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之夜
    到聖地亞哥時已經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的時候,打開地圖,發現聖地亞哥
正好在墨西哥的邊境上。夜的聖地亞哥很美,可是和美國西部的城市一樣,一人夜就沒
地方可去了。隨便問了旅館的服務生,他說:在墨西哥的邊城蒂娃娜夜裡營業到凌晨,
有許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貨。
    妻子一聽雀躍起來:「我們就去蒂娃娜吧!」
    我們趕上最後一班開往邊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顯得十分清冷;有幾位合法到
美國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點亢奮的西班牙話交談,他們的話在巴士裡轉來轉
去,竟讓我覺得是坐在回旋的車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國西南邊疆,卻帶著一點北國的風味。車窗玻璃上重重的結了一
層霧,那霧真如帳子一樣,你用手撥開,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撥開
窗上的霧帳,一個熱情的墨西哥人嘰嘰啦啦的講了一串西班牙話,我們一句話也聽不懂,
比手劃腳半天,才知道他說:汽車暖氣壞了!
    另兩位墨西哥人,從巴士的前排往後走,也靠過來找我們聊天,幸好他們兩位是懂
英語的,問了我們一大堆話:從哪裡來?到墨西哥干什麼?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
走走,由於他們的問話太快,絲毫沒有考慮的余地,一時之間不知叫我們如何回答。
    「你們喜歡墨西哥嗎?」其中一位長得秀氣的青年問,他這個問題使我們忍不住笑
起來:「還沒有去過,不知道喜不喜歡。聽朋友說是一個充滿原始風情的地方。」妻子
的反應比較快,她說:「這個問題應該我們來問你,你喜歡墨西哥嗎?」
    墨西哥青年們忍不住笑了,但是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陷入沉思,抬頭望向車頭,
車頭遠處,正是我們要去的他們的故鄉。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要是真的喜歡,就不
會去美國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總是自己的家呀!」
    「聽說墨西哥不歡迎中國人去,是不是真的?」我問他。
    「中國人太會賺錢了,把我們墨西哥的錢都賺走!」他想一想:「其實也不是不歡
迎,確實的原因我們也不清楚。」
    車子快到墨西哥時,車道突然開闊了,變成六線道,使我突然想起台灣的高速公路,
「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們高興的對我們說。巴士緩緩地停在邊境上,邊境的
關卡赫然出現一塊掛在高處的大招牌:「Mexico」,關卡旁的牆壁畫了許多美女,廣告
可口可樂、電視、手錶之類的東西。
    我們沒有經過關卡就直接進墨西哥(從美國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內不用檢查),一進
墨西哥,就有許多計程車司機一擁而上向我們兜客,「一部車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
問過了一個又一個司機,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說:「這裡到蒂娃娜開車不要十分鐘,五
十元太貴了。」
    「你到過蒂娃娜?」一位司機問。
    「去買皮貨買過好幾次了。」我故意欺騙他:「我以前坐車都是一個人十元美金,
兩個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載,我們就回美國去了。」我們作勢要走,他趕緊拉住我們:
「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費。」
    「小費給你五元。」我說。他欣然同意。
    其實,蒂娃娜比我們估計的還要近,墨西哥的計程車司機開車像亡命一樣,我們七
分鐘已經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點,下車後才知道糟了,
蒂娃娜城雖然還是燈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們不甘心坐原車回去,就隨便在附
近閒逛,在街的轉角處有兩家飯店寫著斗大的中國字,是中國人開的——在吃的方面,
中國人真是無遠弗屆。
    老闆操廣東話,我們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兒子會講英語,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
要了一杯咖啡,老闆搞清楚我們是中國人,特別優待,咖啡免費。鄰桌有四位墨西哥人,
在深夜的飯館裡還帶著寬邊大草帽,聽說是等著天亮排隊去美國工作的,偶爾進來一兩
位穿著人時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舉止是來拉客的。
    老闆說他們的店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我們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館,要在飯館坐一
夜;正這樣想時,跑進來一對孿生的墨西哥小孩,長得一模一樣,穿得破破爛爛,走在
後面的一個臉上還掛著鼻涕,長相很是清秀。為首的一個跑過來用非常生澀的英語說:
「為你們唱一首情歌好嗎?」我點點頭。
    兄弟倆站定了,用很寬宏的聲音唱起歌來,唱的是西班牙語,但是他們唱得很婉轉
動聽,光聽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動人的情歌。他們唱得很賣力,還用腳打著拍子,只差沒
有手裡抱著吉他跳舞,妻子說:「這麼小,情歌唱得這麼好,長大怎麼得了?」這首情
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鐘之久,唱完了,兩個小兄弟羞澀的伸出手來,原來是要給錢的,我
給他們一塊美金。
    「先生,你給太多了,我們再唱一首還你。」流鼻涕的說,說完兩人都笑起來。
    這一次他們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兒歌,因為節奏明快,句子很短,整個飯館
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種輕快明朗的氣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氣中流動著。他們很快的唱完,
很有禮貌的深深一鞠躬,說聲謝謝,回身就要走,我說:「坐下來,我請你們喝茶。」
    「不用了,我們還要趕到別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說完,一溜煙跑了,我們不禁莞
爾。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國籍,任何苦難,所有的小孩子都不會完全失去他們的
天真。
    我們在飯館裡坐了一夜,還有一些小販帶著東西進來推銷,看到他們的穿著打扮,
我感覺墨西哥的人民是相當困苦的,沒想到飯館老闆說:「蒂娃娜還是好的,因為它是
觀光城,你再往內陸走幾英里,真是窮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們走出飯館,看到明麗的陽光輕柔的照在這邊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點
像美國的城市,但又別有一種風味,一種說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麗而熱鬧的,但墨
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幾條街上,看到路標到處都是「革命路」,為什麼墨
西哥革了幾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們離開蒂娃娜的時候,在邊境要檢查護照,我看到大排長龍的墨西哥人,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都站在邊境的關卡邊,等著要進入美國工作,有的還在夜風裡發著抖;看
到這些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飯館裡為我們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擔心有
一天他們也要來這裡排隊,那樣的擔心好像他們是我的好友一樣。
    可是,總不能讓他們為陌生的過客唱一輩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頭看海關上「Mexico」幾個英文字母閃閃發光,車子竟像從不留戀這
個國家一樣,加速駛去。我的眼簾閃過來時遇見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
故鄉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來是帶著一點無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
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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