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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系列 之二
（日文原名：魔女たちの長い眠り）
【第一章：死訊】
正當劇情步入高潮時，電話偏偏分秒不差地響了。
「討厭，好不容易才知道兇手是誰……」
尾形洋子喃喃地說，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電視畫面──不管它，不聽好了。
可是洋子心裡曉得自己終究會去接聽電話的。換作是同居的宮田尚美，她一定若
無其事地說：
「別管它。有甚麼要事的話，對方一定再打回來的。」
雖然同住在這兩房一廳、古典式間隔的公寓單位內，可是洋子就不是那種性格。
響了三下以後，她開始想，說不定對方有甚麼要緊的事急著找她們。
事實上，無論是尚美或洋子，都不大可能有甚麼緊急電話打進來找她們的。蓋因
她倆同是中小型企業──是屬於比「中」更「小」的那種企業──的辦公室女郎，過
著不太起眼的上班族生活。
不論是洋子的七年、還是尚美的八年工作經驗，她倆都可算是屬於資深老手了。
但從年齡來說，短期大學畢業的洋子已廿七歲，而高中畢業的尚美雖比她小一歲，也
已是廿六了。無論如何，都已到了適婚年齡，開始對「結婚」這個字眼感到有點沉重
的迴響。
那個詞兒變成了「現實的意味」，就是這三年以來，倘若她們趁新年假期或甚麼
事回鄉的話，就會有一大堆相親照片或者「集體相親」的玩意兒在等著她們。
因此，洋子和尚美私下商量過，這次新年就不回鄉了，只找個地方兩個人去旅
行……
電話響到第五下時，洋子拿起話筒。
「喂？」
她不說是尾形或宮田，而是等著對方發言。
洋子的眼睛繼續盯著電視，半帶驚詫地凝視這長達兩小時、即將結束的推理劇場
的結局──無論怎麼看都只是相差不過四、五歲的情侶，實際上居然是親子關係，確
實是「出人意表的結局」。
「喂喂，洋子嗎？」
電話那頭是個人聲嘈雜的地方，不過，即使是被電視吸引住，還是能聽出同居人
的聲音。
「怎麼？原來是尚美，甚麼事？」
這時洋子才想起今晚尚美跟人約會的事。
據說對象是比她小兩歲的、「可愛的」桐山先生。「可愛」一詞是尚美給那人冠
上的，洋子可沒跟真人碰過面。
聽說他是尚美公司的同事──在此補充，尚美和洋子是在不同公司上班的──總
而言之，因他突然闖進一個沒有好男人的辦公室中，可想而知那種「爭奪戰」是何等
激烈。
而在爭奪戰中，尚美就「近水樓台先得月」。
「……喂，尚美？你怎麼了？」
由於對方一直不吭聲，所以洋子重複地問。突然──
「成功啦！」
尚美的叫聲在話筒中飛出來，把洋子嚇了一大跳。
「到底怎麼了？……啊，嚇死我了！」
「抱歉，抱歉！不過，終於成功了！」
單聽聲音，也可以想像到尚美在電話的另一邊又笑又跳又叫的情形。
「成功？甚麼啊？」
「他，桐山，他向我求婚了！」
「啊……」
「咦，你不替我高興嗎？」
「那有逼迫別人高興的。嗯，恭喜你。」
「謝謝！我第一個想通知的就是洋子。」
「好極了。」
「嗯，我現在是故意擺擺架子，裝模作樣地說要讓我考慮一下，所以從餐廳走了
出來。」
「那麼，桐山先生正在等你的答覆嗎？」
「對。我想讓他乾著急一下。看到他一臉不安的神色，真的好可愛。」
「我可不認識他的。」
「噢，對。那麼，改天介紹你倆認識好了……你要睡了嗎？」
「才十一點鐘罷了，況且明天又是星期日。」
「嗯，總之，就是這麼回事。你先睡吧。」
「別太急進。」
「拜拜。」
開心得像個小學生一樣。
洋子掛斷電話。電視已經開始播出結尾的字幕。
「她成功了……」
洋子喃喃自語。
尚美要結婚了：如此一來，對洋子也會形成各種各樣的影響。
「對了……我變成孤伶伶一個人了。」
首先是住的問題，現在的公寓房租因為是對半的關係，總算可以維持。一旦尚美
不在，全部房租就得由洋子負擔了。
「會很吃力啊……」
口頭上說恭喜，可這對於洋子卻不是好消息。
當然精神上的打擊也不少，除了有被搶先一步的感覺以外；許多現實的問題，洋
子也不得不考慮。
本來搬去小一點的單位也可以，但一想到搬家的費用，以及那一大筆按金及保險
金之類的，還有找房子的勞累，整個人一下子便洩氣了。心想，倒不如留在這裡撐下
去……可是，又能撐到何時？
前景不明，確實令人心情沉重。跟尚美的環境一樣，洋子的公司裡根本沒有適合
交往的獨身男性，也沒有那種結了婚還令人想爭奪的魅力中年……
「必須好好考慮一下才是。」
洋子一面看著下次的預告篇，一面抱著腿喃喃自語。這時，電話鈴又大響。
她關了電視，拿起話筒。
「洋子嗎？抱歉，又來煩你了。」
又是尚美的聲音。
「怎麼了？」
「呃，因為有點事，所以……今晚我不回來了。」
「甚麼？」
「即是說，嗯，是他邀請我，待會，要去一下。」
「去哪兒？」
「酒店。」
原來如此。不是正中下懷麼？
「對不起，所以今晚……」
「沒關係，我又不是小孩子。一個人也不會哭的。」
「抱歉。因為，難得的好氣氛。這種事……呃，就是順水推舟……」
「不必找藉口了。」洋子苦笑。「尋找你的幸福去吧。」
「多謝。那麼明天見。」
「是，是。」
擱下話筒後，洋子更加意志消沉，心情鬱悶。她再開了電視來看，但已沒甚麼好
看的，只好又關掉。
「少洋洋得意。」
到了這把年紀──除了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以外──洋子和尚美都沒有性經驗。
儘管如此，尚美卻故意……何必為那種事情特地打電話回來呢？不知是有心還是
無意，但聽在洋子耳裡，完全就是在炫耀甚麼似的。
愈想愈生氣，洋子決定睡覺。
在那之前先洗澡。
小小的浴槽，很快就注滿熱水。
先鋪好被窩，今天只有一組；再把更換的衣物拿出來時，熱水剛好滿了，洋子脫
下衣服。
想著尚美他倆在卿卿我我的……輕嘆一聲，把身體沉進水裡，不久氣也慢慢消
了。
對，心底是有些許的嫉妒，但同時也替尚美感到高興。怎樣說，她也是一同生活
了五年的知己朋友。
「沒問題吧……」她呢喃。
二人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便成了「洋子姐姐」和「尚美妹妹」的生活方式。這
並不表示尚美不懂事，只是她個性比較悠閒散漫，而外表又給人可愛的感覺。
本來，洋子是家中的么女，而尚美還有一個妹妹，但現在地位好像逆轉了，大概
是性格使然吧。
對，尚美所以會打電話回來，不光是因為高興得忍不住要說出來，或許也因為是
第一次的體驗而心感不安。
應該說些甚麼好呢？自己還不是沒經驗的。又不能告訴她，結婚前不應做那種事
甚麼的……
她又不是小孩子。不會怎麼樣的吧？等她明天回來時，不妨慶祝一下……然後追
根究底的問個一清二楚好了。
想著尚美難為情的臉孔，洋子獨個兒吃吃地笑起來。
──洗過澡，身上只圍著一條浴巾，電話又響了。看看鐘，已經接近十二點了。
「不可能向我報告一切平安吧。」洋子喃喃著提起話筒。
「喂？」
「請問，宮田尚美在嗎？」
是一把沙啞的男聲。
「不……她現在不在，請問……」
「我是她的爸爸。」
洋子嚇了一大跳。
「啊！對不起。我是尾形洋子，是尚美的同屋伙伴……」
「我聽說過了。尚美承蒙照顧。她不在？」
「啊，她今晚跟……公司的人一起……去旅行了。」
真是為難。要完滿的解釋，但也不敢說謊。
「何時回來？」
「明天便會回來的了。有甚麼話要轉告嗎？」
「是嗎？嗯……」對方好像猶豫不決。「我明天再打來好了……」
「那麼，假如她打電話回來的話，我叫她馬上聯絡你……」
對方好像突然改變主意，打斷了洋子的話。
「那麼，請你轉告一聲好了。其實是內子，尚美的媽媽，今晚過世了。」
「啊！」
洋子一時語塞。她沒想到是如此嚴重的消息。可是，洋子完全沒頭緒，根本猜不
著尚美和那叫桐山的男人去了哪一間酒店。
「那真是……呃，她一回來，我就通知她，叫她馬上給你電話。」
「麻煩你了。」尚美的父親說：「啊，請告訴尚美，叫她不要回來這邊。」
「甚麼？」洋子不禁反問。「你是說，叫她不要……回去嗎？」
「嗯。事情改天再說明。總之，請轉告她，別問甚麼，也不要回來。拜託你
了。」
「呃，明白了。」
──掛線後，洋子被一股怪異的不安抓住。
母親死了，不是很嚴重的事嗎？可是，父親卻傳話給自己的女兒，叫她「不要回
去」，好像背後有甚麼隱情顧忌似的。
為甚麼？
雖同住多年，但關於雙親，以及故鄉小鎮等事，尚美並沒有刻意詳細說過。洋子
也不覺得她家裡有甚麼特別的內情……
可是，母親死了，卻叫女兒不要回去奔喪，實在有點不尋常。到底為甚麼呢？
洋子再一次盯著電話。尚美也真是的，希望她打回來時她偏偏不打來。
──總之，不管關係如何，總不能過份干涉別人的事。雖然洋子也跟普通人一樣
擁有好奇心，而這件事也已挑起了她的興趣，不過，除非尚美主動告訴她，不然她不
會嘮嘮叨叨地問個不休的。
洋子打個寒顫──因為身上只有一條浴巾的關係。
她連忙換上睡衣，打了個老大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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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樁子】
猛烈的敲門聲，把洋子吵醒了。
敲了多久呢？感覺上那聲音好像已在腦中轟鳴好久了。
「來了。」
邊喊邊從被窩中坐起來，而敲門聲也終於停止了。
洋子有點低血壓。如果馬上跳起來的話，她會鬧暈眩，所以必須慢慢地起來。趁
空檔，腦袋裡不停地猜，會是誰呢？
望望枕邊的時鐘──十一點鐘？
「呃，今天是星期日……」洋子嘀咕。
同時想起昨晚尚美跟男朋友外宿的事，還有尚美的父親打電話來的事也一併湧上
心頭。
不是尚美。若果是她的話，她會自己開門的。洋子並沒有掛上門鏈。
雖然剛剛入秋不久，可最近來早上的氣溫也很低。即使接近中午，還是有點涼涼
的。
穿著睡衣也不太好──
「哪位？」
洋子隔著大門喊。
「警察。」
警察？洋子驟然清醒了。
警察為何找上門？洋子匆匆在睡衣上面披一件開襟毛衣，走下玄關。先從大門的
防盜孔窺望外面──見到兩名像刑警的男人，還有穿制服的警員也站在那裡。
「來了。」洋子把門打開。「有甚麼事？」
「啊，對不起。」
大概五十開外，一副愛睏臉孔的男人。
「呃……請問是不是有一位宮田尚美小姐在？」
「嗯。她不在。」
「你是……」
「我姓尾形，我和她合租這裡。」
「是嗎？打擾你休息，對不起。」
「不會。到底……」
「是這樣的……」那名刑警有點難以啟齒似的抓了抓微禿的頭。「宮田尚美小姐
發生了意外。」
「意外？」
洋子的臉色發白。不知何故，她聯想起昨晚尚美父親的電話。
──請告訴她，不要回家……
「那麼尚美呢？受傷了嗎？在哪一間醫院？」洋子問。
那名刑警轉過頭去，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名看起來不到三十的年輕探員。那人有點
冷淡的說：
「還是把話說清楚吧。」
「也對……呃，請你鎮定一點，其實，她被殺了。」那名刑警直接了當地說。
「被殺……」
「在酒店的房間。她好像是跟一個男的一起去，而事後，那男的卻不見了。你曉
得那人會是誰嗎？」
洋子在恍惚中回答一切，跟尚美在一起的，多半是她的同事，名叫桐山努。年輕
探員跑出去後，洋子在刑警的催促下，做好外出的準備。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時，已經和那名刑警並肩坐在巡邏車上。
「怪可憐的……」
洋子喃喃地說，沒有掉一滴眼淚。
「你和宮田尚美一起住了很久嗎？」刑警問。
「五年了。我們志趣相投……有時半開玩笑的競爭著說：『看誰先結婚』，沒想
到……」
「你認識桐山嗎？」
「只知道名字。是聽尚美說的。」
「她昨晚說會跟那男的在一起？」
「她在約會途中打電話回來，說他向她求婚……她還很高興地說成功了……後來
又打電話回來，說對方邀她上酒店。她，是第一次。不過，難得有那種氣氛，大概不
好意思說不……她那麼，那麼幸福……」
突然眼淚溢出來了。在幾分鐘後，洋子總算平復心情，振作起來。
「對不起，我忍不住……」
「可能使你難受，但我們想請你去看看遺體。」
「好的。」
「她的雙親……」
對方這樣一說，洋子才想起。
「對了。昨晚她爸爸打電話來，通知說她母親去世了。」
「甚麼？」
「我還在想，當尚美回來時，要怎樣開口把事情告訴她……沒想到變成這樣。」
「不幸的偶然。」刑警點點頭。「她父親一定會受到很大的打擊。」
對。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和女兒。
可是，昨晚尚美父親的話卻揮之不去──叫她不要回來。
「我叫須永。」那名中年刑警說：「我們先設定桐山是嫌疑犯，這樣可能還有事
情要麻煩你。」
「我樂意協助。」洋子說。
暫時沉默無語。巡邏車開進酒店街，路上一雙一對的情侶們，紛紛回頭張望。
「剛才那兩個，怎麼看都是高中學生。」須永說：「世風日下！」
「你有小孩嗎？」
「嗯──有個唸高二的女兒。假如在這種地方遇上的話，真是悲劇。」
須永一臉嚴肅地說。
我跟這種地方無緣，洋子想──這並非因為死腦筋，覺得不道德，說穿了，只是
沒有機會而已。
洋子雖稱不上美人胚子，卻也略有姿色。因為眼睛不好，上班時經常戴著眼鏡，
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學生時代，她曾是田徑選手，喜歡運動的結果是演變
成不想花時間去打理頭髮。
服裝的喜好也偏向樸素。尚美便時常說她：
「怎不穿得年輕點？」
愛嘮叨的人不在了……
「就在那兒。」須永刑警小聲地說。
室內沸沸揚揚的。
在電視或電影上也看過不知多少次了，所以這種愛情酒店的豪華裝飾並不怎麼引
起她注意。只是眼前那大大的圓床──多半是用馬達旋轉的那種──還有上面用床單
覆蓋住的東西，吸引了洋子的目光。
「請你看看她的臉就好了。」須永說：「沒問題嗎？」
「是。」洋子點點頭。
在這之前給她看過的手袋，還有裡頭的小物件，確實是尚美的東西。
走近床邊時，洋子發現有甚麼不對勁。
蓋著的床單上有一大片紅黑色的污跡，是血，錯不了的；可是中央部份卻高高地
隆起了。
「這是……」
洋子看著須永。
「很奇怪。」須永搖搖頭。「她的胸口……被扎穿了，留在那裡的不是尖刀甚麼
的利器，而是木樁。」
「木樁？」
「就是一枝像鉛筆一樣被削尖了的東西，在吸血鬼之類的電影裡不是常見的
嗎？」
「嗯，把樁子插進胸口……」
「正是。根本猜不透是為甚麼。」
洋子拚命調整呼吸。須永拿起床單的一角，望著洋子。洋子向他點點頭。
正當須永準備把床單掀開的時候。突然房間門口飛來一聲叫喊：
「洋子！」
不用回頭，洋子已知道聲音的主人就是尚美。可是，怎會……
「尚美！」
真的是尚美。她身上穿著毛巾質地的浴袍，步履踉蹌，在眾人啞然呆立的時候，
奔上前來，崩潰了的跌坐在洋子腳畔，扯住她的裙子不放。
「尚美！尚美，你怎麼了？」
洋子蹲下來抱住尚美。
「我，我被人關起來……在隔壁房間……被綁住……」
洋子這才發現尚美的手腳已紫一片青一片的，而被繩子緊綁著的地方有血滲出。
「哎呀！你，你還活著！」
「我聽到……慘叫聲。在隔離房間……」
尚美渾身抖得很厲害。
「對不起。」須永過來打招呼。「這位是宮田尚美小姐？」
「是的！那麼……那個女的是別人。」
洋子終於察覺了。
「這真叫人意外。」須永搖搖頭。「你說你被人關起來了？」
「是個女人。」尚美終於平靜下來了的樣子。「我先去淋浴，出來後則換桐山入
去……我坐在那邊的沙發上，之後有人敲門，說『送飲品來』。我以為是桐山叫的，
於是走去開門，冷不妨一塊布朝頭上罩蓋下來，接著是被人又打又踢的……我暈了過
去，待我回過神，已經手腳被綁，滾跌在地上。」
「就在隔壁的房間？」
「嗯。醒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女的走出去，邊行邊好像說了甚麼……我記不清楚，
好像是說『被你搶走桐山，我才不服氣』甚麼的……」
「她想和你對調？」須永說。
「彷彿是曾聽過的聲音，多半是公司的甚麼人。」
「你說聽見慘叫聲？」
「嗯。不曉得過了多久。好不容易的，我總算把手腕上的繩子弄鬆。突然……像
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聲音，好可怕。」
尚美閉起眼睛嘆息。
「到剛才為止，你一直在隔壁房間？」
「嗯。嘴巴被堵住，發不出聲音來。而且，聽到慘叫聲之後，也嚇得動彈不得。
到聽到了騷動聲後，想到可能有人會以為我……」
「真不幸。」須永說：「不過，你撿回一條命了。」
洋子赫然。這女人是尚美的替死鬼？
「這是甚麼？」
尚美緩緩地站起來，轉向床的方向。
「有人被殺了。我們以為是你，所以請這位尾形小姐來一趟。」
冷不妨，尚美伸手抓住床單。
「尚美！」
洋子下意識地想阻止她。可是，尚美已經用力掀起床單了。
全身赤裸的女子染血躺在那裡。荒誕地，插在她胸膛上的，正是如假包換的木
樁。
「這是……甚麼？」
尚美臉色灰白，搖搖欲墜。
「不曉得。那個叫桐山的是不是被吸血鬼的故事迷住了？」
「桐山……是他幹的？」
「目前以他的嫌疑最大，我們正在找他。」須永淡淡地說：「你認識這女的
嗎？」
尚美靜靜地繞到床邊，往死者的臉部靠近去。
痛苦的表情，彷如雕刻般鑄在女人的臉上。尚美的臉上掠過震驚的神情。
「認得嗎？」須永問。
「嗯……是公司的人。可是，她是個有夫之婦，也有孩子。對了，昨晚是她的聲
音。」
尚美喃喃地說。
「──我媽？」她握著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甚麼時候的事？」
尚美出乎意料的鎮定。剛剛發生了那件事，也許心情已有點麻木了。
「昨晚。你爸爸打電話來的。」洋子小心翼翼說：「抱歉。我本想早點告訴
你……」
晚上。
藉詞「死裡逃生記念」，以及想要轉換一下心情，尚美和洋子來到公寓附近的餐
廳。
果然斷定桐山是兇手。他一直沒有回寓所去，目前仍行蹤不明，相信被指名通緝
乃是時間問題。
被殺的女性，是跟蹤桐山和尚美而至的。她和丈夫處得不好，從而將心中的焦躁
轉化為對桐山的戀慕，而且越來越無法自拔。
「我媽……這樣……」
等到吃過飯後，洋子才把向美母視的死訊告訴她。
「嘿，真是人生最壞的一天。」尚美嘆息。「……我沒事。在發生過那件事之
後，打擊也小了。」
「回去打個電話給你爸爸吧。」
「謝謝。」尚美點點頭，垂下眼瞼。「叫你擔心，真是十分抱歉。」
「下次換成是你來擔心我好了。」
尚美笑了一下。
「話說回來，真是奇怪的事。」
「嗯。那叫桐山的，真會幹出那種事的嗎？」
「根本看不出來……」尚美蹙眉。「他是個很認真的人。老實說，當他邀我上酒
店的時候，我還有點意外。」
「但你還不是去了。」
「那個，難得抓住了，不能讓他跑掉的，不是嗎？」
二人笑了一會。心情雖然仍然沉重，但總算會說笑了。
「說他認真，似乎有點……不是有一種只會猛鑽牛角尖的人嗎？那種人，可能會
做出那種事來。可是，在公司的時候，桐山給人相當開朗的印象，就像個社交家。」
「那種殺人方式……難以置信。」洋子搖頭。
「那位刑警先生，是叫須永嗎？他不是說了，桐山好像要準備懲滅吸血鬼甚麼
的。實在可怕，居然用那種樁子。」
「可不是。當中必定含有甚麼意義的。」
「外表完全看不出來，那人一定有點不正常……」
尚美這樣子說出來，令洋子鬆了一口氣。這樣應該不至於留下太多後遺症。
「總之，」尚美說：「還有我媽的喪禮，我必須回家一趟。」
「對。問題就在這裡。」
「咦？」
「你爸爸要我轉告你的……他叫你不要回家。」
尚美一直盯著洋子。
「不要回去？為甚麼？」
「不曉得。但你直接打電話去問問看好了。」
「就這麼辦。母親的喪禮總不能不出席。」
「有甚麼頭緒嗎？」
「沒有，我又不是離家出走，斷絕了關係……」
尚美緩緩地搖頭。
──二人離開餐廳，走向公寓。
路上沒怎麼交談。尚美當然是在想著桐山的事，還有母親的事，而洋子卻很在意
剛才離開警局時，須永刑警所說的一番話。
「務請小心。當然我也不希望會發生那種事，不過，假如桐山要殺的是宮田尚
美，而他卻誤殺了別個女人的話，他可能會再一次下手殺尚美小姐的。」
須永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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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幻像】
列車「咯噹」地搖晃了一下。
尚美赫然醒來，望向窗外，可是甚麼也看不見。
只有無邊的黑暗而已。
「看來還要一陣子。」洋子說。
「嗯……」尚美甩甩頭。「不知不覺就昏昏欲睡了。」
「再睡一下好了。我喚醒你。」
「沒關係。剛才睡了一下，舒服多了。」
尚美微笑。
「好清靜的列車。」洋子邊說邊從幾乎空空如也的袋子裡拈出最後一粒花生米，
塞進嘴裡。
「幾乎沒甚麼乘客。來到這一帶就是這樣了。」
「安靜也是好的……」
「對住在這裡的人來說，就是無聊。」尚美重新坐好。「洋子，對不起，要你陪
我。」
「沒關係。反正也沒甚麼事，我不上班一天，公司又不會倒閉……」
二人不由得沉默下來。
同一車廂但隔得遠遠的座位，有嬰孩在哭泣。
「不知怎地，我有點害怕。」尚美低聲說。
「嗯，我也一樣。但，那不是你的故鄉嗎？」
「我知道……只是感覺怪怪的。」
「怪怪的？」
「就像……是第一次去那個市鎮似的。不曉得為甚麼。」
「會不會是習慣了城市生活的關係？」
「是嗎……」
透過髒兮兮的車窗玻璃，尚美望向那無垠的黑暗。那不是塗成漆黑的牆壁似的一
片黑，而是一種有深度的黑暗，令人感到可能被它吞噬的危險。
──尚美把焦點轉向玻璃上自己臉孔的倒影。朦朧又模糊不清的，看起來像老人
家一樣。
故鄉的鎮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說是故鄉，可是尚美在那個鎮上並沒有住太久。
孩提時代住了七、八年，後來因父親工作的關係，便在各地輾轉搬家，居無定
處。雙親重返那個鎮上居住，也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那時尚美已經獨自來到東京
做事。她和洋子住在一起，就是那個時候的事。
其後，除了新年或盂蘭盆會以外，她已很少回鄉，最近這一、兩年更連「例行」
的日子也不常回去。所以，說實在的，對於那個鎮並沒有太深的「故鄉」的依戀。
當然，因著雙親都在，在某種意義上是真正的「故鄉」，也是童年成長的地方。
但是，聽父親說，「市鎮已經改變了」。
「不回來也可以。」
尚美打電話回家時，父親在那一頭這樣說。
「那怎麼行？母親的喪禮，做女兒的豈能不出席？」
「已經結束了。」
那句話使尚美啞然。
「那麼快？媽媽不是昨晚才……」
「事出有因，這是沒辦法的事，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了。」
「但是，」說到這裡，尚美改變主意。「好吧。喪禮結束了也沒辦法，我回來上
墳掃墓總可以吧？」
「這可不急。總之，我再打電話給你好了。」
「爸爸……」尚美急了，「你怎麼了？你好像隱瞞看甚麼似的，怎麼戰戰兢兢
的？」
「沒有的事！我只是很疲倦罷了。」
「只是那樣……對了，信江回去了嗎？」
信江是尚美的妹妹。二十歲，是「現役」大學生。她當然不可能每天從那個鎮上
去上課，所以現在於大學附近寄宿。
「不，我打了電報給她。」
「怎麼不打電話？」
「要花好多錢的……」
好奇怪，尚美想。父親的聲音就像年高七十的老人般，疲倦而失去生命力。
的確，失去妻子是一記打擊，但是感覺上好像有些甚麼不對勁似的。
「好奇怪啊，爸爸。」
「沒甚麼怪不怪的。」
「你的意思，好像是我不能回去似的。」
隔了半晌，父親說：
「現在不方便。」
「為甚麼？」
為甚麼？為甚麼？
問了幾遍，父親硬是不肯再說下去……只是最後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
「市鎮，完全改變了。」
「……還有半點鐘就到了。」洋子說：「這種悠閒的列車，偶爾坐坐也是好
的。」
「對。」尚美不假思索地說。
結果，在父親完全不知情底下，尚美坐上了回鄉的火車。邀洋子同行，純粹是尚
美個人的希望，而洋子卻為此而需要向公司請假，這使尚美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當然，有洋子同行，尚美覺得總比她獨個兒膽戰心驚他回去的好。只不過……尚
美感到有點內疚。
「洋子。」
「嗯？甚麼？」
「呃，有件事……瞞著你。不曉得……」
「瞞著我？甚麼事？」
尚美驀地站起來，環視前後左右。到處也沒有乘客的蹤影。
「怎麼了？」洋子好奇地問。
「其實……」尚美又坐下來，說：「昨日，我接到那個人的電話。」
「那個人？」
「桐山。」
洋子瞪大了眼。
「真的？他在哪兒？」
「他沒說……當時我在公司裡，接線生說是『客人來電』，我就隨意接聽了……
他壓低聲音說……」
「他說了甚麼？」
尚美慢吞吞地搖一搖頭。
「好奇怪，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他所說的話。」
「告訴我，他說了甚麼？」
「首先他說：『發生那種事，我很抱歉』。然後說：『我和你沒有甚麼仇怨，只
因為你是那個鎮的人。』」
「那個鎮？」
「對，他是這樣說的：『只要是那個鎮的人，一個都不能讓他活下去』……」
「一個都不能……」洋子喃喃地說：「然後呢？」
「然後他就掛線了。」
洋子吁了一口氣。
「這樣說，難道他想把整個鎮的人都殺掉嗎？」
尚美沉默地搖搖頭。
「尚美，你有沒有將那件事告訴須永刑警？」
「沒有。」
「為甚麼？」
「一時間，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話……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一定是另
外一回事，是我誤會了。」
洋子點點頭。
「嗯，可能是吧。那麼，現在怎樣？你還是認為你聽錯了嗎？」
尚美看看洋子，然後說：
「不，我不認為。他的確是這樣說的。」
「但是為甚麼……」
「不知道。我不曉得桐山從何得知那個鎮。而且還說甚麼不讓一個鎮民活下
去……若不是曾經遇到甚麼非常不幸的事，他不可能有那種念頭吧？」
「換句話說……」洋子沉吟著說：「桐山知道你的故鄉的事，說不定還在那裡住
過。然後被鎮上的人趕走了或甚麼的……所以他恨透了那個市鎮。」
「對。一定是這樣。」
「有沒有甚麼頭緒？」
尚美搖搖頭，心裡卻在想……搞不好，搞不好是……那是謠言而已，但難道是跟
那件事有關？可是，那只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荒謬故事，肯定是騙人的！
「見到燈光了。」洋子指著窗外說：「在這樣的荒郊野外也有燈火，好稀奇。」
「車站附近，是有一個蠻像樣的小城市。」尚美微笑。「不過，我住的市鎮，還
要從這裡坐公車過去。」
「這麼晚了，還有公車嗎？」
「公車班次是配合列車時間的，別擔心。」
尚美下意識地把話題從桐山的事移開去。
縱然他真的是殺人犯，但他也曾一度是自己決心下嫁的人。不停圍繞著他殺人的
事上，無論如何是心有戚戚焉。
「快到了。」
尚美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公車駛開後，尚美和洋子環視四周。
事實是甚麼也看不見。
「這……也算是個市鎮嗎？」
洋子發出膽怯的聲音。
「怎會呢？又不是狐狸變法術。」尚美笑了。「從這裡還要步行十分鐘左右。」
「認得路嗎？」
「好歹這裡也是我出生的地方。那個總會認得的。」
「好極了。」洋子真心地嘆息。「那就快走吧。」
一點也沒變，尚美想。從車站通向市鎮的路，依然一盞街燈也沒有。
只因天色非常晴朗，加上月亮已出來了，在路上走著也沒有任何不安。
「好怕人的地方。」洋子發出「敬佩」的聲音。
「如果坐車來的話，很快就能入鎮了。一旦坐火車然後轉乘公車，就是這番光
景。」
林間通道，在天亮和夜半，看起來就是截然兩樣的世界。
好安靜，這是理所當然的。但習慣了城市生活的話，這安靜便給人一種壓迫感。
「突然跑回來，你爸爸會不會嚇一跳？」洋子說。
「人已經回來了，他就沒奈何。不管他有甚麼隱情，但不許女兒去拜母親的墓，
那實在不能理解！」
「也對，可是，你爸爸當時相當認真的叫你不要回去。」
「不管發生甚麼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尚美說。
這話也是對自己說的──不管發生甚麼事？在這個現代市鎮中，能發生甚麼事？
又不是被文明遺忘了的秘境。只不過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小小鄉鎮罷了。
「有點奇怪的地方……」洋子說。
眼前在月光下延續的路，看起來泛著慘白的光。周圍的黑暗樹林，就像披著黑色
斗篷的巨人剪影一般，帶有某種近乎殘酷童話的情趣。
愈往裡頭走，尚美愈是感到自己像步入了銅版畫的世界之中似的，被一種古怪的
印象包圍著。
風完全屏息了。除了二人的腳步聲以外，連樹葉婆娑的聲音也聽不見。
奇怪，尚美想，是因為晚上趕路的關係嗎？但即使感覺路途遙遠，起碼也該見到
鎮上的燈火了吧。
可是路的前方，卻像是個無底的黑洞。有那麼遠的嗎？好像已經走了十多分鐘的
了。
尚美微微冒汗。看來在不知不覺中已加快了步伐，所以全身發熱。
尚美突然停步，回過頭來。
「洋子……」
她的話接不上了，因為眼前……誰也不在。
「洋子！洋子！」尚美失聲呼喊。
甚麼時候發生的？不，她應該一直跟著來的，剛才還聽到腳步聲。然而……
月光足可照亮前面的路，不可能跟丟了。那麼……那麼，她上哪兒去了？
「洋子！」
尚美呢喃著，直盯著剛走過的路。
她一動也不動。路上沒有留下任何足跡，想找也無從找起。儘管如此……到底發
生了甚麼事？
不可能，不管發生了甚麼事，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之中，尚美不可能甚麼也聽不
見。
尚美全身哆嗦。
她突然感覺到「甚麼」。有人……不，有東西在。就在四周圍的黑暗中，有甚麼
東西在潛伏著。
無形的壓迫感。壓在心頭的憋悶恐懼感油然而生，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著，可就是
知道有甚麼在那裡。
心臟劇烈地跳動，等待著甚麼事情發生。
有「人」在背後。尚美察覺到了，想回頭去看。可是，肉體卻背叛了她急著想回
頭的意志。
別看，尚美的本能告訴她。不能看！
有甚麼是不能看的？我已經是成年人了，現在又不是迷信的年代。
慢慢轉身，視線最後碰上了「它」。
白色的人影站在那裡。月光清清楚楚地照出那張慘白的臉，絕對不會看錯。
「──媽。」
自然他從唇間吐出那個字。
母親站在那裡。
尚美一點也不覺得那件事情有甚麼不可思議。因她下意識地想到，母親終於出來
迎接她了。
「媽！」
踏前一步的同時，一下子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使尚美卻步。
母親怎會知道我回來的？而且，我之所以回來，乃是為了去拜祭母親。母親已經
死了！
可是，死人又怎會站在這裡？是不是父親搞錯了？其實母親並沒有死……
可是，可是，為甚麼她的表情如此悲傷？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怎麼穿著素白的
衣物？
她來得那麼近，為何剛才聽不見腳步聲？為何光著腳？為何……
到底盯著母親看了多久？終於尚美曉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頭髮直直垂落下來，一身白衣的，那已經不是自己的母親。起碼，她不是尚美所
認識的母親，而是「某種東西」。
窪陷下去的眼睛，充滿哀傷的眼神。
「媽……」
尚美的聲音顫抖。
「你不該回來的。」母親說。
是母親的聲音。只是……聽起來彷彿是從老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尚美再往前踏一步。
驀地，母親的身體如乘上看不見的輕舟，隨風往橫滑去。
「媽──」
「快走，在你來到這邊以前……」
母親彷如被樹林所吞噬，消失無蹤。
尚美雙膝發軟，跪倒地上，蜷縮著身子……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再環視四周時，
那種可怕的壓迫感，以及被包圍、被緊盯的感覺消失了。
尚美因恐懼而戰慄，汗水從全身的毛孔滲出來。
「媽……媽……」
淚水湧上來。
恐懼和悲哀同時擊潰了尚美。
那是母親嗎？抑或是從黑暗和靜謐中產生的幻影？
不，尚美確信，那不是單單憑空想像出來的東西。至少，如果她不相信自己的
話，她會瘋掉。
那是母親。不，正確點說，是「曾經是母親的東西」，總之，它不屬於這個世
界。
只有這件事，不容置疑。
「洋子。」尚美站起來，低聲呼喚。
「洋子，回答我！洋子，洋子！」尚美喊。「你在哪裡？洋子！」
尚美的聲音，被平淡無奇的黑暗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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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棋差一著】
睡眠很淺，結果救了她一命。
平時決不是這樣的。通常她是那種跟男人親熱後就熟睡的類型。因此常常直接從
酒店去上課。
這樣說可能會引起誤會，所以附帶說明，宮田信江才二十歲，也不是一天到晚跟
不同男人上酒店的。根據當事人的說法：
「才不過三個而已。」
而且在友儕當中，她已是屬於「少次數」的一個。
第一次經驗是進大學那年的暑假，是老掉牙齒的形式，想起來也覺得有點羞恥。
不過，當事人應有的緊張、期待和感激也算體驗過了，而且也滿意自己的表現。
她至少超越姐姐了，這就使她有種莫名的滿足。
信江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年長六歲的尚美會跟男人同居。至於性方面，她倆在
態度上可說有決定性的差異。
當然，信江也不是「人盡可夫」。否則不會只有三個男伴。
基本上，她和那三個男人都在認真地交往，也很認真地分手的（這樣說好像有點
奇怪）。不，第三個還沒有分手。
跟姐姐尚美比起來，信江身段豐滿，眼睛骨碌碌他閃閃發亮，是個引人注目的出
眾少女。
現在，她剛剛跟那個男人親熱過，正在迷糊的假寐中。
其實信江本想去東京上大學的。理由是東京有許多酒店……這當然是說笑罷了，
事實是方便兼職的關係。
宮田家的家境並不富裕，姐姐尚美為生活已自顧不暇。自己在這個地方都市，兼
職的機會有限，加上學生人數眾多，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
然而信江還算幸運。她找到家庭教師的工作，也確保了在快餐店當店員的兼職。
家裡寄來的錢，則全花在學費方面。
以學生來說，信江是非常認真的。她準時上課，成績也沒問題。只是不時需要找
藉口來發洩某種莫名的疲勞和煩躁，否則便受不了……
──傳來本澤淋浴的聲音。
真難得。換作平時，在我睡醒以前，他都是在呼呼大睡的。
信江打個大呵欠，然後在毛毯底下不顧一切地伸展裸露的手腳。
──在小都市裡，像這樣的酒店並不多，還要限於學生可負擔的價錢，算來頂多
三間，託這個數目的福，便時常發生跟大學同學碰面的尷尬局面。
不過，現在的戀人本澤武司不是學生。他是信江在兼職的快餐店結識到的，大概
是三個月前的事吧。
當時信江剛剛跟戀人分手，有點自暴自棄。
後來信江察覺到，他每天都在同一時間來光顧，而且必定向信江購買食物。他站
在角落的櫃檯旁，一邊啃著炸肉餅麵包，一邊往信江這邊看。可信江一點也不覺得噁
心。
大概是來光顧了十天以後，他終於問她甚麼時候下班。
外表看來頂多廿三、四歲，予人學生味的青年。信江比較喜歡瘦削的男人，在這
點上本澤是及格了。
橫豎對方也是半帶遊戲的心情，於是在上過一次酒館之後，兩人就走進酒店。
然後連續三個月，當然不是每天，但每週也會來兩次。信江從現實的觀點看，不
得不佩服他竟然如此富有。
拉扯雜談，信江知道本澤住在她故鄉附近。這種巧合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他不是那種令人注目的英俊小生，也不是書生型，卻有著善良的特質，對信江而
言，乃是可以安心交往的對象。在目前而言，信江也承認自己相當喜歡本澤……
可是……信江翻了個身，心想。今天的他跟往常有點不同。有點鬱鬱不樂，而且
帶著點點神經質。
好像……對了，好像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似的。到底怎麼回事？
突然，信江不安起來。他要提出分手嗎？
難得二人的關係穩定下來。
她也不會勉強，反正自己還年輕。但倘若真是這樣，她一定會受到相當的打擊。
總之，如果他提出，她不會生氣，也不大喊大叫，卻會平心靜氣地問他理由。
以前分手的方式全是互不相讓、各說各的，鬧得不歡而散。這次要好好的──奇
怪的想法──大家互相諒解、氣氛融洽下……信江不禁苦笑，又不一定會分手。
會如此想到並作好心理準備，即表示不想分手吧。再直接點說，即是信江已真的
愛上本澤了。
本澤從浴室出來。信江閉起眼睛，佯裝靜靜地睡著的樣子。
憑感覺知道，本澤走近床邊，悄悄窺望她。本澤這樣子望了片刻，卻帶著深深的
嘆息離開床邊。
信江把眼睛睜開一線。本澤腰間僅僅圍著浴巾，坐在椅子上，彎著身、抱著頭。
果然為了甚麼事情在苦惱。信江本想喊他。可是不曉得為甚麼，她從本澤的背影
感到，有甚麼在阻止她隨便呼喊他。
信江把頭轉向另一邊。
這種酒店的房間牆上多數安裝有數面鏡子。雖照得不大清楚，卻已能照出本澤的
姿影，加上他的臉正朝向相反的方向，實在不必擔心他發覺自己已醒來了。信江瞇起
眼睛，注視著鏡中的本澤。
正在苦惱的本澤，驀地站起來，繼續只圍著一條浴巾，在房間裡踱步。
踱來踱去的，不曉得在猶豫甚麼，又像是想逃避甚麼的樣子。
彷彿聽見他在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斷斷續續地說甚麼「幹不來」、「振作一
點」甚麼的，但聽不真確。
到底他在想甚麼？信江毫無頭緒。
本澤終於止步，望向床上的信江。當然，他完全沒察覺信江微微張開眼睛的樣
子。
看似把心一橫，本澤把擺在房間角落的運動袋迅速拿過來，打開它。
他摸索一下，從深處掏出一件用塑料布包裹著的物體。他要做甚麼呢？信江蹙
眉。
本澤在地上，將那塑料包裹輕輕攤開來──當它映現在鏡中時，信江真的有一刻
懷疑自己的眼睛。
那裡並排著兩樣東西。其中一樣比較常見，是一個錘子，只是比較大型罷了。
然後另外一樣是──樁子。
只能這樣稱呼。長度頂多七、八十公分，一邊被削得又尖又利。
對，就是在驚慄電影中，用來穿透吸血鬼胸膛的那種木樁。
他想幹甚麼？信江目瞪口呆地看著。
本澤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件奇異的物件，終於大嘆一口氣，左手拿樁、右手握
錘，站了起來。
不可能……開甚麼玩笑！
信江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看著判若爾入的本澤。他正僵著臉，臉上浮起一層不
知是油是汗的，手裡拿著樁子和錘子，一步一步的向床邊走近。
要用那些……對付我？神經病！我又不是吸血鬼！而且我最喜歡吃大蒜的了！
這一定是開玩笑，信江想。只是為了嚇我一跳而已……
可是，看他蒼白著臉，大汗淋漓的表情，怎麼都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他已來
到床邊，正顫抖著手握住木樁，瞄準了信江裸露的胸膛。
「幹甚麼！？」
信江大叫的同時，一翻身便順勢揮開本澤的手。
這回輪到本澤嚇得翻天。
「哇！」
他大喊一聲，扔掉樁子和錘子，栽倒在地。
而就在栽倒的當兒，身上的浴巾也脫落了。信江光著身子從床上飛下來。
「和我開玩笑！？」
她大喝一聲，不顧一切地踹向本澤兩腿之間。
本澤悶哼一聲，就這樣昏過去。
「沒想到你是那種變態殺人魔。」信江板著臉說：「還有甚麼話說，從實招
來！」
──這已是幾分鐘以後的事。
信江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那錘子和木樁則擺在膝頭上。
另一方面，本澤可慘了，他身上一絲不掛，手腳被浴袍的腰帶緊綁著，靠著牆壁
坐在地上。因為景況難堪加上皮肉之痛，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要……把我怎樣？」
本澤用柔弱的聲音問。
「當然是扭送警察局。」
「警察局？」不知何故，聽到這樣的答案，本澤反而雙眼發亮。「不是把我殺
了？」
「我不像你，才沒有殺人的興趣。」信江反唇相譏。「你叫我好失望！還以為終
於遇到了好男人，誰知竟然患有懲滅吸血鬼的妄想症！實在可笑又震驚。你懂嗎？我
現在真的好想哭！」
「……好極了。」本澤喃喃自語。
「好甚麼鬼。」
「幸好我沒有殺你。看來你還沒有問題。」
「你在說甚麼？」
「可是，總有一天，你會回去那個市鎮的，對嗎？」本澤盯著信江。「你可以把
我扭送到警察局去，但絕不能回去那個鎮，一生也不要。」
「你說那個鎮，是指我的故鄉？」
「對。」
「為何不能回去？」
「那個地方變得好可怕。也許你不相信……」
「我當然不相信。難道要我相信一個剛想殺我的人嗎？」
本澤垂下頭。
隔了一會，信江舉起木樁和錘子，問：
「到底你想怎樣？這些東西要來幹甚麼？」
本澤一臉嚴肅地望著信江，他已經回復鎮定了。
「我必須用它來殲滅敵人。」
「誰是你的敵人？難道是吸血鬼？」
「正是。」本澤點點頭。
「你……是不是真的有神經病？」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你的故鄉市鎮，已經變成吸血鬼的故鄉了。」
信江很想笑，但她沒有。因為她知道，本澤是認真的。
「吸血鬼的故鄉？」
「也不是說全鎮的人都是。不過，可以肯定那裡已經由那些傢伙控制了。」
「這種故事，我無法相信。」
「對。」本澤點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不是說你的母親去世了嗎？」
「嗯。」
「可是，父親卻叫你不要回去，對嗎？」
「對。」
「他有說出理由嗎？」
「沒有。」信江搖搖頭。「問他也不肯說清楚。只不過……」
「只不過？」
「他說，整個鎮完全改變了。」
「那你父親應該還沒問題。所以他才叫你不要回去。」
「沒問題？」
「他還沒被那些傢伙幹掉。不過……你母親就有危險了。她還年輕。所以很有可
能……」
「可能？甚麼可能？」
「可能被那些傢伙幹掉。」
「怎會？」
「不管你有何想法，但請你不要回去，就這一點。」
信江注視著本澤好一陣子。
「好了，快叫警察來吧。」本澤說。
信江站起來，走向電話，拿起話筒。
「喂，這裡是三零五號房……」信江望了本澤一眼，接著說：「我想延長一點時
間。麻煩你……」
本澤驚訝地望著信江。
信江回到椅子上。
「我還不能相信你。只是想聽聽你說甚麼。」
「謝謝。」
本澤稍微鬆了一口氣似的。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信江問。
「在這之前，對不起……」
「甚麼？」
「可以給我用毛巾遮住這兒嗎？怪難為情的……」
信江有點臉紅，把浴巾丟過去給本澤。
「謝謝。我不是那種迷信的人，更不會隨便聽信謠言。」
「那你為何相信那種東西？」
「我看見了。」本澤說：「我知道那些傢伙，利用人類的恐懼心，逐一支配那個
鎮上的人。」
「你說的吸血鬼在甚麼地方？」
「在『山谷』裡。」
信江駭然一驚。
「你知道『山谷』的事？」
「你也知道嗎？」
「我不曉得有誰住在那裡。不過，從小就常常聽說，不要靠近『山谷』的
人……」
「讓我把那個女孩的事告訴你好了。」本澤說：「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總之，
你聽一聽吧。想起當時的事，我還會發抖……」
本澤抬起頭，目光轉向虛空，開始娓娓道來。
信江稍微傾前身子，側耳聆聽。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背上的少女】
霧，飄進了溪谷。
從帳篷走出來的本澤，禁不住打個寒顫。
「好冷！」
意想不到，夏天早晨的空氣可以如此冰涼，不，現在只不過是還稱不上早晨的黎
明時分。
本澤甩甩頭，一下子清醒過來。
本澤在平坦的岩石上坐下來，委身在山的寂靜裡。當然，腳畔傳來流水不斷沖擊
岩石的淙淙聲，但與其說是一種「聲音」，不如稱為是自然的「存在」更為合適，因
為它是這樣的調和，一點也不叫人討厭。
「真好……」本澤呢喃。
在山間的溪谷露營，睡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一覺醒來，那種與自然契合的感覺實
在痛快。霧氣不時裹住自己又飄散開去，這種經驗在城市裡根本沒機會嘗到。
聳立著的懸崖峭壁之上，開始出現乳白色的天空，給大他帶來顏色的變化。
來了真好，本澤想。
──本澤和大學的朋友桐山努一起來到這裡。桐山現在還蒙頭大睡。
二人同樣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已廿三歲了。只怪他們同樣浪蕩了一年才考上大
學，幸好明年春天便可畢業了。
基本上，本澤對於這次活動是極被動的。因為他早已適應了城市的舒適生活，屬
於那種懶於出門的人。相反，桐山卻很熱心。
「這是人生最後的暑假了。」
就是這樣子說服了本澤。
對於受到都市生活「毒害」這一點，本澤和桐山本來是不相伯仲，但跟凡事順其
自然的本澤相比，桐山屬於「劃清界線」的類型，對於第四年、人生最後的暑假，他
認為有必要做些甚麼記念性的活動。
這種想法好像有點借題發揮，但他就是那樣的人。
如此這般，本澤就陪著桐山，或者說被他強拖活拉來到這裡。
老實說，出發前的心情是異常沉重的。若在東京時，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
本澤決不會那麼早便起床；但起來後能接觸到沒有廢氣的清晨時，便產生出「來了真
好」的感覺。
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或許正是本澤的優點。
當然，說是登山，其實二人並不是爬山專家，只是來露營和徒步旅行而已，況且
只是三天。太長的話，可能遠離了「文化生活」。
今天是最後一日。
這天早上，本澤份外覺得傷感。為甚麼？是因為……
霧來了又去了。
那濃重的乳白色與虛無的透明交替不息，構成一個引人入勝的奇幻境界。
霧消了。換來的是微風輕吹，那是清晨含有暖意的風。
天空中，藍色一遍一遍的染上──夜已結束了。
桐山那廝也該起來了吧，本澤想，回頭去看帳篷。還沒有起床的動靜。
眼睛轉回溪流的方向時，本澤有一瞬的疑惑。水流不見了。
不，正確是……濃霧一眨眼功夫就湧過來。使他不得不呆立在岩石之上，來不及
返回帳篷去。
定下來仔細一想，實在沒必要為了逃避濃霧而回到帳篷裡去，只是那霧出現得太
突然，而且帶著壓倒性的濃稠圍攏過來，這才使他下意識地想逃。
想歸想，本澤還是被濃霧的氣勢壓倒了，跌坐在原地。他心裡害怕站著的話，可
能會被它推著飄走。
為何濃霧這麼突如其來……本澤屏住呼吸。
快點過去，早點散開吧！本澤這樣祈禱。
時間不合理他伸延──不，其實只是一分鐘，或者是更短的數十秒。突然，像變
戲法一般，四周豁然開朗了。
本澤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真是嚇壞人！
倘若是在行山時遇到這種霧的話，恐怕會慌不擇路，發生意外。這下是深深領會
到霧的可怕。
當然，這種徒步旅行的方式，遇到嚴重的「自然威脅」的機會，可說是萬中無
一，但是，對不大有經驗的都市人而言，就是霧也會令人瞠目結舌。
回帳篷去吧，本澤從岩石上跳下來，準備邁步。
某件事使他停步，是甚麼呢？本澤也不清楚。只感到背後有人在看著，他的背部
清楚地感覺到那道視線。
不可能！有誰會在？後面只有河川的流水罷了……
本澤回頭──水花四濺的岩石縫間，現在多了一件白色的物體。
那是甚麼？本澤一時間分辨不來。那白白的、滑溜溜的東西，連著一篷在水中飄
動起伏的黑色物體……
人，那是人。
本澤搓一搓眼睛，像要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幻覺。而一旦確認了那是一個人時，他
彷彿呈現出比剛才更鮮明的形狀，映入本澤的眼底。
長長的黑髮被水流撩撥著──是個女的。而且，那個俯伏在岩石間的身影，乃是
一絲不掛的裸體。
「不好了……」本澤嘀咕。
要馬上去救她，本澤慌忙衝向帳篷，大聲喊：
「桐山！喂，桐山，起來，起來啊！」
也許有點手忙腳亂。但在這種時候，遇到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故，本澤的冒失舉動
也是情有可原的。
剛好這時桐山也起來了。
「吵甚麼，吵死人了。」
他只從帳篷中探頭出來。
「有人，在河邊！快來！」
「有人……甚麼人？」
桐山嚇了一跳。
「別問了，快去救人！」
到了這一刻，本澤也終於察覺，不能再拖拖拉拉了。
一邊催促桐山，本澤先走一步回到溪邊去。
「那個……不是女的嗎？」
桐山也一下子清醒過來了。
「別說了，快點！」
「是溺水嗎？會不會已經死了。」
「先救人吧！」
「好了，別大吼大叫的。」桐山揮揮手。「先把她抬進帳篷去再說。」
二人先把俯伏著的女人翻過身來，仰躺著。
「還是個小孩。」桐山說。
這是看在桐山的眼中而言。這少女看起來也有十五、六歲。纖細的身段，胸部還
未有成人的感覺。
「快把她抬去帳篷裡吧。」
二人分別抓著她的手和腳，輕而易舉的便把這個子小小的少女抬起來了。她身體
冷冰冰的，令本澤大吃一驚。
已經死了！這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
二人把少女抬進帳篷中，讓她躺在剛才桐山睡過的毛毯上面。
二人霎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面面相覷。
「還活著嗎？」本澤說。
「把脈看看好了。」
「我嗎？」
「有甚麼關係？」
「嗯……」
本澤戰戰兢兢地捉住少女那細細的、彷彿稍微用力就會折斷的手腕。一陣輕微的
脈搏跳動從他的指尖傳來。
「有脈搏！她還活著！」
本澤鬆了一口氣。
「那就趕快做人工呼吸，讓她把水全吐出來吧。」桐山說。
「嗯，對。」
二人對望一眼。
「你來吧。」桐山說：「不是你發現她的嗎？」
「我不會。」本澤搖頭。「我完全不知道正確的做法。你比較清楚吧！」
「我也是完全不懂。」
「那麼……」
二人無言以對。
「總之，先保持體溫……用毯子裹住她，使她暖和起來再說好了。」桐山說。
「也好。」
本澤把自己的毯子拿過來，包住少女的身體。
「喂，桐山，你幹甚麼？」
「甚麼幹甚麼？」
「你碰她的胸部？」
「傻瓜！我只是要確定她有沒有呼吸。」
──她的呼吸平穩，叫人放心。
「怎麼辦？」本澤說。
「……現在只能這樣子讓她躺一會了，不是嗎？」
「也是。」
二人來到帳篷外面。
天已大亮，晴空萬里，氣溫也暖和了不少。
「撿到不得了的東西……」桐山說：「有香煙嗎？」
「昨天就沒了。」
「我也是。沒法子，這一帶大概沒有自動販賣機。」
「站著發呆也沒用。做早飯吧。」
「只剩下咖哩了。」
「沒關係。今晚就回到東京了。」
本澤伸個懶腰。
所謂的咖哩飯，並不是親手做的。而是將整個錫紙包放進熱水裡弄溫的速食食
物，甚至連白飯也是。
──本澤和桐山來自不同的故鄉，但在東京認識後便一起租房子。
兩個不懂煮食的男孩，每天都在外面的食肆解決三餐，即使到了這種地方，也只
懂得用固體燃料煮熱水。
「那女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坐在那裡時，本澤說。
「她不是溺水嗎？」
「光著身子溺水？不說那麼冷的河水，就是天氣，也還未至適合游泳的地步。」
桐山點點頭。
「也對。但她肯定是順水飄流而至的吧。」
「嗯，可能是在河裡洗澡或甚麼的，被絆倒所以溺水。」
「可能。」
儘管如此說，本澤還是覺得奇怪。
假如是這樣的話……但她身上卻又沒有一絲傷痕。
在遍佈大大小小岩石的溪流中，隨水而下，肯定不斷地被碰撞、磨擦，弄至滿身
傷痕才是，但她全身上下卻是如此光潔柔滑，完美無瑕。
「假如就這樣不省人事的話，我們怎麼辦？」本澤說。
「嗯，只好送她去醫院了。」
「哪裡的醫院？」
「我怎知道？」桐山聳聳肩。
「必須報案吧？」
「嗯……」
二人不由得沉默下來。
身為學生的，沒有一個人樂意跟警察打交道。若可能的話，他們會對麻煩的事敬
而遠之，在這一點上，本澤和桐山可說是非常典型的大學生。
「長得很可愛。」桐山說。
「咦？你說誰？」
「當然是那女孩，還用說嗎？」
「是嗎？我沒有仔細地看。」
這是謊話。本澤第一眼見到那少女時，便感到心跳加速。
可是，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搞不好，萬一她死了，那就別談甚麼可愛不可愛
的了……
「咖哩飯可以了嗎？」
「嗯。」
本澤轉向帳篷，即時嚇得瞠目結舌。
那少女正站在那裡。以毛毯捲著全身，只露出臉來，遠看像條大大的毛蟲似的。
「啊……」本澤低呼一聲。
桐山也轉過臉去，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訕：
「醒來啦！沒甚麼事吧？」
「嗯，謝謝。」少女說。
沙啞無力的聲音。
「那……好極了，冷不冷？有甚麼可以穿的……喂，本澤，你不是多帶了衣物
嗎？」
「嗯。不過……太大了吧。」
「總比光著身體好吧？快借給她。」
「嗯……」
本澤站起來。
「對不起。」少女垂下眼瞼說。輪廓分明的一雙柳葉眉下，長長的睫毛在顫抖，
臉頰泛起輕微的紅暈，予人深刻印象。
「肚子餓了吧？有速食咖哩，要吃一點嗎？」
桐山輕鬆地招呼。少女咯咯欠身，說：
「謝謝你。」
──為了預防弄濕衣服，本澤多帶了替換的衣物，現在他則整理了內衣、襯衣和
牛仔褲一套，交給少女。
「好極，該沒有太大問題。」
桐山一邊把錫紙包裝咖哩放進熱水中一邊說。
──幾分鐘後，少女把襯衣袖子和牛仔褲褲腳挽上去，加入他們二人，一起吃咖
哩飯。
大概相當餓了吧，一轉眼功夫，少女就吃完了。
「對不起，昨天一整天甚麼也沒吃。」少女紅著臉說。
「你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咖哩製造商一定很高興。」桐山笑了。
「腳痛不痛？」本澤問。
她有襪子可穿，但二人均沒有多餘的鞋子可以給她。
「不要緊。」
比之於剛才，少女的聲音已有力及清晰多了。
吃完後，桐山和本澤輕嘆一聲，交換一瞥。桐山輕咳一聲，說：
「你是哪家的孩子？呃，也許你有苦衷，不必詳細解釋也可以，只是總不能丟下
你置之不理的。你有要去的地方嗎？」
少女屈膝抱腿，遲疑片刻，說：
「我是逃出來的。」
「啊，有甚麼糾紛嗎？」
「給你們添了麻煩，萬分抱歉。」
少女深深鞠躬。
「那種事……沒甚麼大不了的，是嗎？」
本澤終於開口了。
「反正我們今天只是回東京罷了，不急著趕路。你要到哪個市鎮去，我，我揹你
去。」
少女微微一笑。看起來好稚氣。不曉得為甚麼，本澤的心絞痛了一下。
「出到市鎮，就可以買到鞋子。」桐山說：「反正行李也減輕了不少。好，休息
一會就出發吧！」
──少女沉默地注視二人收拾帳篷，千辛萬苦地把行李盡量弄得簡便。
「這樣就好了。」桐山說：「那就走吧。」
本澤走向少女，向她伸手。
「來，我揹你。」
少女把自己的手交給他，站起來。本澤把少女揹到背上，笑說：
「比揹行李輕鬆多了。」
「途中我們再交換好了。」
桐山笑著爭取。
二人，不，現在加上少女，是三人了，慢慢沿著滿是石子的路往前走。
「我是本澤，他是桐山。你叫甚麼名字？」
本澤問背上的少女。
「秋世。秋天的『秋』，世界的『世』。」
「秋世。幾歲了？」
「十七。」
隔了一會，少女說：
「可以帶我去東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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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黑暗中的行動】
厭煩的走在漫長道路上，本澤每走一步就一聲抱怨。
「媽的！先不把事情搞清楚，結果只有更糟糕！」
最近，持續的煩躁苦惱揮之不去，這種日子真令人難受。
為了忘掉一切，今晚他和大學的女朋友約會，其至順利他去了酒店，其後卻完全
提不起勁，結果激怒了女友。
簡直是雪上加霜──這是本澤現在的心境。
而且，錯在自己這邊，他也理解她生氣是理所當然的，還留下了難堪的回憶。
過了年就要畢業了……這種沒完沒了的焦躁是甚麼？怎麼來的？
他其實心知肚明。雖然那種心情不好受，但在某種意義上，本澤是幸福的。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乘最後一班火車抵達車站時，已接近凌晨一時。當然早沒有公車了，而在計程車
車站裡，醉酒夜歸的上班族排成長龍，看了便提不起勁去排隊。
只不過是步行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年近歲末，夜風寒冷，結果他還是決定步行
回家。一方面是捨不得計程車費，而且在寒風中踽踽獨行，反而適合他的心境。
「秋世……」
本澤把手插進短褸的口袋裡，邊走邊呢喃。
那個名字在寒冷中帶來一股明顯的暖意，溫暖了本澤的心，同時也帶來了苦澀、
焦躁和煩悶。
沒辦法，他不能抱怨，這是「果」，而答應把那個「因」帶來東京的，就是本澤
本人。
起初桐山是老大不願意的。那個時候……
來到鎮上，為自稱秋世的少女買了運動鞋，三人便走進麵店，趁她上洗手間時，
二人立即私下商量。
「還是不要的好。」桐山說：「把她安置在哪兒？我們的公寓，不能讓女人住進
來的。」
「別擔心。就說是我表妹來了好了。她不是很可憐嗎？她既已說是逃出來的，怎
麼可以在這裡才丟下她不管？」
「萬一捲入人家的糾紛，那時就『啞子吃黃蓮』了。」
桐山一臉不滿，但卻沒有強烈反對。
可愛的女孩跑進自己那單調的男子公寓，對於大學生來說，不可能是一件討厭的
事……
可是，自從她來了以後，二人的生活便有了微妙的改變。
──背後傳來咯吱咯吱聲，本澤回頭一看。
有人騎著自行車從後而來，看得清楚了，是十七、八歲左右的女孩，跟秋世差不
多。
半張臉蒙在圍巾底下，雙腳忙碌地睬著踏板。
本澤把眼光停留在少女身上，當然只是一瞬的事，她的姿影很快就在前方變小，
然後不見了。
不曉得她為了甚麼事，弄到這個時間才趕路。本澤想，世間實在多事。
就在一星期以前，附近有一名年輕女孩遇害。這個季節似乎不適合變態殺人魔，
但對受害者來說，何時慘遭不幸也不好，完全與季節無關，而且聽說是喉嚨被撕破，
死狀十分可怖。
起初，警方認為是被野犬之類的動物襲擊殺害，但經過調查，結論卻是被人用利
器之類的東西所殺。
是出於怨恨，還是變態殺人魔呢？以後也沒聽說抓到嫌兇。到底是怎麼回事？
本澤不期然的加快腳步。
陳舊的房子毗鄰而建，夾在圍牆之間的道路寒冷而虛空。夜已深，完全聽不見電
視或其他人為的聲浪，使人心裡發毛。
秋世──她把桐山和本澤極平凡又單調的生活徹底改變過來。
不能把「那個責任」派到秋世身上。
以年齡來說，她堅強得叫人難以置信。
名份上是表妹，自從她來到公寓以後，舉凡打掃、煮飯、洗濯等等一切家務，都
由她一力承擔。
才兩星期光景，房間已收拾得煥然一新，二男一女的生活也穩定下來，秋世也找
到了一份女侍應的兼職。
早上，她打掃洗濯後便外出工作，至傍晚又順道買菜回來。
烹飪技術絕不輸給鄰近的主婦，手法伶俐，本領高強。完全扭轉了二人的「速食
文化」生活方式，為了讓她方便打掃，二人甚至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然後，秋世恪守「本澤的表妹」這身份，絕不越出雷池半步。她不招搖，保守而
節制，總是文文靜靜的。
二人為了趕畢業論文，熬夜對著書桌苦鬥時，她甘願自個兒在廚房的地板上，鋪
好被窩睡覺。
「秋世……」
本澤從心底呼喚。
結果，破壞三人平靜生活的，乃是桐山和本澤自己。
偶爾，當本澤獨自一人夜歸時，他會想到：「當我不在期間，桐山和秋
世……」，這想法佔去了整個思想。當然，桐山也是一樣。
久而久之，本澤和桐山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不自然。
秋世似乎察覺了二人的心情，不時憂傷地說：
「如果我打擾了你們……」
每當這時候，二人都會笑著打圓場，可是，那種勉強也到了極限。
「必須作個了斷……」本澤低語。
今晚桐山也會夜歸。可是，實際情況又如何呢？說不定秋世心中只有桐山。本澤
不禁這樣想。
就像鎖定了誰是小偷一樣，只要用那種眼光來看，彷彿一切都印證著「事實」；
相反，又好像甚麼也不是。
在心中不斷地揣測瞎猜，肯定了後又推翻，本澤被自己搞得筋疲力竭。
恐怕桐山也是這樣吧。
──必須了斷才行，本澤愈來愈堅定了。其實他一直有這打算，只是害怕秋世真
的會選擇桐山而已。
一陣風吹過，捲起衣襟，本澤本能地縮起脖子。
驀地停步。
那是甚麼？是風的吼聲嗎？還是……聽起來像是女子的喊叫聲。
「心理作用……」
本澤側側頭，又邁步往前。
左邊是一座小小的神社。在這老舊住宅區中，隨便一家獨立房子的佔地也頗寬
廣，使神社給人較小的感覺，其實它也有一般神社的規模。
來到神社前面時，本澤赫然一驚。
自行車倒在石階上。
他想起剛才從後趕過他的少女。雖不清楚是不是這部自行車，但他認為不是偶
然。
自行車並非被擱置在那裡，而是像發生了意外般臥倒在那兒。發生了甚麼事？
他望望神社內，是甚麼白色的東西在動？
並非不害怕，而是反射性地、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喂！你幹甚麼？」
黑暗中，可見那個彷似是人影的白色東西霍地站起來。當然也只是模模糊糊地，
其至辨別不出對方的身材或輪廓。
當本澤奔上石階時，那道白影如風一般，一轉眼就消失在神社的深處。
那是甚麼東西？本澤這才感到恐懼，遲疑著是不是還要向前。
可能沒甚麼的，只是流浪漢或別的……
這時，從黑暗中傳來低低的呻吟聲，本澤吃了一驚。
「救我……」
虛弱的女聲，終於跑進本澤的耳裡。
總不能置之不理。於是本澤強止住膝頭打顫，往那個聲音的來處走過去……
本澤回到公寓時，已近天明。
很累，卻因亢奮而頭腦清醒。
在那個神社內，本澤發現一名渾身浴血並痛苦掙扎的少女。幸好救護車及時把她
送到醫院，總算保住了性命。
本澤就是徹夜在警局協助調查，儘管他也沒甚麼好交代的。
開門悄悄走進屋裡。廚房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玄關裡，沒有桐山的鞋。昨晚他也沒回來嗎？
本澤躡手躡腳，不發一點聲響的進去，把隔門拉開一點點。
悄悄向裡面窺望一下，秋世頭露在棉被外，面向裡邊。還在睡覺。
在這邊的房間裡，桐山和本澤的被窩也鋪得好好的。
隨便睡一下好了。本澤脫掉衣服，鑽進被窩。
「發生了甚麼事？」
突然傳來秋世的聲音，嚇了本澤一跳。
「吵醒你嗎？抱歉。」
「不，剛才我就醒了。」
隔門的那一邊，傳來清晰的聲音。
「我昨晚遇上了殺人魔……」
本澤把事情說了一遍。
「……那女孩救得了嗎？」
「嗯。」本澤仰臥在被窩裡說：「實在很過份，女孩的喉嚨被咬破了……就像遇
到猛獸襲擊一樣。幸好沒傷到大動脈，才保住了命。」
「那，好極了。」
「那人……實在是變態得好過份。」
隔了一會，秋世說：
「有看到那個犯人嗎？」
「沒有，只是模模糊糊地見到白色人影。因為太暗了……呃，你出入也要小
心。」
「嗯。」
本澤一直仰視著幽暗的天花。
「桐山沒回來嗎？」
「嗯……」
秋世彷彿想說甚麼，但一直也沒開口。本澤呼吸著某種令人窒息的空氣，準備閉
起眼睛入眠。
隔門發出聲響，本澤張開眼睛。
秋世就坐在本澤的被窩旁邊。個子嬌小的她，穿著童裝式樣的可愛睡衣。
「怎麼了？」本澤問。
「我可以進去你的被窩嗎？」
──然後，到底過了多久呢？
總之，天已大亮了。公寓的其他單位，已有人起床活動的跡象。
本澤和秋世在棉被裡面互相感覺到對方的體溫，正在假寐。
是那一件事先發生呢？是桐山回來的聲音使本澤醒來，還是當他醒來抬起臉時，
剛好看到桐山開門進來？本澤完全搞不清楚。
總之，當他們倆相對望時，桐山是蒼白著臉，站在玄關，直盯著本澤。
然後，桐山就轉身離去。還站在那裡幹甚麼呢？也只能如此了。
如果換成本澤站在那裡，他一定也會這樣。
本澤的視線回到秋世臉上。她已醒了，一雙星眸滿載悲哀。
本澤用兩手緊抱著秋世，秋世也默默他把臉埋在本澤的胸懷裡……
──終於，兩人起來吃早餐時，已近中午。
「桐山去了哪兒呢？」秋世說。
「不曉得。」本澤說：「我想他一定會去大學的。」
秋世稍微垂下頭，說：
「該怎辦才好？」
「總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一起生活了。我會和桐山商量看看。沒事的。」
秋世用不安的眼神望著本澤。
「你說不能像以前那樣……那要怎樣？」
「那個……」本澤一時語塞。「或是桐山從這裡搬出去，不然就是我和你離開這
裡。」
「我……破壞了你們的友情。」
「怎會呢？根本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
「可是，假如不是我勉強你們收留我的話……」
「事到如今，多說也無益。」本澤向秋世微笑。「不如想想我們的事吧。」
可是，秋世只是落寞地低下頭而已。
根本不必多找，桐山像早已在等著本澤的到來。
一踏進大學的校園時，就見到桐山快步走過來。
「嘿。」
本澤露出生硬的笑臉。
「去活動室吧，現在誰也不在。」
桐山一臉嚴肅地說。
大概想揍我一頓吧，本澤想。若是這樣，就讓他揍個痛快好了。
快要下雪的灰色天空，風也奇寒刺骨。
空無一人的活動室內竟然更冷。幸好密不透風，感覺比較舒服。
「桐山，」本澤說：「你可以揍我的。」
「我不是為那種事把你帶來這兒的。別小看我了。」桐山在有點搖晃的椅子上坐
下來。
「對不起。不過……你知道我要說甚麼吧？」
「別說了。我也很喜歡她，不過，她從一開始就只喜歡你一個。」
「這件事……」
「不，就是那樣。不知道的就只有你罷了。」
桐山說著，把鐵皮煙灰碟拉過去，掏出香煙點了火。
「是嗎？」
「是的。」桐山點點頭。「所以我完全不打她的主意。」
隔了一會，本澤說：
「……我們會離開那間公寓。」
「跟她？」
「嗯。」
桐山輕嘆一聲。
「那可不行。」
「為甚麼？」
「我也想在你和她的婚宴上充當司儀的，這是真心話，可是……」
桐山停止說話，盯著本澤。
「本澤，昨晚你是不是遇到了殺人魔？」
「嗯，對。」本澤回答之後反問：「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了。」
「看到甚麼？」
「一切，包括你召來救護車，坐上巡邏車的情形。」
「你說甚麼？」
本澤摸不著頭腦。
「你有沒有問秋世，我是否沒回家？」
「嗯。」
「她怎麼答？」
「說你沒回去。那個……」
「我曾經回去的，昨晚。」
「甚麼？」
「大概一點鐘左右。」
「回到公寓？那她可能睡著了。」
「不，不是。」桐山搖搖頭。「她不在公寓裡。」
本澤嘆息。
「你要說甚麼就說個清楚，這樣一點也不像你。」
「那……好吧。」桐山盯著本澤，一字一字的說：「昨晚那個殺人魔，就是秋
世。」
本澤張口結舌，桐山接著說：
「不僅如此。一星期以前，不是也發生了同樣的事嗎？還死了人。那也是秋世幹
的。」
「胡說！」
「我是認真的！我也希望那不是事實。」桐山用斥責的語氣說：「你還記得那天
你很晚才回家吧。」
「嗯……十二點左右。」
「我比你早一點，就十一點半左右已在公寓附近。事件就剛好在那時發生了。」
「然後？」
「在去到公寓前面時，我覺得不舒服，因為喝多了，很想吐。若回到家後才吐個
稀哩嘩啦的話，就要麻煩秋世了，所以我在外面蹲了一會。過了片刻，覺得稍為舒服
了些，當我想站起來時，就聽見腳步聲。抬頭見到一個白色的、輕飄飄的東西飛過
來。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甚麼，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個女人。白色的東西該是睡袍
之類的……太暗了，實在看不清楚。」
桐山把煙蒂揉熄在煙灰碟裡。
「那個人影在我們的房子門前站看不動──好奇怪，我想，房間的燈亮著，那
麼，她會是誰呢？」
「你看到了？」
「當門打開時，屋裡的燈光照到那女人身上。我終於看到了秋世的側面……可能
我不小心發出了聲響吧，她向我這邊回過頭來……」
桐山嘆了一口氣。
「肯定是秋世沒錯……真是難以置信的一幕。血，從她的嘴角流到下巴、脖子，
凝在胸膛，黏乎乎的一片，那樣子，就是鬼。我不知該怎樣說，不過真的好可怕，就
只能那樣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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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復仇】
「荒謬！」宮田信江說。
愛情酒店的一室中，本澤的故事還沒結束。
而信江之所以說「荒謬」，並不是針對本澤那番難以置信的話。
她是對自己說的。因為她已解開了綁住本澤手腳的腰帶，還把衣服扔回給他。
「謝謝。」
手的麻痺感過了之後，本澤急忙穿上衣服。
「終於活過來了。」
「你真的有點不正常。」信江說。
「那你為何讓我自由？你不怕嗎？」
「因為我覺得你是正直的，即使有妄想症。」信江微笑。「怎樣？好像有點沉鬱
似的。要不要一邊喝酒一邊說故事？」
本澤鬆了一口氣，說：
「這樣做的話，我會感激不盡。」
信江打電話到服務台，要了一瓶威士忌。
「是不是要把那木樁和鐵錘收拾一下呢？被人誤會你是有變態嗜好的客人就麻煩
了。」
信江的話使本澤苦笑一下。
「也是。我還不想名譽盡毀。」
邊說邊趕快把木樁和鐵錘收好，坐在床上。
「你跟她有點相似。」本澤說。
「她？那個叫秋世的女孩？」
「對。」
「你還以為我會吸血？」
「不，是感覺有點像。所以我剛剛才會猶豫不決。因為你令我想起她的事……」
「結果她……」
「你也猜到了吧。她已經不在了。」
「哦。」信江點點頭。
「她沒有你那麼堅強。」
「多謝抬舉。」信江瞪著本澤。
──威士忌來了。二人把算不上高級的威士忌加冰滲水，對飲起來。
「她怎麼死的？」
「自殺。」
「啊？」
本澤慢慢搖晃手中的杯子。
「我和桐山情如手足。我深知他不是會為男女轇轕而捏造事件的人。我相信那是
事實。可是，即使我明白，但要接受它卻不容易。」
「我知道。」
「其實那一晚，桐山回到公寓，發現她不在，就到外面去找她。當他找到了，便
只在後面跟蹤她……」
「那麼，證實了？」
「對。桐山也很苦惱。他在外面蕩了一個晚上，非常難受。然後天亮了，他回到
公寓，第一眼便看見我和她睡在一起。」
「那你之後聽見那番話，你怎麼辦？」
「我和桐山商量到底該怎麼做……」
本澤慢慢地喝威士忌。
「我也想過瞞住你的。」桐山說：「可是，她既不是復仇甚麼的，而且還是與她
毫無關係的少女，加上那種不正常的方法……」
本澤點點頭，說：
「總不能置之不理……可是，要怎樣？」
「不曉得，由你決定。」
「我決定？」
「當然。你不是愛她的嗎？」
桐山那句話，給本澤帶來尖利的刺激。
「她，是不是精神異常？」
「可能是吧。所以她是從醫院裡逃出來也說不定。」
「那麼……要把她送回去那個地方嗎？」
「可是，她殺了人。總不能裝作沒看到。」
本澤也很明白。但要把秋世交給警察，他實在遲疑不決。
「叫她自首好了。這樣一來，或者可以明白她的身份，也能知道其他內情。」桐
山說。
「有道理。」本澤說。
──老實說，桐山那番話太震撼了，一時間也難以接受。但現在本澤已回復理
性。
「那麼，我們回去公寓跟她說……」
桐山的話中斷了。
門被打開，秋世正站在那裡，身上的紅色大衣非常刺目。
「你……全聽見了？」桐山說。
「嗯。」秋世點點頭。「我一直跟在本澤後面。對不起。」
「你，真的如桐山說的……」
本澤禁不住問了。
「事實就是正如桐山所說的一樣。」秋世承認了。「可這不是我的錯，我這樣說
不是要逃避責任。」
「那到底……」
「我會說的。但是……」秋世望了望本澤和桐山。「你們會不會因為我而絕交？
我不希望……」
「別擔心。」桐山說：「我和本澤是知己朋友。」
「那好極了。」秋世終於展露笑顏。「不管我怎樣，只要你們感情不變，我就很
開心的了。」
「為何做那種事？」本澤問。
「我也沒有辦法。」
「那是甚麼意思？」
「全是他們的錯。」
「他們？你說的是誰。」
「他們……是現在正『統治』著我故鄉小市鎮的那一伙。」
「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
秋世望著本澤，說：
「他們不是人。」
「你說甚麼？」
「吸血鬼。一般都是這樣說的。」
本澤和桐山面面相覷。
吸血鬼──沒想到這名詞會從秋世的口中吐出來……
本澤已不覺得寒冷了。
在這沒有暖氣的房間，不可思議地完全感覺不到寒意。
因為──本澤的心比空氣更冷，像是已凍僵了似的。
是真的嗎？她的故鄉，如今被「吸血鬼」統治……
當然，用常理來分析，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現在是廿世紀，雖說日本是個小島
國，但不管是怎麼偏遠的深山小鄉鎮，也可以收看電視或聽到收音機。
而那個市鎮──可能真的發生了甚麼事。本澤相信秋世沒有撒謊。
這並不是因為昨晚他才和秋世睡過，所以不懷疑她，而是因為秋世說時十分輕描
淡寫。她那樣子完全就是一副「事實勝於雄辯」的樣子。
他們住在遠離市鎮的一隅，一個被稱為「山谷」的地方。據說事件的起因是，鎮
上一名鄉紳的女兒被殺了，促使鎮民和他們展開爭戰；結果，鎮民不敵，不得不屈服
在他們的「統治」之下……
秋世異常平靜地說出事情的經過。
「當然，我不指望你們會相信。因為這決不是正常人的理性可以接受的事。」
「我相信。」桐山立即表明說。
本澤突然覺得心頭變熱。這麼單純的傢伙，世上再也找不著的了。
「我也相信。」
本澤點點頭。
「謝謝……我好高興！」秋世的聲音有點哽咽，她看看他們二人。「我竟然欺騙
像你們這樣的好人，真是慚愧！」
「不，那個不緊要。」桐山說：「別放在心上。換了是我，我也不敢向人說這
些。」
「嗯……」
「還是想想眼前的實際問題吧，你殺了人，那……」
「嗯，我會償罪的。」秋世垂下眼眸。
「可是，要怎樣說明動機？剛才你對我們所說的一切，如果告訴警察，他們才不
會相信。」
「對。」本澤點頭。
「這樣你不是被當作普通殺人犯來受審判，就是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可是，兩
樣都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但是……」
桐山阻止秋世說下去，他用輕鬆的語調說：「你先讓我說完。」
這話就像一群學生正在商量暑假旅行計劃似的，使沉重的氣氛變得開朗了不少。
「你是奉命而來的，對吧？所以，單單是你去自首的話，事情永遠也不能解決。
必須讓警方展開搜查，抽出那班命令你的傢伙。明白嗎？」
「明白！」
本澤也提起精神來了。
「而現在即使你去自首，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警方，他們終究不會相信的。因
此，我們必須掌握一些不由得他們不相信的證據。然後才向警方交待一切。那才是唯
一的方法。」
桐山的理論簡單明快。
「為了實行這個，我們要做些甚麼呢？」
說到這裡，桐山露出恍然想起的表情。
「怎麼？」本澤問。
桐山一臉嚴肅地說：
「你們是不是已經一起吃過東西了？可憐我從早上起，就甚麼也沒吃過！總之，
先找個地方吃飯。一切從現在開始！」
桐山高調地宣告這事，使本澤笑個不停，桐山自己也笑了。而秋世的臉上也浮起
笑意，只是她的臉龐上，有淚水撲簌而下……
「……那幫傢伙有甚麼弱點？」
桐山邊喝咖啡邊說。
三人走進大學附近的餐廳。雖說是餐廳，其實是學生經常光顧的大眾食堂。
「不曉得。」秋世搖頭。「因我不是他們的伙伴……」
秋世沉默片刻，然後來回的望著二人的臉，說：
「等到明天吧。到了明天，我想我一定能夠知道的。」
本澤和桐山對望一眼，不明白……本澤還突然心生不安，怎麼沒來由的感到不
安。
「好吧。」桐山點點頭。「可是你要相信我們。為了保護你不受他們侵害，我們
會想辦法的。明白嗎？」
「對，就是這樣。」本澤也毫不遲疑地說。
「好開心。我真的好幸福……」
秋世已經不再流眼淚了。
三人離開那間餐廳。
「我大學裡還有點事。」桐山聳聳肩說：「險些兒忘了就要畢業了。」
他扮個鬼臉跑開。
桐山走後，本澤和秋世不知怎地無言以對，只有互相對望。
「……回公寓去好嗎？」本澤問。
秋世垂下臉龐，問：「你不怕嗎？」
「那你叫我到哪兒去？」
「也是。」
秋世笑了一下。
她殺了人──本澤不但知道，而且相信這是事實。然而他還是認為那是在遙遠的
世界裡所發生的事。
二人回到公寓裡。
房間很冷。即使立即在暖爐點火，也未能一時三刻就使房間暖和起來。
「冷嗎？」
本澤將抱住膝頭的秋世摟抱過來。很自然地，二人的嘴唇相遇。
外面還是黃昏剛來臨的時刻，二人卻鋪好被窩，鑽進裡頭，追尋著今早所走過的
路，這一點也不困難……
幾小時的時間，就像幾分鐘一般的過去了，然後他們就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已經很晚了。」本澤說。
沒有喝醉，連聽故事的宮田信江也是。現實世界中有吸血鬼殺人，是非常嚴肅的
故事，那麼一點點威士忌是醉不了人的。
「她不在。我起來找遍整間房子，本來就不是很大的公寓單位，很快便確定了她
不在。她好像外出了。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後來找到她嗎？」信江問。
「我走到外面時，聽見救傷車的警笛聲逐漸接近。我十分不安，但只能一直站在
外面等著。」
本澤輕嘆。
「我等警笛停止了，才跑過去。是在距離公寓只有數十米的地方，一些人巳聚集
過來了。」
「是不是……」
「對。是秋世。」
「你說她自殺……」
「說是自殺，死法也太奇怪兼殘忍。」本澤搖搖頭。「在一幢大宅四周，圍著柵
欄。那柵欄有二米那麼高，前端被削成箭頭的形狀，尖尖的，但應是裝飾功能大於一
切的。」
「秋世就在那裡？」
「就在那柵欄上，她俯臥著懸掛在那裡。柵欄的尖端刺穿了她的胸膛，她當場死
了。」
信江一時啞口無言。
「她自己做的？」
「不曉得。二米高，尖端雖然銳利，卻始終不是利器，應該不是十分尖利才是。
可是，它們貫穿了她的身體，有兩支還從她的背後穿了出來。」
信江吞了一口唾液。
「她穿著白色睡袍。」本澤說：「那是來到公寓後不久就買下來的。但她怕刺激
我和桐山，所以很少穿著。」
「她有意把它穿上。」
「我想是的。不過當我看到時，全都染血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是
白色的睡袍……」
本澤緊閉雙眼，用指尖按住眼瞼。
「抱歉。每當想起這件事……眼睛深處總覺得如火在灼燒似的。」
他哭了。好不容易張開的眼睛已轉紅。
「把秋世的屍體拿下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光是從柵欄移出來，就花了不少時
間。天氣好冷，可我卻甚麼感覺也沒有。我一直站在那裡守護著。」本澤的視線移向
半空。「唯一的安慰是……」
「甚麼？」
「終於把她拿下來，讓她躺在地面時，她的表情十分安詳，沒有痛苦的樣子……
好像如釋重負似的。」
本澤微微一笑。
「我當時居然想到，她沒有灰飛煙滅。我只是站在那裡發呆，沒有悲傷。不知何
時，桐山也來了……他拉扯著我回到公寓。當晚我們發誓，要殺盡秋世所說的『他
們』。」
信江沉默地盯著本澤。
「於是，我和桐山分頭去找那個市鎮的人。」本澤大嘆一口氣。「不過，我還沒
真正用這木樁扎過人。想不到緊要關頭，我就怕起來。」
「幸運地我是第一號？」
「別這麼說。我是喜歡你的，所以下不了手……」
「幸好下不了手。」信江站起來說：「你差一點就成了殺人犯。而且殺了一個錯
判的對象。」
「嗯，桐山那邊廂也失敗了。」
「他要殺誰？」說著，信江恍然。「難道姐姐所說的……」
「對。桐山想殺的就是你姐姐。」本澤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那麼說，你和你
姐姐跟那班傢伙都沒關連了。」
「那還用說！快告訴桐山，就說我和我姐姐幾乎不住在那個市鎮裡的。」
「那麼，可能有危險了。」本澤喃喃地說。
「你說危險，是姐姐嗎？」
「嗯。但不是指桐山那廝。聽說你姐姐現在去了那個市鎮。這是桐山告訴我
的。」
「姐姐她……」信江喃喃自語。
突然間，整個房間給人感覺涼颼颼的。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舊患】
在睡夢中，小西聽見警笛的聲音。
那是一個美好的、悠閒的夢。他退休了，慢慢地在山野遊蕩……小西需要的就是
這樣的晚年生活。
他沒有釣魚的嗜好，也不喜歡種盆栽，在退休以前，也不可能賺到足夠環遊世界
一周的錢……
不，這些全都太麻煩了。只要偶爾到附近散散步，就能充份地轉換心情。
或者到鄉下去，在幽靜的地方買幢房子，不然租下來也行……
那麼一點點費用，孩子大概肯拿出來的。不，那個希望可能太一廂情願了。
那樣，就要珍惜手上的退休金，要一點點地省著使用。這樣大概也可以維持好幾
年吧！
好空虛！辛苦了一輩子，得到的報酬就只有那麼一丁點……
不，不能做一個嘮叨的老人，小西想。每當他見到那些不住地發牢騷的老人時，
他就不希望自己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但是，還沒有成為老人家時，是不會明白他們的心情的……
我也老了，小西邊打盹邊苦笑。當然還不至於年衰體弱。
不管是跟蹤還是監視，他都不會輸給年輕小伙子的。雖然最近他已很少做這種事
了……
我老了嗎？也許。不光如此，左足踝的傷患，現在一到天寒時就會隱隱作痛。這
使小西的行動不由得遲鈍下來。
夢將醒時，一張臉孔出現了。
是拚死傾訴的臉、是求助的臉、是為自己的罪而戰慄的臉──那是中達依子的
臉。就是她砍傷小西左足踝的。
可是，那不是她的錯。她像擺脫不了甚麼牽絆似的。結果中達依子死了，那個謎
也完全被封鎖在黑暗中……
小西睜開眼睛──他完全醒了。
發生了甚麼事？
他從被窩中坐起來。巡邏車的警笛聲由四面八方傳來。其中一部就從小西所住的
公寓前面飛馳而過。
小西走向窗口時，順道望了望書架上的液晶體顯示時鐘。凌晨二時八分。
其實他覺得普通那種有長短針的時鐘最好，不過字體大大的液晶體時鐘畢竟比較
方便。
拉開窗簾，見到路上有幾名警員像在緊急戒嚴的樣子。
小西毫不遲疑，急忙開了燈，穿上便服。
喪妻之後，小西搬到這間小公寓，一個人獨居。對一個單身漢來說，太大的房子
畢竟有所不便。
女兒夫婦本來要跟他一起住的，可是幹小西這一行的，無日夜之分。假如半夜因
案件而被叫醒的話，會給女兒的家人帶來麻煩。
結果，他選擇在退休以前一個人獨自生活。
──從公寓走下外面樓梯時，一名年輕警員走過來。
「請別出來，正在緊急戒嚴中。請返回屋裡去。」
「喂，沒關係。」一個相熟的警員跑過來。「他是小西警部（即高級刑警）。警
部，好像吵醒你了。」
「不要緊。發生了甚麼事？」小西問。
外面的空氣比想像中冷。從嘴裡不停的吐出白煙來。應該穿大衣出來的。
「失敬。」
年輕警員敬個禮後，即轉身跑開去。
「年輕真好。」小西微笑，然後嚴肅起來。「相當大陣仗啊。」
「嗯。又有女童……」
小西的臉僵住了。
「又來了！？幾時的事？」
「廿分鐘前。幸好及時被巡邏中的警員發現了，所以殺人未遂。」
「那麼，女童沒事吧。」小西呼一口氣。
「還是受傷了。因為顧著照顧女童，被兇手跑了。」
「廿分鐘前。」小西環視附近毗連的房屋。「現場呢？」
「距離這兒不到十五分鐘腳程的地方。應該已經部署完畢的了。」
「來得及嗎？大概剛剛來得及吧。」
「嗯。」
小西出到大馬路。當然時間很重要。剛好在這種地方小都市，通行的車輛並不
多。
小西的顧慮是，兇手有沒有用車子。
「是幾歲的孩子？」小西問。
「八歲吧……兇手好像是破窗而入的。」
小西點點頭。這三個月來，已有五名七、八歲的女童被殺了。對這樣的小都市來
說，真是天大的事件。
市民一時陷入了恐慌狀態。可是最近幾個星期又沒事發生了，大家才好不容易平
靜下來……
「又會大騷動了。」相熟的警員皺起眉頭。「我們真是丟臉丟盡了。」
「振作些。」小西用平穩的語調堅定地說：「那是警務人員的宿命，不管我們覺
得如何丟臉，總不及被殺的孩子的母親那麼痛苦吧。」
「呃。」
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
「你先過去吧。我想在這附近逗留一會。」
「遵命。」
警員跑開了。
小西本想先折回公寓去的。一直站在這裡的話，似乎抵不住寒意。
可是，得悉又是女童命案，不知怎地，就不想從那個地方移開。他感到，只要稍
微擅離崗位，兇手就有機會逃脫。
算了──也不至於冷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只要站在被殺女童的立場一想……
最初那兩個，是在街上遇害的。
太陽已經下山了。那兩名女童在天黑之後，卻還在外面玩耍，就這樣被襲擊了。
但她們不是一起遇害的。
兩宗命案的發生相隔了一個星期。
其實，到第二宗命案發生後，還搞不清楚那是不是人為的犯罪行為。因為她們兩
個都是喉嚨被咬破而死的。
警方曾經向外發佈說，可能是野狗幹的。
但這足以使全市陷入恐怖之中。在半個月後，第三名女童也犧牲了。三名死者都
是同齡的女孩，這怎麼說也不可能純屬偶然。這次也是喉嚨被咬破了，而驗屍的結
果，明顯地驗出人類的唾液。
這個發佈掀起了更大恐慌。
所有母親都禁止同齡的孩子們外出。小孩子們一起遊戲時，父母一定交替地跟在
身邊。
當然，警方也懸紅緝兇，並設立了專案小組。搜查正全力往所有方面開展。
當嫌疑犯的名單外洩了，即受到傳媒厲害地攻擊。
關於這點，小西越發擔心。萬一市民進一步陷入恐慌的話，那些被認為是嫌犯的
人，可能會遭受私刑的戕害。
幸好事態還沒發展到過慮的地步。
人們一方面為警方的搜查一直沒有結果而煩躁不安，一方面卻因一個月都沒事件
發生而逐漸淡忘。
第四宗案件居然在深夜發生，而且兇手還潛入孩子的房間去犯案。這個連小西也
啞然。
連家裡也不再安全了，一些家庭立即離開這裡。碰巧學校正在放假，所以在逮到
兇手以前，他們都會暫時寄居親戚的家裡。
警方的無能再度成為眾矢之的──甚至有謠言說某大政治家的兒子就是兇手甚麼
的。
據說如果再發生命案的話，懸警的總指揮官將被逼辭職。可是，即使他辭職了，
對逮到兇手也於事無補。
小西也是現場負責人之一，他已做好被革職的心理準備，不過，那是要等到逮捕
兇手歸案以後的事。小西認為，成功破案之後才負起責任才是合理的交代。
然後第五個……
現在第六個了。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過，八歲的小孩，即使恢復了意識，大概也不能期待她記得兇手的特徵甚麼
的。
話雖如此，這真是太過份的罪行。
小西嘆了一口氣。溫度好像更低了。
畢竟是需要一件大衣的，小西想著，便往公寓走回去。
公寓旁邊的暗角，有誰的影子在動。
「誰？」小西喊。
對方的動作停止了。然後迅速消失在深處。
那個行動，無疑是宣告「可疑」。
小西想奔過去，但也先回頭，不顧一切地大喊：
「喂！甚麼人來一下！快來！」
三名警員慌忙跑過來。
「有誰往那邊跑過去了，你們兩個到對面去，你跟我來！」
小西不期然地握住手槍。
「小心！」
小西交代一聲，就往那影子消失的暗處直衝過去。
走進公寓之間的窄巷，那邊是完全的黑暗。
圍牆與圍牆之間，連街燈也照不到。白天時，經常有人抄近道走過，但入夜後是
誰也不走的地點。
「電筒。」小西對跟來的警員說。
「是。」
警員摘下電筒，亮著了。
就那一瞬間。小西的背後「咚」地一聲響。
光源一下子就熄了。
「哇！」
是那警員的叫聲。小西大吃一驚，立即在小巷裡轉過身來。
「怎麼了？」他喊。
有人在那裡，就在數米之遙的地方，不，大概不到三米。
在小西走進來的方向，多少有點燈光射進來。而就在這幽暗之中，浮起了某人的
輪廓。
「誰？快回答！」
小西舉起槍說。
該不該開槍呢？他遲疑了一瞬。他怕命中的是那名警員。
「回答！否則我要開槍！」小西說。
傳來喘息似的呼吸聲。
小西嗅到某種特別的味道。那是甚麼？是……血！
一陣惡寒，不由得渾身哆嗦。站在那裡的是人嗎？
開槍！小西的腦袋立即反應。
馬上開槍！
扣動扳機，卻遲了一步。恐怕只有一、兩秒的差異。
這是致命的延誤。
有甚麼擊中了小西的頭部。是被毆還是被踢的，小西也搞不清楚。總之一陣暈
眩，使他站不穩。
扣動扳機。槍火朝地面拖出一條尾巴。
小西覺得下腹有深深的痛楚，就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奔跑的腳步聲──遠去，遠去了。
畜生！應該更早、更早扣動扳機的……
小西就這樣撲倒在地面上。
恢復知覺時，人已在醫院的床上。
「大家都在擔心。」
是三木的臉。
「是你……」
說著，小西挪了一下。立即皺起眉頭，頭很痛。
「還是別動的好。」三木刑警笑著說。
「別那麼開心的說吧。」小西瞪三木。「那渾蛋呢？」
「被他跑了。」
「畜生！應速戰速決。」
「沒法子。在那種狀況之下。」
「不成理由。」小西說，驀地想到。「跟我一起的警員呢？」
「死了。」
小西臉都白了。
「你，你說甚麼？」
「頭被打破了。好像是被硬物打到的。」
小西不禁閉起眼睛。
「那不是我害死他了嗎？」
「警部……」
「我想靜一靜，暫時別理我。」
「嗯。」三木點點頭。「有消息時我再來向你報告。」
三木正要走出病房時，小西喊住他。
「等等。」
現在不是情緒低落的時候。
「有線索嗎？」
「找到不少。巡邏的警員瞥見了兇手的影子，而孩子的房間裡也有指紋留下
來。」
「核對了嗎？」
「嗯，沒有前科的。」三木搖搖頭。「不過，要找出犯人的相貌會容易得多。」
「警方又要被攻擊了。」
「家常便飯了。」三木輕鬆地說：「愛之深，責之切嘛。」
「那真要感激廣大市民。」小西苦笑。「我馬上要出院，幫我準備一下。」
「醫生說要靜養三天。」
「我到搜查總部坐著『靜養』也一樣。」
「不行。請聽醫生的話。」
「現在你不去，我也會擅自出院的。你也知道。」小西坐起來。「我不能一個人
睡在這種地方。」
這裡是單人房，費用應該不便宜。
房門打開了。
「爸爸，你醒來啦？」
是小西的女兒，千枝。
「你爸爸吵著說要出院。請你阻止他吧。」三木對千枝說。
「交給我好了。我已習慣應付爸爸的了。」千枝笑臉盈盈地說：「何況還有一個
助手。」
從千枝背後，一名女孩探臉出來。
「怎麼不用上課？」小西問。
「今天是星期六，只上半天，是嗎？千晶。」
「嗯。」
今年八歲的千晶，長得極像母親。
原本氣鼓鼓的小西，一見到外孫女，即眉開眼笑。
「那麼，以後的事拜託了。」三木說：「小小姐長大啦。好久沒見了。」
「對呀。來，千晶，怎麼不打招呼？」
不知何故，千晶只用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三木。
「噢，這樣子被美人兒盯著看，怪難為情的。」三木笑了。
「千晶真是的。對不起。」
「沒關係。好了，請叫小西先生乖乖地躺著吧。」
三木向千枝致意一番，走了出去。
「哎……」
如此一來，沒法子了。
小西只好又躺倒在床上。
「感覺如何？」
千枝在旁邊的椅子坐下。
千枝現年三十一歲，已跟丈夫改姓山崎。
外表看上去頂多廿七、八，這跟她的美貌不無關係，而且總給人很孩子氣──即
是天真無邪的感覺。
「山崎呢？」
「出差去了。明天晚上才回來。」
「是嗎？」
「傷勢怎麼了？」
「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找到兇手，就會立即痊癒。」
「胡說。」千枝笑了。「都一把年紀了，就別逞強。」
「是，是。我甚麼也沒多做，只做自己份內事而已。」
「可是……」話說到一半，千枝笑了。「算了，多說也沒用。」
「知道就別說了。」
千枝來了，使小西的心情放鬆不少。
千枝生來就是樂天派，悠閒自在，而且個性堅強，能使周圍的人跟她一樣開朗起
來，真是不可思議。
「千晶也八歲啦？」小西說：「你還是留心一點的好？」
「曉得了。」千枝微笑。「別擔心。晚上我和她一起睡，外出玩耍時也陪在她身
邊。」
「是嗎？」小西輕嘆。「只差一點點。」
「總之，現在身體要緊。」千枝彎身向小西說。
「咦，千晶。你在幹甚麼？」
小西的孫女千晶，一直站在窗邊向外望。
「大概看到甚麼有趣的東西吧？」小西說：「今天天氣很壞嗎？」
「雨下下停停的。」
「果然是。」
左腳踝的舊患正隱隱作痛。真是最準確的「晴雨表」。
不知何故──小西將一連串兇殺案，跟中達依子的事件重疊在一起。
當時，中達依子是用剃刀割破人的喉嚨。這次則是有人被咬破喉嚨。可是，人為
甚麼要做那種事呢？
當中是不是有些甚麼特別的隱情？
跟普通變態兇殺案手法不同。
喉嚨破了，還有行兇者的異常狀態，在在都令他想起當時發生的一切事情。
或許只是巧合，也可能是自己多慮。總之，小西非常在意那件事。
「千晶，跟公公聊聊天好不好？」
千枝說過了，千晶才終於離開窗口，走向小西這邊。
「看到甚麼好玩的東西？」
小西伸手撫摸千晶的頭。
「剛才出去的叔叔，在外面。」千晶說。
「你說三木？」
「是三木叔叔。」
「對呀。」
「他是個怪人。」
「是嗎？」小西笑了。「好，我幫你轉告他。」
千晶圓圓的臉上，有對大大的黑眼睛，樣子非常可愛。
只是這孩子的眼眸深處，永恒地藏有某些特別的東西。
當小西被她盯著看時，彷彿連心底的秘密也被看透似的。她那大大的黑瞳裡，總
會有奇異的、洞悉一切的神色。
「小孩子不可隨便說別人是『怪人』。」千枝責備她。
「嗯。」
「爸爸，想要些甚麼？我去買。」千枝說。
「那拜託你買份報紙吧。」
「你又要累壞了。」
「我想看。」
「好吧。有沒有愛吃的？」
「不了。呃，吃點甚麼也好。」
「三文治好嗎？」
「嗯。就這樣。」
「千晶，你留在這兒陪公公。要乖啊。」
千枝匆匆走出病房後，千晶繞到小西的枕頭邊。
「公公。」
「甚麼？」
「三木叔叔是不是受傷了？」
「三木？沒有。怎麼這樣問？」
「是嗎？那為甚麼呢？」千晶側側頭。
「有甚麼問題嗎？」小西問。
「因為，剛才我看見三木叔叔全身是血。」
「血？」
「嗯。好多好多的血。全身都是，他沒有受傷嗎？」千晶問。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椅子】
一陣帶點猶豫的敲門聲。
小西正在假寐，馬上醒來了。
「進來吧。」
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後探臉進來。
「別客氣，進來吧。」小西輕鬆地說。
可是，對於一名才當了兩年警察的新人來說，對著像小西這樣老練的警部，真是
不知如何開口的好。
「對不起，打擾你了。」
他施個禮，走進病房。
「你站在門邊不方便談話的。把那邊的椅子帶過來，到床邊來吧。」
「是。那麼……」
青年依然繃緊著臉，照小西所吩咐的，來到他床邊的椅子坐下。
小西望望窗口方面。
「外面已經天黑了？」
「是。已經相當幽暗了。」
「是嗎，真是我的寫照。」小西向他展露微笑。
青年警員還是相當不自然，不過聽了此話後也放輕鬆了，露出笑臉。
「還得請警部大人大展身手才行。」
「喂，你這是安慰老人家嗎？我這邊倒希望不要再負甚麼責任了啊。」小西笑
了。
「噢，抱歉。」
「說笑罷了，別認真道歉。你是水本吧。」
「是。」
「對不起，請幫我拉起窗簾。拉嚴密一些。」
水本急急站起來。小西厲聲說：
「慢著。別叫人從外面看見你。先拉右半邊的窗簾，然後從窗口下面鑽過去。對
了。」
水本依他所言，把窗簾拉得密密的，沒有縫隙，然後回到椅子上。
「你還記得那天，第六名女童被襲擊的事嗎？」
嘆一口氣後，小西說。
「是。就是警部大人負傷那天。」
「別叫『警部大人』了，就叫『警部』就好。加上『大人』，好像在寫甚麼公函
報告似的。」
「抱歉。」
「那時，叫我返回屋裡丟的就是你吧。」
「是的。我沒察覺是警部大……呃。」他尷尬地移開眼睛看別處。
「沒關係。你當時的舉止給我留下印象。我也曾經像你那樣動作靈敏的。」
「啊。」水本莫名其妙地看著小西。
「今天不用值勤？」
「是……」
「有沒有甚麼私人事情要辦的？」
「沒有，我還獨身。」
「不用去約會？」
「很遺憾，還沒有對象……」
水本抓抓頭。穿著普通的運動夾克，使他看上去還像個學生。
「是嗎？警察是一種吃虧的行業。」小西咧嘴一笑。「不過，適當地玩玩吧。不
要勉強自己當聖人，會神經病的。」
「是。」
小西嚴肅起來。
「你來這裡的事，有誰知道嗎？」
「是你指示的。」
「沒有告訴同僚或上司？」
「是的，一句也沒說。」
「好。」
小西躊躇不決，這不像他行事為人。一旦下了決心，而且還特地把水本叫來了，
但這時他卻遲疑不決。
小西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和心情。在這種焦慮和不耐煩之中，卻只能無所事
事地躺在這裡，即使是天花板上小小的裂痕，在他看來也會逐漸擴大。對於沒有特別
意義的事，他也會想著想著而開始覺得嚴重起來。
可是，即使最後確定了是沒甚麼大不了的事也沒關係。總比這樣子帶著心裡的疙
瘩睡覺的好……
「待會所說的話，」小西說：「只要把它藏在你心裡就好了。」
「遵命。」
「不必遵甚麼命。」小西企圖輕鬆地說：「當我被攻擊時，你繞到那道圍牆的對
面去了吧。」
「是的。」
「跟我一起的伙伴死了……你跟他相熟的嗎？」
「不，只是相識而已。」
「是嗎？當時，你見到兇手逃跑的情形嗎？」
「一瞥而已。只是飛快地看到一個黑影。」
「看到長相嗎？」
「不。很遺憾。」水本搖頭。
「這是……我只是隨便舉例說。」小西把視線移開，不死盯著水本，因他覺得這
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壓力。
「那個人影的動作，是否有一點，一點點也好……是否給你某種在哪兒見過，或
者是自己認識的人的印象？」
沒有答話。小西轉過頭來。
水本一臉困惑不解。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好像不是單單覺得困惑的樣子。
「怎麼？」小西說。
「不……」水本遲疑地說：「因我沒想到警部會這樣問。」
「啊。」
「其實，我自己也有那種感覺。」
「是嗎？」
小西覺得心跳加速。這名年輕警員也這樣想！那即表示不是自己多心了。
「只是如果問我那是誰，我可答不上來。」水本接下去。「真的只是一瞥而
已。」
「我明白的。」
小西為了使他安心，向他點點頭。
「警部，為何你這樣想呢？」
對於水本的疑問，小西無法答他。
「我遇襲後，是你馬上聯絡總部的吧。」
「是。我還要求在那一帶作緊急通緝，及急急召來救護車。」
「在總部與你聯絡的，是三木嗎？」
「不是。我不清楚是誰接的。」
「你認識三木嗎？」
小西若無其事地進入正題。
「當然。」
「若是三木的聲音，你能否一聽就知道？」
「我想是的。況且當時……」
說到這裡，水本打住了。
「怎麼？」
「不……三木先生稍晚才到現場的。」
「是嗎？大概多久之後？」
「大概一小時吧……我們到處找了好久。後來是他自己這樣說的『我稍為回家一
下就出事了』甚麼的。我也是剛剛想起來了。」
「是嗎？」
「我想他多半是回家洗過澡才來的。」
小西吃了一驚。
「洗過澡？為何這樣想？」
「我只是猜測。」水本慌了。「大概……是的。因為有肥皂的味道，他站在附近
時散發出那種味道，所以我才想，他可能回去洗過澡。」
說著說著，水本的聲音漸漸提高了。
然後，水本突然中止談話。
二人之間有一陣沉默。某種慢慢滲透擴散的沉默。
二人沉默了多久呢？恐怕只有一分鐘吧，但對水本或小西來說，卻是出奇地漫長
似的。
隔著房門，從走廊上傳來「吃飯時間到了」的叫喊聲，水本想要起身……
「沒關係。」小西揚揚手。「沒有我的份兒。吃了那種病人吃的食物，便不能跟
犯人搏鬥了。我必定要吃自己愛吃的才行。況且時間也太早了。」
「也是。」
「待會小女會帶給我吃的。還有時間。」
拉扯上這些無關重要的話題，多少能減除一下那沉重的氣氛。小西慢慢嘆一口
氣，兩手交在胸前。
「想到那種事，心情好沉重。」
「是。」水本重複著。「可是……真的是三木先生……」
「不曉得。不過，如果查明是他的話，我也不會太驚訝。」
水本想了一下，說：
「屬下應該做些甚麼……」
「不要用『屬下』，我不喜歡這種階級觀念。說『我』就可以了。」
「抱歉。」
「我好像愈來愈嘮叨了。」小西笑了一下。「年紀大了就變成這樣。」
「警部……我應該做些甚麼……」
「你去調查一下，這些所有事件發生時，三木的不在現場證明。」
「遵命。」收到具體的命令，水本似乎鬆了一口氣。「不過，不能太明目張膽地
到處查問。」
「當然。不能讓三木發覺，更不能放出風聲，以免打草驚蛇。」
「知道。那麼，我會裝著若無其事地問問看的。」
「拜託了。我本來可以自己幹的，但現在這個狀況，實在身不由己。」
「別擔心。雖然不容易，但我會盡力而為的。」
「嗯，有勞了。」小西點點頭。「還有，上次兇手潛入孩子房間時，聽說留下指
紋。」
「好像是。聽說是沒有前科的人……要不要跟三木先生的指紋對照一下看看？」
「那是最實際的了。三木的指紋，不可能拿不到吧。」
「知道。那我首先做那個。」
「小心，別讓鑑證科的人把事情洩露出去。不管怎樣，必須慎重之外再加慎
重。」
「明白了。」水本用力點點頭。「不過，警部，假如三木先生是兇手的話，他可
能把兇手的指紋偷換了。」
腦筋轉得好快。小西想到自己沒看錯人，不禁咧嘴一笑。
「這方面我也想到了。不過，指紋是重要的證據，即使是三木，也不可能那麼容
易動手腳的。」
「也是。總之，我馬上去查查看。」
終於擺脫心中的疑惑了，水本說畢就站起來。
「緊記，不要輕舉妄動。」小西豎起一根指頭。「死了一名同伴，的確是愈早處
理愈好，但若太急進，你也會有危險的。」
「我會加倍留意。」
水本給人幹勁十足之感。
「我和三木相識多年，我倒希望是自己想錯，誤會了他。」
「可是警部，」水本說：「為何你會對他起疑心？」
「理由嗎？」小西微笑。「如果證實我們的擔心是真的，到時我才告訴你。」
「知道。那麼，失禮了。」
水本進來病房時那種戰戰兢兢的心情已經完全消失了，現在就像明天開始放暑假
的小學生般，踏著輕快的步伐離去。
──小西覺得有點疲倦。
終於也開始出毛病了。
本來是預定三天後出院的，結果已過了一星期。而且醫生還沒批准。
這樣一來，焦慮的感覺反而消失了。明白到確實有點太勉強了。用蹣跚的腿來追
蹤犯人，只有成為妨礙而已。
既然只能這樣子躺著，不如動動腦筋。
雖是一瞬間，但小西卻和兇手對上了。他想徹底地回想那幾秒鐘的事，看看能不
能掌握甚麼線索。
警員的記憶力是長年鍛煉出來的。只要是驚鴻一瞥，也必須要記住對方的身高、
體重、衣服的顏色、圖案甚至鞋子的顏色。若遇上車輛的話，則是車種、顏色，車牌
號碼和輪胎的品別……
像小西這樣老練的刑警，這些幾乎已成為本能。即使在黑暗中，但距離如此接
近，應該記得甚麼的……
若是熟悉的人物，單憑噴嚏或呼吸的節奏就能聽得出來。當時，小西聽見兇手的
呼吸聲。
回想了好幾次，卻只感覺到那是「某個自己認誠的人」。這可能是因為在腦海有
先入為主的觀念──千晶那句話……
「三木叔叔全身是血。」
千晶看到三木時這樣說。
「爸爸。」
被人一喊，小西吃了一驚。
房門打開了，女兒千枝正站在那裡。小西輕輕嘆息。
「是你嗎？我沒察覺你進來了。」
「在打瞌睡嗎？」千枝微笑。「你要的壽司。」
她繞到床邊，從手提袋拿出紙包來。
「對不起。」小西坐起身。「哎，變成不折不扣的病人了。」
「還不是爸爸自找的。」千枝白了父親一眼。「明明叫你好好留意身體了的。」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咦，原來千晶也來了。到這邊來吧。」
孫女千晶站在門口，望著小西。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眸，不可思議地包含了某種不
像八歲小孩的「清醒」。
千晶走近床邊，卻沒有馬上走到小西身邊，而是在床前止步，注視母親用熱水泡
茶的情景。然後，她的眼光移向床邊的空椅子上。
「我也給千晶買了豆腐皮壽司。和公公一起吃好不好？」千枝說。
「嗯。」千晶點點頭。
「來，坐在椅子上吃吧。」
小西喊說。千晶踏著碎步走過來──
「公公。」
「甚麼？」
「剛才有誰來過？」
「嗯，剛走了。」
「他坐在這張椅子上？」
「嗯，他坐了。怎麼了？」
「是個哥哥，穿夾克的。」
「千晶。別說了。」
千枝用稍為嚴厲的口吻說。
「是。」千晶嘟起小嘴，無趣極了。
小西盯著孫女看了一會兒，說：
「還是喝點甚麼比較好。要果汁嗎？」
「嗯。」
「好，公公待會也想喝，你去買兩瓶好不好？」
「好。」
小西把零錢交給她，說：
「走廊盡頭有自動販賣機……」
話沒說完，千晶答腔：
「我知道了！」
然後跑了出去。
「壽司配果汁？」千枝苦笑。「來，喝茶吧。」
「謝謝，這裡也有茶葉供應的，但難喝死了。只有色澤卻沒有味道，像在喝顏料
似的。」
「別說奢侈的話。」千枝坐在椅子上。「……爸爸，真的有個穿夾克的年輕男人
來過嗎？」
「嗯。」小西點點頭。「他是警員，穿便服來的。」
「哦。」千枝側側頭。「真傷腦筋。」
「很久了？」
「對，大概是這一兩年吧。不時會突然說些奇妙的話。我起初以為是小孩子的空
想，或是想惹人注意，也就不以為意……」千枝猶豫地說。
「發生甚麼事了嗎？」
「那一次，我帶她走過停車場。星期天，天氣很好，好多人在洗車子。千晶在其
中一部車前面停下來，一直看著那人洗車。洗車的人察覺到千晶在看，就逗她說：
『怎樣？是不是很乾淨呢？』千晶卻答：『一點也不乾淨』，然後說：『還有很多血
在上面』……對方臉都白了。我怕起來，拉著她就跑。過了兩天，那人被捕了，因他
撞倒人後不顧而去，就是在千晶見到他的前一天，他撞死了一個人。」
「而你卻甚麼也看不見？」
「完全看不見。真的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
「那孩子有那種超能力。」小西說。
「身為警察也可以說那種話嗎？」千枝半開玩笑地說，但她的眼睛裡沒有笑意。
「可是，只有那個可能。」
「不要在那孩子面前說這種話。」千枝嚴肅地說：「會有危險的。明白嗎？如果
那個司機知道她有那種能力的話，說不定會加害她。」
原來如此，這點小西倒沒想到。
不過，三木的情形該沒問題的。萬一水本失敗了，三木發覺自己被懷疑，他也不
可能知道是因為千晶那句話的。
「我想可能是小孩時期的特性，慢慢就會消失了。」千枝望望門口，說：「因為
我和她爸爸根本沒有那種第六感！」
「對於老公偷情的事，你不是有第六感的嗎？」
聽了小西的話，千枝開朗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走廊上突然響起悲鳴。接著，有甚麼被打碎了的聲音。
千枝飛快他從病房衝了出去，小西也從床上跳起來，追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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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抹殺】
水本肯定是個非常認真的警員。
年輕又充滿幹勁。最近，年輕警員的使命感已逐漸變得薄弱，但水本卻仍然抱持
著這種「落伍的」使命感在身上。
被小西的一番話弄得全身熱血沸騰的水本，在離開醫院後仍在外面漫步。
已完全入夜了，而且風也有點冷，但他根本不以為然。
待興奮的心冷卻下來後，取而代之的是不絕的怒氣。
對於一連串的女童被殺案，即使水本仍是獨身，也感到憤怒，加上一直掌握不到
緝拿兇手的線索，而傳媒的譴責又是雪上加霜……這種種越發激起他對兇手的憤怨。
而且，還可能是現役刑警的所作所為！？
水本完全無法饒恕那人，他要親手為他扣上手銬。
當然，需要更加多而且有力的證據。
小西並沒有看錯，水本是個忠於職守的優秀警員，只是，他稍微低估了水本的年
輕──那勇往直前的行動力。
水本並沒有等到明天，他的一股衝勁逼使他馬上行動。
突然止步。無意識之間，居然走到了搜查總部。
好，雖然不是值勤，反正也無所事事。
水本走向附近的電話亭。
「還在不在……」
他邊呢喃邊撥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下，正想放棄時，對方拿起話筒了。
「是，鑑證科。」
「平野嗎？我是水本。」
「怎麼？你從哪兒打來的？」
平野和水本是打從高中時代已結交的知己。由於二人分別在不同的崗位，現在是
一年難得碰面幾次。
「就在總部外面。」
「你不用當值嗎？」
「嗯，正是……」
「那就去喝一杯吧，我也正好準備回家了。」
「不，我有點事要拜託你。」
「拜託？借錢的話還是拜託別人好了。」
「渾蛋，不是。」水本笑了。「鑑證科還有誰在嗎？」
「沒有，我是最後一個。」
「那就好了。我想麻煩你找一個指紋。」
「指紋？這個簡單，是哪宗案子的？」
「就是那宗連續命案，不是找到指紋了嗎？」
「嗯。雖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對證的。為何你要做這個？」
「現在不能說明，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推測。所以請先幫我檢查一下，可以嗎？」
「那即是工作以外的事了。沒關係，現在手邊有另一個指紋嗎？」
「沒有，不過馬上可以到手。請等我一下。」
「好，那我就留下來。需要多久？」
「廿分鐘，頂多半點鐘以後就可以。」
「那之後還有時間去喝杯東西。」平野說。
「我請客。」
「那真不好意思，我多等你一小時也可以。」
平野笑著說。
水本掛線後，才發現話筒被汗水弄濕了。
「好……」他喃喃。「之後只要把附上指紋的東西弄到手就行了。」
水本走出電話亭，往搜查總部「進發」。頂多五、六分鐘就到了。
不少人不用值勤也會到總部露臉的，而且穿上便服並不特別引人注目。
只要找到印有三木刑警指紋的東西就行了……
平野出到走廊，往搜查總部的專案房間走去。
在誰也不在的鑑證枓發呆二、三十分鐘也沒意思。
警察總部當然沒有日夜之分，廿四小時也會有刑警在當值，就是在半夜，也會電
話鈴聲大作。
尤其像這次的事件，警方採取了廣泛的特別警戒措施，所以聯絡不斷。前一次事
件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上層人士也因情況危急而煩躁不安，令在總部值勤的刑警人數
增加了。
平野走進總部的事，誰也沒在意。
他之所以跑來這裡：只是為了喝杯熱咖啡。當然，那是自助式咖啡器，不過味道
還不錯的，而且是免費！
他拿個紙杯，倒了咖啡，不加糖就喝將起來。就在他漫無目的地「瀏覽」總部專
案組時，一個人走過來──
「怎麼，是平野。」
「啊，三木先生。」
「你也在值勤？」
三木自己也拿了紙杯，邊倒咖啡邊問。
「不，我正準備回家了。」
「是嗎？我也要走的了，今晚是特別警戒，其實近來哪一天不是『特別』的？」
三木苦笑。「不過，跟那些在外面監視的伙伴們比較，待在這裡就舒服多了。」
「再拖下去的話，上面又要嘮叨了。」
「我們也吃不消。」三木搖搖頭。「你要回去了嗎？麻煩你幫我把這封信丟進郵
筒去，可以嗎？」
三木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來。
「可以。」平野輕鬆地說，把它放進外套口袋。「呃，半點鐘……搞不好一小時
以後才幫你寄出去。」
「反正明天早上才有人來收件的。一小時後？你不是要走了嗎？」
「不，水本委託我把指紋……」
說到一半，平野噤口不語。
「指紋？甚麼指紋？」
「呃，我也不太清楚。」平野含糊地說。水本沒有經過正常程序，私下來找自己
的事，他竟一時大意說漏了嘴。
「嗯。」三木笑了一下。「是不是在女朋友那裡發現其他男人的指紋？」
「可能是吧。」平野也笑了。「那麼，這封信，先由我保管了。」
「不好意思，你回去時拜託了。」
說著，三木拍拍平野的肩，逕自走開。平野舒了一口氣。
咖啡還剩半杯，可是待在那裡總是坐立不安的，於是平野走出總部。紙杯還拿在
手裡。
「對了。」
水本還要一段時間才到，不如現在先幫三木把信寄出去好了，不然待會可能會忘
記。
走出後門，往停車場的途中便有個郵筒。
平野邊走邊把咖啡喝光，手一用力，紙杯便在手中變形了，接著隨手丟在路旁。
身為警務人員，這真是不當的行為。
有人從對面走過來。太暗了，看不清楚是誰……
「咦，平野嗎？」
是水本的聲音。
「怎麼，好快啊。」
「你上哪兒去？」
平野止步。
「你不是說要遲一點才到的嗎？我一個人坐在鑑證科也很無聊……已經可以了
嗎？」
水本遲疑一下，說：
「應該不太花時間的。」
「那麼，馬上回鑑證科去吧。」
平野從口袋掏出三木交給他保管的信。
「先等一下，三木先生託我回去時，幫他把這封信寄出去的。我怕忘了，還是先
寄信好了。」
平野向前去……
他說三木？水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三木的……
「慢著！」水本慌忙喊住要把信丟進郵筒的平野。「不要把它丟進去！」
信已擺到郵筒邊上了。
「就是那封信！」
水本奔過去，把那封信搶過來。平野完全不明所以，徒有眨眼的份兒……
「你是說真的？」
平野坐在椅子上，啞然望著水本。
鑑證科的房間裡，只有平野和水本兩個人。
「總之，幫我查查看吧。」水本說：「搞錯了也沒關係。」
「話是這麼說……」平野盯著桌面的信封。「為何三木他……」
「那個你別問。總之，這是我個人的直覺。」
「儘管如此，未免太唐突了。」
「我曉得。從信封可以拿到指紋嗎？」
「當然。不過，我和你的指紋也附在上面，必須從中辨別哪個是三木的。讓我先
拿你的指紋好了。」
「嗯。你的呢？」
「我記得我自己的。」平野咧嘴一笑。「不過，如果這件事傳了開去，你我都要
革職的。」
「不會傳出去的。」
「但願如此。」平野開始預備。「萬一真的『中獎』了，那時可不得了了。」
「為了警隊的聲譽，我也希望中空寶。」水本說：「不過，站在受害者的父母那
邊看，我們的聲譽又算得了甚麼？」
「話是這麼說……」平野聳聳肩。
「需要多少時間？」水本認真地問。
「馬上。只要拿得漂亮……」
平野突然說不出話來，水本也發覺背後有人。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者是誰。果然，三木兩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口。
「要超時工作嗎？」三木說：「真是辛苦你們了。可惜，這次你們永遠都不會找
到結果了。」
伸出右手，黑黝黝的手槍正在三木手中發出冷光，槍口瞄準水本和平野二人。
「好好談一談，如何？」
三木說著，咧嘴一笑。
山崎千枝翻了一個身。
怎樣都睡不著，我也不是一個神經質的人……
煩躁不安地想著，千枝不禁苦笑。這沒甚麼好神氣的。
不管怎樣悠閒，要睡在醫院裡，情況就是不一樣。若是旅行的話，不管在汽車上
或是臥鋪列車上，她都能跟家裡的床一樣呼呼大睡。
對了。結婚之後習慣了睡床，偶爾這樣子睡鋪蓋時，總有點不適應。
病房很安靜，好像連父親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千枝之所以在小西的病房裡留宿，並非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而是由於丈夫突然
出差──雖然這並不罕見──加上明天是星期日的關係，千枝才提出這樣的建議。
老實說，她也考慮過這裡不是酒店，但因時間也實在太晚了，所以就決定留下。
幸好伺候小西的家務助理也曾留宿的關係，棉被甚麼的都能借用。
時間雖然尚早，千枝也被逼就寢。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
可就是睡不著。
不曉得為甚麼，不安感沉重地壓在千枝的心頭上。當然，這裡是醫院。即使有事
發生，大概也不至於太過份。
可是，不安就是不安。
若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她還可以一笑置之，閉起眼睛強迫自己睡覺，可是現在
千晶就在她身旁，沒事人一樣安詳地酣睡著。
剛才……對了，真的嚇了一跳。
精神狀態有點異常的病人，因為受傷而被帶到這裡來，她在走廊上被千晶盯著
看，突然大聲叫喊，想要跑掉。
聽說好不容易才把她制伏。
當然，原因不一定出在千晶身上……可是，恐怕千晶是脫不了關係的，小西和千
枝都這樣想。那孩子並不是普通人，她擁有「甚麼」。
好傷腦筋啊，千枝喃喃。說到特殊的「天賦」，她倒希望是在學業啊、歌唱啊之
類的普通項目上，表現得特別出色。
尤其千晶還小，她不自覺自己擁有那種能力。不，可能她也知道一點，但她不知
道那會引出怎樣的結果，或者別人的反應。
當然，要求一名八歲的孩子設想到那個地步，乃是強人所難的事。
翻來覆去也是睡不著的了。千枝輕輕的，不願吵醒千晶的，悄悄從被窩跑出來。
這次留宿也是突然決定的，她當然沒帶備睡衣，只能和衣而睡。她一面在意會不
會把裙子弄皺了，一面悄悄地走近病床。
小西正在熟睡。千枝覺得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點寂寞。
若果在以前，父親大概不會這樣子乖乖睡覺的。那種頑固，連醫生也難以應付。
眼前這個懂事、溫順聽話的父親，換另一種說法，即是垂垂老矣。
他也實在拚搏了太多年了，連腳也是因此受過重傷。是時候考慮讓身體完全休息
了，千枝這樣想。
千枝悄悄離開病床，靜靜地開門，來到走廊。
她想去茶水室喝杯苦苦的茶，也許這樣子便更加睡不著了，可比那愛睡不睡的半
天吊狀況好得多。
醫院這地方，當然並非在完全的沉睡中。縱使看不見人影，卻有嗒嗒的拖鞋聲，
開門關門之類的聲音。
千枝在醫院預備好的塑膠茶杯裡倒了茶，啜了一兩口時，有腳步聲漸漸接近。
「咦。」千枝看看那張意外地出現的臉孔。「這麼晚了，發生了甚麼事嗎？」
「原來是千枝小姐。嚇我一跳。」但三木臉上卻絲毫沒有吃驚的樣子。「警部的
病情惡化了嗎？」
「不是。只是太晚了，所以留下來過夜而已。」
「是嗎？呃，有點事想跟他商量……」三木望望病房方面。「他睡了嗎？」
「嗯，不過我想沒關係的，你叫醒他好了。事後如果讓他知道你來了卻沒叫醒
他，他反而不高興。」
「明白了。那我失禮了……」
走了幾步，三木突然回頭問道：
「小小姐呢？她在家嗎？」
「不，她跟我一起。沒關係，那孩子呀，一點點聲音是吵不醒的。」
「是嗎？」
三木微笑著點點頭，往病房走去。
千枝準備把茶喝完了才回去。
咦？見到三木的背影，千枝覺得有點奇怪。
三木是穿著鞋子上來的，平常不是該在玄關換上室內拖鞋才是……
不過，千枝不以為那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門開了，走廊的光線急溜進房間裡來，弄醒了小西。
說他醒了，其實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是千枝嗎？不可能有別個在。
唯一肯定的，還是半夜……
燈「啪」一下亮了，使小西不禁皺眉，太刺眼了──到底怎麼回事？
定睛一看，才發現站在那裡的，原來是三木。
是夢嗎？小西有一刻的疑惑。
「請安靜。」三木說。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小西霍地坐起來。
「不要亂動。」三木說。
不知何時，槍已握在小西手裡，可是槍口的目標卻不是小西，而是指向睡在被窩
裡的千晶。小西覺得全身的血液倏地凍結了。
「三木……」
「我聽水本說了。」三木低聲說：「真可惜，這麼個認真的人，但沒想到他那麼
死心眼，擺出那種姿態。」
小西不出聲。三木這樣子跑來這裡，等於承認他自己是兇手。
「你想殺了我，然後逃走？」小西搖搖頭說：「你逃不掉的。」
「我知道。別忘了我也是刑警，我不會逃的。我是因為家裡有事，突然辭職罷
了。」
三木用跟平日毫無兩樣的語調說。
「甚麼意思？」
「知道內情的，現在只有警部你一個而已。只要你甚麼也不說，連續殺人犯就永
遠不會被捕，但也會從此消失。」
「你……」
「你做得到的。沒有人會想到我的離職是因為逃亡。啊，忘了告訴你，剛才水本
的車子遇到車禍了，跟他相熟的平野鑑證員也在一起，可是兩個都救不到了。」
小西緊咬著嘴唇──水本那敏捷的身手在眼前晃過，他太急進了。
已千叮萬囑他事事留心的了！
「多年來受到警部的照顧，我實在不想開槍。」三木浮起笑意。「剛好這也是你
退休的大好機會。」
「要你管！？」小西不顧一切的說：「想逃的話，你先殺了我。不然你去到天涯
海角，我都要抓到你。」
「我不是逃。只是辭職後到別的地方去。呃，別動。你也不想可愛的小小姐的頭
上穿個洞吧！」
「別碰那孩子！」
「噓，安靜。若驚動了別人的話，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三木悠閒地說。
這時，門打開了，千枝走進來。
「爸爸，怎麼起來……」
「千枝！別進來！」小西尖聲說。
不管千枝如何開朗，眼前的事實在太過意外了。
三木迅速彎下身去，用左手抱起千晶。
「幹甚麼！？」
「安靜！」
三木右手握槍，槍口游移於小西和千枝之間；左手則抱住千晶，可愛的她還不知
人間何世，擦著惺忪睡眼。
「這是……要幹嗎？」千枝睜著大眼睛。「千晶……」
「暫時由我照顧，暫時而已，別擔心。」
「你說甚麼？」
「只要你父親答應我的要求，過些時候，我會把孩子還給你。」
「三木，你……」
「警部，我也是豁出命去的。」三木的態度突然改變，厲聲說：「閃開。」
千枝臉色蒼白，僵立在門邊一動不動。不，是反應不過來，動彈不得。
「千枝。」小西平靜地說：「到我這邊來。」
千枝彷如被看不見的絲線所操縱的木偶，慢慢地移往床邊。
「就這樣，別亂動。」三木走近門口。「明白嗎？假如通緝我或有甚麼輕舉妄
動，小小姐的安危我可不能保證。」
千晶還在睡。也許她以為是父親在抱著她。
「追也沒用的。」
三木迅速消失在門外。
千枝和小西就像被施了咒語般，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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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重返「山谷」】
「來，吃飯吧。」
小西把木盒裝的便當擺在千枝的膝上。
千枝彷彿沒察覺到似的，只呆呆地望著窗外，像是企圖去看清楚月台上的一切。
「還有兩個小時。」
小西在硬梆梆的座位上坐下來。
「早點出發不是很好嗎……」千枝喃喃地說。
「還是快點下雨吧，那混帳舊患痛死了。」小西一邊打開自己的飯盒一邊說：
「也有茶啊，快吃吧。」
千枝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責備他說：
「甚麼吃不吃的，還不曉得千晶會遭遇甚麼不幸！」
小西看著女兒，那悲哀的眼睛。
千枝垂下頭，輕輕嘆息。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要瘋了……」
小西伸手摟住女兒的肩膀。千枝帶著泫然欲涕的淚眼，對父親勉強露出微笑。
「不過，如果那孩子有甚麼不測的話，我是會知道的。我們是母女嘛。」
「對。那孩子一定還是平安無事。」小西點點頭。「趁現在先吃飯吧。到了那
邊，不可能有人歡迎我們的。」
「嗯，必須體力充足才行。」
「就是，我想讓他碰釘子。」
父女倆開始吃飯了。
列車大大地搖晃一下，終於開動了。
「真的要下雨了。」千枝望著鉛灰色的天空說。
──空蕩蕩的車廂內，只有幾名乘客零零星星地坐著。
幾乎全都在打瞌睡，只有一對年輕男女，帶著沉鬱的神情望著外面──像我們一
樣，小西想。
千晶被三木帶走，己過了十天。
小西打算憑自己的力量，用盡辦法去追蹤三木，結果也是無功而還。
三木也算是個資深的刑警，他要不留痕跡地逃之夭夭，實在易如反掌。但是站在
小西的立場，這件事關乎千晶的生命安全，所以他絕不能公開告發三木。
千枝堅毅地忍受一切，她本可以嚴厲地怪責小西，埋怨他處事不當。然而她只是
沉默地咬緊雙唇。
這卻比用刀去刺小西更痛。
究竟我做了甚麼？對三木心生懷疑時，就該自己親自行動。那便可以避免水本那
小子操之過急，終被三木發現。
就因為自己不親力親為，才引致水本和平野二人死亡。
表面上，水本和平野是因醉酒駕駛而車禍死亡，幾乎沒有引起傳媒注意。心痛的
只有小西一個……
眼巴巴的看著三木逃掉，千晶被擄走，到現在，小西也無信心，到底千晶是死是
活……
如果三木是為了爭取更充裕的逃亡時間而利用千晶的話，一旦他逃走成功時，那
孩子只會成為負累而已。
如此一來，只有把她丟棄在某個他方，不然就是殺了她，別無他法。千晶已經八
歲，她認識三木，也有報警的智慧。
假如我是三木，我會選擇殺了千晶。
小西憑直覺相信，三木一定是回去那個市鎮了。
小西覺悟到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決定再往那個市鎮去。
千枝堅持同行，小西起初亦躊躇一下。可是，他知道叫她留下來會更難。
想不到女婿山崎比千枝受到更大的打擊，小西只好請他留在家裡。
千枝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對於這樣一次生死不明之旅，畢竟選有血緣關係的人較
好。
小西看著默默吃著飯盒的千枝，不由得暗自嘆息。
千枝已回復平靜了，這個女兒真了不起，小西在心裡暗自嘆服。不，這可能是身
為母親的「堅強」。
千晶……公公一定要把你救出來。
雖然，他想冷靜地推測千晶活著的可能性。但身為外祖父的小西，他還是非理性
地相信千晶還活著。
然後，愈接近那個市鎮，小西反而愈見輕鬆。
無論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結果，一旦時間無多了，那種乾著急的無力感便會消
失，心情便變得放鬆了。
小西更有赴死的準備。因自己的關係，已損失了水本和平野兩位年輕人，又使千
晶被擄走。說實在的，小西那時早已「死」了。
先讓千晶回到母親的懷抱，之後設法讓她們母女倆逃去安全的地點，這就是小西
此行的目的。
為了完成這個心願，當然必須搏鬥。至於那個市鎮變得怎樣了，現在的小西無從
知悉……
「已經夠了。」
只吃了一半左右，千枝把剩餘的東西包好。
「我拿去扔掉。」
「先放在座位下面不就好了？」
「那邊有垃圾桶。」小西站起來。「我順便去洗洗手。」
「那麻煩你了。」
小西用繩子把兩個木盒便當綁起來。
小西東歪西倒地走著，這當然因為列車實在搖晃得太厲害，另外身體沒有完全復
原也有關係。
──洗了手，小西在門邊停步。
外面是深山和峽谷的風景。一點也搞不清楚，到底它們是怎樣連接起來的。
腳踝的痛楚使小西猛皺眉，同時也想起中達依子。
假如三木是「他們」的伙伴的話，這就意味著那件事尚未解決。中達依子並不是
被幻覺纏身。
中達依子所說的話如果全都是事實，不，大概是事實。
自從三木失蹤以後，接二連三的殘殺女孩案件便完全沒有再發生。
那不是正常的連續殺人手法（雖然這個說法也不太正常），但三木的異常舉動，
說出那個市鎮的秘密。
因此，小西堅信，三木一定回去那個市鎮。
有人從車廂裡走出來。
是那對年輕男女的男方。他飛快地瞟了小西一眼，便逕自往前走了。
那兩人要乘火車到甚麼地方去呢？小西想。
過不了一會，出來的是個穿深色衣服的男子，衣服非常殘舊，像是禮服。下面只
是襯衣一件，沒結領帶。
憑刑警的習性，小西只是看了一眼，便已留意到那男人的衣著打扮。年近五十，
有點粗野的感覺。
小西驀地覺得緊張，畢竟是長年訓練出來的直覺。
前面經過的青年，看看小西就走開了。可是，現在的這個男人根本看也不看小西
一眼。
他又不像是那種精神恍惚的男人，那麼……
當小西回頭之際，那人正想伸手捉他。
就是這一瞬之差，倘若遲些回頭的話，大概要從背後被他勒住脖子了。
小西一下沉身，一頭撞向男人的腹部，男人踉蹌跌開。
雖躲過對方攻擊，但列車不遲不早的突然「咯噹」地大大搖晃了一下。小西也一
個站不穩，撞向牆壁。
當他站直時，男人已手裡握刀。
「幹甚麼！？」
聲音飛來。
那年輕人扭住男人的手臂不放。
「放手！」
男人想甩脫他的糾纏。
小西趁機以一記手刀擊打男人的脖子，男人哼吟一聲，跪下去。
小西立即踢向他的手腕，刀子飛脫。
蹲身在地的男人仍企圖攻擊小西雙腳，小西雖然大不如前，但還是個「現役」警
部，男人當然無功而還。
男人出其不意的伸手去拉緊急控制桿，車門「啪」地打開。
「喂……」
小西踏前一步的同時，男人已消失蹤影。
外面是滿佈岩石的險峻斜坡。
小西愕然呆立了一瞬，驀地回過神來，立即把緊急控制桿扳回原狀，關上車門。
「怎麼沒有緊急煞車！？」年輕人驚訝地說。
「可能是故障了。」小西有點氣喘。「總之，謝謝你。」
「哪裡。」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這時，跟他結伴的女孩探臉出來。
「怎麼？有人跌到外面去了，是嗎？」
「嗯，有人跳車了。」
「從這裡跳車？」
女孩看著小西。
「他被襲擊了。」
「不是你嗎？」女孩問年輕人。
「且慢。」小西打斷他們的對話。「你為甚麼會被狙擊？」
「不，我……」
年輕人正想說甚麼時，女孩立時阻止他。
「既然沒事了，就快回座位去吧。」
「你們怎會到這種深山地方旅行？」
小西繼續追問。女孩不快似地瞪了小西一眼，然後浮起促狹的笑容，說：
「去趕鬼。你呢？」
「我？」小西攤開外套的左側，出示手槍。「我是懸警小西警部。」
「警察？」
「但這是我個人旅行吧了。」小西交替地打量二人的臉。「也是去趕吸血鬼。」
二人倒抽一口涼氣。
「那麼，令姐的消息……」
「完全不知所蹤。」宮田信江搖搖頭。
「那真叫人擔心。」千枝說：「我也是無論如何都要把女兒奪回來。」
「居然以小孩子作擋箭牌！」本澤脹紅了臉。「太卑鄙了！」
「她一定平安無事的。」信江說：「我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謝謝。」
千枝有點泫然欲涕。
「還有半點鐘。」小西說：「十五分鐘後，會先停一站，就在那兒下車吧。」
千枝看著父親。
「為甚麼？」
「有人會在火車上暗算我，即是說，他們已經知道我會來。從『正門』大搖大擺
地闖進去不是上策。」
「說得有道理。」本澤點點頭。「最好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入鎮。」
「那真的只是一個小鎮，這……恐怕很難了。」信江說。
碰巧遇上的四個人，正面對面的坐下來商討對策。
車廂已沒有其他乘客。
小西聽了本澤和宮田信江所說的一切，曉得他們是為同樣目的而戰鬥的伙伴。這
兩個年輕人，對小西而言，那是很大的力量。
「我有個主意。」小西說：「我們在下車的車站附近，先盡量買備食物。入鎮時
已近傍晚了，這也在對方的預料之中，所以，我們今晚先找個地方過一夜，天亮以後
才行動。」
「怎樣行動？」
「往『山谷』去。」
「去『山谷』？」信江瞪大了眼。「為何到那種地方去？」
「不管鎮上變成怎樣，還是會有普通人來來往往的。我想三木畢竟是一名逃犯，
暫時要避人耳目。他會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讓人發現。那樣做的話，『山谷』是最理
想的。」
「也是。」信江點點頭。「可是，你怎知道那個地方的？」
「一名年輕女子告訴我的，雖然她已經死了……」
隔了半晌，小西說：
「也是為了她，我不得不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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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病患】
「住手！你們別殺人啊！」
腦中仍聽見那個叫聲，金山醫生駭然坐起身來。
──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
「是夢……」
金山醫生嘆了一口氣。即使那件事已過去了，打擊也平復了，但當時的恐怖感卻
記憶猶新。
那名年輕女教師豁出性命的喊叫聲，迄今還留在金山醫生的耳裡。年輕女教師─
─中達依子。
錯誤的根源，在於他們想把一切都困在這市鎮中解決。假如當時讓中達依子說出
真相，公諸於世的話……
也許誰也不信。在這文明時代，到底誰還會相信吸血鬼的故事？
不，那可不一定。現在的傳媒都很貪饕，就跟那些傢伙一樣。
假如讓世人知道他們的事，他們可能要另找別的藏身之所。錯的是我們，我們太
小看他們了。
「已經太遲……」金山低喃。
慢慢坐起來。腰痛是常有的事，被窩卻硬得過份。挪出榻榻米的腳一下踏空，禁
不住嘩地大叫一聲。
怎麼搞的……又在診症台上睡著了。
嗚呼，金山嘆息。我也開始出毛病了。
幾點鐘了？從窗外的明亮度看來，也是時候起來準備醫院工作了。
幾十年來，幾乎每天都在診症室這裡渡過。不管記憶力如何衰退，他都不會弄
錯，已是本能地知道甚麼東西擺在甚麼地方。
到不算寬敞且冷冰冰的診症室的另一邊，金山拉開窗簾。眼前一片白，金山不由
得閉起眼睛。
明亮的日光使他覺得難受。
「開甚麼玩笑。」金山不快似地自言自語罵著。
我和那班傢伙不同，並不是討厭陽光，只是眼睛不習慣罷了──我想是的。
頭好重，昨晚的廉價酒，變成渣滓沉澱在腦袋裡。都已經六十有多了，每天晚上
那樣子暴飲的話，身體哪能好起來。
事到如今才擔心身體又有何用。
對現在的金山來說，一夜的睡眠比甚麼都重要。
「早安。」
突然背後傳來聲音，金山嚇得回頭。
「是你。不發出腳步聲走進來的，不是小偷就是貓。」金山發出不悅的聲音。
「是醫生的耳朵不好罷了。」
護士糸川繁子完全不理會金山的說法，笑著說。
「現在幾點了？」金山問。
「快九點了。要宿醉完全清醒，需要一個小時啊。」
「別多管閒事。」
金山打個呵欠，用手摸一摸滿是鬍渣子的粗糙下巴。
「請去洗把臉吧。」
糸川繁子邊說邊去打開其他窗簾。
然後停下手來，回頭問道：
「我先給你做點吃的。」
「不想吃。」
扔下這句話，金山走出診症室，穿過微暗的走廊往深處走去。
開了盥洗室的燈，抬頭看見髒鏡子上映出來的，自己那乾巴巴的臉。是鏡子不
好，抑或是自己的臉討厭，連金山自己也搞不清楚。
傳來糸川繁子在廚房裡弄東西的聲響。
不想吃？哼，嘴巴說不吃，結果最能吃的又是誰？
金山扭開水龍頭，不顧一切地潑水洗臉。
──糸川繁子用現成的材料預備了簡單的早餐，在起居室等著。
金山一屁股坐下，開始默默地進食。糸川繁子沒說諷刺的話，只是露出冷冷的表
情，沉默地坐在那裡。
糸川繁子還不到三十歲，皮膚白皙、稍微豐腴，厚厚的嘴唇帶點性感，雖然不怎
麼機靈，但對獨居的金山來說，她這樣子為他預備早餐，也是為勢所逼。
橫豎重病的患者也不會來的……不，這個市鎮的人也許全都得了重病，所以大家
也不以為然了。
況且那不是金山可以醫好的病，大家都在生病了，反而是健康的人得了一種名叫
「健康」的病也說不定。
「今天中午以前結束診症吧。」糸川繁子說。
「為甚麼？」金山停下手來說：「反正我有空，下午又沒地方要去。」
「要出診。」
「出診？」
金山蹙眉，然後牽扯嘴角冷笑了一下。
「你的伙伴因貧血而病倒了嗎？」
「不是。」糸川繁子露出有點鄙視的表情，說：「只是有人請你到『山谷』去一
趟。」
「去『山谷』？」金山認真起來。「那裡有怎樣的病人？」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只是多江小姐這樣吩咐的。」
「多江……」
栗原多江，中達依子為了保護鎮上的人而拚了命，結果卻被那個多江逼死了。
她現在成為這裡的「女王」。
那個女人！
「依他們的話去做比較好。」
「知道了！」
真是倒胃口的話題，金山放下筷子。
「叫老人家跑到『山谷』去，真不近人情。」
「醫生仍是朝氣十足啊！」糸川繁子笑了一下。
金山更覺心頭發悶，想吐的不快感使他匆匆站起來。
「快預備吧。」
走向診症室，金山感覺到背後有某項動靜，叫他心跳加快。
──笨蛋，不要！你打算墮落到甚麼地步？
即使責備自己也沒任何效果，他清楚明白自己的弱點。
「醫生……」
糸川繁子那低沉的呼喚聲追上來了。
若不留心的話，必定就會聽不見的聲音，金山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他停步，回過頭去；一如他所預料的，一絲不掛的糸川繁子就在那裡。
「還有時間嘛。」
糸川繁子慢慢地橫臥在榻榻米上。
對，還有時間──還有讓這老人家陷入肉慾的時間。
金山忘了對自己產生噁心的厭惡感，他向糸川繁子走過去……
前往山谷的路，出奇地漫長。
「休息一會吧。」金山嘆一口氣說。
「要遲到了。」糸川繁子一副撲克臉。「一定急死多江小姐了。」
「總比途中暈倒好吧。」金山在就近的石塊上坐下。「五、六分鐘就好。」
「好吧。」糸川繁子聳聳肩。「看在你今早相當努力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吧。」
「不需要你的原諒。」金山冷淡地說。
他拿出香煙來，點了火。他曾一度決心戒煙的，可現在他已對自己的身體漠不關
心了。
──來到附近了。
就是栗原多江想對他濫用私刑的地點。
中達依子曾在這裡大喊說：「住手！你們別殺人啊！」
那女人死了──他們做了極殘忍的事。
想保護她，卻甚麼都不做不來。當然，她不是命喪於此的，所以金山實在是愛莫
能助。
──十分晴朗的天氣。
雖然氣候舒適，他的心卻一點也不快樂。金山個人認為換成沉重的鉛灰色天空會
更好。他漫無目的地環視周圍的情景。
從樹林間，探出一張臉來──剎那間，金山大吃一驚。他以為是中達依子的鬼魂
出現了。
可是再細看一下，除了同樣是一名年輕女性這一點之外，她一點也不像中達依
子。
從未見過的臉孔，筋疲力竭地、無力地靠坐在樹上。
那女子好像想說甚麼。金山反射地用手指貼住嘴，示意她別張聲。
對方好像明白了，立即緊閉嘴巴不說話。
「醫生，」系川繁子走過來。「該走了吧。」
「別嘮嘮叨叨的。」
金山把煙蒂扔掉。
「請把火好好熄滅，引起山火可不得了了。」
「沒關係，反正回來的時候也會經過這裡的。」
說著，金山飛快地向那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是講給她聽的。
「不行。」糸川繁子用力踏熄煙蒂。「好了，醫生……」
那女的並沒有完全躲在樹的暗處。只要糸川繁子往那邊望一眼，馬上就會發現
她。
金山用力捏了一下糸川繁子的屁股。
「醫生，不是玩這個的時候吧！」
「知道了，走吧！」
──順利帶過了。
轉移了糸川繁子的注意力。
假如那女子聽見剛才金山所說的話，在金山回來以前，她或會在這裡等待吧。
不曉得是甚麼人，不過，可以確定她不是鎮上的居民，也不是「山谷」裡的人。
回去的時候，必須想辦法跟糸川繁子分道而行。
金山一邊想著該怎麼辦，一邊慢慢向「山谷」走去。
「醫生。」
突然，從頭頂上傳來聲音，嚇了金山一跳。抬頭一望，見三木刑警站在高高的岩
石上，俯視著他們。
「是你。」金山頗覺意外。「何時回來的？怎麼不過來打招呼。」
「有點事情，所以我現在『山谷』裡。」
三木輕盈地從岩石上跳下來。
「你在『山谷』裡？那麼，是你身體不舒服嗎？」金山問。
「不。」三木搖搖頭。「要麻煩你的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金山的聲音有點緊張。「哪來的小孩？」
「走吧，醫生。」
三木不答話，邁步先走。
金山跟在三木後面，再問一遍：
「哪來的小孩？」
「總之不是鎮上的。」
三木聳聳肩說。
「那麼……是你從外面擄回來的！」
「你說我是拐子？好落伍啊，醫生。嗯，對，也可以這麼說。」
「怎會這樣……」
金山搖搖頭。但對這班傢伙又能說甚麼呢？
「大約八歲，從昨天起開始持續發燒。我想是感冒了，請你診斷一下。」
「嗯。」金山點點頭。「是怎樣的小孩？」
三木用冷漠的眼光望一望金山。
「別問多餘的話，醫生。」
金山不再開口多問。
可是，像三木這種當刑警的，竟然潛身在「山谷」中，畢竟不尋常。若是因為工
作或休假而回來的話，他應該來鎮上才是，可他卻完全不在鎮上出現。
有甚麼內情呢？十之八九是否惹了甚麼麻煩，不能再當刑警了？所以便潛身在
「山谷」中。那麼一來，他誘拐孩子的目的何在？
金山不讓三木或糸川繁子察覺他在沉思的樣子，故意嘀嘀咕咕地說：
「別走那麼快，我已不年輕了……」
「要是走慢一點的話，我可會累死的。」三木取笑著說。
像老朋友一樣，金山試探著說：
「別住山谷了，住到鎮上去不就好？」
「我遇到一點麻煩的事。」三木咧嘴一笑。「我想你也明白的，醫生，當你回去
就馬上忘記曾見過我。」
金山立即反駁說：
「年紀大了，記性便差，想記也記不住。」
「好了，到目的地了。」三木說。
三人站在俯視「山谷」的高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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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悶熱的房間】
自從上次造訪以後，多久沒到「山谷」裡來了？
金山已經無法清楚地回想了。可是，印證遙遠的記憶，眼前沉睡在陽光裡的「山
谷」，看起來竟奇妙地完全相似。
不，對於踏在通往「山谷」的路上的金山而言，那不是現實，而是令人感到正往
自己的惡夢走下去似的。
一樣的六幢殘舊房子，「他們」曾經在裡面屏息求存，如今卻堂而皇之地走在街
上。除了他們以外，所有人都必須戰兢膽怯地過日子。
那樣子過了多久呢？金山覺得好像過了幾百年，又好像才是近幾天的事……
總之，「山谷」一點也沒變。彷彿時間在這裡完全靜止……
一名年輕女子從其中一所房子的玄關出來。
「你好，醫生。」栗原多江說：「又要麻煩你了。」
「你也在？」
金山感到一陣意外。
不僅三木，連栗原多江也來了「山谷」，這事真是非同小可。
「那女孩怎樣了？」三木問。
「還是一樣，熱度很高。」
「我們去看看。」金山向糸川繁子點頭示意。「請帶路。」
多江遲疑片刻，說：
「三木先生，你給醫生帶路吧。」
「這……你怎麼了？」
「沒甚麼。」多江搖搖頭。「只是，裡頭空氣不好，覺得很噁心，所以出來透透
氣。」
「是嗎？留下你在這兒，對不起。」
「沒關係。」多江有點不安地仰望晴朗的天空。「若稍微陰天就好了。」
奇怪了，金山心想，他還是第一次聽多江說陽光太耀眼。
他們不像電影中的吸血鬼那樣脆弱，一旦沐浴在陽光裡就灰飛煙滅。極其量只是
陽光太強時，他們不太想外出罷了。
況且，現在也並不是陽光猛烈，可多江看起來就是有點辛苦……為甚麼呢？
到底有甚麼發生了？金山心裡滿是疑團。
「那麼，醫生，請到裡面來。」
三木率先走進屋裡。
金山和提著出診公事包的糸川繁子跟在他後面。
屋中微暗。從外面看去是完全的廢棄屋，因為木板套窗緊閉的緣故，當然暗了。
「讓病人躺在這種地方，不可能痊癒的。」金山邊走邊說。
潮濕又滿是塵埃的空氣，即使是健康的大人，待在這種地方也會生病。
「病人在哪兒？」金山說。
現在，金山已回復了醫生的權威，對三木那種無意識的恐懼也消失了。
「最裡面。」
走在幽暗的走廊上，地板吱吱作響。
「地板快要踩破洞了。」糸川繁子雖開玩笑地說，可聲音裡卻帶有一絲不安。
「是這裡。」
三木打開走廊盡頭那道破破爛爛的隔門，皺起眉頭說：
「呀，幹嘛這裡的空氣那麼壞！？」
「喂，你閃一邊好嗎？我進不去了。」金山生氣地說：「請為那個在如此糟糕的
空氣中發燒的孩子考慮一下好不好？」
「知道了。」三木退到一邊。「你進去吧。」
金山調整好心情，準備迎接那令人窒息的氣味襲來，一腳踏入那個房間，然
後……
愕然！房間沒有窗，只有一個燈泡發出柔弱的光芒──這裡應該沒有電力供應
的，多半是使用小型發電機吧。
六疊大的房間，榻榻米已完全變色，相當破爛了。房中央鋪著被窩，一個八歲左
右的小女孩躺在那裡。
頭上放著毛巾，旁邊擺著個陳舊的洗面盆──時光好像一下子倒流了幾十年一
樣。
那女孩睡著了。閉著眼睛，嘴巴稍微張開，發出快速的呼吸聲。
可是，令金山感到愕然的，不是這一切……
金山先著眼於眼前，他急忙坐在女孩身邊，拿下她額上那已乾透了的毛巾，伸手
貼向她的額頭。
熱度很高，恐怕超過三十九度。
「喂，公事包。」
金山面向著女孩，對身後的人喊說，沒有回應，他轉過頭來。
「喂，幹甚麼？」
糸川繁子站在房門口，拿著公事包，卻沒進來。
「怎麼了？」金山重複。
「不舒服……」糸川繁子歪著臉。「醫生竟然能進去。」
「你說甚麼？這裡……」
「我來了。」
糸川繁子不情不顧的，用手帕摀住嘴巴，勉強走進房間裡──金山的錯愕感更上
一層。究竟怎麼回事？
放下公事包，糸川繁子搖搖頭。
「熱死人了。」
而她的額頭也不斷地滲出了汗水。
金山從公事包裡取出體溫計，夾在女孩的腋下。
即使拉開衣服，把體溫計放進腋下，女孩還是沒有醒過來。
金山立即替她把脈。因為發燒的關係，脈搏很快，可是跳動得很夠強壯，一點也
不柔弱。
金山拿出聽筒來說：
「大概是感冒吧。發燒，恐怕喉嚨也已變紅了……」
「醫生，」糸川繁子掩住嘴巴站起來，打斷了金山的話。「我有點不舒服。」
「是嗎？那你到外面去吧。這裡有我就好了。」
「是。」
糸川繁子逃也似地走出房間。剛才站在門外的三木，也不知何時不見蹤影了。
怎麼搞的？金山用力甩甩頭。
難道是我不正常？
不，不是！不管如何昏庸都好，應該不至於連感覺也出了亂子才是。
──金山走進這個房間時，之所以感到愕然，並非因為三木所說的「難聞的味
道」、「好熱」等的緣故。而是恰恰相反……
即是說，金山只覺得這裡空氣清爽，沒有任何味道，十分舒適。
然而，三木、糸川繁子和那個多江，他們都無法在這裡待下去……
為甚麼？金山不知道。這個房間裡，有甚麼東西把他們逼走了呢？
不，這裡本來是他們的房子，不可能「拒絕」他們的。
那麼……
金山俯視眼前躺著的小女孩──是她嗎？是這女孩逼使他們迴避得遠遠的嗎？
「不可能！」金山不由得喃喃。
可是，除此以外，還能有別的原因嗎？
「對了，體溫計。」
金山又回到醫生的崗位上，從女孩的腋下抽出體溫計。接近四十度的高熱。
金山迅速診症，只不過是普通感冒，大概一兩天，熱度就會下降。
可是，這女孩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她擁有驅逐他們的力量？抑或只是我一廂情
願的痴想？
萬一，萬一這孩子真的具備了這種能力……
金山不清楚三木為何把這女孩帶來這裡，但他至少知道，三木沒有察覺這女孩的
能力。
多江和三木認為這房間的空氣不好，可是，事實卻是這孩子淨化了這房間的空
氣。
金山的心臟久違地充血並激動──搞不好，這是拯救市鎮的光明與希望。
為了那個緣故，絕對不能讓三木或多江知悉這女孩的能力。如果他們知道真相的
話，他們將毫不遲疑地殺了這女孩。
「伯伯，你是誰？」
突然傳來聲音，嚇得金山差點喊出來。
女孩張開眼睛。
「是醫生？」
「對。是的。」
金山回頭望望走廊方向，三木等人沒有回來的跡象。
「覺得怎樣？」
「好熱……」女孩用疲倦的聲音說。
「嗯，你發燒了。不過不要緊，我會給你藥的。」
金山悄悄彎身俯向女孩，問道：
「你叫甚麼名字？」
女孩用惺忪的眼眸看著金山，有點覺得費事似地說：
「山崎千晶……千萬的水晶。」
「千晶小妹妹，好美的名字。」
「媽媽叫千枝。」女孩露出笑顏，可又立刻蹙眉。「媽媽……不知怎樣了……」
「媽媽在甚麼地方？」
「家裡。」
「家在哪裡？」
千晶搖一搖頭。
「為甚麼到這裡來，還記得嗎？」金山問。
「坐車來的。」
「那叫三木的人帶你來的？」
千晶呼一口氣，說：
「我討厭那個人。」
「是他強行帶你來的吧。」
「我公公會來救我的。」千晶稍微提起精神的樣子。
「你公公？」
「他好偉大的啊。他是警部。」
「警察？」
「是小西警部，你知道他嗎？」
小西──金山對那個名字有印象。
對了。中達依子那件事發生後，從懸警派來的，就是小西警部。那麼，這就是小
西的外孫女了。
「那個三木是不是你公公的部下？」金山問。
「嗯。不過，他殺了人。」
「殺人？」
「千晶看到了，他滿身都是血。」千晶有點得意地說。
「原來如此……不過，那件事不要講出去比較好。」
「嗯，我知道。我討厭他，所以不會說的。」
「那就好。」金山微笑。
逐漸拼湊出內情了。三木是小西警部的部下，可是，他的真面目被識穿了，因此
被逼逃亡，在逃亡時就擄走這孩子……
如此一來，就可理解為何三木和多江如此在乎這孩子了。她是保護三木的人質。
「好。」金山說：「伯伯也會幫忙救你，讓你能夠回到公公的身邊。」
「真的？」千晶雙眼發亮。然後，突然望望走廊方向，說：
「那個人來了。」
嚇得金山立即回頭看，可是，過了一會才聽見有人走進玄關的腳步聲。
看來這孩子對「他們」果然擁有特別敏銳的感覺。
「聽著！」金山的臉湊近千晶，低聲說：「你要一直假裝睡著了，真的睡著也沒
關係，絕對不要張開眼睛。」
「嗯。」
千晶聽話地閉起眼睛。
「怎樣？」
走廊傳來三木的聲音。
金山站起來，故意誇張地嘆息。
「出外面去吧。太熱了，受不了。」
他推了三木一把。
出到外面，金山假裝拿出手帕擦汗。
「嗚呼，快要窒息了。」他作個深呼吸。「其他兩人呢？」
「在隔壁的房子裡。」三木指一下。「那孩子怎麼樣？」
「發高燒。」
「那個我也懂。」三木不耐煩地說。
「你懂？」金山對三木發出兇巴巴的聲音。「如果你懂，你就不會讓她躺在那個
鬼地方！你以為睡在那種地方病會好嗎？」
三木有點畏縮。
「那個……沒法子。」
「總之，盡快把她送去警院吧。」金山說。
「不行！」三木立即說：「那孩子不能離開這裡。」
「那我不保證她能活命了。」
聽見二人的對峙，多江和糸川繁子從鄰家跑出來。
「怎麼了？」多江問金山。
「目前只是普通的感冒。可是已燒至四十度了。若持續下去的話，可能會引起肺
炎，到時就死定了。」
「那你快去救人吧！你不是醫生嗎？」三木反唇相譏。
「在這種地方，我能幹嗎？如果不送去醫院治療，恐怕有危險。」
多江和三木對望一眼。
「你們決定好了。」金山故意用無所謂的調子說：「可是一旦死了，別把責任推
到我身上。」
金山在附近閒蕩，打呵欠。
三木和多江低聲商量──他們會怎麼決定？金山也沒有把握。
站在三木的立場，如果把孩子送到鎮上去，等於暴身在險境。可是，若千晶真的
死了，他的處境將更加困難。
金山帶著祈禱的心情，揣測這個賭局是否順利。
他來回踱步了二、三分鐘，感覺上十分漫長。
「金山醫生。」
多江向他喊說。
「怎麼樣？」
「好吧。」多江點點頭。「請把那孩子送去你那邊。」
「明白了。」金山聳一聳肩。「不過，我一個老人家，不可能揹著一個八歲的孩
子回到鎮上去。」
「我會送她過去的。」三木勉勉強強地說。
「那就麻煩你了。」金山優哉游哉地說：「那麼，我先行一步回醫院去準備。」
「我怎麼辦？」糸川繁子說。
「住院的準備，我一個人就行了，你陪女孩回來，好照顧她。」
「知道。」
「幫我拿公事包來。」
金山的話，叫糸川繁子皺起眉頭。
「從那個房間嗎？」
「好了，好了。我自己去拿吧。」
他早看穿她會遲疑。金山裝著不願意的樣子，回到屋裡。
──走進裡頭的房間時，千晶睜開眼睛。
「我知道是伯伯。」
「是嗎？了不起。好好聽著，護士也是他們一伙的，是壞人。她會陪你去到醫
院，你在路上別說話哦。」
「嗯。」千晶點點頭。「我可以睡覺的……」
然後閉起眼睛。
趕回鎮上去的步伐是輕盈的。
金山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五、六歲似的。
當然，切忌抱過大的期待。但可以確定那女孩會給市鎮帶來某種變化。即使只有
一絲的變化，對市鎮已是不得了的事。
從零變一，雖然只有「一」的不同，卻是決定性的改變。
小西警部可能會為了追尋孫女而來──仔細一想，三木逃來這裡，對「他們」來
說，將使市鎮陷入危機。
真是諷刺，為了自身安全而劫持那名八歲女孩，反而成了他們最大的危險。
「請等等！」
突然傳來聲音，金山嚇得整個人跳起來。
回頭一看，從樹林中出現一名年輕女子的姿影。
對！前往「山谷」的時候見到她的。因著「山谷」所發生的事，他已把少女拋諸
腦後。
「你是誰？」金山說。
「你是金山醫生……對嗎？」
「是的。」金山困惑了。
「我是宮田尚美。」
「宮田？」金山凝視少女的臉。「啊，是宮田的女兒……你還有個妹妹的。」
「是。」
宮田尚美看起來非常疲倦。
「遺憾，你母親不久前去世了……你回來奔喪嗎？」
「不是。」宮田尚美搖頭。「我來遲了，趕不及家母的喪禮……不過……我見到
她！」
「你說甚麼？」金山吃驚地反問。
宮田尚美搖搖欲墜。
「振作些！」
金山扶住尚美。
「對不起……我一直在山中亂蕩……」
尚美軟弱地說。
糟了，金山想。繼續磨蹭下去，三木他們就會追上來了。
「你見到你母親？在她去世以後？」
「是的。」尚美點點頭。「家母是怎麼啦？」
「被他們幹掉了。」
「他們？」
「吸血鬼。」
「果然……」尚美無力地點點頭。「本來我的一位朋友陪伴我回來的，卻突然失
蹤了。為了找她，我在山中不知不覺迷了路。」
「是嗎？總之，現在他們會從這裡經過，你還是先躲起來的好。」
金山把尚美帶到旁邊的岩石後面。
「你知道醫院的地址嗎？」
「嗯……」
「他們從這裡經過以後，你等一些時候，走到醫院的後門來。傍晚最好，要趁太
陽還沒完全下山以前。」
「明白了。」
宮田尚美順從他點點頭。
「那麼，你先留在這兒別動……懂嗎？」
「是。」
「不用擔心，他們的天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金山用溫暖的手輕拍尚美的肩，再往市鎮方面趕路。
──留下來筋疲力竭的尚美，因為見到了金山，心情終於放鬆了些。
當然，她仍很擔心行蹤不明的尾形洋子，然而當務之急，也不得不擔心自己的安
危。
只要去到金山那裡，就能找到甚麼線索了吧。而且……對，她需要食物……
老實說，尚美疲勞困倦的最大理由，是她在樹林中遊蕩期間，甚麼也沒吃。
再忍耐一會吧，再一會……
──因為放鬆了心情，尚美在岩石背後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她沒察覺到，三木、多江和糸川繁子，輪流背著一名稚女經過的事。
然後，金山那一句「要趁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以前」，終究敵不過疲勞。
夜的帳幕，開始包圍著尚美深沉的睡眠……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失意】
媽……
不要走，不要用那麼哀傷的表情看我。
媽媽！如果你死了，為何不長眠地下？為何要那樣子徘徊曠野？
媽……
宮田尚美半睡半醒地發出囈語。
不，自己也不清楚有否發出聲音。只是在自己的腦袋中清清楚楚地喊出來。
母親就在那裡。一身白衣、長髮披肩的母親。她用哀傷的表情，一直凝視著尚
美……
媽……你找我有甚麼事？你要我怎麼做？
尚美帶著無以名狀的焦慮，向母親膝行靠近。
母親就在那裡──已經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
媽──
尚美伸手，那手穿過母親的身體，捉住了後面的虛空。
哎呀！
不曉得是否真的大叫了一聲。只是現在尚美醒了。
這裡是……哪兒？
靠在樹幹上睡著了。樹幹……對，我遇見金山醫生，他叫我到醫院去。那不是
夢。
赫然環視四周。
已經完全入夜了。託月光的福，並非漆黑一片，但看來已是夜深人靜了。
尚美想起金山說：「要趁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以前」那句話。
是的。她在等待中睡著了。
怎麼辦？
尚美遲疑了。穿過黑夜的森林，她還沒有這種膽量。
像被甚麼東西包圍著一樣──那種恐怖，一生體驗一次也太多了。
可是，現在她有要去的地方。
大概金山也很擔心了，而且……老實說，她餓得快死了，又疲憊不堪。
走吧，尚美下定決心。即使一直留在這裡，也只會再失去一天的時間。
因為睡姿不好，站起來時，腰和腳有點麻，但不至於走不動。
尚美慢慢地向前走，她知道去鎮上的路。
雖然離開了頗長一段時間，但畢竟曾經在這裡住過。加上月色分明，不可能迷
路。
走著走著，腰和腳的痛楚減輕了，尚美更加快步伐。
憑著記憶，到鎮上的路程應該並不遠……
「尚美。」
冷不防被喊，尚美「哇」地驚呼，嚇得跳起。
「抱歉！我不想嚇你的。」
聽見懷念的聲音。轉過身來，尚美不由得癱坐在地上。
「洋子，真是你！」
對，她就是行蹤不明的尾形洋子。
「振作些。你沒事吧？」
洋子擔心地彎下身來。
「甚麼沒事！？」尚美又哭又笑地。「你呢？你沒甚麼吧？」
「抱歉。我迷路了。因你那天自個兒不停地往前跑。」洋子說：「我忽然好像聽
見腳步聲，停下來一下，你就已經不見了。」
「大聲叫我不就好了。」尚美終於振奮起來，站起來。「好極了，我還以為你被
幹掉了……」
「被幹掉？」洋子反問。「被誰？」
「我母親……」尚美躊躇一下。「算了，總之現在不是談那個的時候，走吧。」
「到哪兒去？」
「鎮上的金山醫院。」
「金山？」
「他是醫生。」尚美挽住洋子的手臂邊走邊說。「他會救我們的。快點走吧！」
「嗯。」
二人往市鎮方向趕路。
尚美重遇洋子實在太過高興了，所以完全沒察覺到──在她被喊以前，置身如此
靜謐的環境中，竟然完全聽不見洋子的腳步聲……
「那孩子，幹嘛發出那麼難聞的味道？」糸川繁子說。
金山飛快地望她一眼。
「讓她躺在那種地方，又發燒又流汗，是誰也會全身發臭吧。」
「是嗎？」糸川繁子皺眉。「我真不想靠近她。」
我也不希望你靠近她，金山在心中回說。
「你這還算是護士嗎？」金山用冷淡的調子說：「算了，好歹我還是醫生。那孩
子由我來照顧吧。你先回去。」
「就這麼辦。」糸川繁子脫下白衣。「今天總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真是稀有的事。是不是老了？」金山取笑一番。
「明天……」
「先過了今晚才算，那孩子……」
「危險嗎？」
「不曉得，要看她能吸收多少營養。」金山聳聳肩。「往後就要看神的恩典了。
這跟你的神可不一樣啊。」
糸川繁子嘲笑似地反駁：
「怎麼醫生今天也少有的諷刺人。我先走了。」
「嗯，辛苦了。」
言不由衷，金山揚一揚手。
──目送糸川繁子從醫院的後門走出去以後，金山鬆一口氣。
他先上了銷，然後回到診症室。
診症室深處的小房間──本來是用來照Ⅹ光的小房間，現在，小女孩山崎千晶正
躺在那裡。
跟診症室之間只是用布幔隔開。
金山不想讓糸川繁子知道，栗原多江他們所感覺到的「討厭的空氣」，其實是由
那女孩發出來的。
因此他把女孩安置在這裡，好叫糸川繁子減少經過她身邊。
幸好她好像甚麼也沒察覺到，但還是不能疏忽大意。
金山悄悄拉開布幔。
千晶睡著了──對金山來說，就像有一股高原的清新空氣，在四周流淌似的。
伸手摸一摸女孩的額頭，熱度幾乎退了。
這樣的話，明天早上以前就會完全康復。
金山舒了一口氣。
「好了……」
問題從現在開始。
如果這孩子病好了，回到三木和多江手上的話，就沒有金山插手的餘地。他不能
再讓他們胡來！
可是，即使撒謊說她身體還沒好，糸川繁子仍是會每天都來醫院的。
謊言馬上就會被拆穿的。
那麼……就推說這孩子得了傳染病吧？
那也是其中一個辦法。可是，因此而不讓護士接近反而引起疑竇。
況且，對人是傳染病，對「他們」可不一定有危險……
傷腦筋，金山兩手交在胸前猛想。
這時──咚咚咚，傳來一陣敲門聲。
金山皺一皺眉，是糸川繁子回來了嗎？
「咚咚」的聲音不斷。好像是從後門傳來的。金山走出診症室，一剎那間想起來
了。
那個少女！白天在山上遇見的──宮田尚美！
他太專注於千晶的治療，完全忘了那回事。
可是在如此的深夜裡……沒問題嗎？
他走到後門邊，慎重地問：
「誰呀？」
「宮田尚美。對不起。」
傳來低低的聲音。
金山急忙開了鎖。
「怎麼這樣晚。擔心死了。」
這完全是善意的謊言，應該值得原諒的。
「對不起，我睡著了……啊，這是我失散了的朋友。」
尚美介紹尾形洋子。
「總之歡迎你們，進來吧。」
金山把二人帶去微暗的起居室。
「啊，累死了。」
尚美累垮垮地坐倒在地。
「吃苦了，怎樣？餓了吧。我這裡就只有茶漬飯。」
「太棒了！可以麻煩醫生嗎？」
「沒問題。你們先坐一下。」
金山走去廚房，把水壺放在煤氣爐上。
「馬上煮好的。」
金山在尚美和洋子對面坐下。
──一陣的沉默。
「我真不知該從何說起。」金山說。
「剛才來這裡的路上，我看到了……」尚美說：「有人在黑夜的路上散步，就像
在天氣晴朗的下午一樣。」
「正是他們。」金山點點頭。「他們人數並不多。可是，現在整個市鎮都在他們
的掌握之中。」
「沒有辦法對付嗎？」
「還沒有。」金山說著，突然改變話題。「你母親遭遇了不幸的事。」
他暫時不想說千晶的事，他認為這樣做對二人比較好。
「我媽……」尚美遲疑一下。「她也變成吸血鬼了嗎？」
「大概不是。」金山搖搖頭。「否則就是你也會被襲擊的。」
「可是，我媽的確出現了。」
「我也不太清楚。」金山搖搖頭。「現實不像電影中那樣，被吸血鬼咬過的，都
必定會成為吸血鬼。他們大都只有死路一條，不是失血過多就是衝擊太大而死。」
「我媽也是？」向美蒼白著臉。「那我爸爸呢？爸爸怎樣了？」
「你的父親嗎？」金山稍微移開視線。「他，已經不行了。」
尚美臉色一變。
「不行？那麼……」
「不，不是那一回事。」金山搖搖頭。
「究竟怎麼了？」
「實在難以啟齒。」
「我不介意的。」
「是嗎？」金山再次定睛看著尚美。「你看來也很堅強懂事，大概能夠接受現
實。」
尚美緩緩點一點頭。
「你的父親，正是那班傢伙的爪牙，或可稱作助手。就像吸血鬼電影裡必然出現
的管家一樣，他就像那樣在他們手下工作。」
金山也不拐彎抹角的說。
尚美拚命按住顫抖的下巴，說：
「我媽死後……他也可以這樣？」
「是的。實際上，一旦你父親做錯了甚麼或失敗了，就會招惹多江的憤怒。」
「多江？」
「栗原多江，她雖年輕，卻是那伙人的『女王』。那次她差一點就打破你父親的
頭。於是你母親才挺身護著他。」
「我媽……」
「她代替你父親，被她吸血而死……她所以在你面前現身，多半是死不瞑目的關
係。」
尚美一直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爸爸……沒有阻止嗎？」
「沒有。就當她是沒關係的女人一樣，把你母親的屍體草草埋了。」
金山站起來。
「水開了。」
淚水已沿著尚美的臉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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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藍色火焰】
金山如釋重負。
宮田尚美完全不受那悲劇的打擊，把茶漬飯吃得一乾二淨。
另一個人──尾形洋子卻一直默默無聲，沉默地吃著飯，總給人了無生氣的感
覺。
「謝謝。」
尚美放下筷子。
「哪裡。真的是很難受的故事啊。」
「可是，現在不是談那些的時候。」尚美的眼睛已經沒有眼淚。「必須要戰
鬥。」
「嗯。」金山點點頭。「你這樣說，我好高興。」
「有甚麼人站在你這邊的嗎？」
「鎮上是沒有了。」金山搖搖頭。「我也不年輕。老實說，到今天為止，我和其
他傢伙是一樣的。」
「咦？」
「護士也是他們一伙的。他們派她來這裡監視我。她實際就是監視員、家務助理
和……情婦。」
「怎會呢？」
「真的。」金山點點頭。「說這種話實在丟臉。但我希望你們事先知道我是怎樣
的人。」
「現在知道了。」
「這樣你還相信我嗎？」
「對。」尚美立刻堅定地點頭。
「感謝你。」
金山覺得心口一熱──看來不妨相信這女孩。
仔細一想，自己是個不知幾時便會一命嗚呼的凡人。
若真的有個萬一的時候，不如把千晶的事告訴這女孩好了。
「你來一下。」金山站起來。「今天，我找到一件貴重的寶物。」
「是甚麼呢？」
「說不定是跟他們決一勝負的真命天子。當然，還不能肯定。」
──金山走進診症室，開了燈。
尚美跟著走進裡面，見到躺在床上睡覺的千晶。
「好可愛。她怎樣了？」
尚美看著金山。
「她染上感冒，在發燒，但現在已好多了。待會我再慢慢說明內情。」
「嗯。瞧，洋子，是不是很可愛的小孩？」
尚美一說，洋子也掀開布幔想進去，突然她掩住嘴巴往後退。
「洋子！你怎麼啦？」
尚美嚇得趕快跑出來。
「因為……味道很難聞。」
「味道？」
「慢著！」金山一把揪住洋子的手腕。「你說味道？你不能靠近那孩子，你是他
們的伙伴！？」
「你說甚麼？」尚美愕然。「洋子……」
洋子突然發難，企圖甩掉金山的手。
可是，金山早有準備，他技巧地躲開，順勢將洋子的手扭去後面。
洋子像變成別人似的，兇神惡煞地狂叫：
「放開我！你這老不死。我要殺了你！」
尚美呆呆地注視眼前的光景，金山說：
「快！把這女人的嘴巴堵起來！拿塊布來！」
尚美這才回過神來，撕下診症台邊的布幔，將它按向洋子的口。
「小心，別讓她咬到！」金山喊。「就這樣將她綁起來！」
洋子的反抗也很驚人。若果只得金山老人，或是尚美這樣一個弱質女子。根本全
無把握。二人合力把洋子壓在地上，才終於綁上了。
──這時，傳來一下猛烈的爆發聲，金山應聲滾跌在地上。
「啊！」金山發出慘叫，左臂有血流出來。
尚美回頭一看，有個握槍的女人站在那裡。
她是糸川繁子。
「……好傢伙。」
金山按住左臂的傷口，好不容易坐起身來。
「不要緊吧？」尚美跑過去扶他。
「她就是護士。」金山厭惡地說：「你聽到我們的談話了。」
「監視醫生，乃是我的職責。」糸川繁子微笑。「特別那小女孩這麼重要，所以
三木先生把這個……」
她晃了晃手槍。
「借給我了。」
「殺掉我吧。」
「在這之前，醫生必須先醫好那小孩才行。」糸川繁子望向深處的布幔方向。
「還是……已經醫好了？」
「你大可自己過去看看。」金山說。
糸川繁子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
「那個危險的小孩。三木先生帶了個禍根回來啊。」
「別碰她！」
金山想站起來。
「別動！」糸川繁子把槍口瞄向金山。「我真的要開槍。」
「試試看吧！」
金山睜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瞪著糸川繁子。「我已經這把年紀了，甚麼時候死都
不是一樣！？來，開槍吧！」
「你逞強也沒用。」
糸川繁子雖然笑著，但那個笑容實在勉強。
金山的氣魄勝過了手槍。
這時，布幔突然被拉開了。
「怎麼了？」
山崎千晶一臉驚訝地站在那裡。
「不能出來！」金山說。
千晶看看持槍的女人、受傷的金山，以及扶著他的年輕女子。
「伯伯中槍了？」千晶說。
「快逃！」
金山撲向糸川繁子。
槍聲響起。尚美只懂用手掩住嘴巴。
子彈貫穿了金山的肚子，就在他去到糸川繁子那邊以前。
「伯伯！」
千晶往金山奔過去，尚美也來不及阻止她。
「不要過來……」金山痛苦地呻吟。「快走……」
──由於是出於反射性地扣扳機，開槍的糸川繁子也因這樣的結果而不知所措。
尚美踏前一步，想救千晶。
千晶卻從金山的身邊站起來。
「你殺了伯伯！」
千晶發出尖銳的喊叫。
「我只是……」
「去死吧！」千晶喊。「死吧！」
激烈的憤怒像化成實體一樣擲向糸川繁子。
尚美懷疑自己的眼睛。糸川繁子搖搖晃晃地站不穩，槍從她的手上掉落，她只有
不斷退後。
「不要……好辛苦……」
千晶一直狠狠地瞪住糸川繁子。
「好熱……熱死了……不要……求求你……」
糸川繁子的臉苦悶地歪扭著，溺水似地舉起手來掙扎，彷彿要捉住甚麼來保護自
己似的。
「救命……好辛苦……」
已變成瀕死的尖叫。
尚美完全沒有插手的份。
糸川繁子的周圍，飄起團團的白煙──不一會，身體燒起來了。
就像是突然在身上起火。那火是純藍色的。叫人想起在學校的化學實驗教室所見
到的那種藍色火焰。
那火焰一下子包圍了糸川繁子的全身。
糸川繁子那輕微的悲鳴只維持了一瞬。
應該說她連發出聲音的力氣也不剩了吧。
火焰逐漸縮小──隨著一切燃燒淨盡，火焰最後發出一點白光而逝。
最終剩下的，只是小小的火星，以及薰黑了的一撮灰而已。
尚美雙膝打顫。
這就是小女孩的「能力」嗎？
她終於明白怎麼金山把這孩子稱作「寶物」了。
這孩子擁有消滅吸血鬼的能力！
尚美回過神來，跑到金山身邊。
「金山醫生！請你振作！」
金山的身體沉重，尚美的手沒能力抱起。
已氣若游絲了，相信不能支持太久。
「……她死了？」金山用柔弱的聲音說。
「那護士被火燒死了。」
「是嗎……」金山微微一笑。「好厲害！這孩子……果然是寶物……」
「我會保護她的。」
「拜託了。」金山緩緩地呼出最後一口氣。「這就終於……」
自此，金山不再動了。
尚美黯然。
突然，她想起洋子──回頭一看，不禁愕然。
綁著她的布幔，就如蛇蛻下的皮般掉在那裡。
她跑了！
尚美站起來，拾起糸川繁子的手槍，插在腰間。
「來，我們要逃走了！」
她握著千晶的手。
千晶看看尚美，問：
「我叫山崎千晶。姐姐呢？」
尚美微笑。
「我叫宮田尚美。請多多指教。」
「嗯。」
千晶也露出笑臉，那是一個滿有魅力的笑容，足以抹去尚美心中的一切恐懼，使
她燃起堅強的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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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煙】
「千晶！」
千枝大喊，赫然坐起來。
「怎麼啦？」小西連忙抱住女兒的肩膀。「做夢了？」
千枝望向窗口。
「還沒天亮？」
「還有一些時候。」
小西抱著千枝肩膀的手稍微用力。
千枝緊握父親的手，汗流浹背。
黑暗中，有甚麼在活動。
「怎麼了？」
過來搭訕的是宮田信江。
「沒甚麼。」小西低聲說：「睡吧。還有一些時候才會天亮。」
還是繼續發出些許響聲，信江走過來。
「抱歉，吵醒你。」千枝說。
「沒有。反正也睡不著。」信江把開襟毛衣披在肩上，說：「是不是做了惡
夢？」
「嗯……夢見千晶被人追趕，向我求救……」
是嗎？那真是夢嗎？
千枝問自己。
「一定沒事的。」信江用手輕碰千枝的肩。「小孩子的生命力是很驚人的。」
「是。真的……」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千枝問：「本澤先生呢？」
「呼呼大睡，鼻鼾聲吵死人。他真幸福。」
小西笑了一下。這樣似乎鬆弛了一點緊張感。
「請他多睡一些我還恐來不及。天亮以後，他就要多多勞動。」
「我想還是不要太指望他的好。」信江說。
小西和女兒山崎千枝，以及宮田信江和本澤武司四個人，準備在太陽升起時，前
往「山谷」去。如今他們正在路上一間空房子裡過夜休息。
說是空房子，狀態又並不太糟糕，總比露宿荒野好得多。
在寂靜的樹林中孤伶伶的獨立房子，從外形來看，想是用作渡假的別莊。
他們破壞玄關的鎖走進去時，發現傢俱齊備，維持可以隨時入住的狀態，只是蓋
上防塵的白布。
若是暫時搬離的別莊，擅自進入是觸犯法律的，但現在的小西已覺得那不是大不
了的問題。總之，當務之急是救出孫女千晶。為此而做出一點點──不，就算是相當
胡鬧的事，也在所不惜。
總而言之，對手不是正常的敵人，他們必須做好充份的身心準備。
小西估計，從這裡去到「山谷」，應該不很遠。天亮以後馬上出發，中午時分就
能抵步。入鎮的事，其後再想。
當然，想到孫女千晶的人身安全，他巴不得現在馬上就去突擊那個市鎮，然而那
恐怕是自殺行為……
「爸爸，你也休息一下吧。」千枝說：「反正我也睡不著的了。天亮時，我會毫
不客氣地叫醒你的。」
千枝出於勉強的開玩笑，反而使小西難受。
「也好。反正老人家，睡眠很淺。」
小西在沙發上躺下來──雖然全沒睡意，但他不想辜負千枝的心意。
「我出去外面走走。」千枝說。
「我也去。」信江點點頭。「因我一點也不睏。」
千枝默默地微笑……
──外面還陰沉沉的，幾顆星星在頭頂上不勝其寒似地發抖。
空氣很冷。相信在夏天，這裡也是涼涼的吧。
「好安靜。」信江說：「我已經習慣了都市生活，太過安靜的話，反而睡不
著。」
「對……」
千枝遙望遠處的天空。
「……很擔心吧，你孩子的事。」信江說著。「抱歉，我明知故問。」
「不。你還不是一樣，為你姐姐的事……」
「姐姐是大人了，她會保護自己的。當然也因時制宜。」
千枝蹙起眉，露出嚴肅的表情。
「其實……我剛才好像聽見千晶的聲音。」
「咦？」
「那是在夢中，抑或在現實中真的聽見了，我也搞不清楚。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完
全睡著……不過，我說聽見了，只像是在腦海中迴響而已。也不是從遠處傳來……一
定是夢了，而我以為是現實中的事……」
千枝搖搖頭。
「可是，」信江一直盯著千枝。「假如千晶妹妹擁有那種特殊能力的話，做母親
的你，可能也有感應它的能力。」
「你這樣想嗎？」千枝實際上也這樣想著。「若是這樣，千晶可能遇上甚麼危
險……」
「現在馬上出發好了。」信江捉住千枝的手臂。「我立刻叫醒本澤。」
「也好。我跟爸爸說說看。」
千枝也點點頭。這時，信江突然屏息。
「有甚麼聲音……」
二人屏息不語。
並不是幻覺，真的有腳步聲向這邊移過來。
「有人來了。」千枝低語。「進屋裡去……」
可是已經遲了。沙、沙、沙的腳步聲，從樹林中直直走過來。
二人在建築物的前面伏下來。
周邊已開始亮起來，足可以分辨出樹林間走出來的人影。是個男的在跑著。
不，他的步伐太慢了，就像喝醉酒似的，一下左一下右地搖擺不定。
千枝曉得他已是筋疲力盡了。突然，那個人影「叭」地倒下。
再也動不了。
「他怎麼了？」信江低聲說。
「噓。還有腳步聲……」
過來了。這次的腳步聲非常穩定。然後，像是電筒的光在樹林間一閃一閃地移
動。
跟著來的男人，好像發現了倒地的男人。他停下來，用電筒光打量著。
「費了好大的功夫。」他喘著氣說，彎向倒地的男人。「你以為你能跑掉？笨
蛋。」
千枝認出了那人手中的發光物，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那好像是刀，他想殺死他
嗎？
必須想辦法。千枝正要坐起身來。就這時候──
「喂，別動。」
突然頭上傳來聲音，千枝反射性地縮下來──是父親。不知何時，小西走出來
了。
拿著電筒的男人嚇得回過頭來。
「我這裡有槍。不要動。」
小西的話很平靜。
「你怎麼……」
「本澤。你過去幫我沒收他的刀。」
大概是被小西叫醒的吧。本澤也出現了，小心翼翼地往呆站著的男人走過去。
然後，那名倒地的男人也坐起來。
「本澤嗎？是我！」
他發出沙啞的聲音。
「桐山！？」
本澤吃驚地喊出來，向那男的奔過去。
「桐山！你……」
那時，追來的男人趁機扔掉電筒，轉身就逃。
「爸爸。」
千枝站起來。小西踏前一步。
他伸直手臂，瞄準目標，扣動扳機。尖銳的槍聲震盪了寒冷的大氣。
逃走的男人往後仰了一下，再往前走了兩三步，就這樣仆倒下去。
千枝吐了一口氣。
「你殺了他？」
「現在不是瞄準犯人的腳的時候。」小西冷靜地說：「萬一他去通風報信的話，
我們就危險了。」
小西快步奔向倒下的男人──子彈貫穿他的心臟，已經一命嗚呼了。
小西把槍收好。雖工作多年，可他幾乎沒有射殺犯人的經驗。
但現在小西為了救千晶，真會做到「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
小西回來時，本澤、千枝和信江合力把桐山抬到屋裡去了。
「……好過份。」
本澤禁不住說。
桐山的手腕像被繩子吃了進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必須先清洗傷口才行。」千枝說：「這裡有自來水。我去找個器皿來……」
「不用了。」桐山用沙啞的聲音打斷她。
「桐山。」
「給我水喝……」
小西在容器裡取水來了。桐山貪婪似地把水一飲而盡，連連喘息。
「到底怎麼搞的？」
本澤扶著桐山說。
「我被捉住了……一時疏忽。」
「因為你一個人行動的關係。現在沒事了，其後的事讓我來做。」
小西彎身在桐山上面。
「有沒有見到小孩子？」
「小孩子……」
「八歲的女孩。她被擄走了，我想她在那個市鎮裡。」
「沒見到……」桐山喃喃地說：「不過，我聽到有人大聲吼叫。說甚麼『孩子怎
樣了』……」
「還說了甚麼？」千枝探前身子。「請你想一下！她是我女兒！」
「不……我也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桐山慢慢地搖搖頭。「總之，鎮上
發生大騷動……這種事是第一次。」
「甚麼騷動？」
「好像，有人逃走了。多半是那個小孩。有人怒吼說要追她回來。有個男的……
好像叫三木的。」
他果然回到鎮上了！小西覺得心情激動。
「有個女人，好像是那伙人的首領。」
「是栗原多江吧。」
「對，就是那個名字。她非常憤怒……猛叫人出去找甚麼的。總之是好大的騷
動，我趁那個空隙逃出來。」
「好危險。不過，幸好得救了。」
「我被追得筋疲力盡，以為死定了。」
桐山終於浮起軟弱的笑意。
小西一臉嚴肅。
「對不起，我們只能先把你留在這裡。孩子被人追捕，我必須設法救她。」
「當然。」桐山點點頭。「我留在這兒好了。雖然我也很想幫忙，但恐怕有心無
力。」
「萬一有人找到這裡來就不好了。剛才我發現地庫有個儲物室，把他藏在那兒
吧。你來抱他的腳。」
本澤和小西合力，把桐山抬到地下室去。
「蓋上毛毯，看起來像件行李吧。」小西說：「抱歉，請你暫時忍耐一下。你的
事，我從本澤那裡聽到了。」
「你是刑警先生吧？」桐山說：「我搞錯了，誤殺了一名女子。」
「現在的我不是刑警。」小西說：「只是一名擔心孫女安危的老人。一切等事情
解決了以後再說。」
「小心了。」
桐山握了一下小西的手。「他們人數眾多。」
「我知道，我們會盡快回來的。」
小西走了幾步，驀地回頭，說：
「如果沒回來的話，請你想辦法通知警方。」
小西走開後，本澤用力握著桐山的手。
「快去吧。」桐山說：「那女孩，是不是尚美的妹妹？」
「是的。」
「你要保護她。」
「我一定回來的。」
「嗯。」桐山點點頭。「為秋世報仇。」
本澤再跟桐山握一次手，然後急沖沖地從地庫走上去。
全體已經在外面等著。
「到齊了。走吧！」
小西催促一聲。四個人快步走進樹林中。
幾乎無人開口說話，所有人都明白眼前的狀況。
現在，就在這一刻，千晶可能已被追得走投無路。
「停。」小西說：「天色相當明朗了。我們要選擇是直接到鎮上去，還是繞去山
谷。」
「千晶不是在鎮上嗎？」
「可是，她逃出來了。我們要設想她之後去了哪兒？假如沒被捉到的話，大概會
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光天化日下不消一刻便會被發現的。」
「可是，這一帶的情形，千晶不可能認得。」
「問題就在這裡。假如千晶一個人逃出來的話，她會跑進山裡面去吧。萬一有人
幫助她的話……」
小西沉思了一下──沒時間遲疑了。
「要不要分兩頭找？」信江說。
「太危險。我倒無所謂，而你們一件武器也沒有。」
「我有刀哦。」本澤說：「雖然從沒用過……」
小西知道，只要是幾分鐘的遲延，也可能決定了千晶的生死，他決定押在自己的
直覺上。
在長年的刑警生涯中，無數次給他指引線索和方向的直覺。
不講道理、不是推理，當沒有判斷的材料時，只能依賴直覺。
當然，逮捕兇手時，他從不依賴直覺。而當他要決定搜查方向時，直覺經常幫上
大忙。
「到『山谷』去。」小西說。
天逐漸亮了。沒有人對小西的話唱反調。
該去的地方搞清楚後，大家反而鬆一口氣。
「天亮了，他們又不回去棺材睡覺，很難對付。」本澤抱怨。
信江瞪他一眼：
「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吧。」
「不，他說的是真話。」小西的步伐沒有放慢，邊走邊說：「那些傢伙連白天也
到處跑動，所以很麻煩。我們必須充份提高警覺才行。」
「沒有木樁也能殺死他們嗎？」本澤說。
「你看太多神怪電影了。」
「可是，我真的想用樁子扎進三木那渾蛋的胸膛裡！」小西咬牙切齒的說。
「爸爸。」千枝說。
「怎麼？」
「那煙是甚麼？」
遙遠的前方，慢慢地昇起藍白色的煙霧。
「那……可能是在『山谷』附近。」小西說：「趕快！」
四人幾乎是用跑的步伐，往煙升起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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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怒火】
「姐姐，你沒事吧？」
千晶擔憂地說。
尚美向她報以一笑──這女孩身上具有某種能力，使她不能不這樣做。
「你的腳怎樣了？」千晶說。
「嗯……有點痛，不過沒關係。」
馬上就要天亮了──對尚美他們而言，那可不一定是代表拯救。
「山谷」十分寧靜。
二人被追著追著的便來到這裡。也許應該說是被趕進來比較正確。
追趕而來的三木等人不是傻瓜。他們一定從洋子口中，聽說了千晶把那名叫糸川
繁子的護士化為灰燼的事。
得悉自己所拐來的女孩竟是如此可怕的角色，他大概很愕然吧！
不過，三木不愧是刑警，他立刻採取行動。他不是直接親自追趕尚美和千晶，而
是驅使鎮上的人去追蹤她們。
對普通人來說，千晶只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尚美雖然有槍，但也不可能同一
時間與幾十個男人為敵。
抱著千晶走山路，尚美的手臂也發麻了，還以為可以暫時躲開人們的追蹤。
可是，眼前突然出現一名握著手斧的大漢，擋住她們的去路……
尚美用槍瞟準那男人，不顧一切地扣扳機。
男人應聲倒下去，手斧甩掉，恰恰在尚美的腳邊擦過。
聽到槍聲，鎮上的男人一齊趕過來。尚美忘了腳傷的痛楚，拚命地跑。然後──
「山谷」就在眼前。
「千晶被人帶來時，一直睡在這裡。」千晶說。
「嗯……」
尚美撕下襯衣，緊緊綁住腳踝，卻是止不了血。開始覺得意識飄遠，神志昏迷。
傷口不是太深，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可這樣一來，她就再跑不動了。
雖是淺淺的傷口，可惜還是血流不止，血一點一點地慢慢離開身體。
二人置身「山谷」的廢屋中──待在發霉的、幽暗的房間裡，疲勞一下子襲來。
他們在幹甚麼？尚美很在意外面的情形，卻沒有走過去窺望的精力。當然也有不
敢看的恐懼……
二人跑來這裡的事，追趕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恐怕外面已聚集了好幾十人。
儘管如此，他們卻不採取任何行動，反而令人可怕。
來到這裡，已經過了一小時吧？
白光從窗口射進來，廢屋中也開始明亮起來──他們在等甚麼？
知道尚美手裡有槍，所以非常謹慎？然而，應該有甚麼行動才是。
可是，如何才能使千晶從這裡逃出去？尚美完全想不起來。
不行！我不能讓金山醫生白白死去的……可是，憑她一個女人的力量，她能做的
事實在有限。
「他們來了。」
千晶抬起臉說。
「甚麼？」尚美全身僵硬。「真的？」
「嗯。在外面。」
「喂！」傳來呼叫聲。
感覺好像很遙遠。尚美捉緊手槍。
「我知道你在裡面。我有話要利你說──出來吧。」
尚美沒有聽過這男人的聲音。
「那就是三木。」千晶說。
尚美不認識三木。即使她住過那個鎮，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尚美用左手輕撫千晶的頭。
「你聽姐姐的話好不好？」
「甚麼？」
「姐姐的腳受傷了，不能跟你一起跑了。你一個人逃走吧，好不好？」
「可是……」千晶皺眉。「我們說好一起走的。」
「對。本來是打算這樣的……」
一聲「尚美！」打斷尚美的話。
尚美赫然。那叫喚聲──是父親！
「尚美！你出來吧。」
尚美保護著腳的傷口，慢慢站起來。
「姐姐。」
千晶企圖用她小小的身體去扶持尚美。向美用力抱緊千晶。
「尚美！回答我！」
父親的聲音在山谷中迴響。
尚美拖拽著左腳，往廢屋的玄關走近。
她緊握手槍，走下玄關。傷口痛得她的眼淚也流出來，而她咬累牙關忍耐著。
假如開門的話，男人可能一湧而入。
尚美擺好隨時可以開槍的架勢，打開大門。
外面出乎意外地明亮。
二十……不，將近三十名的鎮民，各人手裡拿著棍棒或利器，遠遠地圍在那裡觀
望著。
尚美認出父親，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那裡──這是父親嗎？
真懷疑自己的眼睛──父親老得不像話，頭髮全白，像另外一個人似的。
「尚美……」父親走過來。
「不要過來！」尚美喊住他。「爸爸，你想怎樣？」
「尚美……求求你，冷靜些。」父親用軟弱的聲音說：「你誤會了。」
「我甚麼也不想聽。」尚美反駁。「回去吧！我不想開槍打自己的父親。」
「尚美。」
其中一個男人走上前來。
「你就是尚美吧，我是三木。」
三木在稍遠的地方停步。
「請把那女孩交出來。我們沒有加害你的意思。」
是和藹可親又穩重的語調。
「荒謬。金山醫生把甚麼都告訴我了。」
「那人的精神有點不正常。」三木笑了。「鎮上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一看就知
道了吧。假如我們欺負他們的話，你想大家會這樣子幫助我們嗎？」
「殺人兇手！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的！」
尚美重新握好手槍。
「真傷腦筋。」三木轉向宮田。「看來你的女兒倦昏了頭，神志不清。」
「請等等！讓我再跟她談談……」
宮田哀求似地說。
「我想是沒用的了。」
三木環視在那裡伺機的男人們。
「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一齊攻擊你。」
「試試看吧！」尚美用盡最後的氣力，聲嘶力竭地喊。「我也會抓一兩個人陪葬
的。如果大家覺得死也沒所謂的話，就來吧！」
男人們互相對望。怎麼說都好，槍是很可怕的。
三木不耐煩地說：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踏前一步時，突然停步，急忙往後退。
千晶從尚美身後探臉出來。
「三木先生！」傳來女聲。「動手吧！」
尚美認出站在稍後方的一名年輕女性──她就是金山所說的栗原多江吧。
可是，多江和三木都怕了千晶。
他們不敢走近。
「沒辦法。」
三木說著，一骨碌向後轉，往多江那邊走過去。宮田急忙追上去。
「請等等！我再跟女兒談一次，再談一次……」
三木轉過身來。
尚美無法相信眼前發出的事。一切彷彿惡夢，像以快速播放的速度發生的事。
三木向尚美的父親一伸手。他手裡有一樣發出白光的物體。尚美見到父親驚呆了
一下，然後回過頭來。
可以見到他的喉嚨有一道紅線──血一下子激烈地噴出來，染紅了父親的胸膛。
父親向尚美伸出手來，眼睛睜大，往前走一兩步。然後就突然這樣崩跌在地。
「爸爸！」尚美喊。「爸爸！」
她跑出去，渾然忘我地奔向父親。
同一時間，鎮民全朝尚美一湧而上。
「爸爸！啊……」
當尚美伏在父親的身體上面的同時，男人們手中的棍棒和刀刃也一併向她轟擊。
──千晶見到幾十個男人，一起襲擊她唯一的「姐姐」。
棍棒掄起又揮落，掄起又揮落。刀刃殘忍地插到她的背上、手上和腿上。
千晶連一聲「姐姐」也喊不出來。不，也許已喊過了，只是聽不見。男人們如野
獸般的怒吼完全掩蓋了一切聲音。
不消一刻，「姐姐」全身浴血。就像在保護父親的屍體似的癱軟在那裡，一動不
動。而男人們還是不手軟的繼續毆打她、踢她、刺她。
千晶感覺到那種「痛」和那種「苦」，她也用自己的身體去承受著。
男人們好像發狂了似的，沒有停止對尚美的暴行。
「夠了！」三木的聲音響起。「停手！」
聽了那個聲音，幾乎所有男人立即停手，只有少數幾個還猛踢尚美的屍體。
──男人們往左右分開。
血濺在眾人的臉和脖頸，雙手和胸上，停下來了，他們才茫然若失地喘氣。
尚美就如被潑了紅漆般，早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屍體，慘死在那
裡。
三木慢吞吞地走過來。
「夠了。」三木靜靜地說。「把那孩子帶過來。」
男人們彷彿沒聽見他的命令般，呆呆地釘在原地不動。
「快把她帶過來！」三木怒吼。
彷彿這一吼才使他們清醒過來似的，其中幾個男人面面相覷，往千晶走過去。
千晶全身顫抖，身體中好像有甚麼要炸開來似的，她也知道自己已滿臉漲紅。
直到剛才還不停地鼓勵千晶，為了保護自己而豁出性命的「姐姐」，如今已停止
呼吸，而且死得那麼淒慘……
她是被殺的，被殺的……
千晶兩手緊緊握住拳頭──你們太過份了！我不原諒……不原諒你們！
男人們突然卻步，他們看到小女孩的周圍，升起了如煙靄的白霧。
它有如水面上的漣漪般，從女孩身上一圈一圈的擴散開來。
男人們裹足不前，困惑躊躇。
「殺了她！」三木揚聲叫。「快點殺了她！」
聲音裡有恐懼。尖而高，近乎悲鳴的聲音。
千晶把兩手的拳頭貼在胸前，不顧一切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然後，她把肺中所有
的空氣，變成憤怒和惜恨的吶喊擠出來。
不，與其說從千晶口中吐出來的是聲音，不如說那是悲哀和憤怒的化身。
那尖銳的波長，在山谷中迴響。
三木發出悲鳴。他背向千晶，準備逃跑。
那無形無色的波紋搖撼著空氣，捉住了三木。三本的身體立即發出純藍色的光。
那是火焰，純藍色的火焰，形成白熱的光輝，把三木的身體燒成白骨。
不過數秒之間，三木灰飛煙滅，在被風吹散之前，閃出最後的一星藍光。
多江睜大了眼，她來不及逃跑。
聚集在多江周圍的「伙伴」，在裹上一層藍焰的一瞬間消失了。像是有一柄眼睛
看不見的巨型畫筆，用藍色的顏料將他們一筆勾銷。
本能地，多江兩手交疊擋在臉前，像要躲過甚麼似的。可是，多江被包圍了。
不，在想著它將會包圍過來的瞬間，多江的身體嘩啦嘩啦地粉碎了。
每一塊碎片拖出藍白色的尾巴，燃燒著在空中四散。
鎮上的男人們匍匐在地，兩手抱著頭。他們太恐懼了，以至無法逃跑。
衝擊波在山谷中迴響蕩漾。
「他們」的家在千晶背後發出嘎吱嘎吱聲頹然倒下。同時，緋紅色的火焰，從屋
子裡噴射出來。
在這個「山谷」裡毗連而建的舊房子，仿如接上了導火線般接二連三地噴火。
說是燃燒，不如說是爆炸來得貼切。沾火的木片在空中飛舞，像雨一般灑落在伏
地的男人們身上。
男人們發出驚呼，跳起來就跑，但玻璃窗的碎片卻化成吹雪追趕著他們。
千晶看著那些男人們在黑暗的另一邊抱頭鼠竄，滿地翻滾折騰的情景。
讓你們再痛苦一些、再嘗多一點苦頭！要更加痛苦！比姐姐剛才的多幾倍、幾十
倍！
瞬間，火焰如帳幕般覆蓋天空。
然後，黑煙無聲無息地捲起漩渦。
──來到能俯望山谷的地點，小西愕然止步。
「這是甚麼玩意？」
大叫的是本澤。
信江和千枝也說不出話來。
山谷裡，還有薄薄的黑煙在飄蕩。
了結了，小西知道。
房子，不，已經變成了不能稱作房子的殘骸，一間也不剩地焚燒殆盡，化為烏
有。
「爸爸……」
千枝的聲音顫抖。
四處躺著帶焦黑色的物體──是「人」，全被火燒毀了。
幾個……不，大概有幾十人吧？
「發生了甚麼事？」信江驚喊著說。
「不曉得。」小西搖搖頭。「下去看看吧。」
四人往山谷走下去。
在如此慘烈的風景中，小西還是要確定有沒有像是千晶的小屍體。
「那是甚麼？」本澤指著。
有誰倒在那裡。穿著一身紅色衣服……
「是女人吧。」
「好像有點奇怪。」千枝說。
「等等。」小西阻止其他三個。「我先去看看。」
「為甚麼？」
「那……不是紅色衣服。」
小西往前走。信江憑著直覺，凝視著眼前可怕的事實。
信江趕過小西向前跑去，小西在那具屍體前面止步，伸手拉著信江。
「不要過去了。」他喊說。
「是姐姐，姐姐！」
信江已經來了……
小西經輕地把屍體翻過來向上。
信江雙手掩面，呻吟著踉蹌後退。
本澤奔過來，抱住信江。
「好過份。」小西搖搖頭。「怎會發生這種事……」
風吹過山谷。黑煙慢慢地飄散了。
「千晶！」千枝喊。
小西赫然抬起頭來。
千晶站在那裡，只有臉被煙薰黑了，身上好像一點傷痕也沒有。
「公公。」千晶說：「我替姐姐報仇了。」
千枝奔向自己的孩子，用力抱緊她。
小西站起來，嘆了一口氣──風吹在臉上，好冷。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長眠地下】
門鐘響了。
「來了。」千枝一邊擦著手，一邊趕去應門。「哪一位？」
「是我。」
「爸爸，等等。」
她摘下門鏈子，打開大門。
「已經沒事了？」
「嗯，有點痛罷了。」
小西有點難為情似的提起他帶來的紙袋，說：「我買了蛋糕。」
「啊，千晶不太吃甜品的，我吃好了。」千枝悄悄接過紙袋。「進來吧。」
「千晶呢？」
「在睡午覺。」
「是嗎？那麼，別太大聲講話好了。」
「沒關係。她一旦睡著了，就不容易醒來的。」
──小西稍微拖著腳走，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
「幾時出院的？」
千枝邊煮開水邊說。
「前天。」
「怎麼不叫我去幫忙一下。」
「我還能照顧自己。」
──小西隔著陽台的玻璃門，望向明亮的戶外。
「茶馬上泡好的了。」千枝收恰好沙發上打開的雜誌，坐下來，說：「臉色不錯
嘛。」
「是嗎？說是住院，還不是靜養？等於在渡假一樣。」
說著，小西笑了一下，立刻接下去：「我今天辭職了。」
「啊。」千枝點點頭。
「昨天一整天，真夠辛苦了。」小西嘆息著伸個懶腰。「已經講了無數遍的事，
還要再講……不過，手續就是手續，沒辦法。」
「結果怎樣？」
「從現在起就麻煩了──除了『山谷』的三十一具燒焦的屍體外，金山醫生、宮
田尚美和她的父親……需要說明的屍體還多的是。」
「爸爸射殺的男人呢？」
「那個大致上以正當自衛拉扯過，交換條件是辭職信。」
「原來是這麼回事……」千枝垂下眼瞼。「千晶的事呢？」
小西搖搖頭。
「誰也不相信。我說八歲小童憑著超能力，把吸血鬼化成灰的事。」
「但是……」
「我們也沒親眼見到他們化灰的情形，親眼見過的只有宮田尚美一個人而已，而
她已經死了。」
「你是說千晶在撒謊？」
「不，我相信她，你也相信吧。從那山谷的情形來看，單是普通的火災是解釋不
來的。」小西說：「不過，對那些沒有實際地看到那種慘狀的人，要他們相信可是天
方夜譚。」
「我明白。」千枝點點頭。
水煮開了，千枝沏了紅茶。
「不過，我還是覺得擔心。」
「關於那個市鎮的事？」
「嗯。可能還有他們的伙伴留在那裡，不是嗎？」
「也對。不過，吸血鬼支配那個市鎮的事，到底誰會相信呢？而且，三木和栗原
多江都次飛煙滅了。」
小西緩緩地搖一搖頭。
「要讓警方的上層人員理解這種事情，乃是絕不可能的事。」
「可是，」千枝氣鼓鼓地。「給我們如此難忘的回憶，千晶甚至被拐走了啊！事
已如此，他們居然還不相信！」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和你也一樣。但是還有其他問題要考慮。」
「甚麼？」
「你試想，若這件事被傳媒大事宣揚到全國時，會變成怎樣？大概不相信的人佔
大多數。那時大家只會當成趣聞或秘話來報導談論，結果逐漸被淡忘而已。」
「那種事怎能當趣聞來說？」千枝不由得探前。「萬一他們的伙伴還留下來的
話……」
「我知道。」小西點點頭。「所以……喂，是不是有誰來了？」
門鐘在響著，千枝經小西提醒，才終於發覺。禁不住興奮起來似的。
她連忙出到玄關，開門一看，見到意外的臉孔。
「上次承蒙照顧了。」
宮田信江向她鞠躬施禮。
「好高興見到你。請進來……咦，本澤先生也來了。」
並非「生人勿近」的，但在稍微離遠站著的，是有點靦腆的本澤武司。
「那麼……」千枝望了一下屋裡方向。「是我老爸叫你們來的？他一句也沒提
起。來，請進來坐。」
客廳裡，四人齊集後，不知怎地沉默起來。大概每個人都想起尚美之死的緣故。
「那天家姐和家父的喪禮，有勞你特地跑來──」
信江向小西道謝。
「哪裡，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你姐姐也是『戰友』嘛。」小西安靜地說。
「可是，這樣下去的話，一切都要糊裡糊塗地結束的。」本澤不甘心的樣子。
「桐山甚至需要接受精神鑑定。」
「那樣做也許對他比較有利。畢竟他真的殺了一個人。」
「就是。」信江點點頭。「這兒發生的連續殺人案，以及在那個市鎮和『山谷』
裡發生的異變……只要他們著手調查，就會知道不能用那種簡單的說明就能解釋一切
的。」
「對。」本澤同聲同氣地說：「只要他們還有一個殘留下來的話，有一天可能又
會發生同樣的事情。」
「關於這一點，我也很擔心。」小西的眼光在三人的臉上掃過。「應該採取怎樣
的措施，我想該由大家商量一下，所以才請你們到來。」
「警察甚麼也不做嗎？」
「還不是例行公事而已，三木現在行蹤不明，雖然大致上已確定他是連續殺人
犯，全國指名通緝了，但不可能發佈說他已變成灰燼吧。」
「所謂的例行公事都是很麻煩的。」本澤嘆息。「桐山也投訴說他被鎮上的人監
禁，但是好像不受理會。」
「可以理解的。」千枝說：「一無所知的人，即使聽了我們的話，究竟會相信多
少呢……」
「我想再到鎮上去。」本澤說：「我要親自看一下，那個市鎮現在變得怎麼樣
了。」
「我也這樣想。」小西點點頭。「可以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可以！」本澤點點頭。
信江微微一笑，說：
「本澤，你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非常帥！」
「是嗎……」
本澤突然滿臉通紅。
「甚麼東西非常帥？」
那聲音使大家回過頭去。
千晶揉著惺忪的眼睛，靜靜地站在那裡。
「──你是小西先生吧。」出來的老人說：「真是久違了……」
小西有一瞬的疑惑。
他不曉得眼前的老人是誰。不……是他？是河村嗎？
這位老人是他？
「忘了嗎？我是河村。」
「不，我記得。」小西極力保持平靜的表情。「好久沒見面了。」
「嗯……你還是老樣子。」河村說：「上次見面時，我還在鏡上的派出所做
事。」
──市鎮的郊外。
孤伶伶地遠離市鎮而建的一所房子，河村一個人住在那裡。
他的年紀並不太老。起碼應該比小西年經得多才是。
然而，河村的頭髮已完全失去光澤，皮膚乾枯，毫無神采，稱他鶴髮老人也不為
過。
看到他的樣貌，小西有一瞬覺得不寒而慄。
「要不要進來坐坐？」河村問。
「不，在這裡就好了。」
「是嗎？出去曬曬太陽也好。今天天氣真好。」
河村趿上拖鞋，從玄關出去外面。
出到庭院，那其實只是一塊跟馬路相連的空地，河村往市鎮的方向望去。
「我也……」小西說：「我已不是警部了，已退休啦。」
「是嗎？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河村稍微鞠一鞠躬，問：
「到鎮上去，不知還有甚麼事要辦？」
「我想去看看市鎮變得怎樣了。」小西說：「而且，我想聽聽你的話。」
「我的話……」
河村軟弱地低語著，微笑了一下。
「你曾經和他們在一起。我想知道那段時間所發生的事。」
「知道了又怎樣？」河村望著遙遠的市鎮。「市鎮已經完蛋了。若當是一個人的
話，它已走到風燭殘年了。」
「怎麼說呢？」
「一個小小的市鎮，年輕力壯的男人……也有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一下子死了
三十幾個。他們的家人，只好離開這裡往別處去。」
小西沉默地注視市鎮的方向。
確實，現在整個市鎮有如鬼城般，完全寂靜無聲。
「但是……」
對於小西沒說出來的話，河村點點頭。
「我明白的。這市鎮當日被他們支配著，鎮上的人，惶恐地苟且過著日子。」河
村說：「死去的鎮民，全是聽命而行的。說多悲哀也真是多悲哀。」
「也有人被他們殺害的。」
「例如宮田和他的女兒吧。」
河村嘆一口氣，說：
「不過，請相信我。鎮民並不是喝血的殺人狂。他們只是為了討生活，不得不主
動接近那班人。倘若不能取悅那班人的話，晚上就無法安心入眠……」
就是這種想法，才使那班傢伙可以橫行霸道的，小西本想這樣說，但也打住了。
現在，他必須讓河村把一切都講出來。
「你大概很受他們重視吧？」
小西這樣說時，河村這才有點生氣地反駁：「沒有這回事！」
他說：「看看我，你明白嗎？才一年罷了，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歲似的。」
「換句話說……」
「他們曾經想殺了我。」河村的視線落在腳畔。「因我知道太多他們的事……逼
不得已，我才為他們做事。後來對方也想到，讓我活著，對他們比較方便，這才當我
是『上賓』。」
「於是你就撿回一條命了。」
「對，我就這樣子一個人過著無聊的日子。即使你說我貪生怕死、是懦夫，我也
不抗辯。因為那是事實。」
小西看著完全了無生氣的河村。他想，鎮上的人，恐怕大家都跟他一樣有相似的
想法。
「他們已經全不在了，是不是？」
小西一直盯著河村的臉。
「是的……多半是吧。」河村喃喃自語似地說。
「你想，會不會還有誰倖存下來？」
「不，應該沒有了。大家都消失了。那個『山谷』，不是毀滅了嗎？」
「一點也不值得高興。」小西說。
河村歪歪嘴角笑了。然後，他在一道不曉得為甚麼而存在的柵欄上慢吞吞地坐
下。
「你是不會明白的。」
河村從小西身上移開視線，說：「不管是怎樣不自由的秩序，只要持續了一、兩
年，人們就會適應下來。然後從中尋找快樂和生存意義。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人
是活不下去的。這個市鎮也是這樣。起初大家都很憎恨他們，可是，他們實在好可
怕。怎麼殺也殺不死、殺不完，因為他們不是人……」
「於是大家就放棄了？」
「隨著日子的過去，鎮民之中，有些很快就放棄了，也有些不是。這樣一來，就
再也不能團結起來，跟那些傢伙戰鬥了。被他們喜歡的人和不被他們喜歡的人，在鎮
上形成對立，漸漸各走極端。人都是這樣的，大家都不愛惹麻煩。即使覺得生活不愉
快，唯一辦法是擺脫那種生活，豁命戰鬥到底……可是，話說回來，誰都有家庭，每
個人都愛惜自己的性命，你不能怪責他們的。」
那不是你說的台詞吧，小西在心中嘀咕。
「結果，栗原多江成為了這個鎮的女王。『山谷』那伙人掌握了操控勢力的手
段……鎮上的勢力關係，被多江順利地利用了。」
「怎麼說？」
「鎮上那些並沒有受到特別照顧、或是沒有作為、受人歧視的人，一下子都被他
們重用了。那些人對鎮上其他人有恨，所以便歡歡喜喜地助紂為虐，唯我獨專似地招
搖過市──哼，只不過是這麼小的市鎮。」
河村苦笑，接下去說：
「鎮長也是多江從中挑選出來的；學校的教師、區公所的人也是他們的人。鎮上
每一間店都是，若是不討他們喜歡，就經營不下去。不過，多江聰明的地方是，她不
允許他們做得太過份。有次鎮長喝醉了酒，強暴一名鎮上的女孩，多江毫不留情地革
了他的職。其後不知怎麼了，就不知所蹤，大概是被殺了。總之，多江就是這樣子幹
著，向鎮民灌輸一套想法：『一件事還一件事，這樣子不是很好嗎？』」
「一定有犧牲者吧？」
「嗯，但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的，假裝沒看到。我也是這樣。」
「我想請教一件事。」小西說：「他們的目的何在？像三木，他在其他城市殺了
人。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做？為了增加自己的同伴嗎？」
「不是。」河村笑了一下。「若像神怪電影或傳說故事般，被吸血鬼吸過血，就
會變成吸血鬼的話，現在全世界到處都是吸血鬼了。」
「說的也是。」
「請不要誤會。他們並不是自己主動要成為這個市鎮的支配者的。他們本來安安
靜靜地住在山谷裡，相反，要追逼他們、消滅他們的乃是鎮上的人。他們是為了保護
自己，才來統治市鎮的。」
「你想說的是……」
「是人把他們叫出來的。三木也是，過去他也是跟普通人一樣，一直過著普通的
日子。可是，他在這個鎮上經歷了恐怖的事，嘗到了使人驚怯的快感，以及血的味
道，就無法忘記了──但這就成了他們最大的致命傷。」
河村慢慢地搖搖頭。
小西沉默地聆聽河村的長篇大論，他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那番話當中，的確含
有一部份的真實。
「不妨到鎮上去看看。」河村說：「大家都走投無路了。許多男人死了是其中一
個原因，但主要是因為秩序突然消失了，大家便茫然若失，跟不上去。」
「原來如此。」
「人際關係也完全改變了，跟過去不一樣。鎮長驚惶失措，不曉得怎辦才好。過
去掌權的人，現在突然打回原形，做回以前那個一無是處的人……我們當中，對於消
滅了他們的事，不一定每個都很高興吧。」
小西點點頭，那是意想不到的事，但並非不能理解。
「不過，」嘆了一口氣，河村說：「那個暫且不提，總之，大概很快又會有新的
秩序出來的，即使要花一點時候。當然，如果市鎮因此而變成死域的話，則另當別
論，我想大概不至於這樣吧……」
「大家很快就會忘記一切嗎？」
「所有人已經絕口不提那班人的事了。你到鎮上丟問問看如何？」
「嗯。」小西點點頭。「問了。所以我才這樣子跑來找你的。」
「原來如此。」河村微笑。「大家把那件事當作一個惡夢，想早日把它忘記。即
使有傳媒聽見了風聲而跑來採訪，一定也是毫無所獲，空手而歸。」
小西望向市鎮的方向。那裡的人們如常地生活。對一個母親來說，與其回頭去看
過去的煩惱，倒不如擔心晚餐的問題來得實際，情況就這樣。
那就是所謂的生活。
「我也不是想來搞亂其他人的生活的。」小西說：「只是我還很在意那些傢伙，
不知這還有沒有倖存者，所以才過來看一看。」
「那個大概沒問題。那個『山谷』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並沒有親眼看見，不
過，聽去看過的人說，他們一個也不剩地，全被藍火燒成灰燼了。」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打擾你了。」
「哪裡，改天如果還到附近來的話，請過來坐坐。」
「謝謝。」
小西邁步往前。
他和本澤的旅程，結果等於白走一趟。
當然，只要確定那些傢伙已經無一倖免的話，那就是好消息，等於目的達到了。
可是，對於無數的犧牲者，例如中達依子等死者的追悼，也許仍有點不足。
但他們還能做些甚麼呢？
對市鎮來說，一切等於是過眼雲煙的舊事了。
小西回頭時，已經不見河村的蹤影。
河村喘著氣，走在山間的道路上。
以前，一天往返幾次都不算甚麼。以前？是幾時的事呢？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走一會，休息一會的，終於來到了一棵大樹下。
河村仰視樹上的粗枝。
他們在這樹枝上吊起多江──那年輕的女教師大喊著阻止……
那一幕，如今還鮮明地銘刻在河村的眼裡。
他們以為可以用私刑把那些傢伙埋葬掉。
當他吊起多江，準備把那女教師也收拾掉的時候，地面隆起，那個女子──大澤
和子，從那裡撥開泥土鑽了出來。
當時的恐怖，足以使所有聚集的鎮民們心驚膽顫，哆嗦不止。河村的頭髮，就是
從那時候開始突然變白的。
被殺了並已埋掉的大澤和子站了起來，應該被吊死而斷了氣的多江，突然哈哈大
笑起來……
那才是真正的「惡夢」。沒有一個人敢跟她們兩個對抗，當然河村也不例外。
我們永遠勝不了。當時，河村這樣子領悟到。
──河村仰視了粗枝片刻，然後向距離那裡十米左右的地方走去，跪在地面上。
外表幾乎看不出來，那裡有一點點的泥土是柔軟的，稍微隆起來。
「小西來過了。」河村說：「他來問我，還有沒有倖存者，我當然回答說沒有。
他好像相信了，已經回去了。」
河村稍微嘆一口氣。
「市鎮算是復甦過來了。已經沒有你出場的機會。你一個人的話，甚麼都不做不
了……我也不打算再到這裡來了。」
河村笑了一下，說：
「我已一把年紀，走這條路太艱辛了。好了，你也好好地安眠吧！」
地面有些泥土隆起的地方，河村用手弄平它──這樣可以了。
河村想站起來。
突然，泥土裂開，兩條手臂破土而出，兩手緊緊地扼住河村的脖子。
河村的眼睛彷彿要跌出來般睜得老大。他拚命地拉開那些吃進他脖頸的手指、可
是終究是徒然。
幾秒鐘後，河村軟綿綿地翻著白眼，一命嗚呼。
那雙手臂繼續扼住河村的脖子，退回到地底中去了──河村的身體仿如推開泥土
般，從頭扎進地底去。
頭消失了，然後是肩膀、胸膛，一直往地底鑽進去。
幾分鐘後，河村的身體整個消失了。
被攪亂過的泥土，還是保持原樣。
風、雨或長年累月的日子，會把泥土撫平弄淨吧。長長的睡眠，繼續埋在泥土下
面。
那個睡眠，是否有一天會醒覺過來，大概連山和樹也不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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