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鎮
第二十七章 復活節:諾拉的禮物

    無孔不入的記者群撤退了,允諾下次重新開庭之日再來。但是,萊特鎮依舊如故,
而且鎮民在暗中竊笑、發火、七嘴八舌,到最後連帕特麗夏梳妝台小佛陀鬧鐘的耳朵也
發出聲響。
    比利﹒凱查姆陰錯陽差成了鎮上的英雄。「男孩子們」在街角攔住他,和他稱兄道
弟;久已歇手不做的保險,他居然又賣出五單;而且在自信恢復之際,他對外暢談那幾
個被調查的晚上,他和帕特麗夏﹒萊特小姐的關係細節。這些話由卡梅爾﹒佩蒂格魯
(她開始給「好朋友」打電話了)傳到帕特麗夏耳中,惹得萊特小姐立刻衝到鎮上凱查
姆先生設在布盧菲爾德街段的保險公司,左手抓住凱查姆先生衣領,右手朝凱查姆左臉
連打五記耳光,在他白嫩潮濕的鮮肉上留下五指印記。
    「為什麼打五下?」奎因先生問。
    萊特小姐這次出行是由他陪伴的,而且在她出手洗清名聲時,他也頗為欣賞地在一
旁觀看。
    萊特小姐臉一紅。
    「管他的,」她尖酸地說,「那是——不多不少的——報復,那個愛撒謊、好吹噓
的傢伙——」
    「你不當心點的話,」奎因先生嘀咕道:「卡特﹒佈雷德福就要再寫一張控告你的
起訴狀了——這回是侮辱及毆打。」
    「我等著,」帕特麗夏陰沉地說。「但他不會寫的,他清楚得很!」
    顯然卡特真的很清楚,因為沒聽說他對帕特麗夏的法庭錯舉采取什麼行動。
    萊特鎮準備迎接復活節假期。邦騰百貨公司從紐約引進各類服飾、春裝、皮鞋、皮
包、內衣;索爾﹒高迪男士用品店增加兩名臨時僱員,以應付店內生意;下村商業中心
更是擠滿顧客。
    埃勒裡﹒奎因先生把自己關在萊特家頂樓他的住處,除了三餐,其他時間均閉門不
出。如果有誰進來探看,一定無法明白。因為,對一個沒有經驗的人來說,他實在什麼
事也沒做,只不過抽了無數枝香煙而已。他總坐在靠窗的椅子中,凝視窗外春日天空;
或是在屋內,像機動車那樣撲通撲通低頭大踏步走著。噢,是的,假如你仔細地看,你
可以看出書桌上有一大堆筆記——亂七八糟的一堆,紙張像枯萎的秋葉那樣四處散落,
真的是埃勒裡的躁火急風把它們吹散了,使它們像被遺棄、被挖苦似地歪躺在那兒。
    看來,那個方向沒有什麼讓人振奮的推理結果,其他的方向也一樣沒有,唯一的一
個可能是諾拉那個方向。諾拉實在有點奇怪,在丈夫被捕和受審的壓力下,她英勇地站
出來,每個人都以為她的舉止理所當然。連荷米歐妮也只想到諾拉的身體情況以及怎麼
好好照顧這個懷孕的准媽媽女兒;老露迪更是伺候得無微不至。她說,女人終究是女人,
是上天造來生小孩的,因此,對諾拉的身體狀況愈少小題大作,就愈可能母子——諾拉
和即將出世的小孩——都平安。
    吃簡單但有營養的食物,蔬菜牛奶水果充足,少閒逛,適量糖分,多散步,輕微運
動,其他的事情慈悲的上帝自會照顧。露迪經常為這件事與荷米歐妮爭吵,與威洛比醫
生也至少有過一次記憶清晰的口角。
    然而,露迪對精神系統的病理畢竟所知有限。但是,儘管其他人知道得多些,在親
近諾拉的人當中,也只有兩個人懷疑到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其中至少有一位正徒勞無功
地設法扭轉災難發生。這兩個人,其中一位是奎因先生,他只能靜候觀望;另外一位是
威洛比醫生,這位醫生盡全力照顧諾拉忽略的一切事情,包括吃滋補藥、每天固定檢查、
外加叮嚀囑咐。
    諾拉是突然間崩潰的。復活節那天,全家人剛從教堂回來,他們聽見諾拉在房內大
笑。當時正在樓下自己房內梳頭的帕特麗夏是最靠近諾拉房間的一個,她聽著諾拉笑聲
中有種奇異的成分,率先沖進諾拉臥室。到了臥室,她發現姐姐蜷縮在地上笑得搖頭晃
腦,但兩頰面色由紅轉紫、再轉黃;她的眼神狂亂,滿是淚水,宛如一場海上風暴。
    隨即全家到齊,忙把諾拉拖到床上,松開衣服。這時她還一個勁大笑著,彷彿她的
生命悲劇是世上最大的笑話。埃勒裡撥電話找威洛比醫生來,然後在帕特麗夏和洛拉的
協助下,鎮定了諾拉的歇斯底裡。
    醫生到達時,他們已經止住諾拉的狂笑,但她仍然顫抖不已,臉色蒼白驚恐地張望
四周。
    「我不——不明白——」她喘息著說,「我——沒事。那麼——所有事情……噢,
我好痛。」
    威洛比醫生把大家都趕出臥房,自己獨自在諾拉臥房待了十五分鐘。他出來時,哭
喪著臉說:「得送她到醫院,我來安排。」
    荷米歐妮聽了,緊抓住約翰,兩個女孩貼在一起,沒有一個人說什麼;但有只大手
圍過來拍拍她們。
    這一天,萊特鎮總醫院人手不足,因為是復活節,又是星期日,經過三刻鐘,救護
車還沒到。而且在約翰記憶中,這是他生平頭一回聽見威洛比醫生詛咒——一個又長又
大聲的形象的咒罵;罵完,他咬緊了牙,回頭照顧諾拉去了。
    「荷米歐妮,她會沒事的。」
    約翰雖然表面上這樣說,臉色卻是鐵灰的。如果米洛都開口詛咒,就表明情況太糟
了!
    救護車終於來了,醫生沒再浪費時間詛咒。他動作迅速地把諾拉推出屋子,留下他
的車子在萊特家門外路邊,親自陪諾拉進救護車。實習醫生用擔架把諾拉抬下樓時,全
家人瞥了一眼諾拉,她的肌肉抽搐著,各部位樣式不一,好像各有各的生命似的;她的
嘴唇扭曲著,兩眼痛苦得發出乳白色的眼光。
    謝天謝地,荷米歐妮沒見到那張臉;但帕特麗夏看見了,她驚恐地對埃勒裡說:
    「埃勒裡,她又害怕又痛苦,快嚇死了似的!噢,埃勒裡,你想她會不會——」
    「我們到醫院去,」埃勒裡說。
    埃勒裡開車載大家去醫院。萊特總醫院沒有隔離病房,但威洛比醫生將婦女外科手
術病房清出一角,把諾拉安置在角落一張病床上。家人不許進入該病房,他們得在走道
一頭的候診室等候。候診室因為佈置了復活節花束而顯得愉快,但也因為消毒水的氣味
而顯得悲傷。那味道使荷米歐妮難受,所以他們讓她在一張長椅子躺下,雙眼緊閉。約
翰來回走動,不時去摸摸鮮花,並偶爾說春天又來了真好等等。兩個女兒緊挨母親而坐,
奎因先生挨著兩個女兒坐。現場除了約翰的皮鞋在破舊的花地毯上發出聲以外,一點聲
音也沒有。
    威洛比醫生急衝沖地走進候診室,場面隨之改觀:荷米歐妮睜開雙眼,約翰停止走
步,姑娘們和埃勒裡都跳起來。
    「沒多少時間了,」醫生氣喘吁吁。「聽我說,諾拉體質弱,而且她一向是神經緊
張的孩子,加上幾個月以來因為中毒而感受壓力、憤怒、擔憂、新年派對、還有審判等
等,使她非常虛弱,情況嚴重……」
    「米洛,你到底想說什麼?」約翰抓住老友手臂,緊張地問。
    「約翰,諾拉情況嚴重,沒有必要隱瞞你和荷米歐妮,她病得不輕。」
    威洛比醫生轉身,好像急著走。
    「米洛,等等!」荷米歐妮大叫。「孩子……怎麼樣?」
    「荷米歐妮,她就要生了,我們必須動手術。」
    「可是——才六個月呀!」
    「沒錯,」威洛比醫生僵直地說。「你們最好都在這裡等,我得去準備了。」
    「米洛,」約翰說,「假如有什麼需要——我是指——錢,要找人——找最好的—
—」
    「約翰,我們很幸運,這個復活節,亨利﹒格羅伯來斯洛克姆探望他父母;他是東
部最好的婦產科醫生,也是我以前的同學。他現在已經上路過來了。」
    「米洛——」
    荷米歐妮哭著,但威洛比醫生已經走了。
    現在,沉靜的房裡,太陽照進來,復活節花束芳香地邁向死亡,這幾個人在這裡重
新再等待一次。約翰在他妻子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他們就那樣坐著,兩個人的眼睛
都固定在候診室門上的時鐘,秒鐘來了又走,然後變成分鐘。洛拉翻動一本破舊的《都
會》雜誌,不時拿起又放下。
    「帕特麗夏,」埃勒裡說,「過來。」
    約翰看看他,荷米歐妮看看他,洛拉也看看他。然後,荷米歐妮和約翰回頭注視時
鐘,洛拉重新翻閱雜誌。
    「去哪兒?」帕特麗夏的聲音閃爍著淚水。
    「到窗子那邊,離家人遠一點。」
    帕特麗夏腳步沉重地隨他走到最遠的窗邊,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外望。埃勒裡握住
她的手:
    「說話。」
    她淚水滿溢:
    「噢,埃勒裡——」
    「我知道,」他溫和地說。「不管什麼話,把它講出來,比梗在心裡好一點,是不
是?你不能對他們講,因為他們自己也是有話梗在心裡。」
    他遞給她一支香煙,並舉起一根火柴,但她把香煙夾在手指間,卻沒有看香煙或看
他。他聞到手指間火焰的氣味,然後看著手指。
    「講出來——」帕特麗夏痛苦地說。「曖,為什麼不呢?我實在不明白,諾拉躺在
那邊,嬰兒即將早產,吉姆在幾條街外的牢房裡,爸爸媽媽像兩個老人坐在那兒……老
了,埃勒裡,他們真的老了。」
    「是的,帕特麗夏,」埃勒裡喃喃說。
    「可是我們以前多快樂呀,」帕特麗夏哽咽了。「這真像一場噩夢,不可能是我們
嘛。我們本來——是鎮上的一切!現在看看我們,灰頭土臉,老邁不堪,還讓人吐口
水。」
    「是的,帕特麗夏,」埃勒裡又說。
    「我每次想到這是怎麼開始的……它怎麼開始的?哦,今後我再也無法快樂地期待
假日了!」
    「假日?」
    「你不懂嗎?過去發生的每件可怕的事——都發生在假日!今天是復活節——而諾
拉躺在手術台上。吉姆什麼時候被捕?情人節!羅斯瑪麗什麼時候死的,諾拉什麼時候
嚴重中毒?新年除夕!還有諾拉生病、中毒,在聖誕節,前一次是感恩節……」
    奎因先生看著帕特麗夏,好像她在說二加二等於五一樣。
    「不,這些事困擾了我幾星期,雖然我也同意這一點,但那是巧合,此外不代表任
何意義。不,帕特麗夏……」
    「甚至開始也是,」帕特麗夏叫,「最開始是在萬聖節!記得嗎?」她瞪著手上的
香煙,它已經被揉爛了。「埃勒裡,假如我們沒有在那本《毒物學》中發現那三封信,
事情可能就不一樣了。別搖頭,真的可能就不一樣了!」
    「也許你講得有道理,」埃勒裡喃喃說道。「我現在是對我自己的愚蠢在搖頭——」
    一個沒有形狀的東西,像火星一樣,在他腦中跳了一下。他曾有一次類似的經驗—
—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現在同樣的事又發生了。火星消逝,留給他一片令人惱
火的冰冷灰燼,而灰燼卻什麼也沒透露。
    「你說那是巧合,」帕特麗更尖銳地說,「好吧,就叫它是巧合,隨你怎麼叫它—
—巧合、命運,或他媽的運氣都行。但是,假如去年萬聖節搬書時,諾拉不是正好掉了
幾本書,那三封信也不會跑出來,說不定到今天還夾在那本書裡。」
    奎因先生剛要指出諾拉的威脅不是來自那三封信,而是來自寫信的人;突然,腦中
火星又一閃爍,然後消逝,他便沒有開口再說什麼。
    「那件事情,」帕特麗夏歎氣,「假如那天那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改個方式發生,
說不定什麼事也不會接著出現。假如那時候諾拉和我沒有決定替吉姆佈置書房,假如我
們沒有打開那箱書——」
    「那箱書?」埃勒裡茫然地問。
    「我從地下室把那個板條箱搬上來的。吉姆和諾拉蜜月回來時,埃德﹒霍奇基斯去
火車站把吉姆的東西拉回來,然後堆在地下室。假定我那天沒有拿槌子和起子去開箱子
呢?假定我找不到起子呢?或者假定我多等一個星期、一天或一個鐘頭……埃勒裡,你
怎麼啦?」
    奎因先生站在她面前,有如上帝在進行審判。他臉上有可怕的怒氣,帕特麗夏看得
嚇壞了,整個人往後退縮貼著窗子。
    「你是說,」奎因先生鎮靜極了的聲音說,「那些書——諾拉掉下來的那些書——
那些書本來不是在起居室的架子上?」
    他搖動著她,她在他手指的壓力下瑟縮了。
    「帕特麗夏,回答我!那天你和諾拉不是從起居室的書架上把書本搬到樓上吉姆書
房中的?你肯定那些書是從地下室的箱子裡搬上來的?」
    「我當然肯定,」帕特麗夏顫抖地說,「你到底怎麼了?那箱子釘死了,是我親手
打開的,剛好在你那天晚上進來之前幾分鐘,我才把空箱子抱回地下室,還有其他工具、
包裝紙、彎了的釘子——」
    「這——太不可思議了。」
    埃勒裡說著,一手抓來一張靠近帕特麗夏的搖椅,沉重地坐下。
    帕特麗夏大惑不解。
    「埃勒裡,我不懂,這有什麼不對的?那又怎麼樣?」
    奎因先生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咬著牙、面色蒼白地坐在那裡,而且看得出臉色越
來越蒼白。他嘴唇漂亮的線條越來越深、越來越堅定,然後灰色眼睛閃現一絲困惑,但
他很快把它藏住——幾乎一出現就把它藏起來了。
    「那又怎樣——」他舔舔嘴唇。
    「埃勒裡!」現在換了帕特麗夏搖他了。「別這麼神秘兮兮的!有什麼不對嗎?告
訴我呀!」
    「等一等。」
    她注視著他,等候著。他只是坐著,然後喃喃說:
    「我早知道就好了。但我不可能……都是命運,命運晚了五分鐘帶我進那個起居室,
命運讓你沒有早幾個月告訴我。命運隱藏了最重要的事實!」
    「但埃勒裡——」
    「威洛比醫生!」
    他們跑回候診室。威洛比醫生剛沖進來,還穿著手術衣、戴著手術帽,面罩像圍巾
一樣繞在脖子上;手術袍上有血跡,臉頰倒沒有。
    「米洛?』」荷米歐妮在發抖。
    「怎麼樣,怎麼樣?」約翰嘶聲問。
    「快說呀,醫生!」洛拉叫。
    帕特麗夏急忙上前抓住這老人瘦瘦的手臂。
    「唔……」
    威洛比醫生聲音沙啞地說出一個字就停了。然後他露出最悲傷的微笑,手臂環繞荷
米歐妮的肩膀,一高一矮對比真鮮明。
    「諾拉給了你們一個真正的復活節禮物……你當奶奶了。」
    「奶奶……」荷米歐妮喃喃道。
    「小孩!」帕特麗夏叫,「它平安?」
    「很好,很好,帕特麗夏,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噢,她很小——需要放在保溫箱裡
——不過,只要適當照料,幾個星期之後就會正常了。」
    「那諾拉,」荷米歐妮喘息著,「我的諾拉。」
    「諾拉怎麼樣,米洛?」約翰問。
    「她平安嗎?」洛拉問。
    「她知道嗎?」帕特麗夏叫,「噢,諾拉一定快樂極了!」
    威洛比醫生低頭看手術袍,並摸摸諾拉鮮血所染的污點。
    「真該死,」他說,嘴唇在顫抖。
    荷米歐妮尖叫起來。
    「格羅珀和我——我們盡了全力。但沒有辦法,我們奮力搶救她,但她實在負擔太
重了。約翰,別那樣看我……」
    醫生狂亂地揮動手臂。
    「米洛——」約翰聲音微弱。
    「她死了,就是這樣!」
    說完便跑出候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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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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