 眼就能看見每一個漏行的標點和那永遠改不盡的拼法錯 誤。你父親心里不好受,他過去感情不外露,對你大嚴 厲,他現在總覺得過去沒有給你應有的父愛,該說的話 都沒有對你說。他現在一面修魚网,一面在希望著你明 年開春能回家來。他變了很多,有時候竟管我叫‘我的小 姑娘' 。那還是在年輕時候,當時我們剛剛相識,他曾這 樣叫過我。說來也惹人笑話。我們就在那時候也已經是 三十開外的人了…… 我曾經在信中告訴過你,學校現在是處在一种多么 困難的境地。令人值得惊訝的倒是在這樣艱難的歲月里, 學校竟然沒有關門,我們竟還在教育學生,為未來的歲 月作准備,這就是說,我們對它,對這個未來,沒有喪 失信心…… ……鮑林卡!現在又是晚上了。今天又沒有你的信。 我再等待吧。我現在可變得頗有心計了!信是每天給你 寫,可一星期才發一次。我想,你念信的時間總是會有 的。也許,你真連念信的時間也沒有?我怎么也想象不 出你在戰爭中是什么模樣。你在戰爭里究竟怎樣?現在 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們這里生著爐子,茶壺的蓋子乒乓作響。 你父親不在家。他還在夜校里擔任著一班數學課。鮑林 卡,你在信中為什么對授予你勛章的事只是一筆帶過? 竟然都不告訴我們得的是什么勛章?你是了解你父親的, 了解他對于義務和榮譽的看法。如果他能知道你是因為 什么得到褒獎,他會高興的。我也是這樣。我們倆都為 你而感到驕做。 順便說說,你父親曾告訴我,他是怎樣按斯巴達克 方式來培養你的,讓你經受种种考驗,教過你游泳,爬 雪松樹,用篙子撐船。你的樣子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穿 著褲衩,瘦小的個人,肋骨都凸在外面。船很大,在水流 湍急的地方你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你父親卻 在捕捉那些倒霉的鮑魚,壓根儿就沒有看見怠流把你的 船打轉了向,沖走了。你好不容易撐到石岬那里,靠近 捕場,水浪卻又把船轉了個向,卷走了……有五次你沖 上下石灘,但每次又彼沖了下來。你鼻子上都冒汗了(你 的鼻子老是要冒汗)。到第六次你終于克服了障礙,禁不 住歡呼跳躍著:“爸爸,我把船撐來了”爸爸卻回答說: “那好啊!把船系上纜,快來捕狗魚,趁天沒黑再撈它 一條。” 造物主啊,如果一個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師,他該多 么煩惱啊!父母總要給他布置种种功課。可一旦長大, 往往都是不中用的東西(你是例外,請勿听了不高興)。 唉,鮑林卡!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懊惱,當時沒有和 你們一起去森林里逛蕩,圍著篝火宿夜……實在是沒有 想到,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一場別离。早知今日,我當初 就一定寸步不离到處都跟著你們,把你的每一個腳印都 銘記在心,捕捉住你每一個目光,再也不會去責怪你父 親對你的做法是“殘酷的”了。歸根結蒂他對你所做的 一切,比我要強得多,為了這一點我心里感謝他,但稍 稍有一點妒意…… 你父親真叫我沒有辦法。他變得更加沉默了,說起 話來沖得厲害,脾气更加嚴厲了。在學校里和家里都擺 出一副十足的舊軍隊大兵的架勢。但是我現在對他寸步 不讓!當軍隊里實行肩章制度時,他可是不痛快了好一 陣子,說是我們撕下了肩章,卻又讓我們的孩子挂上! 我可是感到很高興,當然是暗地里高興。對一切合情合 理的事情,一切符合俄羅斯尊嚴的事情我都感到高興。 也許,這是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量 信該收場了,既然我已經提到祖先,這就意味著要 收場了。這和你爸爸有點相象:他如果喝了酒開始跳起 舞來,這就意味著該送他上床了。他并不會跳舞。這是 我和你兩個人之間說說,盡管你也知道。 我的親人!我們這里正是深夜。嚴寒冰凍。也許, 你正在作戰的地方已是白天,要暖和些吧? 我已經喪失了地理的概念,因為在我的感覺里你就 在我們的身旁。 信馬上要結束了,因此我一下子心緒全無。原諒我 吧!我是個軟弱的女人,愛你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你 好象就在身邊,我伸手能摸到你的心……原諒我吧,原: 諒我。應該寫另一番話語,好象該寫點鼓舞人心的話, 可是我不會。最好還是為你作祈禱。你不要因此責怪我。 所有的母親都是不講理智的……她們愿意為自己的孩子 獻出生命。 唉,如果能這樣做該多好啊!…… 你父親一回來,就會來安慰我。可是誰來安慰冰呢? 好了,好了,我再不說這些了!你們男人真不容易對付: 既不讓哭,又不讓訴苦。有一次我以為你父親睡著了, 就偷偷地悄聲做起禱告未。可他卻突然說話了:如果這 禱告對你和鮑里亞有好處,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做……我 哭了起來。“我的小姑娘!”他嘆了一口气……你是了 解你父親的。在他的心目里,他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 兩個:你和我。 我為你祝福,我的親愛的。祝你晚安,如果在戰爭 中也可能有安靜夜晚的話。永遠是你的母親一一伊拉 伊達•馮維辛娜一柯斯佳那娃。 信結束了,但是鮑里斯仍舊把信拿在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 著母親瀟洒揮脫的簽名,并且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鼻子有點大, 兩只招風耳朵,白色的披中褪在瘦削的肩膀下面;他還看到了她 那用發夾別在腦后的老式發轡,垂在額前的一舉稀疏的留海,這 留海通常會引得學生們暗地里發笑。母親收好信,裹緊了披巾。 拉開窗帘,好象是要用思想的目光超越那橫亙在她和儿子中間的 空間。 窗外稀稀落落閃現出古老小城的點點燈火,燈火后面可以辨 認出黑鬼戊鬼戊的、冰雪封凍的河道,遠處影影綽綽的是群山的輪廓 和山坡上黑壓壓一片原始林帶,那峽谷深淵叫人看了膽戰心惊。 小城四周、家鄉故居四周和母親四周的空間似乎緊緊地合攏了。 被河道陡然切斷的對岸是黑壓壓一片土地,它盡頭處的某個地方, 就是他的所在地,而她,母親,卻在另一端,中間相隔著無數的 戰壕,几千里的距离,兩個相互敵視的世界。 鮑里斯忽然腦子清醒過來,把信沿著已經磨破的折痕,重又 疊成三角形。 “我母親是老派婦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說道:“她的筆 調也是老派的……” 柳霞沒有答話。 鮑里斯轉過身去,卻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也不知為什么, 他不敢問她緣故,也不敢安慰她。 柳霞從格子架上抓過酒罐,猛地喝了一口,洒得胸前都是酒, 她斷斷續續地,情緒沖動他說道: “我必須說說自己……免得我們之間……” 鮑里斯舉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說。 “好吧,我不說了,”她同樣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沒必 要。不是時候。我是個瘋子,真是個瘋子!”她象洗臉似地用雙 手擦著臉,補充說道。鮑里斯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肩頭和胸部。 “你多么溫柔!你象你母親。我現在了解她了。我看見她了。 真的,真的。你不信……也了解你父親了。你不信嗎?……”她 的嘴唇顫抖著。她兩眼盯住鮑里斯看著,等待他作出肯定的表示, 于是鮑里斯眯縫起眼睛,向她點了點頭:我相信。 “為什么?為什么人們要經受住這樣的苦難?為什么要有戰 爭?為什么要有死亡?”柳霞尖聲叫了起來。她稍稍停頓了一下, 接著降低了聲調,輕輕地,但字字分明他說道:“單單憑著母親 們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這該怎樣才說得清呢?……” “我現在清楚了。來前線以前,可是說什么來前線以前呢, 可以說直到昨天夜里以前,我還不完全清楚呢……” ……母親們啊,母親們啊!人類不能忘怀于野蠻,你們為什 么要屈從?對暴力和死亡你們為什么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們, 在原始人類才有的孤寂處境中,在自己神圣的,對孩子們動物式 的思念中,經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難,而且比任何人 都要英勇地承受這一切。人不能几千年只靠苦難來淨化心靈,靠 苦難來贖罪,并且寄希望于奇跡的出現。沒有什么上帝,也沒有 什么可信的教義。死亡正在統治世界。對你們的苦難,有誰來出 面清償?用什么來清償?什么時候?母親們啊,我們該把希望寄 托在什么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將過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敵我雙方軍隊擁雪 而眠的那一側轉向太陽,迎來自晝。 農舍己經燒光,倒塌了。一撮勢頭減弱的火苗有气無力地 舔著斷梁殘柱,間或竄起一股火頭,猶如一只靈活的紅色小野獸 蹦蹦跳跳竄過火場的余燼,噗嗤一聲消失在融雪的水洼里。 柳霞手腳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夭花板。雖 然火場余燼的返光映到窗上還象紅色的甲虫在爬動,但房里卻是 一片黑暗,這是黎明前格外濃重的黑暗。尤其是經過大火照耀以 后,顯得更是密不透光。這种黑暗不會使人想相互親近,也引不 起神秘的感覺。她感到一种令人壓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預感。 “我想抽支煙。” 鮑里斯一點也不覺得惊訝,照舊什么也不問,伸手從格子架 上一個木匣里摸出一包煙絲,好歹卷成一支煙卷。柳霞伸手到褥 子下面,拿出一只打火机。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把那支粘得 象餃子似的煙卷,重新拆開、卷緊,然后點著了煙,用火光照了 照鮑里斯的臉。 “這打火机就是那個德國鬼子的。”她嘴角上還留著一絲嘲 諷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彈了一下打火机,不知是吹了一口气, 還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机弄滅了。“這打火机的主人還吊在 樹上吶,它倒還能打火……外國打火机,骨制的,挺貴重……、 柳霞象男人一樣很會抽煙,而且抽得很猛。“順便說一句,這個 鬼子就是在這張床上糟蹋姑娘們……” “你說這些干嗎?” “哎,鮑里卡!”柳霞把煙頭往地板上一丟,整個人一下子 扑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是在哪里東闖西蕩來著?難道非要等 戰爭發生,我們才能相遇?我的親人儿!多么純洁,多么好的人 啊!生活實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用床單抹 去臉上的淚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說了,請原諒!”鮑里 斯沒有作聲。“我再也不說了……你看,真沒出息。我簡直是個 瘋子。來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該挨一頓打……” 鮑里斯沒有答話,一動也不動。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廚房里戰 士們那邊去,那儿的一切要簡單得多,親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 這儿,這可怕的熱情沖動真是鬼知道會怎么樣……柳霞一會儿溫 柔体貼,一會儿又似瘋似癲……難道女人們都是那樣的?難道她 們真是大自然之謎?……眼前這個女人,長著一雙馬駒的眼睛, 就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他的智力根本無法解開這個謎。對了,最 好還是到戰士那邊去,抽身走開,說實話,最好是…… “你咋坐著光轉念頭?干嗎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 窺破了他的心思,問道,雙手插進中尉的頭發里。“你也不會梳 梳頭發?你的頭發可真軟啊!……呵一呵,气還不小吶!”她用 手指撥了一下他的嘴唇。“鮑里卡,你還學不會作假!”她已經 沒有懊惱,心境平复,輕松地嘆了一口气。 “那你……你什么都會嗎?”鮑里斯膽怯地住口不說了。 “我嗎?”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著雙手,“我不是對你說 過,我要比你大一百歲!再說,我是個女人。而在這個世界上, 鮑里斯,女人們的生活要比男人艱難得多,因此她們有時候就 需要相信神。怎么啦,你干嗎盯住我看?你干什么撇起嘴?”她 把頭在枕頭上滾了一下,“哎,讓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聰明過頭 了!……”她咯咯地大笑起來,“你感覺到沒有?我們怕要吵架 了。好人們都是這种模樣……” “不會吵架的。天都亮了。” 窗戶的方形框架果然已經清晰可辨,房里透進了膝隴晨光。 “拂曉朦朧你別把她喚醒……”柳霞吟誦了半句,就垂下了 頭,一動不動,似醉似痴,隔了好一會儿,她把臉上的頭發掠到 后面,慢慢地把雙手放到鮑里斯的肩頭,久久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謝謝你,我最最心愛的人!你象太陽升起在我的身邊,溫暖了 我的心……單單為了這一夜,就值得活著,值得承受一切痛苦…… 是的,是的,完全值得!你倒杯酒來喝,什么也不要說。不要說! 去倒酒吧!……” 鮑里斯起身,在茶缸里倒了點家釀白酒。柳霞喝了一口,皺 了皺眉,然后等他喝完,就深情脈脈地輕輕依偎到他身上說: “你再稍稍忍耐我一會儿。只一會儿。” 鮑里斯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皮抖動了一下,感激地 笑了。一种柔情蜜意重又布滿在鮑里斯的心間,他的心又軟了下 來。他想做點什么,讓她感到快樂。他突然記起,人們一旦相愛 通常是怎么做的。他把柳霞一把抱起來,象抱一捆稻禾似地,然 后笨手笨腳地抱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柳霞感覺到他十分費勁,這活儿他并不在行,但是他既然讀 過那么多愛情至上的小說,且不妨讓他抱個女人試試。她勾著他 那細細的脖子,嘴上挂著得意的微笑,然而,她听著他說那難以 實現的美妙之极的念頭,心里不由得如醉如痴:戰爭結束了。他 來接她去,抱起她就朝車站走去……“到車站去有几公里?三公 里?”總共三千步路,請想想,他要當著公正的人們的面,抱著 她走,他不會感到累的,因為俗話說“自家的擔子不吃重”嘛… … “唉,你呀,我的好中尉,好人儿中尉!”柳霞可怜起他來, 也可怜自己。 “不,不應該這樣的!”她用嘴唇輕輕吻了一下鮑里斯脖子 暴起的青筋,反對道:“我要自己飛奔到車站來,采上一大束玫 瑰。全是雪白雪白的:我穿上簇新的衣裙,也是雪白雪白的。會 有音樂,會有許多許多花朵,許多許多人。人人都幸福歡暢……” 柳霞突然住口,几乎難以听到地嘆了一口气,“這一切都是不會 有的……”她拿開他的手,滑到他的腳下,雙手摟住中尉的膝頭, “你把我帶在身邊吧,排長同志,”她把臉頰貼在鮑里斯的腿上, 懇求道:“帶我去吧!我會洗衣服,會燒飯。我還可以學會包扎, 治病。我學東西很快。帶上我吧。女人們不也有打仗的……” “是呀,也有在打仗的。沒有婦女是不行的,”排長把臉轉 向窗戶,聲音斷斷續續他說道。“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歌頌她們。 我們理直气壯,沒有一點難以為情。而原本應當是……” 戰士們已經在廚房里走動了,人聲喧嘩。不知是誰的軍大衣 拍打在門上。 “你真夠聰明的,排長同志!”柳霞從地板上站起身來,在排 長的面頰上嘖地親了一下,就走開去,邊走邊系上睡裙的腰帶。 鮑里斯站在床邊猶豫著,心想不妨再躺一會儿,大概還不至 于有什么要緊事儿。他臉頰剛碰上枕頭,竟立刻沉人夢鄉,感覺 里就好象掉進了一個极深极深的地下室,那里靜得出奇,沒有一 絲聲息。 他睡得那么酣暢,那么香甜,口水把枕頭流濕了一大片,只 有在童年時代,當他在河上或是森林里逛蕩了回來。才會有這种 睡相。 約摸過了兩個鐘點,柳霞踮起腳走進房間,一看鮑里斯的樣 子,不禁搖了搖頭。她微笑著,目光一刻也不离開中尉,把熨平 的勛緩和獎章的制服軍褲搭在床欄杆上,把洗干淨的尚未干透的 包腳布擱在靴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 鮑里斯沒有听見她進來,兀自酣睡著。她用手指搔搔他因勞 累而更形尖削的鼻子: “喂--喂,排長同志,部隊都開走了,你還睡!” 他醒了,但并不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軟綿綿地,他微笑著 去捉她的手。 “我這才懂了!”柳霞一邊把頭發扎到頭巾里面,一面說道, “服侍心愛的男人原來有這樣的樂趣!”她感触很深地搖了搖 頭。“女人終究是女人!什么男女平等對她都幫不了忙……” 鮑里斯睜開一只眼睛。 柳霞剛才經熨斗的熱气一烤,臉頰顯得緋紅,一副家常打扮, 看上去非常舒适。他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汗,順手在她的胳肢窩下 呵了一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手,他也打回一下。兩人扭在一起, 開始了一場不出聲音的,歡快的搏斗。他放不住軟綿綿的、難以 排遣的感情沖動,把她一把拉到怀里… “不行!”她雙手抵住他胸脯,說道:“大家都起來了!” 鮑里斯不肯放開她。 “要是別人知道了呢……” “戰士們對德國人的或是我們部隊的進攻都比總司令部要知 道得早,至于這种事嘛……” 鮑里斯正穿衣服,柳霞在梳辮子的時候,門帘外面響起了很 懂禮貌的咳嗽聲。 “中尉同志,我想要點酒!”是帕甫努季耶夫響亮的聲音。 “當然,如果還有剩下的話……” “有的,有的。” “是啊,沒有燃料,這火點得起來嗎?!” “別說廢話!”鮑里斯故作嚴厲他說了一聲。 唉,這一下子閑話可有得听了!戰士們會贊揚他:“別看咱 們排長年紀輕輕,表面上一副知識分子模樣,干起來可不含糊” 戰士們會把發生的事繪聲繪色,說成是排長的一樁短暫的戰地奇 遇,而且容不得他來說明,只能听之任之,由他們的興致去說。 到時候會問這問那,怎么發生的?發生些什么事?唉,要躲過這些 目光如電的戰士真是談何容易,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鮑里斯隔著門帘把酒罐、茶缸塞給他。 “不要給什卡利克喝了。你和其余的人也不要用大勺喝了!” “明白了!”帕甫努季耶夫朝排長眨了眨眼睛。 “你干嗎老眨眼睛?你會變成獨眼龍的!” 柳霞穿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胸口綴著黑色的吉普賽式的飾 帶,一根長辮甩在背后。裙子的袖口上也鑲著黑色的邊。腳上穿 了一雙平時很少穿的高跟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緊貼著身子, 裙子稍顯得短,但這使得柳霞更象一個愉偷打開媽媽的衣箱,把 不是自己的漂亮衣服硬繃在身上的淘气小女孩。 “您多漂亮啊,夫人!” 柳霞背后的玻璃窗上結著各式各樣的冰花,有的象一頂頂白 色的神奇的樹蓋,有的象蕨草,也有象花朵、象棕櫚樹冠的。她 撥弄著飾帶,把它繞在乎指上。活脫活現一個待嫁姑娘的神態! 唉,女人呀,女人!你們是多么善于變幻啊!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自己做了這件衣服……” “真不簡單!好漂亮的裙子!好漂亮!” “你笑話我!隨你便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衣服了。”柳霞 把鼻子鑽在中尉那皺皺巴巴的仿佛讓牛反芻過的肩章上,不覺心 里一震:一股強烈的燒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沒有能洗掉。“我 想做一件事……”她抑制著內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搖了几下。 說道:“想演奏一首什么古老的曲子,再……哭它一場。可是沒 有樂器,再說,我恐怕也忘了怎么彈奏了。”她抖動了兩下睫毛, 就把臉轉了過去。“女人哪!真會動情!……要咱們這號人神魂 顛倒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 鮑里斯撫摩著她的辮子、頸項、衣裙──剛才在那洁白無暇的 童話境界里一掠而過的美麗少女的情影已經倏忽遠行,她曾經出 現過的和可能會出現的形象已經飄然而去,消融在這剛剛來臨的 日子里,化入平常的生活里去了,可他真想留住這形象,真想盡 情欣賞她一度曾經在眼前展現過的嬌好形象,然而這幻影是瞬息 即逝,難以捕捉。就是這樣的幻影有次出現在詩人眼前的時候, 曾使他達到詩情的頂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這 里,在他身旁,年輕而美好,仍然穿著那件黃色的連衣裙,梳著 一根光采鑒人的松軟的大辮子,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目光重又 變得深沉幽遠,她的整個臉龐,由于通宵不眠而顯得憔悴消瘦, 始終帶著俄羅斯婦女那种永世的憂傷和疲憊的神情。 • * * 大家在廚房里用早餐。柳霞雖然避開別人的目光,但是在飯 桌上張羅得比原先更起勁了。戰士們意味深長而并無惡意地開著 玩笑,一定說中尉經歷了一場惡戰,和敵人一個對一個地肉搏, 雖說頂住了敵人的進攻,卻消瘦多了,而他們全是些懶骨頭,只 知道貪睡,而沒有照學校里教他們那樣去做──沒有赶來助排長 一臂之力。而過去有個時候還算唱過一首歌呢,什么“瞧吧,是 我們的排長,帶著自己的隊伍,向前挺進,哎一哎一哈一哈,向 前挺進!”可這支隊伍卻光知道睡覺!多么糟糕!這是排里放松 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結果,放松了,一定得好好整頓一番,免得年 輕的排長一個人替大家受苦! 什卡利克什么也听不明白。他神情疲憊,萎靡不振,發紫的 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旁邊象一個循規蹈矩的、雖然已經削 發剃度卻又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讓他喝點酒解解宿 醒──什卡利克竟然雙手亂搖,好象發送什么惡鬼瘟神似的。于 是大伙儿就給了他一點腋白菜的鹵汁,同時規勸他:“不會喝酒 就別喝!” 柳霞收拾好碗盞,翻檢起桌子肚里的東西來。在鈕扣、線團 和生了鏽的頂針箍中間找出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里,掩上了身后的房門,用唾液澗濕了已經發干的 唇膏,把它涂在因磨破而有點發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鐵桶悄悄 走出屋子。 戰士們正忙著洗衣服,刮臉,他們刷衣服和鞋子,一個勁儿 地抽馬合煙,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著閑話,不時取笑什卡利克几句。 中尉听著他們不緊不慢地瞎扯,心里不禁暗暗高興,既然到這時 候還沒有讓他去見連長,也沒有什么命令,看來還得在這儿待一 陣。 談話始終圍繞著一個永世不變的題目,俄羅斯的庄稼漢,尤 其是士兵,只要一旦擺脫惊恐,能緩一緩气,就一定會撿起這個 話題。 “有一次,吃過中飯,”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只眼睛。 “孩子們都不在家。那時候我姑媽和娘都已經死了。卓伊卡在收 拾桌子,而我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她在屋子里忙乎,只是她兩條 圓滾滾的腿在轉來轉去。窗子打開著,窗帘飄動著,院子里飄來 一陣陣大糞的味道。靜得出奇。而主要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卓伊 卡收拾好碗碟。我說:‘好人儿,咱們也樂一樂吧?,卓伊卡在房里 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門嚷道:‘你們這些公狗就知道這件事儿! 你看看,菜園子還沒有鋤過,屋子里也亂七八糟,孩子們不知道 到哪里發野去了……’‘嘿,我說,菜園子嘛,當然也要緊。那你 就鋤園子去吧。我可要對不起,找姑娘們去嘍!’那時候我還年輕 力壯,會拉拉手風琴。我的卓伊卡這時奔出屋子。一分鐘過去了, 沒來,兩分鐘,五分鐘……我正抽著煙,想入非非……嘴角噴出 兩股煙。我那卓伊卡卻一切准備就緒飛一樣跑進屋來,噗通一聲 橫躺到床中央,叫著:‘你這死鬼,叫你閉气、憋死!' ……” 屋子一片震天价的笑聲,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縱聲大笑起來, 眯起了由于對情欲的思念而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手里的剃刀就差 沒把皮帶都割斷了。什卡利克正在吃白菜,噎得气都回不過來。 馬雷舍夫用拳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這位小戰士摔下長凳,無 意中倒把白菜咽了下去。卡雷舍夫的鼻孔象馬達那樣噗昧一聲, 把桌子上一塊洋蔥皮噴得飛起來打了個旋落到地上。就連醉酒以 后還未复原的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雖然羞于開口說話, 此刻也抿起兩爿蒼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里來了,她偷偷微笑著,暗地里招呼鮑里斯來到 穿堂里。她把奶桶塞到他手上,讓他喝剛擠的鮮奶,她繼續意味 深長地微笑著,用手替他擦干淨沾上牛奶的、剛長出不久的胡須, 小聲地告訴他: “我打听到了軍事秘密!” 中尉惊訝地張大了嘴,臉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們部隊還要在這里駐扎一到兩天!” 排長夾緊喉嚨惊叫一聲,一把抱過柳霞就在屋子里打起轉來, 結果把窗台上的鏡子也摔了下來。 “啊喲!”柳霞惊叫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 “什么不是好兆頭?!”鮑里斯大笑起來,“你相信預兆?你 真迷信!舊腦筋!兩個晝夜!這難道還少嗎?” 柳霞一聲不響地收拾著玻璃碎片。鮑里斯幫著她收拾,一面 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貧嘴轉達給她听。門砰地一響。柳霞把碎玻 璃放進栽著花的木桶里,就赶緊往廚房走去。 “全体!背槍集合!”准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啞的聲音吆喝了 一聲,站定把氈靴后跟一碰,向鮑里斯報告:“中尉同志,命令 到廣場集合,汽車正在派來。” “汽車!什么汽車!不是還待兩晝夜嗎?……” “這是誰在胡說?”莫赫納柯夫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向在場 的人盯了一眼。戰士們聳聳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只手指揉著 太陽穴,朝著准尉直眨眼。莫赫納柯夫本想借這個題目搞點什么 花樣,但排長的臉色非常不好看,于是解釋道:“來了個車隊! 就是運送俘虜的那個車隊,正派往團里來。徒步行軍怕一冬天也 赶不上前線部隊。” 柳霞倚在門邊。白色的頭巾散開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綢帶 和連衣裙胸口的開襟。鮑里斯象個樹樁一樣直立在廚房中間。“你 們這是怎么回事?”莫赫納柯夫的目光似乎在問。 戰士們相互埋怨著,咒罵戰爭,匆匆收拾行裝,把中尉一忽 儿擠到這邊,一忽儿擠到那邊。什卡利克在稻草里亂翻,他在尋 找皮帶。准尉用氈靴把稻草排起來,勾到了那根象被石頭砸爛的 死蛇般的皮帶,就用氈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克的頭上。 “還要給你雇個保姆吧?!” 戰士們的行裝不多。終究磨蹭不到哪里去,很快收拾定當。 開始告別,大家都去和女主人握手,七嘴八舌,眾口同聲。 這類事已習以為常了:一路進軍途中,宿營地不斷變更,如果沒 有兩千次,少說也有千把次了。 “快一點啦!快…點啦!斯拉夫弟兄們!”准尉不知為什么 情緒不好,不斷把一枚硬幣往上拋。“汽車可不是馬匹──不喜 歡等人!” 戰士們抽上煙,一個個往街上走去,氈靴踩得廚房里到處是 稻草。屋子走空了,顯得冷冰冰地。柳霞用背撞開門,奔進房 去。 “我是不是還需要請求原諒?” 鮑里斯一邊往軍用挎包里塞信件和毛巾,一邊失神地用眼盯 著莫赫納柯夫。 准尉咕嚕了一句什么,把帽子壓到耳朵上,將一枚硬幣直扔 得碰著天花板,但沒能接住它,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走了出 去。 鮑里斯目送著戰士們离開暖和的住地,然后在准備進房間之 前,又站定了一會儿,好象正置身在懸崖邊上。終于猛地背上挎 包,理了理軍大衣的門襟,推開了房門。 柳霞坐在凳子上,臉朝向窗外。連衣裙上的鈕攀和鈕扣脫開 了,黑色的攀帶朝兩邊翹著。鮑里斯給柳霞把鈕扣扣上,系上攀 帶,摸了摸她的手。該說點什么,最好是說几句笑話之類。但一 句笑話也想不起來。 “大家在等你呢!”柳霞用一种家常的平靜語調說道。 “是的。”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做不到。”她的下巴在手上貼 得更緊了,壓出了一個深深的小窩。柳霞的神態,那抿得緊緊的 嘴唇,和頻頻顫動著的睫毛叫人看了既感動,又不免想笑。她此 刻的樣子就象一個在畢業晚會上撤嬌使气的女學生。 時間在過去。 “這可怎么辦呢?”鮑里斯倒了倒腳,把腰間的挎包整了整。 “我該走了”。他重又倒了倒腳,又整了整挎包。柳霞不作聲。 她的下巴壓得已經完全變了樣子,臉頰往上堆起,鼓成一團,加 上微微翹起的鼻子,鼻翼由于生气而張大著,稚气的翹睫毛跳動 得更利害了。袖口又脫了開來;辮梢也不知怎么會掉在窗框的濕 淋淋的凹槽里。 “唉,你呀!你呀!這有什么辦法呢?”鮑里斯心里嘀咕著, 把她浸濕的發辮擰干,小心翼翼地把辮予放到柳霞高高弓起的背 上。 “這可不是我的過錯……”鮑里斯說道,把手放在她坦露的 脖頸地方。發辮下面毛茸茸地散發著溫暖,就象一只鳥窩,手指 可以感覺到她皮膚的戰栗。“我的小寶貝!”鮑里斯心里呼喊著, 他強自克制著才沒有扑下身子去親吻這惹人怜愛的溫暖的肌膚。 “當然,”柳霞感覺到他終于克制住了沖動,就說了一句。 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就立刻讓它們忙個不停:她整了整飾帶, 又伸手摸摸喉嚨,把手指并攏使勁掐了一下,使皮膚都變白了, “誰也沒有過錯”。 “那么再見了……”鮑里斯笨拙地,就象新兵上操似地向后 轉身,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通向穿堂的門,在門旁站了一會儿,掃 視了一下廚房,好象在等待什么。 誰也沒有拉下東西。 “稻草也沒有收拾好。弄得亂七八糟就拔腳走了。總是這個 樣……好吧,還有什么呢……臨別相送再遠,無非多流眼淚……” 鮑里斯把稻草踢到廚房的角落里,就動身追赶自己的部隊去了。 * * * 戰士們從四面八方向廣場集中。靴于踩過雪地好象踩在白菜 幫子上一樣發出咯嚏咯嚓的聲音。村里的居民都燒稻草,白蒙蒙 的煙霧象云朵一樣彌漫在村子上空。村子座落在兩座樹木蔥蘢的 小山丘中間,正當一條小河分岔的寬闊河灘地,河水下行,匯人 一條更寬的河道。河對岸一帶都是農舍和菜園子,中間有一座小 教堂。 鮑里斯覺得很奇怪,在這以前他怎么會沒發現有這座教堂。 河對岸一帶遭受過戰火洗劫。教堂的圓頂也被掀掉了。可供大車 通行的木橋已經燒坏,攔杆都倒塌了,河里的冰炸成了碎塊,黑 乎乎的,冰窟窿直往外冒气。村庄里也還有人升著爐火,煙往兩 個方向飄過去:一部份沿著河道飄散,一部份飄向峽谷,這令人 難以忘記的可怕的峽谷,收尸車隊已經開辟了一條通向那里的走 雪撬的路,峽谷的入口是通向河邊的。 德寇是出于什么原因,為什么不在河的這邊防御,卻要開進 荒野,鑽進峽谷地帶,反而企圖從那里突圍呢?戰爭自有它出人 意料的地方,有它超乎常規的一面。有時候整排、整連被打掉了, 但有一兩人竟毫發無傷。有時候炮彈、炸彈把整個村落都搞成一 片瓦礫,可就在村子正中央有一間小農舍安然無恙。周圍是一片 廢墟,農舍卻連窗干部沒有震坏一扇! 連長菲利金現在手里有了机動車輛,覺得自己簡直象個統帥, 一下子不可一世起來。他好象是從遠處,居高臨下地在打量鮑里 斯,似乎在掂量著鮑里斯身上和自己身上發生變化的程度。菲利 金手上緊緊繃著一雙鉻揉革手套,從哪個方面看都肯定是女式手 套,他指手划腳地在發號施令:誰上哪輛車,車与車之間保持多 少距离。 戰士們高高興興,說著俏皮活登上了汽車。沒有人會比剛睡 了好覺、吃飽喝足的戰士更心情舒暢,何況他們知道這次不用勞 動雙腳,可以乘上汽車赶路。 不知從哪儿來了兩個穿著一模一樣黃色皮襖,圍著花頭巾的 烏克蘭姑娘。雪白的牙齒、丰滿的体態,簡直是從戰前的招貼畫 上飛下來的美女。 沒有一個士兵經過姑娘們身旁的時候會無動于衷。每個戰士 都要作點表示:有的說一句悄悄話,有的伸手拍拍她們的肩膀, 而有的人居然想把手伸進她們的皮襖。 烏克蘭姑娘們尖叫著,抵御這些步兵們的進攻:“去你的吧! 俄羅斯佬!”“嚼舌頭的,真該死!”“去,去,哎喲,真煩人!” “快走吧!快走吧!”但是明擺著的是,這些姑娘也不愿意放開 這些俄羅斯佬,她們也喜歡這种鬧哄哄的打情罵俏。 鮑里斯還沒有感到內心深處有什么震動,只覺得那沒有干透 固而凍硬了的領子象一圈箍一樣卡著脖子,也不知是因為寒冷, 還是因那硬梆梆的領子使他感到呼吸也困難;腦子里象塞了一堆 亂草,几乎轉動不了,思考力遲鈍得每一轉念似乎腦瓜就會嘰嘰 嘎嘎響,但是眼睛、鼻子、耳朵、特別是那顆心,經過昨天一夜 的快速運轉,現在倒是能轉動自如,劇烈地工作了。他的眼睛看 得見那個偽警察家還在冒煙的農舍,看得見被烈火燒得蛾曲的楊 樹,鼻子聞得到那燒焦尸体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們這一場 火,把這個叛徒內奸,連同他的騸豬、家畜、奶牛和全部家當都 化為灰燼:如果有誰真正惹惱了這些溫順的、善良的人們,那就 發抖吧,烏克蘭人是很少發怒的,但一旦動怒就不可收拾。火燒 的現場傳來抑制得低低的、不帶哀訴的哭聲,警察的妻子和孩子 們,上帝保佑,總算幸存了下來,沒有被燒死,但他們沒敢放聲 大哭,不敢訴怨。 就這樣,他的眼睛、嗅覺、听覺活動著,緊張地在搜尋著什 么,至于究竟在搜尋什么,傾听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卻一 個勁儿地收縮著,收縮著,好象馬上就會找到一個角落,就在那 里安頓下來,或者相反,就在那里爆裂,或者停止跳動。但是距 离停止跳動還遠著吶,倒是悲傷和憂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暫時 還不會理解這一點。他忙忙碌碌圍著汽車跑前跑后,情緒越來越 激動,甚至還伸手摸了一個姑娘絆紅的面頰。“好一個紅苹果!” 他惊嘆了一聲。從前他不要說伸手去摸,即使是帶點非分之想對 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會有膽量。連長菲利金從心底深處對排長身 上在這短短時間里的變化感到震惊,不由得熱情地惊叫起來: “好哇,鮑里斯,有男子气概!” 中尉正想說句玩笑話來回答這位軍校的老同學和戰場上的老 朋友,但終于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就在這時候,柳霞從那破舊的 微微傾倒的農舍里直向車隊飛奔過來,頭上胡亂披了一條羊毛頭 巾,腳上還穿著那雙黑色的便鞋,一條大辮子在背后甩動著。她 奔到跟前,就當著眾人的面親吻著鮑里斯,然后就往汽車上爬, 戰士們拉她上車,那件漂亮的黃色連衣裙脅下裂了個日子,鞋子 也掉了一只……柳霞把曾經在她家里住宿過的所有戰士都吻了個 遍,這些人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那么親近。她高聲他說著,要他 們照顧好中尉,當一一囑咐完畢,她又淘气地笑了起來,還叮囑 不要再給什卡利克喝酒了…… 在別處宿舍里借宿的戰士們羡慕得惊嘆不己,他們堅持要求 柳霞也要想著點他們。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替她脫下一只 鞋子,把里面的雪倒掉。柳霞扶著馬雷舍夫的肩膀,只用一只腳 站著,說著玩笑話應付那些戰士,目光卻一直在尋找鮑里斯,他 一會儿被找到了,一會儿又從她視野里消失,她嘴里不斷他說著, 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給柳 霞穿上鞋子,說道。卡雷舍夫給柳霞整了整頭巾,順手撫摸了一 下她的頭。。 車隊就象站立了好久的馬隊一般,猛然開動了。鮑里斯把柳 霞一把拉過來,緊緊地摟在怀里,軍用挎包的搭扣刮著了她的鼻 于,她只覺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机煞住車,催促著排長,“車隊開走了, 我不熟悉路線。” 從旁邊駛過的汽車上的士兵們,嘻嘻哈哈地叫喚著什么。 “從前還興禱告一下,”柳霞說道,手指撥弄著他軍大衣的 領子。“可是我們又不信教。我們是無神論者……要不然能象老 古派的鄉下女人那樣大哭一場也好……可我們又都在學校里念過 書。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鮑里斯回頭看著一輛輛汽車, 含含糊糊他說著,輕輕地把她推開。“還哭哪!你都凍僵了!回 去吧!” 他跳進司机艙,砰地關上鐵皮的車間,卻又立刻把它打開, 想請求她原諒這樣粗魯地和她告別: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 屈……當然……難道可以說這樣的話……但是汽車進足了勁儿吼 了起來,猛地一沖就疾馳而去,把排長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 柳霞被拋在后面了,隱沒在塵霧之中。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他的 記憶里──一個恫然若失的,困惑不解的柳霞。 戰士們在汽車上旁若無人地唱著,叫喊著,吹著口哨。煙蒂 還在踩臟了的雪地上冒煙,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煙圈還在打 轉,而車隊卻已經駛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領頭的一輛汽車已經馬 上要駛進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聲喊了一下,就飛跑起來。“我的媽呀: 地址!……” 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地追赶著車隊。但兩條腿怎么追得上 汽車呢…… 那輛正面象豬臉那樣的外國汽車在松樹林子的邊緣擦過一根 又一根松樹的枝干,于是高處的雪紛紛落下。就象舞台上降下帷 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万物,松林靜悄悄,一片冷漠,林子深處 幽暗無光,就是在那里,游擊隊員們吊死過那個色迷心竅的外國 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么意思呢?要來何用?時間放慢了腳步,停止了 一個夜晚,現在重又飛跑起來,它毫不留情地計算著人的生命的 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夜晚過去了,它帶來了新的一天。一切 都已經難以補救,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一切都曾經有過,一切都已經過去。 另外一個車隊從柳霞身旁駛過。戰士們指指點點,議論雪地, 議論農舍,議論柳霞的腿。柳霞已經沒有力气向他們揮手打招呼, 只會搖搖晃晃彎下整個身子作禮,嘴里反复說著: “愿你們全都平安……愿你們全都平安……” 她回到家里時已經差不多凍僵了,渾身沒有一絲力气。鞋予 凍得象石頭似地敲在地上咚咚直響。頭發上都是雪花。濕辮梢凍 成了冰,象一個鉛錘敲打著她的背。柳霞連衣服也沒有脫,就象 一頭小狗嗚鳴咽嗥叫著,鑽進被窩,下意識地希望還能感覺到昨夜 的余溫。 這房子已經被后勤部隊的戰士占用了。一名年過中年,然而 身形矯健的中士,敲了下房門,走進房間就解釋起來: “剛才門開著。我們以為房子沒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腳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來蓋在身上, 她想緊緊地靠著些什么。她牙齒打著戰,從她麻木的嘴里發出一 聲聲越拖越長,越變越細,越來越沉痛壓抑的哀號。她那烏黑幽 逢的眼睛里出現一种變幻莫定的閃亮,無動于衷的眸子好象結了 一層閃閃爍爍的冰花。眸子的里面似乎已經掏空,只剩下空空如 也的外殼。 ----- From: Hill Shi  新語絲電子文庫(http://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