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變 ---------------------------------------------------------------------------- 第一部:細菌大小的狐狸 春寒料峭,北風不斷發出呼嘯聲,細雨令得視野模糊,天黑了,做甚麼最好呢?自 然是几個朋友圍著火爐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個晚上,我們正在享受著那樣的樂趣。 所謂「我們」,是我和几個朋友,我們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這位先生有一個很少 見的姓,他姓酒,而他恰好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徒。 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滿洲人,他們家中以前出過好几個大官,其中有一 個從小就喜歡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產業,那晚,就在他祖上遺給他的一幢古老 大屋中。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歷史,連現在的屋子主人,也說不上來。不過屋子雖然老, 卻還很結實,一陣一陣風吹過,窗子一點也沒有發出格格聲。 我們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托著一杯主人供給的好酒,是以話題也多得難以記述,忽 然間話頭一轉,一個朋友指著我:「衛斯理,你很喜歡寫科學幻想小說,有一個題材, 你一定想不到。」 如果你也是寫小說的話,那麼,你一定也會不時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熱心地將小 說的題材供給你。 喜歡供給他人小說題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事, 因為每一個寫小說的人,至少都知道一點,用別人供給的題材,寫不出好小說來。 所以我對那位朋友的提議,反應并不熱烈,但是我卻也絕不拒絕。 因為既然可以作為科學幻想小說題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歡听古怪的 事,即使是古怪的設想,我也喜歡听。 我笑著:「請說。」 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嚨:「宇宙究竟有多大,沒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學家,提 出的理論是,宇宙無時無刻不在擴大,擴大的程度很厲害,譬如說,每天都擴大一倍。 」 几個人都靜下來,听那位朋友發表偉論。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擴大,地球也在擴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樣東西, 都一天擴大一倍,作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是完全無法覺察出來的,是不是?」 另一個朋友笑了起來:「當然,如果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就算一天擴大十倍,也 是覺察不了的。」 那個朋友笑道:「我說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 其中有一個人,忽然因為某种原因維持不變,那會怎樣?」 這個朋友的假設立時引起了一陣討論,這的确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個人維持 不變,其它的東西都每天在擴大一倍,那麼,到了第七天,一個原來六??高的人,就會 變成只有半寸大小了。 如果他繼續維持不變,那麼,他的身体,等於每天縮小一半。 那樣的結果,他可能縮得比細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時,他還能夠生存的 話,那麼,在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极的麼? 我在大家熱烈的發言中,也參加了一份,我道:「這個設想太妙了?這真是一篇极 好的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可惜我寫不出來。」 「為甚麼?」那位朋友問。 「當然,你想想,執筆寫那樣的小說,需要多麼丰富的學識?不是對每一种物質的 結构有著徹底的了解,怎能寫得出來?這個人到最後,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 子結构,你能詳細描述出來嗎?那時,他應該看不到水了,在他看來,水就像是一大堆 黃豆一樣,如果他繼續『縮小』,水的分子會愈來愈大,那時,一個水分子,就可以把 他壓死了。」 另外几個朋友笑了起來:「那麼他豈不是沒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 這句听來很荒謬的話,在真有那樣情形出現的時候,卻是不折不扣的實情,所以, 我們几個人,都一起轟然大笑了起來。 在我們轟笑中,我們都發現我們的主人,坐在沙發上,望著爐火,轉著手中的酒杯 ,一言不發。 我首先停止了笑聲,叫著他的名字:「博新,你為甚麼不說話?」 博新忽然站了起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种十分厭惡的神情來,他瞪著我,粗聲 粗气地道:「我不覺得那有甚麼好笑!」 所有人的笑聲都停了下來,望向他。 雖然我們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為一個主人,博新的行動、言語,究竟還 是十分不禮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麼,或許气氛只是遭到暫時的破坏,我們還可以 轉換話題,再談下去。 可是,他在講了那樣一句話後,像是他心中的厭惡情緒還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 向著那個首先提出這种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無聊了,甚麼不好說,怎麼 講起那樣無聊的話來?」 那位朋友漲紅了臉,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過了半晌,他才道:「這…… 應該很有趣……」 我看看情形不對,好朋友可能就為了這樣的一個小問題,而無緣無故地吵起來,是 以我忙打了一個呵欠:「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另外兩個朋友也勉強笑道:「是啊,打扰了你半天,該走了!」 本來,在我們几個熟朋友之間,是誰也不會說那樣的客套話的,可是這時候,酒博 新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各人都覺得很尷尬,是以講話也客气了起來。 酒博新勉強笑了一下:「好,那麼,再見了!」 他話一說完,就自顧自轉過身,上了樓。 我們平時都知道他這個人的脾气多少有點古怪,但是他這樣的行動,卻也頗出乎我 們的意料之外,有几個朋友,甚至已怒形於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門 口走去。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還站在爐邊。 最後离開的那朋友,在門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為甚麼還不走?還在等甚麼? 」 我搖了搖頭:「我不等甚麼,但是我現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緒很惡劣,他可能 有甚麼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們不該离開他!」 那朋友冷笑一聲:「他需要朋友,哼!」 他在「哼」了一聲之後,重重關上門,走了。 我在爐邊坐了下來,慢慢喝著酒,剛才,爐邊還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笑聲,大家爭著 來說話,但這時卻靜得出奇,只有客听一角那只古老的大鐘在發出「滴答」、「滴答」 的聲音。 我大約獨自坐了半小時,才听得樓梯上腳步聲傳了下來,我并不抬頭,因為我知道 除了博新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腳步聲一直傳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後,便是博新的聲音:「他們全走了?」 我身子向後靠了靠,抬起頭來。 我發現博新的神色很蒼白,神情也有一股异樣的緊張,我略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 :「他們全是給你赶走的。」 酒博新的雙手掩住了臉,在臉上抹著,然後又緩緩地移了開去,他在我的對面,坐 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我站了起來:「現在,我也告辭了!」這一次,他的反應卻來 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別走!」 我望著他:「我們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麼心事,可以對我說。」 博新揮了揮手,像是想揮走甚麼虛無的幻像一樣,他苦笑了一下:「沒有甚麼,我 沒有甚麼心事,嗯……你們,你們剛才在說的那种事,真有可能麼?」 他像是經歷了很大的勇气,才發出了這一個問題來的。我攤了攤手:「你怎麼了? 甚麼時候,你變得那麼敏感?我們只不過在討論著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你聯想到 了甚麼?」 他又低下了頭,雙手托著頭,好一會,他才道:「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看甚麼?」 博新并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樓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後。 我知道他的書房是在二樓,可是在進了他的書房後,他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串鑰 匙,又帶我上杬樓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麼?」 他仍然不出聲,一直向上走著。 我到過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卻也從來未曾上過杬樓,這時,我才知道, 在通向杬樓的樓梯口,有一道鐵門攔著。 他用一把鑰匙打開了鐵門,將鐵門推開。 我只覺得气氛愈來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說几句笑話,想使气氛變得輕松些,我道: 「原來你還有大批寶藏,藏在杬樓!」 他卻似乎并不欣賞我的話,只是回頭,向我瞪了一眼:「跟我來。」 我無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後面,走上樓梯去。 杬樓有鐵門攔著,當然是不會經常有人上來的,但是也一定經常有人打掃,是以到 處都十分乾淨,并不是積塵老厚的那种可怖地方。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會突然失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 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麼東西。 我也沒有去問他,因為從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問他,他也不肯說的。 而且,這房子只有杬層高,大不了他要給我看的東西是在天台上,那我也立時可以 看到的了,又何必問,去碰他的釘子? 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杬樓,他又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一打開門,他就著亮了燈 ,那是一間很精美的書房,四面牆壁上,全是書櫥。 我跟著他走了進去,直到這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蘆中賣的是甚麼藥。 他來到了寫字台面前,寫字台上,放著普通的文具,還有一只高高的木盒子。他一 句話也不說,面色蒼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開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顯微鏡來,放在桌 上,然後,又著亮了台燈,照著顯微鏡。 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他是要我從顯微鏡中去觀察甚麼東西了。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學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麼嚴肅,要 我在顯微鏡下,看一些甚麼古怪的東西? 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顯微鏡的鏡頭之下 。 然後,他將眼湊在顯微鏡上,調節了一下倍數,抬起頭來。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著, 看他的樣子,像是才被瘋狗咬了一口一樣。 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他道:「你……來看!」 他那一句話,總共才只有杬個字,但是卻頓了兩頓,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頂點,是以 我一听得他叫我過去看,連忙走了過去。 他還僵立著不動,是以當我來到了顯微鏡前面的時候,要將他推開些。當我碰到他 手的時候,我只覺得他的手比冰還冷。 那時候,我已經急不及待了,我也不問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時就將眼湊到了顯 微鏡上。 當我看清楚了顯微鏡頭之下,那兩片薄玻璃片夾著的標本時,我呆了一呆,立時抬 起頭,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訴自己:一定是看錯了!然後再湊上眼去看。 但是,我兩次見到的東西,全是一樣的! 那是一只狐狸。 別笑,我的的确确,在顯微鏡中,看到了一只狐狸! 我再次抬起頭來,雖然在我的面前沒有鏡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 以。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點僵硬,我轉過頭去,向博新看了一眼。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麼蒼白,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我,一聲也不出。 我呆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然後,又第杬次湊眼在顯微鏡上,仔細看去。 這一次,我有心理准備,雖然事情怪异得難以想像,但是我還不至於一看到顯微鏡 中看到的東西,便立時抬起頭來。 我定神看看,不錯,那确然是一只狐狸。 在顯微鏡中看來,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還有四只腳,那不是狐狸是甚麼 ?雖然它小,但是它身上那濃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實實在在是一只狐狸! 我這一次,看了好几分鐘,才抬起頭來。 我在抬起頭來之後,先看了看顯微鏡鏡頭放大的倍數,那是兩千五百倍。 然後,我又將鏡頭下的標本玻璃片拿出來,向燈照著,用肉眼來看,几乎甚麼也看 不到,硬要說看得到的話,也不過是兩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塵也似的一點黑色而已, 那一點黑色,自然就是我在顯微鏡中看到的那一只十十足足的狐狸了。 我又將那標本玻璃片,輕輕放了下來,再轉頭向博新望了過去。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這……這是甚麼?」 博新忽然笑了起來,雖然他的笑容十分駭人,但是他總是在笑著,他道:「這是甚 麼,你不知道麼?這是一只狐狸啊!」 我急忙道:「別開玩笑,這是一個細菌,博新,你有了一個偉大的發現。從來也沒 有一個生物學家,發現一個和狐狸一樣的細菌!」 博新的面色更蒼白,書房中的光線并不強烈,是以乍一看來,就像是他的臉上,涂 上了一層白粉一樣。 他喃喃地道:「我自然宁愿那是一個細菌,但是它的确是一只狐狸!」 我也笑了起來,然而我的笑聲一樣十分怪异,就像是我的喉嚨中有甚麼??著一樣, 我道:「比細菌還小的狐狸,我真怀疑你如何捉到它。」 博新卻一本正經地道:「不是我捉到它,是我父親捉的。」 我和博新認識了很多年,我只知道他的老太爺早已死了,那麼,這狐狸自然被捉到 很久了。那時,我心中著實亂得可以,雖然有著不如多少問題想問他,但也不知從何問 起才好。 博新又道:「這狐狸才捉到的時候,和普通的狐狸一樣大,可是它卻愈來愈小,直 到小到現在那樣子,被夾在標本片中之後,才停止了縮小!」 我仍然怔怔地望著他。 博新又道:「這和你們剛才在說的????不是很相像麼?宇宙間的一切,都在不斷擴 大,如果有一個人????不,一只狐狸,停止擴大的話,那麼,它就變成不斷地在縮小了 !」 我听得他的話中,好像還在隱瞞著甚麼,但是卻實在無暇細究,我只是叫道:「可 是我們在講的,只是一种假設,一种幻想!」 博新道:「然而,這卻是事實!」 我望了他半晌,將這件事情從頭至尾地想上一想,我覺得其中的漏洞實在太多,是 以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博新像是怪我在這种情形之下,還要發笑,是以他瞪大了眼望著我。 我揮著手:「這實在是很無稽的,照你說來,那狐狸是每天縮小了一半?」 博新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又道:「如果它每天縮小一半,那麼,只要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 多了。」 博新的回答,仍然很嚴肅:「是的,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多,我父 親將它關在一只很小的玻璃盒之中,它還在不斷地縮小,終於小得連肉眼都看不見了, 才將它夾在玻璃片中。」 「夾在玻璃片中之後,它就不再縮小了?」 「不是,開始的時候,只要用二十五倍的放大鏡,就可以看到它,但是到後來,卻 要用兩千倍的放大鏡才能夠看到它!」 我「嘿嘿嘿」地乾笑了起來:「那麼,它是甚麼時候死去的?」 我只當那一問,一定可以將博新問住了,誰知道他仍然十分正經地道:「它死了之 後,才停止縮小!」 我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异樣,我道:「你是說,它一直到那麼小,被夾在玻璃片中的 時候,仍然是活的?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博新的神情顯得很悲哀,他緩緩搖著頭。 我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那麼,你看到過它在玻璃片之中的活動?」 「我沒有看到過。」 「誰看到過?」 「我的父親。」博新回答著,他的神情又變得很古怪起來,像是不愿意多說甚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他為甚麼將這件事秘而不宣?」 博新的聲音突然發起抖來,道:「他本來是想要宣布的,可是……可是……」 他講到這??,突然接連向後,退出了好几步,坐在一張椅子上。 接著,他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在不住地發著抖。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雙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究竟又發生了甚麼事?」 博新的身子愈抖愈是劇烈,當他的雙手從他的臉上移下來之際,使人擔心他的手指 會一根一根抖落下來! 他道:「我們是好朋友了,衛斯理,今天我和你講的事,你絕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 我望著他,過了好久,他才用哭一樣的聲音道:「我父親,他……他也開始縮小了 !」 我一听得他那樣說,身子不由自主,跳了一跳,我按在椅柄上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 第二部:半寸大的小死人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 過了好久,他才向一個抽屜,指了一指。 我連忙拉開了那抽屜來,那抽屜之中,有一只銀質的盒子。 我又回頭望了博新一眼,博新點了點頭,我忙將那銀色的盒子自抽屜中取了出來, 放在桌面上,然後,我將盒蓋打了開來。 在打開了盒蓋之後,我看到在銀盒之中,是白色的綢緞襯墊,在襯墊之上,是另一 只一寸來長的長方形的白金盒子。 博新的聲音發著顫:「你揭開這只白金盒子的蓋,就可以看到……我的父親!」 我的手指已經碰到那白金盒子的蓋了,可是我卻手軟得無法揭開盒子的蓋來,我突 然轉過身,大聲道:「好了,博新,我承認你很成功,你編造了那樣一個神奇的故事, 又制造了那麼詭异的气氛,使我不敢打開那盒子來,你成功了!」博新望著我,一聲不 出。 我又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切只不過都是你玩弄的把戲!」 博新緩緩地搖著頭:「但愿是那樣,可惜事實上并不如此!」 我沖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搖著:「你胡說,那盒子只不過一寸來 長,放一只手指頭也放不下去,何況是一個人!」 博新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你不必向我追問,你只要打開盒子來看看,就可 以知道,我并不是在開玩笑!」 我縮回手來,一面望著他,一面又退到了桌邊。 我拿起那只白金小盒子來,湊到了燈前,揭開盒蓋,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只密封 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著一個人,一個身子不過半寸來長短的人,一個小得那 樣的小人! 我立即想說,那是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卻沒有說出口來。 因為那句話,就算說出了口來,也一定只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而已!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麼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個真正的人,他雖然小,但在燈 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頭發,有的頭發已花白了,有的還是黑色的,他和 博新很相似,他的胡子很長,他臉上皮膚的皺紋,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可以看得 出來。 他決不是雕像,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已死了的只有半寸長的人! 我立時合上了白金盒蓋,雙手發著抖,又將白金盒放在銀盒之中。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轉過身來。 過了好半晌,我才听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親?」 我緩緩轉過身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著,那樣,可以使一個昏亂中的人,腦 子變得清醒些,但是那時,我一樣覺得昏亂。 我呆立著,苦笑著:「看來,那不像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不像!」 博新是根本沒有听到我的話,他只是自顧自地道:「他是自殺的。」 我也自顧自地在說著:「看來,他如果再縮下去,也會變得像細菌一樣!」 博新抬起了頭來:「你為甚麼不問我經過的情形怎樣?」 我像是机器人一樣,重覆著博新的話:「那麼,經過的情形怎樣?」 博新吸了一口气,他站了起來,拉開了一個柜子,拿出了一??酒來,拔開了??蓋, 對著瓶口,大口喝了杬口。我從來也沒有感到比這時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 將酒搶了過來,也連喝了杬大口,才松了一口气。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來的酒:「我父親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們住在屋中, 只有杬個人,我,他,還有一個老仆,他往往在杬樓的書房中,十天八天不下來,成為 習慣,他不讓人家去打扰他,那時候,我十五歲,正在中學念書。」 我又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 「那天,」博新繼續說:「我剛踢完球回到家中,老仆就來對我說,父親這几天的 胃口很不好,送進去的飯,只吃几口,就塞出來了,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 。」 我道:「你去了?」 「我沒有去,」博新搖頭:「我已說過了,他是一個怪人,不喜歡人家去打扰他, 可是當我洗好了澡之後,他就用內線電話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難忘記的一天 !」 我問道:「當時,你看到他的時候,情形怎樣!」 博新將酒自我的手中接了過去,又接連喝了几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 身子已只有八寸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險些昏了過去,他叫我鎮定,說是有非常的變故 發生在他的身上!」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和普通人一樣,他告訴我,他的 身子開始縮小,他每天縮小一半,他知道自己無法活下去,因為在他之前,有一只狐狸 ,是他所養的,也一直在縮小,小到了只有細菌那麼大。他說,他不想到那時候才死, 他要自殺,他吩咐我,在他死後,一定要用真空來保存他的??体,使他的??体不致敗坏 !」 博新的神情愈來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時,就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從那時起,我 一直陪著他,他一直在縮小,直到他終於自殺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縮小,那時,他 只有半寸長短了!」 我怔怔地听著,博新又道:「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麼听到你們討論那樣的事,會忽 然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了?」 我點了點頭,到這時候,我自然明白了。 我們又默然相對了很久,我才道:「那麼,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於甚麼原因?」 博新搖著頭:「不知道,我相信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原因?」 我皺著眉:「為甚麼你一直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將這件事公開出來,那麼全 世界的科學家就都會集中力量來研究這件事!」 博新望了我半晌:「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你父親的身上,你會麼?」 我沒有回答,因為博新問得很有道理,這种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我也會 隱瞞下來的。 我又轉過身,再打開那盒子來,凝視著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親。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個預兆,我也會和那只狐狸以及我父親一樣,有朝一 日,我會每天縮小一半,小得像一只細菌一樣!」 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立時厲聲斥道:「別胡說!」 他道:「但愿不會,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請你來幫我的忙。」 我連聲道:「胡說!胡說!」 而博新一直沒有出聲,然後,我們一起离開了杬樓,回到了博新的書房中。 等到离開了杬樓之後,我的神智才勉強可以稱得上「清醒」,我問道:「你那位老 仆呢?」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人來一樣。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剛才提起 ,我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老仆,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人住在這里的,至少我認識他以來 ,就是這樣。 他呆了片刻之後:「自從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之後,我將他遣走了!」 我望著他苦笑:「你倒很有膽子,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事,你還一直住著。」 博新慘笑:「我有甚麼好害怕的?發生變化的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一只狐狸,而 且,他們已變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傷害我了!」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話,而且,這句話已到了我的唇邊,但是我還是將它忍住了。我 忍住了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那麼,你不怕同樣的變化有朝一日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 我之所以忍住了這一句話,未曾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博新當時的神色,已經夠難 看了,如果我再那樣說,他可能會昏過去! 我們一直來到了客廳中,博新道:「你也該回去了!」 他說著,拉開窗帘,向外看了看,細而密的雨點,仍然??在玻璃上,我道:「博新 ,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來。」 博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不自然,他道:「你以為我會害怕麼?別忘記,我在這 里,已住了那麼多年,一直是我一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來,到了門口,我們兩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們還是 握了握手,當門一打開,寒風便扑面而來。 我拉開了雨衣領子,奔到了車前,回頭看去,博新還站在門口,向我揮手,直到我 駕車离去之後,我還看到客听中仍然亮著燈。 我雖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听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對著火爐,在大 口大口地喝酒。 我的腦中十分混亂,因為我剛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小得只有半寸 長短;一只狐狸,只有細菌一樣大小。 我不禁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難道宇宙間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擴大一 倍? 宇宙間的一切每天擴大一倍,這不過是一种理論,那麼,是那狐狸每天在縮小一半 了?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長越大的,怎會縮小?而且,小得竟然只和細菌 一樣。如果一個人,不斷縮小下去,小得也和細菌一樣,那麼,自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 ,會是怎麼樣的? 我只覺得心中亂到了极點,一點中心也把握不住,因為事情實在太奇特了。而我在 回到了家中之後,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之後,第一件事情, 就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博新。 當電話鈴響著,沒有人來接听的時候,我的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我不由自 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變小了,小得他已沒有力道拿起電話听筒了? 電話鈴響了一分鐘之後,終於有人來接听,而且,我一听就听出,那是博新的聲音 。 我吁了一口气:「博新,你好麼?」 或許是我問得太沒頭沒腦了,是以他沒有立時回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緊張了一陣。 然而,博新立即回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請問你是哪一位?」 他竟連我的聲音也未曾分出來,我知道,我的電話,一定是將他在睡夢中吵醒了, 我忙道:「沒有甚麼,我是衛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擔心????」 博新笑了起來:「我一點事也沒有,如果我有了甚麼變化,那麼,我一定打電話給 你的!」 他在講了那几句話之後,還打了兩個「哈哈」,像是想讓我們間的談話輕松一些。 但是,我卻可以听得出,他的笑聲,完全是勉強擠出來的,听起來苦澀得很。 雖然他說一有變化,就會打電話來給我,但是我總有點不放心,在接下來的几天中 ,我几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電話。 後來,看看沒有甚麼事,我電話也不打得那麼勤了,有時杬天才打一次。 我和博新,還是時時見面,我們那些朋友,有時也聚在一起,只不過當有博新在場 的時候,誰也不再提起宇宙間的一切每天都在擴大一倍的那种幻想了。 我自然替博新守著秘密,沒有將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過。 我心中的好奇心,卻又實在按捺不下,我曾問我許多有學問的朋友,問起過生物是 不是會縮小,小得像一個細菌一樣,听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說我想入非非 。 只有一位生物學家,在听了我的話之後,比較正經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個生物,譬如說一只狗,自古以來,就以它那种 固定大小的体積生存著,如果它忽然變得小了,它身上承受的壓力不同,它身体的組織 ,一定首先不能适應,它就無法活得下去,那只不過是极其簡單的一點;更复雜的是, 如果它縮小的話,它身上的一切組織都得縮小,而一切組織全是由原子构成的,生物的 組織也無不同,而直到如今為止,還未曾听說,連原子也會縮小的理論。」 我呆了半晌:「那麼,照你說,會出現甚麼樣的情形呢?」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縮小,那麼,縮小的情形如果出現,就是原子 和原子間的空隙,擠得更緊密,那等於是用极大的壓力,將生物壓成一小塊。你想,生 物如何還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樣,也有一個极限,极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間再沒 有任何空隙為止,也決不可能每天縮小一半,無限止地縮小下去的。」 我當時呆了半晌:「那麼,照你看來,一只狐狸,我說是如果,如果一只狐狸,使 它身体組織的原子和原子間再也沒有空隙,那麼它只有多麼大!」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起來:「這個可將我問住了,只因從來也沒有人提出那樣的問題 來過,但是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件相類的事。」 我忙問道:「甚麼事?」 他道:「如果將一吨鋼,壓縮得原子和原子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那麼,這一吨鋼 的体積,不會比一個針尖更大!」 我吸了一口气,一吨鋼不會比針尖大,那麼一只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顯微鏡都看 不到! 我在發呆,那位生物學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緊壓之後,重量卻是不變的。也就 是說,就算有一种能力,可以將一吨鋼壓成了針尖那麼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吨,而 不會變少。」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一听得那句話之後,我便陡地站了起來。 一吨,縮成了針尖那麼大小,重量不變!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親,在縮小之後,卻顯然變得輕了! 一只狐狸,本來至少應該有二十磅吧,但是當我拿起玻璃片來的時候,它根本輕得 一點分量也沒有。一個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銀盒子來時,何嘗有甚麼沉 重的感覺? 這至少証明了一點,在那一人一狐上所發生的變化,決計不是原子和原子閑空間的 減縮,而是甚麼都在縮小,連原子都在縮小! 我又將我想到的這一點,作為「如果」而提了出來,這位生物學家大搖其頭:「不 可能,你別胡思亂想了!」 我自然對他的話很不服气,因為我看到過事實:一只比細菌還小的狐狸。 但是在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一只比細菌還小的 狐狸,要他相信這件事,簡直沒有可能,像我那樣,就算是親眼看到了,也隨時在不信 那是事實。 和那位生物學家的談話,雖然沒有多大的收獲,但是卻使我興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來。 我那古怪的念頭便是:我要使那位生物學家看看那只細菌一樣的狐狸。 我想到這一個念頭時,自然也想到過,如果我對酒博新實說,向他拿那個比細菌還 小的狐狸,他一定不肯,那麼,我還有甚麼別的辦法呢?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偷! 去偷一個好朋友的東西,而且那東西又關系著他絕不愿意被人家知道的秘密,會有 甚麼樣的結果,人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 可是,我的性格十分沖動,想到了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話,心中便有說不 出來的難過。而且,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實在想知道一下那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在看到 了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之後,會有甚麼奇特的反應。 但由於這件事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我還是考慮了兩天之久。 這兩天之中,我設想得十分周到,我曾上過博新那屋子的杬樓,從杬樓那种重門深 鎖的情形來看,博新也不常上去。 而那幢屋子中,又只有他一個人,如果我沿牆爬上去,撬開那一扇窗子,那麼,我 可以輕而易舉進入杬樓的那間書房,也就是說,要去偷那個像細菌一樣大小的狐狸,是 十分容易。 問題只是在於偷到了之後,我應該如何掩飾這件事情才好。 關於這一點,我也早已想好了。 我可以要那位生物學家嚴守秘密,然後,我再神不知鬼不覺,將那東西送回去,那 就妥當了! 當我考慮了兩天之後,我在第杬天的晚上,開始行動,我攀進圍牆,那晚天色陰暗 ,對我的行動正好是极佳妙的掩護。 在我攀過了圍牆之後,我迅速地奔近那幢古老的大屋,屋子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 第杬部:古屋中的陌生人 我在感覺上,根本不像是接近一幢屋子,而像是在走近一座碩大無朋的墳墓,到了 牆前,略停了一停。 一點阻礙也未曾遇到,看來,我的目的可以順利達到,不會有甚麼緊張刺激的場面 出現了。 我順著水管,爬到了杬樓,然後用帶來的工具,撬開了窗子,閃身爬了進去。 我不能肯定我是置身在杬樓的哪一間房間之中,我先將窗子關好,然後靠著窗站了 一會,在黑暗之中,甚麼動靜也沒有。 我停了极短的時間,便著亮了手電筒,四面照射了一下。我發現那是一間堆滿了雜 物的房間,我來到門前,弄開了門,門打開之後,我就輕而易舉認出書房的門,而在一 分鐘之後,我已經弄開書房的門,進入房間中了。 我關上了門,在那片刻間,我真想著亮大燈來行事,因為我簡直太安全了,絕不會 有人發現我在這里偷東西。 我來到了寫字台前,我記得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放在甚麼地方,我弄開了那抽屜, 取得了那片玻璃,放在口袋中。現在,我要做的事,只是打開一扇窗子爬下去而已。可 是,就在我推上抽屜的那一剎那間,門口突然傳來了「喀」地一聲響。 我陡地一呆,一點也不錯,那是「喀」地一聲響,我連忙推上抽屜,熄了電筒,身 子向後退去,我由於退得太急了,几乎撞翻了一張椅子,我連忙將椅子扶直,不使它發 出聲響來,然後,我躲到了一個書櫥的旁邊。 那地方,牆正好向內凹進去,旁邊又有書櫥的掩遮,只要博新不走到近前來的話, 是不會發現我的。我當時那樣想,是我認定進來的人,一定是博新的緣故。我剛一躲起 ,就听到門被打了開來,接著,燈也亮了,可是,當我慢慢探出頭去看時,我卻嚇了一 大跳,推門進來的,不是博新。 那是一個陌生人。 我從來未曾見過這個人,我也很難形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他的樣子太普通, 見過這种人一面,一定很難在腦中留下甚麼印象,因為滿街上都是這种相貌普通的人。 而從那陌生人走進這間房間中的態度來看,儼然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一樣。 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了起來,博新不是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中的麼?為何忽然又多 了一個陌生人? 如果博新一直是和那人住在一起的話,那麼,他為甚麼要保守秘密?又為甚麼我們 到這屋子來的時候,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 如果那個人來這里的目的,也是和我一樣的話,那麼,他何以大模大樣,一進來就 著亮了燈?那時,我心中的疑惑已到了极點,我注視著那人的行動,只見他來到了寫字 台前,著亮了台燈,然後又熄了頂上的燈。 那樣一來,光線集中在寫字台上,房間的其它部分都變得很陰暗,對我的隱藏也較 有利。 他在寫字台前坐了下來,呆坐著不動,用手在面上不斷地撫摸著,看來他像是感到 极度的疲倦。 他呆坐了五分鐘之久,我已經有點沉不住气了,如果我不是來偷東西的,那我一定 已沖了出去,喝問他是甚麼人了! 但是現在,我卻只好站著,看他究竟來做甚麼。 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了一疊紙,身子向前俯伏,在那紙上,寫起字來。 他在每一張紙上,都寫了极短的時間。 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他最多只能寫上几個字而已,他寫了一張,就將那張紙團縐, 拋在字紙簍中,看他的情形,就像是一個初寫情書的少年人。 我自然不知道他在寫甚麼,而那時,我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點,因為我不知道這個 人究竟憑甚麼身分,可以大模大樣坐在書桌前寫字。 他大概一連揉了七八張紙,才算定下心來,繼續寫下去,這一次,他寫了相當久。 然後,他將那張紙拿了起來,看了一遍,好像認為已經滿意了,將紙摺了起來,放 進了衣袋中。 然後,他站了起來,熄了台燈走出去。 直到那人已走出了書房,書房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還呆立了片刻,那是因為我 心中的惊駭太甚,同時也提防那人會回來之故。 我在停了片刻之後,才來到了書桌之前,俯身在字紙簍中,將那人拋棄的紙,拾了 一張起來,我看到那紙上,只寫了兩個字:「事實」。 我將所有的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每一張紙上,最多也不過是兩個字:「事實」。 有一張紙上,多了一個字,是「事實是」杬個字。 看來,那人像是要寫出一件甚麼事來,但是在開始執筆的時候,卻又不知該如何下 手才好。 但是,他是終於將那件「事實」寫了出來,那是我親眼目睹的事情。 我將所有的紙拋回字紙簍中,我并沒有在那書房中停留了多久,便攀窗而下。 當我越過了圍牆之後,我忍不住又向那幢古老大屋回頭望了几眼。 在黑暗之中看來,那房中顯得更神秘,因為在這屋子中,不但曾發生過神秘的「縮 小」事件,而且,還有著一個神秘的人物。 這人究竟是甚麼人,我認為博新是應該知道的,而當我在向外走去的時候,我也已 經作了決定。 我的決定是:當我將我偷來的東西放回去之後,我就老實不客气地問博新,和他一 起住在那古老大屋子中的是甚麼人,為甚麼他一直要瞞著,不講給人家听。 在歸途上,并沒有甚麼意外發生,而我則翻來覆去,一晚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那位生物學家用電話聯絡好了,請他在家中等我,我告訴他, 我有一樣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東西給他看。 那位生物學家在遲疑了片刻之後,就答應了我的要求,而我也立時驅車,到了他的 家中。 在他的家中,有設備相當完善的實驗室,自然也有著高倍數的顯微鏡。 他親自開門,讓我進去,然後道:「你有甚麼古怪東西,害得我臨時打電話,推掉 了一個約會。」 我忙道:「你不會懊惱推掉了一個約會的,只要你看到了我帶來的東西,你一定畢 生難忘。」 他也是一個性急的人,忙道:「是甚麼?」 我先取出了一個信封,然後將我昨天晚上弄到手的那兩片夾著標本的薄玻璃片,取 了出來,那位生物學家「哦」地一聲:「是標本,那是甚麼?」 我為了要看他看到那細菌大小般的狐狸之後的惊訝神情,是以我并不說穿是甚麼, 我只是道:「將它放在顯微鏡下面去看看,就可以知道!」 他顯然也對我帶來的東西發生了興趣,是以一伸手,在我的手中,接過了玻璃片來 ,先向著陽光,照了一下,那只狐狸已小得要用兩千五百倍的顯微鏡才看得見,用肉眼 來看,是甚麼也看不到的。 他招手道:「跟我來。」 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的實驗室之中,他揭開了顯微鏡的布套子,將標本放在鏡頭之 下,然後,對著顯微鏡,向內看著。 他看了約有兩秒鐘,便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來。 那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他那种古怪的神情,也迅速傳染給了我,是以我一開口,聲 音也顯得十分异樣,我道:「怎麼樣,你是不是從來也未曾見過?」 那位生物學家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他忽然之間,會有那樣的神情,那倒 令得我呆了一呆,可是,他接著說出來的話,更令我發怔! 他嘆了一聲:「如果不是我和你已經認識了那麼多年,我一定賞你一拳!」 我在一怔之後,几乎跳了起來:「甚麼,你不認為那是你從來也未曾看過的東西? 」 他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冷淡,冷冷地道:「這標本片中的東西,我在上初中生物科的 時候,就看過了,你開這樣的玩笑,是甚麼意思?」 我又望了他一下,然後我來到了顯微鏡之前,伸手將他推了開去,俯身向顯微鏡中 看去。 等到我看到了顯微鏡中的東西之後,我也不禁呆住了,那標本片中的,并不是一只 細菌大小的狐狸,而是极普通的植物細胞組織。 我抬起頭來,定了定神,再低頭看去,我所看到的仍然一樣。 我退了開來,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剎那之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极點,怎麼會的 ?難道我拿錯了?在那抽屜中,那是唯一的標本片,不可能有第二片! 而我在到手之後,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在我這里將之換掉的。 那麼,究竟是為了甚麼呢? 也許是由於我當時的臉色十分難看,是以那位生物學家來到了我的身邊,拍了拍我 的肩頭道:「算了,我不怪你!」 我吃吃地道:「我本來要帶給你看的,絕不是這樣的東西,不是那個!」 「那麼,是甚麼?」他問。 我苦笑著:「現在我怎麼講,你也不會相信的了,還是別說了吧。」 「不要緊,說來听听。」 我道:「是一只狐狸,一只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要放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得見。 」 那位生物學家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著,一望便知,他是在竭力 忍住了大笑,所以才會那樣的,而我也知道,他之所以竭力忍住了笑,是因為不想傷我 的自尊心。 我大聲叫道:「你想笑我,是不是?你為甚麼不笑?你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一場!」 他真的笑了出來,但卻仍然忍著,他一面笑,一面拍著我的肩頭:「你大約是太空 閑了,是以才有這种古怪的念頭想出來。」 我的心中雖然十分憤怒,但是我卻無法發作得出來,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 他沉吟了一下:「嗯,一只細菌大小的狐狸,你以為我會相信麼?」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怎可以希望人家听了我的話就相信呢?我的話,就算講給一 個小學生听,小學生也未必會相信,何況我是講給一個生物學家听。 我在剎那間,變得十分沮喪,苦笑著:「好了,只當我甚麼也沒有說過,甚麼也未 曾帶來給你看!」 我一伸手,取回了那標本片,轉身就走。那位生物學家叫著我的名字:「你不必急 於走,反正我也沒有甚麼別的事!」我只是略停了一停,頭也不回:「不必了,不過請 你相信一點,我絕不是特地來和你開這种無聊玩笑的!」 我直向外走去,到了門口,我立時上了車,那時,我的腦中亂到了极點,只知道駕 車疾駛,直到一個交通警員追上了我,我才知道,在那十分鐘之內,我已有了四次嚴重 的交通違例。 那交通??員令我將車子停在路邊,申斥著我,記錄著我的駕駛執照的號碼。 我被逼停了車,心頭便逐漸冷靜了下來。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蹊蹺。我到手的,明明是那夾著細菌大小狐狸的標本片,為 甚麼忽然變了?那古老大屋中,我一直知道博新是一個人居住的,如何又多出了一個陌 生人? 本來,我准備在將那標本片送回去之後,再側面向博新打听那可以在他的屋中自由 來去的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因為我偷了他的標本片去給人家看,總是很對不起他的 事。 但是現在,事情既然起了那樣的變化,我改變了主意:現在就去問博新。 交通警員在申斥了我足足二十分鐘之後才离開,我繼續駕著車,來到了博新的那幢 大宅之前,下車,用力按著門鈴。 不到一分鐘,我已看到博新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大聲道:「甚麼人?」 我也大聲回答道:「是我,快讓我進來!」 博新也看清楚是我,他「咦」地一聲,表示十分奇怪,接著,他便縮回了頭去,不 一會,他已急步走過了花園,來到了鐵門前。 他一面開門給我,一面十分奇怪地望著我:「你的臉色很蒼白,發生了甚麼事?」 我道:「進去了再說!」 博新拉開了門,我走了進去,一起來到了客廳中,坐了下來。 博新道:「有甚麼事,快說啊!」 我心中十分亂,而且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樣開始敘述才好,因為我是對不起他在 先的。但是我想了并沒有多久,就想到了如何開始。 我抬頭向樓梯上望了一眼:「博新,和你同住的那位朋友呢?為甚麼你有客人來, 他總是躲起來,不肯和人相見。」 博新的雙眼瞪得更大,望著我,在我講完了之後,他才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也瞪著眼睛:「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是喝醉了酒,在胡言亂語?」 博新搔著頭,臉上一片迷惑的神色:「那麼,對不起,你在說甚麼?」 「和你同住的那個人,他是誰?」我大聲問。 博新的神情更是古怪:「你究竟有甚麼不對頭?我一直只是一個人住在這里的啊! 」 我冷笑著:「不必瞞我了,你和另一個人住在一起!」 博新攤開了雙手,「為甚麼我和人同居,要保守秘密?我根本沒有結過婚,而且, 也不是道學君子!」 我不禁給他說得有點啼笑皆非,忙道:「我說和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是男人,不 是女人!」 博新皺著眉:「衛斯理,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喝醉了酒, 倒像是吃了太多的迷幻藥,是不是?」 我盯著他,他不肯承認,我只好將事實說出來了,我道:「那麼,如果我說我見過 那個人,半夜,在杬樓的書房中,你怎麼說?」 博新呆了一呆,道:「你別嚇我,杬樓的書房是我父親生前使用的,自從他死了之 後,一直沒有人進過去。」 我道:「我進過去,第一次,是你帶我進去的;第二次,是我偷進去的!」 博新皺著眉:「我帶你到杬樓的書房去?我看你的記憶力有問題了!」 一听到博新那樣說,我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也已經知道,事情的不對頭,遠在我的想像之外! 我大聲道:「你說甚麼?你未曾帶我進去過?博新,你為甚麼要抵賴?」 我那時的神態,一定十分駭人,博新搖著雙手:「好了,好了,這是小事情,何必 為了這些小事爭執,就算我曾帶你進去過,那又有甚麼關系?」 「關系可大著啦,」我回答:「在那書房中,你曾給我看過兩件奇怪之极的東西! 」 博新的神情很惊愕,他道:「是麼?」 看他的樣子,分明是在隨口敷衍著我的,我心中自然很生气,但是我卻忍耐著,因 為我總得將事情的經過,和他全講明了再說。 我道:「是的,我好奇心极之強烈,你是知道的,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以, 我在昨天晚上,半夜,爬上了你杬樓的書房,偷走了其中的一件,就在那時候,我看到 那人的!」 博新像是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給你愈說愈糊涂了,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 我又不禁呆了一呆,因為我絕未曾想到,博新竟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狐狸,和你的父親!」 我未曾將事宜的真相全說出來,那是因為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怕我說了出來 之後,博新會不高興,事實上,我也只要那樣說就夠了,提起了那只狐狸和他的父親, 他還有不明白的麼? 然而,他竟然不明白! 他望著我,他的神情,像是望著一個瘋子。 博新足足等了我十秒鐘之多,才道:「狐狸,我的父親,在杬樓的書房中?唉,我 求求你,你快直截了當地說吧,別再打啞謎了!」 我真的有點發怒了:「你為甚麼要否認這一切,雖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你 父親和狐狸的事,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看博新的神情,他也有點動气了,他大聲道:「你究竟在胡說些甚麼,我無法明白 ,如果你再那樣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無法奉陪!」 我反倒笑了起來:「你赶我不走的,那狐狸,小得和細菌一樣,而你的父親,小得 只有半寸長,我本來是不愿意再說出來的,我爬進你杬樓的書房,目的就是要偷那只有 細菌大小的狐狸,去給一位著名的生物學家看一看!」 博新發怒道:「你愈說愈無稽了,甚麼叫做細菌大小的狐狸,我的父親又怎會縮成 半寸大小?」 我本來是和博新一句接著一句在激烈辯論著的,但是這時,听得他講出了那樣的話 來,我也不禁完全呆住了,作聲不得。 我呆了好一會,才道:「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給我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心中感 到了不安,而不肯承認。雖然,我來偷那標本片去給人家看,但是我也決不會忘記我的 諾言,我不會將那細菌般大小的狐狸的來源,講給任何人听。」 博新揮著手:「等一等,等一等,你几次提到細菌大小的狐狸,那是甚麼意思,可 是有一只狐狸,它只有細菌那麼大小?」 我大聲道:「自然是!」 「而你,」博新指著我,「曾在我的屋子杬樓的書房中,看到過那樣的狐狸?」 我冷笑著,諷刺地道:「你的記憶力,現在應該可以恢复了!」 博新似乎不理會我的諷刺,他只是道:「好,有那樣的狐狸,在甚麼地方,我也想 看看!」 我又呆住了。 博新竟然那樣說!如果他不是极度的狡猾,那麼,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以,我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繼續裝佯,那麼,到杬樓的書房去,我來指給 你看!」 當我那樣說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可能,在那抽屜中,或者有兩片標本片,一片是 細菌大小的狐狸;另一片,是我偷到手的。 由於我昨晚在書房中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是以我在取到了標本片之後,并沒有放在 顯微鏡下看上一下,我可能是取錯了! 我想,如果到那間房間中去的話,博新就再也沒有法子抵賴,我話才一說完,博新 便點頭道:「好,那比我們作無謂的爭執有意義得多!」 他也站了起來,我們一起向上走去,走上了二樓,博新便再向杬樓走去,我跟在他 的後面,快到杬樓的時候,我便呆了一呆。 通向杬樓處的那扇鐵門不見了! 我忙問道:「博新,那扇鐵門,是甚麼時候拆掉的?」 「鐵門?」博新回過頭來看我,「甚麼鐵門?」 他甚麼都賴掉了,我忍住了憤怒,指著樓梯口:「這里,原來有一道鐵門!」 博新「哼」地一聲,好像有點不耐煩了,他道:「你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這是 我的家、我的屋子,為甚麼我要在我自己的屋子樓梯上,裝一道鐵門?」 博新的話很有理由,他為甚麼要在自己的屋子中裝一道鐵門,這個問題,的确無法 答覆,但是,我卻知道,這里原來真是有一道鐵門的。 我望了他一眼,來到了牆上,仔細地觀察著。 我可以肯定,几天之前,在這里有一道鐵門,但是這時,我仔細檢查著牆壁,卻找 不出任何曾裝置過鐵門的痕跡來。 我呆了半晌,博新諷刺我道:「福爾摩斯先生,找到了甚麼?」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亂到了极點,我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前後只不過相隔几天,可是卻甚麼都不同了! 當時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歷歷在目,在我和博新兩人之中,總有一 個是有了點毛病,不然怎會出現如今那樣的情形? 當然,我沒有理由以為我自己是做了一個夢,或者認為我當時所經歷的只是幻境。 那麼,問題一定是出在博新的身上了。 第四部:黑暗中的惊恐 我并沒有回答甚麼,逕自向樓梯上走去,這時,因為我走得快,博新反倒孌成跟在 我的身後,到了杬樓,逕自來到了那間書房的門口,拉住了門柄。 在我要旋轉門柄、推門而入之際,博新突然叫了起來:「喂,你想作甚麼?」 我轉過頭來:「你不是要帶我到杬樓的書房來麼?現在我就要進去。」 博新笑了起來:「衛斯理,這就証明你未曾到過我屋子的杬樓,你現在要推開的那 扇門,并不是杬樓的書房,那只是一間儲藏室!」 我呆了一呆,我的記憶力還不致差到這种程度,我用力推開了門,可是當我推開門 之後,我呆住了! 那的确是一間儲藏室! 房間之中,堆滿了各种各樣的雜物,而且,顯然已很久沒有人到過這房間,因為房 間之中,塵積得很厚,窗上也蒙著一層厚塵。 我呆立了好半晌,才道:「那麼,你……杬樓的書房,是在甚麼地方?」 我那時的神情,一定很值得可怜,因為我在博新的臉上,看到了同情我的神色。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在那里。」 接著,他便向前走去,走過了一個小小的穿堂,來到了另一扇門前,轉動門柄,推 開門來,那是一間布置得很大方的書房。 那書房看來,不是有人經常來的樣子,而且,書房中的一切,和我前兩次來的時候 ,完全不同,根本不是同一間房間。 我心中更亂得可以,但是我竭力鎮定心神,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著极度的蹊蹺,而 所有的關鍵,自然都是在博新的身上。 我并沒有走進書房去,只是呆立在門口不動,博新在我的身後:「你不是要看我杬 樓的書房麼?你說你曾進來過這里?」 我并不轉過身來,也并不回答博新的問題,我只是緩緩地道:「博新,我一直以為 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我直到講完了那几句話,才轉過身來,直視著博新,在博新的臉上,現出十分錯愕 的神情來:「甚麼事,那麼嚴重?」 我伸手推開了他:「你自己知道!」 一推開了他之後,我就向樓下奔了下去,當我下了樓之後,我才又轉身,向跟在我 身後的博新道:「你有事隱瞞著我,這不是對付好朋友之道。但是,如果你真有甚麼不 能解決的困難,你來找我,我還是會幫助你!」 博新并沒有說甚麼,只是攤開了手。 從他的手勢來看,他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些甚麼,而我也沒有必要再向下說去了 ,我直來到了大門口,穿過了花園,离開了博新的屋子。 當我回到了我的車子中之後,我坐了一會儿,在那片刻間,我心中十分憤怒,因為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 而愚弄我的人,自然就是我將他當作好朋友的博新,這的确是令人憤怒的事。可是 ,當我在駕著車,駛出了一段路之後,我漸漸地心平气和起來,那時,憤怒的情緒減低 ,但是心中的紊亂,卻愈來愈甚了。 一個縮成只有半寸長短的人,一只縮成了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本來已經夠怪异的 了,可是現在,事情變得加倍怪异! 我感到极須要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是以我在駛過公園的時候,將車停在公園旁, 走進了公園,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 我根本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過了好一會,才理出了一個頭緒來。 首先,肯定那天晚上,我們在博新家中鬧了個不歡而散,結果,博新邀我到杬樓去 ,看那兩件怪异莫名的縮小了的人和狐,這件事是事實,不是我的幻覺。肯定了這一點 之後,冷靜地去思索,為甚麼當我再度上博新的屋子的杬樓時,一切全都不同了,我想 到了一個唯一的理由,那就是,博新已發現我曾經偷上過杬樓去,偷那標本片。 當他發現了這一點之後,他的心中自然十分憤怒,因為當晚他曾千叮万囑,叫我切 切不可將他的秘密,講給任何人听。 自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一個可靠的朋友,為了防止秘密的??露,他拆除 了那道鐵門,搬開了那書房,再將甚麼都賴掉。 這樣的推測,看來很合理。 但是,仍然有杬個大疑問,在我的心中打著結。第一個疑問是:何以我偷到的那標 本片,不是夾著那細菌大小的狐狸的那一片? 第二個疑點是:博新從何知道,我偷上過他杬樓的書房?至於第杬個疑點,我想, 那一定是問題的關鍵了,那便是:當我在半夜杬更,偷進屋子時,在杬樓的書房中遇到 的那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以及那陌生人在紙上究竟想寫出甚麼事實來? 愈往深一層想,便愈是扑朔迷离! 在公園中坐了許久,我仍然想不出究竟,但是我卻決定了一點:晚上再偷進博新的 屋子去! 我之所以有那樣的決定,是因為肯定在那幢古老的屋子中,一定有著十分神秘的事 情,這种神秘的事,是造成我目前困惑的最大原因。 我緩緩走出了公園,駕車回到了家中。 那一天,餘下來的時間,恍恍惚惚,不住地在想著那一切几乎全屬於不可能的事! 我打電話給我和博新共同的朋友,他們也全都去過博新的屋子,我問他們,是不是 曾到過杬樓。 我所得的回答,全是否定的。 我又提及那天晚上不歡而散的事情。 那天晚上,曾在博新家中的人,都還可以記得當晚我們的話題,以及博新突如其來 的發脾气,以及各人相繼离去,只有我一個人留著。 自然,他們离去之後,無法再知道我和博新之間,又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然而我卻可以肯定,那一晚上的遭遇,絕不是我的幻想。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坐立不安,將整件事的經過,全都記錄了下來,因為事情 詭异,詭异得使我不敢想像發展下去會出現一些甚麼變化,或許我會遭到不測,是以我 要將我經歷的事情記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還得等到深夜。為了消磨時間,我接連去看了兩場電影,可是 ,人雖在電影院中,銀幕上究竟在映些甚麼,我卻完全無法看得進去。 等到最後一場電影散了場,夜已很深了,我駕著車,在博新屋子旁的一條街停下。 走出車子,已可以看到那幢古老的屋子,全幢屋子都黑沉沉地,只有二樓的一個窗 口,有昏黃的燈光射了出來。 我對這幢屋子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有燈光透出來的房間,是博新的臥室,那也就是 說,他還沒有睡。 我略為遲凝了一下,立即決定現在就行動,我對自己的行動,相當有信心,我想不 會在杬樓弄出甚麼聲響來,以致惊動博新。 我雙手插在褲袋中,向著圍牆,慢慢走了過去,當我來到了圍牆下的時候,我心跳 得十分劇烈,而且那自然而然,無法抑制。我又將進入這充滿了神秘气氛的屋子,去揭 開那一切不可解的謎,我的心情,總不免有多少興奮。 我只肯承認自己的心情興奮,而不肯承認自己的心中,多少還有几成害怕! 在圍牆下只停留了极短的時間,就開始向上攀去,接著,我輕輕跳了下來,落在花 園中。 我抬頭看著那幢屋子,二樓有燈光的那房間中,好像有一個人在走來走去,人影有 時遮住了燈光。從影子來看,在不斷走動的人,正是博新。 我繞到屋後,順著水管向上吧,當我爬到了二樓的時候,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在想 :博新為甚麼在他的房間中不斷走來走去? 在那一剎那間,我真想移過身子,移到博新臥室的窗子旁邊去看個究竟。 但是我立時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告訴自己:別節外生枝了,先去探索杬樓的秘密 要緊。 我又向上攀去,輕而易舉地弄開了那個窗子,閃身進去,然後,又打開了那間房門 。 一切和我上一次偷進來的時候完全一樣。但是這一次,當我打開了房門之後,我首 先向樓梯口探頭看了一眼,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道鐵門。 樓梯上沒有鐵門。 我輕輕地走著,來到了我認為是杬樓書房的門口,弄開了門,推開門來。 那門內并不是書房,而是一間堆滿了雜物的房間。 那情形,和白天博新帶我上杬樓的時候一樣,但是和我第一次自己偷進來的完全不 同。 我在門口略呆了一呆,還是向內走了進去。 我自信我沒有理由弄錯,這里原來一定是書房,只不過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博新在 最短的時間內,將它變成了雜物室。 我走了進去之後,反手將門輕輕關上。 房間中一片漆黑,我只感到我自己在微微地發著抖,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恐懼。 我停了片刻,才將我帶來的電筒著亮。 電筒一亮,我首先看到一疊箱子,我移動著電筒,電筒的光芒,又照在一座极其古 老的座地鐘上,然後,電筒光又照在一張椅子上。 當電筒的光芒照在那張椅子上時,我整個人都變得僵呆了。 那是一張古老的旋轉椅子,電筒的光芒,先是照在漆皮的椅背之上,然而,當我的 手,略動了一動,電筒的光芒,移出了椅背的范圍之後,我卻看到,在椅背之上,是人 的雙肩,人的頭。 有一個人,坐在那椅子上! 那個人,背對著我! 我為了一件神秘詭异之极的事情而來,如今忽然又出現了那樣的情形,心中的震動 、惊駭,實在可想而知! 在那剎那間,我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腿發軟、遍体生寒,想大聲叫,可是張大了口 ,喉頭卻偏偏像是被甚麼東西堵住一樣,一句話、一點聲也發不出。 就在那要命的一剎那間,由於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我抓不住手中的手電筒 ,手電筒「拍」地跌在地上,熄滅了! 眼前變成了一片黑暗! 這時,我還在心中拚命安慰著自己:在椅上的,一定是一個木頭人,或者,是一個 橡皮人,沒有甚麼人會坐在一間雜物室中! 然而,這一點最後希望,也告破滅了! 手電筒落在地上,熄滅了之後,我在那剎那間,由於突如其來的黑暗,變得甚麼也 看不到。但是,我的听覺還很靈敏。 我听到,在我的前面,傳來了一陣「吱吱」的摩擦聲,那一陣摩擦聲很短暫。 我的心直向下沉,因為我听得出,那一陣「吱吱」聲,正是那張古老的旋轉椅在轉 動的時候所發出來的。那聲音既然如此短暫,也就是說,椅子只不過轉動了半圈而已。 那說明:那個坐在椅上原來是背對著我的人,現在已經轉過來,變得面對著我了! 我的身子,几乎軟癱下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反倒掙扎著講出了一句話來, 雖然我的聲音,听來就像是在呻吟一樣,我問道:「你,你是誰?」 我發出的聲音,在黑暗之中,慢慢地散了開去。 我在等待著回答,但是我卻得不到回答,那一段時間,大抵不會超過十秒鐘,然而 ,那是世界上最長的十秒鐘,我覺得我的頭發,像是一根一根全豎了起來。 我又發出了一下呻吟也似的聲音:「你為甚麼不出聲!」 這一次,居然立時有了回答,我先听到一下冷笑聲:「你叫我怎麼回答?你闖進了 我的地方來,卻還要問我是甚麼人!」 那是我從來也未曾听到過的一個陌生的聲音,聲音低沉得使人心直向下沉。那決不 是博新的聲音,就算假裝,博新也裝不出那种聲音來。 我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但這時,我剛才被嚇出竅的靈魂,總算又回來了,我道: 「你的地方?我以為,這是我的朋友酒博新的屋子!」 那低沉的聲音又冷笑著:「那個叫酒博新的人,一定要後悔認識你這樣的朋友,因 為你像賊一樣偷進來!」 我可以忍受著他的譏嘲,但是我卻無法再忍受眼前的黑暗,我反手在門旁摸索著, 摸到了電燈開關,我按下了電燈開關,發出了「拍」地一聲響,但是,燈卻沒有亮,跟 前仍是一片漆黑! 那情形,就像是在噩夢中一樣,夢里,在黑暗之中,亟欲著燈,可是,沒有一盞燈 會著!我的手又不禁發起抖來,但是那人,卻發出了一陣听來十分怪异的聲音,他道: 「我喜歡黑暗,所以房間中沒有燈!」 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一次,是真的呻吟聲,那人又道:「你可以說了,你是 甚麼人!」 我忽然想到,當我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二樓的臥室中有燈光,博新還沒有睡,這時 候,如果我能大聲叫喚,將博新引上來的話,情形至少會好一些。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就大聲叫了起來,我叫著博新的名字,希望他听到了我的 聲音之後會上來。 但是我叫了許久,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而那人在我停止了叫喚之後,又道:「這屋子中只有我一個人,你再叫也沒有 用的!」 我大聲道:「胡說,我的朋友博新,就在樓下!」 那人又怪聲怪气地笑了起來,我立時想到,博新或者听不到我的喚聲,我可以 沖下樓去找他,我立時轉身,拉門。可是,門卻不知在甚麼時候鎖上了! 我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已經感到,眼前的事實很難改變! 而眼前的事實是:我必須和那個人在黑暗之中對峙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好了,不論你在玩甚麼花樣,你是甚麼人?」 那人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我勉力鎮定著心神,我想,那人未必會傷害我,如果他要傷害我,一定早出手了。 而他既然不會傷害我,他就算再神秘,我又怕甚麼? 這樣一想,瞻子登時壯了起來,講話也流利了許多。 我道:「我是一個好奇的人,因為我在這屋子中,遇到過一件不可解釋的怪事,所 以,我要來探尋究竟。」 看來,那人也是一個好奇的人,他立即問道:「你遇到的是甚麼怪事?」 我緩緩地道:「第一,在我的朋友屋子中,有一個陌生人:第二,這間房間,本來 是一間書房。」 那人又道:「還有呢?」 我的手又向旁摸索著,我已抓住了一張椅子,而且,這時候,在黑暗中久了,我也 約略可以辨出眼前的情形來,我看到,那人仍坐在那旋轉椅上,他的确面對著我,但是 我卻看不清他的臉面。 我道:「暫時就是這些!」 那人笑著,他的笑聲,令人听來有全身發痒的感覺,他道:「第一,這里本來是一 間雜物室:第二,這屋子就是我的!」 我立即問道:「你是甚麼人?」 那人道:「那不關你的事,現在,你希望我怎樣來處置你?」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那人又陰陽怪气地笑了起來:「我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你擅自進入我的 屋子,怀有不良的動机,你說是甚麼意思?」 那時,我气得几乎要炸了開來,我大聲地道:「好,歡迎你召警員來,等警員來了 ,我倒可以弄清楚,這里究竟是誰的屋子,而你,究竟在搗甚麼鬼!」 當我講到最後的一句話時,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不但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而且, 我還大踏步向前走去,我几乎要給种种疑問逼得??炸,我直來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毫 不考慮,就打出了一拳。 那一拳,我自然還不至於火气大到向他的臉上打去,我是向他肩頭擊出的。 但是,我那一拳的力道,卻十分大,我的估計是,我這一拳,打中了他之後,他是 一定會連人帶椅向後跌了出去。 果然,事情如我所料一樣,我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的身子向後一仰,他所坐的那 張椅子,也向後一仰,砰地一聲,跌在地上。 那一下的聲響十分大,我立時踏前一步,我看到那人在地上,向前爬著,我也看不 清他爬向何處,因為房間中,十分黑暗。 他好像是爬向兩只大箱子的中間,我踏前一步,追上去,想俯身去抓住他的足踝。 可是,就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在剎那之間,我簡直不明白究竟是發生了甚 麼事!因為那光亮來得如此突然,而且,是從我頭頂之上照下來的,似乎整個房間,都 在那种光亮的照射之下! 這种情形,說穿了其實普通之极,只不過是天花板上的電燈,突然亮了起來而已, 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而且,我還曾開過那電燈開關,燈并沒有著,現在電燈卻忽然 亮了,我心中的惊愕,真是難以形容!我還彎著身子,不知該如何才好。也就在那一剎 那間,我听到了博新的一下斷喝聲:「甚麼人!」 一听到博新的聲音,我便鎮定了不少,因為博新畢竟是我的好朋友。 我連忙直起了身子來:「博新,是我!」 在燈光的照射下,博新自然可以看清我是甚麼人,我也可以看到他,他正站在門口 ,一只手還按在電燈的開關之上。 我可以說,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臉上的惊愕的神情。是如此之甚的! 他張大了口,在他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盡力表現著他心中的惊訝,他道:「是 你,衛斯理,你,半夜杬更,在這里作甚麼?」 我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才好,我只好道:「你說這屋子中 ,只有你一個人居住,但是現在,我卻見到了另一個人!」 博新的口張得更大,在剎那之間,他吸了好几口气:「那人在哪里?」我立時向那 兩只箱子中一指,道:「在????」我本來自然是想說「在那里」的。可是,當我說出了 一個字之後,我便呆住了! 在那兩只大箱子之間,并沒有人,那里,只不過有著几只紙盒子,而那几只紙盒子 ,又分明絕對藏不下一個人! 那怎麼會?那實在不可能,我剛才明明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連人帶椅翻倒在地, 他急急地向前吧,爬向那兩只大箱子之間,我俯身待將他拖出來。 就在我俯身下去的時候,電燈突然亮了,對我來說,電燈突然亮起,是一件意外之 极的事,因為我曾開過電燈,而電燈不亮! 在電燈剛一亮的時候,我自然感到极度的慌亂,我也沒有注意那人又爬向何處,事 實上,那人是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去的,因為那兩只大箱子靠牆放著。可是,現在,那人 卻不見了! 我的手還向著那兩只箱子指著,縮不了回來,可是我卻在講了一個字之後,再也講 不下去,只是僵立著。 博新已在向前走來,他皺著眉:「衛斯理,你究竟在搗甚麼鬼?你臉色為甚麼那麼 難看?」 我自己也可以知道我那時的臉色,一定難看得可怕,因為我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 ! 我道:「你,你剛才站在門口,可曾看到一個人,從這兩只箱子之間离去?」 博新道:「沒有,我只看到你????唉,我怎麼那麼蠢,竟然會回答你這樣的問題! 」 可是我卻又問道:「你也未曾見到有人走出去?」 「那怎麼可能?」博新也有點不耐煩了,「我就是從門口走進來的。」 我急步走向門,「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背靠著門而立。 我向几扇窗子,望了一眼,那几扇窗子都緊閉著,可以肯定,決不曾有人從窗子离 開。 在那一段短短的時間內,博新以极其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我也不由自主,喘了喘气 ,我的心十分亂,我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能向博新解釋發生的事。 我道:「博新,你听著,別插嘴,也別發問。」 博新總算是好朋友了,在那樣的情形下,他雖然不免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道:「我偷進這里來????你先別問我是為甚麼,我打開門進來,就看到在那張椅 子上,坐著一個人,他背對著我!」 第五部:怀疑腦神經分裂 博新的臉色也變了,試想,在一幢古老大屋中,在午夜,听一個面色發青的人,講 起一件那樣的事來,膽子再大的人,也會吃不消。 博新向我走近了几步,他還在強壯著瞻子:「你別胡說!」 我道:「一點也不胡說,當我一看到有人的時候,雖然我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是 也將手中的電筒,嚇得跌在地上,那人則旋轉著椅子,轉過了身來……」 接著,我將我如何後退一步去開電燈,但是卻開不著,又將我和那人在黑暗之中的 談話經過,以及我怎樣去打他,都說了出來。 博新望著那張跌翻了的椅子:「可是我不明白,你現在,想說明些甚麼呢?」 我一字一頓地道:「我想說明的是,那人沒有机會走出這房間去,他仍然在!」 博新的身子不禁在微微發抖,他道:「可是,你看到,這房間中,除了你和我之外 ,不會有第杬個人,除非你遇到的那個是????」 他講到這里,便住了口,沒有再講下去。 但是他不必講下去,我也可以知道,他想講而未曾講出來的那個字是:鬼! 但是,我也當然不會接受那樣的解釋。 我望著他,苦笑著,的确,像目前那樣的情形,只有「見鬼」才能解釋。 但是,我也當然不會接受那樣的解釋。 我雖然未曾說甚麼,但是我卻堅決地搖著頭,博新自然也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他也 苦澀地笑著,道:「你要知道,這是一間古老的屋子!」 他講到這里,嘆了一聲:「給你這樣一鬧,我也住不下去了!」 我忙問道:「你是為甚麼會上來的?」 博新道:「我正准備睡覺,听得上面有砰地一下聲響,我自然要上來看看。」 我忙道:「是了,那就是我一拳將那人打得連人帶椅跌翻下去的聲音。」 博新望了我半晌,才道:「可是,單單一張椅子跌翻在地,也會發出同樣的聲響來 。」 我一呆:「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博新緩緩地道:「我和你是老朋友,所以,我說那一切,全是你的幻想,你說你不 能著亮燈,可是為甚麼我一下子就能著亮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又伸手在電燈開關上,將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接連好几次! 我搖著頭:「我不明白,我沒有別的話好說,我只能說,我不明白。」 博新拍了拍我的肩頭:「或許你是太疲倦了,今天早上你來找我,態度就不怎麼正 常,你說甚麼一只和細菌大小的小狐狸????」 我叫了起來:「那是真的!」 博新嘆了一聲:「你的情形或者沒有那麼嚴重,但是,在腦神經錯亂的症狀之中, 有一种是將子虛烏有的事情,認作真有其事,或者情形恰好相反,明明有的東西,他會 覺得不存在,例如一個有這种症狀的人,會忽然以為自己失去了雙手!」 博新講得十分正經,可是我听了,卻不知道是笑好,還是生气好。 我等他講完,才道:「你說,我像不像一個神經病者?」 博新也不禁笑了起來,他道:「你當然不像,可是,你可能不自覺地間歇有那种症 狀!」 我道:「好,說來說去,我還是神經病!」 博新嘆了一聲:「可是,請原諒我,你想,你講的那一切,有誰會相信,你甚至以 為,我的屋子之中,有一道鐵門!」 我揮了揮手,還想分辨說那是真的,因為我還記得那天博新如何取鑰匙的情形。但 是,我卻終於未曾說甚麼,只是嘆了一聲。 因為不論我說甚麼,他都是不會相信,他甚至以為我患了腦神經分裂症! 如果我是一個肯接受挫折的人,那麼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一定放棄這件事了, 我可以完全忘記這件事,以後,我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 但是我卻不是這樣的人,打擊愈是大,挫折愈是深,事情愈是不可思議,我愈是要 探索究竟。 是以雖然博新已經以一連串的小動作,在暗示著我應該离去,但是我還是道:「以 前的一切不去說他,現在,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博新嘆了一聲:「你也已經麻煩得我夠了。」 我不理會他的不耐煩,仍然繼續著:「我要住在你這里,對你這所房子,作進一步 觀察。」 博新皺起了眉:「這,不太過分一些麼?」 我承認過分一些,但是我卻仍然堅持著:「是的,對這個要求,你或者有困難,然 而就算你不答應,我還是要不斷偷進來察看究竟。」 博新并沒有說甚麼,只是背負著雙手,走來走去。 我又道:「為了証明我所說的一切不是假的,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博新抬起頭來。 我立時道:「你父親是怎麼死的?」 我一問出這個問題之際,便全神貫注地望著博新,看他的反應。 因為當晚,我們几個朋友在他的家中,只不過談到了宇宙間的一切全在擴張的問題 ,他的情緒便已顯得那麼不平靜。 照說,他在听到了我那樣尖銳的問題時,應該有尖銳的反應才是。 我看到他的雙眉,倏地蹙在一起,那种神情,好像是他在一听到了我的問題之後, 在剎那之間,想到了一件甚麼重大的事情一樣! 但是,接著,他緊蹙的雙眉,便舒展了開來,他道:「你這問題太奇怪了,你說我 的父親?他自然是病死的,人老了,總會病死的。」 我冷笑著:「你父親的情形,只怕有些不同吧,他的身子在每天縮小一半,你難道 一點也不記得了?」 博新望了我半晌,才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你又來了!」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四個字,便將我所說的一切,全都推翻了。 我也只好嘆了一聲,博新又道:「我習慣一個人住在一間大屋子,雖然你是我的朋 友,但是我卻也不想因你而破坏我的生活習慣,所以????」 我在這時候,揮著手,打斷了他的話題:「博新,你有甚麼事隱瞞著我?為了甚麼 ?我想如果你不對我實說,那是十分不智!」 博新大搖其頭:「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 我和他之間的談話,到達了這一個地步,實在是沒有甚麼可以說下去的了,我道: 「好的,那我告辭了,我盡可能以後不再來麻煩你,但是到有一天,忽然想起要我幫助 的話,不妨來找我。」 他拍著我的肩頭:「我也有一個忠告,你應該去找一個腦科醫生,檢查一下!」 如果不是我和他是老朋友,又如果不是我看出他在那樣說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狡猾 的神情,我真想狠狠地給他一拳! 但是我雖然未曾打他,臉上的神情,也決計不會好看到甚麼地方去,我一轉身,就 向外走去。 當我來到了街道上的時候,街道上靜得一個人也沒有,晚風吹來,我感到了一絲寒 意。 來到了車邊,停了片刻,我將整件事的經過,又仔細地想了一遍,當我想到博新說 ,要我到腦科醫生處好好地去檢查一下時,我也不禁苦笑了起來。 我想,博新的話,或者是有道理的,因為我所遇到的一切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根本沒有任何的假設可以解釋這一切事。 那麼,這是不是真有可能,我將自己的幻想當怍了事實?也就是說,我是不是真已 有了腦神經分裂的症狀呢? 想到了這里,我更感到了一股寒意,身子也不由自主,發了一下顫,我鑽進了車中 ,駛著車緩緩回家去。 第二天上午,我就來到了一個著名的腦科醫生那里,去作詳細檢查。那位腦科醫生 在听了我的敘述之後,也認為我的症狀,十分嚴重,他又打電話叫了兩個神經病科的專 家來。 兩個專家,對我做了种种的檢查、測听,在那杬小時之中,我簡直被他們弄得頭昏 腦脹。 但是杬小時下來,那杬位專家又會商了十几分鐘,他們的結論卻是:我一切都正常 。 我一切都正常,那就是說,我不會將我自己的幻想,當作事實,也就是說,我所遭 遇到的那一切稀奇古怪的事,全是真的。 當我听到了杬位專家的結論之後,我著實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因為我宁愿那是我腦 神經分裂,也比有著那一連串無可解釋的怪事藏在心中好得多。 离開了醫務所之後,既已肯定我的一切正常,那麼,這一切怪事,毛病自然出在酒 博新身上。於是我有了一個新的決定,我的新決定是,我要監視、跟蹤博新。 因為看來唯有這一個辦法,才可以解開博新何以忽然改口,抹殺一切事實之謎。 我回到了家中,將自己化裝成一個看來已上了年紀的人,然後,我還帶了望遠鏡、 紅外線遠程攝影机,驅車來到半山的一條道路上。 距离博新的屋子大約兩百碼,可以看到他屋子的全部情形,而且,那地方很僻靜, 就算我將車子停上几天,也不會有好管閑事的人來干涉我。 當然,要觀察博新在家中的一切活動,最好是等天黑,天黑了之後,屋中亮起了燈 光,自然就可以看到博新在做些甚麼了。 我在車廂中支起了兩個杬腳架,一個是裝置望遠鏡的,另一個裝置攝影机。 我准備將博新的可疑活動,拍成照片,那樣,就可以使得他在确鑿的証据之前,無 法再狡賴。 雖然我認識了博新很多年,而且,我也當他是好朋友,可是現在事情卻太蹊蹺,那 叫我不得不對他作重新的評价。 我是黃昏時分在那偏僻的山路上停下車子的,天色很快就黑了下來,但是我并不急 於行動,我放下了車中的座位,躺了下來。 我睡了兩個多鐘頭,等到我睡醒,坐起身來時,我看到那幢屋子的一個窗口中,有 著燈光 我連忙從望遠鏡中看出去,有燈光透出來的是二樓,博新的書房。 我也看到,博新坐在一張舒适的椅子上在看電視,我甚至可以看到,電視上在播演 甚麼節目。 博新好像看得很聚精會神,我也一直注視著他,他看了十五分鐘左右,站了起來, 倒了一杯酒,然後又坐下來看電視。 他足足看了一小時電視,在那一小時中,我不舒服到了极點,局在車廂中,而且, 還要專心一意地注意著他! 謝天謝地,他總算不再看電視了,站了起來,關掉了電視机,然後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走出去干甚麼,只看到他臥室的燈光,曾亮了一亮,然後立即熄滅,好 像是他曾到臥室之中,去打了一個轉。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在臥室中做甚麼,他的臥室的 几個窗子中,都落著窗??。博新立時又回到了他的書房中,他在寫字台前,坐了下來。 那時,他的臉正對著窗口,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神情。他緊蹙著眉,好像在想甚 麼,他雖然坐在桌前,但是卻甚麼也不做,只是坐著。過了十分鐘左右,我猜是電話鈴 突然響了起來,因為博新拿起了電話听筒,并沒有撥號碼,就講起話來。 這時候,我不禁十分後悔,沒有事先在博新的屋子中,放置几具偷听器,如果有了 偷听器,那麼,我就可以知道他在和誰通電話,以及他在講些甚麼! 這時,我自然不知他是在和甚麼人通電話,可是,我卻注意到了他的一個十分奇异 的動作,他一面講著電話,一面不斷抬頭向上瞧著。 他是不斷抬頭在望著天花板,但是,在天花板上,卻又甚麼也沒有。 我起先,不明白他那樣是甚麼意思,我還以為那是他習慣性的動作。可是接著,我 便又發現,他在每次抬頭望向天花板的時候,臉上總現出十分惊恐的神色。 可是,天花板上并沒有甚麼東西值得他惊恐,我心中猶豫了好一會,突然之間,我 心中一動,想到是為了甚麼。 他的書房在二樓,在他的書房之上,就是杬樓的那間雜物室。 從博新這時的動作來看,他一定是听到了在杬樓的廢物室中,有甚麼聲響傳了下來 ! 一定是的,我立即肯定自己的推想,一定是杬樓那間房間中有甚麼异樣的聲音傳了 出來! 而杬樓的那間房間,是一切神秘事情的泉源,它本來是書房,我在那里看到過細菌 大小的狐狸和只有半寸大小的死人,我也曾在那里偷過那標本片,也是那房間,當我第 杬次去的時候,變成了雜物室,而在我第四次去的時候,卻遇到了一個會突然消失的人 ! 一切怪事,全在那一間房間中發生,而如今,那房間中一定又發生了甚麼事,有奇 异的聲響傳出來,所以才令得博新頻頻抬頭,向上望去。 我十分緊張,先將望遠鏡的鏡頭,向上移了移,移到了杬樓的那個窗口,那窗口黑 沉沉地,甚麼也看不到,我又去看二樓的窗口,博新放下了電話,他又抬頭向上呆望了 半晌,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我又看不到他去做甚麼了,我的心中十分焦急,手心也在冒著汗。 緊接著,我看到杬樓的那間神秘房間突然亮起了燈光,這時候,我的心几乎從口腔 中直跳了出來,我一定可以有极大的收獲了。 我緊盯著那窗口,要命的是,那房間的窗上,雖然未曾拉上窗??,但是窗口的積塵 卻很厚,我看不清楚房間中的詳細情形。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朦朧的一些影子。 我看到,房門已經打開,在房門口,站著一個人,從那人的身形看來,我斷定他是 博新。 我看到他在門口站了极短的時間,便走進了房中,我的心跳得更劇烈了! 雖然,房間中的情形,我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也可以看出,他是在走向一張 椅子,而在那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那坐在椅子上的人,是背對著他的! 而博新只是向前走著,來到了离椅子有杬四??處,就停了下來。 他可能在講話,但我當然無法看到他口唇是不是在動,然而他沒有別的動作,足以 証明他在進了那房間,看到了那人之後,并不是十分惊訝,他并沒有突如其來吃惊的大 動作。 如今那樣的情形,只說明了一點:他早知房中有人! 第六部:神秘大火毀滅一切 博新果然有事瞞著我!他早知道這房間中有人! 剎那之間,不知有多少問題,涌上了我的心頭,但是我一個問題也不細想,因為我 正忙著,將我可以看到的情形,拍成照片。 博新在那人的身後,站了五分鐘左右,才轉身向門口走去,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 燈熄了。 我呆了半晌,我已攝到了博新看到那人的照片,雖然照片洗出來之後,可能很模糊 ,但是在經過放大之後,總可以看到是有一個人坐在椅上,他再也不能否認另外有一個 人在他的屋子之中! 我總算已有了收獲,可是我心中的疑惑卻更甚,我不明白那人和博新是甚麼關系。 現在,照情形看來,那個神秘人物是一切神秘事件的中心! 我曾見過那神秘人物,而且曾和他講過話,那神秘人物,還曾被我打過一拳!他自 稱是那屋子的主人,而那屋子又是博新祖傳下來的! 我想到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看來事情愈來愈复雜了! 我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我已看到博新又在二樓的書房中,他來回踱著步,手放在背 後,腰彎得很低。從他這种樣子看來,一望而知,他有著十分沉重的心事。 他踱了好久,我又拍了几張照片。 然後,他在書桌前坐了下來,當他坐在書桌前,以手撐著頭的時候,他臉上那种茫 然失措的神情,令我也替他感到了難過! 我看到他好几次拿起電話听筒來,也不知道他想打電話給甚麼人,但是每一次,拿 起了又放下,最後一次,他已撥了一個號碼,但結果,還是放下了電話。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表示他的心中有著极其重大的心事! 在他那樣猶豫不決、想打電話又不打的時候,我又拍了几張照片。 然後,在他站了起來、望著天花板發怔的時候,我又拍了几張,博新站了起來之後 ,就走出了書房,書房的燈熄了。 接著,他臥室的燈便亮了起來,我看不清他臥室中的情形,過了十分鐘,臥室中的 燈也熄了,我又等了半小時,那幢屋子中一絲光亮也沒有,我知道博新一定已經睡著了 ,我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甚麼結果,而且,今晚我的收獲也已夠大的了。 我跑回家,在黑房中,又工作了一小時,將照片沖了出來,并且揀几張較為清晰的 放大,那几張照片中,以博新望著天花板發怔的那張最好,在杬樓那間神秘房間中的几 張,都很模糊,我揀了一張比較清楚些的,在那一張中,可以看到博新站立著,那張安 樂椅上也确實是坐著一個人。 我認為滿意了,將照片夾了起來,才去睡覺,那時候,天已快亮了。 我睡到第二天中午時分,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先去看那些照片,因為整件事實在 太神秘了,我在沉睡中,便曾做了一個噩夢:那些照片,忽然變成一片空白! 幸而還好,我的噩夢未曾變成事實,那些照片很好,乾了之後,比濕的時候,看來 更為清楚些。 我洗了臉,略為吃了一點東西,先和博新通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中道:「我想來 看看你!」 博新呆了一會:「如果你再像前兩次那樣胡言亂語,那麼,我不歡迎。」 我笑著:「這一次不會了,你知道麼?昨天,我离開你的屋子之後,先去找了几個 腦科、神經病科的專家,然後又做了不少事,才決定今天再來看你的。」 博新又呆了半晌,才道:「醫生怎麼說?」 「見面詳談好麼?」我提出要求。 這一次,博新猶豫了好久,才十分勉強地答應道:「好的,你來吧!」 我放下了電話,用一只牛皮紙袋,裝起了那些照片,然後上了車,二十分鐘之後, 我已將車停在博新屋子的門口,博新走出來,打開了鐵門讓我進去,到了他的客廳中, 他又問道:「你說去找過醫生,醫生怎麼說?」 我坐了下來:「杬個著名的專家,對我作了詳細的檢查和測驗,他們一致認為我一 點問題也沒有!」 博新的反應很冷淡,他只是「哦」地一聲:「其實,你可以在電話中將這個結果告 訴我。」 我望著他:「你明白麼,我正常,那就是說,我絕不會將幻想當成事實,也就是說 ,我在你屋子之中????」 我才講到這里,博新已現出极其憤怒的神色來,他揮著手,吼叫道:「我的屋子中 ,沒有鐵門,除我之外,也沒有別的人,更不會有甚麼細菌大小的狐狸,而當你离開之 後,也不會再有瘋子!」 我笑著,伸指在放照片的牛皮紙袋上,彈了一下,發出了「拍」地一聲,道:「你 猜猜,我帶來了甚麼,或許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你卻是在說謊,這里是几張可以揭 穿你謊言的照片!」 博新睜大了眼,望著我,他顯然還不明白「照片」是甚麼意思。 我已經打開牛皮紙袋,先抽出了一張照片來,向他遞了過去。 我在將照片遞給他的時候:「這是你自杬樓下來後,坐著發怔時攝的。」 博新接過了照片,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又將第二張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中,又道:「這是你在踱步,你看來心事重重! 」 博新接過了第二張照片來,他只看了一眼,便將兩張照片,一起拋在地上,用力地 踐踏著,狠狠地道:「原來你是一個卑鄙的偷窺者。」 我攤了攤手:「沒有辦法,完全是被逼的。」 博新的面色鐵青,他的聲音,也變得很尖利,他叫道:「你想憑這兩張照片,証明 甚麼?」 「這兩張照片,并不能証明甚麼,可是這一張,就大不相同了!」我又將最後一張 照片,抽了出來,那張照片,是博新站在那神秘人物後面的那張。 照片上看出來的情形很模糊,然而我也相信,足夠使博新感到明白。 我而且立即知道,博新已經明白了。 因為博新才一接過照片來,他的面色,在一秒鐘之內,就變得灰敗。 他本來一直是站著的,這時,他向後退出了一步,坐了下來。他的手在劇烈地發著 抖:「你……昨晚……做了不少工作!」 我并不感到有任何高興,我緩緩地道:「在醫生和專家証明了我正常之後,我總得 找一點証据才行,這個人是甚麼人?」 博新閉上了眼睛,我看到他的額上和鼻尖上,都滲出了一顆一顆的汗珠來,他用手 抹著臉上的汗,我則耐著性子等著。 足足過了兩杬分鐘之久,博新的手,才离開了他的臉,他揮著手,現出很疲倦的神 態來:「你走吧,這完全是我的私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不禁一怔,因為我未曾想到博新會有那樣的回答! 可是,事實又的确如此! 就算我弄明白了他屋中有另外一個人,就算我証明了他屋中本來有一道鐵門,後來 又拆去了,那又怎樣呢?這全是他的事,我憑甚麼干涉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作為一個朋友????」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博新便已揮著手:「走!走!我不要你這樣的朋友,你幫得了 我甚麼?除了多管閑事之外?你還會做甚麼?天下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种多管閑事的人 ,吃飽了沒事做,撐著!」 他講到後來,連他家鄉????河北的土語也罵了出來,使我感到狼狽之极! 我只好站了起來,漲紅著臉:「好,算是我的不是,我不會再麻煩你了!」 博新還是不肯放過我,他冷冷地道:「但愿真是那樣,謝天謝地!」 我本來還想再說甚麼的,可是,我卻實在想不出該說甚麼才好了,我只好苦笑了一 下,走出了客廳,他連送也不送我,就「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回到了自己的車中,心頭一片茫然,現在,我已証明我以前的遭遇全是事實,也 証明了博新的屋中的确另外有著一個神秘的人物,也証明了那种不可思議的「縮小」, 全是事實。 但是那又怎樣呢?我有甚麼辦法,來解開那一切謎呢? 對於一個好奇心极重的人來說,那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又恰好是一個好奇 心十分重的人。是以當我离去之後,我絕不肯就此甘心。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在我的朋友之中,有好几個是和博新熟的,我准備和他們聯絡 一下,請他們去代我探听博新的行動。 而我自己,自然也在暗中監視著博新的行動,看他究竟還有甚麼怪事做出來。 這一天,我想到了深夜,才去睡覺,准備第二天一早,就去實行新計畫。 可是第二天早上,當我習慣地打開報紙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報紙上的頭條新聞是:午夜神秘大火,古老巨宅付諸一炬。接下來的新聞,是說一 所古老的大宅,在午夜時分,突然起火,火勢猛烈無比,等到消防員赶到時,根本已無 法灌救。 幸而在那幢巨宅的附近,沒有甚麼別的建??物,是以火勢才沒有蔓延,這幢巨宅卻 已燒成了一片瓦礫。至於如何起火,火勢何以如此猛烈,當局正在調查研究云云。 如果只是一幢屋子起火,我也不會直跳起來的,可是報上所載的那幢巨宅的地址, 卻証明那巨宅正是酒博新的那間祖屋,那發生過极其神秘的事情的地方! 報上也刊登了這一點:「該宅是一位建??師酒博新的住宅,火起之後,酒氏是否已 逃出,尚待調查,消防人員正在發掘現場,希望有所發現。」 我放下了報紙,足足發了五分鐘呆。 博新的屋子突然起火,對別人來說,雖然不免會感到事情神秘,但是也會想到,一 所古老的屋子,在不小心著火之後,是很容易形成猛烈的火災的。然而在我而言,我卻 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場尋常的火。 這一場大火,和我所親身經歷的一連串神秘的事件,一定有著直接關系。 那場火,更大的可能,是博新放的。博新放火的目的是要毀滅一切証据。 但是,博新本身和那個神秘人物呢?難道他們也一起毀在火中了?如果真是那樣的 話,那顯然是我的「多管閑事」害死了他們。 我在那几分鐘之中,心頭怔忡不安到了极點。匆匆穿好衣服,走了出來,駕著車, 直到火災場去。我看到有警員守著,不讓人接近,幸而我識得几個記者,雜在他們中間 ,總算來到了災場。 瓦礫堆在冒煙,那幢屋子已經被徹底燒毀了,花園也已不像樣子,我望著瓦礫堆發 怔,一個記者,就在我身邊,訪問一位消防官。 那記者問:「大火的原因找出來了沒有?听附近的居民說,在昨夜的大火中,有极 亮的、白色的火??四下飛射,那是甚麼意思?」 消防官搖著頭:「暫時我們還不知道,昨晚的大火中,的确有這种現象,那可能?? ??只是可能有某种化學品在這屋子中,是以才會發生那种現象的,但現在還不能肯定。 」 我插嘴道:「那麼,屋主人呢?」 消防官道:「据警方調查的結果,屋中只有一個人居住,我們發掘的結果,已在兩 小時之前,找到了一具??体,送到公眾殮房去了!」 我只覺得自己的手心直在滲汗,我的聲音也在發顫。 我道:「認出死者是誰?」 大約是由於我的神情,實在太怪异了,相信古往今來,決不會有一個記者,是帶著 我那樣古怪的神情去采訪新聞的,是以那位消防官望了我半晌,才道:「那??体已完全 無法辨認了,不會有人可以認出他是甚麼人,但是這屋子中既然只有一個人……」 那消防官還在向下說著,但是我卻根本未曾听清楚他在說些甚麼,我只是覺得耳際 「嗡嗡」直響,我想告訴那消防官,這大宅之中,除了酒博新之外,另外還有一個神秘 之极的人物。 但是,這件事該從哪里開始說起呢?我甚至沒有任何証据! 我苦笑著,向後退去,我一退,別的記者便擠了上來,繼續向消防官發問。 我呆立了片刻,又向廢墟走近了几步,一股難聞的煙焦味,扑鼻而來,我只覺得天 旋地轉,几乎站立不穩,我知道這屋子起火不是偶然的。可是我更知道,如果不是我一 直不肯死心,要弄清在那屋子中發生的神秘事情,博新也不會放火的。 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災場中發掘出來的??体不是博新,而是那個神秘人物 。 然而,這可能實在太少了,那神秘人物,似乎有一种突然消失的本領,我曾一拳將 之擊倒,但是轉眼之間,他便已不知所終。像那樣的一個人,難道會在火起之後,不逃 走而被燒死麼? 那麼,被火燒死的,自然是博新!可怜的博新! 連我也認為那??骸是博新,別人更是毫無疑問,博新一個親人也沒有,所以,當然 由我們這班朋友,替他殮葬。我們都接受了勸告,不去看他的??体,事實上,我們也可 以想像得到他被燒成了怎樣,因為在白布的包裹下,他的??体小得像一個小孩子,那也 就是說,他已被燒得完全不成人形了! 在殯儀館中,我們這几個朋友的心情,當然都很沉重,尤其是我! 我心中有一种感覺,感到博新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當晚 在看到了縮成半寸長短的他的父親和那只細菌大小的狐狸之後,將整件事都忘記,只怕 就不會有那樣的慘劇發生! 我一直坐在殯儀館中,几乎整天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們已決定將博新的遺体焚化, 焚化的時間,是訂在晚上九點鐘。 到了七點多鐘,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也根本沒有甚麼吊客了,靈堂更顯得冷清。 我們几個人全坐著,誰也不想說話,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頭發全都花白了的老人 ,走了進來,到了靈前,鞠了躬,也默默地後退著,坐了下來。 我向那老者望去,我看到他至少有七十歲,滿面皺紋,神情很悲戚,從他的衣著看 來,他的日子,好像并不十分丰裕。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老先生,博新是你的甚麼人?你認識他多久了?」 那老者抬了抬頭:「他出世第一天,我就認識他了,唉,想不到他會那樣慘死,他 們家人丁本就單薄,他又不肯結婚,唉!」 我心中陡地一動:「我知道了,你是酒家的老仆人,是不是?」 那老者道:「是的,我前後服侍了他們兩代:少爺雖然不要我,但是他還是對我很 好的,在叫我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大筆錢。」 我在無意之中,遇到了博新的老仆人,那使我的心中,又有了一線曙光。 常言說「本性難移」,真是一點不錯,我剛才還在後悔自己的好奇心,害死了博新 ,但是這時,我的好奇心卻又來了。 我忙道:「听博新說,是在他父親過世之後,他才將你遣走的?」 「是,」那老仆人的眼角開始潤濕起來。 「那麼,你見過他的父親?」我問。 「當然見過,我到他家的時候,他的父親才十五歲,我是叫他少爺的,後來他結了 婚,我才改口叫他老爺。」 我又問道:「博新的父親是怎麼死的,你可知道?」 或許是我的問題太突??了,是以那老仆人呆了一呆,半晌答不上來,過了好一會, 他才道:「先生,你為甚麼會這樣問我呢?」 我略呆了一呆:「那不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麼?你何以會覺得奇怪?」 那老仆人低著頭,好一會,才道:「我不知道老爺是怎麼死的,老爺在臨死前几天 ,一直在杬樓,不許人上去,後來,只有少爺一個人上去過,少爺的樣子,好像很憂慮 ,奇怪的是,他也不去請醫生,後來,他說老爺死了,那天他遣我去遠處買東西,等我 回來,少爺說已將老爺的遺体火化了!」 第七部:靈堂中的怪客 我的心中,苦笑了起來,我相信那老仆所說的,百分一百屬實。因為他說的那情形 ,正和博新對我說的經過,不相上下。 我又問道:「你最後見到博新的父親,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 那老仆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爺死得有甚麼古怪,你才那樣追問 我?」 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問你才知道,你是他們家的老仆人,而我們在 認識博新的時候,他父親早已經死了!」 那老仆人點頭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對人說過,想起來古怪得很。」 我忙道:「甚麼事?」 那老仆人現出极其駭然的神情來:「那屋子中有……鬼,我見到過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心頭也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那老仆人口中的「 鬼」,可能就是我見過的那個神秘人物! 我忙問道:「你詳細說說!」 老仆人道:「那是老爺的弟弟,也就是少爺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爺 死前几天,我上杬樓去,卻看到他在老爺的書桌前,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老爺,叫了一聲 ,他抬起頭來,我整個人都嚇呆了,他甚至還問我:「『還認得我嗎?』」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仆人又道:「他是二十多歲那年死的,那年,老爺正 好杬十歲,這個人,從小就不學好,從來也不肯耽在家里,天南地北地亂闖,他是死在 外面的,听說是在西康甚麼地方,死在當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几十年了。」 我搖頭道:「他只是有死訊傳來,或許,他沒有死,又回來了!」 老仆人雙手搖著:「不會,我再看到他時,他仍然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如果他沒 有死,他應該有五六十歲了,難道他不會老?」 我皺著雙眉:「你看到了之後,他就是只對你說了一句話?」 老仆人苦笑道:「一句話還不夠麼?我嚇得大叫了起來,轉身便逃,在樓梯上碰到 了老爺,我連忙將我看到的事講了出來,給老爺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 眼花,而且,從那天起,老爺就在杬樓,不肯下來,過了几天,就死了!」 我問道:「他們兄弟之間,有仇恨?」 「仇恨是不會有的,但是老爺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歡心,倒是老爺 ,時時幫著他的兄弟,也盡可能讓他化錢,這人化起錢來真厲害,我還記得,有一次他 買了一架甚麼机器,裝在後院,听說,那架机器,用一樣重的銀子,也換不回來。」 我很難想像那是甚麼机器,但是我對那位先生,卻多少有了點認識,他是一個怪人 ,或者說,是一個超時代的人,那麼,我在那大屋中遇見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 叔呢? 如果是他,為甚麼他會帶來一連串的怪事? 事情好像已有了些進展,但想深一層,卻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謎。尤其不可解的是, 老仆人說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訛傳,但是他現在就算再出現的話,一定也是 將近六十歲的老人。但是老仆人卻說他「看到鬼」的時候,那位先生還很年輕。又如果 假定,我遇到的那個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博新的叔叔,那麼,他也決不像是一 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終,沒有机會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 中相對,要判別對方是不是一個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 我呆了片刻,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殯儀館中,已經只有我和那老仆人兩個人了, 別的人或者是因為不慣熬夜,而且對我和那老仆人的話不發生興趣,所以已經相繼离去 。 等我發覺到這一點時,我似乎覺得靈堂之中,更加陰森可怖。 我自然不會相信甚麼鬼出現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問道:「你剛才 說,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見過鬼』,是不是可以說得再詳細些?」 老仆人苦笑道:「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了,我的确是看到了他!」 我又問道:「在這以後,你的感覺是不是有點异樣,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感到, 屋子中像是多了一個人?」 老仆人呆了好一會,才道:「沒有……不過……不過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晚上,杬 樓的書房中,忽然傳來怦地一聲響,我睡在少爺睡房旁邊的小房間中,听到了聲響,我 就立時走出來,少爺也醒了,推開了房門,我們一起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爺????」 「他在做甚麼?」我緊張地問。 「老爺也像是剛推開了臥室的門,在向外張望,我當時就想,我們杬人全在,那麼 ,在書房中弄出聲響來的是甚麼人呢?我想走上樓去看,可是老爺厲聲斥喝著,叫我回 去睡覺!」 我仔細听著那老仆人的敘述,我覺得其間大有問題。 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個人! 先撇開那個人是甚麼人不說,我甚至可以想像那個人出現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 新的父親尚未故世之前出現的。最早的時候,只有博新的父親一個人知道他的存在;等 到博新的父親死了之後,博新一定也在某种情形下,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 自然正因為是這個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仆人,老仆自始至終,未曾知道屋子 中多了一個神秘人物。 可是事實上,老仆人見過那個神秘人物一次,只不過他卻認為那是見了鬼。而且, 他那一次偶然見到那個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因為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是博新的 叔叔。 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個神秘人物而起,那麼,問題是:這個神秘人物究 竟是甚麼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為甚麼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是几十年以前的樣子? 我還想向那老仆人問更多關於博新和博新的父親、叔叔的問題,可是就在這時,一 陣沉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腳步聲,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個人在向前走來 ,但是那個人卻又像是老走不到門口。 靈堂的門關著,殯儀館的職員也早在打盹,誰會在這樣的深夜,再到靈堂來呢? 我和那老仆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時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仆人的神情,他顯然比 我更糟??,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那腳步聲停在靈堂的門口,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聲喝問是甚麼人,可是我 一低頭時,卻看到門腳下的縫中,有甚麼東西,蜿蜒流了進來,那使我嚇了一大跳。 雖然我立即看到,自門腳縫中流進來的是水,但是我仍然惊訝得出不了聲。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使我忍不住啞然失笑。 剛才的那一切,很夠恐怖,很夠神秘,是不是?但等到靈堂的門被推開來之後,一 切就變得再普通也沒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 靈堂的門推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壓得很低,雨 衣的領子也翻起來,順著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腳,在向下直淌著水,我也直到這時 ,才注意到,外面在下著大雨。 那人當然是冒著大雨前來的。他冒雨前來,鞋底自然濕了,鞋底濕,腳步聲听來不 免有點古怪,而且,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自他身上淌下來的水,當然也會從門縫中流 進來。 想起剛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覺得好玩。那人冒這樣的大雨,到靈堂來,他自然 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來。 那人的神態有點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來,便立即後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臉, 在一剎那間,我看到他戴著一副黑眼鏡。 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卻戴著一副黑眼鏡,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後 ,問道:「閣下是博新的朋友?」 那人并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發出了一下聲音,轉過頭去,我看到他從口袋中,摸 出了一塊手帕來,用那塊手帕,蒙在臉上。 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還只是感到惊訝,可是那老仆人卻著實有點沉下住气了, 他的聲音發著顫,拉著我的衣角:「先生,這個人……」 我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老仆人的臉色,孌得難看之极。 我看到那人,又轉回了身來。 這時候,他的臉上,蒙著一塊手帕,又戴著一副黑眼鏡,雨帽又拉得那麼低,使我 完全無法看到他是甚麼樣的一個人。 我站著不動,那人像是猶豫了一下,才向前走來,來到了靈前,他鞠了杬個躬,然 後退開几步,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的視線,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許是我那樣望著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卻 非望著他不可,因為這人的舉止實在太怪异了,世界上可有以這樣打扮到靈堂來吊祭死 人的? 他只坐了一兩分鐘,便又站了起來,在那一兩分鐘之間,可以說是靜到了极點,當 他站了起來之後,我再問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 我問的是老問題,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際發出了一下模糊的聲響 。 雖然,從沒有甚麼條例,規定到靈堂來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樣子,卻使我感 到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我提高了聲音:「你是甚麼人?」 我大聲一喝問,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來,向他走過去,伸手便抓。 我的動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動作,卻比我更快,他顯 然已知道我要攔阻他,不讓他离去,是以他也有了准備。 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雙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沖了一沖。 他脫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沖了出去,而我,雖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卻也是不過是 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沖出了好几步,我連忙赶了上去,那人已轉了 一個彎。 等到我再追出去時,我看到他沖出了殯儀館的大門,沒入在黑暗之中。 我也追出了大門,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門,雨點劈頭劈臉,??了下來,我几乎 甚麼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見了。 雖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過半分鐘,但是身子卻已濕了一大半,我連忙退回 了殯儀館,我看到那老仆人,扶著牆,站在我的身後。 那老仆人的身子,在不住地發著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惊駭已然到了极點。 他望著我,問道:「他……走了麼?」 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 那老仆人道:「他……他是誰?」 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樣,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當我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發現老仆人的神情极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來:「你以為 他是甚麼人,你想到了甚麼,是不是?」 老仆人的身子,抖得更劇烈:「不會的,那怎麼會?不會的!」 我大踏步來到了老仆人的身前:「你快說,你以為他是甚麼人?」 老仆人的嘴唇不住發著抖,過了好久,他才道:「据我看來,他……他好像就是… …少爺!」 我呆了一呆,老仆人口中的「少爺」,就是博新! 而博新已經死了,我現在在殯儀館中,就是因為博新已經死了,雖然在這种時候, 前來靈堂吊祭的那人,神態形跡,都可疑到了极點,但是他不會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 人,也不會是博新! 不用說,那當然是老仆人的一种錯覺,是以我也沒有再問下去,我道:「別胡思亂 想,天快亮了,我們到靈堂中去守著吧!」 老仆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強挪動腳步,當我們回到了靈堂中,坐了下來之後 ,我們誰也不說話,那一小時的時間,更是長得可怕。 終於,天漸漸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陸續來到,昨晚午夜時 分离去的那些人,也都來了,到了上午九時,博新的遺体,依時火化,我們所有目睹博 新被送進焚化爐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則更甚。 所以,我是最後一個离去的人,當我离去的時候,我帶走了那個神秘來客的那件雨 衣,回到了家中,我將那件雨衣順手一拋,人向沙發上一倒。 那件雨衣被拋到了桌子上,發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擊聲,那令得我陡地一呆。 我本來實在已經非常疲倦了,但這時候,我卻立時一躍而起,又將那件雨衣,提了 起來,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著。 我從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鑰匙。 那串鑰匙,只有杬柄。在一件不知屬於甚麼人的雨衣之中,發現了杬柄鑰匙,那本 來是絕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當我將這杬柄鑰匙捏在手中的時候,我不禁呆了半晌, 手也在發抖。 那杬柄鑰匙,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那鑰匙扣,我卻認得出來,我絕不 是第一次看到它,鑰匙扎上,連著一只半寸來長,銀質的鉤,那鑰匙扣,正是博新的東 西。 在那一剎那間,我立時想起了那老仆人的話來。 當那個神秘人進來的時候,我和那老仆人都看不清他的臉,可是那老仆人,在事後 ,卻以為那個神秘人物是博新。 當時,我根本連考慮一下他那樣說法的可能性也沒有,就斷定他是生了錯覺,然而 現在,我卻在雨衣袋中,發現了屬於博新的鑰匙扣! 那是博新的東西,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如果博新沒有死,那麼,在火災之後,發掘出來的??体,又是屬於甚麼人的?如果 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鑰匙扣會在別人的身上? 我知道,那鑰匙扣是博新心愛的東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賽中得到的獎品,他決不會 將這東西送給別人,那麼,那個人應該是博新了。 我又想起那人走進靈堂來,看到了靈堂中有人之後,那种突??的動作,他是在看到 了有人之後,才用手帕蒙上面的。 如果他不是以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得出他是甚麼人來,又何必多此一舉?那樣 看來,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沒有死!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心頭怦怦跳了起來,博新沒有死,這實在是太不可思 議了。 我不知自己拿著那杬柄鑰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陣門鈴聲的話,我一定還 會再發呆下去,門鈴聲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轉過身,打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垂頭喪气 的人。 但是不論那人是如何垂頭喪气、神情憔悴,我還是可以認得出,他不是別人,正是 酒博新。 一時之間,我也呆住了,不知該怎樣才好,一個你以為他已經死去,而且,才參加 了他的火葬禮回來的人,忽然又出現在你的面前! 第八部:往事怪异殺机陡起 這种感覺,實在難以形容。 是以,我好半晌出不了聲,還是博新先開口:「我可以進來麼?」 我攤了攤手:「當然可以,我們……不是老朋友麼,為甚麼不可以?」 博新的臉上,現出了十分苦澀的笑容來:「我的出現,令你惊訝了,是不是?」 他一面說,一面走了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來憔悴而我疲乏,我望 了他好一會,才道:「如果不是我在那件雨衣的口袋中,看到了那鑰匙扣,我一定一見 你面,就會尖叫起來!」 博新仍然苦笑著:「以為我是鬼?」 「自然是,你已經死了,報紙上登著,所有的朋友都那樣以為,很多人來吊祭過你 ,而你的遺体,已在眾目睽睽下火化!」 博新低下了頭,好一會不出聲,才又道:「本來,我真想就那樣死了就算了,可是 我知道,當你看到鑰匙扣的時候,你一定會知道我實際上沒有死!」 我据實道:「我只不過是怀疑,你肯再度出現,那是好事!」 博新的雙手掩住了臉,我看得出,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我等了好久,他仍然不出 聲,但是不論他是不是愿意,現在該是輪到我向他發問的時候了。 我在想,我應該如何開始問他才好呢?我想了好一會,才揀了一句話:「博新,究 竟怎麼一回事?」 博新的身子震了一震,我猜想他一定早已料到,他除非不來見我,只要他來見我, 他就一定要准備回答我的問題。 他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用一种听來無可奈何的聲音:「我殺死了他。」 他那樣的回答,在我听來,自然是覺得十分突??的,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會忽然那樣 說,那也使得我無法問出我的第二個問題。 我只是望著他,還未曾開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動了起來,揮著手,面肉抽搐著,大 聲道:「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必須殺死他!」 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頭,當我發覺那樣并不能令他鎮定下來時,我又立時轉過身, 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乾了酒。 他的聲音在發著抖:「我從來也沒有殺過人,我從來也未曾想過要殺人,可是,我 卻下了手,我殺死了他,我是將他扼死的。」 當他講到「扼死的」時,他張開了雙手,手指節骨因為极度的緊張,而發出「格格 」聲,我盯著他的雙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活活地扼死一個人,這是叫人心頭生寒的事,而當那曾扼死人的雙手,那樣揚著, 在眼前發抖時,心頭的寒意,自然更甚! 我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才道:「說了半天,你究竟殺了甚麼人?」 博新仍然望著他自己的雙手,像是夢囈似地:「就是你見過的那個人。」 我吸了一口气,脫口道:「你的叔叔?」 我想不到我的話,竟會令博新感到了那樣地震動,他几乎是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的 ,他失聲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我并沒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緊張,你又出現了, 并且來和我見面,難道你在見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見了我之後,必須一切都對我實說麼 ?」 博新垂下頭來:「是的,我准備對你實說。」 「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會知道,你該記得,在殯儀館中,我和你的老仆人 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過你叔叔一次,他以為是遇到了鬼! 」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現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殺死的是 人還是鬼?」 我按著他坐了下來,又給了他另一杯酒:「你應該將事情從頭至尾,向我講一一遍 。」 博新并沒有反應,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 起了酒瓶來,又添了滿滿的一杯。 然後,他才道:「事情要從頭講起的話,該在那天下午說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 出現的。我去應門,站在鐵門外的,是一個杬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在他的臉上,有一种 說不出來的詭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繼續往下說。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認識他,可是他卻認識我,他一看到我,就笑著,道 :『嗨,你真長大了,完全像是一個大人了!』這實在是廢話,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 ,我也決不欣賞他那种講話的神態,我板起了臉,問他找誰,他卻仍是笑嘻嘻地道:『 原來你不認識我,那也難怪,你父親呢,我想見他!』我當時甚麼也沒有說,轉過身就 走回了屋子。 當我走回屋子的時候,我還听得他站在鐵門外,正在輕松地吹著口哨,我走回屋子 ,父親在客廳里看報,我對他說,外面有一個人找他,然後就上了樓。當我來到了書房 之後,我的心中有一點好奇,想知道那個人究竟是甚麼人。 我將窗帘拉開了些,探頭向花園中望著,我看到了那人和父親,已走進了花園,父 親的神情很激動,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說著甚麼,但是那人卻笑嘻嘻地、一副滿不在乎 、甚麼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 我等他們走進屋子,上了樓梯,才又到門口,將門打開了一道縫,我看到他們在我 門前經過,上杬樓去,我也听得我父親的聲音,有點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覆著 一句話,道:『你怎麼會回來的,你怎麼可能又回來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 博新講到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來,而我這個听眾,心神也是极其緊張。 博新的确是「從頭說起」的,而且,他還說得十分詳細。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 格外覺得緊張。 博新嘆了一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見他,因為,他 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時候早見過他。當天,直到晚上,父親才從杬樓下來,在我臥室中 找到了我,他見了我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叔叔回來了。』我當時,心中的惊訝, 實在是難以形容。」 「你說甚麼?」我插嘴問。 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當時呆了半晌:『那怎麼可能?爸,他看來比我還年輕 !』父親卻面色一沉:『那你別管,總之你記得,他是你叔叔,從現在起,就住在杬樓 ,他不會在屋子中走動,你也絕不可對任何人說起他在,連阿發也不許說,你明白了? 』我從來也未曾見到過父親以那樣嚴重的神情對我說過話,是以我立時就答應了。」 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難道你一點不怀疑?」 「當然曾怀疑過,」博新回答,「但是我對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 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杬妻四妾,算不了甚麼,我心中在想,那個『叔叔』,大 約是父親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還年輕,這种情形,也不是甚麼出奇的事, 所以我也沒有再想下去!」 我點了點頭,事情在一開始,還沒有進一步的發展之前,博新作那樣的猜度,自然 很合理。 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後,雖然我的心中時時存著怀疑,但是我卻再也 未曾見過他,那時,我的怀疑已轉變為奇怪,同以這個人竟可以不下樓梯一步,而更令 我奇怪的是,父親竟也足不下樓,而且,還命人在杬樓的樓梯口,裝了一道鐵門。」 當博新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頗有慚愧之色。 我自然知道他在慚愧甚麼,他是在慚愧,當我上次向他查問那鐵門何以不見了的時 候,他賴得一乾二淨,而且聲勢洶洶地將我赶了出去! 但是,我卻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沒有多說甚麼,博新又嘆了一聲:「至於我後 來為甚麼要否認那里有鐵門,我慢慢講下去,你自會明白的。」 我點頭道:「你自然是循序說下去的好,不會將事情弄亂。」 博新道:「自那以後,有十來天,并沒有甚麼特別的事故發生,我那時年輕,好動 ,也几乎將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親忽然從內線電話中叫我上去 ,我來到了鐵門口,開門給我上去的就是他????我的那位叔叔。 當時,他臉上的神情很嚴肅,那种嬉皮笑臉的神情也不見了,我一看到他那种嚴肅 的神情,便知道有甚麼嚴重的意外已經發生了! 我當時立刻就問他發生了甚麼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道:『我闖禍 了。』我很討厭他那种完全將我當作自己人的神態,因為事實上我完全將他當作陌生人 ,我摔脫了他的手,道:『爸在那里?』我一面說,一面已向書房走去。 他立時追了上來,擋在我的面前,伸手攔住了我,他背靠著書房的門:『你先別進 去!』我那時真有點發怒了,我大聲道:『這是甚麼意思,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 :『自然是你的家,但是發生了一點意外,我先要請你鎮定些,當你看到你的父親的時 候,不要吃惊。』事實上,他那樣說,已叫我夠吃惊的了! 試想,一個我從來未曾見過的『叔叔』,忽然闖進了我的家來,神秘地住了十几天 ,忽然又告訴我,父親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 我當時也沒有心思再听他說下去,只有用力將他推開,然後沖進了書房,他連忙跟 了進來。 我一沖進書房,奇怪得很,我沒有看到父親,我立時轉過身來,想向他喝問,父親 在甚縻地方,可是就在我一轉身之際,我看到了我的父親????」 博新敘述到了這里,突然停了下來。 他拿起酒杯來,又大口喝著酒,我則緊張地握著拳,等他再說下去。 博新喘了好几下,才道:「我看到了我的父親,這實在是我畢生難忘的事!」 他講到這里,連講話的聲音也孌了,好像是在硬迫了出來的一樣,他連連咳嗽了好 一會,潤澤著喉嚨,才能繼續向下講去。 他道:「我看到父親從窗??後面走出來,當他才一走出來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 是甚麼,因為他只有一??半高,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小的小人,當我僵住了發呆的時 候,小人來到了我的身前,我才看出,他雖然小,然而卻是我的父親! 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的神色也很悲哀,他望了我一會,才道:『 博新,發生了一些意外,必須叫你上來,了解事實的真相!』我呆住了,真不知該怎麼 才好。 我父親繼續苦笑著,道:『博新,這位是你的叔叔,你已見過他一次了,我要再為 你介紹一次,他是我的弟弟,他是一個极其出色、非同小可的科學家!』我那時,几乎 沒听清父親是在說些甚麼! 我只知道,父親忽然變成了只有一??半高的一個小人,事情一定和我的叔叔有關, 是以我陡地轉過身去,以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搖動著他的身子,一面還在大聲呼喝著他 。 當時,我究竟說了一些甚麼,事後,我完全無法記憶,因為我的心情,實在太惊恐 、太激動了。 我終於放開了他,那是因為我父親的大聲叱喝,當我放開他時,父親已然站在桌上 ,我大聲哭了起來,我將手伸到父親面前,可是我卻不敢碰他,因為他那麼小,我的手 在他面前顯得那麼大!」 當博新敘述到他哭了起來的時候,他真的哭了起來,他的眼淚,据我看來,一大半 還是因為惊恐過度而流出來的。事情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他一提起來,仍然不免要嚇得 流淚,由此可知,在當時,他的惊怖,是如何之甚、如何深切。 他又接連喘了好几口气,才繼續道:「倒是父親鎮定,他很嚴肅地道:『別哭,事 情既然已發生了,哭也沒有用的,而且,你要記得,事情也不能怪他,我是完全自己愿 意的。』我當時的慌亂,實在到了极點,我只說了一句話,問他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博新續道:「父親指著叔叔,道:『我剛才說過了,他是一個出色的科學家,他已 經克服了第四度空間,你也應該明白甚麼是四度空間,也就是說,他可以使人在時間中 自由地來去!』我這時,才又轉頭向他看去。 他的衣服被我弄得十分皺,頭發也散亂不堪,當我向他看去的時候,他居然還向我 笑了一笑,我聲嘶力竭地叫道:『那麼,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父親嘆了一聲,向他望 了一眼。 他????我的叔叔道:『還是讓我來說吧,博新,我已經成功地使你的父親,回到了 過去的時間中。』我揮著手,大聲道:『那麼,他為甚麼會變成那樣?』」 博新又停了下來,我听得出神之极,雙手繁握著拳,手心在隱隱冒汗,博新一停下 來,我就連聲道:「他怎麼回答,你快說!」 博新道:「他說:『那就是意外了,我研究了几十年,如何使人可以踏入四度空間 ,但是我卻發現,人只能回到過去,而不能進入未來,當我第一次成功地使我自己回到 昨天時,我發覺自己小了一半,回到了前天,我小了四分之杬,我曾回到過十天前,那 時我的身子,還不到半??,我也不明白那是為了甚麼原因,但是我卻知道,宇宙間的一 切,在按比例地,定時地增大!』」 博新望定了我,又道:「當時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我只是叱道:『你在胡 言亂語!』父親卻道:『別吵,听他說下去。』我并不是一個听話的儿子,但是當自己 的父親變成這等模樣時,他的每一句話,自然非听不可。 我當時沒有再出聲,我叔叔又道:『但當我又從過去回來時,我的身体,也回复原 來的大小,可是你的父親,他卻一直停留在兩天前的大小了。』 我問道:『他一直只有那麼大?』 我叔叔卻嘆了一聲,道:『他如果一直停留在那樣的大小上,那倒好了。』我只覺 心在直向下沉,我道:『照你說,他會怎樣?』 我叔叔,那個不知是甚麼東西的妖怪,他告訴我道:『他還會每天縮小一半,糟就 糟在這里!』我又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時,父親道:『你別急,這是最坏的情形,或許在我未曾縮小到消失之前,他會 想出辦法來令我复原,我們決定將事實的真相告訴你,是因為你是一個大人,要鎮定地 接受事實!』 他自己反倒比我鎮定,但是我卻實在沒有法子鎮定得下來,我現在也很難記得我又 做了些甚麼,我只記得自己大吵大鬧了一場,不如罵了多少難听的話,而當我實在太疲 倦的時候,我睡著了。」 博新講到這里,停了下來,他傴僂著身子,雙臂擱在膝上,雙手卻掩住了臉,好一 會不出聲。 我也不忍心去催他,因為他的經歷既然那麼可怕,總得讓他定定神,再繼續向下講 去。 過了好一會,才听得他又道:「當我睡醒的時候,我仍然在杬樓,我父親的書房中 ,一切好像并沒有甚麼不同,但是當我看到了我的父親時,我卻又倒抽了一口涼气,他 又小了一半! 從那天起,我不斷逼著我的叔叔,要他設法,使我父親恢复原來的大小,他也不斷 地操作著他帶來的那一具小小的、不知有甚麼用的儀器,可是,事情卻一點也沒有改變 ,我父親每天縮小一半。 當我父親縮到只有一寸長短的時候,這家伙才說,他實在是無能為力了,他還企圖 推卸責任,說那不是他的錯,是我父親自己愿意的,因為我父親明知道他的那只狐狸的 事情。 我那時,還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只狐狸,那時我已經傷心欲絕了,啞著聲音,問他 ,那只狐狸又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我曾使一只狐狸回到過去,但是當我使它又回來 之後,它就每天都在縮小,情形就像你父親現在一樣!』我問他,那只狐狸現在在哪里 ,他取出了一個標本片來,叫我在顯微鏡中去看那只狐狸。 當我在顯微鏡中,看到那只只有細菌般大小的狐狸時,我實在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 ,我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我叔叔已向我宣布,父親自殺了,他決定好好保持父親的??体。」 博新講到此處,長嘆了一聲。 我忙問道:「你當時一定又傷心,又憤怒了?」 博新苦笑著,道:「并不,連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當時居然很鎮定,也沒有 發怒。我事後回想起來,才知道我為甚麼鎮定,因為死亡并不算甚麼可怕的事,每一個 人都有死亡,然而,每天縮小一半,直至永遠,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听得博新那樣說,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的确,那實在太可怕了。 博新道:「我叔叔一直住下來不走,我支走了仆人,你們一直只當那屋子只有我一 個人住著,其實,是兩個人,我和他。」 我問道:「那麼多年,一直如此?」 博新點頭道:「一直如此,我在開始的一兩年,心中總是十分恨他,厭惡他,甚至 連看都不去看他一下,由得他一個人,蟄居在杬樓,可是漸漸地,我卻發覺他……發覺 他……」 博新在猶豫不決,像是不知道該對他的叔叔下甚麼樣的判斷才好。 他又喝了几口酒,才道:「我發覺他……實在是一個极其出色的科學家!」 我道:「照你所說的情形來看,他顯然已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可以使人回到過去。 」 博新苦笑著:「是的,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承認,那天晚上,你們在討論著科學幻 想小說的題材,講到了宇宙間的一切,不斷在擴張的事,我的心情如何,你可想而知。 」 我點頭,表示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博新又道:「我知道我叔叔在前一天离去,所以我一時沖動,就帶你上杬樓去看那 可怕的變化,但事後,我卻十分後悔,因為那實在是极其駭人听聞的事,絕不能公開。 」 我自然也可以想像得出,像那樣的事,如果公開的話,會引起甚麼樣的混亂。 人類的知識是漸進的,一點一點在進步,雖然進步的幅度愈來愈快,但仍然不是躍 進的,而博新的叔叔,卻超越了人類的知識不知多少年,他會被人目為瘋子,甚至被人 目為妖巫!博新又道:「恰好,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後不久,我叔叔就回來了,我將你 的事和他說了一遍,他和我合力,將書房和儲物室對調,我們自然沒有進行得那麼快, 你第一次偷進來的時候,我叔叔是知道的,他几乎想將事實告訴你,你看到他曾伏在桌 上寫字,是不是?但是他卻不知該如何下筆才好,是以終於又沒有寫,而你所得到的, 自然不是那細菌大小的狐狸。」 我點了點頭,我自然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 博新繼續道:「當你又一次前來時,對調工作已經完成,所以你查不出甚麼來了! 」 他講到這里,靜了很久,我也好一會不說話。 我們一直維持著沉寂,足足有十分鐘之久,我才忍不住問道:「博新,你還沒有說 出最主要的一點,為甚麼你殺死了他?」 博新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怪异。 他笑了好一會,才道:「為甚麼?你知道為了甚麼?那天晚上,他忽然對我說:『 博新,我已經找到關鍵的所在了,你可要試試回到昨天去?』一听到這句話,我實在沒 有法子控制自己,我雙手突然伸出,緊緊地扼住他的頸,直到將他扼死,然後,我放了 一把火,燒了屋子,逃走了!」 我呆了半晌,在听得博新那樣說之後,我呆住了,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我心中在責備博新,他竟沒有勇气去試一試回到昨天去,那是多麼有趣的事,但是 我立即又自已問自己:我有這勇气麼?那要冒每天縮小一半的危險! 博新站了起來,嘆了一聲:「我要走了!」 我望著他,他殺了一個人,這是他自己也承認的事,他殺的是一個「超人」。我想 不出有甚麼名詞比「超人」這個字眼更好的稱呼,因為他的叔叔,本來就是一個超時代 的人。 一個超時代的人,生存在這個時代中,對他本身而言,當然不是福,但是對於這個 時代而言,又何嘗是福?博新殺了他,可能是一件好事! 我心中亂到了极點,我并沒有挽留他,直到他走出門口,我才突然叫了他一聲。 博新停了下來,我道:「你准備到哪里去?」 博新苦笑著:「我也不知道該躲到甚麼地方去,但是世界大得很,總有可以供我躲 藏的地方,我總還不至於要躲到昨天去!」 我沒有再說甚麼,博新拉開門,這時,我才看到,外面又已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我想叫博新拿回他的雨衣,但是我卻只想了一想,并沒有說出來,而博新已經冒著雨走 遠了。 雨從門中撇進來,我又赶到了門口,站了一會,才關上了門,回到了屋中。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博新。 若干時日之後,我和一位天文學家,談起宇宙擴展的問題,這位天文學家說:「有 一派天文學家的意見是,宇宙中所有的星体,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開太陽系,這一派 的理論,可以說是宇宙擴展論。」 我問道:「那麼,難道太陽系不移動麼?」 「自然移動。」天文學家回答。 「那麼,豈不是太陽愈來离我們愈遠了?」我再問。 「這個問題,有一個假設,是一個星系,在作整体的運動,而不是這個星系中個別 星球的運動。」 「如果這個假設不成立呢?」 「那麼,宇宙擴展論也不成立了。」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這個可能,事實上,太陽也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開地球, 但是由於地球和太陽的本身在擴大,擴大的比例恰好和太陽离開的速度造成的距离相同 ,那麼,我們就不覺得太陽在离開我們?而太陽系和銀河系的關系,銀河系和別的星系 的關系,也可以作相同的假設。」 那位天文學家笑了起來:「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就算真有那樣的事,也永遠無法 証明,除非人能回到過去,看看過去的地球????那也不行,試想,如果是那樣,人回到 了一万年前,人無法生存了,地球比一只乒乓球還小!」 「人可以相應縮小的啊。」我說。 天文學家笑得更大聲:「要是他在回來時,無法變大,那豈不是糟糕了?」 我卻笑不出來,他感到好笑,人人都會感到好笑,但是,我卻笑不出來。我笑不出 來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我看到過一只細菌大小的狐狸和一個只有寸許長的人。 那使我笑不出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