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篇   第三十六章


  夜幕快要降臨,韋基奧宮裡最後的游客被催出了門。許多游客在分散穿過廣場
時都感到那中世紀城堡的陰影落在他們的背上,於是都不得不回頭最後再望一眼那
巍然矗立在他們頭頂的南瓜燈牙齒一樣的雉諜。
  水銀燈亮了,燈光流瀉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鮮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輪
廓。燕子回巢之後,最早的蝙蝠出現了,驚擾著它們的狩獵的主要是修繕工電動工
具的高頻率尖叫,而不是燈光。
  韋基奧宮裡的維護和修繕還要繼續進行一個小時,睡蓮廳裡除外。萊克特博士
正在睡蓮廳跟修繕工工頭談話。
  習慣於藝術委員會的罰款和苛求的工頭髮現博士彬彬有禮,而且出手闊綽。
  幾分鐘之後工人們已開始收拾他們的設備。他們從牆壁邊挪開了地板磨光機和
空氣壓縮機,不讓它們擋路,同時卷起繩索和電線。他們很快就把研究會的折疊椅
安排好了——只有十來把;窗戶也打開了,讓顏料、油漆和鍍金材料的氣味消散。
博士堅持要一個合適的演講台,他們在客廳附近尼科洛·馬基雅弗利ヾ當年的辦公
室裡找到了一個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檯子,用手推車跟韋基奧宮的高射投影器一起
拉了過來。
  ヾ尼科洛·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歷史學家,作家,
主張君主專制和意大利的統一,認為為達政治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發走了。他想出的代替辦
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來保護已修繕過的牆壁的帆布上。他在調整好掛鉤、
拉平褶皺之後發現那帆布很能滿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講台上堆了些厚書,在幾本書裡做好了標記,然後站在窗前,背對著屋
子。這時研究會的人穿著滿是灰塵的深色服裝到來了,坐下了。他們把半圓形排列
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審團座位的格局,明顯表現出沉默的懷疑。
  萊克特博土從高峻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圓頂與喬托ヾ鐘樓映襯在西方天空
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見它們下面但丁喜愛的洗禮堂。向上射來的水銀燈也使萊克特
博士無法看見黑暗的廣場,那兒有幾個刺客在候著他。
  ヾ喬托(1266—1337),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畫家、雕塑家、建築師。
  這些學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紀及文藝復興學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後,
萊克特博士在心裡構思了一下要向他們做的演說。三分多鐘便構思完畢,主題是但
丁的《地獄篇》與加略人猶大。

  最投合研究會對文藝復興前時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萊克特博士是從西西裡王國
的行政官彼爾·德拉·維尼亞ゝ案件開始的。維尼亞的貪慾為他在但丁的《地獄篇》
裡賺到了一個位置。開始的半小時博士講了德拉·維尼亞垮台事件背後的中世紀陰
謀,講得生動活潑,讓大家聽入了神。
  ゝ彼爾·德拉·維尼亞(1190—1249),佛羅倫薩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顧問。
因為有與教皇英諾森斯勾結謀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服睛,受到監禁,後上吊死
去。
  「德拉·維尼亞因為貪慾,背叛了國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萊
克特博士說著,往他的主題靠攏,「但丁的朝聖者在地獄的第七層看見了他,那是
給自殺的人準備的地方。維尼亞跟猶大一樣也是上吊死的。
  「猶大、彼爾·德拉·維尼亞和亞希多弗ヾ,押沙龍那野心勃勃的謀士,在但
丁筆下被聯繫在了一起,因為但丁在他們身上見到了同樣的貪慾和貪慾後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紀的心靈中,貪慾和吊死是聯繫在一起的,聖哲羅姆寫道:猶
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錢』或『價錢』,而奧利金神甫則說加略是從希伯來文
『因為窒息』派生而來,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為窒息而死的猶大』。」
  ヾ大衛王的謀士,與大衛王的兒子押沙龍合謀反叛大衛王,並自告奮勇去追殺
逃離的大衛王。但押沙龍沒有采取他的計謀,他上吊死去。見《聖經·舊約·撒母
耳記下》15至17章。
  萊克特博士從講壇上抬起頭來,從眼鏡後瞥了一眼門口。
  「啊,Commendator帕齊,歡迎。你最靠近門口,可否請你把燈光調暗一點?你
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因為在但丁的《地獄篇》裡有兩個帕齊……」研究會的教
授們吃吃地干笑起來。「有一個坎米秦·帕齊殺死了親人,在等待著第二個帕齊的
到來——不過不是你——是卡利諾·帕齊,他被放到了地獄更深的地方,因為他奸
詐,也背叛了但丁所屬的白歸爾甫黨。」
  一只小編蛹從敞開的窗戶飛了進來,在屋子裡教授們的頭上飛了幾圈。這在托
斯卡納十分常見,沒有人注意。
  萊克特博士恢復了講壇上的音調。「那麼,貪慾與絞刑自古以來就相互聯繫,
那形象在藝術上也一再出現。」萊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鈕,投影器亮了,把一
個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護牆壁的帆布上。他說話時更多的影像一個個地迅速出現:
  「這是對釘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繪,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盧的一個象
牙盒子上的。盒子上還有猶大上吊的形象。猶大的臉向上對著吊死他的樹枝。這兒,
在4世紀的一個米蘭的聖物箱上,在9世紀的一幅雙扇屏上,也都有猶大上吊的形象。
他至今還仰望著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過,追逐著甲蟲。
  「這張圖片來自貝內文托大教堂的正門,圖上吊著的猶大的內髒流了出來。醫
生聖路加在《使徒行傳》裡就是這樣描寫的。猶大吊在那兒,被一群哈比包圍著。
他頭上的天空裡是月中的該隱ヾ。這是你們自己的喬托刻畫的猶大,也是內髒外流。
  「最後,這兒是彼爾·德拉·維尼亞的身體,從一棵流血的樹上吊下來,圖片
取自《地獄篇》一個15世紀的版本。維尼亞跟加略人猶大顯然十分相似,用不著我
贅述。
  ヾ(聖經·創世記)裡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為嫉妒殺死了弟弟亞伯,是人類的
第一個殺人犯。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圖,但丁·阿利吉耶裡讓此刻在地獄裡的彼爾·德拉·維
尼亞用吃力的絲絲聲和咳嗽樣的嘶沙摩擦音說話,好像他到現在還被吊在那裡,這
是但丁的天才。你們聽聽他是怎樣描述自己跟別的下地獄者一起被拽到荊棘樹上吊
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I'Arpie, 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 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長成樹苗,再長成綠樹;
  哈比把他的樹葉當做食物,
  既給他癰苦,又給痛苦以窗戶。」)
  萊克特博士在為研究會的人們創造出痛苦的彼爾·德拉·維尼亞那嗆咳、窒息
的聲音時,平時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他按動投影器,德拉·維尼亞和臟腑外流
的猶大的影像交替出現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 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靈,我們將尋找軀殼,
  但是我們再也無法回到軀殼裡去,
  因為扔棄的東西再收回便是不義。
  「我們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這裡
  拖過哀號的森林,來到荊棘樹下,
  受折磨的靈魂的軀殼將在這裡懸掛。ヾ)
  ヾ以上三小節見但丁《神曲·地獄篇》第八圈第二環,《自殺者的樹林》,第
100至第108行。譯文參照C.H.Sisson的英譯本(倫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譯
出。
  「這樣,但丁就用聲音讓人從彼爾。德拉·維尼亞的死聯想到了猶大的死——
他們都死於貪慾和奸詐。
  「亞希多弗、猶大和你們自己的彼爾·德拉·維尼亞。貪慾、上吊、自我毀滅。
貪慾跟上吊一樣,都被看做是自我毀滅。而佛羅倫薩那無名的自殺者在痛苦時是怎
麼說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話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變成了絞架。
  「下一回你們可能喜歡討論一下但丁的兒子被得羅。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早期
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時把彼爾·德拉·維尼亞跟猶大聯繫起來的人只有他一個。我覺
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筆下的吃。烏格林諾伯爵啃著大主教的後腦勺,撒旦的三張
臉啃著三個人:猶大、布魯圖ヾ和卡西烏ゝ。三個人都是叛徒,就像彼爾·德拉·
維尼亞一樣。「謝謝光臨聽講。」
  ヾ布魯圖(前85一前42),羅馬貴族派政治家,刺殺檔撒的主謀者。
  ゝ卡西烏(前85?一前42),古羅馬將領,刺殺愷撒的主謀者之一。
  學者們以他們那滿是灰塵的溫和方式對他表示熱情的贊許。萊克特博士逐一叫
著他們的名字道別,同時讓燈光暗淡下來。他把書抱在手裡,以免跟他們握手。學
者們走出燈光柔和的睡蓮廳時似乎仍然陶醉於演講的魅力。
  巨大的廳堂裡只留下了萊克特博士和帕齊兩人。他們聽見學者們下樓時還在為
演講呶呶地爭論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嗎,Commendatore?」
  「我不是學者,費爾博士,但是你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這是誰都看出來的。
博士,如果你覺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東西取走。」
  「有滿滿兩大箱呢,Commendatore,你還有自己的提包,你樂意全都拿走嗎?」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電話叫輛巡邏車來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齊還會堅
持這個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鐘就來。」
  帕齊點了點頭,帶著手機走到高大的窗戶前,眼睛仍然盯著萊克特。
  帕齊看出博士十分平靜。電動工具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帕齊撥了一個號,卡洛接聽了。帕齊說:「勞拉,amore (親愛的),我馬上回
家。」
  萊克特博土從講台上取下書,塞進一個提包,轉身對著投影器。投影器的風扇
還在嗡嗡地響,灰塵在它的光柱裡飛動。
  「我應該讓他們看看這個的,居然會忘了,難以想像。」萊克特博士投影出了
另一張畫:一個人赤身露體吊在宮殿的雉堞下。「你會對這幅畫感興趣的,Commen
dator帕齊,我來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調得更好一點。」
  萊克特博士在機器上忙了一會,然後走到牆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輪廓映
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樣大。
  「這你能看清楚嗎?不能放得更大了。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寫著他
的名字。」
  帕齊沒有靠近萊克特博士,但在接近牆壁時聞到了一種化學藥品的氣味,一時
還以為是修繕工用的東西。
  「你能辨認出這些字嗎?寫的是『帕齊』,還附有一首粗野的詩。這就是你的
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韋基奧宮外面的窗戶下。」萊克特博士說。他透過光柱望著
帕齊的眼睛。
  「還有個相關的話題,帕齊先生,我必須向你承認,我正在認真思考著吃閣下
的太太的肉。」萊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齊。帕齊在帆布裡掙扎,
想伸出頭來,心在怦怦急跳。萊克特博士撲到他身後,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
的脖子,把一團浸了乙醚的海綿隔著帆布捂在他臉上。
  健壯的裡納爾多·帕齊拳打腳踢,可是手腳都纏在布裡。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板
上時,他的手還能模到槍。帕齊努力在緊裹的帆佈下把貝雷塔槍對著身後,卻在落
入天旋地轉的黑暗時扣響扳機,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380槍在帆佈下面發出的聲音並不比樓下的敲擊聲和研磨聲更大,沒有
人到樓上來。萊克特博士一把關上了睡蓮廳的大門,上了栓。

  帕齊醒來時感到噁心、憋悶,喉嚨裡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發現自己還在睡蓮廳裡,卻已不能動彈。裡納爾多·帕齊被帆布和繩子捆緊
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座落地式大擺鐘,還被皮帶捆在工人用來搬運演講
台的手推車上,嘴上貼了膠紙。為了止血,他大腿的槍傷處扎了壓力繃帶。
  萊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著他時想起了自己。在瘋人院,人家用手推車搬動
他時也就是這個樣子。
  「帕齊先生,你聽得見我的話嗎?只要還能夠,就深呼吸幾次,讓腦袋清醒清
醒。」
  說話時萊克特博士的手還忙碌著。他已經把一架地板磨光機拖到了屋裡,正在
它粗大的梅紅色電線的插頭端打著絞索套。他挽著那傳統的13個節時橡膠外皮的電
線吱吱地響著。
  他拽了拽,完成了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頭翹在絞索套外。
  帕齊的槍、束縛膠帶、衣兜裡的東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講台上。
  萊克特博士在帕齊的文件裡搜索著,把警方的文件,包括他的permesso di
soggiorno(暫住許可證),工作許可證,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進了自己的襯
衫口袋。
  這是萊克特博士借給帕齊太太的樂譜。他現在拿起樂譜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張
開了,深深地吸著氣,把臉逼到了帕齊的臉面前。「勞拉,如果我能叫她勞拉的話,
在夜間使用的一定是一種很美妙的護手霜,先生,美妙,起初涼,後來熱,」他說,
「是橘子花香味。勞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沒有吃飯了,實際
上,肝和腎臟都可以立刻成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這種涼爽天氣裡可
以晾上一個禮拜。我沒有看天氣預報,你看了沒有?你那意思我估計是『沒有』。
  「如果你告訴我我要知道的東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飯就走,很方便
的。帕齊太太可以完好無損。我先問你問題,然後再決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雖然我估計你有自知之明,覺得信任人是很困難的。
  「我在戲院就已看出你認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彎下身子時
你沒有尿褲子吧?可是你沒有讓警察來抓我,那就說明你把我賣掉了。是賣給梅森
·韋爾熱的吧?要是我說對了就眨巴兩次眼睛。
  「謝謝,我早就知道了。我給他那無所不在的招貼畫上的號碼打了一個電話,
從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打的,只是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著吧?晤——哼。有個
人有股臭臘腸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訴過警局的什麼人嗎?你只眨巴了一
次眼睛?我也這麼想。現在我要你想一分鐘,然後告訴我你自己進入匡蒂科VICAP的
密碼。」
  萊克特博士打開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膠帶割掉你就可以告訴我了。」
萊克特博士拿起刀。「別打算叫喊。你覺得自己能夠不叫喊嗎?」
  帕齊叫乙醚弄得聲音嘶啞了。「我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密碼,什麼事我都想不
起來了,我們還是到我的車上再說吧,我有文件……」
  萊克特博士一轉手推車,讓帕齊面對著幕布,然後讓吊死的彼爾·德拉·維尼
亞跟臟腑外流的猶大的影像交替出現。
  「你喜歡哪一種,Commendatore,臟腑流出來還是不流?」
  「密碼在我的筆記本裡。」
  萊克特博士把筆記本拿到帕齊臉面前,終於在電話號碼裡找到了密碼。
  「你作為訪客可以遠程登錄嗎?」
  「可以。」帕齊沙啞著喉嚨說。
  「謝謝,Commendatore。」萊克特博士一翹手推車,把帕齊往大窗戶推去。
  「聽我說!我有錢,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錢。拇森·韋爾熱不會罷休的,不會
的。你無法回家取錢,他們監視著你的屋子。」
  萊克特博土從腳手架上取下兩塊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車把
帕齊推上了外面的陽台。
  微風吹到帕齊扦濕的臉上冰涼。現在他話說得飛快:「你是決不可能從這座大
樓活著出去的。我有錢,我有1印00萬裡拉,那是10萬美元現金!讓我給我妻子打電
話吧,我叫她取了錢放在車裡,再把車停到韋基奧宮門口。」
  萊克特博士從布道台上取了絞索活套,拿了出來,後面拖著橘紅色的電線,另
外一頭纏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機周圍,連在許多接頭上。
  帕齊還在說著:「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機找我,然後就把車留給你。我有害局的
通行證,她可以開過廣場直接來到大門口。她會照我的意思辦的。我那車會冒煙,
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見它過來,鑰匙就在車裡。」
  萊克特博士把帕齊向前斜靠在陽台欄杆上,欄杆齊到他大腿邊。
  帕齊可以看見下面的廣場,看見水銀燈下薩沃那洛拉當年被燒死的地方,也是
他發誓要把萊克特博士出賣給梅森·韋爾熱的地方。他抬頭看了看低低飄過的、被
水銀燈染上了色彩的霧。他多麼希望上帝能看見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卻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違背理智地希望水銀燈的
光能給空氣以實質,有什麼辦法把他托住,讓他賴在光柱上。
  電線絞索套的橘紅色外皮冷冰冰地繞上了他的脖子,萊克特博士緊靠在他身邊。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請吧,長官)。」
  哈比刀在帕齊面前揚了揚,揮了出去,割斷了把他捆在手推車上的皮帶。帕齊
翹了起來,拖著橘紅色的電線往欄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齊的嘴有了尖叫
的自由。大廳裡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過地板、砰的一聲撞到欄杆上。帕齊的脖子折
斷了,內髒流了出來。
  帕齊和他爆出的內髒在水銀燈光照射下的粗糙牆壁前旋轉著,晃蕩著,因為死
後的痙攣而抽搐著,可是並沒有嗆咳,他已經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銀燈光照到牆上,
特別大。搖晃時內髒也在他身下搖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從一個門洞裡沖了出來,馬泰奧在他身邊。兩人沖過了廣場,往韋基奧宮
大門撲去。他們把游客們往兩邊亂擠,其中兩個游客的攝像機正對著城堡。
  「是個噱頭。」有人在他經過時用英語說。
  「馬泰奧,控制住後門,他如果出來就殺死他,割了他。」卡洛說著摸索著手
機。此時他已進了韋基奧宮,跑上了一樓,然後是二樓。
  客廳巨大的門虛掩著,卡洛用槍瞄向投射在牆上的影像,然後又沖了出去,來
到陽台上,幾秒鐘之內便搜查完了馬基雅弗利的辦公室。
  他用手機跟在博物館前貨車裡等待的皮耶羅和托馬索聯繫。「到他家裡去,門
前門後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證物。」
  卡洛又撥了個號。「馬泰奧?」
  馬泰奧的手機在他胸前的兜裡響了。他站在韋基奧宮被關緊的後門邊,喘著氣。
他檢查了房頂、黑暗的窗戶,推了推門,他的手在外衣裡,捏住腰帶上的手槍。
  他打開手機。「Pronto(喂)!」
  「你看見什麼了?」
  「門關得好好的。」
  「房頂呢?」馬泰奧再看了一遍,但是沒有來得及看見他頭頂的百葉窗被打開。
  卡洛在手機裡聽見簌的一響,然後是一聲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樓梯,卻
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來又跑,跑過了現在站在門前的韋基奧宮大門的門衛,跑過
了大門一側的雕像,繞過了街角,推開了幾對男女,噠噠噠直往韋基奧宮後門跑去。
現在他又進入了黑暗,還在跑,手機像個小動物在他手裡吱吱地叫。一個人影披著
塊白布在他前面橫穿過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車道,被小摩托車絆倒了,爬起來
又越過韋基奧宮小道,闖進一家舖子的門面,撞在玻璃壁上,轉過身子又盲目地亂
跑。那是一個披著白布的幽靈,大叫著「卡洛!卡洛!」大片的血還在他身上撕開
的帆布上擴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斷了那條將帆布裹住頭、纏緊脖子的束縛
膠布。帆布已成了一張血面具。他揭下了馬泰奧的面具,發現他被傷得很厲害,臉
上劃破了,肚子劃破了,胸口的傷很深,血流難以控制。卡洛暫時離開了弟弟,跑
到街角,兩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邊。
  警車汽笛聲越來越近,閃光燈滿照著要員廣場,漢尼拔·萊克特博士整了整袖
口,漫步走到朱迪齊廣場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濱淋小店)旁,大小摩托車在那兒
的街邊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個穿賽車皮衣的青年身邊,那人正在發動一部大號杜卡蒂車。
  「年輕人,我無路可走了,」他帶著苦笑說,「我要是不能在10分鐘內趕到貝
洛斯瓜爾多廣場,我老婆伯是會要了我的命的。」他給那青年看了一張5萬裡拉的鈔
票,說:「我看我這命就值這幾個錢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嗎?」青年說。
  萊克特博士兩手一攤。「送我一段吧。」
  摩托車飛快穿出了龍噶諾街上的一排排汽車,萊克特博土身子躬在年輕騎手身
後,頭上戴了一頂多余的頭盔,頭盔味像發膠和香水。摩托車手認識他要去的地方,
轉了個急彎離開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廣場駛去,再穿出了維拉尼街,瞄準保拉的聖法
蘭西斯科教堂邊的一個小缺口沖去,又從那裡蜿蜒駛向貝洛斯瓜爾多。從丘陵上優
美的住宅區可以向南俯瞰佛羅倫薩。大號杜卡蒂摩托車引擎的聲音在道路兩側的石
壁間迴盪,有如撕裂帆布的聲音。萊克特博士側身飄進一個個彎道,跟頭盔裡的發
膠和廉價香水味鬥爭時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貝洛斯瓜爾多廣場入口處放
了下來。那裡距離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納撒尼爾·霍桑ヾ曾經在那兒住過。摩托
車手把他的報酬塞進皮衣胸前的口袋裡,摩托車的尾燈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萊
克特博土因為搭了一段車,很興奮,再走40米就來到了他的美洲豹車旁。他從保險
槓後面取出鑰匙,發動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點輕微的織物磨傷,那是他把帆布
布幕扔到馬泰奧頭上,再從韋基奧宮一樓的窗戶裡跳到他身上時,因手套卷起拉傷
的。他在傷口上貼了一塊意大利產防菌軟膏齊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預熱時萊克特博士在他的音樂磁帶裡挑選了一下,選定了斯卡拉蒂。
  ヾ霍桑(1804—1864),美國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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