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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留居都市中的野鴨很難找到築巢生蛋之處,麻胸脯目睹一瘦老頭將其
  它母鴨生在噴水池假山石縫中的蛋偷走。它返回玉淵潭岸邊葦叢築起蛋巢,
  垂釣者未發現但水位上漲將蛋全部淹沒。它學中華秋沙鴨在老槐樹洞中築
  巢孵蛋,小鴨倒是孵出來了,但跳下樹的一命嗚呼,末跳下樹的因大叫而
  暴露,讓人擄走……

  隨著氣溫升高,紫竹湖窄水灣因那密生的蓮葉而越發顯得安全,但蓮葉只能做遮陽傘而已,只有岸邊那柳根與木樁撐著的地方才可以做蛋巢,但那裡已被身高力大的斑頭雁夫婦占據了。湖岸四周都是人工砌的直立石台,野鴨上下很不方便。並且岸上竹林雖高雖密,但下部卻是一看透底,裡面既沒有斷木也沒有草叢,時不時會有園林工人進去清掃落葉和紙屑,所以,麻胸脯雖與綠頭公鴨愛意濃濃,卻一直沒選好築巢生蛋的地方。

  麻胸脯開始留意別的母野鴨如何解決這同樣的難題,當它們起飛時它也起飛,發現那些母鴨因在公園內找不到生蛋的隱蔽場所,只好悄悄溜入小河對岸一個噴水池假山石的縫隙中生蛋。但是,噴水池對面的房屋內,早有一個瘦老頭在把眼睛向玻璃窗外窺視著。母鴨生完蛋剛剛飛回湖內,那瘦老頭就從屋中走出,蹚水入池到假山前,伸手把蛋拿走了。

  可是,母鴨們找不到其它生蛋之處,只好繼續把蛋生在河對面那假山石的縫隙中,照例被那瘦老頭打劫一空。

  母斑頭雁也在岸邊小小的平台上生了蛋,白天還平安無事,但是到了晚上,公園內夜深人靜時,那瘦老頭忽然蹚過沒膝的河水,從那惟一沒有牆和柵欄處進得園來,朝雁夫婦走來。雁雖身高翅大,但除了高叫抗議和撲翅逃開之外別無它法,因此,雁蛋也被瘦老頭搶走了。

  但無論怎樣說,這些鳥兒只是損失了蛋,畢竟沒有誰敢向它們開槍。大概正是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斑頭雁以無可比擬的耐心固守著它們的領地。

  在斑頭雁望著瘦老頭的背影碟蝶不休地鳴叫抗議時,麻胸脯也覺得肚子裡有蛋要成熟了。因它已經發現了這紫竹湖中的偷蛋者,而又缺乏落入那動物園水禽湖的勇氣,它腦海光屏中閃現出玉淵潭湖中的殘堤和斷堤,就起身往那裡飛去。

  一眨眼工夫,麻胸脯就落入玉淵潭西湖水面,可是這裡已有了很大變化:首先是湖中水溫竟比冬季還要冷些——這是因為在春末夏初城郊用水量增大,發電廠與煉鋼廠的冷卻水都就近澆灌了耕地,而由山區水庫流來的水尚留有雪水的低溫;其次是湖邊鐵絲網被拆除,老柳樹被砍伐,殘堤外側的幾個小湖也被填平了,到處挖著坑穴——這是因為在與這個國家隔海相望的另一個國家,正有一種叫做櫻花的花木作為禮物已經起程運輸過來,園藝家選中了這遮風向陽,溫濕適度又便於市民觀賞之處修建一座園中之園。

  麻胸脯驚異這些變化,但是肚子裡的蛋又容不得追究這變化的詳細原因。它只好游往東湖,發現這裡除拆掉了鐵絲網變化卻很小。東湖中原來就沒有斷堤,但西北角距岸不遠有一小片葦叢,枯葦中雜生著新葦,很適合母野鴨的麻栗色迷彩羽衣隱藏。它瞅準沒人的時機急忙鑽入葦叢裡面,悄悄干了起來。先在葦根處干爽的沙地上舖了些斷葦稈,又舖了些葦葉和葦穗,最後從自己胸腹上扯下些羽毛舖墊,才開始生下肚子裡的蛋。

  生下一個蛋,它再從胸腹部扯下些細羽絨將蛋蓋好,然後一動不動地在裡面呆到天黑,看看四周無人才悄悄起飛,到紫竹湖中去與那綠頭公鴨約會。

  這樣空來空往,都在夜幕掩護下進行。好在紫竹湖距玉淵潭只有三公里遠,而野鴨快飛起來時速可達到上百公里。它一共往返了七個來回,第八個黑夜到來,它巢中已經有七個蛋,這時它便不再離開,而專心臥在蛋上孵著。

  柳絮在空中飛,柳葉在頭上搖;葦錐在身前身後鑽出,伸張出嫩綠的葦葉。在四周淺水藻類長高的同時,苔蘚也浮出了水面。由於處於避風之角,藻類和蘚類吸納陽光,水溫較深水處略高一些,吸引得魚蛙爭相前來產卵,「啪啦——」「啪啦——」攪動水花的聲音不斷。麻胸脯真是喜出望外,因為,它臥在蛋巢上就能吃到各種美食。

  然而,很快,麻胸脯就發現因它的小腦瓜過於單純而將自己置於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湖岸邊鐵絲網的拆除本身就是一種開放的信號,它使人們可以不受妨礙地釣魚和布網。而魚在產卵期喜歡光顧淺水和溫水的特性,會招來垂釣者與布網人。所以,當太陽升起,葦叢四周到處都是從岸上伸出的釣竿、魚線和浮漂。天黑之後,垂釣者走了,又有劃橡膠氣筏的布網人趕來接班,他們用透明的比人的頭髮絲還細的尼龍絲結成掛網,繞著葦叢在淺水藻類中布起一道道迷陣,使得魚一游動就會撞在網上,而麻胸脯游過那掛網時,也有被纏住的危險。這樣,整個白天它實際上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肚子餓了,食物就在眼前卻不敢吃,甚至頭上落了小蟲,腳蹼壓麻木了也不敢動一下。

  但是,作為一只最最優秀的母野鴨,麻胸脯有著保護色極好的羽衣和超乎尋常的耐心,只要它不動,垂釣者就不會發現距岸僅有數米遠的葦叢中一雙緊張而又警惕注視著他們的小眼睛。

  好不容易,麻胸脯挨過了白天。到了晚上,雖然湖面仍漂浮著橡皮筏和布網人,但麻胸脯知道人的夜視能力其實比害夜盲症的燕雀好不了多少。它用羽絨蓋好蛋,輕輕飛離葦叢,到遠離蛋巢的水面上去活動一下麻木的身體,將肚子填飽,然後等布網人登岸睡熟了以後,再悄悄繞過網,浮回葦叢潛伏下來。

  這樣,它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近岸葦叢中堅持了兩個多星期,距蛋孵化還差一半時間,這時,不是岸上垂釣者而是湖水出了問題。原來,這玉淵潭不僅是京城河道與園林湖泊的供水源頭,還是城郊工農業用水總調節樞紐,湖中水位常常會隨用水的高低峰而有所變化。這一天,忽然湖水開始陡漲起來,連岸邊老柳樹的根部都浸在了水裡,自然,葦叢中的小片旱地也無法倖免。當時,麻胸脯孵著孵著,忽然看到舖在蛋底的羽絨紛紛漂浮起來,接著它那船形之身也飄然而起,連腳蹼也無法摸到水底的蛋了。受驚之下它尖鳴一聲從葦叢中撞出,飛向湖心水面。岸邊,立刻傳來垂釣者一片啼噓之聲:

  「啊喲!那槍殺白天鵝的青年剛被判過三年刑,這野鴨就敢跑到人的眼皮底下來睡覺了,要是它啄一下誰鉤上的蚯蚓,誰就可以釣著一只野鴨子啦……哈哈哈哈……」

  垂釣者們笑歸笑,仍舊釣他們的魚,誰也沒理會葦叢中的秘密。麻胸脯心中仍牽掛它的寶貝蛋,煩躁不安地在湖中轉著圈子。

  終於,空中一片烏雲飄來,雨滴敲打著水面,垂釣者們紛紛收竿離開,麻胸脯才得以游近被淹的蛋巢。它潛身試圖搶救被淹的蛋,然而看到靜躺在水下的蛋已包裹上一層綠苔。一切努力全都無望,蛋中的小生命肯定因水冷而夭折。麻胸脯意識到這一點後,才悲傷地一步三回頭地飛走了。

  再一次失卻愛子的麻胸脯憂傷不已,很長時間都在玉淵潭水面上發呆。但已在京郊度過一年四季的它,知道這長於極地苔原的夏天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利用。它開始沿水邊尋找,已期能夠發現更隱蔽更安全的築巢生蛋場所。就在這時,它發現人在東湖南岸建起了碼頭,而被人推下水的,分明就是仿照鴨身做的鴨子船。人踏著這又大又笨的傻鴨子跟在麻胸脯身後,把它由東湖驅向西湖然後又趕向東湖,迫使它一次次拉起,用在空中畫弧之法擺脫那遊船。有一回,向它包抄過來的是三只鴨子船,而且後面還有更多的船,使麻胸脯除了往那東湖岸畔高牆之內的國賓館上空兜飛已無其它選擇了。它飛臨樹木與別墅式房屋的上空,卻聽到下面有水禽啼鳴之聲,細看裡面,溪水與蓮池邊有好幾隻長腳丹頂鶴在悠閒地散步,對持槍站立在水邊橋頭的士兵視而不見。

  麻胸脯飛在動物園水禽湖時曾見過這種長腿涉禽,看到它們如此悠閒,忍不住就采取空中剎車,在離士兵稍遠的蓮池一角落下。士兵對此沒任何反應,而那丹頂鶴卻挺著矛槍尖般的長喙直衝過來。麻胸脯游向蓮池深水,丹頂鶴向前衝時水很快淹到胸部,這些排斥外來者的傢伙,終因無游水的腳蹼而只好後退,有一只還險些被水下蓮梗絆住雙腳而了卻伙食賬哩。

  麻胸脯考察著國賓館內的園林,發現這裡林木茂密、曲徑通幽、溪水潺潺,溪流所串接的小湖中又有睡蓮與荷花,是難得的安靜場所,但是樹木的長枝矮枝在屋簷橋欄處交叉錯落而生,野鴨及時起飛降落要受到各種限制,加上林中小路和別墅外的各個角落都有照明燈,也會使野鴨失去夜間活動的自由。所以,麻胸脯雖幾番與士兵接觸,知道他們有槍而不會向鳥類射擊,卻不敢保證他們不像瘦老頭那樣偷蛋。它畢竟還只是一只野鴨,無法看書看報,又怎能知道士兵嚴明的紀律呢?

  麻胸脯飛離了國賓館,但它這回沒有飛很高,而只保持在樹梢或樓頂以上的高度,以便能更清楚地觀察地面。它敢在人口稠密的大都市上空如此低飛,也說明了它出色的適應環境的能力。

  錐形的樹梢不斷在它身邊閃過,綠地和灰色屋頂在它身下掠過,匯聚車流與人流的街道迎面而來又辭它而去。麻胸脯左顧右盼著,它又看到了鴉鵲搭在高樓或煙囪頂上的球形巢穴,看到了花背松鼠沿樓角避雷針或雨水管攀上攀下,發現了貓頭鷹正落在雖矗立卻不工作的塔吊長臂上閉目打盹,這些荒野動物進軍城市的成功範例使它信心增強了一些,它繼續盤飛、尋找著。

  突然,在飛過一個路口的時候,它發現一棵攔腰折斷的大槐樹,上端露出空心部分,外壁生有許多大樹瘤,保留著茂密的枝葉。麻胸脯看到這斷樹空心處後,腦海光屏中立刻出現了中華秋沙鴨在樹洞中孵小鴨的情景。它兜返回來觀察:樹的空心處為淺鍋底形狀,寬大的鍋口又是朝向天空的,與中華秋沙鴨橫向出入樹洞的居所有所不同。在淺鍋底部堆著厚厚的朽木碎屑,具有很好的緩衝效果,鍋外四壁又有那樹瘤和蓬亂枝葉所掩蔽,作為蛋巢是再理想不過了。

  野鴨沒有中華秋沙鴨或雀科鳥類那樣在林枝間攏翅穿行以至於直接鑽入樹洞的本領,在這以前也沒有哪一只屬於野鴨正宗——綠頭鴨中的母鴨在樹上生兒育女的範例,但麻胸脯在野鴨家族中是最最能適應新環境和最最善於學習的。它既然看到過中華秋沙鴨在樹上孵小鴨,就必然在心中留有印象。野鴨原本有垂直降落在水面的本領,而它又從雁群那裡學到了降落於松軟耕地上的經驗。它小心試著做垂直降落,厚厚的朽木碎屑正好如新翻耕過的土地,它成功了。而它試臥之後眼睛立刻大亮起來,繼而因想到那綠頭公鴨新郎又生出顆顆愛心。它拍翅而起,往紫竹湖飛去。

  槐樹下傳來自行車剎車聲,從樹下經過的騎自行車的人停下來仰頭望著,口中喃喃自語:「這年頭,什麼怪事都出,樹上也能飛野鴨子!」

  奇怪歸奇怪,當麻胸脯消失在藍天時,那人又騎上車走了。

  但是,那人仰頭觀察的細節已被空中的麻胸脯看得一清二楚。為了安全,它只好采取夜間行動的辦法。街道在夜晚是寂靜的,這裡絕沒有垂釣者和布網人。而它經過在大都市越冬,已熟記各街市燈河的方位,再不會被燈光之海所迷惑,掠過城市夜航也不會迷失方向了。這樣它很快又湊夠了七個蛋,並專心致志地孵著。白天,各種車輛和行人從樹下經過,發出各種噪聲,麻胸脯一動不動地臥在蛋巢之上。晚上,街道上雖靜但仍可聽到距大樹不遠處房屋裡的人聲,這時,麻胸脯才用羽絨將蛋蓋好,悄悄起飛去到它所熟悉的河湖水中吃喝,返回後羽絨下的蛋還是溫熱的。

  有一夜,麻胸脯正在紫竹湖中覓食,忽然下起了雷陣雨,雷鳴鳳吼,好不可怕,豆大的雨點砸在竹葉和樹葉上啪啪直響。麻胸脯雖為閃電雷鳴而恐怖,但它更惦記巢中的蛋,故而迎風冒雨往回急趕。

  斷樹的蛋巢中,雨水沖刷著覆蓋蛋的羽絨。這羽絨雖有防水油脂,但是畢竟很輕,眼看雨水就要將羽絨沖開,就要激冷必需保持溫熱才能存活的蛋中新生命。這時,麻胸脯及時趕了回來,馬上落在蛋上並展開翅膀將它們護得嚴嚴的。瓢潑大雨繼續落在它的背羽和翅羽上,但因這羽毛都塗有防水油脂,所以都很快滑落,從斷樹空心的縫隙流向大樹根部,再從破朽處嘩嘩流出。麻胸脯聽到斷樹下如小溪樣的流水聲,可是它身下的蛋卻在它的遮護下始終保持著干燥與溫暖……

  終於等過了二十八天,決定性的日子來到了。麻胸脯感覺到蛋在它身下蠕動著,這真是一種美好而又幸福的感覺。它聽到了發自蛋殼內的叩擊聲,接著又看到破殼而出的一張又一張鏟樣的小嘴,還有一雙雙黑得透明的小眼睛好奇地往外面窺望。一眨眼工夫,一個又一個蛋殼便被掙破,七隻毛濕腿軟的小鴨雛一齊對著它們的媽媽大叫而特叫著。

  「晦!別叫啊孩子們!你們沒看見樹下有人正在經過嗎?」麻胸脯趕緊用翅膀將小鴨捂護住,並緊張地看著樹下來往的車輛與行人。

  其實,車輛與行人都在為自己的事情而往來忙碌著,嘈雜之聲完全掩蓋住了樹上小鴨的叫聲。當然,在車少人稀的時候,偶有從樹下經過的人也聽到了小鴨叫聲,但他們的腦海中卻閃出自我解釋的答案:「是旁邊院子裡居民買的小鴨雛!」誰也沒當做一回事就過去了。

  小鴨們決不知道它們所處的世界是多麼危險與複雜,更不知道它們是處在車流與人流包圍的樹島之上。它們只知道從空中那個明亮的光球直射下來的光芒真是太熱了,雖在媽媽翅膀的羽陰下仍悶熱得不得了。小鴨們還處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它們為口渴而大叫特叫。有一只小鴨受不住酷暑煎熬,竟從媽媽翅羽下衝出,往斷樹下跳去。

  地面傳來一聲尖叫,麻胸脯立刻叫苦不迭。它只知道學中華秋沙鴨在高樹上孵蛋,只知道這斷樹有著不易被人發覺的優點,卻忽視了它的綠頭鴨家族後代缺少小中華秋沙鴨那樣從十米高處跳下而不會摔傷的本領,這樣,就導致了它的第一只小鴨一命嗚呼。而後面這六只小鴨,即便挨到了晚上,它也無法將它們平安地弄到地面上去。

  又有一只小鴨從媽媽的翅膀下衝出落下樹去,但它在下落過程中被下面的樹瘤亂枝托了兩下,落到地面時只摔斷一條腿,因此在地面上掙扎大叫。

  「嗯?樹上掉鴨子?」騎自行車的人停下,行人也紛紛圍攏過來。他們聽到了樹上的叫聲,並看到了從枝葉間隙向下張望的母鴨和小鴨。有人借助樹瘤攀上了斷樹,好幾隻大手伸入淺鍋形巢底摸索著。縱使麻胸脯膽量再大,母愛之心再強,也無法顧及它的小鴨兒女了。它「嘎——」地大叫一聲,飛向空中,在回望中看到小鴨一個個被人抓住弄下樹去,而它,除了繞樹盤飛,卻沒有任何辦法。最後,它看著人把活小鴨死小鴨一並帶走,才高鳴著拉起,盤向高空,以表達失去兒女的悲痛與哭泣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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