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行            



    小孩的离別是這么簡單!

    他沒有權利帶任何東西,

    因為他自己是被帶的東西。



    ****************



    离別,很輕也很重!



    雖然家人總是對我說,要帶我去美國,甚至大樓的管理員都跟我道別,但直到老媽在机

場抱著外公、外婆哭,我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要遠行了。



    我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到今天,我都記得臨走時,蹲在地上玩机器

人,老媽從身后叫我:“走了!記著拿你的小包包!”



    我便轉身,提起包包,追出門去。



    走,就是這么簡單!



    但是從心里接受“离開自己生長八年的土地,去另一個國家,說外國人的話。讀外國人

的學校。交外國人的朋友”,卻是多么困難!?



    小孩子沒有發言權,大人的命運就是孩子的命運,只有跟著大人走。



    奶奶有發言權,但她不發言,她的儿子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在飛机上,我哭著喊:“忘了帶會打轉的机器人!”



    “就算沒忘,行李也裝不下!”老媽說。



    “爸爸寄來的古董玩具(老爸在美國跳蚤市場買的)也忘了帶!”



    “美國多得是。”老媽說。



    “我的枕頭忘了帶(那是我每天都要摸著尖尖、聞上面熟悉的味道,才能睡著的)!”



    “息死了!早該扔了。”老媽說。



    “還有爸爸剛寄來的跳豆(那种因為里面有虫,而會不斷自己跳動的豆予),還在跳

呢!”



    “馬上就不跳了!”老媽說:“叫你爸爸再給你買!?



    小孩的离別就是這么簡單,他沒有權利帶任何東西,因為他自己是被帶的東西。



    老爸的顏色



    老爸站在出口等我們。



    沒有鮮花、沒有擁抱、更沒有親吻。他是一個不在外面表達情感的人。



    只是,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來問我:



    “你是不是腳扭到了?為什么走路一腐一腐地?”



    我惶惑地搖搖頭。



    他一邊走,一邊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最后得到了結論:



    “這小鬼,平常一定總是被大人牽著走,所以兩條腿變得輕重不一樣。以后能不牽、就

不牽,讓他自己走路!”



    我知道──日子又難過了!



                  ※        ※        ※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老爸一邊指點大家看窗外的景色,一面說他跑了多少地方,才

買來一架鋼琴。



    他的臉上顯出十分得意的顏色。



    三年前,他提了兩個裝滿筆墨紙和畫軸的箱子出門,在他二十九歲生日的前五天,抵達

大雪紛飛的維吉尼亞。



    他的薪水不高,但是經常開畫展。展覽、演講、示范揮毫、向洋人介紹中國文化,就是

他來美國的工作。



    他箱子里的畫少了,換成我們的“家”。



    你的家、我的家!



    車子在一長排紅磚的房子前停下,我們是其中一戶。



    房前有個小院子,正開著紫色的鳶尾蘭。



    老爸把大家的行李抬進房間,便將我帶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給我:



    “多喝牛奶!喝得多,長得大!將來不被洋人欺侮!”



    他又帶我去看鋼琴,并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一個酒吧台和許多五彩的燈光,都是上一

任屋主留下的。



    “你覺得這房子怎么樣?”老爸得意地問。



    “你的家比我的家大!”我說。



    當天夜晨,躺在新枕頭上。雖然窗外比我在忠孝東路的家,不知安靜了多少偌,卻翻來

翻去,睡不著。



    媽媽進來看我。抱著她,我哭了:



    “我想回家!”



    媽媽也掉下了眼淚……



    ********************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發的女孩上車,

    我的心都一惊,

    覺得那會是莉莉



                    我的初戀



    第一天從學校回來,老爸站在家門口等我。



    “學校什么樣子?”他問。



    “綠色的!”



    “我問你學校什么樣子,不是問你顏色!”老爸瞪著我。



    我沒出聲,低著頭,強忍著,不讓淚水滴下來。在學校一整天,我都是這樣低著頭,盯

著地上看,我只記得綠色──學校的綠色地毯。



                  ※        ※        ※



    到美國的第二天,老爸就帶我走到路口,指著不遠處、一個尖頂的教堂說:



    “過兩個禮拜,送你進那學校。”



    我只看到教堂,和它前面的停車場,沒見到學校,心想:“原來美國人上教堂,就是上

學。”直到上學的前一天,老媽帶我去注冊,繞過教堂,經過一大片紅磚牆,看到一扇小

門,上面挂了一個白色的十字架,下面寫著一行小字“圣家(Holy-Family),几個穿藍色

的寬條紋制服的小孩,主動跟老媽打招呼,我才知道原來學校躲在教堂后面。



    老爸決定送我上天主教私立小學,大概因為听說去公立小學的東方孩子,常因為种族歧

視而挨揍。



    這里的同學果然很友善,他們排成一行,跟我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一個同學問。



    我怔了一下,不懂他說的話。四周所有同學居然一齊大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慌地愈不知所措了,終于想起自己會的一句,低著頭,小聲說:



    “我不知道!”



    一下子,全安靜了。接著整個教室笑成一團。老師赶忙揮手,把笑聲壓下去。



    “他叫‘軒劉(ShiuanLiu)’老師拿著資料卡,念出我的名字。她的發音很怪,讀成

了‘尚盧’。”



    因此,我就變成了“尚盧”。



                  ※        ※        ※



    其實沒來美國之前,我已經會了英文的大小寫,也學了几句基本的會話。



    但是那天,我為什么連最簡單的一句,也沒听懂呢?



    我發覺,跟老爸、老媽學的英語好象不管用,因為美國孩子都不那么說。即使說,也不

是那個調調。學英語,由過去最沒道理的事,從上學的第一天,變成我心里最重要的事。



    我知道:如果我不學,我會孤獨。



    如果我不學,我會被欺負。



    如果我不學,就像上學的第一天,即使別人不侮辱我,我也會有被侮辱的感覺。



    這就是,為什么每個半句英語不通的孩子,到美國沒多久,英語都能講得叭叭叫的原

因。



    把你丟進去,讓你浮浮沉沉、自生自滅,你不想淹死,自然就會了。



    而且,父母的教育水准愈差,他們孩子的英語可能說得愈“道地”,說得沒一點中國

腔,跟老美一模一樣。



    因為,他們的父母沒有以自己不標准的英語教孩子,孩子完全是跟美國人學的!



                  ※        ※        ※



    對我的導師,一頭蓬松白發、五十多歲的普蘭蒂太太(Mrs.Pruntey)來說,我必定是

她教學生涯中的一大挑戰。



    她把一個小筆記本和一枝鉛筆交到我手上,看著我把黑板上,她規定的功課,一個字、

一個字地照抄下來。



    我只是照抄,不懂字的意思,也不知道單字与單字需要間隔。



    但是普蘭蒂老師,并不立刻糾正我,更從來沒幫我抄過一個字。她只是不斷點頭:



    “很好!很好!”



    我感謝她,她懂得教語文的道理──把我丟下去,讓我自己掙扎。



    掙扎中,學得最快。



    我也感謝莉莉(Lily)。她是希腊人,有著一頭深褐色的卷發,和像日本卡通娃娃一樣

大大的、湖水般的眼睛。



    我不記得我們是怎么“搭上線”的。



    只記得每次,我都用一個聳聳肩,加上手勢和几個支离破碎的單字開始“交談”。



    我們居然來電。



    我沒有玫瑰花可以向她示好,但我很會摺紙,每天都摺几只鶴和船送給她。看她的抽屜

里,有我一大堆摺紙,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甚至自己發明了几個花樣,摺出非常复雜的太空船,送給她。



    小學二年級,我居然証實:愛情,是藝術創作最大的原動力!



    但是,有一大,我發現她居然把我摺的一只鳥,送給另一個女生。



    我很不高興,整天不理她。



    她急了,用很快的速度向我解釋,快得我一個字也听不懂。



    我扮了個鬼臉,在我貧乏的字匯里,想找一個恰當的字。我終于想到電視上,當人生气

時,常說的一句話:



    “我恨你!(I-hate-you!)”



    她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涌出淚水,猛轉身,沖出教室。



    我沒有向她道歉,直到看見她放學時,扔掉了所有的摺紙,才意識到──我說錯了話。



                  ※        ※        ※



    三年級結束的時候,我家搬到离市中心較遠的彎邊(Bay-side)。



    最后一天,老師代我發餅干給每個小朋友。



    然后,全班排成一列,跟我握手道別。



    這時候,我已經叫得出每個人的名字,并說一大堆感性的“离別贈言”。



    但是握到莉莉的手時,我沉默了,眼睛又轉向地面,好象我上學的第一天一樣。



    多年后,我上了高中,有一個暑假,在圣若望大學修了几門課。



    每次去學校,巴士都得經過“圣家小學”,使我想到瑪莉修女如何教我們過馬路,普蘭

蒂老師怎么要我們排隊上廁所。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發的女孩上車,我的心都一惊,覺得那會是莉莉……



    ***********************



    我沖出去,

    看見對銜几個白人小孩,正隔著馬路,

    對奶奶扔石子……



                    滾回去!清國奴!



    來美國的第一天,奶奶親自下廚,做她的拿手菜。傍晚,紅燒肉的香味,飄滿了后面的

小巷子。當天路過的,大概都猜到──有家中國人搬進來了。



    第二天中午,有個警察來按門鈴,說鄰居告我們垃圾太臭,以后只准在收垃圾的前一天

晚上,把垃圾桶拿到門口,而且要把蓋子蓋好,免得狗來翻。



    据說狗只要吃過中國人的食物,就再也不愛吃“狗罐頭”了。



    警察留下一張罰單。老爸回家跳了起來:“我前天還看到對門鄰居,一大早把垃圾拿出

來。為什么專罰我們?”



    后來我猜,告我們的八成就是對門。



    每次我經過對門,里面的小孩就會對著我喊。



    我听不懂,對他們笑笑。



    他們居然用手把眼睛拉成細線,再齜成暴牙的樣子,發出很奇怪的“Д②ёвЁЪ”的

聲音。



    “他們是在嘲笑中國人。”老爸說:“小孩子,不用理他!”



    可是才不久,有一天球滾到了對街,我過去撿,正巧那家女主人坐在門口晒太陽。她居

然站起身,指著我家,對我吼。



    我听不懂她說什么,但是看手勢知道──她要我滾回家。



    晚餐桌上,我告訴爸爸。



    老爸站起身,把筷子扔在桌上:



    “走!拿著咱們的羽毛球拍,趁天沒黑,到對街打球去!”



    我去了。打得很爛,擔心對面人家會出來罵我們。



    很安靜,他們只是躲在屋子里,從窗帘后面偷看。



    “你好好練球,不要丟人!白人很現實。如果你是黑人,搬到他家旁邊,他會恨死你,

但如果你是得諾貝爾獎的黑人,他會主動跟你打交道,然后逢人便介紹,說你是得諾貝爾獎

的人。”老爸強調:“得諾貝爾獎的黑人不算黑人!”



    我听不懂,但感覺到了。



                  ※        ※        ※



    才過几天,就有一對黑人夫妻來按門鈴,他們穿著整齊,談吐也很親切。老爸說他們是

來問我們,會不會反對他們搬到附近。



    “美國藍天綠地,自由民主,你們為什么要問我呢?”老爸笑道。



    “為了我們的孩子!人們可以不接受我們,但希望大家能接受孩子!”黑人夫婦說。



    我漸漸了解他們的道理。种族歧視常不表現在外面,而表現在骨子里,尤其對弱小的老

人和孩子,最沒顧忌,也最猖狂。



    有一天,我在門口掃落葉,一輛車疾駛而過,里面一大堆年輕人,伸出頭,伸出手,伸

出中指,對我吼:



    “滾回你的老家!清國奴(Chink)!



    我吼回去,他們已經跑遠了。



    還有一次,我在做功課,突然听奶奶在外面惊叫,沖出去,看到對街几個白人小孩,正

隔著馬路,對奶奶扔石子。



    我爆炸了,把石頭甩回去,向他們大罵。



    “有种就過來!”他們叫。



    奶奶拼命抓住我,把我拉回家,我气瘋了,狠狠地捶打牆壁。



    奶奶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老媽。她說:“不用提了!冤冤相報,沒完!”



                  ※        ※        ※



    老爸自己,又何嘗沒遇過這种狀況!?他是個自尊心极強的人,別人淡淡一句話,都可

能讓他記一輩子。



    他說剛來美國的時候,有一次演講,美國听眾居然問:“台灣有沒有冰淇淋?”



    還有一次,老爸在前院剪草,一輛車子停下來問路,老爸正為對方在想,車子里面居然

有個人大叫:“不要問他,他知道什么?日本人!”說完,連個謝字也沒有,就掉頭而去。



    “在美國,除了早有的种族歧視,也有許多复雜的情結。”老爸說:“譬如家里的父

兄、子弟,二次大戰被日本人殺死,或后來死在韓國、越南。那种恨,是埋在心底的。他們

分不清你是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還是越南人。”



    從那次“問路事件”之后,老爸常對我說:



    “出去問路,不論你問的是小孩,還是老人,是紳士,還是挑夫,無論對方知道或不知

道,都要好好地說‘謝謝’”



                  ※        ※        ※



    對面扔石子的小孩,后來成為我的同學,也成了好朋友。



    我很高興,他們能解除心中的武裝。



    因為多年之后,我搬到長島,有一天回到“舊家”附近,發現他們家的前后左右,都住

了中國人。



    ******************



    老媽說:

    “他將來要出去吃苦,為什么不讓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你是真功夫



    兩年前,老爸帶我去峨嵋山旅行,車子在山道上扭來扭去,刺骨的寒風從懸崖吹來,把

一條條云霧像是鬼魂一樣,吹進另一側樹林的深處。



    大家正在提著心、冒著冷汗,老爸突然大叫:



    “停車!停車!”



    他跳下車指著懸崖邊的一棵樹說:“你們看!哪個沒公德的人,把汽水罐扔到了樹枝

上。”



    果然,一個可樂罐子,無巧不巧地夾在三根樹枝的中間。



    “把它打下來!”老爸說。



    于是老爸、我、地陪、全陪(全程導游)、司机,一起撿石子,扔向几丈外的汽水罐。

大家都是年輕人(老爸最老),誰也不讓誰。



    當!汽水罐被打個正著,落入百丈的懸崖。



    誰擊中的?



    老爸!



    “你是真功夫!”我對他說,眾人附和。



                  ※        ※        ※



    “你是真功夫!”這是我們家特有的一句話。從小,每天放學,我就可能要喊好几啟蒙

“你是真功夫!?



    清理院子的時候,老爸會拿起樹枝說:“誰能甩得最遠,誰就是真功夫!”



    玩“飛盤”的時候,老爸說:“誰能把飛盤丟過這兩棵樹之間,而不碰到樹葉,誰就是

真功夫!”



    射飛鏢、投籃球、打羽毛球、立定跳遠,甚至打電動玩具,都要比賽、都要打賭,輸的

人就要向贏家立正,高喊五次“你是真功夫!”



    他贏了,我喊。



    我贏了,他也不賴皮,立正,對著我喊,只是喊完之后,一定加一句:“虎父無犬

子!”



    上高中以后,老爸常在跑步的時候說:“賭你從這儿,不能一口气跑到家門!”



    “賭多少?”



    “五塊!”



    “不賭!”



    “五十塊!”老爸說:“你輸了,要賠我十塊!”



    “賭了!”我就拼命跑,非贏五十塊不可。他一定立刻付現款,從不欠錢。



    他贏了,也必定追著我要。



    奶奶最看不得他贏,因為我的錢全由奶奶保管,我一輸,就得去“奶奶銀行”提款。



    “不給!”奶奶說:“哪有老子贏儿子的錢道理?”



    “這才叫公平,父子之間也要公平競爭。贏得起,就要輸得起!”老爸說。



                  ※        ※        ※



    “贏得起、輸得起!”正是老爸跟我比賽的目的。他對我說,小時候爺爺常跟他賽跑,

每次都是他贏,才五、六歲的他,自以為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直到有一天,爺爺稍稍加

把勁,就超過了他。他怔住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能記得,當你爺爺從我身邊跑到前面的那一刻,真相大白的那一

刻!?老爸說:“這世界上,有什么比競爭、比戰斗更真實的事?胜敗立分,胜者被掌聲包

圍、被擁上寶座,敗者默默退場,甚至還要裝出笑臉,去向胜者道賀:‘你是真功夫!’”



    与其將來在社會上,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才發現戰斗的真相和無情,不如從小就接受挫

敗的考驗。



    這是老爸的教育哲學,与老媽的恰恰相反。



    老媽說:“他將來要出去吃苦,我為什么不讓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老爸說:“就因為他將來要出去吃苦,所以我現在教他學著吃苦!”



    跟老媽外出,她會叫我起床,幫我收東西。



    跟老爸旅行,我不但自己管自己,還得幫他削水果、洗衣服。他說:“你大了,要了解

人与人之間、包括父子、母子之間的愛,都應該是相互的,而不是單方面的付出。”



                  ※        ※        ※



    小時候,我輸急了,常會气得跳腳,甚至狠狠把球拍摔在地上。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

說“你是真功夫!”



    現在,我就算輸了,也不覺得怎么樣。我心想:“將來總有一天,我會一直贏。”



    只是,到時候,我一定會放水,免得他把拍子摔在地上!



    “贏老爸,有什么意思?”



    ******************



    他很有种,

    我不敢的,他敢。

    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

    很帥!很酷!很叛逆!



                    我的好友──藍波



    提起肯尼(Kenny),除了我,家里每個人都皺眉。如果鸚鵡有眉毛,一定也要皺起眉

頭:



    “那個討厭的家伙!”



    肯尼喜歡逗我家的鸚鵡,他每個人都逗,看到奶奶,他會說“你好年輕!”看到我老

爸,他會說“你長很像你儿子!”看到老媽,他會笑道:



    “啊!我老遠就知道是你,你的這件衣服,我早認得了!”



    連見到警察,他都要逗:



    “哈哈!好久沒打死人了吧!”



    你可以說肯尼很不會說話,也可以講他大會說話,說得你要气都气不出來。



    奶奶說這是“人嫌狗不在意”,意思是不但人討厭,連狗都不愿意理他。



    可不是嘛!附近的狗,都躲著他,因為他有BB槍。連我老爸的花盆都沒被他打了几十

個洞,害我挨了好几天罵。



    雖然大家都不喜歡肯尼,可是我喜歡!



    因為他有“种”,我不敢的,他敢。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很帥!很酷!很叛逆!



                  ※        ※        ※



    每天放學,我們會故意提前一站下車,然后到小公園玩摔角,摔得一身泥,再脫下衣

服,交給奶奶拿去偷偷洗干淨。



    肯尼也有個老婆婆,從波多黎各搬來美國,大概就為了照顧肯尼和他老姐、老媽。



    每次去他家,常看見他姐姐跟男朋友,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媽媽戴著滿頭發卷,在廚

房講電話;他的老婆婆大聲用西班牙語罵人。



    這是我家從來沒有的一种“熱鬧”。



    但有時去,卻發現他家安安靜靜。肯尼叫我在門外等。“我老爸回來了!”他小聲說。



    肯尼的老爸一回家,肯尼就成了老鼠,但是跟著又變成肥老鼠。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做功譚,突然听見鄰居的孩子高喊,一輛迷你車一溜煙地飛過去。

沒多久,机車的聲音由遠而近,飛過馬路,嘎地一聲,停在我家門口。



    肯尼摘下鮮紅的頭盔,露出他頂著馬子蓋的兩顆黑豌豆,和一嘴的鋼絲牙。



    我知道──肯尼的老爸又回來了。



                  ※        ※        ※



    每次他老爸回家,肯尼都得賞。他老媽用溺愛來籠絡孩子,他老爸用拳頭和銀子。



    听說他老爸很高大、很有錢。肯尼一次領的“賞”,恐怕比我一年的都多。



    所以他有各种電子游戲、有最好的電腦、有BB槍、摩托車,甚至“十字弓”。



    當他背著十字弓,耀武揚威地帶著我,到公園去練習打靶的時候,附近的小孩都遠遠地

跟著。



    只是,走到公園,弓還沒搭箭,已經有四輛警車“嗚啦、嗚啦”地飛駛而至,一邊一

輛,把我們團團包圍。



    肯尼說,那天要不是因為帶了我,他一定會跑掉。他很得意地說:“像不像藍波?”



                  ※        ※        ※



    肯尼常說我是“媽寶”,膽子好象被媽媽收在冰箱里了。



    但他還是愿意跟我玩,道理很簡單──



    別的同學找他出門,他婆婆都會罵。只要我開口,他婆婆就會笑嘻嘻地放人。



    學校里的老師,對我們也露出奇怪的表情。老師不止一次跟我老媽說我喜歡跟肯尼在一

起,老師知道不必多說,老媽就心里有數。



    但是老師又說:“我們實在也希望尚盧(劉軒)能把肯尼帶好!”



    大家就是在這种矛盾當中,容許我和肯尼在一起。



    連我凶悍的老爸,都對肯尼沒轍。



    他用了一個辦法,帶著我和肯尼一起玩。



    我們常出去跑步,跑進樹林,撿一個舊輪胎,然后在山坡上滾。



    老爸還帶我們爬樹,用玩單杠的方法,從樹下直接翻上枝頭。



    肯尼說老爸是“机器人(Robot-Man),意思是老爸有用不完的精力。



    老爸常帶我們玩得腰酸背痛,換來的是肯尼的佩服。老爸說他不能阻止我和肯尼玩,因

為這樣會傷人自尊,造成我的麻煩。



    “既然不能回避,只好主動去改造他!”老爸強調。



    所以每次肯尼來,老爸都會問他功課,也鼓勵我去幫肯尼复習。肯尼一學就會,只是他

靜不下來,沒看兩頁書,就眼睛一轉:



    “我想到一個點子……”



                  ※        ※        ※



    我進史岱文森高中之后,就很少看見肯尼了。但是每次碰到,都發現他又長高、長寬。

遠遠看他走過來,也不像“瘦竹竿”時代,那樣一抖一抖地帶著邪气,而漸漸有了他老爸的

气勢。



    我搬家的前一天,肯尼來道別,人晒得像黑炭,頭几乎頂到我家的門框。他說現在到高

爾夫球場打工,正申請附近的大學,就近讀書,好多陪陪他的老婆婆。



    “你搬走,真是太可惜了!”他捶我一拳:“附近才搬來一窩正點的妞儿!?



                  ※        ※        ※



    “沒想到,以前的小鬼頭,一下子竄這么高。”老爸看著肯尼的背景說:“爸爸那么有

錢,自己還出去打工,又知道陪伴老人家。”



    老爸轉身看著我:



    “多跟肯尼學學!”



    ****************



    每次他要賭,

    出了題目之后,會先盯著我的臉。

    看我不會的樣子,可能叫价五斗;

    看我面有喜色,則……



                    好慘的中文課



    每一次看見老爸拉著四歲的妹妹跳舞,我都會想:



    “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情調了?”



    記憶中,他從來沒跟我跳過舞,甚至沒怎么玩過,如果說玩,那就是比賽、上課。



    我到現在都記得,三、四歲的時候,臥室門上,貼了一張大大的紙,我常在前面罰站。



    紙上的畫面記不清了,据老媽回憶,那是注音符號,每個符號,都畫成一個人、一棵

樹、一張椅子或一朵花的樣子,使我比較容易記。



    老媽說,老爸年輕的時候,最沒人情了。他出國采訪將近一個月,迸家門,不把我抱起

來親親,卻喊:



    “儿子!過來!考考你老子交代的字,背熟了沒有?”



    大概就在這种所謂的強勢教育下,我很小就會背几十首唐詩,會認好几百字,報紙上還

登過我的新聞呢!不過,老爸一點也不得意,他說:



    “小時候背的不算數,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果然,老爸出國沒多久,我的唐詩全還他了。倒是認的國字,到現在都管用。



                  ※        ※        ※



                    從象形文字開始



    老爸教國字,有他一套。



    大概因為他學畫,所以總用圖畫的方式教。譬如:畫一棵大樹,除了中間的主干,上面

左右伸出兩根枝子,下面長出兩條根,是“木”字。



    畫一條橫線,上面加一小豎、一小橫,是“上”。下面加一小豎、一小點,是“下”。

上下和在一起是“卡”。



    又畫一橫線,上面加個太陽,是“旦”。



    太陽上、下加草,太陽落在草里,是“莫”。



    “莫”就是“暮”,后來的人糊涂,草下面又加一個日,成了現在的“暮”字。



    同樣的方法──



    他畫一只手,伸在“木”上,是“采”。



    文字應該愈來愈簡化,除非為了精确,何必愈變愈麻煩?



    或許正因此,在台灣早期,充滿文化禁忌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教我認簡字。



    才出國,他就教我讀中國大陸的“拼音系統”。



    奶奶為了這個跟他吵,說他不愛國。



    他堅持說:十億人用的工具,你不能不會用。



    老爸對了!



    我們哈佛的圖書館,全用拼音系統。上中文課,作用拼音輔助。寫歷史論文,中國的人

名、地名,全根据拼音系統翻譯。讀的大陸書籍,全用簡体字寫成。



    中文科主任說:“繁体、簡体都得會,否則中文再好,也只是半懂!”



                    中文是奶奶的



    雖然,我現在對自己讀寫中文的能力,十分自豪,但是,提到學中文的往事,真是噩夢

一場。



    我恨死中文!恨死老爸和老媽。



    剛到美國的時候,英文都忙不完,老爸卻每隔天要我繳一篇中文作文。



    我得默寫《桃花源記》和《岳陽樓記》,這些老爸搖頭擺腦、愛得要死的古文。



    我得每個星期六,去法拉盛區的“至善中文學校”,上中文。



    當窗了外面,鄰居小孩跑來跑去的時候,我居然得一筆一畫地寫這种麻煩透頂的東西。



    很多從中國移民來的同學,都說中國字最笨,從右寫到左,一邊寫,手一邊會碰到剛寫

完的字,弄得臟兮兮!而且你不能邊寫邊看前面的東西,因為手正好遮在中間。



    “最先發明從右向左寫的人,一定是左撇于!”我想。



    古人懸腕,沒這顧忌!”老爸說。



    不管怎么樣,我那些老中同學,多半都不再寫中文。英文多方便!?一個角度,一條線

連下去,不知比中文字省多少力气!



    最重要的,是我們平常听的、想的、看的,全是英文。即使在中文學校,下課之后,也

用英語交談。



    英語,是我們的話,中文,是老爸、老媽和奶奶的!



                    謝老師出招



    老爸很毒,他看清了這一點,說“一人教之,十人咻之”。效果太差。



    他居然不再讓我上中文學校,把我送到了謝老師家。跟我一起倒媚的,還有老爸的國畫

學生郭育蕾和黃嘉宁。



    謝濟群老師,是老媽在中山女高的同事,當年在台灣就是名牌的國文老師。她人不高,

戴著眼鏡,說話總是慢慢的,好象從來不會生气的樣子。



    但是,她的課并不好混。她自己很努力,拼命為學生收集資料,使我們不用功都不成。



    好老師就是這樣,使你覺得念不好,是對不起她。



                  ※        ※        ※



    謝老師教得很廣,從五四運動到老子、庄子。



    從蘇東坡的《定風坡》,到鄭愁予的《七月》。



    從世界日報的中文剪報,到紐約時報的專題。



    甚至蔡志忠的漫畫書,也成了教材。



    她會要我們先把英文報上的文章翻成中文,再看中文報上的轉載。比比看,誰翻得好。



    她也跟我們談歷史、談中國、談中國人。



    她跟我老爸、老媽很像。罵中國,又至死自認是中國人。在美國十几年,他們從來沒有

被西方淹沒,甚至還有點中國文化的自大。



    “韓國華僑子弟,都會中文;東南亞的華僑,雖然受到當地政府的壓制,還是有不錯的

僑教,至于日本華僑的下一代就很難說。美國更甭提了!”老爸常說:



    “父母一心想變成藍眼睛、金頭發,就算嘴巴不崇洋;小孩也能感覺到。這种家庭,中

文怎么可能保存得好?所以中文教育的成敗,跟民族自尊心有很大的關系。”



                    學中文可以贏錢



    感謝上帝!自從謝老師接手,老爸就很少再管我中文。



    只是,在跑步到樹林和湖邊的時候,他常要我用中文形容風景。



    什么“粼粼”、“漣漪”、“激灩”……,都是這么學的。



    有一次坐在車上,他大發高論,提到一群人“瞎扯淡”,突然靈机一動,說:



    “ㄔㄜㄉㄢ’,賭你一定不會寫,寫出來輸你一百塊!”



    他輸了!



    從此,每次他要賭,出了題目之后,會先盯著我的臉。看我不會的樣子,可能叫价五

十;看我面有喜色,就只出五塊。



    我更詐,愈有把握,愈抓耳撓腮,裝作不知道,等著他叫高价錢。



    我終于開始嘗到學中文的好處──贏錢!



    **************



    班上有一位同學想加入魔鬼教,

    入教前必須偷教堂里的圣杯……



                    上帝也瘋狂



    我是小小推銷員



    記得小時候,學校每年都會給我們糖。一長條、一長條的巧克力,要多少有多少。



    我最愛吃巧克力了。手上拿著好几盒,口水直流,自己卻不能享用。別人想吃可以,一

條一塊錢!



    老師告訴我們,最好的方法是去敲人家大門,然后把盒子舉導高高地說:“對不起,先

生!我從附近的天主教小學來。您想要吃一起糖嗎?請支持我們的學校!”



    賣得好的同學,受老師的贊賞。賣到十五盒以上,校長會親自頒獎小獎品。



    老爸老媽不准我出去賣,說外面太危險。他們總是給我十五塊錢,買一盒意思意思。老

爸說,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我從來沒拿過獎品,也沒受到老師的贊賞。唯一的

好處是──糖進了我肚子。



    教堂賭場



    奶奶說,上天主教學校真好,天天穿同樣的,不用總是出去買衣服、赶時髦、傷腦筋。



    但是你知道我們穿什么制服嗎?綠褲子,黃襯衫。男生的領帶和女生的裙子,則是黃綠

格子的,走在街上想躲都躲不掉。



    我現在回想,這么做是為了顯眼呢?還是為了讓大家知道我們不同,我們是環境好,上

得起私立學校的优生儿?



    有些日子,校長會大發慈悲,宣布一個Dress-Down-Day。那天我們可以穿T恤和牛仔

褲,而且不用帶飯,因為學校有披薩賣。



    但我總覺得奇怪,爸媽繳那么多學費,學校卻老是在募捐。賣巧克力糖,為的是使我們

能從附近公立小學租校車。公立小學大大給免費營養午餐,我們的披薩卻要兩塊五毛錢一

片。有一次學校拿所有“披薩日(Pizza-Day)賺的錢搞來一架天文机器,大家興奮了好几

天,后來我才發現,它是從公立小學租來的。



    一年也有一次,學校派專人設起扑克牌桌、輪盤、吃角子老虎,把教堂地下室布置成拉

斯維加斯(Las-Vegas)賭場一樣。晚上,家長紛紛穿著西服涌到,由神父們發牌,大家痛

快玩,還可以支持教會。我想這也應該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一年也有一次,專為學生辦募款園游會。其中最受歡迎的,是一架机器,上面有個椅

子,下面有一池冷水。老師們輪流坐在椅子上,再由同學們花錢買球,對准椅子下面的一個

目標扔。命中時,椅子會掉下來,使老師成為落湯雞。最受歡迎的的是修女校長,當她坐上

去,學生的隊伍可以一直排到教堂外面。



    神父香



    神父們來班上拜訪,常常人還在門外,我們已經聞到了他擦的古龍水。



    我非常佩服神父。不但圣經那么厚一本,能背得滾爪爛熟,而且他們口齒伶俐,每句話

講出來都充滿信心。我甚至覺得他們的一身黑衣服很“酷”。



    修女則完全不同。從頭到腳,一身的嚴肅。她們穿著布鞋,走路沒有聲音。我們闖禍時

抬頭一看,常發現她們已經站在身邊,眼睛里閃著上帝的憤怒。她們一句話都不必說,就可

以把一整班的吵鬧小孩化為一片死寂。我們尿急時必須舉手說:“對不起,Sister,我能不

能用廁所?”他們點頭,我們才敢動。媽媽說,那是我在美國學會的第一句英語。



    有一次,我幫修女搬東西到她們的宿舍,發現里面惊人地朴素,一人住一個小小的房

間,牆上空空的,梳裝台上沒有化裝品,只有一小張教皇舉手祝福的照片。提到他的名字,

眾修女都會做出祈禱狀,眼睛朝著天上喃喃地說:“啊,我們圣洁的父親!”



    亞當夏娃進化論



    修女和神父,最擅長英文与數學。在他們監督下,我們的算數題都寫得漂漂亮亮;我們

的英文則像美國人常說的:“每個‘i’都打個點,每個‘t’都加一橫。”



    但是這么多年來,有一堂課我從來沒見過修女或神父教過,那就是科學。其實這也可以

了解。上一堂課剛講到亞當夏娃,下一堂怎么談進化論?



    當然,天主教學校一定有宗教課。我不是天主教徒,卻也得跟著上。有一天我們講到,

小孩生下來不久,就必須接受洗禮。有同學問:



    “如果小孩還沒洗禮之前就死了,會不會下地獄?”



    修女便解說,如果大人發現小孩快死了,可以赶快找個水龍頭,把孩子放在下面,自行

洗禮,這時我問:



    “修女,我還未接受洗禮。如果今天我死去,會不會下地獄?”



    她說:“大概不會,因為你認識耶穌。”



    ‘但是,”我說:“像那些住在中國深山里的民族,他們信佛,但從沒听過那穌。他們

雖然一生行善,死后也會下地獄嗎?”



    修女結巴了很久。班上很尷尬,同學都瞪我。



    性,很美!



    八年級有一天,學校慎重地發函給家長,然后告訴全班,我們將是校史上第一班上性教

育的。



    大家紛紛站起來歡呼。



    可惜,這么好玩的課,竟交給了一位神父!每個禮拜,大家在課堂上打哈欠。



    我們的老師叫Brother-Bartholomew,哈佛神學院畢業,高高瘦瘦,一副很有學問的樣

子。只是他有點神經兮兮,翻書時小心得好象在拆炸彈。有一天他一翻──不妙!是一整頁

男女陰部的圖片!



    “孩子們!”他把書“刷”一下舉起來:“這些圖片色不色?”



    沒人答話。



    “當然色!”他砰一聲把書摔下。“但是有主在我們心中,這些圖片便不色!”他擦著

汗說:“它們很美!”



    圣餐餓肚子



    每兩個禮拜,大家排著隊,修女帶我們去教堂“告解”。



    据說,神父听別人忏悔,得絕對保密。即使有人自稱殺了人,神父也不能去報警,只能

勸那人自首。



    同學一一板著臉,單獨走進黑黑的告解亭。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們在里頭逐漸待得久

些。我和另一個非天主教徒的中國小孩坐著旁觀,看比較坏的同學是否進去比較久。



    在七年級,已經有同學開始抽煙,有時也听說誰跟誰發生了性關系。我想,自認為被管

制太嚴的孩子,常會反抗得更凶。班上還有一位同學想加入魔鬼教,入教前必須偷教堂里的

圣杯。不曉得在神父的笑容背后,是否知道這些情節。



    后來,跟我一起旁觀的同學,決定成為天主教徒。全班都參加了他的洗禮。之后,他也

每次進小亭子。圣餐時變成只有我一個人餓肚子了。



    還好,雖然我不是信徒,而且是中國人,同學并沒有歧視我。但是學校里沒有黑人和猶

大人,我們便常拿他們開玩笑。



    猶太人為什么鼻子那么大?



    “因為空气免費!哈哈……”



    五万個黑人跳傘叫什么?



    “深夜!哈哈……”



    后來我上了公立高中。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黑人和猶太人。



    愿上帝保佑每個人



    初中畢業那天,老師們好傷心。我們這屆只有五十四人。他們一直看著我們成長、定

型,每一個名字都可以讓他們回憶好久,連我們愛吃什么東西他們都知道。



    全班只有我一個人上了曼哈頓的史岱文森。大家可以走路到附近高中,我則天天花三小

時來回。



    記得有一次,我和老朋友們聚會,大家生龍活虎,講他們在高中如何喝酒、搞幫派。后

來我建議到城里去玩,他們竟然都安靜了,說城里大遠、大危險。爸媽不准他們去。



    我突然發現,他們的世界似乎比我小了很多。



    當我被哈佛錄取,我特別回學校,把好消息告訴校長和老師。我們坐下來,聊了很久。



    听說,班上第一名畢業的蘇珊,現在休學,在超級市場工作。看到她的人,說她頭發染

了五种顏色。



    听說,班上最漂亮的勞麗,最近生了孩子,不知道父親是誰。也听說好多人的父母离婚

了。



    可是,班上差點被開除,想加入魔鬼教的畢力,有一天良心發現,隔夜變成了模范生。



    “唉!人生就是這么妙。”校長微微一笑:“但無論一生的遭遇如何,愿上帝永遠保佑

他們!”



    *******************



    如果你想彈得更好,

    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几次……



                    如果彈琴像拔牙一樣



    听說老爸小時候拔牙,如果不哭,奶奶就會給他買冰淇淋吃。



    我去“山葉音樂班”,只要上課不搗蛋,老媽都會帶我吃擔擔面。



    當然,彈琴不等于拔牙。



    只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彈琴跟拔牙一樣痛苦!



    失落与虛榮



    YAMAHA音樂班的記憶是不錯的。老師教,老媽也坐在旁邊學。我后來想,老媽早早送

我去學琴,是不是因為她自己想學?



    我不好好彈琴,她會罵:



    “媽媽小時候家里沒錢,不要說學琴了,連鋼錢都沒摸過几下。每次經過醫生家,听見

里面傳出的鋼琴聲,都羡慕死了!現在讓你學琴,繳那么多錢,你一定要好好給我彈!”



    可不是嗎?琴是要“好好給父母彈”的──補償他們小時候的失落!也滿足他們的一些

虛榮!



                  ※        ※        ※



    不過,細細想,老媽也不是那么專制。



    剛上山葉音樂班的時候,我還沒有琴,是在一張畫了黑白琴健的紙上練習。上課就是一

种音感訓練,打拍子、敲敲鼓、跳跳舞、站起又坐下,還蠻有意思。



    每次繳學費,老師都會問我:“你還要不要學?”



    我一定是吃錯了藥,居然每次都說“要!?”



    我想,雖然那么小,已經有了一些虛榮心。學鋼琴,是多么了不起!



    于是,五歲那年生日,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架鋼琴。



    我上了賊船!



    更可怜的,是几乎跟每個音樂班小朋友一樣,老媽把我送到老師家,做加強的練習。



    學琴,從此變成了拔牙!



    灌死小天才



    我老爸是學藝術的。他常說“美術教育的目的,是使學生對每一平凡的事物,都能有美

的感触,即使在悲苦的環境里,都能欣賞到美。所以美術教育是充實人生的。如果有人認為

美術課是為訓練藝術家,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又說:“教儿童畫的老師,為了討好,常會教孩子畫王子、公主、卡通人物。那些外

行的家長,看到自己孩子學畫沒几天,就能畫得這么好,常得意得要死,到處‘秀’。豈知

道這种束縛創造力的教法,反而傷害了孩子!”



    同樣的道理,山葉音樂教育的方法,是好的!因為他啟發了小孩子的潛能、訓練了音

感。一進入老師家,那教法就往往變質了!



    哪個家長在送孩子學琴的時候,不夢想有一天──小家伙端端正正地坐在琴前,彈一曲

“少女的祈禱”,贏得滿屋賓客的掌聲?



    于是,哪個鋼琴老師能不這個方向努力?填鴨、灌水?



    多少孩子明明是天才,就這樣給灌死了!



    我恨鋼琴!



    我也差不多。小時候一見到琴,就躲。



    我知道,只要一靠近──



    “唉!听說劉小弟很會彈琴,來!表演一下吧!”



    而當我開始彈“給愛麗絲”的時候,大人便大聲罵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彈得多

好!你再不好好練,就不要吃飯!”



    很小,我就發現鋼琴是可以害己又害人的。



    更可恨的是,多數的大人,雖然要你表演,卻沒等你彈兩下,就自己去聊天,好象把你

完全忘記了。



    如果他們不尊重音樂,何必要听?又何必要自己小孩去學?



    他們的出發點就是炫耀,害許多天生不愛音樂的小孩,失去找自己所愛的机會。



                  ※        ※        ※



    所幸的我老媽并沒逼得凶,雖然買了琴,她仍然常常問我:“你還要不要學下去?如果

不要,可以把琴賣掉!”



    有一次老爸听我彈得太爛,去找鐵錘,說要把琴砸爛,我哭著抱住他的腿。



    “我發現小鬼是真喜歡音樂的。”老爸事后對老媽說。



    我也發現自己不討厭音樂,但如果說“愛”,應該是許多、許多年以后了!



    學琴十七年,最少有十二年,我不愛!



    老爸的舞步



    十二年間,從台北到紐約,我換了六位老師、四架琴,參加了許多次演奏會,甚至在卡

耐基音樂廳擔任壓軸,我卻不曾深愛過音樂。



    直到有一天。



    我在樓上彈琴,老爸在樓下教畫,學生走了之后,他十分疲倦地上樓,正好我在彈一首

蕭邦的華爾滋。



    突然,老爸抓住身旁的老媽,開始在琴邊跟舞,媽媽惊訝得一直咯咯地笑。



    還有一次,我在學校演奏給同學听,彈了好几首,他們似乎都不覺得怎樣。最后,我開

玩笑,彈了一下剛從收音机里听來的流行歌曲。



    他們的臉突然亮了起來!



    “再彈一次!”

    “再彈一次!”



    我彈了好几遍,他們開始點歌。有人點了“烏鴉的窩”(we-Are-the-world)更多同學

擁來,一大群人聚在琴邊唱。



    我突然好感動,發覺這冷硬的琴鍵,居然是能牽動人心的。



    音樂,由死的藝術,成為了活的藝術。



    我開始作即興曲,或學流行的熱門音樂,自彈自唱。



    我發覺連老爸,在我彈“回憶(Memories)的時候,也會跑來跟著哼。他甚至出錢,要

我去買了一份有歌詞的樂譜。



    我也漸漸在古典音樂里找到了樂趣。看到貝多芬如何在优美的旋律中,加一個裝飾音,

就像熱門音樂里,在打鼓時突然加個“人的叫聲”一樣,非常巧妙!非常playful(嬉戲、

有趣)!



    大家一起玩



    中國人說“彈鋼琴”,洋人說“玩鋼琴(Play-piano)。



    許多年來,我都不懂,為什么說“玩”?鋼琴有什么好玩呢?



    現在,我終于了解,音樂是玩的,如同小孩哼歌、涂鴉。如果藝術不是玩、不帶給人快

樂,就不可能發展出來。



    只是人們愈玩愈高明、愈高深,使許多剛開始玩的人,竟玩不出個道理,反而阻礙了音

樂的發展。



    我開始玩音樂、玩鋼琴,不但自己玩,也教別的小孩玩。我要我的學生由玩而喜歡,愈

真歡、愈玩、愈玩、愈精!



    我把熱門音樂、流行歌曲和基本練習,合在一起教。



    我發現每個孩子都愛上了音樂,每個人都表現了天才!



    茱麗葉關口



    我教琴,是從茱麗葉音樂學院畢業以后的事。



    進茱麗葉,讓我撞得鼻青臉腫。考了兩次,都沒進,直到我開始“玩鋼琴”,居然通過

了最難的考試,用兩年時間,拿到先修班的証書。



    茱麗葉的入學考試,分演奏、樂理和音感三部分。好多位評審听一個人彈。



    你得彈一首巴哈、一首古典、一首浪漫和一首現代作曲家的東西。



    他們可能听整首曲子,也可能才听你彈一小段,就用鉛筆敲桌子,表示夠了!



    他們總會親切地問你學琴的經過,然后贊賞一番。



    受贊賞的,不一定能錄取。每首曲子,才彈一點,就被敲鉛筆的,也不表示要落榜。



    他們要听出你的才能(Talent)和能力(Ability)。“才能”是看你未來能多偉大,

“能力”是考你已經學到多少。



    我听過許多台灣去的考生演奏。据說他們每天練五、六個小時,所以“能力”都很強。

只是“才能”不一定過關。



    絕不是他們沒天才,相反地,他們可能有了不起的天才。只是,他們沒有“玩”鋼琴,

不能自由、快樂地把“自己”表現出來,所以沒能錄取──如同我不知道玩鋼琴前一樣!



    你不跟他(音樂)玩,怎么會愛上他?



    你不愛他,怎么擁抱他?怎么和他結婚?怎么 守一輩子?



    艾司納老師的糖



    艾司納(Leonard-Eisner)老師是個終身 守音樂的人,他家只有鋼琴和他。



    他有著矮矮的身材、白白的頭發、總是挂在臉上的笑容,和一大罐軟糖。



    每次到他家上課,我們總是先坐在罐子前面吃糖、聊天、唱歌,然后一齊彈一首曲子,

好象搭積木一樣,很輕松!



    我不用功,他從不罵,不像以前的老師,會在譜子上寫“努力!加油!”之類的句子,

或狠狠把我手指壓在琴鍵上。



    他只是攤攤手、笑笑!笑得我有一种對不起他的感覺。



    他跟以前的老師一樣“關心”,但關心得不太一樣。他關心的不是他自己的音樂、作曲

家的音樂、而是“我的音樂”。



    他會問:“這邊你為什么這么彈?如果你非要這樣彈,那邊是不是也要這么彈?”



    如果音樂是個女人,艾司納老師關心的是我跟那個女人之間的情感和關系,而不僅是那

個女人。彈琴的既然是我,就由我來詮釋、我來玩、我來被感動和感動別人。



    他是偉大的鋼琴家,更是偉大的老師。許多世界級的名家,都出自他的門下,都吃過他

的軟糖。



    心碎的滋味



    非常不幸地,在我畢業獨奏會之后的兩個禮拜,艾司納老師就因為心臟病去世了。



    他對我說的許多話中,我最記得的,是有一次我彈完蕭邦的一首抒情曲之后,他笑著,

輕輕地拍拍我:



    “你現在彈得實在不錯,但如果你想彈得更好,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几次。”



    我每次和女朋友分手,都會想起這句話,把那琴譜找出來。



    的确,每一次彈,音符似乎又多了一層感傷……



    *********************



    這實在是個獵殺的世界。

    你獵人、人獵你、

    优胜劣敗!



                    游戲、追逐、獵殺



    現在几點鐘?



    小時候老爸常帶我看電影。我很愛看電影,卻又最怕跟他出去,因為他總是動不動,就

彎下腰問我:“現在几點鐘?”



    “我不知道。”



    “去問賣爆米花的!”老爸推我一把。



    “他在忙!”我說。



    “問時間要几秒鐘?”老爸用他的牛眼瞪我:“去!”



    “我說什么?”



    “自己想!”老爸轉身走了:“我去看戲了。沒問到不要進來。”



    “你要什么?”賣爆米花的嚼著口香糖。



    “劉不起!”我的舌頭打結:“現在几點鐘?(What-time-isit)”



    “什么!?”他做出很夸張的表情。好多人在后面等。我紅著臉又問一次。



    “八點半!”就這樣,他已經不再理我。當我跑進戲院,電影早已開演。



    一次不夠。戲完了,老爸又問我:“現在几點鐘?”



    “不知道。”



    “去問賣冰淇淋的!”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他叫我問路人、問乞丐、問警察,他好象總在赶時間,卻又從不

記得戴表。終于有一次,我看到老爸居然偷偷把表放進口袋。



    “你明知故問!”我大叫。



    他笑起來:“我是要訓練你放得開!如果口都開不了,怎么能成功?”



    電話怎么打?



    初中二年級,老爸突然說要帶我去狄斯耐樂園。我正高興,他又說了:“全部机票、汽

車、旅館,由你負責訂!”



    “我怎么訂?”



    “打電話啊!”



    “電話几號?”



    “自己查啊!”



    “查不到怎么辦?”我問。



    “那就不去!”



    當時真想說:“我不去了!”但狠不下心,也不敢。最后鼓起勇气,打電話到查號台,

問到旅館的總店號碼,再從那里查出佛羅里達分店,又由分店問到租車公司的電話。十分鐘

后,事情居然解決了。從沒想到電話有這么大的功能!更使我高興的,是旅館的人叫我“先

生”。



    有理走天下



    到了佛羅里達,居然碰上三十几年來最冷的冬天。明明是避寒胜地,晚上睡覺卻得蓋棉

被。旅館甚至把暖气打開。只是机器太久沒用,里面積了灰,暖气一熱,竟冒出煙來。半夜

三更,火警的鈴聲大作。



    第二天早上,老爸把經理找到房間理論。我覺得好沒面子,躲在后面裝作看風景,卻被

老爸一把拉到身邊,听他吵架。



    “學習論理!”老爸說:“有理走天下!”



    吵完了,我們當天的旅館免費,而且立刻換新房間。



    騙術奇譚



    高二那年,有一天老爸宣布:“帶你參觀第五街!?”



    “第五街我早上過N次了!”我說。



    “這次不一樣。我們要去買一架上好的照相机。”老爸說:“第五街是叢林,我們去叢

林打野獸!”



    沿著第五街走,我們由一家家的櫥窗比价,最后選定了一家。



    店里有一圈柜台,后面站了一圈人,咧著嘴,對我們笑。



    一個操西班牙口音的男人出來招呼,上下打量著我們,又用怪怪的,模仿東方人講英語

的腔調:“日本人?中國人?”



    他拿出我們要的机型,价錢居然比櫥窗里的標价超出一半。



    “那只是机身,不連鏡頭的价錢!”店員說:“除非你不要鏡頭。”



    我們跑進另一家店。



    東西拿出來了,机身連鏡頭,价錢不貴,只是翻過來一看,在最不顯明的地方,看到型

號,竟不是我們原先詢問的。



    我們又進入第三家店,這次對了,价錢、型號都對,只是──沒有貨。



    “你們等一下,我派人去拿,馬上回來。”



    我們等了又等,遲遲不見人回來。



    店員也直看表,突然笑道:“奇怪,你們為什么非買這种机器呢?它遠不如另一种。”

說著找出另一厂牌,說了一大地优點。价錢一樣,而且店里有現貨。



    老爸笑著搖搖頭,帶我走出那家店。



    “如果我們買他介紹的那一架。吃虧就大了。”老爸說;“他用前一种机器的价錢來博

取你的信任,再采取拖延戰,騙你買另一种。”



    我們走到別家櫥窗前,發現另一种正在半价出清。



    “我們還買不買?”



    “不買了!”老爸說:“今天算是上課,課名是‘騙術奇譚’!”



    *****************



    這實在是個獵殺的世界,你獵人、人獵你、优胜劣敗!當你見獵心喜的時候,也就是最

看不清的時刻。當你以為占便宜的時候,常已經被人占了便宜!



    從“現在几點鐘”、“電話怎么打”、“有理走天下”,到“騙術奇譚”,老爸把我一

步步推向人生的押台,好象大獅子,從游戲、追逐、到獵殺。



    *******************



    一大到晚奶奶、奶奶!

    這么大,該讓他學著斷奶了!



                    第二次斷奶



    小學畢業那年,老媽突然接到我導師吉克森的電話,神秘兮兮地說想找她聊聊。



    据說老媽當天一夜沒睡好,猜我是不是又闖了禍。“你覺得我們的學校好不好?”吉克

森一見面,就問老媽。



    老媽連說:“好极了!好极了!”



    沒想到吉克森一笑:“不夠好!最起碼對你儿子來說,不夠好!我們沒有高級英數班,

缺乏第二外國語的老師。管教雖然嚴,卻也限制了學生的發展,所以我私下建議你,送孩子

去考特別初中,不要直升我們學校。”



    老媽又失眠了。



    特別實踐在曼哈頓,來回得坐地鐵。而我那時候,才剛剛脫离跟老爸拉著手去看電影的

階段。老爸、老媽私下討論的結果:是讓我留在原來的學校。



    只是好景不過兩年。校長又找老媽去談,說要推荐我參加紐約三所數學科學高中的聯

考。



    “不要總想把孩子留在身邊。外面的天地是他的,他以后能飛得愈高、愈遠,你們愈該

高興!”校長說。



    于是,當別的同學,都免試升學的時候,我卻在老媽的陪同下,參加了“聯考”。



    考試只有“九十分鐘,考九十個單字、閱讀測驗和四十個數學題目。



    考生有一万人。我的第一志愿──史岱文森(Stuyvesant)高中只取八百名。放榜時,

老媽興奮地掉眼淚、奶奶傷心地掉眼淚。



    “家旁邊有這么好的學校不上,偏偏送孩子一天坐三個鐘頭車,去那個鬼曼哈頓,要是

出了什么事,怎么辦?”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孩子反正是你們的,我這個老太婆

說話算什么?說句話,只怕你們不愛听,你們虛榮!害了孩子!”



    “志在四方!”老爸說:“一天到晚奶奶奶奶,這么大,該讓他學著斷奶了!”



    還是老媽比較聰明:“先上上看,一個學期之后,不喜歡,再轉回來。”



    于是,我被推出門,推向那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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