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的復仇者
26

    「我根據當年庫拉西島的慘狀,如實地描述了在島上發生的一切。」
    尾形遞過來自己沏的茶。
    「是的,這本書我已拜讀過了,可不知是否還有什麼沒有寫到的地方?」
    原田義之感到不解,是不是還刪減了什麼呢?
    「例如,有什麼呢?」
    尾形轉了轉椅子,作出一副隨和的神情,使人感到對方的要求可以得到滿足。
    「例如,軍官和士兵們的相互傾軋之類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嗎?」
    原田說明了自己前來拜訪的原委——父親是從庫拉西島歸來的生還者,可卻對庫拉
西島之事隻字不談,僅晚年說過一句,「庫拉西島棲有惡魔」。因而,讀了尾形的著作,
特前來拜訪。
    「那個,也是有的。可是,作為我的方針,是不描述憎惡。若是描述了憎惡,那即
便是事實,顯而易見,也是要傷害他人名譽的。我寫這本書的宗旨是:超越恩仇,我要
與我自身的戰爭訣別。」
    「難道不能請教了嗎?我來並沒有別的意圖,僅僅是想知道父親所說的惡魔是指什
麼?」
    原田將在大學醫院工作的名片遞過去。這樣,尾形才不會緘默,才不會生疑。
    「好吧,坦率地說,軍官中沒有一個餓死。據說是為了保證營養,配給了足夠的維
他命之類的藥品。在衰弱待死的士兵中,咒罵軍官的人也不少,其中還有洩露出,說要
殺了軍官之後再死……」
    在這一席話裡,感覺到尾形指的是反抗。與鉛字上的東西不同,歲月的流逝已將憎
惡變成了單純的回憶。
    「就只有這些了。真正的憎惡嘛,那只有在司令部拋棄軍隊,逃離海島的時刻,才
清楚地表露出來。」
    「司令部,是全體嗎……」
    「是的。在戰敗前六個月的時候,飛行艇在夜半時分來接人。接走了司令官以及高
級將領,名義上是去商議作戰計劃。僅僅這些。在留下的人中有幾名中尉。」
    「……」
    「怨嗟聲出現了。有人說,要是能活著回去,找到他們非宰了不可。眼睜睜地瞧著
戰友們相繼死去,下面或許還要輪到自己,而那些營養充足的高級軍官們,卻乘坐著飛
行艇溜了,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尾形先生又是如何呢?」
    「哦,那種情況下嘛,當時我也同樣。」
    「是沒有在戰敗前就被俘虜的士兵嗎?」
    這又是一個問題。倘若父親等四人未被派往庫拉西島,那就與事件不合了。但是,
用偽名就無法進行調查,國家機關是不會將俘虜記在文獻檔案中的。
    「沒有被俘虜的.為什麼呢?因為從戰爭開始後,有誰看見過所謂的敵人嗎?」
    尾形苦笑了。
    「是嗎?……」
    可以明白這種回答。原田感到失望了。父親在科羅拉多州作過俘虜,是編造的了。
這,為什麼父親……
    「在那兒是否有過名叫島中的軍醫大佐和名叫中岡的軍醫大佐呢?」
    「島中和中岡?……」
    尾形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不,沒有那兩個軍醫。倒是有個叫廣裡的軍醫大尉和叫竹澤的軍醫中尉。廣裡是
醫長,其余都是護士。」
    「確實是這樣嗎?」
    「是的,因為還有記憶,再加上寫書時進一步調查核實過。不會錯的。」
    尾形浮出了微笑。
    「可是……」
    原田突然無話了,兵籍簿裡一清二楚地記載島中和中岡被派遣到庫拉西,歸國是在
昭和十九年一月。
    「父親說,那兩位軍醫大佐,曾在那兒待過……」
    「奇怪呀!那樣的事……」
    說到這裡,尾形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疑惑的神色消失了。
    「那個,也許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軍醫吧?」
    「在研究所——研究所也有軍醫……」
    原田邊說邊覺得自己太傻了。
    「你們與研究所沒有交往嗎?」
    終於改變了這種局勢。原田感到茅塞頓開,因而喜形於色。「熱帶傳染病研究所」
的存在,在書中也曾讀到過,但卻沒把島中、中岡與研究所聯繫起來考慮。「饑餓島」
的印象太強烈了,原田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事件的某種重要因素潛藏在一幅有四千五
百人餓死的、令人辛酸的地獄圖中。
    「那地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尾形輕描淡寫地說。
    「另一個世界,您能談談嗎?……」
    「我們是雞犬相聞,互不相往,歷來都是這樣。研究所隔著一片潮濕地帶,到那兒
因為有屏障,所以不能進去。從前,那裡是赤痢,痢疾、鼠疫等危險病研究所,所以禁
止任何人進去。到那裡,如同下地獄一般。那裡,從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糧食補給。不,
更為惡劣的是,簡直連一點兒耕地也沒有,情況也許比我們更慘。司令官下了一道殘酷
的命令,對方的士兵嚴禁到這邊來。最後為了預防傳染病擴散,全部毀滅了那個地方,
並且用藥品徹底消毒……」
    「真是活地獄,慘不忍睹啊!那麼,所裡有多少人員呢?」
    「由於揩揮系統不同,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反正都是些魔鬼。不過,我想有二十來
人吧,因為那兒的建築物不大。……」
    「那麼,是一塊兒撤退的吧?」
    「不。」尾形一邊換茶,一邊搖頭,「聽說研究所全部毀滅了。」
    「是餓死的嗎?」
    「大概不是吧?戰敗後,特設醫院的船來了,也到研究所去轉了轉。據說無一倖存
者,並且研究設施全部破壞了,也許怕細菌擴散,是燒燬的。」
    「那麼,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就燒燬了嗎?」
    「是的。」尾形很自然地回答,「四千五百人餓死,簡直是當代地獄。而關於研究
所的事,簡直就無人去想了。」
    「那特設醫院的船,在靠進研究所時,見到屍體了嗎?」
    「那你……」
    尾形擺了擺手。
    「屍體,被活著的人扔進了海裡。不過。到了最後就被用來培殖蛆……」
    「問題在於,連屍體也沒有,在你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全部消失了……」
    「是那樣。比我們還早。就已死絕了吧?因為就連栽培薯類和南瓜的耕地也沒有。
相反。在五千幾百人的軍隊中,有農業專家,漁業專家。就連偷盜專家都有。幾乎什麼
事都能幹。即便這樣,還是餓死了四千五百人。由於有許多漁業專家,在最初的日子裡,
靠捕魚維持還不至於挨餓。不久,就用炸藥大量炸魚,這樣魚也就不再靠攏來了。稍後,
用炸毀巖礁的辦法又可以暫時捕魚。真是忽性循環。不久,炸藥沒有了,捕魚的力氣也
沒有了。那麼可以想見,二十個人,便會在一瞬間就死絕的。」
    尾形強調說。
    「是嗎?……」
    「我們的命運可能還算好的,即使是作為同一歷史龜影拷貝中的一個畫面,在戰史
中也還有記載,出版物也還可以證明。然而,因為研究所的人們,沒有歷史的見證人,
就被湮滅在畫面與畫面的連接處了。與這種相類似的事情,一定還有很多吧。」
    尾形的聲音低落了。
    「確實是……」原田點點頭。「可是,尾形先生,那個研究所是部隊所屬的吧。難
道不知道它是屬於哪個軍種、哪個部隊嗎?我想,那個被全部毀滅的部隊的家屬也一定
收到了戰死的公報了吧。」
    「這是慣例。」
    尾形平靜地說。
    「這是慣例?」
    「在南方戰線,哪個系統的部隊都很少,即便是在一個島上,有陸軍也有海軍。倘
若往某島運送軍隊,而船在途中被擊沉,這些士兵便爭先恐後地游向附近的島嶼。飛機
也會意外著陸,就連殲敵機也是如此。在庫拉西島,就有三架飛機。這些人到戰敗時,
名義上當然都是戰死的。不過,真正的結局是餓死了。當時,完全是混合部隊,而且部
隊聶本上都是從關東軍抽來的,同一部隊被拆散派往這個那個戰場,簡直就不著邊際。
因此,研究所的人員怎麼能正確記錄呢?實際上,寫《饑餓島》這本書時我進行調查,
在這個問題上就摸不著方向——就是說,缺乏正確的記錄。研究所的人員,大概是從各
個部隊抽調匯集的,因此那些人員就成了在某地戰死的吧。可能是在中國大陸,也可能
是在某島上……」
    「是這樣?……」
    原田感到渾身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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