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篇   第二十章


  淫逸與粗俗不斷在我們面前展露,使我們熟視無睹,因此看一看我們仍然覺得
邪惡的東西對我們會有教益。我們馴服的意識已經軟弱成了病態,還有什麼東西能
夠給它足夠的刺激,引起我們的注意呢?
  在佛羅倫薩,這東西就是一個叫做酷烈刑具展覽會的玩意。裡納爾多·帕齊第
二次遇見費爾博士就是在這個展覽會上。
  這次展覽會展出了二十多件古典的酷烈刑具,附有詳細的解說,地點在陰森的
城堡觀景台。那是16世紀美第奇家族的城堡,捍衛著佛羅倫薩的南部城牆。參觀展
覽會的人數量之多出乎意料;興奮像鱒魚一樣在公眾的褲襠裡蹦跳。
  酷烈刑具展覽會原定時間為一個月,卻持續了6個月,其號召力之大不亞於烏菲
齊美術館,並凌駕於皮蒂宮博物館之上。
  兩位發起人原是潦倒的標本剝制人,以前靠吃自己剝制的動物的內髒度日,現
在卻成了百萬富翁,穿了正式的無尾晚禮服,帶了展覽品到歐洲各地巡迴展出,一
路春風得意。
  大部分參觀者都成雙成對來自歐洲各地。他們用很長的時間去排隊,在制造痛
苦的機械之間行進,並以四國語言之一詳細閱讀刑具的沿革和使用方法。丟勒ヾ等
人的插圖配合了當時的日記,啟發著參觀的人在對例如車裂的細節的理解。
  ヾ丟勒(1471-1528),德國畫家、木雕家。
  一個牌子上就是用英語這樣寫的:

    如圖所示,意大利王公喜好以鐵胎車輪及墊在四肢下的木塊做刑具,
  把對像在地上碾成數段。而北歐的流行辦法則是把對像在車輪上固定,用
  鐵棒將其身體敲斷,再將手腳穿過車輪上的車輻拴住。軀體複雜的斷裂提
  供了必需的伸縮性,把還在嚎叫的腦袋和身體留在正中。第二種辦法更加
  精彩,給人滿足,但骨髓一旦滲進心勝,此項娛樂立即因之中斷。

  酷烈刑具展覽總能打動能鑒賞兇殘事物的人。但是最丑惡的東西的神髓,人類
精神丑態的精華卻不在鐵女架ヾ或犀利的鋒刃上;根本的丑態其實就展現在觀眾臉
上。
  ヾ一種刑具,是個女人形狀的盒子,裡面是刀刃。
  費爾博士就在這間巨大的石室的微光裡,站在光照下的受刑者的吊籠下面。他
那有疤痕的手拿著眼鏡,一只鏡腳觸著嘴唇。他望著人們魚貫而過,心頭漫溢著狂
喜。他是面部表情的鑒賞家。
  裡納爾多·帕齊在那兒看見了他。
  帕齊是在第二次執行那天的不體面任務。他沒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飯,而是在人
群裡擠來擠去張貼新的警告,警告情人們警惕那個他沒有抓到的佛羅倫薩的「魔鬼」。
這樣的警示招貼畫在他的辦公桌上方很顯眼,是他的新上司貼在那兒的,和世界各
地的懸賞緝拿招貼畫在一起。
  共同監視著票房的兩位標本剝制人雖然樂意給他們的展覽會增加點當代的恐怖,
卻要帕齊自己去貼,因為似乎誰也不願讓另一個人單獨收錢。幾個當地人認出了帕
齊,隱在人群裡噓他。
  帕齊把圖釘釘進藍色招貼畫的四角,固定在出口處的佈告欄上,打開了上面的
一盞圖片照明燈,那裡最能引人注意。招貼畫上畫著一只大瞪著的眼睛。帕齊望著
一對對情侶離開。他能夠看出,好多對情侶都動了情,他們在出口的人群中彼此摩
擦著。他不願意再見到那種畫面,不願意再出現流血和花朵。
  帕齊確實想跟費爾博士談話。這兒離卡波尼邱宅很近,要去取失蹤的館長的東
西很方便。但是等到帕齊離開佈告欄時博士已經消失,卻又不在出口處的人群裡。
那兒只剩下他站過的餓刑吊籠下的石壁。吊籠裡是個骷髏,像胚胎一樣蜷縮著,還
在乞討食物。
  帕齊一肚子悶氣。他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可仍然沒有找到博士。
  出口處的門衛認出了帕齊,見他跨過繩界離開小徑,往城堡觀景台陰暗的土地
上走去,也沒有吭聲。帕齊爬到了雉堞旁邊,往阿爾諾河對岸的北方望去。古老的
佛羅倫薩就在他腳下,矗立在日光裡的大教堂巍峨的圓頂和韋基奧宮的塔樓就在那
裡。
  帕齊成了一個非常古老的靈魂,荒唐可笑的環境是一把叉子,把他叉在上面扭
動。他的城市嘲弄著他。
  美國的聯邦調查局還抓住插在他背上的刀子最後則了一下。聯邦調查局在他們
辦的刊物上說他們描繪的「魔鬼」形象根本不像帕齊逮捕的人。《國民報》還加上
一句:帕齊「捏造罪名把托卡送進了監獄」。
  上一回帕齊掛出藍色的「魔鬼」招貼畫是在美國;那是他掛在行為科學處牆上
的一個驕傲的戰利品,而且按照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們的要求在下面簽了字。他
們了解他的一切,佩服他,邀請他。他和他的妻子曾經到馬裡蘭州的海灘做客。
  此刻他站在雉堞邊,俯瞰著自己這座古老的城市,卻嗅到了遼遠處切薩皮克灣
帶鹹味的空氣,看見了海灘上他穿著新的白運動鞋的妻子。
  在匡蒂科的行為科學處有一幅佛羅倫薩的風景畫,是作為稀罕物讓他看的。畫
面的景色就跟他現在看見的一樣。從觀景台俯隘佛羅倫薩,那是最好的景色,可是
沒有用色彩。沒有,那是一幅鉛筆畫,陰影由木炭塗成。那畫畫在一張照片的背景
上。照片上是美國系列殺人犯漢尼拔·萊克特博士,食人生番漢尼拔。萊克特憑記
憶畫出了佛羅倫薩,那畫掛在瘋人院中他的牢房裡。那牢房跟這兒一樣陰森。
  帕齊是什麼時候得到那逐漸成熟的想法的?兩個形象,躺在他眼前的真正的佛
羅倫薩和回憶裡畫中的佛羅倫薩,那是在幾分鐘以前他釘「魔鬼」的招貼畫時出現
的。他自己的辦公室牆上有梅森·韋爾熱緝拿漢尼拔·萊克特的招貼畫,附有巨額
的賞格和說明:
  萊克特博士必須掩飾他的左手,也可能用手術加以改變,因為他這種類型的多
指畸形(完整的多余手指)極其罕見,可以立即確認他的身份。
  費爾博士用有疤痕的手拿著眼鏡,靠近嘴唇。
  漢尼拔·萊克特的牢房牆壁上對這兒景色的細緻描繪。
  這念頭是帕齊俯嫩著身下的佛羅倫薩城時出現的?或是從燈光之上的天空的沉
沉黑暗裡出現的?它為什麼會隨著切薩皮克帶鹹味的風的氣味到來?
  對於這個以視覺見長的人來說,奇怪的是,那聯繫卻是隨著一個聲音到來的。
那是一滴水滴落在越來越深的池子裡時會發出的聲音。

  漢尼拔·萊克特逃到了佛羅倫薩。
  嗒!
  漢尼拔·萊克特就是費爾博士。

  裡納爾多·帕齊心裡的聲音告訴他,可能是他在自己的痛苦所形成的吊籠裡發
了瘋,他那發狂的心可能讓他在鐵欄杆上咬碎了牙齒,就像饑餓吊籠裡那個骷髏般
的人。
  他記不起自己的行動,但發覺已來到了文藝復興門——那是從觀景台走向陡峭
的聖喬治河岸的路。一條狹窄的街道陡然下降,蜿蜒不到半英里,往佛羅倫薩老城
的中心延伸。他的腳步似乎不知不覺地把他往陡斜的卵石路帶去,步子之快超過了
他的願望。他一個勁望著前面,尋找著那叫做費爾博士的人,因為那正是他回家的
路。走到中途他又轉入斯卡普恰河岸,一路下坡走到了臨河的詩人街,接近了卡波
尼邸宅,那已是費爾博士的家。
  帕齊下完坡,喘著氣,在邸宅街對面的一家公寓門下找到了一個背著路燈光的
暗處。要是有人來,他可以轉身假裝按門鈴。
  邸宅裡沒有燈光。帕齊可以在那巨大的雙扇門上方看見一架監視攝像機的紅燈。
他沒有把握它究競是日夜不停地拍攝還是有人按鈴才拍攝。攝像機在遮蔽著的入口
後很遠,帕齊認為它攝不到臨街的正面。
  他細聽著自己的呼吸,等了半個小時,博士沒有回來。也許他在裡面沒有開燈
吧!
  街道空空如也,帕齊飛快地穿過街去,貼緊牆壁站著。
  屋裡有聲音,非常非常微弱『帕齊把頭貼在冰涼的窗欞上聽著。是一種鍵盤樂
器,巴赫的《戈德堡變奏曲》,彈得很動聽。帕齊必須等待、躲藏、思考。不能過
早打草驚蛇。他必須先決定怎麼辦,他不願意再當傻瓜。在他退回到街對面的陰影
裡時,最後消失的是他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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