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天使書城 }=-

入伍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一章】 熾天使書城

入伍後

學吹簫的二哥 像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 哥二哥”的隨了眾人叫起他來 了。 二哥是白臉長身全無鄉村氣的一個人。並沒有進過城入過學堂,但當時,我比他認的 字要少得多。他又會玩各種樂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從小時就有著那種愛聽人吹 嗩吶拉四胡的癖好。因為二哥的指導,到如今,不拘哪一管簫,我都能嗚嗚的吹出聲音來, 雖然不怎樣好。但二哥對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無從忘的悲哀禮物了。在近來,人 的身體不甚好,聽到什麼地方吹簫,就像很傷心傷心。固然身體不好把心情弄得過於脆薄, 是容易感動的原因之一種,但,同時也是有了二哥的過去的念頭,經不住撩撥,才那麼自 由的讓不快的情緒在心中滋長!我有時還這樣想:在這世界中,缺少了力,讓事實自由來 支配我們一切、軟弱得如同一塊粑的人,死或不死,豈不是同類異樣的一個大慘劇麼?忽 然會生出足以自嚇的慈悲心,也許便是深深的觸著了這慘劇的幕角原因吧。 想著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過去的委屈重新來受的樣子。二哥的臉相,竟象 是模糊得同孩時每早上閉眼所見葵花黃光一樣,執了意要它清楚一點就不能,但當不注意 時,忽而明朗起來,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時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樣子頗美, 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結實的 樁來,使我無從忘懷罷。我對於這樣的自疑,也缺少自護的氣力,有一時,我是的確只有 他的性情與模樣的美好溫良據在我心中,我始覺到人生頗為刻酷的。 這我得回頭說一些我們相識的因緣。 民國初年,我出了故鄉,隨到一群約有一千五百的同鄉伯伯叔叔哥子弟兄們,扛了刀 刀槍槍,向外就食。大地方沒有佔到,於是我們把黔游擊隊放棄了的花江的東鄉幾個大一 點的村鎮分頭佔領了。正因為是還有著所謂軍民兩長的清鄉剿匪的委令,我們的同鄉伯伯 叔叔們,一到了砦裡,在未來以前已有了命令,所傳的保甲團總,把給養就接接連連送上 來了。初到的四五天,我們便是在牛肉羊肉裡過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於有過頗多的忘 了節制的弟兄們,為了不顧命的吃喝,得了頗久的玻不是為了大吃大喝,誰想離了有趣的 家鄉?吃以外,我們一到,像是還得了很多的錢。這錢立時就由團長伯伯為分配下來,按 營按連,都很公平,照了職務等次,多少不等。營長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團 長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見到告示,說是全賞給普通弟兄們讓大家瓜分的。我那時也只能怪 我身個兒同年齡太小,用補充兵的名義,所以我第一次得來的錢,是三塊七毛四,這只是 比火夫多七毛四分的一個數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長得多,身體又高又大, 又曾打過仗,才比我這剛入伍的孥孥多得塊多錢哩。 三塊多錢的情形,除了我請過一次棚內哥弟吃過一對鴨子外,我記不清楚了。 我們就是那麼活下來,非常調諧,非常自然。 住處是楊家祠堂。這祠堂大得怕人。差不多有五百人住下,卻還有許多空處。住了有 一年,我是甚至於有好些地方還不敢一人去。不單是鬼,就是那種空洞寥闊,也是異樣怕 人的。不知是怎麼意思,當真把隊伍扯出去打匪雖是不必做的事,但是,卻連我最怕的每 日三操也像是團長伯伯可憐我們而免了。把一根索子,纏了布片,將索子從槍眼裡穿過, 用手輕輕的拖過去,這種擦槍的工作,自然是應得象消遣自己來做做。不過又不打靶,這 樣鎮日的擦,各人的槍筒的來復線,也會就是那麼擦蝕罷。當真是把槍口擦大,又怎樣辦? 不久,我們的擦槍工作也就停下來了。 不知是哪一個副官做得好事,卻要我們補充兵來學打拳。 這真是比在大田坪叉了手去學走慢步還要壞的一件事情!在吹起床號之後就得爬起, 十分鐘以內又得到戲台下去集合,接著是站樁子,練八進八退,拳師傅且口口聲聲說最好 是大家學“金雞獨立”(到如今我還不知道這金雞獨立,把一隻腳高高舉起,有什麼用處)。 把金雞獨立學會時,於是與我一樣大小的人每天無事就比起拳來了。小聰明我還有一點, 是以我總能把許多大的小的比敗。師傅真是給了我們一種娛樂。因為起得早,到空曠處吸 了頗多的乾淨空氣,身體像是日益強壯了,手膊子成了方形,吃飯也不讓人,在我過去的 全部生活中,要算那時為最康健與快樂了吧。 我們第四棚,是經副官分配下來,住在戲台下左邊的。樓上是秘書處,又是軍法處, 他們的人數總有我們兩倍多,但也象並沒有許多事可以送那些師爺們去做。從書記處那邊 闌干空處,就時常見到飛下那類用公文紙畫上如同戲台邊的木刻畫的東西來,這可以見出 大家正是同樣的無聊。我還記得我曾拾了兩張白紙頗為細緻的畫相,一為大戰楊再興,一 為張翼德把守蘆花蕩。最動人的是張飛,鬍子朝兩邊分開,兇神惡煞,但又不失其為天真。 據一個弟兄說,這是軍法長畫的,我於是小心又小心,用飯把來妥妥帖帖粘在我睡處的牆 上了。住處雖無床,用新鋸的還有香氣的柏木板子舖成,上頭再用干稻草墊上,一個人一 床棉被,也不見得冷。大家睡時是腳並腳頭靠頭,睡下來還可以輕輕的談笑話的,這笑話 不使樓上人聽到,而大家又可樂。到排長來察時,各人把被蒙了頭,立時假裝的鼾聲這裡 那裡就起了。排長其實是在外面已聽了許久。可是雖然知道我們假裝,也從不曾發過氣。 他果真是要罵人,到明天大家上後山去玩,不和他親熱,他就會找到不能受的寂寞了。說 到排長也真好笑。因為年紀並不比我們大幾多,還是三月間二師講武堂畢的業,有兩個兵 士是他的叔叔輩,點名到我們這一排時,常受窘到臉紅,真難為他!八氖澹□頤塹占閎е 劍 閉饈且桓魴□啊R蛭□懦ゥ運□謀□吭濛庋□止□從摯閃□難□脊□□院蠹□腳懦ゅ □□說到“四叔,我們……”排長就笑著走開了。 在放肆得像一匹小馬一樣的生活中,經過半年,我學會了泅水,學會了唱山歌,學會 了嗾狗上山去攆野雞,又學會了打野物的幾樣法術。(這法術,因為沒有機會來試,近來 也就全忘了。)有一天,像是九月十四樣子,副官忽然督工人在我們住處近邊建起一座柵 欄來了。當那些大木枋子搬來時,大家還說是為我們做床,到後才知道是特為囚犯人的屋 子的。不是為怕我們寂寞才來把臨時監牢建築到這裡,真是沒有什麼理由。“把監牢來放 在我們附近,這不是伯伯叔叔有意做得可笑的事麼?”於是鼓動丁桂生(丁桂生,是營長 的二少爺,也是我們的同班補充兵),說:“去呀,到七叔那裡去說!” 那小子,當真便走到軍法長那裡去抗議。不過,結果是因為犯人越來越多,而且所來 的又多半是“肥豬”,於是在戲台旁築監牢的理由就很充分的無從搖動了。 第二天,午時以前,監牢做成後,下午就有三個新來的客,不消說看管的責任就歸了 我們。逃脫是用不著擔心的。這些人你讓他逃也不敢。這緣故是這類人並不是山上的大王 或嘍羅。他們的罪過只是因為家中有了錢而且太多。你不好好的為他們安置到一個四圍是 木柱子的屋子裡,要錢真不是一 件容易事情!果真是到了這屋子還想生什麼野心逃走,那 就請便罷,回頭府上的房子同田地再得我們來收拾。把所有的錢捐一點兒出來,大家仍然 是客客氣氣的吃酒拉炕。關於用力量逼迫到這類平時壞透了的土紳拿出錢來,是不是這例 規還適用於另一個世界,我可不知,但在當時,我是覺得從良心上的批准,象這樣來籌措 我們的餉項,是頂合式而又聰明的辦法了。 桂生回頭時訴說他是這樣的辦的交涉: “七叔,怎麼要牢?” “我七叔就說:牢是押犯人的!” “我又說:並沒見一個犯人;犯人該殺的殺,該放的放,牢也是無用!” “七叔又說:那些不該殺又不能放的,我們把他押起來,他錢就屙馬屎樣的出來了。 不然大家怎麼有餉關呢?” “我就說:那麼,牢可以放到別處去,我們並不是來看管犯人的。” “這些都是肥豬,平常同叔叔喝酒打牌,要你們少爺去看管也不是委屈你們——七叔 又是這麼說。” “我也無話可說,只好行個禮下來了。” “好,我們就做看犯人的牢頭,也有趣。”這是聽了桂生報告後大家說的。 有趣是有趣,但正當值日那時節,外面的熱鬧可不能去看了。 第二天副官便為我們分配下來,每兩人值日一天,五天後輪到各人一次。值日的人, 夜間也只能同那派在一天的弟兄分別來瞌睡。不知道的,會以為是這樣就會把我們苦了罷, 其實是相反的。你不高興值夜班,不拘是誰都願意來相替。第一個高興為人替到守夜的便 是桂生,以前日子,他就每夜非說笑話到十二點不能合眼。值夜班後,他七叔又為我們立 了一個新規例,凡是值夜的人得由副官處領取點心錢兩毛。犧牲一個通宵,算一回什麼事? 有兩個兩毛錢合攏來是四毛,兩毛錢去辦燒雞滷肉之類,一毛錢去打酒,剩一毛錢拿去大 廚房向包火食的陳大叔勻飯同豬油,後園裡有的是不要錢買的蘿卜合芫荽,打三更後,便 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將起來。酒喝完了,架三塊磚頭來炒油炒飯,不是一件頂好玩的事情麼? 並且,到酒飯完了,想要去睡時,天也快要亮了。 我之所以學會喝酒,便是從此為始。 下面我說一段我們同我們的犯人的談話:“鬍子,你怎麼還不出去?這裡老人家住起 來是太不合宜了!” “谷子賣不出錢,家中又沒有現的——你給我個火吧。” 我給了他一根燃著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煙來了。 桂生又問,“你家錢多著咧,聽軍法長說每年是有萬多擔谷子上倉,怎麼就沒有錢?” “賣不出錢!” “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銀子窖了!”一個姓齊的說。 “沒有,可以挖,試試看。” “那我們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聲的嚇他。 “可以,可以,……” 其實我們一些小孩子說要明天去挖,無論如何是不會成為事實的,但鬍子土財主,說 到可以可以時,全身就已打戰了。 這鬍子在同我們談話的三天以後,像是真怕軍隊會去挖他窖藏的樣子,找到了保人, 承認了應繳的五千塊錢捐款,就大搖大擺拿了旱煙袋出去了。這鬍子像是個坐牢的老手, 極其懂得衙門中規矩似的,出去之後,又特送了我們弟兄一百塊洋錢。我們沒有敢要,到 後他又送到軍法長處去,說是感謝我們的照料,軍法長仍然把錢發下來,各人八塊,排長 十 六,火夫四塊,一百元是那麼支配的。補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當小禁子得來的八元! 對於那鬍子,所給我們的錢,這時想來,卻對鬍子還感到一點憤恨。在當時,因為他有著 許多錢,我們全隊正要餉,把他押起來,至少在我們十個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來,是 一種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鬍子卻把我們看成真的以靠犯人賞賜的禁子樣子,且多少有一 點兒以為我們對他不虐待就是為要錢的緣故,這老東西真侮辱了我們了。守犯人是一件可 以發財的差使,真不是我們那時所想到的事。並且我們在那時,發財兩個字也不是能佔據 到心中,我們需要玩比需要錢還厲害。或者,正因其為我們缺少那種發財的慾望與技術, 所以司令官才把我們派去罷。 牢中一批批大富戶漸漸變成小富戶了,這於我們卻無關。 所拘的除了他是瘋子吵吵鬧鬧會不讓我們睡覺以外,以後來的縱是一個乞丐,我們也 會仍能在同一情形下當著禁子罷。 不久,小富戶由三個變成兩個,兩個而一個,過一日,那僅有的一個也認了罰款出去 了。於是我們立時便忽然覺到寂寞起來。習慣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後當然無從來繼續, 大的損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飯的權利失去了。“來一個喲,來一 個喲,”大家各自的在暗 中來祈禱,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來一個在木柵欄裡住,油炒飯的利益就可以恢復。 可是犯人終不來,一直無聊無賴過了那陰雨的十月。 天氣是看看冷下來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隨意便撿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總 帶了一捆柴草回營盤。這一點我是全不內行。正因了不內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別人所帶 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別的枯枝,我則總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營來分給凡是我相 熟的人。有時折回的是花,則連司令那裡,桂生家爹,同他七叔處,差遣棚楊伯伯,傳達 處,大廚房陳叔,一處一大把,得回許多使我高興的獎語謝語,一個人夜裡在被蓋中溫習 享受。不過在我們剛能用別的事情把我們充禁子無從得的悵惘拭去時,新的犯人卻來了。 我記到我是同一個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樹上玩,桂生同另一個遠遠走來,“呀,” 他大聲嚷著,“來了來了,我才看到押了五個往司令部去!”從楠木上溜下來就一同跑回 去看。 桂生家七叔正在審訊。 “預備呀!”我是一見到那牆角三塊為柴火燻黑的磚,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飯。 因為看審案是一件頂無趣味的事,於是,我們幾個先回 了營的人,便各坐在自己舖上 等候犯人的下來。 “今天是應輪到我!”對於這有趣的勤務大家都願意來擔負。 夜裡是居然有了五個犯人。新的熱鬧,是給了我們如何的歡喜啊!我記得這夜是十個 人全沒有睡覺,玩了一個通宵,象慶祝既失的地盤重複奪還的樣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 著。 樓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樓上有了慈愛的溫和的教訓後, 大家又即刻把聲音抑下來。但誰都不能去睡!我們又相互輪到談笑話,又挑對子兩個人來 練習打架。興還未盡,天就發白了,接著,祠堂門前衛兵棚的號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個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兩天以後,我們十個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來了。知道是 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為捐款,是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後,便覺得二哥真是 一 個好人,而且這樣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輩還要好。大致二哥之善於說話,也是其所 以引起我們同情的一種罷。他告我們,是離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門寨上人,有媽沒有父親。 這仇家是從遠祖上為了一個女人結起的,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為是祖母在先原許了 仇家,到後毀約時打了一趟堡子,兩邊死了許多子侄,仇就是那麼結下。以後,那一邊受 了他們祖宗的遺訓,總不忘記當年毀約的恥辱,二哥家父親就有過兩次被賊攀贓污盜,雖 到後終得昭雪,昭雪後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這次入監,也已經是第二次,他說是第一次 在黔軍軍法處只差一分一秒險見就被綁了哩。 問他:“那你怎不求軍隊或衙門伸冤反坐?” 他說:“仇家勢力大,並且軍隊是這個去了那個來,也是枉然。” 又問他:“那就何不遷到縣裡去住?” 說是:“想也是那麼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鄉裡,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聽命於天了!” 他卻輕輕的對我說:“除非是將來到軍隊裡做事,也像你們的樣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個兵,來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隨時可生的危險的。但二哥此時卻還正 是一個犯人。怎麼有法子就可以來當兵?他說的話桂生也曾聽到,桂生答應待他無事出獄 後,就為他到他爹處去說情。 因為是同二哥相好,我們每夜的宵夜總也為他留下一份。 他只能喝一杯酒。他從木窟窿裡伸出頭來,我們就餵他菜餵他酒,其實他手是可以自 己拿的,但是這樣辦來,兩邊便都覺得有趣。像是不好意思多吃我們的樣子,吃了幾筷子, 頭便團魚樣縮進去了,“二哥,還多咧,不必客氣吧,”於是又不客氣的把頭伸出來。在 宵夜過後,二哥就為我們說在鄉下打野豬以及用藥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時不同他說話他 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媽吧。在我們還沒有同二 哥很熟時,二哥的媽就來 過一次。一個五十多歲的高大鄉下人,穿藍色衣服,在窟窿邊同二哥談了一些話,抹著眼 淚就去了。問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媽,知道這邊並無大危險,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 他媽第二次來時,我們圍攏去同她說話,才看出這婦人竟與二哥一個模樣,都是鼻樑骨高 得極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飛,大腳大手,雖然是鄉下人樣子,卻不粗鹵。這次來時為二 哥背了一背籠紅薯,一大口袋板栗,二 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幾個副爺相看護,這一來卻把老 太太感動了。一個一個的作揖。又用母親樣的眼光來覷我們,且說自己把事做錯了,早知 道,應當要莊上人挑一擔紅薯來給大家夜裡無事燒起吃。最後這老太太便強把特為她兒子 帶來的一 袋栗子全給了我們,背起空背籠走了。其實她縱不把我們,二 哥的東西,我們 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讓著來吃的。 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緣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處打聽二 哥的案件,總說是還有所候, 危險雖沒有,也得察明才開釋。 既然是全無危險,二哥也象沒有什麼不願意久住的道理了。我們可沒有替別人想,當 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兒時,一個人住在這柵欄子裡是怎樣寂寞。照我們幾個人的意思,二 哥就是那樣住下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若果真是二哥一日開釋,回 了家鄉,我們的寂寞, 真是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齊的那猴子到什麼地方搶來一個竹管子,這管子我們是在故鄉時就見 到過的。管子一共是七個眼,同簫樣,不過大小只能同一枝奪金標羊毫筆相比。在故鄉吃 了晚飯後,大街上就常有那類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漢,腰帶上插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東西, 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來吹起,聲音嗚嗚喇喇,比嗩吶還要脆,價值大概是兩個銅子一 枚,可是學會吹的總得花上一些兒工夫。桂生見到那管子了,搶過來吹,卻作怪不叫。我 拿過來也一樣的不服我管理。 “我來,我來!”二哥聽到外面吵著笑著,伸出頭來見了說。 “送二哥試來吹吹!”桂生又從我手裡搶過去。 呵,柵欄裡,忽然嗚嗚喇喇起來了。大家都沒有能說話。 各人把口張得許多大,靜靜的來聽。不一會,樓上也知道了,一個鬍子書記官從欄杆 上用竹篾編好黃連紙糊就的窗口上露出個頭來,大聲問是誰吹這樣動人的東西!大家爭著 告他是犯人。二哥聽到有人問,卻悄悄的把管子遞出來了。桂生接過拿上樓去給那鬍子看, 下來時高興的說七叔告二哥再吹幾個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來,變了許多花樣,竟象比 大街上那賣管子的苗老庚還吹得動人。樓上的師爺同樓下的副爺,就呆子樣聽二哥吹了一 個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簫來要二哥試吹,還是一樣的好聽。 待到大家聽飽了以後,就勒著要二哥為指點,大家爭到來學習,不過,學到兩三天, 又覺到厭煩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簫的訣竅,不拘一枝什麼簫,到我手上時,我 總有法子使它出聲了。這全是得二哥傳的法。二哥還告我們他家中是各樣樂器都有的,琵 琶,箏,簫,笛子,只缺少一個笙。 在鄉中,笙是見也無從見到的,但他預備將來托上常德賣油的人去帶,說是慢慢的自 己來照了書去學。 音樂的天稟,在二哥,真是異樣的。各樣的樂器,他說都是從人家辦紅白喜事學來的。 一個屈折頗多的新曲,聽一 遍至兩遍也總可熟習,再自己練習一會,吹出來便翻了許多更 動人的聲音了。單憑了耳朵,長的複雜的曲子也學會了許多。自己且會用管子吹高腔,摹 仿人的哼著的調子。又可以摹仿喇叭。軍歌也異常熟習。本來一個管子最多總不會吹出二 十個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卻象能把這些三個或四個音揉碎捏成一個比原來的更壯大,又像 把一個音分成兩個也頗自然的。 像是有了規則的樣子,雖然上頭也同我們一樣的明知二 哥的案子全是被賊匪所誣賴, 仇家買合的匪是把頭砍下了,但平安無事的二哥,仍然還得花上一百元名為樂捐的罰款, 才能出門。真是無聊呵,象才嫁了女的家中,當二哥出去以後! 二哥是在吃了早飯時候出去,到夜裡,又特意換了一件乾淨衣服,剃了一回發,來到 我們棚裡看我們的。不過這時我卻出了門。二哥便同桂生談笑了一陣。桂生為他打了半斤 酒,買來一些滷牛肉,說是“還剛被一個人扯到喝了一頓呢”,但也勉強同桂生喝了一小 茶盅酒。他又要桂生為他去試問問營裡,若是不為什麼資格所限的話,是願意自己出錢買 一枝槍來同我們做補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幾個同聲說,果若二哥能來到營裡,班長的位置 是非二哥來做不可的。我們正少一個班長哩。到我回營時,二哥卻已返到一個親戚家去了。 因為是記到二哥說的明日便當返石門寨去看看媽,過幾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 身來候信,所以雖然是一對著柵欄便念著象嫁去的二哥,但總料想第二次見到二哥時,我 們便要更其放肆的來一同喝酒說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許我的一枝簫,便更覺唸唸,恐怕 是二哥來了後一時不能入營,就時時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處去撒賴。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 哥的為人的,經他幫到一說,事情便妥帖了。只等二哥從石門寨回來,槍不必自己買,桂 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補上一個名字。 至少是當時的我,異樣的在一種又歡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著二哥的!我知道時間是快 要下雪了。一到雪後,我們就可以去試行二哥所告我們的那種法術,用鳥槍灌了細豆子去 打斑鳩。桂生的爹處那兩匹狗,也將同我們一樣高興,由二 哥領隊,大家去追趕那雪裡的 黃山羊!若是追趕的是野豬,我們爬到大樹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寬的矛子去刺野豬,那 又是如何動人的一幕戲同一張畫! 一天,兩天,……二哥終於不見來。到第四天,桂生從他七叔處得來一個壞消息,二 哥的媽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個稟帖說是兒子正預備著一切,要來當個兵,夜裡幾個 臉上抹了煙子的人,把兒子從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個稟帖便是說已在坳上為人發現了 兒子的屍體,頭和手腳卻已被人用刀解了下來束成在一處,掛在一株桐子樹上,顯然是仇 殺,只要求為兒子伸冤。桂生說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還是坐在監牢裡,總不至於這 樣吧。這不消說是仇家見到二 哥這次又沒有被軍隊認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 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裡來;並且二哥行將來營裡當兵的消息,總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 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這樣一個毒計策,買人把二哥害了。 ……簫是不必學了!我們那一棚的班長也只好讓他那樣缺著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 把那兩匹狗打了吃掉吧!沒有二哥,山羊是趕不成了! 桂生聽著我的傷心的話語,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爬到凳子上頭去,把牆頭上懸著那一 大捆帶殼的細綠豆,取下來擲到地上後,用腳蹂的滿地是豆子。 “要這東西是有什麼用處?將來誰再打斑鳩就是狗養的! ……” 這夜對著空的監牢,我們才感到以前未曾經過的大的空虛。同樣的心情,就是二姊死 了,讓屍身塞到棺木裡,眼見為幾個骯髒伕子抬去後那樣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裡去燒夜香 時候! 在快要過年那幾天,我們是正用生的棕布包了腳,在那沒膝的厚雪裡走動,開差到麻 陽縣去的。在路上,見到那白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腳印,經我悄悄的指點給桂生,不久大家 都見到了。大家都會意。因為這樣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們對二哥的懷念,又無一個人敢 提出關於二哥的話語,覺得都很慘戚。山狸子的腳跡是在雪消後就會失去的,二哥卻在我 們十個人心上,留下一個不容易為時間拭去的深深的影子。 到近來,使我想起死的朋友們而輒覺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個,二哥算是我最 初一個好朋友。還是能吃能喝活著的當年那九個副爺們,雖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許比往 日要長進了許多,象桂生同小齊,是在前年見著時就已經穿了上尉制服的,不過,我們的 當年那種天真的稚氣,卻如同二哥一樣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來酒呀肉呀你一杯 我一杯的不客氣的兄弟樣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還要難的事。 就是真實的過去,也成了夢幻似的傳奇似的事情,在此時要去當兵的年青人,諒亦無 從去找到那同樣浪漫不羈的生活教訓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無可奈何中往東北陸軍第二旅當兵去了。送他去時,見 到他眼淚婆娑的一個人進那二 旅司令部,回頭在車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還幼小的年齡出 門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卻來改了業,而改業後仍然還不能忘情於過去, 心裡忽然酸楚起來,淚便墮在大褂前襟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點吧。這裡的軍中不比家 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隊弟兄也與我們朋友是異樣,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後見到你的 小孩子的眼淚,以後你就能把眼淚收拾起來,學做一個大人!我是像你這樣十七歲的年紀 時,便已管理十個比我還大的人,充班長每日訓練別人了。你當隨時小心又小心,莫讓人 拿你來做整理軍紀的證明。凡事都得耐煩去做,忍了痛對你生活去努力。你應當用力量固 執著你的希望向前去奮鬥,到力盡氣竭為止。你當認清你生活周圍的敵人:時時想打仗的 軍閥?不是的!穿紅綠衣裳用顏料修飾眼眉的女人麼?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養 成的一切權威,就是你的敵人!在兩樣的命運下,我是希望你沒有為槍呀炮呀打死,僥倖 能活下找得出對於這世界施以一 種酷刻的報復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與其每天每天去 盡了全力與柴米油鹽來打仗,結果勝負還是未可知,不如走這士大夫所不齒的一條路,還 是於你我都適宜。一切的站到幸運上的人,周圍的事實是已把他們思想鑄定成為了那樣懦 怯與自私,他們哪能知道一個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時候為生活壓下而繼續死去是普 遍的事實?他們哪能知道他自己以外的還有生活的苦戰?那類口誦著陳舊的格言說是“好 男不當兵”的圓臉凸肚紳士們,我是常常的夢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見一個就是一個耳 刮的。這可笑的夢我竟常常的要做。呵,小的弟弟,那類紳士的教訓,若是在你心中居然 生了足以使你自慚的壞影響,真是不應該!目下,在此幾個窮苦朋友們,還夢著囈語著, 要在藝術上建設什麼,找尋什麼,在追求中卻為了饑餓而僵僕,讓冬天的寒風在頭上代表 人類做冷峭的獰笑。這樣的結果一無所得、包著苦惱死去的朋友們,這裡那裡全是。從這 種悲劇的連續中,已給了我們頗大的真而善的教訓了。當兵,便是我們這類人從夢中找不 到滿足復仇的一條大路!雖然這並不是一條平坦的路,但比之於類乎“秀才造反”的途徑, 已是異樣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對著新的生活努力罷。你好好的學一個大人,不要時時 眼淚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樣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們是在同一命運下竭著力量來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為可怕的時間所捏碎我們的天 真與青春,真是只有撫著臉兒來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點兒光明去看吧。過去的是已 經成為過去了。好好的運用著未來也不為遲!得你來信,說是除了帶皮帽子大家驟然相對 時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還好過,你不會知道我在接到你這信以後是怎樣在喜悅與惆悵中眷 念著我過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離開我們的寂寞,我才來寫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 願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當時,只是不要到了我這樣年紀時,卻來改了業,寫當年的一 切給你小的朋友看! 一九二六年六月

【第二章】 熾天使書城

我的小學教育

木傀儡戲 二月八,土地菩薩生日,街頭街尾,有得是戲!土地堂前頭,只要剩下來約兩丈寬窄 的空地,鬧台就可以打起來了。 這類木傀儡戲,與其說是為娛樂土地一對老夫婦,不如說是為逗全街的孩子歡心為合 式。別的功果,譬如說,單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錢時,大多都是論家中貧 富為多少的;惟有土地戲,卻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像我們家有五個姊妹的, 雖然明知到並不會比對門張家多谷多米,但是錢,總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 孩子看戲不看戲可不問。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別人兩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說來, 也不好意思。 戲雖在普通一般人家吃過早飯後才開場,很早很早,那個地方就會已為不知誰個打掃 得乾乾淨淨了。惟有“土地堂前豬屎多”,在平時,豬之類,愛在土地堂前卸脫它的糞便, 幾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戲日,大家臨時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礙了看戲是大家所抱怨的, 於是,這一天,就把豬關禁起來了。你若高興,早早的站在自己門前,總可以見到戲箱子 過去,押箱子的我們不要問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兩個挑水的人抬著,箱 子上有各樣好看的金紅漆花,有釘子,有金紙剪就“黃金萬兩”連連牽牽的吉利字,一把 大牛尾鎖把一些木頭人物關閉著。呵,想像到那些花臉,旦角,尤其是愛做笑樣子的小丑, 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乾似的貼著,短短的鬍子,……而它們,這時是一起睡在那一隻大木 箱子裡,將要做些什麼?真可念!我們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預先 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象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擔子,包娘的酸蘿卜籃子,也頗早的就去 把地盤找就了。 飯吃了,一十六個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課,在一種毫不用心隨隨便便的舉動下,用淡 淡的墨水描到一張老連紙上後,所候的就是“過午”那三十枚制錢了。關於錢的用處,那 是預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費賬單大致如下:面(或餃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節,三文。 酸蘿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涼糕,四文。 老強母親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臨時費。 涼糕,同膏粱甜酒,母親於出門時,總有三次以上囑咐不得買吃的,但倘若是並無其 他相當代替東西時,這兩樣,仍然是不忍放棄的。有時可以把甘蔗錢移來買三顆大李子, 吃了西瓜則不吃涼糕。倘若是剩錢,那又怎麼辦?錢一多,那就只好拿來放到那類投機事 業上去碰了!向抽籤的去抽糖羅漢,有時運氣好,也得頗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去換錢, 去同人賭骰子,擲“三子侯”。錢用完時,人倦了,縱然戲正有趣,回家也是時候了。遇 到看戲日,是日家中為敬土地的緣故,菜必格外豐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個生日呢?” 用一種奇怪的眼睛瞅著桌上陳列的白煮母雞,問媽,媽卻無反應。待到白煮雞隻剩下些腳 掌肋巴骨時,戲台邊又見到嘴邊還抹油的我們了。 在鎮筸,一個石頭鑲嵌就的圓城圈子裡住下來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來遷入漢 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雖然多數苗子還住在城外,但風俗,性質,是幾乎可以說已彼 此同錫與鉛樣,融合成一鍋後,彼此都同化了。時間是一世紀以上,因此,近來有一類人, 就是那類說來儼然象罵人似的,所謂“雜種”,就很多很多。起初由總兵營一帶,或更近 貴州一帶苗鄉進到城中的,我們當然可以從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這是“老庚”,縱然 就把衣服全換。但要一個人,說出近來如吳家楊家這兩族人究竟是屬於哪一邊,這是不容 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兒都特別美”,這一個例可以通過,我們就只好說凡是吳家 楊家女兒美的就是苗人了。但這不消說是一個笑話。或者他們兩家人,自己就無從認識他 的祖宗。 苗人們勇敢,好斗,樸質的行為,到近來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種普遍的德性。關於 打架,少年人秉承了這種德性。每一天每一個晚間,除開落雨,每一條街上,都可以見到 若干不上十二歲的小孩,徒手或執械,在街中心相毆相撲。這是實地練習,這是一種預備, 一種為本街孩子光榮的預備!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場的怕是無一個罷。 他們把隊伍分成兩組,各由一較大的,較挨得起打的,頭上有了成績在孩子隊中出過風頭 的,一個人在別處打了架回來為本街掙了面子的,領率統轄。統轄的稱為官,在前清,這 人是道台,是游擊,到革命以後,城中有了團長旅長,於是他們銜頭也隨到改變了。我曾 做過七回都督,六弟則做過民政長。都督的義務是為兄弟伙湊錢備打架的南竹片;利益, 則行動不怕別人欺侮,到處看戲有人護衛而已。 晚上,大家無事,正好集合到衙門口坪壩上一類較寬敞地方,練習打筋斗,拿頂,倒 轉手來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選對子出來,學苗子打 堡子時那樣拚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擊,除開頭臉,心窩,“麻雀”,只在一些死 肉上打下,可以煉磨成一個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漢,那是事實罷。不願用傢伙的,所謂“文 勁”,仍可以由都督,選出兩隊相等的小傻子來,把手拉斜抱了別個的身,垂下屁股,互 相扭纏,同一條蛇樣,到某一個先跌到地上時為止,又再換人。此類比賽,範圍有限,所 以大家就把手牽成一個大圈兒,讓兩人在圈中來玩。都督一聲吆喝,兩個牛勁就使出了。 倒下而不願再起的,算是敗了。敗者為勝利的作一個揖,表示投降,另一場便又可以起頭。 也有那類英雄,用腰帶綁其一手,以一手同人來斗的,也有兩人與一人斗的。總之,此種 練習,以起包為止,流血也不過兇,不然,勝利者也覺沒趣,因為沒一個同街的啼哭回家, 則勝利者的光榮,早已全失去了。 這一街與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們便找不出實際顯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 弄,土地戲開場,他們就有得是樂了。先日相約下來,做個預備。行使通知的歸都督,由 都督下令團長去各家報告。各人自預備下應用的軍器,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東西!固然, 正式衝鋒上,有由各方首領各選人才,出面單獨角力用不著軍器的時候,但,終少不了! 少了軍器,到說“各亮器械寬闊處去”時,恐怕氣概就老不老早先餒下了。或是短短木棒, 或是家中曬棉紗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軍器是“南竹塊”。這東西,由一個 小孩子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時,任怎樣有力,也不會大傷。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 子們學籐牌時,又可以充砍刀用,所以家中也不會禁止。缺少軍器的可以到都督處去領取 兩枚小錢,到錢紙舖去,自己任意挑眩竹片在錢紙舖中,除了夾紙已成了廢物,也幸有了 這樣一種銷路,不然,會只有當柴燒了。 團長通知話語,大約如下: “據探子報:#月#日,# #街,唱土地戲#天,兄弟們應各備器械,前往台邊佔據地盤。 奮勇當先,各自為戰,莫為本街出醜,是所望於大家!” 此出於侵略一方面,能具侵略膽量者,至少總有幾位腳色,且有聯絡或征服其他團體 三個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佈,不然,戲縱要看,也只好悄悄的,老老實實的,站在遠遠 的地方觀望罷了。戲屬本街呢,傳話當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頭戲,熱鬧非凡,凡我 弟兄,俱應於鬧台鑼鼓打過以前,執械戎裝到場,把守台邊。莫為別地痞子欺侮,致令權 利失去!其軍械不齊又不先來都督處領取款子的。罰如律。” 關於賞罰律,抄數則例示: 見敵遠走者,罰錢一文。 被打起包不哭哼者,賞錢一文。 在別處被二人以上圍打不傷者,賞錢二文。 被人罵娘二句挑戰不敢動手者,罰錢二文。 不是說到這一群小寶貝預約下來的事情麼?在戲場開鑼以前,空頭嗩吶還嗚嗚的吹時, 本街的孩子們,三個五個,滿面光輝,如生日是屬於自己一樣,吃得肚子飽飽的,迎上前 去,就把戲台包圍了。所謂台,可不是玩意兒,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 大小的木杆竹竿,橫七豎八的在一些麻繩子的束縛下綁好後,(遠看正如一個立方體的燈 籠架子,)接著是用破破爛爛灰布青布帳篷一類套上去,照此一來,太陽可以不會再曬到 鼓起嘴巴吹嗩吶的老老禿頂了,一些木頭傀儡也就很安靜於一方陰影下老老實實休息著了。 布篷套上後,已不再象燈籠架子,到後又得那類廟中用的幔子把打鑼鼓一班人分隔到內房 去,於是遠遠的看來,儼然也成了一 個戲台模樣。 把鬧台過後,不久就是為某鄉約,某保證,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戲。這真討 厭!在大戲台上,見到一個戴了面具,穿了紅衣,隨到“鐺鐺慶鐺鐺”的一起一落的步法 走著,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賜福”或“一品當朝”的紅布片子灑開一抖,已夠膩人 了,如今卻由一個木頭人再套上一個面具,也虧下面那個舞的人好意思!另一個人口中喊 著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們回過頭去,只要選那人眾中臉兒象貓的,必定就是她。她是 快活極了,卻不知我們都為她羞。不過,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頭上時,那便又當 別論了,因為是這麼一來,過午的錢,將因外祖母的高興,把我們吃早飯時所預約下來的 用費增加了。 有一類聲音,是未經鑼鼓敲打以前,就能聽到的,就像:孥孥,你媽又怎不來!婆婆, 又怎不把你的外孫也帶來!代狗,這裡要買鹽葵花子!嫂嫂,這裡有張空凳!□□鐘幸煥 嗌□簦□鍬喙那麼蛞院螅□較□呂矗□□酥刑□□寄芴□降模□拖螅豪戲剩□錐垢□□耄 □鵲模□荷弊櫻︰嬋停□茸傭嘧鞔祝÷□獾模□也灰□庋□模……到歇晚台時,一切聲音 就都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聲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銳的呼聲,突出此一片嘈雜的 音海,但終於抑下了,深深的陷到這類爛泥樣的吵嚷中了,全場板凳移動聲像一批頂小的 頂壞的邊響炮仗往你耳邊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個頑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種研究態度,把手指頭塞到口裡去, 權當丁丁糖吮著,很殷勤的看到戲子們把一個一個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戲台的 皮剝去後,依然恢復那燈籠架子的神氣,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於灰色葵花子殼中找尋他 不意中的幸運,好像一枚當十 銅元,一條手巾,一個僅只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戲人,在布圍子裡地下走動著,把木傀儡從暗中伸舉起來,至齊傀儡膝部自己手掌 為度,若在台邊看戲,利益就太多了。在台邊,則一面可以看戲,一面還可見到那個唱戲 的人,手中耍著木頭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極其可笑的做出儼乎其然的神氣,走著戲上人 物的步法。一個場面上是旦腳,如象奪阿斗的糜夫人,則耍木頭人的那一位,腳步也扭扭 捏捏,走動時也正同一個小腳女人樣,真可笑極了。揎開布篷,便又可以見到那打鑼的, 在空閒時把塞到耳朵邊正燃著紙煤子吸煙,吹嗩吶的,嘴巴脹鼓鼓的,同含了什麼兩枚核 桃之類,又正如殺豬志成吹豬腳那一種派頭。台邊前,不怕太陽曬,也是一個舒服處。還 有一件頂討便宜的事,就是隨意去扳動那些腦後一顆釘掛在繩子上休息的傀儡時,戲子見 到也從不呵叱!因為這中還有一個規矩,這規矩是戲在哪一街演唱時,則那一街的孩子, 在大人們許可的法律中,成了戲台周圍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權利有如此其 多,當然給了其小孩若干強烈的誘惑。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既無從去禁止另一街為這誘惑 已弄得心癢癢的之強項君子,因此一 來,保護主權與野心家的戰爭,便隨時都可以發生了。 敗了,大家無聲無息的退下,把救兵搬來時,又用力奪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報復。 勝了,所謂野心家,懷了失敗的羞恥,也不再看別人街上唱的戲,都督帶領弟兄,垂頭喪 氣回家去,這恥辱也保留下來,等另一機會去了。為競爭存活起見,這之間用得著臨時聯 邦政策。毗鄰一街,若無深仇,則可合力排除強權,成功後,把帝國主義者打倒後,則讓 出戲台前地位三分之一來作攜手御外侮的報酬。也有本街孩子極少,猶能抵抗外來之人侵 略主權的,此則全賴本街中之大孩子。此類大孩子,當年亦必曾作統領,有名於全城,一 切孩子們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濟。大孩子初不必幫同作戰,或用別的力來相助, 所要的是公理的執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來占戲台,本街小孩子訴苦於大孩子時, 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斗之徒,為執行評證,使兩街孩子,到離戲場較遠,不 致擾亂唱戲的空地方去,排隊成列,各擇一人,出面來毆撲,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鐵 器傷人,不准從旁幫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戰,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賽。第一對勝敗分明 後,又選第二對,第三第四 繼其後,以盡本街小孩子為止。到後,總評其勝負。若本街實 不敵,則讓戲台之一面或兩面,作媾和割地議;若勝,則對方雖人多,亦不必退縮。因較 大之公證人在旁,敗者亦只好攜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戲了。要報仇麼?下次有得是機會, 橫順土地戲是這裡那裡直要唱二個月以上的,並且土地戲以外也不是無時間。 在打架時,是會要影響到戲的演奏麼?我才說到,那請放心,決不會到那樣!他們約 下來,在解決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樣文明,混戰獨戰總得到大田坪裡, 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壩空闊,平順,免得誤打別的老實小孩們,敵不過而又不甘認敗的, 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雞溜頭時一樣。至於沙子地方,則縱跌猛的摔倒時,不至把身子 跌傷,且衣服髒了也容易乾淨。也不知是有意還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塊大坪,沙子軟軟 的同棉絮樣的地方,就很多!不論他是如何,孩子們,會選地方打架,那是用不著誇張也 用不著隱飾的了。 不光是看戲。正月,到小教場去看迎春;三月間,去到城頭放風箏;五月,看划船; 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燒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 十 二月,初三牲盤子上廟敬神;平常日子,上學,買菜,請客,送喪,你若是一個人,又 不同你媽,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結下了許多仇的一個人,那真危險!你一出街頭,就得准 備。起包是最小的禮物,你至少應準備接受比起包分量還重一點的東西。閃不知,一個人 會從你身邊擦過去,那個手拐子,兇兇的,一下就會撞你倒地做個餓狗搶屎的姿勢!來撞 你的總不止一人。他們無非也是上學,買菜,一類家中職務。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對 手,遠遠的他見你來,早拔腳跑了。但可以欺的,他總不會輕輕放過。他們都是為人欺苦 夠了的人,時時想到報復,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裡頭去。對仇人,沒有可報復的方法時, 則到處找更其怯弱的人來出氣。他們見了你時,有意無意的,走過你的身邊,裝裝自己爸 爸夜裡吃多了酒的醉模樣,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撐到腰間,故意將拐子作了力來觸撞你軟 地方。撞了你後,且胡胡的用鼻子說著,“怎麼,撞人呀!”不理是為一個不願眼前吃虧 的上策。忍不住時,抬起頭去,兩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調皮起來!他將對你不客氣 的笑,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輕蔑來。或者,他更近一步,攏到你身邊來,揚起捏 著的拳,恐嚇似的很快的輕輕落到你背上。你不做聲,還是低了頭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 又出來了。他將把腳步拖緩下來,待你剛要走近他身邊時,笑笑的臉相,充滿難堪的惡意, 故意若才見到你的神氣:“喔,我道是誰呀!若高興打架,就請把籃子放下罷。” 這只能心裡說打架是不高興的事。雖然在另一個地方,你明知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 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門左右,一聲喊,幫忙的來打狗撲羊的不知就有許多,所以“狗仗屋前” 的他,便分外威風起來了。挑戰的話大致不外後五種:錄下以見一 斑。 1肏他媽,誰愛打架就來呀! 2賣屁股的,慢走一點,大家上筆架城去! 3哪個是大腳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試試! 4大家來看!這裡來一個小鬼! 5小旦腳,小旦腳,聽不真麼,我是說你呀! 罵,讓他點罷,眼前虧好漢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凌過路人,這是多數 方面一種固有權利,這權利也正如官家攔路抽稅樣: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應當 忍受之事;不然,也許損失還大。並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時於你街上,就已把這稅 收得,這時不過是退一筆不要利息的借款罷了。 關於兩街中也有這麼一條,“不欺單身上學孩子”,但這義務,這國際公德,也看都 督的腳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無從勒弟兄們遵守的。 木傀儡戲中常有兩個小丑,用頭相碰,揉做一團的戲,因此,孩子們爭鬥中,也有了 一派,專用頭同人相碰。但這一 派屬於硬勁一流,勝利的仍然有同樣的吃虧,所以人數總 不多,到後來,簡直就把這門戰略勾除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作完。北京

【第三章】 熾天使書城

嵐生同嵐生太太

嵐生先生在財政部是一個二等書記,比他小一點的還有三等書記,大一點的則有…… 人太多了。許是因為職位的緣故,常常對上司行禮吧,又並不生病,腰也常是彎的。但這 些屬於做官的事,不值得來用多少話語形容。橫順這時節,大家對於某種人的描寫,正感 到厭煩,或者會疑心是故意在紙上刻薄了他,小書記從職務上得來的殘疾不說它還是好的。 我們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個寫得一筆好字,能幹勤快的書記,很受過前任總務廳長的褒 獎,此外,他是一個每月到會計處領三十四塊錢薪水的書記,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個“岳”字,所以台甫用嵐生二字,即“岳可生嵐”之意,這是從名號上 面,即可以見出他人是受過教育的。但在財政部去找姓牛名岳的,那是白費事。財政部職 員錄中,並無牛嵐生其人。從書記到科長,科長到廳長,廳長回頭又數下來,一直到傳達 處的聽差,把牛岳或牛嵐生問誰,誰也不知道。你到各處去問嵐生先生時,我想這只能使 你增加些新見識,可以看出部裡官位之多,人名字的奇怪,至於嵐生先生,在部裡卻改了 一個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飛。至於這名字是否是從“飛黃騰達”或《聊齋》上 《牛飛》一章取來,可就無從考究了。嵐生先生在部裡職員錄中,既寫得是牛其飛,又像 有意把台甫也隱瞞了去,同事中喊“其飛”“其飛”總覺似乎拗著口,於是,刻薄一點的, 就慷慨地為他取了一個諢名。這諢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總與他姓和身體上的異樣粘了 點兒關係。這能怪誰?誰叫他那麼胖又姓上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姓?不過我知道,當到他面 前喊叫他諢名的仍然是很少。這是得力於自己的體魄。從自己巍峨上生出威嚴,在嵐生先 生,原是於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好些例外權利了。 冬月來,天氣格外好,鎮天大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陽,且無風,馬路上沙子也很少。 嵐生先生每天十二點欠三十分的時候從財政部辦公室,回到西二牌樓饅頭胡同住處,陪太 太吃飯。走路的回數總比坐車的回數多些。並不是圖省儉。人家並無怎樣別的值得匆忙的 事情,原就樂於把這三十分鐘,花到這一段不到兩里的馬路上去的。棄了車子來走路,這 一來,便宜是異樣明白的:一則太陽曬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還好過,一則是自己不願 意在十二點以前到家。若果真十二點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來的差事,必多到一倍。這 些差事,慢一點到家,我們的嵐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車子比自己走路還要慢,嵐生 先生是極其願意坐車回去的。“又不是調兵搬將,趕考充軍,要這樣到大熱鬧路上忙個什 麼?”因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見到車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嵐生先生就覺得這真無聊。 奇怪的是財政部門前擱下來的車輛,你縱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個跛子,一遇到拉起部中級 別稍高的辦事人員,總也是比別人還要快,因此,嵐生先生就更其不高興坐車了。 從部裡到饅頭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過裡脊房,向東,再折而南,出裡脊房南 口,又向東,進蘿卜胡同,又出,一轉彎,就到嵐生家公館了。 嵐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開的路線,經久不變,那麼走到公館的。有時換由墨水胡同, 那就較遠一點。較遠一點則可以多耽擱些時間,也是嵐生先生所願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 一個“閨範女子中學”,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嵐生下辦公室時,若從墨水胡同過身,則 總可以看到許多從閨範中學返家吃中飯的女孩子。這中學雖標名是“閨範”,但如今時行 的剪髮的事情,象並不和學校名稱相抵觸,所以看普通女子外,還可以看頭象返俗尼姑樣 的女人,因這樣,嵐生先生從遠道走的日子,次數又像比捷徑還要多了。看女人本像是不 大好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實,不逗人厭,那是正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樣子,至少 比那類不會愛人的愛情,還要正派得多的。嵐生先生的看法,也可歸入這一流。他覺得女 人都好看,尤其是把頭髮剪去後從後面看去,十分有趣。因為是每日要溫習這許多頭,日 子一久,閨範女子中學一些學生的頭,差不多完全記熟放在心裡了。向側面,三七分的, 平剪的,卷鬢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時也能記出。且可以從某一種頭髮式樣,記 起這人的臉相來。但嵐生先生對這類事,卻並不是象世間上許多傻子一樣,就儼然油了臉 說是在愛著。嵐生先生不拘在何種情形中,愛自己太太總比之愛別人還過分的。且象對於 自己太太過於滿意,竟勻不出賸餘愛情再給別人了。他想著,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發剪了 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時候,會更要覺得太太年青美好,那是無疑的。但曾用別的方 法試探過太太意見,太太卻不反對也不讚成:不讚成,使嵐生先生不敢一時將希望提出來; 不反對,卻給了嵐生先生一點非去溫習閨範中學的女子頭髮不可的工作了。 嵐生,嵐生太太,就是這麼兩個人,組成一個小家庭的。 照嵐生先生的主張,凡是家庭,總要有兩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才是道理。本來是 預備只要太太得了一個小孩子時,同時就到傭工介紹所去找一個女傭人。不過太太竟像是 因為怕請人多花錢一樣,兩年來還是生養不出一個小嵐生,所以直到如今,人還是請不成。 因了一家只兩個人,每日關於吃飯的事,嵐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權利義務糅合放在一起了。 買菜,煮飯,太太是不煩嵐生先生幫忙的。但碗總要洗洗。爐子裡添煤,到煤舖裡去賒賬, 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願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興時,煮飯炒菜,純義務也 要荊那一天,若是兩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結果就只好照顧胡同口兒那一家四川小館子去了。 嵐生太太人實在好,各樣當主婦分內的事都曉得,都能做。年紀小嵐生六歲。樣子也 還長得白淨好看。也許就是為了年紀還不大,孩子們的脾氣同天真卻一樣好好的保存在心 裡吧,固然知道當太太的對於料理家事是分內差事,但她總不願嵐生先生空起兩手來看她 做事。且覺得嵐生先生在家中袖手吃閒飯不大合理,久而久之,嵐生先生就把洗碗同抹桌 子等工作也歸在自己義務項下了。到近來,在十二點以前,太太縱然把飯菜已經全體做好 了,無論如何,碗筷必得留下一 件兩件等待嵐生先生處置的。你若因為想實行不做工而吃 飯的主義,故意把回家的時間拖下來,碗還是好好的放到大的白鉛桶裡面。太太要吃卻顧 自洗一個。是這樣堅決的經過不知多少小小鼓氣後,明知躲避已無望,近來,嵐生先生偷 閒野心才不敢常起了。不過早回家則差事堆到頭上總是格外多,在外挨一刻就少一件事, 嵐生先生之所以養成走路的脾氣,就為得是這樣一個道理。 要說是嵐生先生怕他的太太,也不盡然。太太應不應當怕,那是看太太來。至於嵐生 太太,有許多地方,原是敵不過嵐生先生的。嵐生先生是胖子,雖不大,但究竟是小胖子。 嵐生太太身個兒卻很校若是當真鬧翻臉,認真扭打起來,太太是無論如何打不過嵐生 先生的。正又像太太很明白打不過嵐生先生一樣,凡遇到要逼著使一個丈夫摔傢伙發氣打 人的事情,太太總依然知道極力去趨避。太太且懂到用一切新派溫柔的方法,譬如說:親 嘴,擁抱,以及別的足以增加嵐生先生的愛憐的各種各樣方法來軟和嵐生先生的脾氣,排 件施行,使嵐生先生雖然是胖也到了那“英雄無用武之地”。其實,嵐生太太,並沒有讀 過什麼新書,關於近來聰明文學家翻譯的什麼《愛的法寶》一類駕御老爺的模範指南新書, 當真不曾見過的。 今天是嵐生先生從部裡得了九月份薪水回家來。洗碗的差事當然就豁免了。因為得了 錢,太太主張到小館子去喊了一碗汆丸子,於是午飯桌上,比平常就多了一個碗。平常的 品字形的排法變成田字形,太太的臉,也好像變得比昨天更可愛一點了。 在吃飯當兒,嵐生先生正用筷子擒住了一個肉丸子往口裡送,太太說,“你頭似乎也 可以剃得了。” 沒有把丸子嚥下的嵐生先生,點頭來答應。待到嵐生先生能夠說話時,太太的筷子, 又正在那裡擒住了一個丸子。 “太太,我有一句話同你商量。” 這是一句照例的話。並不是商量,也得這樣來說。這脾氣太太是很習慣了的。在平時, 嵐生先生不拘哪一次要同太太說一點超乎吃飯中討論“菜好飯爛”以外的事情時,都是那 麼來起頭的。太太這方面,可以不必用口來答覆,把頭略點,或竟不點,只用正在桌子上 碗碟中間搜尋菜心的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掉過來瞅著了嵐生先生,嵐生先生就可以繼續 把議案提出了。 太太把筷子停在碗裡不動,聽了嵐生先生的話,就瞅定了嵐生先生。 “太太,你說近來年青女人有辮子好看一點——還是有髻子好看一點?” 太太先是莫名其妙,故沒有做聲。 “其實,依我看,你梳髻子還要比拖辮子更可愛一點的。” 這真是一句廢話!正因為加了後面一句話,太太卻反而生出疑心了。這不明明是在街 上看上了誰家拖辮子的女人,回 來不能忘情的話麼?於是太太心中就覺得有點兒酸。要開 口罵一句卻又不知從哪一句話上罵起。看嵐生先生,是臉兒團團的、笑笑的、彷彿異常得 意的。 筷子縮回來在另一碗來夾了一筷紅燒芥菜,太太的不快是已到了臉上了。 本來就是惟恐太太誤會的嵐生先生,在發現太太臉上顏色後,覺得有點惶悚不好意思 起來。知道是太太在一種誤會中已生氣著惱了。但不知應用個什麼樣話語來解釋,方能 “化干戈為玉帛”。 “太太,吃呀!”一舉筷子就擒了一個大丸子擲到太太碗裡。 “我早已吃飽了。”太太把丸子從自己碗裡又擲回。 “難道我又因了什麼不檢,使你生氣了麼?” “人老了,不能學十六七姑娘拖辮子,所以不可愛……”太太眼睛的微紅已補足了其 他要說的話。 嵐生先生找到瞭解釋同認錯的機會,就琅琅的把自己積久不敢說出的意見全說了。 嵐生先生且說,“因為想要探詢太太對於長頭髮和短頭髮的意見,我才先說辮子同髻 子。其實,別人並無什麼壞意思,只是一個引子。做文章都得引子,難道說話就不必麼? 誰知太太就生了疑心,這只怪我不會說話了。……”話中充滿了“和平”的願望。第二次 把丸子擲到太太碗裡去,太太就不再拒絕了。 接著,嵐生先生在女子短髮上把“省事”那一點,格外發揮了不少議論。結末是: “太太你若是也剪成了尼姑頭,他日陪我出去到北海去玩,同事中見著,將會說你是什麼 高等女子閨範的學生哩。” 太太因為想起“高等女子閨範”的樣子,對嵐生先生的話是完全同意了。只是把頭髮 剪後衣服又怎麼辦?現時所穿的當然不大相宜。最合式的是旗袍了。嵐生太太見過許多高 等閨範女生就都穿得是旗袍。用藏青愛國呢做面子,紫色花絨作裡,要滾邊就滾灰邊,這 樣一件旗袍,在太太心中,本來已計劃了有許多日子了。只是明知道財政部不發薪,就不 方便同嵐生先生說。這時,嵐生先生既有那麼膽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說給嵐生先 生聽了。 對太太意見表示了同意的嵐生先生,答應了即以薪水之一半來作剪髮的開支,太太也 說這月在別的事上可以省一點。 吃完飯後,太太在對了鏡子撫弄她行將剪去的髮髻時,嵐生先生看著鏡子裡的太太好 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對了鏡子中的嵐生先生說。 “那回頭我們上市場買一把新的。還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看!” “不要選一個吉利日子麼?” “那自然要!市場上東頭,不是有一家命館,叫作什麼渡迷津?唉,前次,我們問那 個……不是到過那裡一次麼?”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紅臉的。前次到那裡花了四毛錢,去問請傭人的日子,給那 相士推算小嵐生的出世日,說是不久不久,如今,聽到嵐生先生又提那地方,恐怕嵐生先 生又去問那相命人,所以藉故說是那活神仙價錢太貴,不必花冤枉錢。 “這不是理由,”嵐生先生說。“他靈驗。京兆尹的舅爺還在報上稱讚過,四毛錢一 塊錢都不算貴,只要避了克我們倆的日子,照神仙指點指點好。” “那我們就去!” “去就去,既不耽誤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於是太太就換衣,抿頭,撲粉,嵐生先生一面欣賞著太太化妝,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細 呢馬褂,戴上灰呢銅盆帽,預備出發。憑相貌說,已象個要人! 一點鐘以後,在市場東頭,就可以見到嵐生先生同他太太正從“渡迷津”相館出來。 日子已看定了。從一家新開張寫著大減價的吉利公司走過,兩人就走進去。在吉利公司花 了四毛八分買了一把原價六毛的德國式剪刀,因為招牌上寫得是八扣,所以本來預備走到 美麗布店去買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辦妥了。此外又新買了一瓶雪花膏,連棉 花一共算下來是十四元六毛。嵐生先生半月的工作所得,的確是耗費到舉辦這一次典禮上 了。出市場時,太太在先開路,嵐生先生卻抱了一大包東西在後面蕩著的。因為太太走的 並不快,所以嵐生先生得了許多方便,有左顧右盼的餘裕,把在自己面前走過的剪了發的 女人,一個都不放鬆,細細的參考著,溫習著。以後太太的頭髮的式樣,便是嵐生先生把 在市場所見到的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短髮,參以墨水胡同一個女人頭髮式樣仿著剪成的。 近來是嵐生先生回家,坐車子的回數又比走路的時候為多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作完

【第四章】 熾天使書城

松子君

是這樣不客氣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閉在甑子裡干蒸一 樣難過。大院子裡,蟬之類, 被曬得唧唧的叫喊,狗之類,舌子都掛到嘴角邊逃到槐樹底下去喘氣,楊柳樹,榆樹,槐 樹,胡桃樹,以及花檯子上的鳳仙花,舖地錦,鶯草,胭脂,都像是在一種莫可奈何的威 風壓迫下,抬不起頭,昏昏的要睡了。 在這種光景下,我是不敢進城去與街上人到東單、西單馬路上去分擔那吸取灰塵的義 務的。做事又無事可做,我就一個人掇了一張有靠背的籐椅子,或者是我那張寫生用的帆 布小凳,到大槐樹下去,翻我從圖書館取來的《法苑珠林》看。 大槐樹下,那舖行軍床,照例是囑咐了又囑咐,縱是雨已來,聽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讓 它在那裡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為我取出取進的麻煩。把書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 瞌睡來了,就睡倒在行軍床上,讓自己高興到什麼時候醒來便在什麼時候醒,我們的聽差, 照例是為我把茶壺裡冰開水上滿了以後,也顧自選那樹蔭太陽曬不到的好地方去做夢去了。 若是醒來正當三點之間,樹頂上杈杈椏椏間,可以聽到一批“小村牛”樣吵吵嚷嚷鬧著的 蟬,正如同在太陽的督促下背它的溫書。遠遠的,可以聽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雞 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缽子下和到那傍牆的樹根邊,很多高高興興彈琴的蛐蛐。這知道, 母牛是在喊它的兒子,或是兒子在找媽,雞生了卵,是被人趕著,如其是公雞的啼聲,則 是告人以睡中覺燒夜飯的時候了。還有彈琴的蛐蛐,這說來真是會要令人生氣的事!你以 為它是在做些什麼。那小東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裡調戲它的新夫人! 在三點以前自己會醒轉來,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飯時把飯吃得太少,到了那時餓醒。 餓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廚房包飯的大師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車站上的鐘還要準確,在四點三 刻左右的當兒走來的。值我沒 有醒轉時,便不聲不息,自己搬了一張椅子,到離我較遠一株樹下去坐,也不來搖我,候 我自醒。有時待我醒來睜開眼睛時,卻見他在那椅子上歪了個頭盹著了。但通常,我張大 了眼睛去那些樹根株邊搜尋朋友時,總是見到他正在那裡對我笑笑的望著。“呀,好睡!” “那怎不搖醒咧?”略象埋怨樣的客氣著說是“怎不搖我醒來呢”,為自解起見,他 總說,“若是一來就搖,萬一倘若是在夢中做的正是同女人親嘴那一類好夢,經我來一攪, 豈不是不可贖的罪過麼?”然而賴他搖了又搖才會清清楚楚醒轉來的,次數仍然是比自醒 為更多。 今天,飯吃得並不比平日為不多,不知怎樣,卻沒有疲倦。幾回把看著的一本書,故 意蓋到臉上,又試去合上眼瞼,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辦不到。是近日來身體太好了罷, 比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減去了,也許是。今天吃得是粥,用昨天剩下來的那半只雞連那 鍋湯煮好,味道好,竟象吃得比往天為更多。 大致有點秋天消息來到了,日頭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 日。在先時,不必移動椅子同 床的,胡桃樹下,近來已有為樹葉篩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閃動的薄光下,要睡眠更不容易 的。因此我又將小床移到另一株銀杏樹下去。 既不能睡,玩點什麼?一個人,且是在這種天氣裡,又像確實無可玩的事。捉蛐蛐很 少同我來相鬥的,釣魚則魚不會吃釣。正經事,實是有許多,譬如說為大姐同妹各寫一封 信,報告一下近來在此的情形。但這類事似乎都只適宜於到房中電燈下頭去做才合式,日 裡我就是從不能寫好一封信過的。不幸今天所選的書又是一本《情書二卷》,粗惡的簡陋 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像是複雜實則極其簡單的描寫。在作者,極力想把情感誇張擴大 到各方面去,結果成了可笑的東西。“心理的正確的忠實的寫述,在這上面我們可以見到,” 依稀象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裡那樣說到,其實,這真是可笑的東西。我們只看到一個 輪廓,一個淡淡的類乎煙子的輪廓,這書並沒有算成功,正同另一個少年人所寫的一篇 《回 鄉》一樣,書中的人,並不是人,只描了一個類似那類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記,或者 是作者從自己“奶奶的日記”上加上一些足以幫助少年讀者們作性慾上遐想的話語成的罷。 這是上松子君的當。據他說,這是這裡那裡都可以見到的一部書,大約是頗好的一部書, 於是,進城之便,他便為捎來了。 待到把書一看時,始知原是那麼一本書。一般年紀青青的少男少女們,於性的官能上 的冒險,正感到饑餓人對於食物樣的躍躍欲試,這種略近神秘的奇跡沒有證實的方便,便 時時想從遐想中找到類似的滿足,但徒然的遐想是會到疲倦的時候,因此,一本書若其中 有了關於此類奇跡遊歷者較詳的寫述,這書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 其所以為大家愛讀者也就因此。其實人家對於《性史》,也許那類有了太太的,可以借此 多得到一種或兩種行樂的方法。至於一般孤男子,則不過想從江平的行為上,找尋那足以 把自己引到一種儼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來取證於朦朧中罷了。“近來的 出版物說是長進許多了,其情形,正有著喜劇的滑稽。不拘阿貓阿狗,一本書印成,只要 陳列到市場的小書攤上去,照例有若干人來花錢到這書上,讓書店老闆同作書人同小書販 各以相當的權利取賺一些錢去用。倘若是作書人會做那類投機事業,懂得到風尚,按時做 著戀愛,評傳,哲學,教育,國家主義,……各樣的書,書店掌櫃,又會把那類足以打動 莫名其妙的讀者們的話語放到廣告上去,於是大家便叨了光,這書成了名著,而作書的人, 也就一變而成名人了。想著這類把戲,在中國究不知還要變到多久,真覺可怕。若永遠就 是那麼下去,遇到有集股營書店的事業時,倒不可不入一個股了。”松子君,昨天還才說 到上面的話語,我要等到他來時,問他自己待印那個小說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還不曾, 就勸他也取一個類乎《情書二卷》的字樣,書名既先就抓著許多躍躍欲試的少男少女的心, 松子君所希望的版稅,當然是可以於很快的時間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時間還才是二點又十五分。今天又像是格外熱。 昨天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時為我借一本《蘭生弟日記》看的,再過一陣,松子君若來, 新的書,大致不會忘卻帶來罷。 又聽到一個朋友述說過《蘭生弟日記》是怎麼樣的好,而銷行的去處竟在一百本或稍 多一點之間,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國買了書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與其程度之可憐。忽然 一 匹小麻蠅子,有意無意的來到我臉前打攪,逐了去又復來,我的因《蘭生弟日記》引出 的小小憤慨,便移到這小東西身上來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點汗水罷,不久, 就停到我置著在膝邊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個小京官模樣,用前腳向虛空作揖,又洗臉, 又理鬍子,且搓手搓腳,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門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維赤先生那種神氣。若不 是因為它樣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氣,另一隻垂著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 一拍,這東西,就結果了。我讓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節上散步,像是失望了的它,終 於起一個勢,就飛去了。 抬頭望天,白的雲,新棉花樣,為風扯碎,在類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淺的舊藍 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籠罩下,這裡那裡貼上,且逐了微風,在緩緩移動。 不知怎樣,在蠅子從手背上飛去後,看了一會跑著的天空的白雲,我就仍然倒在帆布 床上睡去了。……醒來時,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樹幹後面去。 “我見到你咧。” 沒有躲過便為我發見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樹身立定了。 “不是那麼頭上一戳還不會醒罷?”聽他說,我才見到他手上還拿了一條白色棍子。 “那是你搖我醒的了,我以為——” 松子君就笑。“搖罷,還頭上結結實實打了兩下哩,”說著,就坐在胡桃樹下那大的 石條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裝”了,衣服已全換了,白色的翻領西服,是類乎新才上身。 “怎麼不把衣脫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從身上剝下用臂撈著,“我來了頗久咧。見你睡得正好,仍 然是怕把你好夢驚動,所以就一個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雲,忽然記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 個人下城,想托他辦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來把棍子拿起,卻不由我不 把你身上頭上拍兩下,哈哈,不是罪過罷?” “還說咧,別人正是夢到……” “那是會又要向我索取賠償損失的一類話了!” “當然呀!” 兩人都笑了。 “怎樣又戎裝起來?”我因為並且發覺了松子君臉也是類乎早上刮過的。 “難道人是老了點就不能用這個東西麼?” 經他一說,我又才注意到他腳下去,原來白的皮鞋上,卻是一雙淺肉色的絲襪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劃了一枝火柴把煙燃好,說:“老人家還用著漂亮麼?漂亮標緻,美, 不過是你們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兒罷了!” “又有了牢騷了!”松子君是怕人說到他老的,所以處處總先自說到已經老弊。說是 “又發了牢騷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煙慢慢的吸著,象在同時想一件事。 “有什麼新聞?”照例,在往日,我把這話提出後,松子君就會將他從《晨報》同 《順天時報》上得來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見,一一談到。高興時,臉是圓的,有了 感慨,則似乎頗長。 “我不看報,有一件事在心裡,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臉是圓圓的,我知道必是做了 件頂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來了,”能續著說,“是昨天,我從你這裡返身時就見到他,人瘦了許 多,也黑了點,我們就談了一夜。” 周君,經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個臉相來。是一個頗足稱為標緻的美少年, 二十二歲,國文系三年級生,對人常是沉默,又時時見到他在沉默中獨自嬉笑的天真。 “這是一個好小孩子,”松子君為我介紹時第一句是那麼不客氣的話,這時想來,也仍然 覺得松子君的話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願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說“瘦一點也好!” “瘦一點也好!人家是瘦一點也好,你則養得那麼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認真 要發氣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別人是苦惱的回到這來的呀!”朋友又立時和氣下來,把我的沖撞全饒恕 了,“一個婦人,苦惱得他成了瘋子。雖不打人罵人,執刀放火,但當真是快要瘋了,他 同我說。近來是心已和平下來了,才忙到遷回校來。我問他,人是瘦,自己難道都不覺到 麼?他說快會又要胖成以前那樣了,只要在校中住個把月。” 他不問我是願意聽不願意聽,就一直說下去。 “回到北京伯媽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說這是冤枉,我則說這是幸福。難道你以為這 不是幸福麼?雖然是痛苦,能這樣,我們也來受受,不願意麼?” 我究竟還聽不出他是說什麼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頗願將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 “你是說什麼?” “一個年青孩子,還有別的委屈嗎?說是聰明,這一點也要我來點題,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還要用一個疑問在後面,真是一個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接到就說,“可憐我們的 小友,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得了。他說一到北京,冤枉事還未攏身時,快快活活,每天到 公園去吃冰檸檬水,荷花池邊去嗅香氣,同的是伯媽,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 隨意談話,隨意要東西吃,十點多鐘再出門。北海哩,自己有船,劃到通南海那橋下去, 劃到有荷花處去折荷花,碼頭上照例有一張告示是折花一朵罰大洋一毛,他們卻先將罰款 繳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說有趣不有趣? “但是,隊伍中,不久就攙入一個人,那是因為伯媽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 邀來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關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來愛的表姊妹麼?但來的並 不是表姊妹中任一個。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樂,縱是要,也不會來陪妹子的。來的是冤 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個姨奶奶,二十歲,旗人,美極了。三表哥到了廣東,人家是 空著,不當差,又不能同表姊妹們一塊出去跳舞,所以說到過來陪四小姐——這是他妹子 在家中的尊稱,你應知道——就高高興興的過來了。他們也常見到,不過總象隔得很遠, 這也是朋友的過錯,在人家,是願意同小伙子更接近一點的。不過這在第三天以後,朋友 也就知道了。不消說是親密起來。隱隱約約中,朋友竟覺得這年青小奶奶是對自己有一種 固執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別人是在誘他。用一些官能上的東西,加 以溫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時不曾有過的野心。你知道,象朋友那樣怯 漢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處處在裸露感情來逗他,我是相信他膽子無論如何是不會那麼 大的。他發見這事以後,他不能不作一 個英雄了。我就問他,英雄又怎麼樣呢?他說就愛 下去。 “這奶奶,一個二十歲的,有了性慾上的口味,人是聰明極了,眼見到自己所放出的 笑容別人於惶恐中畏縮中都領會了,站在對面的又是那麼年青,美貌溫和,簡直一個“寶 玉”,再不前進,不是特意留給自己在他日一個不可追悔的損失麼?於是,……一個禮拜, 整一個禮拜,兩人實互相把身體欣賞過了。……到後我們的朋友,用眼淚償還了那一次的 歡娛。” 松子君象做文章似的,走馬觀花把周君的事說到此後,像是報告的義務已盡了,一枝 煙,又重燃吸起來。 “是家中知道了麼?” “不是!” “是吵翻了麼?” “不是!” “是伯媽回了京那人兒也返了家麼?”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說,“還是好好的,縱或是伯媽返了京。這近於他的自苦,我 所得結論是這樣。他不知道享樂,卻還想去這樣一個人身上掘發那女子們沒有的東西。他 想這奶奶有許多太太們都不必有的尼姑樣操行。這傻子,還在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 別人是只愛一個人的話,那你怎麼能佔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擁抱的休息中,讓另一個也 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賞她。他不久就發現自己理想的破滅,便沉陷到這失望的懊惱中了。事 情也真糟!這小奶奶,對於世間的愛,總毫不放鬆,比朋友小了許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 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還有堂弟那個十六歲的舅子。 “那就放手罷,我是那麼同他說了。朋友卻說因了雖然發現這類足使熱著的心忽然冷 凝下來的事,但在行為中,她的靜好,全然異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確實的一件事,因此, 要放,也竟不能。貪著彌補這漏罅,而又無從把這人握得更緊,正如斷了一股絲的繩子, 把這愛戀的心懸著,待察見了此繩斷處後,又不能即斷,又不能使它在略無恐懼中安穩的 讓它搖擺,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還想故意把事鬧翻,好讓那人兒從三表哥處脫離,同自己來正式組一個小政府! 年青人呀,處處是要鬧笑話的。 ……” 院牆的缺口上,露出一個頭來,聽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頭再來談罷,文章多咧,”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從牆缺爬過去,松子君就消 失到那一叢小小槭樹林子後面了。一 枝白色籐手杖,卻留下倚到胡桃樹旁邊。 把晚飯吃過後,日頭已落到後山去了,天上飛了一片緋紅的霞,山腳下,還可見到些 紫色薄霧。院中樹上的蟬,在溫夜書的當兒,將放學了。山的四圍,蟈蟈兒的聲音漸漸熱 鬧了起來,金鈴子也頗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終於沒有再來。 “他希望我寫一點什麼咧,”松子君把臉故意爛起,表示為難的樣子。是我們把昨天 的談話重提而起的。 “那麼就寫呀!” “說是寫,就提了筆,但是”——松子君從衣袋裡取出來一束白原稿紙,“這裡,卻 是寫成了,笑話之至,見笑大方! 改改罷,可以那就幸福了。題目我擬得是……”“把來給我瞧瞧罷,”伸了手去,松 子君卻並沒有將那紙送過來。 “我念,這字誰能認識?自己還將賴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 念著你聽罷。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題目是一位奶奶……”“嗤……”沒有 記到我們的約,聽到題目,就不由得笑出聲來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著咧,慢慢的罷。”其實,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著。 “聽我念完了再下批評呀!” “就是那麼辦罷。”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他的。 於是,他一直說下去。 “因為我要俏皮一點,題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麼? 下面是正文,莫打岔聽我念完,再來批評罷。……關於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兒, 性格兒,臉子,身材,我們可以摘錄T君日記中的幾段,供大家參考——參考什麼咧?難 道是這個那個,都有著那種福分去欣賞一下麼?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來!”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卻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裡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 凡是什麼,他不大願意告給人的事情,問他也是枉然的,關於使他心癢的新聞呢,不去理 他,他也仍然不能堅執到底始終不說的。我從許多事上就看出他的這類小小脾氣了。有些 事你問他,他故意不說,待一 回,卻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邊來背了。因此這時我也就滿 不理會的樣子,獨自在燈盞下修理我的一個小鋼表。 松子君見我不理那稿子了,也象樂於如此的模樣,把煙燃吸起來。 “這裡不是昨天還似乎貼了一張禁止吸煙的條子麼?” 讓他故意扯談,卻不做聲,堅執的待他心癢難受。 “怎麼,不理我了麼?” 我仍然不做聲。在斜睇下,我見到他那臉還是很圓,知道是決不會在心中對我生了氣, 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撥那小鋼表上的時針。 “你要說話呀!” “我是莫有說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話可聽,別人是把一件新聞當成八寶精似的,還不是徒然生一對耳朵 麼?”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軟下來了,卻故意不明其所說的意義似的,“什麼可笑!我又不要說什麼!” “你不要我說什麼嗎?那是我就——” 再不乘風轉篷,松子君的臉會要變長了。 “你就趕快念那東西給我聽!你不知道別人為你那一伸一 縮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氣兒嘔 得什麼樣似的!”這樣的促著他使他“言歸正傳”,他就又從荷包裡取出那一卷稿子來。 送,是答應送我看的,但先就約下來,必得他去了以後才准我來看,因為這樣一來, 他才免得在我笑臉中,見出他文章的滑稽處,這滑稽,在松子君,寫來是自然而然,不過 待到他見到一個朋友拿著他的原稿紙讀念時,松子君卻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條件是 非遵照辦理不可的,於是我把那一束稿紙接過手來時,就壓到枕頭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後才准看!” “一切照辦。” “一切照辦,還不准笑我!” 這類象孩子氣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頗多頗多的。但沒有法也只好口上承應了。其 實他也就知道這類要求是反而更叫人非笑不可的。但在別人當面答應了不笑之時,他眼前 卻得到可以釋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說話時照例要用花生、蘋果、梨之類,來補助他口的休息,我的聽差對這一點 是極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時,又從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東西來了, “好咧,先生。”我是見到別人好心好意為我待客總不好意思說過一次“不好”的,聽差 因此就對於由他為我選購果子的義務更其熱心起來了。這時候,松子君的談鋒已應當在休 息的時候了,非常合意的十個大蘋果卻從聽差手巾裡一個一個擲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非常敏捷的手法,一個蘋果的皮,就成了一長條花蛇樣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 刮蘋果中,照例還是要說話,不過這類話總不外乎他的聽差怎樣不懂事而我的聽差又如何 知趣誠實的嘮叨,這在松子君談話中,屬於“補白”一類,所以你縱不聽也不要緊。 一個蘋果一段“補白”,到吃到第七個蘋果時,他從“補白”轉到正文上來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後,主張發表,就在《話片雜誌》上去發表吧。但總得改改。至 少題目總應當取一個略略近於莊嚴點的才是。這是別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實是一樣的。” “不一樣!你知道這些,不必客氣,還是費費神,當改正,也應不吝氣力!” 他是又把第八個蘋果攫到手,開始在用刀尖子剜蘋果下端的凹處了,上面的削改的話, 只好仍然當做一段“補白”。 ………… 在松子君把蘋果皮留在地下顧自走回他的院子時,已是十一點了。慢慢的把燈移近床 邊來,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們的聽差卻悄然提了一包東西進來。 仍然是蘋果。由他為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盤子裡。“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 此,蘋果絕對不會夠,先生你也必定一個不得吃,所以接著又下坡去買它來十個。買來時 他還不走,我恐怕一拿進來那位先生又會把這裡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裡的空角落去,所以 ——”“他既然是吃得,就應當讓他吃飽再去!他還才說到你為人機敏知趣啦!下次不應 這樣小氣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總記到,明天他來就讓他吃二十 個吧。” 聽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蘋果皮撿了一大包扯上門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僥倖逃了松子 君的毒手的十個半紅半青蘋果,擠到一處,想起松子君同聽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說到的,全同與我在白天所說過的一樣。又怎樣怎樣去學了 郭哥裡的章法,來把周君的一 位情敵描寫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臉的模樣,他就說:“大 家想想吧,一個冬瓜上面,貼上一條小小黃瓜,那就是K君的尊範,不過關於色的調合, 大家應同時聯想起被焚過的磚牆,我們才能知道他的美處來。” 其實這未免太過,不消說,那是松子君有著愛管閒事人湯姆太太的精神,為憐憫與同 情而起的憤慨所激動,故而特別誇張的將K君貶罰了。 在文章的後面,又非常滑稽的說是,T君為了發現自己的地位以後,怎樣的不顧命的 去喝酒,但當第三次喝酒大醉後,在一個夜裡,嘔出了許多食物,同時就把所有因那女人 得來的悲哀,也一齊嘔去,天明醒來,悲哀既已嘔去,於是身上輕輕鬆鬆,想到回山,便 返山了。這種用喜劇來收場,卻來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點感不著T君當時熱熾的情與 失望後的心中變化。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象特為寫給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後感 到一種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這中間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間,夾錄了許多周君的日記,像是真由文章所謂T君的日記 上錄下來的,日記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於裝飾上,同時也取了那最樸素的一種。 樸素得同一個小寡婦樣,真覺不應當。但因此便覺更其格外能動人,也是事實。她今天穿 了青色衣裙,觀音菩薩中有的是如此裝束的。 “我將自信,我是為別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過的一 個人了。雖然是令人惶恐, 我卻不應對此事還有所躊躇。猛勇得如同一個和獅子打仗的武士樣,迎上前去,是我這時 應取的一種方法。這方法能使兩邊都有益,可以用不著猜想。我將把我應得分配下來的愛, 極力擴張,到不能再擴張時!戀著,戀著,即或是把這愛情全部建築到對方的白皙的肉體 上,也不是怎樣的罪孽! “關於性慾的帝國主義,是非要打倒別的而自己來改造不可的。 “伯媽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從電話中要她來陪七妹玩。七時,大家正吃著飯, 殘疾的不能行動的大哥,正在用手勢對芬表妹的相做著那無望的愛慕的工作,大家笑著嚷 著,七妹是不堪其煩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來了。喲,菩薩今天換了淡色衣裳,一樣的可 以頂禮。說是剛吃過飯來,回頭去看見大哥盤散的據在那圈椅上,一碗飯上正擱了許多菜, 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個微笑來安慰鼓著嘴的大哥後,就在我與七妹之間一個 坐位上停下來了。在她身邊時我覺到身子是縮小了。我似乎太寒傖,太萎靡,太小氣;實 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誇大,夢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膨脹了已是許多倍的! 我的俠義心,博愛心,犧牲心,尤其是對女人神樣的熱誠的愛情,在衙署辦公桌上消失的, 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種恐懼,這恐懼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對人間禮法的低首服從。但我如今將 與這反抗,這是不應當有的恐懼。 想著:是別一婦人,如果妹樣,要我在恐懼中還來固執的大膽的來戀,總是不可能的 事情罷。也只有她,這樣一個美的身體,還安置下這樣一個細緻的康健的雪樣淨潔水樣活 潑的靈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愛情中沉了。力量呵,隨到我身邊,莫見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無措! “打倒那老浪子擁有女人的帝國主義!這口號,我將時時刻刻來低聲的喊。打倒呵, 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裡奮身躍去了,倘若這是一個火盆。我願燒成灰,我決不悔。 “事情的張揚,將給我在這家庭中是怎樣一種打擊,我是不必再去計較了。眼前的奇 跡,我理合去呆子樣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這是一種足以為自己在另一時幻想中誇大的偉 大事業。明知是此後的未來的事實,會給我一個永遠不能磨滅的痕跡,這痕跡就刻附著永 遠的苦惱,還是願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禮法所不許但良心卻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 又小心,兩顆跳著的心合攏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黃色燈光下,我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 “經說:既然是愛了人,就應當大膽的攏去!是的,我攏去了,她也攏到我這邊來了。 “她重量約四十斤,一個小孩,一個小孩!或者還要比所估的為輕!她輕,是說她不 肥,又並不說她瘦,是說她生長太好看,太可愛,所以抱到手上,當我細細的欣賞這一件 撒旦為造就的傑作時,我的力氣,平空增加了無限倍,她沒有重量了。 “皮膚象如同細雲母粉調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線又是仿到維納絲為模子。那全身的布 置,可以找得出人間真理與和平。 長長的頸項,猶如一整塊溫馨柔軟的玉石琢就。臂關節各部分專為容受愛情而起的小 小圓渦,特別是那麼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個‘濕的接吻’!我為眼前的奇跡,已驚愕得成了一 個呆子。重新生了恐懼,我 將怎樣來重尋我的奇跡的再現? “壞透了,一個足以使我將幻影跌碎到這小事上的消息。 她是這裡那裡把給了我的也拿去給了別人!堂弟高興的來同我說,展覽他的愛情哩。…… 那是一個怪人,膽子又非常小,又極其願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個男子把愛情陳列 她面前時,她就無所措其手足,結果是總不會拒絕。儼若無事的去問堂弟,說是不能稍稍 自主麼?答說在天真未離她以前,個性是不會來的。沒有個性,你真使我為此傷心!我希 望這戀愛的舊影,快在我心中毀滅。神呵,再給我點力量,讓我又趕去這昔日我所瞎了眼 追求的東西! “她不放棄不拘誰個少年的熱情,貪心的人呵,我願你這時就死去,好讓我一個人來 在心中葆著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毀滅才是這戀愛的毀滅。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 的只是為此事種下的苦惱種子的收穫! “我怕見她。但為什麼這幾天要來的回數更多?” 因為是見到T君的日記,想從日記的整篇中找到一點趣味,所以第二天當松子君來取 他的文章時,我便把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遲疑的答應下來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應我的事卻總不見他去辦。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 君是已把來當成一件類乎其他足使他臉成長形的麻煩事情了。 雖然是仍然每天下午來到我處吃蘋果,也不好怎樣去問那件事。有一天,他卻邀了周 君過我住處來。 “胖子!”松子君第一句話是指了周君同我說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實沉默的周君, 在悟了松子君所說的意思以後,笑著而且臉已全紅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臉兒已 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極了。 “‘你真是湯姆,一個愛管閒事的人!’我是用不著分辯的。我老老實實的一五一十 的來告了他了。不是罪過!算不得我的壞!他還想著你的日記,屢次屢次用蘋果來運動我 咧。” 也不管聽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認是湯姆的松子君,說著又顧自張大口來笑,直 到聽差把胡桃花生拿進房來,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圍,但是,所有那類補白,卻仍然是 關於使自己臉圓的一類話,這一次,算是得了一個大的勝利了。 另一次我見到周君,問到他日記中的一切,才知道因為是慾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 到農場一處磅秤邊去稱,同時便將自己的重量記到日記上,因此當日一提到,老實的周君 就紅了臉,至於故事,全是松子君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說的一齊說給周君時, 才知道兩人都全為松子君玩了一陣了。 這聰明的湯姆,近來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戀愛上苦著了,所能給人看的只是一張一張漫 畫樣的臉嘴,我們許多人說到他時,都總覺得寂寞。 我們的聽差一見了他,就說“那是報應呀”,聽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為多吃了蘋果 弄得見果子喉就發酸,其實這是松子君謊聽差的話。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完成於窄而霉齋

【第五章】 熾天使書城

屠桌邊

志成屋裡人今天打扮的似乎更其俏皮了。身上那件剛下過頭水的魚肚白竹布衫子,罩 上一條省青布圍腰,圓肫肫的臉龐上稀稀的搽了一點宮粉,耳朵下垂著一對金晃晃的圈圈 環子,頭上那塊青縐絹又低低的纏到眉毛以上五分左右的額邊,衣衫既撐撐嶄嶄,粉又不 象別的婦人打的忘了顧到脖子,成一個“加官殼”,頭又梳得如此索利,——假如是在池 塘坪大戲場上,同到一些太太小姐們並排坐著高棚子,誰個又知道這就是道門口賣肉的志 成屋裡人呢! 她這時正坐在屠桌邊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錢桶上,眼看著志成匆匆忙忙的動手動腳,幾 大塊肥豬肉卻在他的屠刀下四 兩半斤的變成了制錢和銅元。她笑瞇瞇的一五一十在那裡數 錢的多少。 她的職務是收錢。 在一個月以前,收錢的職務本來還是志成自己;另外請了一個幫手掌刀。如今因為南 門新添了一張案桌,幫手到南門去做生意去了,所以她才自己來照料買賣。她原是一個能 干而又和氣的婦人。若單看樣子,你也許將疑心她是一個千總的太太了。其實正街上熊盛 泰家老闆娘,雖說是穿金戴玉,相貌究竟還不及她富太端整咧。 她遇到相識的幾個熟主顧時,也很會做出大方的樣子,把錢接過手來,也不清數,連 看都象懶得多看一眼,就朝到身旁邊那個油光水滑值得送唐老特做古董了的老南竹筒裡一 丟。那竹錢筒張著口豎矗矗站在她身旁,腰肩上貼有金箔紙剪就的“黃金萬兩”四個連牽 字。她雖說是大方,但你不要就疑心她是輕容易上別人當的!她是能知道人人都有隨處找 點小便宜心思的。所不過細的事情,也只在幾個她認為放心可以不足怕的主顧才行。譬如 是南門'''的李四嫂子,賣酸蘿卜的宋小桂與跛腳麻三這幾個人,不怕你就是送她的白光光 的大制錢,她卻也非要過細數看一下不可,因為他們都是老愛短個把數,或是於一百錢中 間夾上四五沙眼——加之他們還太愛揀精選肥,挑皮剔骨,故意為難過志成,數錢也就是 一種報復。 不過,常同志成做生意的人,提到志成屋裡人時,打好字旗的還是很多。雖說他們稱 譽志成屋裡人的原因是各人各樣,如張公館買菜那苗子是常同志成蹲到屠桌邊喝過包谷燒 (酒),麵館老闆金老滿是從志成處曾得到過許多熬湯的骨頭,老儺嫂子則曾於某一天早 上稱肉時由她手裡多得一條脊髓。 …… 志成,是一個矮胖子。他比他屋裡人還胖,雖然他屋裡人在我們看來,已就是象肚板 油無著落,跑到耳朵尖上樣子了。我所見的屠戶,好像都一個二個是矮胖子似的。屠戶的 胖,可說是因為案桌上有的是肉,肉吃多了,脂肪質用不勝用,不由己的就串到皮上,膘 壯起來。但矮卻又是為什麼緣故?也許殺豬要用勁擒豬,人便橫到長起來了罷?但殺牛的 卻又多是瘦長子,這事情很難明白。 他這時正打起赤膊,兩隻肥白手杆,象用來搾粉的米粉把粑一樣:雖然大,卻軟巴巴 的。他拿著一把四方大屠刀,為這個為那個割肉。遇到打助上或頸項有硬骨撐著時,必須 換那把厚背脊的大砍刀才濟事,那時,他揚起刀來,喇喳一下,屠桌上的肉與他自己肩膊 上的肉卻一樣震動好久。 “半斤——喂,老闆,少來點骨罷,你莫豹子灣的鬼;單迷熟人!□□幣桓鱍□剿頻 納倌晁擔□□街皇稚弦槐嚀咨弦桓隼恫級絛渫玻□渫采匣拐沉誦├□蠐汀□p> “這裡四兩,要用來剁餅餅肉的……這又是個六兩的,要炒絲子……那不要,那不要, 怎麼四兩肉送那末多幫老官(骨)?”最愛嚼精的老卑說。 “老卑大,莫那末伶精罷,別人那個又不搭一點呢。”志成屋裡人插了一句嘴。 “志成伯伯,我半斤,要腿精。”又一個小孩子。 志成耳朵中似乎聽慣了,若無其事的從容神氣,實在值得誇獎。口裡總只是說:“曉 得,知道,好,曉……”幾個字。 其實稱肉的十多個擠擠挨挨都想先得肉,他又那裡能聽到許多話?不過知道早飯菜的 分兩,總不外乎是——四兩,六兩,半斤,一斤,幾個數目罷了! 這個要好的,那個要好的,——哪裡來有許多好肉讓他割。所以志成口上雖然是照例 那末“知道,好,……”答應著,仍然不會於每個四兩肉上便忘了把碎骨薄皮搭進去的道 理。遇到你太愛挑剔時,他也會同你開句把玩笑,說是豬若是沒有骨頭哪裡會走路。但只 要她在那頭說一聲“這是萬林媽伍家伯娘的四兩,要好的”時,他便照吩咐割一片間精搭 肥的淨肉。志成屋裡人所以能得許多人打好字旗,這也許還是一個大原因吧。 真是虧他耐煩啊!有時加貝老太爺還跑到他案桌邊來,說是喂貓崽,要他割十個脹錢 的豬肝呢。其實他明知道這是加貝老太爺一種稱肉經濟的算盤,故意如此。接著還要走到 楊三那張案桌上用喂貓名義割十文豬肉;到宋家即案桌去用餵狗或別的什麼名義割十文花 油;但你是做生意的人,不能得罪你照顧買賣的先生們;何況照顧你的又是全城聞名、最 不好惹的這麼一條寶貨?並且志成知道加貝老太爺專會拿人的例,不賣的話你不敢說;就 是“喂貓要用許多肝和油?”或是“你家有幾隻貓崽?”一類話也不敢問。所以除要揚不 緊隨意為他多割一點外,沒有辦法拒絕。 “哪,六兩的錢。”一個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剛與屠桌一樣高,手裡提 了一個小竹籃子,籃子內放了些辣子,兩塊水豆腐,四個雞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 個銅元送到志成屋裡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著志成。 “好,精的,”志成口中還是照例答著。他那個“好”字似乎是從口裡說的太多了, 無論你聽一百句幾乎也難分出哪一句稍輕稍重。 小妹妹靠桌邊站著,見志成屋裡人把錢擲到錢筒時,一 陣唏啷嘩喇的響聲,知道這就 是自己剛才捏得熱巴巴那大當十銅子的說話。她昂起頭來。志成正拿刀齊到手割去,她心 裡暗暗佩服志成膽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紙刀時劃傷過一回 手,流過許多血,到後得大姐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媽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不經意就切 去一塊手指甲! 她頭上那一對束有洋紅頭繩的蜻蜓辮,象兩條小黑四腳蛇似的貼著頭上動遙她看到掛 到木架子鉤上豬胸腹裡各樣東西——肝,肺,心子,大腸,肚子,花油,……另外一個鉤 子上還鉤著一個拿來敬天王菩薩刮得白蒙白蒙了的豬腦殼。那些東西上面有些還滴著一點 一點紫血到地下來。豬頭的淨白,她以為是街上擔擔子,擔子一頭有一根豎的小旗杆,旗 杆上懸有塊長方形灰色油膩磨刀布,那種剃頭匠刮的。因為豬毛是這樣粗,這樣多,除了 剃頭刀那種鋒利外,別樣刀怕未必能夠剃的去罷。 從肝上她想起媽前日到三姨媽家吃會酒轉身帶給她的網油卷。見到腸子,又記出每早 上放在飯上的熟香腸——香腸臥處那裡的飯變成黃色後好吃的味道來。但這時的腸子,上 面還附著了些黃色粘液,這粘液不但象膿,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豬屎,她於是吐了 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轉臉來看錢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間不好久又跳動一 下。好奇使她注了意……這時 必定知道痛,單不會哭喊……她待想要用兩個小小指頭去試觸一下,看它真果會喊不會時, 那動的地方又另換過一處了。 “它還活呢!” “妹你莫抓,那髒手喲!” 志成屋裡人,一隻手撫著她蜻蜓辮,一隻手扳著籃邊。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麼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來;卻顧自買菜呢?” “哥哥到省裡讀書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媽怎麼捨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頭不會買菜,二哥到學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媽早上還哭呢。” 她覺得大哥出門是好的。雖然以後少一個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於每早上到楊 喜喜攤子上買豬血油絞條吃了,但大哥走時所說的話卻使她高興。她於是便又把大哥如何 答應她買一個會吐紅舌的橡皮球,又帶給一雙黃色走路時嘰咕嘰咕叫喊的靴子……以及洋 號的話一一同志成屋裡人說了。 志成屋裡人見那小女孩怕磕爛豆腐的樣子,一隻手提著籃子,那一隻手扶著籃邊,慢 慢底挨著牆走去,用著充滿了母性愛憐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於一 個擔草擔子的苗老奶身後,才掉過頭來覷志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寬臉龐上忽然浸出 一塊淡淡兒紅暈來了。如果志成是細心的人,這可看出她是如何願意也有這樣一個小女孩 在身邊——他但能殺豬,卻不……略略對志成抱憾的神氣。 屠桌邊已清閒了。 志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錢筒與案桌頭之間,一隻肥大的手掌撐著下巴,另一隻手在 那裡拈著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來。懸髒類物下面,有一隻黑色瘦狗,尾巴夾在兩胯間, 在那裡舐食地上腥血。 他們夫婦的視線都集在那一隻黑瘦狗身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六日於北京。

【第六章】 熾天使書城

爐邊

四個人,圍著火盆烤手。 媽,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麼四個人。八點了罷,街上那個賣春捲的嘶了個 嗓子,大聲大氣嚷著,已過了兩次了。關於睡,我們總以九妹為中心,自己屬於被人支配 一類。見到她低下頭去,伏在媽膝上時,我們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頭 做伴,送到對面大房去睡了。所謂我們,當然就是說我同六弟兩人。 平常八點至九點,九妹是任怎樣高興,也必支持不來了。 但先時預備了消夜的東西時,卻又當別論。把燕窩尖子放到粥裡去,我們就吃燕窩粥, 把蓮子放進去,我們於是又吃蓮子稀飯了。雖然是所下的燕窩並不怎樣多,我們總是那樣 說,我同六弟不拘誰一個人的量,都敵得過九妹同媽兩人。但媽的說法,總是九妹餓了, 為九妹煮一點消夜的東西罷。名義上,我們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們都願九妹每天晚飯 吃不飽,好到夜來嚷餓,我們一同沾光。我們又異常聰明,若對消夜先有了把握,則晚飯 那一頓就老早留下肚子,這事大概從不為媽注意及,但九妹卻瞞不過。 “娘,為老九煮一點稀飯罷。” 倘若六弟的提議不見媽否決,於是我就耀武揚威催促春秀丫頭,“春秀!為九小姐同 我們煮稀飯,加蓮子,快!” 有時,媽也會說沒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飽了,老九哪會餓呢?”遇到這種運氣壞的日 子,我們也只好準備著睡,沒有他法。 “九妹,你說餓了,要煮鴿子蛋吃罷。” “我不!” “為我們說,明天我為你到老端處去買一個大金陀螺。” “……” 背了媽,很輕的同九妹說,要她為我們說謊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鴿子蛋也有過。 這事總是頂壞的我(媽是這樣批評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說,用金陀螺為賄。九妹的 陀螺正值壞時,於是也就慨然答應了。把鴿子蛋吃後,金陀螺還只在口上,讓九妹去怨也 全然不理,在當時,反覺得出的主意並不算壞。但在另一次另一種事上,待到六弟把話說 完時,她也會到媽身邊去,扳了媽的頭,把嘴放在媽耳朵邊,唧唧說著我們的計劃。在那 時,想用賄去收買九妹的我們,除了哭著嚷著分辯著,說是自己並沒有同九妹說過什麼話 外,也只有臉紅。結果是出我們意料以外,媽仍然照我們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辦。如 此看來,媽以前所說全是為妹的話,又顯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為一人獨小 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親加倍的愛憐,也是真事。因了母親的專私的愛,三姨也笑過我 們了。而令我們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許多姨娘說我們並不可愛。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裡剩下的鴨子肉湯煮鴨肉粥,聽到春秀丫頭把一 雙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銅鍋子裡攪和,似乎又聞到一點香氣,媽怕我們傷風不准我們出去 視察,六弟是在火盆邊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還不好麼?”盛氣的問那丫頭。 “不呢。” “你莫打盹,讓它起鍋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會是火熄了,才那麼慢!” “不呢,我扇著!” 六弟到無可奈何時,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課搶到手,琅琅的 像是要在媽面前顯一手本事的樣子,大聲念起來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閉上眼睛罷,”眼睛是果真閉上了,但到第五課“狼,野 狗也——”就把眼睛睜開了。 “說大話的!二哥你為我把書拿在手上,我來背,”九妹是接著又琅琅的背誦起來。 大門前,賣面的正敲著竹梆梆,口上喊著各樣驚心動魄的口號,在那裡引誘人。我們 只要從梆梆聲中就早知道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賣餃子的;也賣面,在城裡卻以餃子 著名。三個銅元,則可以又有餃子又有面,得吃鳳牌湘潭醬油。他的油辣子也極好。大姐 每一次從學校回來,總是吃不要湯的加辣子干挑餃子。因為媽的禁止,我們卻只能用眼睛 去看。 那何二,照例捱了一會,又把擔子扛起,一路敲打著梆梆,往南門坨方面去了,嚷著 的聲音是漸漸小下來,到後便只餘那雖然很小還是清脆分明的柝聲。 大門前,因為寬敞,一些賣小吃的,到門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裡是不消說,還有那 類在一把無大不大的“遮陽傘王”(那是老九取的名)下頭炸油條糯米滋的。到夜間呢, 還是可以時時刻刻聽得一個什麼擔子過路停下的知會,鑼呀,梆梆呀,單是口號呀,少有 休息。這類聲音,在我們聽來是難受極了。每一種聲音下都附有一個足以使我們流涎的食 物,且在習慣中我們從各樣不同的知會中又分出食物的種類。聽到這類聲音,我們覺得難 受,不聽到又感到寂寞。最令人興奮的是大姐禮拜六回家,有了她,我們消夜的東西,差 不多是每一種從門前過去的都可以嘗試。 何二去後不久,一個敲小鑼賣丁丁糖的又在門前休息了。 我知道,這鑼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圓硯池,是用一根紅繩子掛在手上那麼隨隨便 便敲著的。許是有人在那裡抽了簽罷,鑼聲停下來,就聽到一把竹籤子在筒內攪動的響聲 了。又聽到說話,但不很清楚。那賣糖的是一個別處地方人,譬如說,湖北的罷。因為常 聽他說“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離不得“你哪家”,那是從久到武昌的陳老闆的說話 就早知道了。 在他來此以前,我似乎還不曾見過象那樣敲著小鑼落雨天晴都是滿街滿巷走著的賣糖 的人。頂特別的是他休息到什麼地方時,把一個獨腳凳塞到屁股底下去坐,就悠悠揚揚打 起那面小鑼來了。我們因為欣賞那張特別有趣的獨腳凳,白天一 聽鐺鐺的響聲,就爭著跑 出去。六弟還有一次要他讓自己坐坐看,我們奇怪它怎麼不會倒,也想自己有那麼一張, 每天讓我們坐著吃飯玩,還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們看。 大的木方盤內,分劃成了許多區。每一區陳列糖一種。有的顏色式樣雖相同味道卻兩 樣,有的樣子不一樣味道卻又相同。有用紅綠色紙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來是又涼 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圓的同三角形的各種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兩 枚一枚。藕糖就真像小藕,有孔有節。紅的同真紅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 去,當牛角吹。茄子糖則比真茄子小了許多,但顏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傾到茄子中空處再 倒到口裡去也很甜。還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薩:頂小的同一個拇指那麼大,大的如執鞭的 財神、大肚羅漢,則一斤糖還不夠做一個。那湖北人,把菩薩安放在盤子正中,各樣糖同 小菩薩,則四圍繞著陳列。大菩薩之間,又放了一個小瓶子,有四季花同雲之類畫在瓶上。 瓶子中,按時插上月季,蘭,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樣應時的草花。 袁小樓警察所長卸事後,於是極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簽筒也拿出來了。簽從一點到六點 各六根,把這六六三十六根竹籤管束在一個外用黃銅皮包裹描金髹過的小竹筒內。“過五 關”的抽法是一個小錢只能得小菩薩一名。若用銅元,若過了三次五關以後,勝利還是屬 於自己,則供著在盤子正中手裡鞭子高高舉著的那位財神爺就歸自己所有了。三次五關都 順順當當過去,這似乎是很難;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時那一對大財神總不能一同回家,似 乎是又並不怎樣不容易了。 等了一會,外面的簽筒還在攪動。 六弟是早把神魂飛出大門傍到那盤子邊去了。 我說,“老九,你聽!”我是知道九妹衣兜裡還有四十多枚小錢的。 其實九妹也正是張了耳朵在聽。 “去罷。”九妹用目答應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裡抓她的財產,又看著母親老實溫馴的說,“娘,我去買點薄荷糖吃 罷!” “他們想吃了,莫聽他們的話。” “我又不抽籤,”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媽怕我們去抽籤。 “那等一會粥又不能吃了!” 本來並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經母親一說,在衣兜裡抓數著錢的那隻手是極自然的取出 來了。 媽又說必是六生的慫恿。這當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著分辯,說是自己正想到 別的事,連話也不講,說是他,那真冤枉極了。 六弟說正想到別的事,也是誠然。他想到許多事情出奇的兇,……那位象活的生了長 鬍子橫騎著老虎的財神爺怎麼內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羅漢怎麼同賣糖的楊怒山竟一個樣的 胖實!那個花瓶為什麼必得四名小菩薩圍繞? 簽筒聲停止後,那鐺鐺鐺漂亮的鑼聲便又響著了。 這樣不到二十聲,就會把獨腳凳收起來,將盤子頂到頭上,也用不著手扶,一面高興 打著鑼走向道門口去罷。到道門口後,把頂上的木盤放下,於是一群嘴邊正抹滿了包家娘 醋蘿卜碗裡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樣飛了過來圍著,胡亂的投著錢,吵著罵著,乘了勝利, 把盤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薩一齊搬走。眼看到菩薩隨到小孩子走盡後,於是又把獨腳凳收 起,心中裝了歡喜,盤中裝了錢,用快步的跑轉家去罷。回 家大約還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樣 糖配齊,財神重新再做,小菩薩也補足五百數目,到三更以後始能上床去睡,……為那糖 客設想著,又為那糖客擔心著財神的失去,還極其無意思的嗔視著又羨企看那群快要二炮 了還不歸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當真收起獨腳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經過道門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說。 “每夜都是這時來,”我接著說。 “娘,那是一個湖北佬,不論見到了誰個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陳老闆娘的 老闆,我討厭他那種恭敬,”九妹從我手上把那本字課搶過手去,“娘,這書裡也畫得有 個賣糖的人呢。” 媽沒有做聲。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鴨子粥沒有到口以前,我們都覺得寂寞。

【第七章】 熾天使書城

記陸弢

一 河岸上掠水送過來的微風,已有了點涼意。白日的炎威,看看又同太陽一齊跑到天末 去了。 “幾個老弟,爬過來羅!膽子放大點,不要怕,不要怕,有兄弟在,這水是不會淹死 你的呀!” 高長大漢的#|,在對河齊腰深的水裡站著,對著這面幾個朋友大聲大氣的喊叫。 “只管過來!□□□p> 他聲子雖然大,可是幾個不大溜刷水性的人終是膽子虛虛的,不能因為有人壯膽,就 不顧命鳧過去! 至於我這旱鴨子呢,卻獨坐在岸邊一個廢舊碾子坍下來的石墩上面,扳著一個木樁, 讓那清幽清幽了的流動著的河水沖激我一雙白足。距我們不遠的灘的下頭,有無數“屁股 刺胯”一絲不掛的大大小小洗澡人。牽馬的伕子,便扳著馬頸扯著馬尾浮來浮去。 他終於又泅過來了。 “芸弟,你也應當下水來洗洗!又不是不會水,怕哪樣? 水又不大深,有我在,凡事保險。會一點水很有用,到別處少吃許多虧,如象叔遠那 次他們到青浪灘時的危險。” “我不是不想好好的來學一下,……你不看我身子還剛好不幾天——”“你體子不行, 包你一洗就好了。多洗幾次冷水澡,身子會益發強壯。……人有那麼多,各在身前左右, 還怯麼?我個人也敢保險。……”“好,好,過一個禮拜再看,若不發病,就來同你學撐 倒船,打沉底汆子罷。” ………… 耳同尼忽然兩個“槽裡無事豬拱豬”在淺水裡相互澆起水來了。 大家拍著掌子大笑。 “值價點!值價點!”大家還那末大喊著,似乎是覺得這事情太好玩了,又似乎鼓動 他倆的勇氣。 他倆臉對臉站著,用手舀水向敵方澆去。你澆我時我把腦殼一偏;我澆你時你又把眼 睛一閉;各人全身濕漉漉的,口裡噴出水珠子。在掌聲喊聲裡,誰都不願輸這一口英雄氣! “好腳色,好腳色,——有哪一個弟兄敢同我對澆一下子玩嗎?我可以放他一隻左手!” 他心裡癢極了。見了耳打敗了尼,口中不住的誇獎。恨不得登時有個人來同他澆一陣,好 顯點本事。誰知挑戰許久,卻無一個人來接應,弄得他不大好意思了——“你們這些都不 中一點用,讓兄弟再泅過去一趟送你們看罷——芸弟,芸弟,你看我打個汆子,能去得好 幾丈遠。”他兩掌朝上一合,腰一躬,向水中一鑽,就不見了。 水上一個圓紋,漸漸地散了開去。 這河不止二十丈寬,卻被他一個汆子打了一大半。——不到兩分鐘,他又從河那一邊 伸出一個水淋淋的腦袋來了。 “哈哈!哈哈!怎麼樣,芸弟!”他一隻手做著貓兒洗臉的架子抹他臉上頭上的水, 一隻手高舉,踹著水腳,腰身一擺一 擺又向我們這邊河岸立鳧著過來了。 ——好,好,好,不錯! 我也同大家一齊拍著掌子大喊。 二 幾天來下了點雨,大河裡的水便又漲了起來。洪的水,活活地流,比先前跑得似乎更 快更急!但你假若到龔家油房前那石嘴上去看看時,則你眼中的灘水,好像反又比以前水 淺時倒慢得多了! 河岸也變換了許多。灘頭水已平了。這水大概已上漲了一丈開外罷。 百貨船三隻五隻,一塊兒停泊在小汊港回水處。若在煙雨迷濛裡,配上船艙前煮飯時 掠水依桅的白色飄忽炊煙,便成了一幅極好看的天然圖畫。若在晴天,則不論什麼時候, 總有個把短衣漢子,在那油光水滑的艙面上,拿著用破布片扎成的掃帚,蘸起河水來揩抹 艙板。棕粑葉船篷頂上,必還有篙子穿起曬晾的衣褲被風吹動,如同一竿旗幟。 他們這時不開行了。有些是到了目的地,應當歇憩;有些則等候水退時才能開頭。這 時你要想認做老闆的人,你可一望而知。他必把他那件平常收拾在竹箱裡的老藍布長衫披 到身上,闊氣點的,更必還加罩上一件嶄嶄新青到發光的洋緞馬褂,——忽地斯文起來, 一點不見出粗手毛腳的討人厭嫌樣子了。 船的桅杆上,若是懸有一大捆纖帶子,那一看就知道是上水候水的船了!至於下水船, 它是沒有桅杆的。桅子到辰州以下,是可以幫助上水掛帆;一到這北河來,效力不但早失, 灘水洶洶,不要命的只是朝石頭上撞,若船上再豎一根桅子,反覺得礙手礙腳,妨害做事。 它們各個頭上長了一把整木削就關老爺大刀般木橈,大點的船則兩把。那橈的用處就是左 右船身。到下灘時,發狂大浪朝到船頭打來,後面的浪又打到前面,小點的船簡直是從浪 中間穿過的,若無一橈保駕,危險就多!上水船怕水沒纖路,不能上行;而下水則正利用 水大放艄。這時不但七百里的常德,一天多點可到,且水大灘平,礁石也不用怕了。 水雖說是這麼大,但我們仍然可以有看到上水船的機會。 因為這些船多半是離此已不遠了才漲水的,所以還是下蠻勁趕到,以便從速裝卸,乘 水大圖第二批下水。 岸上十多個水手,伏在沿岸山地石路上,象螞蟻子慢慢的爬著。手上抓著河岸上那些 竹馬鞭,或者但抓著些小草,慢而又慢的拖拉那只正在灘口上斗著水這邊擺那邊擺的貨船。 口中為調節動作一致的緣故,不住的“咦……唻……耶……嚎……”那麼大喊大叫。 這時船上,便只剩了兩個管船人,一 個攔頭工,一個掌舵。那攔頭工,手上舞著那枝濕巴 巴的頭上嵌有個鐵鑽子的竹篙,這邊那邊地戳點。口上也“鎮到起,開到……偏到,”那 末指揮著後艄的掌舵老闆。間或因為船起了細小故障,還要罵句把“干你的媽!”“野狗 養的,好生點羅!”“我肏你娘,你是這麼亂扳!”船上的“娘”,本來是隨意亂罵的, 像是荷包裡放得有許多。氣極時,兒子罵父親與叔叔,不算什麼回事。 這時的掌舵老闆,可就不是穿青洋緞馬褂,套老藍布長衫,倚立在後艙有玻璃窗子邊 吃捲煙的老闆了,人家這時正作古正襟的一心一意管照著船,挽起袖子,雄頸鼓眼的用那 兩隻滿長著黃毛的手杆擒住了舵把,用盡全身吮奶的力氣來左右為浪推著不服帖的舵。這 生活可不是好玩的事喲!假使一個不留神,訇的一下撞了石頭就會全船連人帶物的倒下水, 所以他那時的頸部大血管,必是脹得緋紅緋紅,而背甲,肩膊,腳趾,屁股,都弄得緊張 到脹鼓鼓的程度。 “慢!慢……靠到拉……好生羅!吃豆腐長大的,怎個這樣沒有氣力?”聲子是這麼 喊纖手,喉也喊嘶了。為得是鼓舞那些伏在岸上爬行的水手用勁,除不住的把腳頓得艙板 訇訇底發響以外,還要失望似的喊幾聲“老子!爺!我的爸爸,你就稍用一點勁罷!”其 實勁是大家都不能顧惜到不用了,就是船不聽話。 這時的弢,常同我坐在這石嘴草坪上,眼看到一隻一隻船象大水牛樣為那二十多個纖 手拖著背上灘去,又見著下水船打著極和諧好聽的號子連接著,擠挨著,你追我趕的,向 灘下流去:兩個好動的心,似乎早已從口裡跑出,跳到那些黃色灰色浮在水面上跑著的船 上去了! 它們原是把我們身子從別一個口岸載到這裡來的!若是我們果真跳上了船,那不上半 天工夫,它就會飛跑的把我們馱到二百多里的辰州了……再下,再下,一直到了桃源,我 們可上岸去找尋那里許多有趣的遺跡……再下,再下,我們又可以到洞庭湖中去,到那時, 一葉扁舟,與白鷗相互順風競跑……而且君山是如何令人神往……這時他必定又要抱怨自己: 不能同到幾個朋友從宜昌沿江上溯,步行到成都,經巫峽,看洶洶濁浪飛流的大江,望十 二峰之白雲……機會失去為可惜。 一九二六年九月於北京 一九二一年夏天,這位好友在保靖地方酉水中淹斃。時雨後新晴,因和一朋友爭氣, 擬泅過寬約半里的新漲河水中,為岸邊漩渦卷沉。第三天後為人發現,由我為埋葬於河邊。 一九八一年四月校後記於廣州

【第八章】 熾天使書城

傳事兵

營門外,起床的喇叭一吹,他就醒了。想起昨夜在床上計算下來自己的新事業,一個 鷂子翻身,就從硬木板床上爬起。房中還黑。用竹片夾成黃色竹連紙糊就的窗欞上,只透 了點桃色薄灰。他用腳去床下撈摸著了鞋子,就走到窗邊去。 把活動的窗門推開,外面甜甜的早晨新鮮空氣,夾上一點馬糞味兒,便從窗子口鑽到 房子裡來了。那個剛吹完了起床喇叭的號兵,正在營門前大石獅子旁,把喇叭斗在嘴邊, 從高至低——從低至高的反覆著練習單音。營門口兩個衛兵,才換班似的,挺然立著,讓 那頭上懸著的一盞颺著灰焰的燈下畫出一個影子映到門上去。一個馬伕,赤了個肐膊,手 上像是拿了一大束馬草,從窗下過去。兩個擔水的,也像是不曾穿衣,口上噓噓的輕輕打 著哨子,肩上的扁擔,兩頭各掛一 個空水桶擺來擺去,走出營門取水去了。在大堂那一邊, 還有個掃地的伕子,一把大竹帚子,在那石磴子前慢慢的掃著。 又依稀是象在與誰吵嘴罵娘的聲音,也可聽到。外面壁上的鐘,還是把時間“剝奪剝 奪”的消磨著。大堂中,正中懸著那盞四方燈,同營門前的一個樣,離熄滅還要一些時間, 寂寞樣兒,發出灰色黃暗的微光,全是慘淡。 天上漸漸的由桃灰色變成銀紅了,且薄薄的鍍了一層金。 房之中,也有黃色的晨光進來,一切牆上的時代瘢疤,便這裡那裡全是。有些地方, 粉灰剝落處,就現出大的土磚來。 他的眼睛,從這一類瘡疤樣上移動著,便見到自己昨天才由副官處領來的那一頂軍帽, 貼在牆頭,正如同一個大團魚。帽上的漆布遮簷,在這金色微光裡,且反著烏光。地下濕 漉漉的,看到地下,就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文遜來了,於是走到床邊,腰鉤下去,從床下 把書箱拖了出來。但,立即又似乎想起些別的更重要的事,就重複將箱子推到床下去了— —箱子過重的結果,是多挨了他一腳,才仍然回到床下去。 他不忘記初次為副官引到上房去見統領時,別人對他身個兒的怯小是如何的生了驚異, 便立志想從一切事情中做一 個大人模樣來。這時既然起身,第一就是當然應先理床!枕頭 拍了兩下,這是一個白竹布在一種縫紉機的活動下嚙成荷葉邊的枕頭,值得一塊錢,因為 出門,才從嫂嫂處拿來撐面子的。被蓋,是一床電光布的灰色面於的被蓋,把來折成一 個 三疊水式。但是,走開一點,他記起別人告他的規矩,三 疊水式是只適宜於家裡,於是, 又忙抖開折成一個豆腐乾式。 有一條昨夜換洗的褲子,塞到墊褥下去後,床上的功課,似乎就告了結束了。 走到窗邊,重新伸出頭去。對到自己房子那間傳達室,門還是關閉著,大概傳達長吃 多了酒,還在自由自在做夢!外面坪子裡,全是金黃色。大操坪裡,已來了一隊兵士,在 那裡練習跑步了。從窗子外過去的小護兵,還未睡足的神氣,一 隻手在眼睛邊拭著,另一 隻手拿了碗盞之類出營門去。到門前時,那只在眼睛邊的手,便臨時再舉上去行了一個禮, 不見了。 ……軍隊,這東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動起來,如同一 個大的生物,夜裡一陣熄燈喇 叭吹出時,又全體死去! 因為初來,就發現這類足以驚愕的事。到後又覺得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如今是也 要象別人一樣在喇叭下生活的了,總以為這是一種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 不攙雜苦惱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並不是忘了起床後是洗臉。但人家把他安置到這裡,是責任;關於洗臉的事,可無 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責任了!洗臉以及類於洗臉的吃飯,解溲,當然是要自己去找尋。他不 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廚房去,還是不久就會有一個伕子將大桶的水拿來給各處房間的人。 他又想:這裡也許還同縣立師範學校一個樣罷,盥洗室,是在先就預備下來的。他想找一 個臉孔比較和氣一點的人來問問這盥洗室的所在,但從窗子下過去的所見到的人,就無一 個象已洗過了臉的樣子。各人臉子上油煙灰塵都很可觀。小護兵明明白白還是從“拾了雞 蛋被人打破”的一類好夢裡,被護兵長用手掌拍著臀部醒來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黃色物, 就可為他的確證。 ……無怪乎,一個二個,臉都是那麼“趨抹刺黑”! 他以為大家都不洗臉,成了臉黑的結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籃裡一塊還未 下過水的嶄新牛肚布手巾,一 塊飛鳥牌的桂花胰子,還有無敵牌的圓盒子牙粉,還有擦臉 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個用處,才不至辜負這些東西! “還是問問罷,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門。 “呀,傳達先生!早咧!”一個副官處的小小勤務兵,昨天見他隨同傳達長到過副官 處,對他起了新的恭敬。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傳達,雖然傳達下為加了先生字樣,一個羞慚撲上心來,再不好 意思向這勤務兵請教了。同這小兵點了點頭,做一個微笑在臉上,他就走開向大堂這一邊 來。 望鐘,鐘是欠二十分到五點。 ……今天我是傳達了呀,以後也是!“傳達,這裡來”,“傳達,你且去”,這裡那 裡,都會追趕著叫喊傳達!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終日就會在耳邊親密起來,同附在頭上的 癩子一般,無法脫離,真是可怕……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正如此時提籃裡的胰子牙 粉一樣:委屈,受下去,是應當,除非是不到這裡來。不到這裡來,他就是學生,人家不 會叫他這樣一個不受用的名稱,從這名稱上得來的職務上牽累,也不至於——自己要想洗 臉,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熱水裡把臉來擦,且即可從面盆的搪 瓷上,發見自己那個臉上滿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頗自然罷。 他希望再遇到承發處那個書記一面。他們同過學,見到時,就可以談兩句話,且互道 “晚上好”“早上好”,雖然客氣卻兩方面都不損失什麼的話語,到末後,就可將一切所 不知的事問那人,就譬如說,洗臉,吃飯,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職務上的服從,對上司的 禮節。比這不能再緩的他也要知道,一個普通上士階級傳事兵是實支月薪若干元?發餉是 不是必要到一個月以後?從昨夜他就計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發,不然,實在已 長得極難看了。且嘴邊也象毛茸茸的,縱不是鬍子,也不雅觀。他不願意別人說他年紀太 小,但同時又不願意他日在統領大人面前回事之時,因了頭髮和臉上的細毛,使統領在他 實際年齡上又多估了幾歲。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覽到一班上司同事前頭時,他以為 會不至於因了他職務上的卑微而忽視了他的志向。他切望人家從他行為上,看出他是一個 受過好教育的人。人家對他誇獎他的美貌,於自己也頗受用。 這是他在學校時養成的一個細緻的脾氣。這脾氣,在他想來,縱不能說是好,同壞總 還是站在相反一條路上走。 承發處的書記,大概還沒有起床罷,不見出來。那一對水夫,從外面把水桶裡的水隨 意濺潑著,吹著哨子,又走進大堂後到大廚房去了。不因不由,使他腳步加快也趕了下來。 轉過大堂,從左邊,副官處窗子下,一個小月拱門過去,大廚房,第一面那個無大不 大的木水桶已立在眼前了。兩個水夫一個一個走上那桶邊矮矮木梯子上去,把水嘩的傾倒 下去。 水夫走開時,他還立在那裡欣賞那個偉大東西。桶的全身用杉木在兩道粗鐵條子下箍 成,有六尺多高。想到這大水桶裡,至少是可以游泳,可以踹水腳,可以打汆子。不會水 的一掉下去,也可以同河潭裡一樣,把人溺死。末後就想到在縣裡,為水淹死的朋友那副 樣子來,白白的臉,灰色的微張的眼睛,被魚之類嚙成許多小花朵樣的耳朵和腳趾,在眼 前活現。 臉還是沒有洗,他又回到傳達處門前了。從窗子外朝自己房裡望,先是黑暗,因為方 從光明處來,且房中為自己伸著的頭阻了光。但不久就清楚了。起花的灰色被蓋,老老實 實成方形在印花布的墊褥上不動。一個荷葉邊白色枕頭,也依然臥著。屋頂,白色的棚子, 有了許多雨跡,象山水畫,又像大篆。地下,象才澆灑過水的樣子,且有些地方,依稀還 成了有生氣的綠色。 他第二次想起《文遜,再不忍盡它在床下飽吸濕氣了。 返到房中,就把箱子裡同《文遜放在一個地方的《古文辭類纂》也取出,安置到那近 窗的寫字桌上去。書是頗好的版本,很值錢,可惜在這略覺不光明的房子裡,已不容易在 書面上去欣賞那顆“健德廬藏書穎的圖章了。 他把書位置到大石硯台與紅印色大洋鐵盒子中間後,又無事可做了。總以為自己應做 一點什麼事,不拘怎樣,打拳,行深呼吸,也是好的。職務,在傳達長指示以前,他知道 是不須過問的。這時只是為得是自己。但是自己有什麼可以抓弄?連洗臉也不能! 到後在思想裡去找尋,才記到抽屜裡那本公務日記來。他昨夜曾稍稍翻過一道,見上 頭寫了許多字,又有在一種玩笑中畫下來的各種人臉相,是離開此房一個傳事兵遺留下來 的冊子,名是“公務”,卻錄下了些私事。隨手去翻開,一頁上,寫得是:今天落雨,一 個早晨不止,街上鴨子有的是樂。從窗孔伸出腦袋時,可以看到那個帶有憂愁心情的灰色 的天。一滴水濺到臉上來,大約是房子漏雨了。簷口邊雨水滴到階前,聲音疲人,很討厭。 大堂上地板滑滑的,一個小護兵從外面唱起《大將南征》的軍歌進來,向前一攛,一 個餓狗搶屎的姿勢撲去,人起身時,臉上成了花臉,如包大人,手上的油條蘸了泥,爛起 臉走去了。不知以後把蘸了泥漿的油條呈上師爺時,師爺是怎樣的發氣,護兵是怎樣的心 抖,擔水的伕子們罪過!雨的罪過! 再翻一頁是:—— 沒事可做,一出門就會把鞋子弄濕,不是值日,又不必辦公。將用來寫收條的竹連紙, 為跌倒到地上的小護兵畫了一個相,不成功。但眉毛那麼一聚,不高興的模樣,正象從地 下剛爬起的他。不久,又見到那小孩子出來,衣裳已換,赤了腳,戴個斗篷,拿一個碗, 臉上哀戚已為師爺和顏拭去,但,歌是不再唱了。 接到這一頁後的,是一張畫,穿了頗長的不相稱的軍服孩子,頭上戴了一大的軍帽, 一隻手在臉邊摩撫,或者,是前一位同事為那跌了的孩子第二次小心的描到這本子面來的 罷。旁邊有字,是“歌唱不成了!”又數過一頁,上面是約略象“獅子樓飲酒”,“三氣 周瑜”一類故事畫的,不過站立在元帥身邊的,卻都是軍裝整齊的兵士,這又是同事的筆 調,雖然畫是可笑的陋拙,卻天真。 他覺得好玩,就一直翻下去,或者是空白,但填上了晴雨日子,或者記了些關於公事 的官話,總無味。這本子便用了一些胡畫作結束了。不過在一頁塗上了兩匹魚的空行處, 還有那麼一節:後山上映山紅花開時,像一片霞。西溪行近水磨那邊,鯽魚頗多,大的有 大人手掌大,小的有小孩子手掌小,只要會釣,真方便。 他於是便籌畫起一根釣鯽魚的竹竿來,這一個早晨,就讓臉上髒著過去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廿七日於西山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網絡圖書掃描校對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