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琉璃是一個女人， 
 
　　他愛的第一個女人。 
 
　　男人對第一個烙印進心底的女人，在靈魂深處為她守貞。 
 
　　上卷

        唐曼婷沒料到家中竟然有人。 
 
　　平常在這個時段」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家裡應該沒有人在。父親有見不完的客戶 
和開不盡的會議，哥哥也該存公司與忙碌的生意周旋，媽媽和司機小林巡邏牠的咖啡連 
鎖店及基金會去了…所以她挑了這個時機回家。 
 
　　唐曼婷在一家頗富盛名的某大補習班修高四課程。這段時間當然不會是午休，是兩 
堂數學課。她偷偷的溜了出來。原因之一，憎惡五短身材紅光滿面兼口 
 
　　沫橫飛的數學老師，他的長相使她向來不振的數學成績萬劫不復；但最重要的原因 
是，她必須回家多要點盤纏，晚上和姜保羅、陶莉莉他們那批飛哥師妹約好跳舞，大夥 
兒早把零用錢全花光了，要她回家弄些錢出來。 
 
　　她回家偷錢。 
 
　　儘管唐家家境富裕，但對女兒的零用錢管理並不寬鬆，唐城規定實報實銷，得拿出 
單據來才能具領額外津貼，非正當場所正當用途，不得報銷。 
 
　　如果不弄點意外之財，唐曼婷的「基本月薪」還不夠她請朋友跳兩晚Disco。 
 
　　定下這樣的家規，是怕兒女們由奢入儉難；可是唐城的好意並沒有被刁鑽伶俐的女 
兒接受。她發展出另外一套生財之道。 
 
　　偷！ 
 
　　唐曼婷安慰自己，反正自家的東西早晚也有她的份，她只是先「拿」來使用而已。 
 
　　媽媽專用衣帽問的抽屜裡，總是放著一疊鈔票，少幾張媽媽是不可能發覺的。 
 
　　她已經得手過幾次了。 
 
　　她像個賊一樣，攝手攝腳，貼著牆壁摸進媽媽的房間；經過父親的書房時，卻聽到 
一種奇怪的聲響。 
 
　　完了完了，家裡竟然有人！如果這時遇見爸爸，鐵定蹺課罪名難逃法眼…唐曼婷開 
始為自己祈禱好運道。 
 
　　書房的門緊閉著，但聲音仍很清晰的飄進她的耳朵裡。 
 
　　一種呻吟的聲音。唐曼婷屏氣凝神靜聽，不久，她的臉紅到了耳根。 
 
　　她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但年輕不代表什麼都不知道。爸爸從小愛敲她的頭說：「人 
小鬼大！」她什麼都知道。 
 
　　爸爸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沒考上大學，而且分數不到錄取標準的一半時，失望得像 
面對世界末日一樣：「妳這麼聰明，怎麼會……」 
 
　　他沒想清楚，聰明是一回事，愛不受唸書是另一回事。唐曼婷倒覺得自己名落孫山 
是理所當然，一點兒也不難過。放榜當晚她還和自己的黨羽到PuB喝個爛醉，慶祝自己 
名在孫山外呢。 
 
　　「我唐城的孩子，不可以不上大學。」唐城是個慈父，也是個嚴父，一向說一不二 
，不准頂嘴：「妳想到國外唸大學，還是補習重考，自己選一個！」 
 
　　「沒有…沒有第三個選擇嗎？」唐曼婷原本還想撒嬌。 
 
　　「做夢也沒有！」 
 
　　父令如山，唐曼婷選擇當高四生。她可捨不得離開那群飛哥師妹，捨不得要玩什麼 
就有什麼的台北。人生得意須盡歡呀，管他明天吹什麼風！ 
 
　　一臉通紅的唐曼婷，呆呆站在父親書房面前，不久，她的臉龐上露出曖昧的微笑… 
輕輕喘了口氣。 
 
　　大白天地，也有心情這樣……那是呻吟夾著嚷囈的聲音。書房裡必是爸爸和媽媽了 
…他們在兒女面前相敬如賓，沒想到，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有這麼激情的時刻…難怪父 
親的書房要放張小床，也有漂亮齊全的盟洗設備……保守的父親還會斥令哥哥把有限制 
級嫌疑的影碟退回去，他的理由是：「花大多時間耽於聲色娛樂，腦袋裡就生不出正經 
的主意來！」哈哈，唐曼婷得意的暗笑…何必這麼假道學，這下可給我逮著了。 
 
　　她可沒忘記自己的真正目的。 
 
　　還是依照原計劃摸進媽媽的衣帽間，迅速的打開抽屜，掏出五張千元大鈔。 
 
　　衣帽間四周都是鏡子，她猛然抬頭，看見臉紅心虛的自己，頑皮的做了個鬼臉。 
 
　　得手了。俗語說家賊難防，她這個小賊向來得心應手。 
 
　　五千元對媽媽來說不算什麼嘛，還買不了她鞋櫃上最便宜的一雙義大利皮鞋…唐曼 
婷總有千百種寬慰自己「罪惡感」的方法。 
 
　　還早。她忘了剛才經過書房的一切。唐曼婷又悄悄打開衣櫃，看看媽媽又買了什麼 
新的寶貝。 
 
　　大衣櫥裡多了一件Ungaro的淺玫瑰色秋裝。媽媽只有四十五歲，保養有道，穿迷妳 
裙還像摩登女郎，走在大街上說不定還有人吹口哨。還有一頂俏皮的法蘭西帽，很柔美 
詭譎的淡紅色，鑲著細細的一條雲紋邊，顏色罕見。 
 
　　唐曼婷知道，媽媽一向喜歡特殊的東西，也有超乎常人的品味。 
 
　　她把媽媽的新帽子戴上，對著穿衣鏡端詳自己：補丁的牛仔衣牛仔褲，配上名貴的 
法蘭西帽，哈，不協調中還有一種美感。 
 
　　媽媽對她的衣著老是有意見，總覺得年輕女孩要端莊可愛清秀天真，為她買了一櫃 
子日本少女裝，唐曼婷卻睬也不睬，沒有一點野味的衣服她看不上。 
 
　　儘管意見分歧，媽媽也得承認，年輕漂亮的女孩穿什麼都好看。十七歲的唐曼婷長 
得比媽媽還高，有秀氣的臉蛋和紮實的腰身，以及比孤挺花桿兒還直的一雙長腿。渾身 
散發著誘人的青春朝氣。 
 
　　「才拿走五千塊而已，還不夠買這項帽子。」 
 
　　唐曼婷又安慰了自己一次。心有不甘，又抽了兩千塊走。 
 
　　趕快開溜，以策安全。她輕輕打開房門，像貓一樣悄悄離開。 
 
　　攝過原來的走廊。 
 
　　奇怪的喘息聲已經停止。換成嘩啦嘩啦的水聲，有人在父親房裡使用浴室。 
 
　　唐曼婷一聲不響的下了樓。要走得神不知鬼不覺，只有趁這個時候了。 
 
　　到了玄關，她彎下身子把球鞋穿上。她只喜歡穿球鞋。媽媽常笑她又懶又怕麻煩， 
只有穿球鞋的時候既細心又勤勞，那麼麻煩的東西她竟然不厭煩。 
 
　　彎下腰的同時，一雙奇怪的鞋子吸引了唐曼婷的注意力。 
 
　　那不是一雙造形特異的鞋子，但由於它在此處出現並不尋常，叫唐曼婷直覺的感到 
驚奇。一雙女性上班族腳下到處可見的黑色矮跟包鞋，半新不舊，鞋面上染著一層細灰 
。 
 
　　平常可能出現在這個家裡的女人，都不會穿這種鞋子。唐曼婷自己當然不用說，唐 
曼婷的母親秦慧麗絕不會看上這種鞋子，僱來打掃房間的阿黃嫂，則不可能穿這麼「現 
代感」的女鞋。何況那雙鞋遠出奇的心，她翻翻鞋底，只有二十二號，哇嚷。 
 
　　難道家裡來了陌生的女客嗎？ 
 
　　唐曼婷從來不是個喜歡庸人自擾的女孩子。她的個性，原則上是不求甚解，不愛管 
閒事，除非這件事詭異到足以挑起牠的好奇心，她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功課不好，只怪所有的科目，所有考卷上的問題與答案，都勾不起她的興趣。 
 
　　她奔出家門前的山路彎道，搭上社區巴士，回補習班當好學生去了。管哪兒來的陌 
生女客，錢得手最要緊。她的朋友中經濟來源最闊綽的就屬她一個，她可是他們的衣食 
父母呢。 
 
　　晚上的生日Party是為新加入「No」集團的李霞兒開的，並不是真正的慶生會，是 
「慶祝新生」的意味。 
 
　　地點就在白沙灣附近的小別墅。美其名為別墅，其實一片荒蕪。當初來到這裡置產 
的人，多半看上天然的海景，想要享受聽淪的樂趣，聽信了房地產廣告「百分之百增值 
」的傳言，結果，落成後過不了兩年，當初興緻勃勃亟欲享受大自然約有錢有閒階級， 
不約而同的受不了地遠路遙、海水潮氣以及毒蚊群擾，留下成批待沽的空屋。經年累月 
賣不出去，維修費用又大得驚人，觀濤特區就變得比墳場還荒涼。 
 
　　平時比地獄還叫人害怕的荒涼別墅區，卻成了唐曼婷一群朋友的天堂。 
 
　　「No」是由姜保羅發起的小組織。 
 
　　姜保羅的大名，在補習街裡可是無人不知。他從還算不錯的公立高中畢業，竟然連 
考了兩年，連一所大學的邊都沒搆上；當完了兵，又回頭當高四生，二度落榜，索性在 
補習街耍起老大來。 
 
　　姜保羅也有他的無奈。他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眼科醫師，擁有豪華氣派的私人醫院 
，四個兒子中有三個分別負責醫院中的婦兒科、外科、內科部門；就剩姜保羅一個還沒 
擠上醫學院大門。 
 
　　姜爸爸不死心，他屢屢告誡姜保羅：「心臟血管科如果不好唸，當皮膚科醫生輕鬆 
愉快，也可以。兒子，那可是一條捷徑，要好好把握！」 
 
　　這已經是姜爸爸最大的寬容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小兒子為什麼會考不上大學，遑 
論醫學系，還一直安慰兒子：「一試再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妳會成功的 
！」 
 
　　於是姜保羅只好在補習班花費高昂的學費蹉跎年華，考了幾年分數還差一大截，父 
親才答應讓他轉文組「碰碰運氣」，兩地也只巴望所謂「成功」之後，父親能夠給他充 
足的零用錢花。現在他支領的一天一百塊，連養摩托車都有問題。 
 
　　不過無論如何，緊縮的金錢政策並未激發姜保羅懸樑刺般的決心。他的決心總像一 
顆小石子，投入大海中頂多泛起一秒鐘的撻漪，剎那間便消失無蹤，怎麼樣也找不到。 
 
　　這一夥兒人總共有五個，除了姜保羅外，原本還有四個盟友。 
 
　　一身皮衣皮褲釘上亮鐵拍的是大姐頭陶莉莉。 
 
　　陶莉莉二十多歲。高二輟學以後，一直混到成年。遠遠看來，她是個白晳、高姚、 
美豔的女孩子，全身散發著黑狗一般惑人的氣質，她的微笑中似乎含有一種叫做高貴的 
香精，讓聞到的人同時感覺到她不可一世的風采。 
 
　　但只要陶莉莉開口說話，每個原本對她懷抱美好印象的人都會膛目結舌，一時楞在 
當場，不知所以。 
 
　　「操你媽的，叫你別亂丟煙蒂妳還丟！」她狠狠敲了癟癟小小的沈純光一個頭：「 
這是待會兒你大姐要跳舞的地毯地。」 
 
　　他們五個人剛剛敲開窗鎖，從窗戶跳進了這棟別墅。 
 
　　在荒涼的別墅區中，這無疑是保存得最盡善盡美的一家了，看得出是平常還有人整 
理的樣子。 
 
　　是綽號「猴子」的沈純光挑上的。「我注意這家房子很久啦，你們看，這是男主人 
和女主人…」 
 
　　他一馬當先快手快腳從窗戶促進來，便很得意的拿起放在電視機上的照片，炫耀似 
的展覽給大家看：「你們瞧瞧，這個男的是不是很面熟？沒錯！他就是那個最正派的什 
麼委員呀，旁邊這個歐巴桑是他太太…可是呀，上次我發現他開著一輛瑪莎拉蒂進來， 
裡面坐著的是別的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喲…一看就是酒廊裡上班的小姐」婚外情 
，哈哈哈，如果我是記者，這可是頭條新聞」」 
 
　　他又像魔術師努力展現自己變出來的成果一樣，一一介紹客廳中的一切：「這是七 
十二吋的大銀幕，最新式的杜比音響，喏，還有各種名貴的白蘭地，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還有更精彩的…保證你們會把嘴巴張成O型的錄影帶…」 
 
　　「你們絕對想不到吧，」沈純光曖昧的拉開一個暗櫃，一個鼎鼎大名的國會議員也 
愛看這種東西，他上個月才建議嚴格取締色情錄影帶的租售，自己卻藏了這麼多…」 
 
　　「說不定他希望這些錄影帶都絕版了，自己的珍藏就顯得物以稀為貴！」綽號「小 
豬」的戴文最喜歡和沈純光一起胡說八道。 
 
　　「什麼假設嘛！」大姐頭頗愛管閒事：「北歐來的，美國來的，源源不絕，你們兩 
個笨蛋知道什麼！」 
 
　　剛剛加入的李霞兒顯得有點害羞，像隻雀兒一樣生生戀在大姐頭身旁。 
 
　　大姐頭素來喜歡羞怯文靜的女孩子，對男人，無論老少，都沒有好感。小豬和猴子 
不討牠的喜歡。 
 
　　他們卻也明白大姐頭空有一隻刀子嘴，心腸卻很剛直。有事找她，她都會拍拍胸脯 
說：「沒問題：」儘管他們常會被她潑一身狗血：「他媽的什麼爛貨，連雞毛一樣的小 
碴子也處理不掉！」 
 
　　李霞兒是一所教會女中高一的學生。白白淨淨，眼睛像圓圓亮亮的波斯貓兒眼，看 
上去很像日本女孩。不知道大姐頭從哪兒拐來的。 
 
　　大姐頭不許男人跟李霞兒說太多話，把李霞兒看作口中的一塊肉。 
 
　　「小貓，來幫我點煙。」 
 
　　李霞兒就乖乖的把煙火奉上，動作好輕柔，彷如花枝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猴子看了好嫉妒，跟小豬咬耳朵：「怪事，就沒有女人對我這麼好。每次我看上一 
個姐兒，死追活追，人家連微笑都不給我一個。」 
 
　　「不吐你口水已經很好了！」小豬故意激他：「看你那副猴模猴樣。」 
 
　　「你還不是。」 
 
　　難兄難弟，彼此在消遣中求進步。 
 
　　另一邊姜保羅帶著唐曼婷巡邏臥房去了。雖說是集體活動，當老大的姜保羅支開兄 
弟可有一手。 
 
　　他們打開主臥室的房門。 
 
　　「哇嚷，圓圓的大床，好帥！」 
 
　　那是一張很豪華的大圓床，上頭還有輕紗帳曼妙優美的流瀉下來。紗裡還織著金絲 
。 
 
　　連唐曼婷家裡也沒有這麼羅曼蒂克的東西。家中傢俱大雖大，乃雖巧，樣子卻都古 
板。 
 
　　唐曼婷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金絲帳，身子也躍到床上試一試。 
 
　　好軟：「好像掉進果凍裡一樣！」她挪了挪腰身，「出不來了！」她閉目養神，好 
舒適。 
 
　　「妳出不來了！」姜保羅趁機重重的壓在她身上。 
 
　　睜眼，姜保羅正笑醞眺的瞧著她。「妳逃不掉了！」 
 
　　雖然，雖然…雖然他目前是牠的男朋友了，唐曼婷還是有點害怕，這麼近的距離， 
給她恨不安全的感覺！ 
 
　　至少有一分鐘的時間，她的腦袋是空白的，臉紅心跳。 
 
　　「錢呢？」 
 
　　沒想到姜保羅問的還是老話。 
 
　　唐曼婷鬆了口氣，緩緩從牛仔褲口袋中掏出鈔票來：「一、二、三、四、五、六、 
七……哇，妳有進步，這次多拿了一點！」 
 
　　姜保羅喜形於色，「哇，真值得親一下！」 
 
　　她閉上眼睛，在很柔軟舒適的大床上閉起眼睛，然後，聽到一詞親吻的聲音。 
 
　　只有聲音，不在她的臉頰上。 
 
　　姜保羅親了鈔票，溜出房門去了。「我去買點好東西！」 
 
　　她認識他不久，不過兩個月吧！她喜歡他的幽默，那和自己父親的一本正經不同， 
讓人很舒服。 
 
　　可是她並不喜歡他「太」幽默，過份的嬉笑怒罵叫人覺得空洞。 
 
　　「來啊，小曼，精彩的開始了。」 
 
　　姜保羅在客廳喊：「精彩的，保證妳沒看過。」 
 
　　猴子和小豬在放小電影，唐曼婷也不好意思氣脹著一張臉出來。 
 
　　他們正在放小電影，日本片。重要部位都用稜形噴霧蓋住了，模模糊糊。 
 
　　清純的少女發出呻呀的慘叫聲，好像很難受。 
 
　　「現在有責一種特殊的放大鏡，專門破解這種噴霧，早知道應該去買一個。」 
 
　　小豬說。 
 
　　「笨蛋！全給你看到你就看不下去了！」陶莉莉說。 
 
　　李霞兒更加害羞的依俱在陶莉莉身退。 
 
　　姜保羅看了兩眼就衝出門，催動摩托車。好刺耳的響聲。 
 
　　不知怎的，唐曼婷覺得好寂寞。她可沒興趣看銀幕，眼光放在窗外溶溶黑夜。 
 
　　凝神靜聽，蚯蚓和紡織娘叫得凶。心跳忽然加快，像身體裡頭有鬧鐘響一樣，詭異 
的感覺襲捲土來。 
 
　　一夜狂歡之後，唐曼婷悄悄回到家中。早已經準備好藉口，說是在自習教室做功課 
，爸媽不會問太多。 
 
　　十一點鐘，不算晚得過分。雖然老爸下週命令，不可超過十點鐘回家，如有萬一， 
也得通知司機小林前往接駕。 
 
　　反正有原則會有例外，撒嬌兩句就沒事。 
 
　　本來以為爸媽和哥哥都該在家…一進玄關，才察覺家中一片寧靜，大廳雖然燈火通 
明，但毫無人影。 
 
　　「怪事，全都睡啦？不可能。」 
 
　　沒人撈叨也是好的，管他呢。唐曼婷先到廚房，打開冰箱，咕嚕咕嚕喝乾一瓶可樂 
。 
 
　　她的胃早像一塊快乾掉的海棉。 
 
　　「混蛋！姜保羅那渾小子，給他那麼多錢，淨買香檳大麻和鴨舌頭，」唐曼停在心 
中暗罵一聲。不免有氣，這三樣東西她都不愛吃。 
 
　　她不是個十足的叛逆少女。認識姜保羅才把個月，壞把戲還沒學會。曾經有喝過一 
口啤酒醉倒的記錄。 
 
　　緩緩跟向客廳。 
 
　　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下了樓。 
 
　　「小曼！」 
 
　　聲音並不陌生。是舅舅！這麼晚了，從沒見過舅舅還在家中。 
 
　　三十出頭的小舅舅是個討女人喜歡約瀟灑男子。小曼本想對地做個「噓，別張揚」 
的手勢，卻發現舅舅的臉色大大和平常不同。 
 
　　「秦大川，怎麼啦？」她從來不喊「舅舅」兩個字。 
 
　　「妳爸爸出事了，知道嗎？這麼晚才回來？」 
 
　　「爸爸…」中午她溜回家時，父親明明在書房。 
 
　　「姐夫心臟病發作，在加護病房急救中。」 
 
　　「真的？」 
 
　　唐曼婷很少受到意料外的打擊。她呆呆站著，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小舅。 
 
　　小舅絕不像在開玩笑。 
 
　　「媽媽和哥哥都在醫院裡？」 
 
　　「走吧，我送你去！」舅舅推推牠的肩膀。 
 
　　小員的車開得很快，他一向習慣只用單手握住方向盤，好帥。 
 
　　如果不是父親出事了，唐曼婷坐小員的車一定又叫又跳，刺激極了，好像賽車手卯 
足勁全力奔向終點一樣。 
 
　　父親被送進台北市最昂貴的韓生醫院加護病房，這家醫院院長和父親是多年老友。 
 
　　「情況已經比較穩定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唐曼婷的母親秦慧麗蒼白著臉平靜 
的對焦急的女兒說：「沒事了。」 
 
　　「醫生說可能需要做一次換心手術，否則勢必一直躺在病床上。爸爸的冠狀動脈很 
不樂觀，隨時有再發病的可能，以後也不能做激烈運動…」 
 
　　哥哥唐思奇說。 
 
　　向來以健康自誇的父親，竟然出了這麼大的毛病！前幾天還跟她打賭，「我可以把 
你抬起來在客底裡轉一圈」的父親，此刻奄奄一息躺在病房裡。 
 
　　唐曼婷面臨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的腦海裡忽然記起下午在玄關看見的那雙鞋。她大約估量了母親的腳，肯定母親 
不穿那麼小的尺寸。 
 
　　還有從書房中發出的奇怪聲響。 
 
　　「爸爸是怎麼病發的呢？」她突然問。 
 
　　母親和哥哥面面相覷。唐曼婷提出的正常問題，似乎困住了他們。 
 
　　「這…」秦慧麗眼神閃閃爍爍，「…在辦公室，正在主持會議的時候，你爸爸：忽 
然砰的一聲往後仰，他…工作太勞累、太辛苦了。」 
 
　　哥哥唐思奇在一邊陪著點頭。怕唐曼婷沒看見似的，猛猛的點頭。 
 
　　「幾點？怎麼不通知我？」 
 
　　媽媽微微偏頭看看陪同等待的司機小林：「小林，先生什麼時候病倒的，張秘書告 
訴我，大約兩點鐘對不對？」 
 
　　小林也面無表情的點頭。 
 
　　「分明騙我，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唐曼婷心中浮出一個崛強的聲音。 
 
　　兩點，她正潛回家偷錢。父親分明在書房裡。是的，和一個女人」不是母親在書房 
裡！ 
 
　　媽媽為什麼要說謊？或者，誰對媽媽說謊？ 
 
　　唐曼婷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她盯住母親的臉龐。 
 
　　秦慧麗輕輕縐著眉，一支細長的卡帶亞煙夾在她纖細白晳的中指與食指尖。 
 
　　她縐著眉，但並不是很憂傷。不知道根據什麼理由，但唐曼婷有這樣的直覺。 
 
　　當她用心觀察一件事的時候，她就不再是原先那個十七歲、不知天高地厚，喜歡和 
朋友輕鬆混日子的唐曼婷。 
 
　　她的眼神會忽然變得詭譎而難以捉摸，好像深不可測的一湖潭水。 
 
　　她就用那種眼神盯著母親的眼睛。秦慧麗抽著煙，眼神落在媳媳的煙霧上，似乎在 
思考什麼。那包裹在微微上翹的丹鳳眼中墨黑色的瞳仁，透著冷冷寒氣。 
 
　　秦慧麗維持著她閨秀式的鎮定。那種冷靜是裝不出來的。 
 
　　午夜二時，秦慧麗才一臉疲憊的離開醫院。 
 
　　「小曼，妳搭哥哥的車先回家吧，我想讓小林載我去吹吹風，我的心好亂。」 
 
　　秦慧麗是個時髦的母親，平常和女兒說話的口吻像朋友，沒有所謂代溝。 
 
　　她的別克車，飛快駛過寂靜的街頭，經過成排站立的昏黃街燈…秋天的夜似乎特別 
蕭瑟｜她搖開車窗，對著塵囂散盡的台北，嘆了一口長氣。 
 
　　「怎麼了？」司機小林盯著後照鏡間她：「妳這麼在乎？」 
 
　　他的聲音很溫柔。向來很溫柔，不似尋常司機冰冷的客氣。 
 
　　秦慧麗沒有答腔。街燈一盞一盞從她晶瑩的眼中劃過去。車入了山，街燈漸少，她 
的眼神愈清明。 
 
　　不必指揮，小林懂得把車開到什麼地方。 
 
　　別克在幽靜的山間小道停了下來。他扶著秦慧麗的腰，打開別墅鐵門。 
 
　　秦慧麗幾乎把整個身子都搭在小林身上了，好像把身體交給柔軟的沙發一樣自然。 
 
　　「我覺得舒服多了。」她似乎在喃喃自語。 
 
　　每一次，她踩進了這道鐵門，就覺得自己徒然變成另一種女人｜絕不是叫「秦 
 
　　慧麗」的女強人，更絕不是叫「唐夫人」的女主人。 
 
　　這道鐵門叫她心安，也給了她一種生命力。彷彿能使她重拾二十年前的青春朝氣和 
天真攔漫。 
 
　　二十年前的秦慧麗是個從大學畢業踏入社會工作未久，天生麗質無須脂粉添俗麗的 
女孩，還沒有成為「唐夫人」，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勢，不是枝頭鳳凰。 
 
　　什麼都沒有，只有單純的快樂。 
 
　　唉．秦慧麗又輕輕嘆了口氣。現在鐵門內的她也快樂，但這種快樂不那麼單純了。 
 
　　成熟女人的快樂，再怎麼單純，也飽含掙扎。 
 
　　有欲望才有掙扎。 
 
　　「妳說跟我在一起，每一秒鐘都很快樂。」 
 
　　司機小林也不再是小林。這樣的夜裡他回復原有的名姓，他明楊保生。 
 
　　在「客串」司機小林以前，他是一家電腦公司的助理工程師，只有二十六歲。 
 
　　他在秦慧麗的咖啡連鎖店裡初識這個美麗的女人，受上她眼中的寂寞和憂傷。 
 
　　在涼意入肌的夜風中，秦慧麗把熱切的唇給了他。他也以最溫柔的物回應。 
 
　　沒有開燈，在黑暗中纏綿的身體依著無聲的旋律繞過客廳，沿著扶梯緩緩上了樓， 
推開房門，拋進羽毛般柔軟的大床中，深深的沈陷下去。 
 
　　沈陷在肌膚對肌膚的渴望裡，也被愛大口大口吞噬。 
 
　　他用一隻手就可以鎖住她兩隻細瘦的手腕，俘虜著她。秦慧麗任他既溫柔又蠻暴的 
支配著。 
 
　　很深很深的夜，兩人世界之外的一切似乎部冰冷而寂靜，只有肌膚是滾燙的，而心 
是激烈搏跳的。 
 
　　愛是一種奇妙的經驗。女人的身體是最好的愛情試劑。她們的欲望緊跟著她們的愛 
情，她們的愛情則直接輸入肉體的血脈裡，只有真正的愛才能燃燒不可抑止的欲望。 
 
　　起初可以感覺來自不同軀體的源源熱力，彼此以強烈的飢餓感回應，一切動作靜止 
後，．剩下的只是空白。萬籟俱寂的空白。 
 
　　只有和所愛的人一起，才能享受完美而無聲的空白。 
 
　　秦慧麗感覺無比的輕鬆，好像茲魂從層層的綑縛中脫綁一樣。 
 
　　「我愛你。」她以牙齒輕輕撕扯楊傑生的耳朵。 
 
　　「我也是。」楊保生也低聲回應。「比妳愛我的還要多，親愛的。」 
 
　　「愛沒有比較的問題。」在他身畔，秦慧麗還像是個愛拌嘴的大女孩。 
 
　　「可是我總感覺我愛妳多一些。為了能夠每天守候妳身邊，看，我由一個青年才俊 
變成無業遊民！」楊保生嘴角在笑，眼睛卻不笑。 
 
　　「你在抱怨！」 
 
　　她搔他的胳肢窩。 
 
　　「我不是在抱怨。可是，今天當妳知道唐城可能一命嗚呼時，我看出來了，妳還是 
有點悲傷。不，是相當悲傷。」 
 
　　「你在吃這個醋嗎？」秦慧麗露出無奈的微笑：「如果我真的在意，真的悲傷，我 
就不會跟你來到這裡。」 
 
　　她愛惜的拍拍他光裸的背脊。結實的年輕男子，有美好的背部與臀部曲線，比世界 
上任何偉大雕塑更漂亮的曲線，一種危險的坡度。 
 
　　因為她看他的眼胖寫滿了愛的緣故。 
 
　　「我確實擔心他，」她用鼻樑摩擦他的背脊，她的鼻子像在山坡土來回追逐嬉戲的 
小獸，「如果你的家人，或是你熟悉的朋友得了疾病，你也會有一種同情的感覺吧！我 
很關心，但絕不是對情人的感情。 
 
　　不過，我也得承認，我是個壞女人。當他被送進加護病房時，我的心裡同時鬆了一 
口氣，好像長久加在我身上的一種重量，就快要消失了。」 
 
　　「妳是個多麼壤的女人！」他用渾厚的手掌愛撫她不再年輕有彈性但依然細緻的身 
體，「那樣妳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解決所有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妳的面子問題，將 
來沒有人會拿妳的婚姻問題炒新聞，妳也不需要面對任何人的指責或好奇訝異的目光， 
也不必放棄屬於妳的財富…」 
 
　　「是啊，我是個愛面子的女人。」 
 
　　秦慧麗笑了。一顆晶瑩的淚珠沿著她的魚尾紋溜下來。「我知道我所有的缺點。親 
愛的，我要愛情，我要你，但我地想保持一點點名譽。」 
 
　　「名譽和我哪一樣重要，財富呢？」 
 
　　楊保生賭氣似的板著臉。他有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很討人喜歡，但和他魁梧的身體 
並不相配。 
 
　　「當然是你重要，如果我一定要選擇的話。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和唐城談過了，他 
要我給他時間。」秦慧麗縐縐眉頭，「你別以為他愛我。其實，他不愛我，二十年前， 
我只是一個代替品…我知道。」 
 
　　她幾乎在一瞬間使出所有扭力來扭轉牠的身子。 
 
　　「我也怕妳不愛我。我要給你一段時間思考，你愛的是不是單純的我。我聽過有人 
說，已婚的女人展現首飾，未婚的少女展現青春，老女人展現品味」我知道你愛的不是 
我的青春，但我也不希望，你愛上的是其他兩者。」 
 
　　「小磨人精，妳對自己真沒有信心！」楊保生抗議：「你對我也沒信心！」 
 
　　「妳還那麼年輕！」 
 
　　她又把唇貼進他的胸膛，給他一記殉情記裡的長吻。 
 
　　遠處有雞鳴聲催促似的咎起。 
 
　　這一次她沒催他起身穿戴，任他沈沈睡去，聽著他微微的鼾聲。她的心情沒有那麼 
輕鬆過。 
 
　　「早安，唐思奇。」 
 
　　難得唐曼停在無人叫喚也沒開鬧鐘的情況下，七早八早就起了床，而且霸住了廚房 
做早餐。荷包蛋在平底鍋中撲嗤撲嗤燒著。 
 
　　「哇，大小姐，今天哪裡不對勁！」 
 
　　唐思奇揉揉惺松的眼睛，故意看看錶：「七點，被世界紀錄……早上不都是媽做早 
餐的嗎？你哪時繼承了她的賢慧：」秦慧麗不管再怎麼忙，一定親手做全家早點。 
 
　　「噓，小聲點！」唐曼婷眨眨眼睛，「媽早上五點半才進家門，別吵醒她。」 
 
　　「真的？」 
 
　　「我一夜沒睡。」 
 
　　「妳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我討厭跟你抬槓，唐思奇：」 
 
　　兩兄妹年齡相差六歲，距離不小，但鬥嘴已成習慣。 
 
　　二十五歲的唐思奇剛服完兵役不久，在舅舅管理的金城貿易擔任進口部經理。金城 
貿易其實也是唐氏企業的一支，不過把運輸業務獨立出來而已。 
 
　　讓兒子從頭幹起是唐城的深謀遠慮，他怕這個接班人不懂民間疾苦。 
 
　　「喂，大小姐，妳得誠實回答一個問題，妳昨天是不是翻過我的房間？」 
 
　　對於哥哥沒頭沒腦的問話，唐曼婷頓時惱怒：「你有病啊？我翻你房間幹嘛？我有 
這個習慣嗎？」 
 
　　「喂…最近是沒有，但是妳小時候有亂翻東西的習慣！」唐思奇斜眼脫著妹妹。 
 
　　「那是因為妳從小就喜歡把好吃的東西藏在自己房裡，像一隻自私的松鼠！」 
 
　　「喂，太過分了，亂翻東西已經是壞習慣，妳還變亂翻舊帳！」 
 
　　「我可沒翻妳的東西！」唐曼停板起臉孔表示她不耍賴也沒說謊，「疑神疑鬼！」 
 
　　「哼，鬼知道。」唐思奇還半信半疑。 
 
　　「你去了什麼嗎？丟了臭襪子還是去了臭錢？」 
 
　　「倒沒有。」 
 
　　唐思奇悻悻的說。 
 
　　「這就是了，我說你神經有問題你還不承認！」 
 
　　唐曼婷繼續當她的大廚師。她第一次有機會做早餐！這可比上生物實驗課好玩。 
 
　　她煎了三個荷包蛋，並且學媽媽把土司泡在牛奶和蛋黃裡做法國式三明治。 
 
　　做菜比讀書有趣多了！偏偏她的父母只要她讀書不要她做菜。恨不生在古代，古代 
當女人多輕鬆，柴米油監醬醋茶就可以消磨一生，人生不必立大志。 
 
　　土司麵包在煎盤上發出香味的同時，唐曼婷想起了一件事，一分心，紅通通的蕃茄 
就從她手中滑出去……不知道該不該說。唐曼婷猶豫了一下。萬一露出馬腳，哥哥就知 
道她蹺了課，搞不好會得意洋洋的跟爸媽打小報告。 
 
　　管他呢！此時另有大難當頭！爸爸都在醫院裡了，管不了這樁子事。 
 
　　「哥。昨天，昨天下午，我…」 
 
　　「妳怎麼了？」唐思奇從報紙中抬起臉來，「伶牙俐齒突然變口吃啦？」 
 
　　「我跟你說認真的，昨天下午，我因為胃痛回家拿藥吃「「哈，妳蹺課的理由真多 
！」唐思奇一聽即知真假。 
 
　　「別吵，再吵你就聽不到真話。我回到家，經過父親的書房，裡面有人，爸爸和一 
個女人在書房裡，」地想起那雙平凡但詭異的矮跟鞋，「不是媽媽，我確信。」 
 
　　皮膚白晳的人容易臉紅，唐曼婷的臉一時又像富士蘋果。 
 
　　「哦？」 
 
　　「我看到一雙女人的鞋子。」 
 
　　二雙白色的，很普通，市面上到處可以看見的鞋子？」唐思奇忽然接下去說。 
 
　　「不！一雙黑色的鞋子。但肯定不是名牌，所以不是媽媽的鞋子。」 
 
　　女人當然可以有很多雙鞋子，一直穿同一雙鞋的女人才奇怪。 
 
　　「一雙不太大的鞋，是嗎？」唐思奇說，「我很少在中午回家。那是幾個月前的事 
了，我到泰國談生意，提早回到家中，原以為沒有人在，沒想到在門口看到一雙鞋。」 
 
　　以唐思奇謹慎的個性，他當然注意到了那雙鞋的不同，不是母親，也不是與母親有 
所來往的貴婦可能穿的鞋子。所以他沒有大喊「我回來了！」，只是悄悄的進了自己房 
間。 
 
　　「原來你也是心照不宣？」 
 
　　「不明心照不宣，」唐思奇的表情忽而轉為深沈，「每個人都有權利保持他的秘密 
。妳長大以後會知道，每個人都有很多不可告人或不願意告人的事情，也可以說，每個 
人心中都有一座秘密的森林。有的人的森林是長滿刺的灌木林，想進去的人會刺得一身 
傷。」 
 
　　「偉大的哲學家唐思奇，你的結論是什麼？」 
 
　　爸爸另有女人。兄妹倆沒說出口，只憑眼神交接就有默契，人明顯了。 
 
　　「我不懂，為什麼女人會到家裡來呢？如果媽媽回家看見了，不就很尷尬嗎？ 
 
　　不就有家庭革命了？」 
 
　　唐思奇聳聳眉頭：「或許最危險的地方真是最安全的地方，以爸爸的地位聲望到哪 
兒都比家中危險，可能有仙人跳呀，綁架呀，或是被好事者跟蹤的事情發生！喂，妳還 
是別想太多，反正這事跟你無關！」 
 
　　「我想他帶回來的是同一個女人。一雙小號的鞋！」唐曼婷繼續臆測。 
 
　　「說不定爸爸喜歡的都是袖珍型的女人。」 
 
　　「我看那是妳的品味。」唐曼婷不自覺約叉把話打了岔，她想起哥哥的新女友俞小 
薔，一個纖細得像玻璃吹出來的女娃娃。 
 
　　「無論如何，那個女人不會來翻我的房間吧。」唐思奇想不出兩件事有何關連。 
 
　　「難說。」 
 
　　「大小姐，這件事別對媽說，我想爸病倒和妳看到的鞋無關。」唐思奇不得不做了 
個草率的結論。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唐曼婷對哥哥擠眉弄眼。 
 
　　其實，唐思奇老早知道唐城病的原因，他保留許多。昨天是張秘書告訴他，要他一 
起回家看看，因為有一通神秘電話告訴張秘書：唐城出事了。 
 
　　這時唐曼婷才想到．，「糟糕！法國土司完了！」 
 
　　飛快奔到瓦斯爐邊，乖乖，已經成了兩塊大黑炭，黏在鍋底，像貼紙一樣挪不開： 
「都是你害的！」 
 
　　唐曼婷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喊。 
 
　　穿著及地絲質睡袍的秦慧麗，帶著一臉睡意和凌亂的頭髮，拉開房門探出頭來問： 
「發生什麼事？」 
 
　　在往補習班上課以前，唐曼婷打算先到醫院看爸爸。 
 
　　雖然她常覺得爸爸是個難以動搖的老頑固，但她確實關心父親的病情。還好昨天醫 
生明白表示，爸爸脫離險境，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血緣關係是永遠揮不掉的一層關係網。 
 
　　再怎麼跋盧，都是生她養她的父親。 
 
　　唐曼婷輕輕推開了病房的門。 
 
　　這是一間最豪華的病房，有一房一應和專為病人設計的衛浴設備。唐家當然付得起 
這些。 
 
　　還不到八點。但也不算太早了，特別護士竟然還趴在客廳茶几土睡大覺。 
 
　　「真不敬業。」唐曼婷嘀咕著。 
 
　　她自行到房間裡看父親。 
 
　　父親鼻孔中還插著幾條管子。唐曼婷把臉湊近看，竟然覺得父親和她平日所見的樣 
子大大不同。他不再是那個統御許多關係企業、呼風喚雨的董事長，只是一個可憐的老 
人。 
 
　　什麼時候開始，父親額前的頭髮都變成灰白似水泥的顏色了？ 
 
　　這一剎那她同情起父親來。 
 
　　父親擁有浩大的企業王國，但她素來只見到他的忙碌，沒見過他的快樂」自己也該 
為父親的白髮負點責任吧。 
 
　　沈睡中的父親好像在說什麼話。他的嘴像被捕到岸上垂死的魚吻那樣無力的開合著 
。 
 
　　「你要喝水嗎？你喝了嗎？」 
 
　　唐曼婷大聲間，怕爸爸聽不到。 
 
　　爸爸努力在說幾個字，眉頭像老樹根一樣糾結著。唐曼婷再度俯身凝神細聽「琉璃 
。琉」璃。」 
 
　　什麼是琉璃？父親一直在重覆這兩個字。 
 
　　也許他真的想喝水。「該死的護士︰」她踱出病房去喚醒那個怠忽職守的懶豬。 
 
　　「喂，起來！」 
 
　　護士竟然一動也不動。 
 
　　「喂！」 
 
　　唐曼婷差點想動武。按捺下來，只是使勁搖她，「起來！」 
 
　　護士有了反應，眼皮微開一縫，似乎也在清醒和昏睡中掙扎。這時護士腕上的電子 
錶響了，時間設定在八點零一分，嘀唔嘀唔嘀嗒！ 
 
　　老天，她竟然還在跟睡神做拉距戰，真是一頭叫不醒的懶豬！唐曼婷咒罵著。 
 
　　她掉頭回房間看看父親；這才注意到一件事」吊在父親病床上的點滴幾乎只剩最後 
一滴！ 
 
　　這可有生命危險！唐曼婷自行拔除了父親手腕上的注射器。 
 
　　電子鈴響完了，護士竟然還無聲無息。唐曼婷氣急，揮了她一巴掌！ 
 
　　「什麼…什麼事？」 
 
　　護士終於醒來了。她舒舒服服的打了呵欠。重重一拍似乎沒叫她覺得痛，可見她方 
才睡得很深。 
 
　　「妳這麼貪睡，會害死病人的，知道嗎？如果今天早上沒有人到醫院來看我爸爸， 
他可能就因為妳的疏忽一命嗚呼了！妳當護士這麼久，應該知道一兩分鐘的空針就可以 
送掉一條命！」 
 
　　「我…我知道呀，」睡眼朦朧的護士聽到她的咆哮，有點不知所措的楞在當場。一 
時反應不過來，表情呆滯。 
 
　　每次發完脾氣之後，唐曼婷總覺得抱歉，不管自己是否真站在得理的一方。 
 
　　「啊，再四分鐘我得拔掉注射器！」身材像河馬般護士徐徐起了身。原來她還搞不 
清楚剛剛撥生什麼事，當然更不知道唐曼婷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了。 
 
　　「我已經拔掉了。」 
 
　　「為什麼你要這麼早拔掉呢？照我的設定，在八點十一分注射液才會打完，所以找 
早十分鐘叫醒自己」幫病人打點滴打了幾十年，從來沒搞錯過！」 
 
　　護士有點埋怨唐曼婷好管閒事的意思。直到她慢慢踱近病床看了注射用的轉輪，臉 
色驟然發怕：「天哪，誰撥快了轉輪，誰？」 
 
　　「剛剛有沒有人來過？」 
 
　　唐曼停話一出口就後悔。睡得跟死豬一樣的護士是不會知道的，即使有人在她熟睡 
的空檔把病人搬走了，她也同樣渾然不察。 
 
　　果然這位特別護士呆果的搖了搖頭，一副大惑不解的德性。「我怎麼會睡得這麼熟 
？」 
 
　　「妳睡前，有沒有人來過？」這總該還記得吧。 
 
　　「我想想，有……值夜的陳醫師，送早餐的護士，啊，還有唐夫人和司機，五點多 
的時候又來過一次…好像是他們走了以後我才睡著的。唐夫人人很好，特別給我帶了燒 
餅油條和熱豆漿。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為什麼這麼睏，眼皮好重，好像是不得不睡著的 
，像吃了安眠藥一樣…」 
 
　　護士吟撈叨叨的解釋自己「不得不」失職的原因。 
 
　　像吃了安眠藥一樣？ 
 
　　唐曼婷心裡下了一場冰雹。 
 
　　…誰給護士吃了安眠藥，並且把注射器的轉輪撥快，想製造意外致死，把責任推給 
醫院？ 
 
　　不會是媽媽的。爸爸媽媽是企業界的模範夫妻呀。上個月還有一本知名的婦女雜誌 
訪問爸爸媽媽，談他們維持幸福婚姻的秘訣。姑且不管他們之間是不是真的幸福快樂， 
至少，她從來投在父母親間喚出任何火藥味來。 
 
　　他們相敬如賓，在兒女面前絕不吵嘴。 
 
　　但昨天父親房裡的女人又做何解釋？ 
 
　　太複雜了。 
 
　　唐曼婷告訴自己，或許真的只是意外吧。 
 
　　「我警告妳，無論如何妳可不要再犯同樣的錯！」 
 
　　「琉璃…琉璃…」 
 
　　唐城陷入無邊際的黑暗中，好像是暗沈不見五指的海洋。在那一大片海洋中，他勉 
強可以呼吸，可是，無論他如何擺動肢體，都有看不見的陰冷暗流沖刷著他，不久他就 
放棄了掙扎。 
 
　　四周還有看不見的墨色水草，拂著他的手臂和腳掌，柔軟但是黏膩。隨時抓住他又 
隨時鬆開他。 
 
　　他被看不見的黑暗推來擠去，身體比一個氣泡還經。 
 
　　哪裡來，哪裡去。 
 
　　耳膜被失去距離的聲音撼動。那是一種很優美的樂音，彷彿唱歌劇的女中音，華麗 
又多轉寰。有時帶點陰森。聽不見任何字句，但他知道，這個聲音一直在說這句話。 
 
　　哪裡來，哪裡去。只有一個比氣泡還輕的身體。沒有財富，沒有欲望。 
 
　　就順著海洋的暗潮走吧。又暖又冷的潮流，把他包裹得像一個嬰兒。終於來到一條 
空空蕩蕩的氣溝。 
 
　　這一輩子捨不得的是什麼？ 
 
　　那聲音悄悄問他。 
 
　　財富？ 
 
　　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他要財富何用？ 
 
　　權勢？ 
 
　　一生將多少人呼來喚去，也被多少人呼來喚去。他造時勢，時勢造他，兩不相欠。 
四喚無人，權勢亦何用？ 
 
　　欲望？ 
 
　　既不能左右手足，何能有欲望？ 
 
　　愛情？ 
 
　　最最可悲。空有條件。他愛的女人不變他，他不愛的女人空增他負擔。他要的女人 
給他靈魂深處的心痛，他不一定要的女人給他肉體的心痛。 
 
　　啊，人生。 
 
　　還有什麼不能忘？ 
 
　　「琉璃！」 
 
　　忽然想起這個名字。黑暗的潮水如被天匠大拜一劈為二，一道白光如鋒如刀割來。 
 
　　琉璃！ 
 
　　白光由無數閃爍的精靈組成，它們由分散而聚合，由一又成千萬，化成那個影像， 
美麗的琉璃。 
 
　　琉璃是一個女人。 
 
　　他愛的第一個女人。 
 
　　男人對第一個烙印進心底的女人，在靈魂深處為她守忠貞。 
 
　　琉璃正在對他微笑，用三十年前的樣子對他微笑。他看不清楚她的臉，但知道她以 
比珍珠潔白的微笑迎接他。 
 
　　他終於嘆了口氣。琉璃，他沒忘記琉璃。 
 
　　幾十年光陰過去，在她決絕離去的那一剎那，他發誓不要想起她的，要把剩下的愛 
全部給一個清純乾淨如同白紙的女孩，他後來的妻子。 
 
　　現在他卻記不得枕邊人的模樣，只看見琉璃。 
 
　　他好想念琉璃。 
 
　　「琉璃，琉璃…」他翁動無力的嘴唇說。 
 
　　是一種不甘心。有心願末了。 
 
　　回去吧，回去吧。 
 
　　忽然有更強大的海流推動他。 
 
　　「琉璃！」白光滲入黑暗，他漸漸遠離…手腳被看不見的吸盤縛住……動彈不得… 
靈魂又棲回肉體。 
 
　　他微微睜眼，發現自己被擺佈在病床上，數十支管子貼住、插住他的身體。 
 
　　回來了！有人爭吵，不知是誰。 
 
　　唐城竟然有點失望。回來的感覺並不好。 
 
　　久久他才想起俯身看牠的是女兒。 
 
　　地想說話，卻無能為力。閉上眼睛，那個形象又愛清晰了。 
 
　　有時記憶是一條老而不死的毒蛇，千年出世來咬你一口，痛入心肝。愛是痛苦的希 
望、甜蜜的負擔。 
 
　　唐曼停在課堂上坐立難安。 
 
　　竟然有人要害死爸爸？ 
 
　　她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解釋，卻理不清頭緒。 
 
　　「鴉片戰爭在西元幾年？這種問題竟然有人還答不出來，給你選擇題妳還錯？ 
 
　　太不可原諒！你國小念過、國中背過，高中考過，只有豬腦袋才出錯！」 
 
　　教歷史的何老師正義凜然的檢討答案。唐曼婷當然知道，怕在罵自己。「當耳邊風 
好了，跟他計較什麼？」她不在乎的嘟嘟嘴。 
 
　　她喃喃自語：「只有把學生當豬的豬腦袋才會編出國小讀過，國中背過，高中考過 
的重覆題目！」 
 
　　「妳又錯了嗎？」 
 
　　桌上不知何時傳來一張紙條，那歪歪斜斜的字跡一定是姜保羅的。準時來幸災樂禍 
。 
 
　　她朝他吐吐舌頭，哼，就算你對，你也多不了我幾分！舌頭也像失去彈性似的，隨 
複雜的心情頹靡。 
 
　　「我也錯了！」他又傳來一張紙條，對她頑皮的呶呶嘴。 
 
　　以前他跟她玩這種遊戲，她總覺得很有趣，管他老師在不在，一樣咯咯咯咯笑得很 
開心。今天不同，好無生趣，連姜保羅那張自命風流的臉都顯得面目可憎。 
 
　　「幼稚！」 
 
　　她暗暗咒罵一聲。 
 
　　幾個月前她對姜保羅開始著迷，因為姜保羅是整條補習街看來最聰明最成熟的學生 
。他那種浪蕩不羈的生活方式，是她心嚮往之又遙不可及的。 
 
　　當然也有同病相憐的意味。從富裕家庭出生的孩子，比一般人先看到人生在物質豐 
盈之後無趣的那一面。 
 
　　歷史老師還在聒聒噪噪，唐曼婷的心早就隨風而逝了。 
 
　　一定得蹺課才行，下雨堂又是數學。唐曼婷打定主意。 
 
　　…那一雙小尺碼的錢太可疑了。是的，一定不是媽媽，是穿那雙鞋子的女人成人世 
界的複雜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人海茫茫，哪裡去找那雙鞋？無論如何，先蹺課再說，坐而空想不如起而行。 
 
　　唐曼婷先在嚐雜的補習街打電話給醫院。胖護士接的。 
 
　　「喂，我還要提醒妳…」她用的是晉告語氣，「如果有人來看我爸爸，妳一定要登 
記，登記牠的姓名、住址、電話、長相…聽到了沒有？」 
 
　　特別護士體態雖然龐大，聲音卻跟蒼蠅拍翅膀的吩陽聲一樣。 
 
　　「妳說大聲一點！」唐曼婷以全身力氣吼叫：「我用的是公共電話…妳說什麼？」 
 
　　「現在就有一位小姐在。」 
 
　　護士也讓她逼急了，大聲回答。 
 
　　完了完了，那不是把她嚇跑了嗎？「喂，不管用什麼方法，把她留住，不擇手段， 
我馬上過去。把她留住妳就可以將功賠罪。」胡思亂想太久，說話的口吻像個探長。 
 
　　她掛斷電話馬上奔馳到大馬路上攔計程車。叭，叭，有人在她身受猛按喇巴，她差 
點回頭罵三字經。 
 
　　原來就是教她一大串三字經的姜保羅。 
 
　　「喂，妳想溜到哪兒？」 
 
　　「拜託你別管那麼多。」 
 
　　「我們要騎摩特車上山兜風，你加不如？」 
 
　　「本小姐沒心情！」 
 
　　「別這麼衝嘛，」姜保羅嘻皮笑臉，「我的生財菩薩！」 
 
　　一句話叫唐曼婷火冒三丈，也不管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她一急便想伸手給他一巴掌 
。 
 
　　兩個人認識不久便常開火，動手倒是第一回。 
 
　　「喂，大小姐，妳可給我收斂點！妳以為我姜某人是小狗啊給人隨便玩…姜保羅在 
氣頭上也把話說狠了。 
 
　　唐曼婷攔車便走。姜保羅鍥而不捨，騎摩特車拼命加油在後面追，追一大段 
 
　　路才放棄，口中念念有辭。 
 
　　到醫院看見的是父親的秘書。 
 
　　「小曼，你要護士留我下來做什麼？有什麼事交待嗎？」 
 
　　張秘書表面和顏悅色，實則也有點不耐，「辦公室有很多事要做，董事長病倒了， 
不知道怎麼才好……」 
 
　　唐曼婷不自覺看看張小姐的腳。人高馬大的張秘書當然不可能穿二十二號鞋。乾脆 
開門見山好了。 
 
　　「張小姐，昨天妳送我爸爸到醫院？」 
 
　　「妳哥哥跟妳說的？」張秘書有點吃驚，隨即保持平靜，「妳哥哥還告訴妳什麼？ 
」 
 
　　「爸爸是在開會時病倒的？」 
 
　　「這…」張秘書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唐曼婷判斷，她必然曉得真相。「妳不是要 
考大學嗎？可得好好用功讀書……」話題馬上轉彎，真是機靈過人，可惜轉得很硬。 
 
　　董事長的行事曆可是她一手安排的，什麼時候是非公事的空檔，張秘書沒有不知道 
的道理。 
 
　　張秘書曾因有急事找董事長，見過那個女人，憑她見參試廣的異稟，很快就嗅出兩 
人中不尋常的氣氛。但她的薪水可不包括偵探費呀，管太多私事的職員會倒楣，少說為 
妙，她連名字也沒問。董事長不說她就不問。 
 
　　「小…小曼。」微弱的聲音呼喚著。唐減似乎已經醒來了。 
 
　　張秘書匆匆告辭。離去時嘴角殘留一抹迷離的微笑，忘了用職業水準擦掉。 
 
　　「你愛我有多少你說？」 
 
　　叫琉璃的女人坐在他的膝蓋上，像一隻頑皮的貓。 
 
　　她的臉好像永遠不會考。挺直的身樑，中國瓷一般雪白的肌膚，還有笑起來像初旬 
月亮彎彎亮亮的眼睛。 
 
　　比緞子還光滑的黑髮溫柔垂過她的頸項。 
 
　　唐城仔細凝視坐在他身上的女人。琉璃。他為了她和自己的家族決裂。 
 
　　那時的唐氏企業不鼎盛，但也是南部地方小鎮有頭有臉的人家，沒有人認為值得。 
 
　　祖母勸，父親打，母親罵，姐妹說；叔公嬸婆都來化解，搬不動唐城的一顆心。 
 
　　他認為值得，把心全部押進去。 
 
　　「我愛妳，比愛我自己還要深。」 
 
　　「就這樣？」 
 
　　叫琉璃的女人有很大的胃口。她是個撒嬌的能手。一個真正會撒嬌的女人，是在烹 
調性感時加一點天真當佐料，讓人嗅不出做作的味道。 
 
　　「全部都給妳了，妳想怎樣。」 
 
　　他很認真的說著。三十年第一次感覺自己熱烈在愛，他全部都想給她。 
 
　　琉璃的腿在他腿上摩來擦去。她只穿一件白色的柔絲睡袍，掩到大腿而已。 
 
　　她是個性感的女人。他沒有辦法抗拒她的誘惑。不只是身體的誘惑。琉璃的一擎一 
笑把牠的心都俘虜了。 
 
　　他們調查過琉璃，說她曾跟一個美國大兵奔到美國，又一個人孤伶伶回來。 
 
　　而唐城並不變聽她的過去。 
 
　　「她不是什麼良家婦女，不清不白！這些東西，人家替你弄來了，你自己看！」 
 
　　老爸氣呼呼的去給他一堆文件：「你要娶她，除非我死！」 
 
　　一語成識，老爸為此事心臟病發而去世。人心有所託，家裡發生什麼事都不重要， 
他就是愛琉璃。 
 
　　「我愛妳比任何東西都多，比天長比地久！」 
 
　　「看你，只會用這麼迂腐的形容詞！」 
 
　　「妳愛聽妳就教我，我沒有什麼經驗！」他實話實說。從前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全 
比不上琉璃。時間是一塊橡皮擦，把所有模糊的影像迅速擦去。 
 
　　琉璃生氣的時候，馬上變成冰冷的石膏雕塑。 
 
　　他們說他中了毒。 
 
　　他是中了毒沒錯，否則怎麼會運她離開他時微微的冷酷神情他都喜歡。他總覺得她 
嘴角輕輕往下撇的模樣很好。 
 
　　她是一隻浪跡天涯的馬兒，唐城以為自己是個很好的巢，隨便她要怎樣都可以。她 
是一個安穩不動的巢。 
 
　　唐城還把她身體的溫度記得很清楚。她的皮膚比魚還滑溜。 
 
　　總是因細微的事故而爭吵，然後在激烈的擁抱後和好。情人間的爭執是永遠有效的 
激情素。認真的爭吵，用心的去愛。身體與心奴同時達到一種高潮。 
 
　　唐城很困難的翻了身，胸口好痛。 
 
　　…那個女人站在他面前，他接受了她的寬慰，因為她習慣將嘴角往下撇，那種熟悉 
的感覺好像琉璃。 
 
　　這些年來他偶爾逢場作戲的女人都有同樣欲訴無言的嘴唇，良家婦女也好，高級妓 
女也好，竟然都有一樣的嘴唇。 
 
　　「董事長，你…妳還好嗎？」他失去意識之前，一個焦急的聲音問他。那是哪個女 
人呢？ 
 
　　唐城努力去想，但腦袋一片空白。年紀漸長，強迫自己想什麼都很痛苦。 
 
　　那女人搖他，搖他。 
 
　　「董事長…你不能這樣…這樣被發現了…怎麼辦？你醒醒呀，醒醒……」女人努力 
搖他，直到他陷在黑暗中再也動彈不得。 
 
　　女人匆匆穿好衣棠走了。 
 
　　唐思奇並沒有告訴唐曼婷或秦慧麗這件事情。他和張秘書心照不宣的隱藏部分情況 
。 
 
　　他開著他的瑪莎拉蒂，一邊聽抒情音樂一邊微笑。 
 
　　哈，這世界總是出人意料。 
 
　　一本正經的爸爸竟然瞞著媽媽偷偷找女人，而且找到家裡來了。 
 
　　唐思奇知道的當然還不只這些。他的臉上又浮現一種更深沈的微笑。 
 
　　秦慧麗和司機小林偽裝得再好也沒有逃過牠的眼睛。他從來就機靈且聰明。 
 
　　「沒辦法呀。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從前唸國文時讀到這一課， 
他就有同感。長在不正常的家庭中，唐思奇比任何孩子早熟、獨立且敏感。 
 
　　他看著後照鏡對自己苦笑。 
 
　　除了他以外，幾乎沒有知道這是個「不正常」的家庭」」父親擁有龐大企業，母親 
是個美麗溫柔賢慧的「女強人」，多麼完美的組合。 
 
　　但所謂正常與不正常，只是觀察角度的問題。對唐曼婷來說，這個家庭在爸爸還沒 
發生事故以前實在正常得乏味，所以她一味向外尋求刺激。 
 
　　她從不知道，她那種不自然流露的單純讓唐思奇又妒又羨。唐思奇一直是「孤臣孽 
子」，他不必向外求刺激，他只需自保，保護自己在唐家的地位。 
 
　　他要看自己能有多少東西。 
 
　　從他懂事後發現自己並不是秦慧麗的親生兒子時，他和這個家庭就有了心理上的鴻 
溝，當他知道更膛目結舌的事實之後，他更有強大的不安全感。 
 
　　唐思奇暗笑兩聲。 
 
　　唐家位於郊區山坡上，是獨門獨戶的大房子。在台北市，這算是碩老的一棟建築物 
了。唐城喜歡這棟城堡，所以一直沒有搬走。房子前有個大轉彎，一邊靠山，相當隱蔽 
。 
 
　　已經是黃昏了，一路上下著細如絲線約兩，柔軟的雨打在車窗上。 
 
　　雨也帶來些微霧氣。雨刷再怎麼費力清洗，也洗不掉覆在車窗上的一層薄紗。 
 
　　收音機中正播放「藍色港灣」這首歌。很有熱帶風情的詠歎調鑽進唐思奇的耳朵。 
牠的心卻想著不相干的事。 
 
　　唐城幾乎赤裸裸的躺在地毯上，只覆上晨袍。唐思奇在張秘書還沒跟隨進房時已經 
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們…怎麼辦？」女人的神秘電話和臥倒的董事長，當秘書的人想到的是公司名 
譽問題。 
 
　　唐思奇想到的是自己。他對唐城有相當的感激之情，但他先想到自己。 
 
　　如果唐城死了？對他來說，並不算壞消息，這是從利益觀點著想。他可以自然的拿 
到他的應繼分，以法律觀點而言至少是四分之一。名義上他是他的兒子。 
 
　　四分之一，「像我這麼聰明的人，只消四分之一，就可以變成唐氏企業目前的四倍 
。」 
 
　　他唸唸有辭。 
 
　　俯身一探，還有微弱的鼻息。唐思奇還是很焦急的叫了救護車。 
 
　　他先替唐城把衣服穿好才叫車。這算是人性的報恩。 
 
　　「不能讓任何消息露出去。」他告訴張秘書。 
 
　　張秘書當然有同感。 
 
　　車子在上坡路轉彎。 
 
　　對面遠處有車逼近，是卡車，龐然大物，彷彿要衝下山來日「他媽的！」唐思奇正 
想破口大罵：「不知道這是雨天嗎？開這麼快，不要命呀！」 
 
　　哪來的卡車？附近都是住宅區，誰要那麼大的運貨卡車？搬家也用不著。 
 
　　他心中浮現奇特的恐懼感。 
 
　　嘶」剎」」卡車似乎有意行在路中，他疾疾迴避，盡力向右轉方向盤。 
 
　　來不及了。卡車正對著他衝來！ 
 
　　砰！ 
 
　　一聲滔天巨響。 
 
　　他……兩天來袁琪一直忐忑不安。 
 
　　她坐在小小的梳怡前，看見鏡中的自己，未梳洗、不化粧，像個久病不癒的蒼白婦 
人。 
 
　　兩天前的她不是這樣的。那時她比春天的燕子還要快樂，以為她終於獲得幸運的青 
睞。 
 
　　「還是為自己做點事吧，反正，這不是我遇過的最壞的事！」袁琪告訴自己。 
 
　　「妳必須工作，才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她在衣櫥裡挑來揀去，企圖找一件比較鮮亮的衣服，看起來精神些。 
 
　　人的衣著品味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由奢入儉難。當妳曾經享受過線條高雅設計優 
美的名牌服飾，軌不可能再回頭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披三掛四的稻草人。沒認識唐城以前 
的衣服，在衣櫥裡像一堆雜草，一點也吸引不了牠的興趣。 
 
　　那些為了附和唐城品味牙買的衣服，又都太素淡了，在精神衰頹的狀況下穿它們， 
看起來好像守喪的婦人。 
 
　　多不吉利。不知唐城是否真有生命危險？ 
 
　　她勉強挑了一件藍色滾細金邊的洋裝。在臉上打了一層厚粉底，拉開抽屜，成排都 
是口紅。她的和茱莉馬的，全混在一起，搞不清楚每條口紅的年代與主人。 
 
　　十幾種紅色，只為了小小的一張嘴。 
 
　　女人小小的一張嘴就需要那麼多顏色來滿足，那麼，一整個女人的欲望需要多少物 
質才能填補。 
 
　　一種試過一種，人粉的已經不適宜她的年紀，太紅的又顯得俗豔不堪，橘色的不搭 
衣服，咖啡色又老氣橫秋…袁琪全不滿意。 
 
　　茱莉馬從浴室裡出來，只穿著一件小小的內褲。她習慣了，茱莉馬說都是女人，把 
房子當天體營沒有關係。 
 
　　「幹什麼在星期天也愁眉苦臉呀，小姐，」茱莉馬總是有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神情 
。 
 
　　「我總覺得…我不應該倉皇逃走…不知道她的情況怎麼了？說不定，因為我逃走， 
遲了五分鐘，害他送掉一條命…」 
 
　　「妳想太多了，如果真的這樣，那也是天命，天命呀！妳懂不懂？」 
 
　　「這…還是有一點怪怪的…」 
 
　　「妳是不是有罪惡感？」 
 
　　「妳怎麼知道？」 
 
　　「傻大姐，我還不了解妳？跟你住兩年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妳，這不是妳第一次 
有罪惡感，妳一直有，連男人離開妳拋棄妳，妳竟然也有罪惡感……」 
 
　　「拜託，說話別這麼殘忍好不好？妳不覺得我已經夠可憐了嗎？」 
 
　　「妳不過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棵搖錢樹，以為可以在樹上棲下半輩子，沒想到不多久 
妳的搖錢樹就遭天打雷霹！」 
 
　　「妳嫉妒我！」雖然共用一條口紅，袁琪還是不能忍受茱莉馬嘴裡的毒。 
 
　　她本來打算大發脾氣，但看看茱莉馬，迅速打消了念頭。 
 
　　茱莉馬那張混血兒輪廓分明的臉，不化粧依然冷豔動人，真是天生的美人兒，可惜 
，她的運氣也不好。美麗的臉和從小失怙後粗魯的教養，使茱莉馬變成一個個性乖戾的 
美人，好像注定只能當野花。看來自己並沒有比茱莉馬不幸。她至少曾經得到過一些翻 
身的機會。 
 
　　「是啊，我嫉妒妳，不過那是兩天前的事了，」茱莉馬一邊抽煙一邊冷笑，「不是 
跟你說過了嗎，像我們這種草菅命的人，別想紮什麼根。靠男人翻身，胚，想得美！」 
 
　　「求求妳別再挖苦我了，」袁琪左耳進右耳出，不跟她計較，「如果妳真有見地， 
就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忘掉。」 
 
　　旁觀者說話總是乾淨俐落。 
 
　　「那麼容易就好了，」袁琪說，「像我這種人，凡事牽腸掛肚，大事哪裡志得掉！ 
妳倒說得簡單，上次那個高老板跟你說莎喲娜拉時，妳還不是眼眶紅了三天！」 
 
　　「甭提啦，那鳥日本人！」 
 
　　茱莉馬咬牙切齒，「口口聲聲說他愛我，要讓我到牠的株式會社當私人秘書，還說 
回日本以後馬上幫我申請日本語言學校，狗屁！什麼鳥都沒有。不過，殊途同歸啦…結 
果跟你一樣！」 
 
　　「再扯都扯傷心事，難道我們沒有快樂的事可以提嗎？」 
 
　　「快樂？當然有，甘心不要報酬，和自己喜歡的男人上床……「三句不離本行。」 
 
　　「妳想那麼多幹什麼，生活已經夠不容易了。」茱莉馬看見袁琪百無聊賴的試口紅 
，忽然問起：「怎麼？你決定回金皇后上班啦？」 
 
　　「還沒。」 
 
　　「以後靠什麼過活？」 
 
　　「再打算。」 
 
　　「我可不許妳向我借錢。」 
 
　　「什麼時候跟你借錢沒還過，小氣鬼。」袁琪說。 
 
　　「敢罵我小氣，我可一點也沒收妳利息地！」茱莉馬聳聳眉，「那可是我的皮肉錢 
。」 
 
　　「別說那麼難聽，妳呀，妳才是個充滿自憐的女人。」 
 
　　「怎麼？你那個老頭子沒消息？」茱莉馬拼命想擦乾亂草般的頭髮，樣子很狠狠。 
袁琪看在眼裡，心想，這女人對男人是不是也這麼粗魯？ 
 
　　「不知道，我總不能去問他的家人還是秘書吧，他會怪我破壞他的名譽。」 
 
　　袁琪向來儒弱，但是善良。 
 
　　「名譽？」茱莉馬邊揪頭髮邊冷笑，「那種…那種死法還有名譽？」 
 
　　「他沒死，妳不要咒他。」 
 
　　唉呀，自己不該匆忙離開，該幫他把衣服穿好才是。袁琪心中暗惱。 
 
　　「我實在沒有那種經驗，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袁琪到酒吧上班已經不是一 
兩年的事了，但她確實沒遇到過這種事情，「如果是妳呢？」 
 
　　「逃啊。我才不像妳那麼蠢，還打電話給他秘書。」 
 
　　「不行…萬一他死了，他秘書也隱約知道我，總會找到我…」 
 
　　「膽小鬼，全台北市的野雞那麼多，你以為他只有妳一個…」茱莉馬專說風涼話。 
 
　　「我想，他確實只有我一個。」 
 
　　說這句話時，袁琪的臉漾著笑意，語氣比蜜汁還甜。她不知道唐城是不是真愛她， 
不過，她確實喜歡唐城，剛開始時她並不知道唐城是個商業鉅子，但她欣賞唐城的風度 
。 
 
　　茱莉馬當笑她有戀父情結，專門喜歡年紀大的男人。而年紀大的和年紀經的對茱莉 
馬的意義都差不多。年紀大的市檜狡滑，不會真正愛一個風塵女人；年輕的呢，海誓山 
盟全靠不住。 
 
　　海誓山盟，說的時候是真的，愛得水深火熱也是真的，不愛的時候恨不得立刻轉身 
就走也是真的。 
 
　　「少臭美，往自己臉上貼金，袁琪，妳今年都三十五歲了，歲月不饒人，不要再做 
少女的夢，拜託！」 
 
　　「總而言之妳嫉妒我！」 
 
　　「好，我嫉妒妳，到了該凋謝的年齡，還以為自己含苞待放……」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袁琪俯身去搔茱莉馬的胳肢窩，茱莉馬赤裸的上身縮成一條蛋 
捲似的，豐滿的胸不斷抖動。她一向以上圍為傲。 
 
　　「哈，妳怕癢，怕癢的人會怕老公。」袁琪說。 
 
　　「還好我還沒老公。」 
 
　　「喂，我們兩個人要「相守」到什麼時候呀！」 
 
　　袁琪發問。牠的手停了，茱莉馬遠笑不停。 
 
　　「同居到兩個人都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我才不要…」 
 
　　茱莉馬笑得太激烈，整個身子貼到袁琪臉上，袁琪新塗上的口紅印子就封在她花枝 
亂顫的左心臟部位。 
 
　　「啊，說不定可以不必活得大老。現在有一種流行病叫AIDS，哈，如果我們兩個人 
中有一個人得了病，一定會傳染給另外一個…」 
 
　　「亂講，我跟你可不是同性戀…」 
 
　　「我們共用口紅嘛！」 
 
　　茱莉馬順手一抹，把殘留在袁琪嘴上的口紅抹成一片紅暈，吃吃的笑。 
 
　　袁琪也給她逗笑了。 
 
　　可是她的心裡還在擔心。「唐城，這麼個好人…怎麼會…「笨蛋，妳簡單的腦袋裡 
還是只有好人壞人…」 
 
　　下著綿綿細雨的黃昏。 
 
　　秦慧麗剛和小林巡視完連鎖咖啡店，回到自己位於東區的辦公室。 
 
　　她要小林楊傑生吃晚餐去。 
 
　　「我想靜一靜。」楊傑生知道牠的習慣，沒說什麼，默默走了。 
 
　　在楊傑生眼裡，秦慧麗是這樣的女人：熱的時候很熱，冷的時候很冷。熱如火，冷 
如冰。 
 
　　她冷的時候，沒人能解凍，除了她自己。 
 
　　楊傑生有時候也有些猜疑：像秦慧麗這種除了愛情什麼都有的女人，對熱情的渴求 
，能持續多久，到什麼程度？ 
 
　　也許不久之後，她就會發現，夠了，然後冷冷的回頭關注自己的事業和名義上的丈 
夫。如果她敢，以牠的財勢不怕養不起年輕英俊的小白臉……一個人獨處時，秦慧麗處 
於掙扎的時刻居多。 
 
　　她看著滿天飛飄約雨絲發呆。 
 
　　豪華的辦公室，典雅秀麗的裝潢佈置，是她多年來用心血經營的成績。 
 
　　除了創業時靠過唐城的資金外，這個咖啡連鎖店是她一手拉拔大的，如今己經有了 
穩定成長業績，風險不大。 
 
　　當然，凡是人，總有一點貪心。如果可以有更多，為什麼不要？她是個期許面面俱 
到的女人。 
 
　　秦慧麗很了解自己。 
 
　　她親手弄了一杯藍山咖啡」從偏愛藍山的日本人手中再買進的原產地藍山咖啡，享 
受一點清靜。 
 
　　什麼都有以後，才發覺自己最需要的只是一點清靜」一點什麼都沒有的感覺。 
 
　　敲門聲把她從沈思中驚醒。 
 
　　「誰？．」 
 
　　「秦大川。」 
 
　　「進來吧。」原來是自己的小弟。 
 
　　她轉轉的把大辦公椅轉向門口。 
 
　　「怎麼有空來？今晚，沒有約會嗎？」 
 
　　「哪兒的話，又不是天天過年」｜」 
 
　　「無事不登三寶殿喲｜」 
 
　　秦慧麗一向疼這個弟弟。人聰明，且風度翩翩，不知有過多少知心女友，但年過三 
十許，一個固定的交往對象也沒有，急煞父母。 
 
　　關於弟弟的終身大事，秦慧麗從不加入嘮撈叨的集團，自己的事情夠複雜了，哪裡 
有力氣說動人家。 
 
　　姐弟的關係素來很好，不多話，有默契，能互助合作。 
 
　　和楊傑生的事，他從沒跟弟弟提，彼此若無其事。聰明伶俐如秦大川者卻不會看不 
出。 
 
　　「我有事跟你說｜」 
 
　　「不是借調頭寸吧？」秦慧麗知道大川很想有屬厄於自己的事業，但搞過幾次都功 
虧一簣贊。 
 
　　她開啟抽屜，打算拿支票本。 
 
　　「不是！｜」 
 
　　秦大川趕緊解釋，「我來跟你談唐家的事情｜」 
 
　　「你怎麼了？」秦慧麗微笑，帶點驚訝，「怎麼專程來找我談我家的事｜」 
 
　　秦大川面色相當凝重。似乎真有大事。 
 
　　「妳打算怎麼辦？如果唐城撒手走了…」 
 
　　看弟弟臉色一變，秦慧麗不待他開口就知道問題在哪裡。她牠的心裡早早準備好客 
套話：「不會的，你姐夫｜醫生說脫離危險期了…「萬一呢？」 
 
　　「萬一｜只有聽天由命。」 
 
　　秦慧麗在多親的人面前，也能擁有一慣的和藹笑容，好像開記者會隨時準備回答問 
題的明星。 
 
　　「姐，我問的是實際問題！」 
 
　　「財產嗎？」 
 
　　「為妳自己想想。」秦大川一臉殷切的說。 
 
　　「我一直很為自己想，所以找不靠唐城，」秦慧麗啜了一口咖啡，「老實說，我不 
奢望唐城的錢。」 
 
　　「但是，妳總得要面子！」 
 
　　「哦！此話怎說？」秦慧麗征了一下。心頭有瘡疤，就怕被揭起」」難道秦 
 
　　大川發現什麼了？ 
 
　　「我知道或許我不該對妳說這種話…可是，我知道妳的事情…」 
 
　　「你在調查我？」秦慧麗有點臉紅耳熱，但她仍然企圖維持平靜。 
 
　　「別這麼說，姐姐，妳以為…妳以為沒有人知道嗎？」 
 
　　「這是我個人私事。」秦慧麗秀美的一張臉全變了顏色。 
 
　　「我知道那是妳自己的事，我沒權利跟你說什麼，可是…最近情況不好，妳最好小 
心點！」 
 
　　「怎說？」看秦大圳並無苦諫的意思，秦慧麗才半信半疑的問。 
 
　　「唐城隨時有危險，有繼承權的人必有紛爭，妳難道不怕唐思奇逮住證據，在唐城 
面前亮相，老頭子難道不會因為惱羞成怒剝奪妳應有的……」 
 
　　「大川，」秦慧麗將咖啡飲盡，以方巾拭了拭嘴唇，「你不覺得自己顧慮太多了嗎 
？如果你在每次創業時有這麼深謀遠慮就好！」 
 
　　「我是好心。」 
 
　　「唐思奇，他不會！你很清楚我是怎麼對他的。」秦慧麗兩眼無神的看天花「他未 
必知道該答謝妳。」秦大川說，「這個人，太有心機了。」 
 
　　「他是你外甥，跟你在同一個公司，什麼事情讓你這樣說他？他是個聰明人沒錯… 
」 
 
　　「我從沒這樣說過他，是嗎？我是為妳好，姐…我不必告訴你為什麼，但我相信自 
己的判斷…」秦大川咬咬唇，「他不是唐城的親兒子，憑什麼有那麼多天上掉下來的財 
產！」 
 
　　「我不會和他爭什麼。」 
 
　　「他會來跟妳爭，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不認為這是個有趣的話題，大川。」 
 
　　「妳打算怎麼樣呢？」秦大川不願意放棄追問，儘管秦慧麗的臉色愈來愈凝重。 
 
　　「打算？」秦慧麗無奈的笑一笑：「大川，我的人生打算太久了。二十年前，我嫁 
給唐城的時候，雖然還很不懂事，但已經很會打算，我嫁給他是因為替自己的家庭打算 
，也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然後我發現，人算不如天算！」 
 
　　秦大川很訝異這些話會從一向端莊溫和的姐姐口裡說出來。 
 
　　「我一直在盤算一些事情，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但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那就 
是，我忘了自己真正要什麼。也就是說，一個真正的我被囚禁在我的身體軀殼裡面，我 
沒有聽到「它」的咆哮！」 
 
　　「姐，妳…太玄了…我聽不懂。」 
 
　　「你還很年輕，」秦慧麗看著這個從小就出類拔萃的弟弟，「到了我這個年齡，也 
許你也會突然變一個人，和從前的你想法完不同的一個人。總有一天，如果你在社會上 
鑽營太久，妳會尋求解放。」 
 
　　秦大圳似乎有點不耐煩。 
 
　　柔和的燈光照著秦慧麗的臉。四十五歲的女人，她的皮膚還保養得很好，光澤神采 
依舊，歲月沒有在她秀麗的臉上雕刻太多痕跡。 
 
　　可是她閃爍的眼睛卻寫滿了滄桑。四十五歲女人的滄桑，由很多心事堆積而成，抹 
也抹不掉。 
 
　　在短暫的寂靜中，秦慧麗的大哥大電話響起了。 
 
　　「喂，小曼嗎？」 
 
　　唐曼停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匆匆促促卻又吞吞吐吐。 
 
　　「什麼，再說一遍！」 
 
　　秦慧麗睜大眼睛，挑高眉毛，露出一種恐懼的神色。 
 
　　「我馬上到！」 
 
　　她掛掉電話，拿話筒的左手還在發抖。 
 
　　「發生什麼事？」秦大川問。 
 
　　「唐…唐思奇出了車禍！」 
 
　　秦慧麗迅速撥動另一個號碼。 
 
　　「喂，傑生，你在哪裡，來載我和大川好嗎？現在，有急事……」 
 
　　可怕的車禍！ 
 
　　幾天內，父子先後被送進韓生醫院的加護病房。 
 
　　天色晦暗，唐思奇那被撞得稀爛的車像朋蕃茄一樣被擠在窄路旁。 
 
　　唐曼婷早早回到家，守在屋子裡沒有出來，根本不知道就在家門附近只有數十尺之 
遙的地方，發生這樣的慘事。 
 
　　有人報了警，警察來了才循車牌號碼找到唐家電話。可憐的唐曼婷又被嚇了一次。 
 
　　唐思奇早已奄奄一息。 
 
　　醫生緩緩踱出手術房對家屬宣布腦死。 
 
　　「不能再想想辦法嗎？」 
 
　　「對不起，唐太太，醫術再高明，這樣的傷者還是沒希望的。」 
 
　　唐曼停開始嚎陶大哭。秦慧麗失神的倚在秦大川身上。 
 
　　外科主任走了過來，「唐太太，有件事跟你商量。」 
 
　　秦慧麗單獨隨醫生到個別談話室去。她走路一搖一晃，虛弱不堪。 
 
　　「唐太太。我勸妳考慮一件事｜把令郎的心臟移植給唐先生。至少，妳可以救活一 
個，否則，唐先生得一直躺在加護病房裡…「這…」 
 
　　秦慧麗思緒混亂，早已不能思考。 
 
　　「我知道這時提這種問題家屬很難接受，不過，似乎只有這個法子…」醫生誠懇的 
說，「唐先生需要一顆心臟，如果能得自令郎，再好不過。妳放心，我們的換心手術已 
經是世界一流水準，而且，我們準備為唐先生開「雙心」手術，也就是說，保留廢棄的 
心臟在體內，以新的心臟運作，這種手術目前成功率最高｜以唐先生的年齡與身體狀況 
而言，都很適合！」 
 
　　「可是…可是…思奇他，他不是唐城的親兒子。」 
 
　　「哦，是這樣嗎？」醫生也感到驚訝，「可是我測過血型，是一樣的，不管他是不 
是唐先生的親兒子，並沒有什麼問題…」 
 
　　「這…」面對醫生的說明，秦慧麗心亂如麻，可是她又不能要求任何人來替她拿主 
意。秦大川不能，楊傑生不能，唐曼婷也不能。 
 
　　她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陷入空白的沈默中。 
 
　　她的丈夫與牠的兒子。 
 
　　說起來如此親蜜，彷彿是最親的人，卻也都可以是陌生人，和她的生命已經沒有太 
大關係。但她必須在很短暫的時刻中決定他們的命運。 
 
　　「妳可以有妳丈夫的人，還有妳兒子的心！」 
 
　　不明究裡的醫生以為自己說了一句深宮哲理的話。 
 
　　「必須這樣嗎？」 
 
　　秦慧麗又問了一次。 
 
　　「是的。」 
 
　　醫生肯定回答。 
 
　　「好吧，好吧。」秦慧麗翁動著虛弱失血的嘴唇。 
 
　　「請在手術書上簽字。」 
 
　　秦慧麗簽了四個字。在她名字上冠上了「唐」，近年來她打出自己的天空後，已經 
很少這麼做。 
 
　　似乎表示，這是為唐家做的決定。為了唐家才有的打算。 
 
　　她把嘴唇咬痛了。 
 
　　手術即刻就要進行。 
 
　　唐曼婷累得睡倒在醫院裡。 
 
　　她的身體因為重大打擊而疲倦不堪，眼皮早已不能負荷，只好進入夢鄉。 
 
　　但她的腦子卻是清醒的，而且自行運作起來，混雜著夢和想像，自己編起故事來。 
 
　　唐思奇走到她眼前。 
 
　　還是那個熟悉的哥哥，會恨她拌嘴吵架，偶爾也會塞點零用錢給他的唐思奇。 
 
　　他穿著一身黑衣，黑得發亮，在四壁比教堂牆壁還白的大房子中。那種自是陰冷的 
白。他背對她。 
 
　　「唐思奇，你在做什麼？」 
 
　　她大叫。 
 
　　好奇怪，竟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唐思奇似乎聽見了，他慢慢轉過頭來。用一種狐疑的表情盯著她。 
 
　　他好像一幅畫中的人。像新古典主義畫派中那種近似塑像的人，有冷漠的眼神、蒼 
白的面孔和輕縐的眉頭。一副一切也不相信的神情。 
 
　　他不認識她。 
 
　　「哥哥！」她又大叫一聲。 
 
　　可惜唐思奇當她不存在似的，繼續往前走。他繼續往前，那白色牆壁就拉得愈遠， 
好像毫無盡頭的甫道。 
 
　　突然有一個突兀的東西出現在這幅畫中。 
 
　　一個女人，很瘦，從背影看，可以猜出是個美麗的女子。 
 
　　她走近唐思奇，和他談了幾句話。 
 
　　唐曼婷聽不見那些話，雖然她拼命想靠近他們。 
 
　　然後，女人掏出一把銀光閃亮的匕首，插進唐思奇的心臟。 
 
　　唐思奇連狂叫的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倒在地上，閤上他的眼睛。她大叫，依然沒 
有聲響。 
 
　　女人轉過半邊臉來，看著唐曼婷。 
 
　　那張臉，是誰的呢？唐曼婷沒法分辨出來，彷彿熟悉，又彷彿陌生。有點像母親… 
卻又不像…那張臉的輪廓似乎一直在變化著……女人有意拿刀走近她。唐曼婷想後退一 
步，腳卻像樹根一樣，附著地面不肯動彈……「救命啊，救命啊…」 
 
　　這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而且猛地張開眼睛……有人努力搖她。 
 
　　原來自己睡在小舅舅的臂當裡。 
 
　　「怎麼啦，曼婷，做噩夢嗎？別怕，有我在。」舅舅拍拍她的肩。 
 
　　「哥哥呢，哥哥呢？」剛醒過來的唐曼婷，渾然忘了唐思奇已經死亡這件事。 
 
　　秦大川沒說話，他只是搖搖頭，繼續輕拍唐曼婷的肩。 
 
　　「我好害怕。」唐曼婷說。 
 
　　已經是午夜三時了，唐曼婷看看錶。地想起昨天發生什麼事了。 
 
　　「妳不需在這裡等的，小曼，我送妳回家。」 
 
　　「不要，我要在這裡。」 
 
　　唐曼婷相當固執。「我一定要在這裡，爸爸哥哥都在這裡…「好吧，大小姐，。」 
秦大小說，「那我會陪妳。」 
 
　　「媽媽呢？」 
 
　　「她在院長室休息。」 
 
　　「你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害死爸爸…和哥哥？」 
 
　　這個問題讓秦大川的眼皮猛跳了幾下。 
 
　　「小曼，妳的想像真豐富。」 
 
　　「我總覺得怪怪的，我們家可從來沒出過這麼多事。」 
 
　　「天有不測風雲。我想只是巧合罷了。」 
 
　　「公司可曾有什麼不尋常的事？」 
 
　　唐曼婷並沒有把那天早上有人把爸爸的注射器轉快這件事說出來。 
 
　　「嗯…沒有。」秦大圳沈思了半晌，「如果有，我一定知道。」 
 
　　唐曼婷不知不覺約叉在小舅舅的臂彎裡睡著了。 
 
　　一直到清晨，手術還沒結束。 
 
　　秦慧麗要秦大川送唐曼婷回家休息。 
 
　　「今天妳可以不去上課。」 
 
　　如果是平常時候，絕對聽不到這種話，但此時唐曼婷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她可不期 
望這種假期。 
 
　　「走吧，可憐的孩子。」 
 
　　舅舅推推牠的肩，要她站起來。 
 
　　唐曼婷睏極了。她的手腳和腦袋都不聽使喚。 
 
　　「秦…秦大川！」 
 
　　她和舅舅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有人叫了舅舅的名字。 
 
　　秦大圳看見來者為何人以後，楞住了。 
 
　　這是清晨，不到七時。 
 
　　唐曼婷打量眼前兩個女人。 
 
　　大約都在三十歲左右，一個不施脂粉，衣著樸素：一個濃裝鵲抹，像棵聖誕樹，她 
那一身怪異的衣著似乎驚醒了這座冷冷清清的醫院。 
 
　　「秦大川，這麼早來？我…我可以進去嗎？」不施脂粉的女人說。 
 
　　秦大川很快恢復牠的機智。他眨眨眼，瞄瞄唐曼婷，說：「我幫你們介紹，這是董 
事長的女兒。」 
 
　　「哦！」女人乾笑一下，伸出手來：「幸會！」 
 
　　「妳們是…」 
 
　　「她們是我公司的員工。」秦大川搶著說。 
 
　　兩個女人互看一眼，然後一齊點頭。濃粧豔抹的女人隨後打了個呵欠。 
 
　　「董事長現在正在手術中，很大的手術，你們不可能在今天看到他的，請回吧。」 
秦大川說。 
 
　　「什麼手術！」 
 
　　「換心，是大手術。」 
 
　　「是…是這樣嗎？那他有沒有危險？」不化粧的女人好像很擔心。 
 
　　「我想會沒事的。」秦大川說的是百分之百的客套話。 
 
　　「我們回去吧，袁琪，」濃粧的女人當然是茱莉馬，她沒好氣的瞄了秦大川一眼， 
「又不關妳的事。真是的，就因為妳一夜失眠，就勞師動眾要我一大早陪妳到醫院來， 
算我倒楣。」 
 
　　「對不起…」袁琪懾嚅著。 
 
　　睡意正濃的唐曼婷忽然注意到一樣東西。 
 
　　袁琪的腳上，正日二雙很小的鞋。袖珍如表琪的女人，穿那麼小的鞋並不奇怪。 
 
　　那一天，當她回家偷錢的時候…這雙黑色包鞋，正放在玄關，同樣的款式。 
 
　　雖然那只是一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鞋子，卻有一種直覺告訴她：鐵定是同一雙！ 
 
　　她馬上變得非常清醒。 
 
　　袁琪的臉上有一種羞澀的笑容，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 
 
　　「走吧，我們改天再來！」茱莉馬替她說了再見，拉了袁琪就走。 
 
　　「等等…」唐曼婷不自覺的說出這句話。 
 
　　「有什麼事嗎？」 
 
　　袁琪回頭。 
 
　　「我覺得…覺得妳很面熟，妳…妳到過我們家嗎？」 
 
　　「我想沒有。」袁琪必須說謊，因為秦大川不斷的向她眨眼睛。 
 
　　「也許幫董事長回去拿過東西。」秦大川在旁補充說明。 
 
　　唐曼婷並不相信小舅的話，小舅說謊時會故意裝做很嚴肅。 
 
　　「趕快上班吧。」秦大川催促她們離開。 
 
　　唐曼婷忽然有個想法：這個女人和在父親身上發生的事必然有關係。 
 
　　她沒有證據，只能看著兩個女人拉拉扯扯地走遠。 
 
　　手術相當成功。 
 
　　但唐家一家人並不因這個消息而感到快樂。他們本來有兩個人，現在變成一個人， 
絕對是一種損失。 
 
　　這天下午，唐思奇的女友俞小薔才知道這個消息，她哭得死去活來，差點暈厥。 
 
　　然後她堅持要到太平間看唐思奇。唐曼婷隨著這個再沒有可能入門的嫂嫂。 
 
　　俞小薔被拒絕了。醫院不讓人看。 
 
　　有一個大疑團在唐曼婷心裡醞釀成型。她相信這不是巧合。 
 
　　「我覺得一定有人在製造這些事端。」唐曼婷對俞小薔說。 
 
　　紅腫著眼的俞小薔楞楞的看唐曼婷。 
 
　　「妳認為呢？」 
 
　　「我…我不知道。」 
 
　　俞小薔是哥哥的新女友，剛從大學畢業，正在一家公司當秘書。文靜、乖巧，一看 
就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 
 
　　之前唐曼婷只和她見過一次面。哥哥從來就喜歡這種乖乖牌的女孩子。 
 
　　幾天前，她還嘲諷唐思奇說，他喜歡俞小薔這種女孩，是因為他有強烈的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