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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當市面上對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時候,就是趕緊出貨的時候


  這一天,曾經海的心境是近期內最好的。收市以後,他習慣地跟一些認識但並不知道姓名的「股友」們聊聊,交流交流信息,聽聽他們的想法。這天卻無人不在談論「羅湖股份」,他們所傳遞的有關此股的消息,竟多得使他這個得知內中機密的人都不敢隨意插嘴。仔細聽聽,原來不少是從五花八門的小報上來的,公司門口不同於李阿姨的那個地攤,正在發售這種小報。他立刻買了幾份,居然好幾位股評家也都推薦這一只股票,其中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海泫。有的專文介紹,說的和宮經理聽到的是一樣的,香港某跨國公司誠意控股,將注入二個億的資金;有的在「股市熱點」分析中,用濃墨重彩評析「羅湖股份」的投資價值和對整個證券市場的作用,幾乎一致地推薦「大膽介入,長線持有」!……
  他笑了。像是得意,又像嘲笑以往尋找游在海底好魚的那個曾經海。回到家,都茗早回來了。這一陣來,都茗內心遭受的自我拷問,勝於曾經海在股市中的煎熬。在東海漁村,曾經海向她交代邢景的底,她當然不全信,但她得到了一個啟發:真要把丈夫抓在手心,比監視更有效的辦法是一起入市,雖然不直接操盤,但能夠提供重要信息,在關節眼上拿出好主意,叫他感到離不開她。她開始這樣做了。為了「東南藥業」她到處探聽消息,以至探聽到「同事的丈人」那兒去了,可他竟沒有采納,完全是一副拒她於千里之外的態度,為此損失上萬!她一惱之下,又要給他看顏色——不理睬他。她知道,這種態度只能把他逼到別的女人身邊去,不明智,可是當他主動來親熱的時候,她卻又冷落他,不睬他。她恨自己任性,決心改,無奈,生就的脾氣,到時候,又是拿一張冷面孔對待他。人啊,原來指揮自己比指揮別人更難!今天,她知道「羅湖股份」漲勢出眾,這是心裡灌了蜜的時日,也應該是自己下樓的機會。冷面孔既做不出來,也不應該做。於是她買來了一大堆魚呀肉呀,還有幾瓶花彫,靜候他歸來。他來了。一見他進門,她就丟下灶頭邊正待修整的那一大攤,馬上把正在播送的「今日證券」音量放得大大的,作為一枝橄欖技送過去,聲音裡帶著笑:「你聽,你買的這只『羅湖股份』真正不錯!都成了股市熱點啦!」這是好久不見的家庭氣氛,曾經海心裡越發高興,不禁故作玄虛:「你知道嗎,今天我們一下子賺進多少?」
  都茗多情地瞟了他一眼:「沒有算過!這一刻也不想算!」
  曾經海感受到她這一眼的韻味,故意將雙唇貼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像報告一個秘密:「告訴你:八萬多!」然後趁機往她頸上親了一口。
  都茗有點意外,突然轉過臉,鼻尖碰鼻尖:「真的?有這麼多?」
  曾經海說:「我透支了三十萬!」
  「真的?」都茗吃驚地往後一跳,「三十萬?」
  「你害怕?」
  「不是。你下海的時候,不是訂了一大把條條框框嗎?」
  「該靈活的時候就該靈活掌握嘛。看準了,宮經理又樂於幫忙,怎麼還能讓那些老觀念來束縛自己的手腳?」
  「晦,」都茗一下睜圓了眼,可一下子又笑沒了眼,「你開竅了!」
  「這叫向市場投降,背叛……」曾經海急忙改口,「夫人教導有方!」
  「去你的!」
  曾經海發現她的嬌嗔是非常嫵媚的,他從來不知道妻子會有這麼迷人的魅力,竟然壓過了邢景,不覺伸出手,打算把她重新摟入懷裡,卻被她推了開去。
  她不高興地說:「你還沒有真正開竅!既然透支,為什麼不再透支一點?這種機會不搏一記,還等什麼時候?」
  曾經海想到過的。如果這時候,再透支十萬二十萬的,那會是怎樣巨大的收穫啊!他後悔得訕訕地縮回了手,狠狠地抓著頭皮:「我想……」
  「杭偉不是說能漲到二十元嗎?」都茗截住他說,「再去透支十萬二十萬的。明天買進還是來得及的!聽到嗎?」
  曾經海想了想,說:「好的,明天,我再去找宮經理商量商量。」
  這一晚,他夫妻倆真像初婚似的百般恩愛,顛狂了小半夜也不覺得累乏。第二天一早,曾經海就到了證券公司。宮經理出去開會了,直到下午回來時才談妥,再給他透支十五萬元,利息照舊。好在「羅湖股份」真該讓他發財似的,宮經理之前,又經過了一次回調,重新上揚不多久,在十二元二角的價位上,讓他再買進了一萬股。要是沒有昨天那一場振蕩,他是沒有膽量再拿透支來增加倉位的。股市就是冒險家的樂園,說得一點都不錯。正因為已經掌握這只股票上下振蕩的節奏,他在低價位一買進就繼續往上漲,上漲,買盤始終大於賣盤,讓股價活像插上了翅膀似的直往上飛,什麼阻力線都阻不住它強勁的沖高態勢……
  曾經海看著自己賬號上跳躍式地增長著財富,沒有比這享受更過癮了;親友們不斷來電話稱謝,更是一種驕傲,尤其是「收購板塊」們,眉開眼笑地到他房裡來,另有一種美人追隨英雄的陶醉,有的是提心吊膽的詢問:什麼時候拋出阿?有的是沒有趕上趟的,要求下一次千萬別忘了通知她。獨有邢景,依然隨著她們淡淡地笑。問她買了沒有,她只是笑著微微搖了搖頭,吐出很輕很輕的一聲「沒有呀!」這種見人發財而沒有半點酸味的風韻,愈覺深不可測,使他再一次動了心:「你確是一個謎!」她還是淡淡一笑,笑得既幽深又清遠。他越發著迷了,真想趁機邀請她今晚出去。可不能。這幾天都茗都安排得滿滿的,顯然是主動把他控制在手裡,不可輕舉妄動,只能讓這個意願刻在心裡,說:「我一定要破你這個謎,把你拉進股市裡來,你瞧著吧!」
  邢景還是笑了笑,笑得還是那樣淡泊、那樣隨和。
  這—天,「羅湖股份」漲了五角。新透支的那一萬股手續費加上日息,都賺到了;第二天繼續強勁地往上漲,將曾經海的資金直往百萬衝刺。這是周末,都茗沒有具體安排,難免使他不想到邢景。收盤時,目光彷彿被磁性吸引,盡往窗口外瞄。「收購板塊」們正和幾位男士在說什麼,顯得很開心的樣子,邢景也在其中。他心裡竟然出現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難以克制地打算下去,看看能否邀請邢景一起度周末。可就在這時候,都茗打電話來.說天涼了,要是晚上有什麼活動,該先回家去添一點衣裳,要麼,她親自送來。對他這般關心冷暖,這般的信任,結婚以來倒是第一次,本來應該感動的,可這一刻卻分明覺得她是在考察他,連忙說:「不不不,我馬上回家。」
  「那好,你沒有應酬,我就不做飯了。」她柔聲地說。
  「好,」想和邢景們混一陣再走的希望又反彈而出了,「到哪裡?」
  「你回來再說吧?」彷彿猜到他的心思,她越顯出一個妻子的細心和關愛,「晚上涼,不該加一點衣裳嗎?」
  他不能不馬上走。經過交易大廳的大門,裡面的「收購板塊」已經走了,他戀戀地探頭探腦,卻吸引了還戀在這裡議論行情的股民。一陣熱火火的招呼聲之後,便給圍住了。因為「羅湖股份」的走強,他在他們心裡又有了嶄新的光彩。
  滿額皺紋的「小老頭」,在猶猶豫豫間沒有買進「羅湖」,此刻沮喪萬分,拉住他像傾訴,也像為他祝賀:「你知道嗎?這只『羅湖股份』前兩年收益不高,就是投入多,還沒有出成效,據說今年收益要翻三倍!你發財了!」
  小胡子小喬跟著曾經海買進了二千股,此刻得意非凡,拍拍手裡的一份小報:「看看,這是新興產業嘛,又是壟斷企業,前景寬廣,價值剛剛體現出來!」
  風韻猶存的某公司退休營業員張女士,說得眉飛色舞的:「聽說,這是當地政府重點扶持的企業!馬上宣佈前三年的稅款全部返還,歸入公積金!」
  「哦,」一陣驚歎,「那中期就有高送配羅?」
  有關這只股票的利好消息,好像天天都有新發現,而且都是聞所未聞的。他無法核實是真是假,但他相信:存在都是合理的;天底下事物的潛力就需要人去開掘,這是「癟三變大亨,大亨變癟三」現象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種體現,靠的是消息靈通、慧眼獨具。他就是消息靈通、慧眼獨具的超人。他的軀體很快膨脹起來,膨脹起來,簡直分不清自己是原先那個曾經海,還是這一只叫「羅湖」的股票……
  「聽說,」隨著輕不可見的這一聲,曾經海右頸感到了癢癢,一回頭,是滿嘴花白胡子的老陳,貼近他的右耳,生怕唱了反調掃了他的興似的,悄聲而膽怯地問,「管理層要降溫呢,這兩天機構都在出貨了……『羅湖股份』不要緊吧?」
  曾經海的心猛地一縮。這正是他兩次透支以後,不斷闖進夢裡來的憂慮。他聽到有人這樣說,但都給眼前火爆的事實否定了。此刻從身後送來的這聲詢問,讓膨脹得分不清自身的他,忽地抖了一抖。儘管「這兩天機構都在出貨了」是第一次聽到,然而,當著這一張一張感謝與崇敬的臉,他一時間無法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也不能作出這個轉彎,因為,只要他一點頭,所引起的恐慌與狂拋,一定會把他整個兒淹沒,並且捲到不知哪個角落去的。
  「聽說了,」他鎮靜地一笑,膨脹得無法縮回原來的地,說話神態依然像個消息靈通、慧眼獨具的超人,「狼來了狼來了,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我倒有個比喻說給你聽聽。身體強壯的人,是不太過分關心氣候變化的。」
  「這比方好極!」老陳謙遜地連點著頭,「只要有業績支撐的好股票,是不管溫度高低的,是不是這意思?」
  「小老頭」和小胡子們都有一串問題、一大把消息想提出來和他商討和交流。他見不能久留,找個借口,急急忙忙地沖出包圍,跑出了公司大門。
  「這兩天機構都在出貨了」。老陳的信息,讓初冬傍晚的陣陣冷風把它吹得無比堅挺,堅挺得稜角分明,使膨脹了的他,迅速縮小,縮成了原來那個曾經海,而且比原先的曾經海更沒有了水分。擺地攤的報販子「沒有了,早賣光了」的嚷嚷聲,開泰公司門前的李阿姨的經驗,連同股市這樣的警言:「當市面上對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時候,就是趕緊出貨的時候」……都手拉手地向他壓過來,提醒他:即使管理層不降溫,碰到這種局面,也是應該趕緊出局了結啦。
  一陣錯失良機的焦急,驅使他做出了入市做股票以後所養成的一種習慣性反應:問問杭偉。他大步穿過馬路,走進了公用電話亭,結杭偉打電話。
  杭偉的手提電話一撥就通。「操那!」對方像對待不忠實的朋友那樣臊了他一聲,然後便像對小阿弟那樣指點他,「我也聽到了,減輕了一點倉位……」
  曾經海吃了一驚:「你拋了?」
  「我的倉位太重,減了一點,」杭偉說得淡淡的,「慌什麼?天天說要降溫,可你看見降溫措施了嗎?市場是有自己的規律的嘛!」
  「是呀,我也這樣想,」曾經海仍然不放心,「不過,對於『羅湖』,一片叫好聲,是不是目標太大了?」
  杭偉一笑說:「不錯,在股市,人人都說哪只股好的時候,就是這只股票出貨的時候。這倒真符合市場規律的。有些莊家,就是在一片叫好聲裡哄人入圍.讓自己出貨的。不過這一回,做莊的是我們自己人,底牌清楚得很。你放心!什麼時候該出,我會告訴你的。」
  曾經海將信將疑地問:「目標沒有變?」
  「只要消息面還可以,不會有什麼變化的。」
  這是屬於股評家經典性的判斷。乍聽,曾經海的心裡仍然難免七上八下的。但杭偉並沒有錯,倉位重,賺了錢,流言四起時,自然該減磅,這是操盤老手自我保護之舉。各有各的具體情況,不能拿他的舉措來要求我。邢景她們背地裡喊我「叛徒」,就因為不能拿我的情況要求於她們之故。股市裡的事,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要不,滕百勝何必拿這種繞口令來教訓初入股市的股民?
  這一想,曾經海釋然了,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不懂市場規律,自尋煩惱。打算把一切撇開,回家去和都茗痛痛快快地過周末。
  一到家,「扁頭阿棒」卻上門來了。收拾得滿身珠光寶氣的都茗正在接待。他們是第一次晤面,「見面熟」的都茗打扮得花枝招展,心境又特別的好,嘰嘰喳喳的全是她的聲音,直到發現曾經海進門才收住:「來了來了!」
  「扁頭阿棒」連忙站起身來,伸過雙手熱火火地迎迓:「哦,經海!」
  剛才交易大廳裡那個膨脹了的曾經海,忽地又回來了,他心裡注滿了反感,沒有把手伸出去,而是以居高臨下的口吻,笑了笑說:「領導上門關心職工來了!」
  「扁頭阿棒」讓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地在男女主人眉眼上急驟地打轉,故意把主人的諷刺當作笑話聽,笑著說:「說哪裡話呢,老同事,順便來著看。」
  曾經海在客人對面坐下來說;「是老同事,就不必拐彎抹角了吧。是不是來告訴我,辭職申請批准了,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扁頭阿棒」卻不急著回答,瞇起雙眼來哈哈地笑了一陣,才重新坐下說:「你怎麼想到這一招的呢?是不是對我有些情緒,怪我那天早上……」
  曾經海不想作正面回答:「要是有情緒,就不批,是不是?」
  「不不不,」「扁頭阿棒」連忙否定,「我們是老同事,特地上門來談談心的。我覺得,你在機關裡,更能發揮作用。」
  曾經海撲哧一笑。
  「扁頭阿棒」對他這一笑極其敏感,連忙說:「像你這樣的資歷和能力,在我們機關裡是不多的,」他開始歷數曾經海種種長處,「你謙虛謹慎,工作踏實,一般人不願做的工作,你卻絕不推三阻四,一點都沒有大學生的架子;所以你的人際關係,在我們機關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都說你為人很真,人前人後一樣……」
  這些都是當年遵從父訓,做一條游在海底的好魚所取得的成果,在這之前,偶爾想到便覺滑稽好笑的,此刻出自領導之口,應該感動、慰藉與鼓舞為是。可不知為什麼,這一刻,他竟弄不清是在海發證券公司門口,聽「小老頭」、「小胡子」在談論這兩天走勢極強的「羅湖股份」,還是在評價他這一只活股票!
  「檔市面上對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時候,就是趕緊出貨的時候」,這一句股海警言,忽地又在他耳畔出現了。不錯的,「扁頭阿棒」們不是不知道我有這些優點,如今特別羅列給我聽,無非讓我死心塌地當他的順民,要我當一潭溫濕和和、無風無根的靜水,把他們托得穩穩的,牢牢的,讓他們繼續揚帆遠航,而不是想把從我手裡奪走的那份地位、權力還給我!這一想,再受一次騙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
  他霍地站了起來,說:「別提那些了,邊主任!我自己是怎麼一個人,我清楚!不要再提這些了,反正,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們同意我辭職,最好;要是不同意,我也要辭。還是請你向領導美言幾句,好離好散吧!」
  「扁頭阿棒」怔住了。
  曾經海很覺痛快,有一種做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男子漢的滿足和驕傲,滿腔都是那晚酒醉以後的呼叫: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他矜持地向「扁頭阿棒」伸過手去:「今晚我有一點事要出去,」他指指從裡間出來的都茗,「瞧,我太太都準備好了。找個時間,我請客,咱們敘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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