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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神秘女子


  馬漢明頭腦發硬,思路不能集中。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回來的?
  這是他的家。當然是!
  柔軟的床褥,佈置豪華的居室,留有穎怡韻味的家居環境。
  穎怡,他想起了,昨夜穎怡回來過。
  穎怡回來過,那簡直是匪夷所思!
  他到什麼地方去了?當時——他與東尼,還有一個叫咪咪的女孩子,從發生打
斗的健身室到了一間通宵營業的夜店,差不多快到天亮才回來。
  深夜的街道,黎明前最幽靜的時刻,街燈寂寥,咪咪和東尼坐在他的車子上。
  「馬漢明——馬先生,你住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我跟你回去!」
  頭髮鬈曲的女孩,兩片紅唇豐厚而濕潤,浮凸的少女身段在薄薄的衣服裡呼之
欲出,她說熱,還扯開了領口的兩顆衣鈕,差不多是不肯下車。
  還是東尼和他兩個人合力才把她從車上搬開。
  東尼截了一部「的士」把她截走……
  晚風把他吹醒,他才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路中央。夜涼如水,他看看腕錶已經
是凌晨三時多了。
  大約喝酒喝多了,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在這個時候回家,夜意更深更濃。
  熟悉的歸程路,在迷蒙的夜色包圍中把他帶回家裡,電閘無聲地升起,家中燈
火仍亮。孤傲的燈光,是這片黑暗海邊唯一的指引。
  在這幽靜的海邊,就只有他和穎怡這間別墅,以前是穎怡的,現在是他的。
  夜深,所有的人都睡了。
  馬漢明從來不叫人等門,當然也因為別墅裡住著的都是僕人,關係至疏,談不
上倚欄夜等,因為在等與待之間有一條感情的線牽連著。
  只有一個人等過他,也沒有多少次。
  在前一個階段,因仍是新婚燕爾的緣故,他極少夜歸;後一個階段,她已臥病
在床,有心無力,何勞嬌軀侍夫郎?
  只有極少的數次,他因有事蹉跎而誤了歸時,那是萬般不得已的。
  當馬漢明風馳電掣地駕車回家,她已在等待,夜立中宵,庭前風冷,更顯她的
幽怨標致和纖瘦身軀,她把長髮盤在頸後,穿一件她最喜愛的碎花長裙。
  寬闊的露台,襯托著纖長秀麗的身影。
  大約是惱丈夫夜歸,馬漢明匆匆上樓時,她沒有回頭。他只看見她的背部,頭
髮束起後露出的背頂,線條很好的弧形,潔白細滑的脖子在淡淡的月色下,勾畫出
生動迷人的曲線。
  她的背部隨呼吸輕微地起伏。
  這天晚上他也是深夜歸來,溶溶灑落的月色照著他微醉的腳步。
  他把車泊好,匆匆上樓。胃裡的酒氣上湧,他靠著梯級的扶手憑欄嘔吐,這時
候,他看到一個人影!
  ——月光清楚地照著位置稍高的露台,那是一個清晰的背影,纖長秀麗的身軀,
長髮盤在頸後,身穿碎花長裙,生動迷人的背部,被月色勾畫出來。
  背影呼吸微動,是有著鮮活生命力的女子背影——
  「穎怡!」他失聲叫出,手一松,差點滑下梯級!
  女子的背影倏然一閃,待他抓緊扶梯把腳步站穩,再看過去時,露台上已經沒
有人了。
  馬漢明躺在床上,把昨夜的事重想一遍,他不能接受穎怡回來的事實。
  他親眼看見穎怡死亡,她呼吸停頓的剎那,是生與死的界限。
  然後是陰氣森然的墓地,穎怡的棺木徐徐下降,黃褐色的泥土帶著剛從地底挖
掘出來的濕氣,紛紛揚揚地灑下,覆蓋了棺木,變成一堆新翻的泥土。
  穎怡長眠在墓穴中,沒有清風沒有陽光,只有永恆的黑暗。
  穎怡死了。
  死了的人不會從墓穴中出來。
  馬漢明從床上翻身跳起,披上晨摟,走到露台前。清新的空氣中有點潮濕,帶
著沁人肺腑的花香吹來。
  天空佈滿陰霾,一個春風濕雨的下雨天。
  杜鵑花在花園裡開著,因其短促,更覺燦爛,帶著破繭而出的喜悅,它們春風
拂撓地開在枝頭。
  這個時候說有鬼魂出現,簡直是笑話!
  生機勃勃的早晨,只適合適者生存的定律。
  馬漢明伸開胳膊迎風來了個深呼吸,清新空氣漲滿胸臆間,使他感受到生命的
強而有力。
  他是強壯的,身體的肌肉充滿張力,夜間夢魘給他帶來的緊張,隨著清晨的來
臨而消失掉。
  這座別墅,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一個人占有——
  就在這時,他的笑容僵住。
  像是回應他的想法似的,花園裡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背向他而立,長髮盤在頸後,纖瘦的身軀穿著一件寬身的水湖色晨樓,
高傲地仰起頭。
  寬身的水湖色晨樓,穎怡最喜歡的衣服——
  穎怡的衣飾,穎怡的神韻,穎怡!
  馬漢明臉色煞白,胸臆間再不是生機勃勃地佈滿春意,花園裡的花朵失去顏色。
  穎怡從地府歸來,穎怡——
  花園裡的女子向他回過頭來。
  這時候,距離剛才初見女子背影時大約過了十分鐘。
  馬漢明從驚駭的震動中清醒過來,決定把事情搞清楚。他不相信鬼魂存在,更
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鬼魂會現身。
  既然沒有鬼魂,那麼花園那個就是活人,活生生的,有生命有呼吸的活人!
  他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馬漢明匆匆跑下樓時,女子仍然站在那裡沒動,看樣子她在享受早晨清新的空
氣,真正地享受人生。
  她回過頭來,馬漢明這次看清楚了她。
  怎會以為她是穎怡?
  這個女子與穎怡相差甚遠!
  穎怡是美麗的,這個女子卻不美,她的顴骨很高,顯得臉型瘦削,甚至有點冷
硬。
  二人相同的只是身材。
  相像的服飾和髮型,使她從背影上看去與穎怡無異。
  女子回頭看他,眼神冰冷,有種孤世自重的冷傲。
  她的年紀比穎怡大,沒有穎怡的明麗溫柔。
  「我知道了,你就是昨晚我看見的女子!」馬漢明說道。知道了昨晚在露台上
的不是穎怡本人,他的心驀然感到輕松!
  「你是穎怡的姑姑?」雖然心中有數,他還是禮貌地問。
  穎怡的姑姑打電報給他,說要回香港,也只有她,才會這樣自來自去地在花園
隨意走動。
  看她那樣子,好像她就是這裡的主人!
  馬漢明不高興她那種態度。
  「我是穎怡的姑姑國艷。」那女子昂著頭說,就如馬漢明是她的僕人。
  神態傲慢,不可一世。
  馬漢明當初在電報見到這名字時不以為意,現在真人露相,一個姿色平庸的女
子竟然有個火艷艷的名字,還以為自己是女王!
  馬漢明真服了她。
  「你就是穎怡的丈夫馬漢明?」國艷姑姑終於肯對他垂顧一眼,「穎怡去世,
我趕不及回來,待我處理好私事回香港時,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著了。」
  她很有分寸地表示遺憾,但語氣仍是冷冷的,沒帶一點感情。
  馬漢明開始明白瑞叔所說的,穎怡這個姑姑和家庭用翻了的往事。一個連親生
母親都不愛的女人,總不能期望她會對你熱情吧。
  「姑姑打算回來住多久?」馬漢明說,心裡巴望她快點走。
  他很不願意這個女人住在這裡——
  國艷姑姑轉身看著他。
  「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打算告訴你。我今次回來有一件事要做,對我來說這是
很重要的事……」
  「姑姑住在這裡嗎?」
  「當然,這裡是我的家!」
  她特別強調「家」這個字。
  「十多年沒回香港,感覺上這裡變了很多。我剛到步時,乘搭計程車經過鬧市,
很多新的建築物都認不出來,我們這座別墅也有了改變。」國艷姑姑細心地指出,
「例如大門人口那個新型的汽車開關電閘就是以前沒有的,此外還加添了泳池、種
植花草的溫室、放置鐳射影碟的音響室,這些時髦流行的玩意,大概是我哥哥死去
後你們加上去的吧!」
  馬漢明心內一懼,這個女人的觀察力好厲害!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把別墅內外
都走遍了,連一些細微的變化都沒有走眼。
  「國艷姑姑的觀察力果然細緻人微,希望僕人們的招待不會怠慢。」馬漢明不
得不這樣說。
  「僕人?」國艷姑姑眼睛一閃,目光陰冷起來,「為什麼過去的僕人都不在了,
只剩下瑞叔一個?穎怡在生時就這樣的嗎?」
  「我聽人說,一個人離開一個地方越久,對那裡的印象越深,卻不知道時間是
很大的鴻溝,把你熟悉的東西都改變過來。二十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你怎會期望這
裡不會發生變化?」馬漢明語詞平穩,很適當地發揮這個人所共知的道理。
  「僕人的事只是種種變化中的一節,這一點也是另有原因的。若你要知道得更
詳細,可去問瑞叔,瑞叔對這裡的過去和現在都知道得很清楚。」
  「你以為我會怎樣?」國艷姑姑問他。
  「你說呢?」馬漢明反問。
  「我會說你這提議不錯,我會去問瑞叔,我會向瑞叔問清楚很多事!」
  她突然話鋒一轉。
  「在家真是好,一晃眼就到九時了,往日這個時候正是開早餐的時間呢!不知
瑞叔有沒有把我喜歡吃的牛油芝士蛋準備好?」國艷姑姑突然活躍起來,作了個滿
足的姿態,就像小女孩提到她喜歡的甜食一樣。
  這小小的牛油芝士蛋,揉合了她對故居的愛念,特別香濃地吸引她的食慾。
  「告辭了,我要去吃我愛吃的早餐——」
  國艷姑姑猝然轉身,活潑地挺腰離開花園,向屋內走去。
  淺藍色的松身長袍擺動,勾織出一個妙曼迷人的背影。
  假如現在有人看見馬漢明,必定會大吃一驚。他手心冰涼,額角佈滿汗水,像
看見很恐怖的東西。他張開了嘴,看著國艷姑姑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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