盅惑 序 言 在科幻小說的創作中,第一次接觸到“蠱”這個題材,就 是本書兩篇故事之一的“蠱惑”。 《蠱惑》這個故事,在所有衛斯理故事中,相當奇特,苗 族少女芭珠的葬禮上,衛斯理也不禁放聲大哭,可知當時的 情景之動人。故事中對“蠱”的解釋,自然是想象出來的,事 實上是不是這樣,無人可以斷定。而“盅”卻又是一種事實的 存在,大抵總有一天,可以有確實的答案,不必再靠設想的。 “蠱”和“降頭”不同,降頭的范圍更廣,甚至包括了法 朮、巫朮等內容,而“蠱惑”這個故事,提及的只是各種各樣 的蠱。 “再來一次”的設想,利用了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種“返 祖現象”,而返祖竟然返到了几億年之前,自然極其駭人。 這個故事,基本上是一個喜劇,生命已結束的老人得到 了新的生命,盡管新生命的外形和原來大不相同,但畢竟是 生命,生命,總比死亡好。 衛斯理 一九九0年 第一部:合家上下神態可疑 在未曾全部記述這件怪事之前,有几點必須說明一下。 第一、這不是近代發生的事,它發生到如今,已超過二十年。 正因為已超過二十年,所以使我有勇氣將它記述出來,而不 再使任何人因為我的舊事重提,而感到難過。 第二、我想記述這件事,是在這件事的發生之后,以及 這件事的几個意料不到的曲折,全都過去了之后決定的。也 就是說,約在二十年前,我已決定記述這件事。所以,“蠱 惑”這個名稱,早已定下。我的意思,是因為整件事和“蠱”是 有關的,“蠱惑”表示“蠱的迷惑”,或是“蠱的誘惑”之意。 但是,在粵語的詞匯里,“蠱惑”這兩個字,卻另有一種 意義,那是調皮、多計、善于欺騙等意思,那當然不是我的原 意,而且,我也想不出還有什么更比“蠱惑”更恰當的名詞, 可以如此簡單明了地闡明這件事,是以早已定下的名稱,無 意更改,但必須說明一下,這個篇名,和粵語詞匯中的“蠱 惑”,全然無關。 事情開始在蘇州,早春。 天氣還十分冷,我乘坐北方南來的火車越是向南駛,就 越使人濃烈地感到春天的氣息,等到火車一渡過了長江,春 天的氣息更濃了。 我是在江南長大,因為求學而到北方去,已有兩年未回 江南,是以在火車過了江之后,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悅,那種 喜悅使得我坐不住,而在車廂之中,不住地走來走去,甚至 好几次打開車門,讓其實還很冷的春風,卷進車廂來。 那時,我還很年輕很年輕,我的這種動作,只不過是為 了要發泄我自己心中喜悅,我并沒有考慮到會妨礙到別人。 當我第三次打開車廂的門時,我聽得車廂中,傳來了一 陣劇烈的咳嗽聲,接著,一個人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將 門關上!” 我轉過身來,車廂中的人不多,我所乘搭的,是頭等車 廂,連我在內,車廂中只有六個人。 那個正在咳嗽的,是一個老者,大約五十多歲,穿著一 件皮袍,皮袍的袖子卷起,翻出上好的紫貂皮,他一面在咳 嗽,一面身子在震動著,我還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戴著好 几個玉鐲。其中有兩個是翠玉的,雖然我只是遠遠看去,但 是我也可以肯定那是一等一的好翠玉,是極其罕見的東西。 從衣著、裝飾來看,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富翁。 但是,不知怎地,當時我一看到他,就覺得這人的神情, 十分怪異,十分邪門。那實在是無法說得出來的,可以說只 是一種直覺,但是卻已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 印象。 在那老者的身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年輕 人正怒目望著我,剛才對我發出呼喝聲的,當然就是這年輕 人。 我在向他們打量了一眼之后,因為其錯在我,是以我向 他們抱歉地笑了一下:“對不起。” 那年輕人“哼”地一聲,轉過頭去,對那老者,講了几句 話。 本來,我對這一老一少道了歉,事情可以說完結了,我 雖然感到這老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之感,但我急于趕 到蘇州去,參加我好友的婚禮,是以我也不會去深究他們的 身份。 可是,一聽到那年輕人對那老者所講的几句話,我不禁 呆了一呆。 我在語言方面,有相當超人的天才,我那時已學會了好 几種外國語言,而對中國的方言,我更是可以通曉十之六 七,所謂“通曉”,是我可以說,而我聽得懂的方言,自然更 多! 但是,那年輕人所講的話,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但是我 卻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么。 他講的話,似乎不屬于任何中國方言的范疇,但是也絕 不是蒙古話或西藏話──這兩種語言,我學得差不多了。 那究竟是什么語言?這一老一少,是什么地方的人?這 一點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而我的好奇心在一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著眼于語言,我 想如果我認識了他們,那么,我就可以多學會一種語言了。 我心中感到警詫,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我既然已決定 結識他們,是以我向他們走過去,在他們的對面,坐了下來, 笑道﹔“真對不起!” 那老者已停止了咳嗽,只是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 看不出他對我是歡迎還是不歡迎,但是那年輕人,卻表示了 強烈的反應。 “先生”,他說:“請你別坐在我的對面。” 年少氣盛,是每一個人都免不了的,我年紀輕,笑臉迎 了上去,忽然碰了這樣一個釘子,當然覺得沉不住氣,我的 笑容變得十分勉強,我道:“我是來向你們道歉的,你不知道 么?” “我說,先生,”那年輕人仍然堅持著:“別坐在我們的對 面!” 我真的發怒了,霍地站了起來,實在想打人,但當我向 車廂中別的旅客看去時,卻發現他們都以一種十分不以為 然的眼光望著我。 這使我知道,是我的不對,不應該再鬧下去了,是以沒 有再說什么,當然也不曾出手打人,就那樣聳了聳肩,走了 開去。 我特地在他們斜對面揀了一個位置,那樣,他們非但不 能干涉我,我要觀察他們的行動,倒很方便。我既然覺得那 老者十分怪異,便決定利用還有几小時的旅程,來仔細觀 察。 我坐下之后,頭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裝作假寐,但 實際上,我的眼睛不是完全閉上,而是睜著一道縫,在監視 著他們。 那一老一少兩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几乎不講話,就算 偶然交談几句,我也沒有法子聽得他們在講些什么話。 我注意了近半小時之后,只感到一點可疑之處,那便是 一只舊藤箱。 那時候,當然沒有玻璃纖維的旅行箱,但是大大小小的 皮箱,還是有的。那老者的衣著裝飾,既然表示他是一個富 有的人,那么,這只藤箱便顯得和他的身份,不怎么相配了。 而且,這只藤箱,已經十分殘舊,藤變得黃了,上面原來 或者還有些紅色或藍色的花紋,但因為太過陳舊,也難以分 辨得清楚。在藤箱的四角,都鑲著白銅,擦得晶光□亮。 這証明這藤箱雖然舊,但是主人對它,十分鐘愛。其實, 從那老人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藤箱上這一點上,也可以証 明。 我足足注意了他們達一小時,沒有什么發現,而我的眼 睛因為長時間都保持著半開半閉,變得十分疼痛起來。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在火車有節奏的聲音中,我沉沉睡 著了。 而當我醒來的時候,只聽得一聲“肉骨頭”之聲,我知道 車已到無錫了。我睜開眼睛來,那一老一少已不在我對面的 座位上。我怔了一怔,連忙探頭向窗外看去,剛好來得及看 到那一老一少兩人的背影,他們的步伐十分迅速,穿過了月 台,消失在人叢中。 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我連他們兩人,是什么地方的人 也未曾弄清楚 !如果不是我的好友正在蘇州等我的話,我一 定會追下去的。 火車停了很久才開,過望亭、過滸墅關,沒有多久,就可 以看到北寺塔了。 蘇州是中國城市之中,很值得一提的城市! 蘇州的歷史久遠,可以上溯到兩千多年之前,它有著數 不清的名勝古跡,它的幽靜、雅致和寧謐,也很少有其他的 城市,可與之比擬。 車未曾進站,我已提著皮箱,打開車門,走了出來,等到 車子已進了站,還未全停,而速度不那么快時,我就跳上了 月台,我是第一個走出車站的搭客。 而一出車站,我就看到了那輛馬車。 那是一輛十分精致的馬車,我對這輛馬車是十分熟悉 的,這便是我的朋友,蘇州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富豪,葉家大 少爺的七輛馬車中的一輛。 而在馬車旁邊的車夫,我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叫老張, 人人都那么叫他,如果世上有沒有名字的人,那么老張就是 了。 我向前奔了几步,揚手叫道:“老張!” 老張也看到了我,連忙向我迎了上來,伸手接過了我手 中的皮箱,又向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衛少爺。” 我道:“你們大少爺呢?在車中么?” 我一面問,一面已揚聲叫了起來:“家祺,家祺,你躲在 車中作什么?” 老張聽到我大叫,忽然現出了一種手足無措的神態來, 他慌慌張張地搖著手:“別叫,衛少爺,別叫!” 他的神態大異尋常,這令得我的心中,陡地起疑,我側 頭向他望去:“為什么別叫?” 老張干笑著,道:“我們大少爺……有點事,他沒有來, 就是我來接你。” 老張的話,的確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到蘇州 來,葉家祺居然不到車站來接我,這實在是不能想象的一件 事。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在分別了兩年之后,應該早見 一刻好一刻! 但是,我的心中,卻是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之感。 因為老張既然說他有事,那他一定是被十分重要的事 情絆住了,所以不能來接我,他快要做新郎了,像他那樣的 富家子,一個快要做新郎的人,格外來得忙些,那也是理所 當然的事情 ! 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道:“原來他沒有來,那你就 載我回去吧。” 老張像是逃過了一場大難似地,松了一口氣:“是,衛少 爺。” 我跳上了馬車,老張也爬上了車座,趕著車,向前駛了 出去。 當時的蘇州當然有汽車,但是我卻特別喜歡馬車。我當 然不會落伍到認為馬車比汽車更好。但是,我卻固執地認 為,在蘇州的街道上,坐馬車是一種最值得記憶、懷念的享 受。 葉家的大宅在黃鸝坊,從車站去相當遠,但是我東張 張、西望望,卻一點也不覺得時間過得久,等到馬車停在大 宅門口之際,我心中還嫌老張將車子趕得太快了。 車子才一停下,便有兩個男工迎了上來,我和葉家祺是 中學的同學,每年寒暑假,我几乎都要在他家住上些時日, 是以他家的上下人等,我都熟悉,那兩個男工同樣恭敬地叫 著我,其中一個提著我的箱子,另一個笑著道:“衛少爺,知 道你要來,老太太一早就吩咐,替你收拾好房間了。” 聽到了這句話,我又呆了一呆。 因為我不在葉家住則已,只要在葉家住,我一定和葉家 祺睡一間臥房,有時我們會通宵達旦地閑談,或者是半夜三 更,一齊偷偷地爬起來,拿著電筒,去看他們一家人都確信 不疑,言之鑿鑿的狐仙。而且,在他決定結婚之后,寫信給 我,要我一定來參加他的婚禮,他希望在結婚之前的最后几 晚,再能和我詳談,因為婚后,他自然要陪伴新娘子,只怕不 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可是,那男工卻說什么“老太太已吩咐替我收拾房間” 了,這算是什么? 老太太自然是指葉家祺的母親而言,她可以說是我所 見過的老婦人中,最善解年輕人之意,而且最慈祥的一個, 或許她認為那是對我一種應有的禮節吧! 我想到這里,自以為找到了答案,是以我笑道:“不必另 外收拾房間了,我自然和家祺住在一起,一直到新娘進門為 止。” 那兩個男工一聽,臉上立時現出了一種十分尷尬的神 色來。 他們一起無可奈何地干笑著,一個道:“衛少爺,是…… 這是老太太的吩咐,我們可不敢怠慢了……客人。”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叫著那男工的名字:“麻皮阿 根,你是怎么了?我什么時候,成了你家的客人了,嗯?” 麻皮阿根十分尷尬地笑著,這時,我們已進了大門,只 看到人來人往,婚禮的籌備很費事,是以宅中也有著一片忙 亂的景象。 我還想問麻皮阿根老太太為什么忽然要這樣吩咐時, 一個中年婦人已向我走了過來,她向我招著手,道:“衛家少 爺,你過來。” 那婦人是葉家祺的四阿姨,我一直跟著葉家祺叫她的, 是以我笑著走了過去,攤了攤手道:“四阿姨,我什么時候, 成了葉家的客人了?” 四阿姨笑了起來,但是我卻可以看出,她的笑容,實在 十分勉強。 她道:“衛少爺,你當然不是客人,只不過你遠道而來, 還是先去休息一下的好,跟我來。” 她叫我“衛少爺”,那絕不是表示生疏,蘇州人極客氣而 講禮貌,葉家祺的母親,也叫我“衛少爺”的。這時,她不待我 回答,已向前走去。 我已經覺得我這次來到葉家,似乎處處都有一種異樣 之感,和我以前一到葉家,便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樣,大不 相同。 我自己在問自己:那是為了什么? 而且,我已經來到了葉家了,為什么還未見到葉家祺, 這小子,難道要做新郎了,就可以躲了起來,不見老朋友了 么? 我忍不住問道:“四阿姨,家祺呢?” 四阿姨的身子,忽然震了一震。 她是走在我的前面的,我當然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但 是,我卻也可以揣想得到,她一定被我的話,嚇了老大一跳! 可是事實上,我問的話,一點也沒有什么值得吃驚之處 的,我只不過問她,家祺在什么地方而已。 四阿姨未曾回答我,只是急步向前走去,我的心中,已 然十分納悶,而一路之上,當我試圖向葉家的男女佣人招 呼,或是想向在葉家吃閑飯的窮親戚點頭之際,發現他們都 似乎有意躲避我之際,我的納悶更甚了。 而我也立即感到,我似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如果不是我和葉家的感情,十分深厚的話,處在這樣令 人不愉快的氣氛之中,我早已一走了之。但正因為我和葉家 祺的交情,非同尋常,是以我只是納悶,只是覺得奇怪,并沒 有走的意思。 四阿姨帶著我,穿過了許多房屋,又過了一扇月洞門, 來到了一個十分精致的院落中。 在那月洞門前,四個穿著號衣的男佣人垂手而立,而我 被四阿姨帶到了這里來,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因為我知 道,這里是葉宅中,專招待貴賓的住所。 記得有一年的暑假,我和葉家祺曾偷偷地來到這個院 落之中,看到一個形容古怪的老頭子,據說那老頭子,在前 清當過尚書。又據說,當年五省聯軍的司令,也曾在這里下 過榻。 總之,這個院落中的住客,全是非富即貴,可以受到第 一等待遇的貴賓。 如今,我被帶到這里來,固然表示了主人對我的尊敬, 但是以我和主人的交誼而論,我被當作貴賓安置,這不是有 點不倫不類,而且近乎滑稽么? 是以,我立時站定了腳步,想對四阿姨提出抗議,可是 就在此際,一個少女自前面的走廊中,轉了出來,叫了我一 聲:“斯理阿哥!” 我抬頭看去,不禁呆了一呆,那是一個十六七歲,十分 美麗的少女,在我乍一見到她時,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但是 我立即認出她來了,她是葉家祺的妹妹葉家敏,兩年前我北 上求學的時候,她還小得不受我們的注意! 可是黃毛丫頭十八變,這句話真的一點不錯,兩年之 后,她已亭亭玉立,使得人不敢再將她當作小孩子。看到了 她,我像是一直在陰暗的天氣之中,忽然看到了陽光一樣, 感到一陣舒暢。 我忙道:“小敏,原來是你,你竟長得那么大,那么漂 亮!” 葉家敏急急地向我走來,當她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 呆了一呆,因為她不但雙眼發紅,像是剛哭過,而且,臉上的 神情,也是十分惶恐! 這種神情,出現在一個少女的臉上,已然十分可疑,更 何況是出現在這個十足可以被稱為“天之嬌女”的葉家敏身 上 ! 我實在不明白她會有什么心事,以致要哭得雙眼紅腫! 我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可是就在這時候,卻聽得四阿姨高 聲叫道:“小敏 !” 小敏抬起頭來,臉上一副委屈的神情。 四阿姨不等我發出詫異的問題,便急急說道:“小敏,你 真是越大越任性了,衛家少爺遠道而來,要休息休息,你來 煩他作什么?走,快去!” 據我所知,四阿姨是最疼愛小敏的。事實上,葉家上上 下下,可以說沒有一個人不疼愛小敏的。 可是這時,四阿姨卻對小敏發出了斥責!而且,她斥責 小敏的理由,是如此地牽強,几乎不成其為理由! 我看到小敏的眼一紅,几乎就要哭了出來,我忙道:“四 阿姨,你怎么啦!我雖然遠道前來,卻是坐火車來的,不是走 路來的,小敏和我說几句話,又有什么不可以?小敏,來!” 我伸出手去,看小敏的樣子,也是准備伸出手來和我相 握的,但是就在這時,四阿姨卻又發出了一聲吼叫! 四阿姨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個十分和藹可親的人, 可是這時,我卻不得不用“吼叫”兩字,來形容她講話的神 態。 因為她的確是在吼叫! 她大叫一聲:“小敏!” 隨著她那一聲大叫,小敏的手,縮了回去,她的淚水已 奪眶而出,她轉過身,急步奔了開去! 這種情景,不但使我感到驚詫、愕然,而且也使我十分 尷尬和惱怒,我轉過身來,勉強笑著,道:“四阿姨,我……想 起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回上海去,等到家祺的好日子時再 來,比較好些。” 我的話說得十分之委婉,那自然是由于我和葉家的關 系十分深切之故。如果不是那樣,那么我大可以說:“你們這 樣待我,當然是對我不歡迎,既然不歡迎,那么我就告辭 了!” 我當時,話一說完,就伸手去接麻皮阿根手中的皮箱, 可是麻皮阿根閃了一閃,又不肯將皮箱給我,而四阿姨又聲 音尖銳地叫我,道:“衛家少爺!” 我聽出四阿姨的聲音,十分異樣,我轉過頭去,卻發現 她的雙眼,也已紅了起來。 我呆了一呆,再去看那兩個男工時,只見他們兩人的眼 角,竟也十分潤濕 ! 我心中的驚疑,實是到了極點! 我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點,我卻可以 肯定,那就是在葉家,絕不是正因為迎接一件大喜事而興高 采烈,恰恰相反,他們一定為了一件極悲哀的事,而在暗中 傷心! 他們是在為什么事而傷心呢?為什么他們都隱瞞著,不 肯告訴我呢? 我攤了攤手,道:“好了,四阿姨,我才兩年沒有來,你們 全當我是外人了,我真不想住了,除非你們對我說明發生了 什么事?” 四阿姨偏過頭去,強逼出一下笑聲來:“什么事啊?你別 亂猜,我們怎么會將你當陌生客人,來來,你的房間快到 了!” 她說著,急急地向前走去! 她這樣想騙過我,那實在是一件幼稚的事情,因為她一 面向前走去,一面卻又忍不住用手巾抹著眼淚!我連忙轉頭 向那兩個男工望去,那兩個男工也立時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的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葉家上下人等,我實在 太熟,如果那是一件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我存心要探聽出 來,實在太容易了。 所以這時,我也不再向四阿姨追問,我心想,我心中的 疑問,只不過多存片刻而已,那又有什么關系? 四阿姨將我帶到了他們為我准備的房間,那是一間既 雅致又豪華的臥室,和臥室相連的是書房。書房之外,是一 個小小的院子,在芭蕉和夾竹桃之間的,是奇形怪狀的太湖 石,和一個金魚池。金魚池中,有兩對十分大的珠鱗絨球,正 在緩緩游動。 四阿姨的眼淚已抹干了,她道:“你看這里還可以么?要 不要換一間?” 我忙道:“不必了,這里很好,四阿姨,我可以問你一件 事么?” 四阿姨的神色,又變了一下,她道:“什么事啊?” 我笑了起來:“四阿姨,我什么時候,可以看到家祺?” 這實在是一句普通之極的話,我既然是家祺的好朋友, 而且我遠道而來,是應他之請而來的,我問問什么時候可以 見到他,那實在是平常之極,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四阿姨 的身子,卻又震動了起來。 而如果是家祺發生了什么事,他們竟然瞞著我的話,那 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是以我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家祺 究竟怎么了?他發生了什么事?你們為什么瞞著不告訴我?” 四阿姨像逃一樣地逃了出去,她全然不回答我的話,我 一個箭步,竄向前去,本來,我是可以抓住四阿姨的,但那實 在是太不禮貌了。是以,我竄向前去,一把抓住了麻皮阿根, 大聲道:“阿根,你說不說?” 麻皮阿根急得雙手亂搖,張大了口,講不出話來。 我沉聲道:“你們大少爺怎么了,你告訴我,不要緊的, 你告訴我!” 麻皮阿根道:“大少爺……很好啊,他……快做新郎官 了,他很好啊。” 第二部:大少爺身上發生了怪事 我冷笑一聲,道:“麻皮阿根,你想騙我么?走,帶我去見 你們的老太太!” 我一面說,一面推著他便向外走去,他可憐巴巴地望著 我,也不敢掙扎,我們才走出了兩步,屋內的電話,忽然響了 起來。 葉家是豪富,屋中几乎每一個角落,都有電話。他們家 中自己有總機,而且,還有和上海,以及各地別墅直通的對 講電話。電話鈴一響,另一個男工,連忙走了過去,道:“是, 是,衛家少爺剛到。” 他立時向我道:“衛家少爺,我們大少爺,他找你聽電 話。” 那男工的話,令得我陡地一呆。 因為從種種跡象來看,像是葉家祺已然有了什么意外! 可是,事情卻又顯然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正當我在 向麻皮阿根逼問葉家祺遇到了什么意外之際,葉家祺竟有 電話來找我 ! 我呆了一呆,放開了麻皮阿根,走向前去,將電話抓了 起來。 我才一將電話湊向耳邊,便聽得葉家祺的聲音,十分清 楚地傳了過來:“你來了么?已經在我家中了么?真好!真 好!”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廢話,我不在你家中,怎能聽 到你的電話?你在什么地方?不在家中?你們家里是怎么 一回事?竟替我准備了一間客房!” 葉家祺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在鬧些什么?” 他講到這里,忽然頓了一頓,我連忙問道:“家祺,你在 什么地方?” 葉家祺這才道:“我在木瀆──” 他只講了四個字,又頓了一下。 我忙道:“你快做新郎了,不在家中,卻躲到木瀆去做什 么?太湖邊上的西北風味道好么?你准備回來,還是怎樣?” 我知道葉家在木瀆,近太湖邊上,有一幢十分精致的別 墅,葉家祺既然說他在木瀆,那么自然是在這所別墅之中。 可是,那所別墅一直只是避暑之所,現在天那么冷,他 卻躲在那別墅中,令人匪夷所思。他笑了一下:“你還是那么 心急,今天晚上,我來見你。” 他不等我回答,便挂上了電話。 當我轉過身來時,看到麻皮阿根和另一個男工,如釋重 負似地望著我。 我已和葉家祺通過電話,那當然已証明葉家祺發生了 什么意外的假設,不能成立。但是,我心中的疑惑,卻也并未 盡去。因為我這次來,葉家的人,行動、言詞,都令人生疑 ! 我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去吧!” 兩個男工連忙放下皮箱,急急地走了。 我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仔細地想著我下火車以后, 見到、聽到的一切,我首先肯定葉家并不是不歡迎我,但為 什么他們的言詞那樣閃爍? 莫非,將要舉行的婚禮,使人感到不太滿意? 然而,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女家也是蘇州城內財雄勢大 的富豪。如果說,葉家祺本身不同意這件事,那更不可能的。 因為我最知道葉家祺的性格,沒有什么人,可以強迫葉 家祺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 葉家祺的情子□得可以,他那種硬脾氣,用蘇州話說, 要“順毛”,你若是軟求,他什么都肯,若是硬來,什么都不 干。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什么道理,就信步向外走去,我才 走出屋子,忽然看到屋角處,有一個人,正向我招著手。 我定睛看去,只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伶伶俐俐的一個 小丫環。這小丫環我不認識,但是她既然向我招手,我當然 走了過去。 等我來到那小丫環的面前之際,那小丫環前張后望,現 出十分慌張的神色來,我問道:“是你叫我么?什么事?你說 好了。” 那小丫環顯然是十分害怕,是以她的臉色也白得駭人, 她道:“你是……衛少爺?小姐叫我告訴你,她在西園等你, 叫你不要告訴家中的人!” 她話一講完,便匆匆地走了,留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 里。 那小丫環口中的“小姐”,自然是葉家敏。 而她說的“西園”,我也知道,那是蘇州許多有名的園林 中的規模極大的一個,它有很大的羅漢堂,有亭台,有樓閣, 是一個名勝。 葉家敏約我和她在西園見面,還要我不可以告訴她家 中的人,當然是有什么秘密事要和我說,我是去呢?還是不 去? 老實說,我對人家的秘事,如果人家是一心瞞著我的 話,我絕無知道的興趣,可是我立即又想起葉家敏那種雙眼 紅腫的情形來,如果她有什么事要我幫助,我不去,豈不是 太說不過去了? 我忽然又想到,事情可能和葉家祺無關,完全是小敏的 事! 我立即匆匆地向門外走去,還未穿過大廳,便遇到四阿 姨,她忙道:“衛家少爺,你到哪里去?” 我裝出若無其事地道:“反正家祺要晚上才和我相見, 我要出去走走。” 四阿姨道:“那么,我叫老張備車!” 我連忙搖手道:“別客氣了,我喜歡自己去走走。” “那么,替你備汽車怎樣?” “四阿姨,我年紀已不少了,而且,蘇州也不是什么大地 方,我不會迷路的,你忙你的好了,我出去走走,回頭再來向 老太太請安!” 四阿姨笑了起來,然而她笑得十分勉強:“那倒不必了, 老太太這几天忙過了頭,不舒服,醫生吩咐她要靜養,不能 見客。” 我隨口“哦”地答應了一聲,便向前走了出去。 我當然不相信四阿姨所說的什么“生病”、“不能見客” 等鬼話,老太太只不過是因為某種我還未知的原因,而不想 見我吧了! 我離開了葉家,向前走了好几條街,一直到了閶門外下 車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西園濃黃色的高牆,在暮色中看來,另有一種十分肅穆 之感,由于天冷,再加上天黑,是以根本沒有什么人,我匆匆 走了進去,在園中打了一個轉,卻看不到葉家敏,我連忙又 轉到了園門口。 那里仍然一個人也沒有,我揚聲大叫了起來,道:“小 敏 !小敏!” 我叫了几聲,有好几個人向我瞪眼睛,那几個人看來是 西園的管理人,我還想再叫時,只見一個人向我匆匆地奔了 過來。 我還以為那是小敏了,可是等到那人奔到了我身前之 際,我才看清,他原來是老張。 這實在可以說是天地間最令人尷尬的事了。 因為我出來的時候,是向他們說我隨便出來走走的,可 是事實上,我卻來這里見小敏,老張又在這時撞了來,當他 在我面前站定的時候,我不由自主,面紅耳赤了起來。 我還想掩飾過去,是以我假作驚奇地道:“咦,你怎么來 了,老張?” 可是老張卻道:“衛少爺,小姐已經回去了,你是不是也 回去?” 我當時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我的心中,突 然恨起葉家敏來,是不是這個鬼丫頭,暗中在捉弄我呢? 可是,葉家敏那種雙眼紅腫的情形,正表示她的心中十 分傷心,那么她又怎會捉弄我呢?我無可奈何地問道:“小姐 為什么回去了?” 老張道:“四阿姨知道她來了,派汽車來將她接回去的, 衛少爺,天黑了,路上怕碰到什么,我們還是快回去的好。” 我有點老羞成怒,道:“會碰到什么?” 老張忙道:“你別見怪,你是新派人,當然不信,可是我 相信。其實,唉,也不由你不信,大少爺──” 他才講到這里,便覺出自己失言了,是以他立時住了 口,不再向下講去。 我立即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拉出了几步,在一石 凳上坐了下來,我道:“好,老張,我和你現在說個明白,大少 爺怎么了?” 老張的神色,在漸漸加濃的暮色中,可以說慌張到了極 點,我從來也未曾看到一個人的面色,會表現得如此驚惶, 如此駭然的。 以后,過了許多許多年,我時時想起當時的情形來,我 想,如果我那時,不是年紀如此之輕,不是如此執拗地想知 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的話,那么,我一定會可憐老張,將 他放了的。 但是當時,我卻絕沒有這樣做的意思,我仍然握著他的 手臂,我將我的臉,逼近他的臉,我提高了聲音,近乎殘忍地 問道:“說,怎么一回事?” 老張的身子,開始發起抖來,他道“:“大少爺……很好 ……沒有什么。” “那么,大小姐呢?” “大小姐?”他反問著:“大小姐沒有什么啊!” 老張連續回答我兩個問題的口氣,使我明白,問題仍然 是在葉家祺的身上。因為當我問及他大少爺時,他慌慌張張 地否認,但是,提及葉家敏時,他卻有點愕然,因為葉家敏根 本沒有事! 我冷笑一聲:“老張,你敢對我撒謊?” 老張忙雙手亂搖:“不敢,不敢,衛少爺,老張什么時候 對你說過謊,你也一直對下人很好的,你可別發脾氣。” 我冷笑道:“好,那你就告訴我,你如果不告訴我,那我 就對老太太說,老張不是東西了,我不住了,回上海自己家 去了!” 我所發出的是可能令得老張失業的威脅! 我當時實在不知道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威脅,因為我 太年輕,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失業,也不知道像老張那樣的 年齡,如果他離開了葉家,他的生活,會大成問題。 是以老張的身子抖得更劇了。 我等著,我想,老張一定要屈服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張竟然用十分可憐的聲 音,說出了十分堅決的話來。他道:“衛少爺,沒有什么,實在 沒有什么。” 我大聲道:“你在說謊!” 老張畢竟是一個老實人,他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 是在說謊,但是不論你問我什么,我決計不說,我決計不 說。” 我怒極了,我真想打他,但我揚起手來,卻沒有打下去, 我道:“好,我立即去對老太太說,老張,你很好,你有種 … …” 老張站了起來,看他的樣子,像是急得要哭,一副手足 無措的情狀,他道:“衛少爺,你別去見老太太,這些日子來, 老太太已經夠傷心的了,你不肯住,她一定更傷心!” 我一聽得老張這樣講,心中不禁陡地一動。而同時,我 的怒氣,也漸漸平定了下來。 原來,在那一剎間,我陡地想起,老張是一個粗人,我越 是要強迫他說出什么,他越是不肯說,如果我略施技巧,說 不定他就會把事實從口中講出來了。 于是,我裝著不注意地,順口問道:“老太太為什么傷 心?” 老張道:“大少爺──” 他只講了三個字,便突然住了口。 但是,僅僅是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卻也已經夠重要的 了! 因為這三個字,使我確確實實地知道,事情是發生在大 少爺葉家祺的身上! 老張突然停住了口,神色更加慌張了,而我卻變得更不 在乎了,我道:“行了,老張,不必說了,家祺有什么事,其實, 我早已知道。” 老張不信似地望著我,道:“你……早已知道了?” 我道:“當然,我們回去吧,剛才我只不過是試探你的, 想不到四阿姨吩咐你不要說,你果真一字不說,倒是難得。” 老張忙道:“不是四阿姨吩咐,是老太太親口吩咐的,衛 少爺,你……知道了?這是誰對你說的?” 我冷笑道:“自然有人肯對我說,你當個個都像你么?但 是我當然也不能講出他是誰來,一被老太太知道,就會被辭 退了,是不是?” 老張道:“是,是!”他像是對我已知道了這件事不再表 示懷疑了,他望著我:“衛少爺,你已知道了,你……不怕 么?”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口說知道了,事實上,究竟是什么 事,我卻一無所知。而且,我只是覺得狐疑,好奇,卻還從來 未曾將事情和“害怕”兩字,連在一起過。 是以我立時反問道:“怕?有什么可怕?” 老張唉聲嘆氣:“衛少爺,你未曾親眼見到他,當然不 怕,可是我……我……唉……卻實在怕死了,我們沒有人不 怕的!” 我仔細地聽著老張的話,一面聽,一面在設想著那究竟 是一件什么樣可怕的事。但是我從他的話中,卻只知道了一 點,那就是:這件事,令得很多人害怕,害怕的不止他一個! 是以我立時道:“你們全是膽小鬼!” 老張嘆了一口氣:“衛少爺,我們大少爺和你一樣,人是 最好的,你說,他忽然──” 老張講到這里,正當我全神貫注地在聽著的時候,老張 的話,卻被人打斷了,一個人走了過來道:“天黑了,兩位請 回府吧!” 那人多半是西園的管理人,我拉著老張,走了出來,老 張的馬車,就停在園外,我心中暗暗恨那家伙,若不是他打 斷了話頭,只怕老張早已將事情全講出來了! 這時,為了和老張講話方便,我和他一齊并坐在車座 上,老張趕著馬車回城去,我又道:“是啊,你們大少爺是最 好的了!” 老張這才接了上去:“那樣的好人,可惜竟給狐仙迷住 了,唉,誰不難過啊 !” 我陡地一呆,剎那之間,我實是啼笑皆非! 講了半天,我以為可以從老張的口中,套出什么秘密話 來。可是,老張講出來的,卻是葉家祺“被狐仙迷住了”,這種 鬼話! 講起狐仙,我在這里加插一小段說明的必要。在中國, 不論南北,都有狐仙的傳說,“聊齋志異”更將狐仙人性化寫 了多篇動人的小說。而在我所到過的地方中,最確鑿地相信 狐仙存在的城市是蘇州。 我第一次到葉家來,我還只是讀初中一,十二歲,葉老 太太見到了我,第一件事便是警告我,叫我不可以得罪狐 仙,當時,我自然是不相信有狐仙這件事的,葉老太太像是 也知道我不相信,是以她在告誡我之后,還給我看了二十多 只雞蛋殼。 那當然不是普通的雞蛋殼,那是完整的雞蛋殼,殼上連 一個最小的小孔也沒有,但卻是空殼。 葉老太太告訴我,這就是狐仙吃過的雞蛋。 的確,因為我想不通為什么連一個小孔都沒有,而蛋 黃、蛋白便不知去向的原因,是以對狐仙的存在,也抱著將 信將疑的態度。 以后,又陸續有好几件事發生,都是不可思議和不可解 釋的,但是我始終未曾見過“狐仙”,當然我也不會確鑿地相 信。 是以,這時當我聽說,一個年輕人,大學生,居然被狐仙 所迷之際,我實在是忍不住,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老張卻駭然地望著我:“衛少爺,你……笑什么?你別笑 啊!” 我仍然笑著:“老張,你說你們少爺被狐仙迷住了,我 看,你們少爺不是被狐仙迷住,他生性風流,只怕是被真的 狐狸精迷住了吧!” 這時,我又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將事情全都弄清楚了,我 想,那一定是葉家祺在外面結識了什么風塵女子,是以才和 家中引起了齟齬的。 可是,我“狐狸精”三字,才一出口,老張的身子一震,連 手中的馬鞭,也掉了下來。他一聲叱喝,馬車停住,只見他跳 下去,將馬鞭拾了起來,他一面向上爬,一面道:“衛少爺,你 ……你做做好事!” 我知道,在對狐仙所有的忌諱中,“狐狸精”是最嚴重和 不能說的。這也就是為什么老張嚇得連馬鞭也跌了下去的 原因。 我看他嚇成那樣,只覺得好笑,道:“老張,你怕什么?叫 狐狸精的是我,就算狐仙大人不喜歡,也只會找我,不會找 你的。” 老張嘆了一聲:“衛少爺,我就是替你擔心啊,如果你竟 像我們的大少爺那樣,唉!……” 他一面揮著鞭,一面仍在搖頭嘆息。 我感到事情似乎并不值得開玩笑,因為每一次,當他提 到他們大少爺之際,他面上神情之可怖,都是十分難以形容 的。 我正色道:“老張,你們大少爺,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對 啊,我還和他通過電話來。” 老張道:“好的時候,和以前一樣,可是──” 他才講到這里,在馬車的后面,突然射來了兩道強光, 同時,傳來了“叭叭”的汽車喇叭聲,老張連忙將馬車趕得靠 路邊些,“呼”地一聲,一輛汽車,在馬車的旁邊,擦了過去。 就在車子擦過的那一剎間,我看得清清楚楚,坐在汽車 中的正是葉家祺! 我絕不是眼花,因為老張也立時失聲叫了出來:“大少 爺!” 我也忙叫道:“家祺!家祺 !” 可是,葉家祺的車子開得十分快,等到我們兩個人一齊 叫他之際,他的車子早已在十來碼開外了,而且,他顯然未 曾聽到我們的叫喚,因為他絕沒有停車的意思,而且轉眼之 間,他的車子已看不到了。 我忙道:“老張,不管我們是不是追得上,我們快追上 去!” 老張的身子哆嗦著,道:“這怎么會的?他們怎么會讓大 少爺走出來的。” 我聽出他話中有因,忙道:“老張,你這樣說是什么意 思?大少爺難道沒有行動自由么?他為什么要接受人家的 看管?” “唉,”老張不住地嘆著氣:“你不知道,衛少爺,原來你 什么也不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我到現在為止,仍然莫名其妙,你告 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張喘著氣,看來,他像是已下決心要將事情的真相告 訴我了,但是,就在這時,“呼”地一聲,另一輛汽車,又在馬 車邊上,停了下來。 那輛汽車的門打開,一個彪形大漢,跳下車來,叫道: “老張,大少爺走了,他開著汽車,你看到他沒有?他走了!” 老張氣咻咻地道:“我看到他,他剛過去!” 那大漢一閃身,已然准備縮進車子去,但我也在這時, 一躍下車,到了那大漢的身前。那大漢見了我,突然一呆。 他顯然是想不到我會在這時出現的,他有點驚喜交集, 叫道:“衛少爺!” 那大漢是葉家祺父親葉財神的保鏢之一,他自然認識 我。我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推開了他,向汽車中望去。 除了司機之外,車子后面,還有一個面目庄嚴的中年 人,好像是一個醫生,我大聲道:“下車,下車,統統下車來!” 那醫生怒道:“你是什么人?” 我也不和他多說什么,打開車門,劈胸抓住了他的衣 服,便將他拉出了車來,那司機連忙打開車門,也走了出來, 我又高聲叫道:“老張,你過來。” 老張戰戰兢兢,來到了我面前,我道:“進車去,我和你 去追你們大少爺!” 老張像是不肯,但是我已將他推進了車廂,我自己則坐 在司機位上,一踩油門,車子飛似向前,駛了出去。我將車頭 燈打大,好使車頭燈的光芒射出老遠,我下決心一定要追上 葉家祺。 老張神情驚惶地坐在我的身邊,我一面駕車,一面問 道:“你們大少爺怎么樣了?” 老張的聲音,有些嗚咽,他道:“大少爺一定是得罪了狐 仙,所以狐仙在他的身上作祟!” 我大聲道:“我不要聽這種話,你講清楚些。” 老張喘著氣:“衛少爺,你可千萬不能說那是我講的,大 少爺他……沒有事的時候,全是好好的,可是忽然間會大哭 大叫,亂撞亂跳,見人就追,事情過后,他卻又和常人一樣 了。” 我聽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這樣說來,葉家祺是得了 神經病了! 老張又道:“這樣子,時發時好,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也 不知看了多少醫生,老太太還差人陪他到上海去,給外國醫 生檢查,外國醫生說他十分健康,一點病也沒有,老太太求 神拜佛,都沒有用處,后來,才想到了要他快點成親的辦法 來。” 我一直在皺起了眉聽著,并不去打斷老張的話。 老張又道:“反正,大少爺的親事,是早訂下的,衛少爺 你也知道,王家小姐,大少爺也是十分喜歡的,一聲要迎娶, 王家自然答應,可是……可是大少爺他卻在七天之前到了 王家,在廚房中搶了一把菜刀,他……唉,他……搶了一把 菜刀……” 我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將車子停了下來,道:“老 張,你胡說!” 老張忙道:“我要是胡說,我口上生一個碗大的疔瘡,大 少爺抓著菜刀,當時就將廚房中五六個廚師砍傷了,他還一 路沖了出來,砍傷了王小姐兩個哥哥,王小姐的大哥,傷得 十分重,現在還在醫院中,唉,我那天是送大少爺去的,我們 几個人合力,才將大少爺拖住,王家小姐,立時昏了過去!” 我又呆了半晌,道:“那樣說來,這門親事,是結不成的 了。” 老張嘆了一聲:“王家的人,立時搖電話給老太太,老太 太趕到王家,几乎就要向王家的奶奶跪下來叩頭,王家奶奶 倒也是明理的人,她說大少爺多半是被狐仙纏上了,所以才 這樣子的,家丑不可外揚,婚事還是照常進行,事實上,王家 只是場面上好看,他們開的兩爿錢庄,早已空了,全是我們 老爺在撐著!” 我并沒有十分注意去聽老張以后的話,我只是在想著: 何以葉家祺忽然會瘋了呢? 如果他真的是瘋了的話,那么,何以上海的醫生,竟會 檢查不出,而說他的健康十分良好呢? 老張的話,聽來實是十分荒誕,但是我卻沒有理由不相 信他的話,就算他膽大包天,也不敢這樣信口胡謅! 第三部:不斷的死亡威脅 我感到如今,最主要的便是我要見到葉家祺!葉家祺的 行動失常,當然容易被人當作是狐仙作祟的,但是我卻不 信,葉家祺要么就是裝瘋,但不論是真是假,都一定有原因 的。 老張又道:“后來,老太太無法可施,將他送到木瀆的別 墅中,命人看管著他,他在木瀆,已經有六七天,不知怎地, 又逃了出來,唉,不知他……他又想去……殺什么人了!” 我也不禁被老張的話,弄得汗毛凜凜起來,我忙道:“別 胡說,我想他一定是回家去了,我們也趕快回家去再說。” 我重新開動車子,十分鐘之后,車子已在門口停了下 來,葉宅的大門開著,我奔了進去,只見每一個人的神情,全 是那樣異乎尋常,他們不是呆若木雞似地站著,就是在團團 亂轉。 我才一走進門,葉老太太便走了出來,一把拉住了我的 手,叫道:“衛家少爺。”她的聲音,十分哽咽,而她雙眼紅腫, 可見在近几天來,她一直在以淚洗面。 我連忙安慰著她:“老太太,我什么都知道了,別難過, 我會有辦法,剛才我在路上見到家祺,他在什么地方?” 老太太顫聲道:“在他自己的書房中。” 我又道:“他現在沒有什么,是不是?” 老太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衛少爺,我們葉 家,不知作了什么孽──” 我不等她講完便道:“老太太,我去看看他,我想一定沒 有事。” 當我講出了這句話之后,我發現周圍的人,全將我當作 是一個志愿去赴死的人那樣望著我! 連葉老太太也流著淚:“你還是不要去的好,讓他去 吧!” 我几乎有點粗暴地推開了葉老太太,因為我實在忍不 住當時的那種氣氛。當時,所有的人,似乎都被一種神秘的 力量控制住一樣 ! 我推開了葉老太太之后,便大踏步地向葉家祺的書房 走去。我走得十分快,不一會兒,便已將嘆息聲和哭泣聲,一 齊拋在身后了。 我來到了葉家祺的書房之前,書房的門關著,我伸手扣 了扣門。里面立時傳來了葉家祺的聲音,道:“誰?請進來。” 我連忙推門進去,我站在門口,我是期待著葉家祺的極 其熱烈的歡迎的。 可是,我卻看到,葉家祺只是坐在寫字台前面的椅子 上,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立時又轉回頭去,在他向我望一 眼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上神情,十分怪異。 接著,我便聽得他道:“原來是你,你來了……你,你 ……”他講到這里,忽然喘起氣來。 我連忙向前走去,他卻向我揮著手:“你,你還是快出去 的好,我忍不住了,我已經忍不住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他的雙 手緊緊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像是正在和一種十分可怕的 力道相抗衡。 同時,他的口中,也發出了一種十分奇異,十分尖銳的 叫聲來。 那種叫聲,即使是發自我最好的朋友葉家祺的口中,聽 來也令得人毛發直豎,我連忙再向他走去,可是我才來到了 椅子之后,他已經站了起來。 葉家祺是突如其來地站了起來的,是以,當他站起的時 候,將椅子也掀翻了。 然后,他立即轉過身來。 在他轉過身來的那片刻之間,我真的呆住了,因為我離 得他極近,只不過兩三尺,但是我卻不能相信,站在我面前 的人是葉家祺! 他整個臉可怕地扭曲著,抽搐著,他的額上,現出豆大 的汗珠來,他的臉上,綻出許多紅筋,盤在他的皮膚之下,看 來像是還在蠕蠕而動。 他繼續張大口,發出一陣陣的怪聲,然后,他突然向我 扑了過來,緊緊地捏住了我的脖子。 我是正在極度的驚愕之中,被他的雙手捏住了脖子的, 是以我根本連出聲呼叫的機會也沒有。而如果不是我從小 就有著十分好的中國武朮造詣的話,那我也一定會被他捏 死了! 我那時,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困難地揚起手來,在葉 家祺的“太陽穴”上,重重地扣了一下,令得他松手。 然后,我猛地翻起身,手肘在他的下頦之上,重重地撞 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他仰天跌倒在地上。 我那兩下重擊,是足可以令得一個強壯如牛的人昏迷 不醒的。 而我那時候,也的確想他昏過去,因為我除了使他昏過 去,鎮定一下之外,也沒有別的好辦法。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葉家祺在跌倒之后,卻并沒 有昏過去,而是立時跳了起來! 他一跳了起來之后,雙眼睜得老大,望著我,可是他的 眼中,我卻几乎看不到眼珠,只看到一片極深的深紅色,像 是他的眼珠已被人挖去,只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血洞!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個人的眼睛如此恐怖(在以后 的二十年中也未曾看到過),我發呆似地站著,而葉家祺則 發出了一下怪吼,又沖了過來。 他雙拳齊出,一起擊在我的胸口。 我根本料不到葉家祺會發出那么大的力道來,這兩拳 之力,令得我的身子,凌空飛了起來,向后直撞了出去,我的 背部重重地撞到了牆壁之上。 那一撞,使我坐倒在地,而且,要花好几秒的時間,才站 得起來。 當我站起來的時候,葉家祺抱住了頭,正在團團地轉 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我實在不知道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事,他何以變得那樣子?他一定是瘋了,不論是由于什么原 因,他毫無疑問地是瘋了,在屋中團團亂走,剛才差一點將 我捏死的人,一定是一個瘋子! 雖然他曾和我通過電話,而且在電話中,他講話十分清 醒,他的瘋狂,或者是間歇性的! 我的心中難過到了極點,我呆呆地站著,低聲叫道:“家 祺!家祺!” 但是葉家祺對我的叫喚,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只是 不斷地轉著,而且越轉越快。 就算我是在一個中國武朮上有著相當造詣的人,我也 不能這樣去不斷地旋轉著而不跌倒,他足足轉了有了十分 鐘,我也呆立了十分鐘。 然后,我實在忍不住了,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過去,陡地 伸出了雙臂,將他攔腰抱佐,他不再旋轉,但是拼命地掙扎 著。 葉家祺掙扎的力道極大,但是我抱住他的力道,卻也不 小,我下定決心要將他抱住,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 于是,我們兩個人的身子,就在他的書房之中,撞來撞 去,我們几乎撞倒了一切陳設,發出驚人之極的聲音來,在 書房外面,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葉家的男工,最后,葉老 太太也來了。 我一面抱著葉家祺,一面叫道:“老太太,我會令他安靜 下來,我會令他安靜下來。” 葉老太太也不說什么,只是哭。做母親的,除了哭之外, 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我抱著葉家祺,和葉家祺在房間中足足鬧了半小時,葉 家祺才軟了下來,他軟倒在我的身上,一動也不動。看他的 樣子,他像是一具機器,燃料突然用罄了一樣,我用腳踢起 一張椅子來,將葉家祺放了下來。 葉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想進來看他,但是卻被我阻住了, 我道:“老太太,他現在沒有事了,我想讓他靜一靜,你們都 離他遠些,讓我一個人陪著,或者,會在他口中問出些名堂 來的。” 葉老太太垂著淚走了開去,一干男佣人也都嘆息著,散 了開去。 我關好了門,轉過身來,看到葉家祺像死了一樣躺在椅 子上,汗珠還在不斷地涌出來。 我也一樣滿頭大汗,我抹了抹汗,這才有機會打量他的 書房。 他的書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當我們兩人,都迷于斗蟋 蟀之際,他的書房中,便全是各種各樣的蟋蟀罐﹔當我們兩 人,迷于做模型飛機時,他的書房中,便全是飛機材料和丙 酮的氣味,可是這時,當我打量他的書房時,卻發現和我兩 年前離開時不同了。 這時,書房中的好几個架子,全部跌倒在地上,架上東 西,也散落了一地,那些東西,全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那全 是動物和植物的標本。 許多浸有動物標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后,甲醛流了出來, 發出難聞的氣味,然而,那種難聞的氣味,比起有些標本的 丑惡來,那簡直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條大蜈蚣的標本,我從來也未曾 見過那么大的蜈蚣,它足有兩尺長,背上紅藍交界,顏色鮮 明,身體的兩旁全是腳。看到了之后,令人不期而然地感到 全身肌肉在收縮,可是,比起那几只蜘蛛來,我卻又寧愿選 擇那蜈蚣了。 那几只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只,足足有拳頭般大, 足上有著一寸來長的暗紅色的長毛,還有一只蜘蛛,背部的 花紋,十足是一個人的臉孔。 我自然知道葉家祺在大學中讀的是生物,讀生物的人, 自然要搜集各種各樣標本,但是,他究竟是從什么地方,找 到這許多可怕的東西的呢? 當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書房中這許多標本之際,他開 始呻吟。 我繞過了那條大蜈蚣,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望了望我,又望著書房中凌亂的情 形,苦笑了一下:“我剛才有點失常,是不是?” 我并沒有回答他,如果剛才他那樣,只算是“失常”的 話,那么,什么樣的人才算瘋狂呢? 我的不出聲,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這樣望著我 干什么?每一個人都有情緒激動的時候,這又有什么奇怪 的!” 我不知對一個有著間歇性神經失常的人(當時我如此 肯定),是不是應該直截地向他指出這一點,但是我卻感到, 葉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還竭力地在掩飾著他 的失常! 這種明知自己有錯,但是卻還要不住掩飾的行為,我最 討厭,我一聲冷笑:“家祺,你不是激動,你是神經失常!” 葉家祺猛地站了起來﹔“胡說,胡說 !” 我冷冷地道:“你剛才差一點將我捏死!這是由于你情 緒激動么?還有,前几天,你到王家去,操著刀,還砍傷了人, 這也是情緒激動么?” 在我毫不客氣地指責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球亂轉著,葉 家祺從來就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可是這時的神情,卻十足 是一個被捉住了的待審的小偷。 等到我講完,他突然低下頭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 的頭,喘著氣:“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 他說“不會的”,那分明是他抵賴,這令得我十分生氣。 但是,他又說“我不相信”,這又是什么意思呢?這實在令我 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張椅子,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道:“家祺,我 們還是好朋友,是不?” “這是什么話,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你立 刻和我坐夜車到上海去,我認識几個第一流的精神病專家 ──” 我還未曾講完,葉家祺已然叫了起采,道:“別說了,我 不要什么精神病專家,我沒有病,我根本沒有病,我告訴你, 我是一個正常人 !” 葉家祺說他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我卻可以肯定他絕 不正常! 我搖頭著:“家祺,你這樣諱疾忌醫,對你實在沒有好處 的。” 葉家祺尖聲叫了起來:“我沒有病。” 我也尖聲道:“好的,你沒有病,那么我問你,你為什么 操刀殺人?” 葉家祺轉過頭去,我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我卻聽 得他在不住地喘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斯理,我疲倦 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對我下起逐客令來了 ! 這實在使我又是生氣,又是難過,我道:“好,今夜你休 息,可是明天,我綁也要將你綁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才一走出來,几個男佣人便悄聲問我:“大少爺怎么 了?” 我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然后,我 躡手躡足地來到窗前,向里面偷窺。 只見葉家祺仍然呆若木雞地坐在椅上,過了好久,直到 我彎著的身子,已然覺得腰酸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 來,他站了起來之后,行動卻沒有什么異樣,只見他將倒了 的標本架扶起來,又將跌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拾了起 來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面注意著他的行動,他將可以拾起來的東 西,都拾了起來之后,坐在書桌前,雙手支著頭,又坐了片 刻。 然后,只見他抬起頭來,臉上現出十分憤怒的神色來, 伸手“叭”地一聲,在桌上擊了一下,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團 被捏得很皺了的紙團來,看了一下,將紙團用力拋開去,跌 在屋角。 他向房門走來,打開了門,我連忙閃過了一邊,不讓他 看到。他走出了几步,那几個男工人一齊恭手侍立,道:“大 少爺,老太太吩咐──” 葉家祺怒道:“別管我,我愛上哪里,就上哪里 !” 那几個男工連忙道:“是!是!” 葉家祺也不再去理會他們,逕自向前,走了開去。 我連忙向那几個男工,打了一個手勢,他們向我奔來, 我沉聲道:“你們吩咐下去,是我說的,不論他到哪里,都不 要阻攔他。” 那几個男工,現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我已頓足道:“照 我的吩咐去做,聽到沒有!” 他們几個人只得道:“是!是!” 我已疾閃進了書房,在書角處,將那個紙團拾起,并且 展了開來。 那是一張十分普通的白紙,上面寫著几個字,是用鉛筆 寫的,十分潦草,我辨認了一下,才看出來那是“我們來了” 四個字。 在那四個字之下,另有一行小字,是“福盛旅店三0三 號房”。在那行小字之下,則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符號,那符號 像是一只僵直了的蜘蛛,看來給人以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 我將紙折好,向外走去,已有男工來道:“大少爺又駕著 車出去了。” 我略呆了一呆:“你們誰知道福盛旅店,在什么地方 的?” 一個車夫用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衛少爺,福盛旅 店在火車站旁邊,那是一家十分骯臟的小旅店,是下等人住 的。” 我道:“我相信你們大少爺,是到福盛旅店去了,你准備 車子,我們立即就去。” 那車夫道:“好,可是,要告訴老太太么?” 我搖頭道:“不必了,你們老太太,已將大少爺完全交給 我了。” 我和那車夫,匆匆地向外走去,我上了車,車夫趕著馬 車,便離開了葉家,這時,夜已十分深了,街頭十分靜寂,几 乎沒有什么人。 是以,馬蹄聲敲在街道上,發出的聲音,也格外冷寂和 空洞。 等到我們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天似乎在下著雨夾雪,天 氣十分之冷,但是我仍然不斷地探頭外望,因為我希望可以 在半路上看到葉家祺。 但是在冷清清的馬路上,卻發現不了什么,一直到我到 了福盛旅店的門口,我才肯定葉家祺真的是到這所旅店來 了,因為他的汽車就停在門口。 那車夫講得不錯,這是一個十分低級的小旅店,以至葉 家祺的那輛汽車,停在門口,看來十分異樣。 那家旅店的門口十分污穢,里面的一切,全都極其陳 舊,充滿了霉黑的陰影,一盞電燈,看來也是半明不暗的,我 走了進去,柜后一個茶房向我懶洋洋地望上一眼。 我向他身后,牆上所挂的許多小竹牌上看了一眼,在 “三0三”號房之下挂的小竹牌上,寫著“陶先生”三個字。葉 家祺的車子既然在門口,那張紙條上,又寫著“福盛旅店三 0三”,那么,葉家祺如今一定是和那個“陶先生”見面了。 我走到那茶房的面前,道:“三0三號房的陶先生,在 么?” “在,”茶房仍縮頭著,姿勢不變地回答我:“剛才還有一 位先生上去探他。” 我向他點了點頭,向樓梯走去,我才走到了樓梯的轉角 處,突然黑暗之中,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疾伸了出來,抓住了 我的衣服。 我給這突如其來的事,嚇了一大跳,連忙回過頭去,只 看到在我的身邊,站著一個幽靈似的女人,她的年紀不很 大,而且也不大難看。 但是,她的臉色卻蒼白得可怕,她不但蒼白,而且瘦,可 是她卻竭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她望著我:“先生,你……你 …… ” 她一面緊拉著我的衣袖,一面卻講不下去,但是她不必 講明白,我已經恍然大悟了,她是一個可憐的妓女,在這樣 寒冷的天氣中,她想要我作為她唯一的顧客。 我嘆了一聲,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不,我要去找人, 有要緊的事。” 但她仍然不肯放開,道:“先生,我可以──” 我不等她講完,便已摸出一些鈔票來,塞在她的手中: “你拿去,我今晚有事。” 她接過了鈔票,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我,而我已趁機用 力一掙,掙開了她,繼續向樓上走去。 我的腳步踏在木樓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將到 三樓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 這旅店的房間,都是用木板來隔開的,而大多數的木 板,當中都有著隙縫。當我一登上三樓之際我就聽到了葉家 祺的聲音。 我只聽得他在忿怒地叫著:“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怎能 這樣。” 接著,是一個相當蒼老的聲音,講了几句話。 我一聽那几句話,便不禁陡地一呆。 那几句話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我竟不知道他在說些 什么,而在我一呆之際,立時便想起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一 老一少兩人來。 那几句話,似乎和那一老一少兩人在火車中所說的話, 屬于同一種語言的范疇的。 我連忙加快了腳步,到了三0三號房的前面,從板縫中 張望進去。 我看到了葉家祺,也看到了在房間中的另外兩個人! 那兩個人,正是我曾在火車中遇到過,曾和他們發生過 小小爭執的那一老一少 ! 當時,在火車之上,我就覺得這兩人,神情十分詭異,這 時,在黯淡的電燈光和簡陋殘破的低級旅店的房間中,他們 的神情,看來更是詭異莫名。 那個老者仍然在繼續講話,一面講著,一面在指手划 腳,神情十分激動。 而葉家祺顯然聽得懂那老者在講些什么,他神色驚怖, 但仍然十分倔強,只聽得他不斷地在說著:“不會的,我不 信,你不能!” 那老者突然間住了口,那年輕的道:“葉先生,我們知道 你不肯回去,所以特地來勸你,你一定要回去,不然,你是絕 對逃不過我姐姐布下的羅網的,而且,也沒有什么人能救 你!” 葉家祺“砰”地一掌,用力地擊在桌上,將桌上几只滿是 茶漬的茶杯,震得一起跳了起來,他大聲道:“你們不必恐嚇 我,我不信,我不會死,我一定會活著,活得很好!” 那年輕人卻有點悲哀地搖著頭:“葉先生,你不能活了, 你一定會死,而且,就是我姐姐所說的那個日子,你就會死! 現在,你一定已感到很不對頭,是不是?為什么你還不信?” 葉家祺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他仍然大聲道:“我不 信,你們的這些鬼把戲,嚇不倒我,明天,我就到上海找醫生 檢查!” 那年輕人仍然搖著頭:“沒有用,葉先生,那些拿刀拿針 的醫生,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有我姐姐才有法子!” 我在外面,聽到了這里,心中的驚訝,實在已到了難以 形容的地步,而且,我心中的憤怒,也很難再遏止下去的了。 這一老一少兩人,不斷以死亡在威脅著葉家祺,而且, 葉家祺的行動失常,似乎也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因為他不斷 地受著恐嚇的緣故。 這實在太豈有此理了,這一老一少是什么東西,居然敢 如此欺侮我的好朋友,他們何以能隨便定人的生死?難道他 們是死神的使者? 我猛地用力一推,我這一推,并沒有將門推開,但是由 于我用的力道太大了,“嘩啦”一聲響,整扇門都塌了下來, 而我也一步跨了進去。 我的突然出現,令得房中的三個人,盡皆一呆,一個茶 房聞聲,驚惶失措地走了過來,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向他揮了揮手:“走開,沒有你的事,就算我們要打 架,打壞的東西,也一律算在我的帳上。” 那茶房看了看我,又向房內張望了一下,他忽然看到了 葉家祺。葉家祺是蘇州著名的大少爺,那茶房一看就認得他 了,立時點頭哈腰:“原來葉大少爺在,那就不妨事!” 那茶房退了開去,葉家祺才頓了頓足:“唉,你怎么來 了?” 第四部:苗疆奇遇 聽他的口氣,像是嫌我多事一樣,我也不去理會他,轉 身向那一老一少道:“兩位是什么堂口的?有什么事,找我好 了。” 我一面說,一面已連連做了几個手勢。 這几個手勢,全是幫會中人見面時,表示是自己人的手 勢,我因為從小習中國武朮之故,和幫會中的人很熟悉,而 這時,我也以為他們兩人所講,我聽不懂的話,是一種江湖 上的“切口”。 但是,當我這樣問那一老一少兩人的時候,他們卻睜大 了眼,大有瞠目不知所對之狀。 我又“哼”地一聲:“你們不給我面子,那你們要怎么解 決?說好了!” 那一老一少,仍然不出聲,而葉家祺則道:“唉,斯理,你 弄錯了,你完全弄錯了!” 我道:“這兩個人不是在威脅你么?” 他答道:“可以那么說,但是事情卻和你想象的絕對不 相同,來,我們走,連夜開汽車到上海去,我將經過的情形告 訴你。” 我疑惑地望著他,那年輕人又叫道:“葉先生,你已沒有 多少時間了,三天之內,如果你不跟我們走,那就來不及 了。” 葉家祺冷笑道:“我根本不會跟你們走,而且,我也絕不 會死,你們別再放屁了!” 那年輕人對著老者,嘰咕了一陣,看樣子是在翻譯葉家 祺的話。 而那老者聽了,卻嘆了一聲,大有可惜之狀。 這時,葉家祺已不理我同意與否,而將我硬拉出房間 來。 我在被他拉出房間之時,仍然回頭看了一下,我看到那 一老一少兩人的臉上,都現出十分悲傷而憂戚的樣子來。 我絕不能說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偽裝出來的。然而, 這兩個人,分明是用死在威脅著葉家祺,他們當然不是什么 好東西。 但是,如果他們是壞人的話,在他們的臉上,又怎么可 能有這樣的神情呢? 我想要停下來,再問一個究竟,然而葉家祺卻用極大的 力道,一把將我拖了下去,直到了旅店的門口,他才喘了一 口氣,又拉著我來到了汽車邊。 那車夫一看到我們,立時迎了上來,葉家祺向他揮著 手:“去,去,我和衛少爺到上海去,你自管回去好了,別那樣 瞧著我!” 葉家祺最后一句話,是大聲吼叫了出來的,嚇得那車夫 連忙向后退去,葉家祺已打開了車門,葉家祺肯到上海去, 那使我十分高興。 因為在上海,我知道好几個名醫,那几個名醫若是能夠 診治葉家祺的話,當然可以找出病源來的。 我和他一齊上了車,他駕著車,不一會兒,便到了公路 之上,他一直不出聲,我也不去打擾他。 過了約有十來分鐘,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來,道:“你 不要以為我在說笑,雖然我自己也不信,但是剛才那一老一 少兩人,卻堅持說我中了蠱,至多還有二十天的命!” 我吃了一驚,對于“蠱”,我所知極少,只不過從書上看 來的,而且多半還是在小說中看來的,尤以還珠樓主所著的 小說為多。 我還是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口中聽到“中蠱了”這樣的話 來。 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我知道,葉家祺已肯向我講出 一切經過來了,我淡然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和我 說。” 葉家祺又沉默了片刻:“為了搜集生物標本,去年夏天 到云南去了一次,云南省可以說是天然的動物園和植物 院。” 我訝然道:“為什么你在信中,一點也沒有和我提起?” 葉家祺道:“我本來是想等回來之后,將各種標本整理 好,等你來找我時,看到了這些標本,嚇了一跳之后,再告訴 你的。” 那些標本,倒的確曾令我嚇了一跳。然而當時葉家祺的 情形,更令人心跳,是以我全然未曾對那些標本的來歷,多 加注意。我點了點頭,問道:“在那里,你遇到了什么?” 葉家祺又呆了許久,才道:“我是和一個大學講師,以及 兩個同學一起去的,名義上,我們是一個考察團,我們先到 了四川,再到康定,然后一路南下,沿著瀾滄江向南走,那一 次旅程,簡直是奇妙極了,所經過的地方,景色之雄奇,絕不 是我所能形容,那一段旅程,簡直就像神仙過的日子一樣!” 我對葉家祺的話,并沒有什么特別反應,這一段路,全 是最崎嶇,最難行的山路,以及人跡不到的蠻荒之地,旅程 絕不可能愉快,他當然是過甚其詞。 葉家祺繼續道:“我們一直止于普洱以南約八十里的一 個苗寨之中,那地方,是崇山峻嶺中的一個小山谷。” 葉家祺說:“在瀾滄江邊,有一條巴景河注入江中,那河 的河水,當真是美妙之極了,瀾滄江的江水是何等湍急,可 是那河的河水,卻平靜得像鏡子,清澈得像水晶!” 自他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向往的神色來。 “我們用兩顆金珠子,向一個苗人買了他搭在河邊的一 幢竹屋子,那種屋子有趣極了。屋頂全是芭蕉葉蓋成的,雨 洒在上面,發出美妙的聲響,我們本來帶著最現代化的篷 帳,但是在那地方,苗人搭的屋子,不知曾用過什么方法,毒 蛇和毒虫爬不進去。” “本來我們是計划住一個月的,但是,一件突然的事,卻 打亂了我的計划。” 葉家祺講到這里,停了下來。 他不但停了口,而且,也將車子停了下來。 那時候,主要的遠程交通工具是火車,極少人用汽車來 往上海和蘇州之間的,是以,當汽車一停下來之后,我們都 覺得四周圍靜到了極點。 葉家祺伸手按在額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那 當然不是夢。那一天晚上,我在河上蕩著小舟,只是我一個 人,其余三人都忙著在整理我們已然嫂集到的標本。 “突然間,在河的上游,我聽到了一陣嘻笑聲,那陣嘻笑 聲,在寂靜的黑夜中,傳入我的耳內,令我覺得十分好奇,于 是我逆水划船而上,過了半小時,我看到河中有許多火把, 而那些火把,全是自一艘樣子很奇特的船上發出來的。 “那其實不是一只船,而是十几艘獨木舟頭尾串在一 起,我看到有許多人在船上嬉戲著,我是帶著望遠鏡出來 的,我一手打著槳,令船在水面上團團地轉著,一手持著望 遠鏡,有男有女,他們的打扮,十分奇特,和我一路前來見到 的苗民不同。 “我自然知道,中國滇、黔、湘、桂四省的苗民,真要分起 不同種族來,不下數百種之多,苗民只不過是一個統稱而 已。我由于好奇,一直在向前看著,卻不料在我看得出神之 際,就在我的小船之旁,發出了一陣水響,我覺得小船側了 一側,有水濺到我的身上。 “這令我嚇了一跳,我連忙放下望遠鏡,可是當我低頭 一看間,我不禁呆住了。 “一個女孩雙手攀住了船舷,正仰頭望著我,她的臉上、 頭發上全是水珠,在月色之下,那些水珠,就像是珍珠一樣, 一顆一顆地自她的臉上滑下去,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么美 麗的少女,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她才好。” 葉家祺輕輕地喘著氣,我仍然不出聲,怔怔地望著他。 葉家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她 從水中跳了起來,跳到了我的船上,她身上几乎是全裸的, 我的心跳得劇烈極了,她這樣美麗,而且還是裸的,我不知 怎么才好,船在順流淌了下來,她卻毫不在乎,向我的望遠 鏡指了指。 “她一定是從那一串獨木舟上游下來的,她大約在水面 上看到我用望遠鏡望前面很久了,是以她才會對望遠鏡感 到好奇。 “我連忙將望遠鏡遞繪她,她將之湊在眼前一看,她只 看了一看,就嚇了一跳,手一松,望遠鏡跌到了水中,我連忙 伸手去撈,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祺繼續說下去:“那女孩子也吃驚了,她身子一聳, 立時跳了下去,我知道河水十分深,要找回望遠鏡,自然是 不可能。 “是以,當她潛下去又浮起來的時候,我對她大聲叫道: 不必找了,你不要冒險。她雖然不懂我的話,而我的叫聲,卻 引起了上游獨木舟上的人的注意,獨木舟于是順流放了下 來。 “那些人見了我,都好奇地交頭接耳,那女郎不久又浮 了上來,大聲講了几句,那些人一齊都跳到了水中,我明知 他們白辛苦,可是和他們語言不通,卻也沒有辦法可想。 “那些人一齊潛水,足足找了一個小時,當然找不到我 的望遠鏡,這時又有一艘獨木舟順流而下,獨木舟上是一個 年輕人,那些人見到了他,又紛紛地叫了起來,她愁眉苦臉, 對那年輕人不斷講著什么。 “那年輕人的面色,變得十分凝重,他划著船,來到了我 的船邊,道:‘先生,芭珠說,她失去了你的寶物,你的寶物, 可以使人由這里,一下子飛到那里去的。’我聽了之后,几乎 笑了出來。 “望遠鏡使被看到的東西移近,但是芭珠──那當然是 女郎的名字──卻以為是她的人,一下子到了遠處,還以為 我的望遠鏡是寶物,那年輕人既然會講漢語,我自然可以和 他交談,我道:‘那不是什么寶物,只不過是一具望遠鏡,不 見了就算了,不必再找了。’那年輕人似乎有點不信我的話。 “他側著頭,小心聽著我所講的每一個字,直到我講了 第二遍,他才大喜過望地點著頭,又向那少女講了几句話, 那少女臉上的愁容消失了,顯然是那年輕人轉達了我的話,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少女笑起來有那樣的美麗,我實在難以 形容。 ” 葉家祺講到這里,又停了半晌。 我只是呆呆地聽著,連身歷其境的葉家祺,這時追憶起 來,都有著如夢似幻的感覺,我是聽他講的人,當然更有那 種感覺。 一直等到他略停了一停,我才吸了一口氣,道:“那年輕 人──” “那年輕人,就是你剛才在旅店中見到的那個,他叫猛 哥,是芭珠的弟弟,那老頭子的兒子。”葉家祺在講到“那老 頭子”四字之際,他的身子。又發起抖來,而他的雙手,也緊 緊地掩著他的臉。 我為了使他的神經松弛些,也為了調和一下當時車廂 中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氛,我笑了起來:“那不錯啊,漢家少 年,遇上了苗家少女,她那銷魂蝕魄的一笑,大概表示她對 你有了情意──” 我才講到了這里,葉家祺突然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向 我大聲喝道:“住口 !” 他這一聲呼喝,是如此之粗魯,以致他的唾沫,都噴到 了我的臉上。 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我并不是一個好開玩笑的人,然 而我和葉家祺如此之熟,他何以對我的話,反應得如此之憤 怒? 我可是講錯了什么? 從他的神態來看,我的話,一定觸到了他心靈之中最不 愿被人觸及的創傷。但事實上,根據他的敘述,他和芭珠之 間,必然是有了深情的,而且,發展下去,事情似乎也不會不 愉快。 在那一剎間,我還以為葉家祺的“病”,又要發作了,我 驚愕地瞪著他,他喘著氣,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他才道: “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你心境不好,不時發脾氣, 不對我發又去對誰發?” 只有真正的好友之間,才能講這樣的話,是以葉家祺聽 了,握住了我的手好半晌,才道:“當時,我完全被芭珠的笑 容迷住,我和你的想法一樣,這樣的事,在小說中,在電影 中,看到太多了,令得我那時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甜蜜的 幻想,我看到芭珠一面望著我,一面又對猛哥說了些話。 “然后,猛哥告訴我,他們這一族人,是附近數百里所有 苗人之中,最權威的一族,叫著‘阿克猛族”,只有几百人 ── ” 葉家祺講到這里,又頓了一頓。然后他嘆了一聲,道: “那時候,我不知道‘阿克猛’在他們這一族的語言中的意思 就是‘蠱”,如果知道,我或許不會去了。但……那也難說得 很,因為我對于‘蠱’的觀念,也模糊得很,我根本不知道苗 人之中,有一族叫作‘蠱族’的,而且,芭珠的笑容──” 葉家祺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猛哥說,他們那一族, 多少年來,居住的地方,是絕不准外人進去的,只有五年前, 有一個金頭發,綠眼睛,全身都有著金色的細毛,鼻子又高 又勾,皮膚自得出奇的‘怪人’,因為曾救了他們族中的一個 人,所以曾進入過他們居住的所在,而那‘怪人’立即迷戀住 了他們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住了下來。 “如今,由于我的大方和慷慨,我可以作為第二個例外, 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去。 “我當時聽了猛哥的話之后,几乎沒有考慮,你知道,我 天性好奇,聽猛哥將他們所住的地方,形容得如此神秘,而 且居然還有一個‘綠眼睛生金毛’的‘怪人’,那我更是要去 看一看。而且,芭珠正笑殷殷地望著我,她毫無疑問對我有 著十分的好感,也毫無疑問,她是希望我答應的。” 他又嘆了一聲,才道:“我,立即就答應了他。” 當他在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痛悔自己做了一件 極端錯誤的事一樣。 然而我卻不明白他有什么錯,因為如果換了我,我也一 定答應去的,苗人居住的區域,本來就是桃花源式的神秘之 極的地方,何況這一族的苗人,更比別族苗人神秘,怎能不 去看個究竟? 停了好一會兒,葉家祺才又道:“于是,猛哥扶住了我跳 上了他的獨木舟,向前划去,芭珠的獨木舟緊靠著我們的獨 木舟,我無法和她交談,只好和她相視而笑。 “獨木舟逆流而上,他們划船的技巧十分高,是以船的 去勢很快,不一會兒,船便已到了河邊的懸崖上,那貼近河 邊的懸崖,有著許多山洞,所有的人,都在高聲唱著十分優 美的山歌。但是在突然之間,歌聲停止了!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到了一個十分狹窄的山縫前。那 山縫十分狹窄,恰好只可以供一艘獨木舟通過。而且,河水 顯然是注入那山縫中的,是以在山縫口子上,形成了一股急 流。 “那股急流產生極大的力量,使獨木舟一旦擺橫,對准 了山縫之后,便會被急流的力道,帶著向山縫中直淌了進 去。 “山縫之中一片漆黑,那是一段十分長而曲折的道路, 所有的人都不出聲,除了水聲以外,沒有第二種聲音,而且, 獨木舟是不必划的,完全是順水在淌著。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們已從山 縫之中出來了。 “而當我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時,我實在呆住了,我實 在不相信世上有那么美麗的所在! “獨木舟自山縫中淌了出來之后,緩緩地駛進了一個很 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靜的湖水上,使我覺得沉浸在一片銀 光之中。 “在那美麗的湖旁,我看到許多屋,房屋的樣子,也是特 別的,有著很技巧,很尖的頂,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 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長梯通向屋子。 “有皮鼓的砰砰聲傳來,一定是代表某種語言,接著,無 數火把出現了,數十艘獨木舟,從湖的對岸迎了過來。 “那几十艘船,全對我表示歡迎,事后才知道,阿克猛族 的苗人,對于私有觀點,極之尊重,尊重到了超過我們想象 的程度。像在河上發生的事情那樣,我可以堅稱那望遠鏡是 寶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寶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極高的賠 償,而且也可以要求芭珠作為我的奴隸,而她不得拒絕。 “但是,我卻大方地不計較,而芭珠又是他們族中,地位 最高的一個人的女兒,那么我受到盛大歡迎,自然順理成 章。 “我被擁上岸,在那里,我首先見到了那個‘金毛怪人’, 他使我笑得打跌。 “做夢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個‘金毛怪人’,絕不是 什么史前的怪物,而是一個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 在內地失蹤的瑞典著名的生物學家,國際上細菌學的權威 平納教授,大學課本,有好几種就是平納所著的! “但是說猛哥形容錯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過將一件 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十分詳細而已。這位著名的教 授,的確是一頭金發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在月 光之下,也閃著異樣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膚白,一言以蔽 之,他是一個典型的北歐人。一個只曾在苗區中生活的年輕 人,不將一個北歐人當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容易了。 “平納教授一見到了我,顯出異常的高興,在我的肩頭 上大力地拍著,他的英語帶著極濃的北歐口音,他不斷在和 我說著話,可是,他只不過和我交談了几分鐘,便被打斷了。 “二十多個年輕男女,將我擁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 我不明白他們是什么意思,猛哥在人叢中擠了出來,在我的 耳邊道:‘你應該去見我的父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要 求,因為看來,猛哥和芭珠的父親,正是這個族的族長。 “我點了點頭,猛哥補充道:‘你必須一個人進去,這是 特殊的榮耀。’我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來到了那幢屋子的門 前,那扇門是用極細的一種草編成的,十分緊密,當我的手 向那扇門推去時,我突然聽得平納教授在大聲道:‘看天的 份上,別進去!’” 葉家祺講到了這里,又停了下來。 他將他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約 又有了什么痛苦的追憶,是以也不去催他。 葉家祺在那個神秘的地方,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什么 事,實在是我所無法想象的,所以我也沒有法子問他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又道:“我當時呆了一呆,不知道 平納教授這樣高叫是什么意思,我回頭看去,可是圍在我身 后的人,已開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納,也沒有再聽到 他說什么──唉,那時,我若是聽他的話,別推開那扇門就 好了。” 然后,他才又嘆了一聲 :“但當時我完全被這種新奇的 環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曾去細想一下平納教授的高呼, 我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別看那扇門只是草編成的,但由于它十分堅厚,是以 有極佳的隔音效果。是以當我一推門走了進去,順手將門關 上之后,便什么都聽不到了。 “屋中的光線十分黑暗,在我剛一將門關上之際,几乎 什么都看不到,為了怕有失禮儀,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 事前,我只是站著不動。 “在我站立不動之際,我首先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我 很難說出這是一種什么氣味,那是好几種氣味的混合,有的 香、有的腥,這種氣味,使我覺得身在異域,我是處在一個我 無法了解的神秘環境之中 ! “不消多久,我的視力便適應黑暗的環境,我看到,在屋 中央,一個老者,席地而坐。 “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親了,我正在想 著如何向他行禮才比較得體,卻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 七只,三寸來長,赤紅色的毒蠍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上身 之上爬著! “那六七只毒蠍子的尾鉤高高地翹著,我是學生物的, 自然知道,這種劇毒的毒物,只要它的尾鉤向下一沉,鉤進 了人體之中,那么,再強壯的人,也會在半分鐘內斃命! “當時我簡直嚇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就在這 時,我覺得的我手背上發痒,我連忙揚起手來一看,唉,我實 在難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什么時候,在我的手背上, 爬上一只長滿了紫黑色長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 可以斷定這種蜘蛛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雖然我到 這一帶來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只這樣的蜘蛛做標 本,但是當這樣的蜘蛛出現在手背上,那無論如何,是一件 極不愉快的事。 “我僵立著,身子在發抖,那老者則微笑,欠了欠身,用 一只鳥羽做成的掃帚,在我的手背上掃了一掃,那只蜘蛛掃 了下地,那只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爬上了 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脅下,就 伏了下來不動,像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窩中一樣! “我感到一陣昏眩,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也不顧禮儀了, 我連忙拉開門,我几乎是跌下梯子去的。當我到了下面時, 猛哥連忙問我,道:‘我爹對你做了些什么!’我急促喘了口 氣,道:‘他……他似乎將一只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 !’ “我不知我這樣說法對不對,因為事實上,我只看到那 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沒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來。 “可是,猛哥一聽我那樣講,卻立時歡呼起來,我也不知 他叫了一句什么,所有的人都呼叫了起來,歡聲雷動,芭珠 也在這時,被人推了出來,她顯然刻意地打扮過,她的頭上, 潑滿了一種發出異樣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來更像 仙女,她被推到我的身邊,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認為是 我們族中的一員,爹已准了你和芭珠的婚事!’ “直到此際,我才陡地一驚,我和芭珠的婚事?我并未向 芭珠求過婚,如果我這樣,那不是太兒戲了么?我想要分辯 几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樣皎潔,芭珠是如此美麗,族人的 歌舞,又是如此狂熱,我實在無法抗拒那么多的誘惑,所以, 在我呆了一呆之后并不分辯,立時抱住了芭珠。 “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飲一種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瘋狂 的時刻,我在飲了酒之后,和芭珠遠遠地奔了開去,在那時, 根本沒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這是我的一段艷遇, 芭珠固然美麗,但是娶她為妻,還未免不可想象,當她躺在 我臂彎中時,我已經在想,當我回到上海,向人講起這段艷 遇時,會引起多少人的欣羨!” 葉家祺又停了下來,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 能救了,那是報應,薄幸兒不是總有報應的么?可是……可 是我從頭至尾,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根本不愛她。” 我想責備葉家祺几句,責備他既然根本不愛芭珠,為什 么當時不立即拒絕。 但是我卻沒有出聲,因為我了解葉家祺的心情,在他的 敘述中,我已經完全可以明白當時的情形了,有哪一個年輕 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誘惑呢?而且,正如葉家祺所說, 他以為那是艷遇,以為那是隨時可以離開的,而且不必負責 的事! 葉家祺用力地搖著頭,又道:“這樣,過了七天,我想起 了平納教授,我想見他,可是他卻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起了我的標本采集隊,于是我告訴猛哥和芭珠,我要離 去。 “但是,當我這樣告訴他們之際,他們卻只是用搖頭來 回答我,這使我十分惱怒,我終于不告而別,從另一道石縫 的急流中淌了出去。 “我剛一出了那山縫口 ,重又來到河面上之際,猛哥追 上了我,他要我立時回去,我當然不肯,他最后才道:‘你要 走也沒有法子,但是我不妨告訴你,我們的族人,最精于下 蠱,我的父親,我、芭殊,都是此道的高手。你絕不能離開超 過一年,而且,你和芭珠已經結了婚的,你不能再結婚!’當 時,我只將他的話,當作是無聊的恫嚇! “我當然不作理會并告訴他,我是一個文明社會的人, 他們要我在他們這種未開化的地區過日子,那是不可能的 事 ! “猛哥卻不顧我說什么,只自顧自道:‘芭殊准你離開一 年,一年之內,你一定要回來,如果你不回來的話,你一定會 瘋狂,你的瘋狂是逐步來的,在大半年之后,是每隔十來天 一次,以后就越來越密,直到完全瘋狂為止。但是,如果你竟 然和別人結婚的話,那么,你必然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慘 死!’猛哥講得十分認真,像是他的話是一定會實現的一樣。 “當時,為了怕他們大隊人追上來,強將我攔了回去,所 以我只敷衍著,告訴他,我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或者我會回 來久居。 “當夜,我回到了營地,立即逼著土人向導連夜起程,不 几天,我們已遠離了那個苗區,人家問我那几天在什么地 方,我也只說是迷了路,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那一段經 過,我自己也將之淡忘了,可是,可是……” 葉家祺講到這里,便難以講下去。 可是他不必講下去,我也可以想到他所要講的是什么 了,他在離開的時候,根本沒有將猛哥的話放在心上,可是 到了如今,猛哥的話,已然漸漸成為事實了 ! 我聽了他的敘述之后,心中的駭然,難以形容,因為他 所講的一切,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天下真的有“蠱朮”么?真的有一些人,精于“蠱朮”,可 以使人在不順他們的意思之際,令得中了“蠱”的人瘋狂或 死亡么? 如果真的有,那么“蠱朮”究竟是什么?是一種什么力 量? 從眼前葉家祺的情形來看,他已中了蠱,漸漸地變為瘋 狂,但是真的是如此么? 我的腦中,亂成了一片,我呆了半晌,才道:“家祺,你好 好地休息一下,待我開車,到了上海之后我們好好地找精神 病專家來研究一下。” 葉家祺苦笑了一下:“直到如今,我還是不相信猛哥的 鬼話的,我一切全正常,世上也不會有那種神秘的力量的。” 第五部:美女芭珠 我和他換了一個位子,由我來開車,我又問道:“那么, 猛哥和他的父親,找到你之后,又和你講了些什么?” “他們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聽到,他們要我跟他 們回去,并且一再說,如果我結婚的話,一定性命難保,他們 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蠱,他們也沒有法子解。” 我道:“這樣說來,事情越來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這種 事,我也很高興你不信,家祺!” 葉家祺欣然:“我們畢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說過,我那 時,很年輕很年輕,葉家祺也一樣。在我們年輕的想法中,有 一個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認為人類的科學,已可以解釋 一切現象! 如果有什么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那他們就認為這 件事是不科學的,是違反科學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虛假的。 直到以后,經歷了許多事之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是科 學所不能解釋的時候,那些是因為人類的知識,實在還是太 貧乏了,科學還是太落后了的緣故。 只是可惜得很,當我知道了這一點之后,已然是很久很 久以后的事情,久到了我連后悔的感覺,也遲鈍了。 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到了上海。 我將車直駛進虹橋療養院,替葉家祺找了一個頭等病 房,當天中午,名醫畢集,對葉家祺進行會診。會診一直到旁 晚時分才結束。 在會診結束之后,一個德國名醫拍著我的肩頭,笑道: “你的朋友極其健康,在今天替他檢查的所有醫生全都死去 之后,他一定還活著!” 聽了這樣的話,我自然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仍然 有著疑問。 我道:“可是,大夫,我曾親眼看到他發狂的,他本來是 一個十分文弱的人,但是在發狂的時候,氣力卻大得異乎尋 常,而且,他自己對自己的行為,也到了絕不能負責的地 步。” 那專家攤了攤手:“不可能的──照我們檢查的結果來 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么總不是我和你在開玩笑 吧?” 專家又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 他在發瘋之前,曾受催眠,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對某一事情的 恐懼,而造成他暫時的神經活動不受大腦中樞控制,這是唯 一的可能了。” 專家的話,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 在葉家祺的敘述中,我聽出他對于猛哥的話,雖說不 信,但恐懼卻是難免,一定是他心中先有了恐懼,而且猛哥 和他的父親,又做了一些什么手腳,是以葉家祺才會間歇地 神經失常。 這使我十分憤怒,我認為這些苗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我走進了病房,將會診的結果,和那位德國專家的見解,講 給葉家祺聽。 最后,我道:“家祺,我們快趕回蘇州去,將那兩個家伙, 好好教訓一頓。” 葉家祺在聽了我的話之后,精神也十分之輕松,他興奮 地道:“這位德國精神病專家說得對,我雖不信猛哥的話,可 是他的話,卻使我心中時時感到害怕!” 我道:“這就是了,這兩個苗人,我要他們坐几年牢,再 回云南去!” 我們有說有笑地,在當天就離開了療養院,當天晚上, 回到了蘇州,直沖到那家小旅店之中。 可是,到了旅店中一問,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親,已 經走了,是伙計送他們上火車南下的。 我一算,他們走了一天,如果我們用飛機追下去的話, 那是可以追到他們的,而以葉家的財勢而論,要包一架小飛 機,那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立時提出了我的意見,可是葉家祺卻猶豫了一下: “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們兩人之后,你心頭的陰影 才會去淨!” 葉家祺笑道:“自從聽了那德國醫生的分析之后,我早 已沒有什么心頭的陰影了,你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何 必再為那兩個苗人大費手腳?” 我雙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感到他 實在已沒有事了,是以我們一齊大笑了起來。 等到我們一起走進葉家大宅,我和葉家祺一起見到葉 老太太時,葉老太太也感到葉家祺和時時發病時不同,她一 面向我千恩萬謝,一面又派人去燒香還愿。 而接下來的几日中,我雖然是客人,但是由于我和葉家 祺非同尋常的關系,有許多事,下人都走來問我,求我決定, 我也儼然以主人的身份,忙著一切。 這場婚禮的鋪排、繁華,實在難以形容,而各種各樣的 瑣事之多,也忙得人昏頭轉向,葉家祺一直和常人無異。 葉家的空房子住滿了親戚朋友,我和葉家祺一直住在 一間房中。 到了婚禮進行的前一晚,我們直到午夜才睡。 睡了下來之后,我已很疲倦,几乎立時就要睡著了,可 是葉家祺卻突然道:“如果芭珠真下了蠱,后天早上,我就要 死了!” 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為然地道:“家祺, 還說這些干什么?” 葉家祺以手做枕地躺著,也聽出我的聲音十分緊張,他 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看你,像是比我還緊張,現在我心頭早 已沒有絲毫恐懼了!” 我也不禁為我的緊張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 鬧新房不知要鬧到什么時候,你還不養足精神來對付么?” 葉家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輕松,也十分快樂,這是 一個新郎應有的心情,尤其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 歡的,想起以后,新婚燕爾的旖旎風光,他自然覺得輕松快 樂了。 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種各樣的人,潮水一樣地涌 了進來。 葉家的大宅,已經夠大了,大到我和葉家祺這兩個天不 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不敢亂走,但這時,只見到處是 人。 大廳上,通道上,花園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擺筵 的,全都大擺筵席,重要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廳之上, 有人來就鬧席,穿著整齊號衣的佣人,穿梭在賓客中來往 著。 下午吉時,新娘的汽車一到,更是到了婚禮的最高潮, 我陪著新郎走了出來,陪著新娘下車的美人兒,一共有三個 人之多,她們是新娘的什么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覺得她們 全都明艷照人。 婚禮半新不舊,叩頭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個 下午下來,只是鞠躬,也夠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燈火通明,人聲喧嘩,吹打之聲,不絕于耳, 我几乎頭都要漲裂了,終于抽了個空,一直來到后花園,大 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樹之旁,倚著樹坐了下來。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邊,十分冷清,我也可以松 一口氣。 那地方不但十分靜,而且還很黑暗,所謂大仙洞,就是 祭狐仙的,那也只不過是小小的一間,可以容兩三個人進去 叩頭而已,祠門鎖著,看來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來不久,正想趁機打一個瞌睡,因為我知道天 色一黑,當那些客人酒足飯飽之后,就會向新娘、新郎“進 攻”,而我是早已講好,要盡力“保駕”的。 我閉上了眼,在朦朦朧朧,正要睡去之際,忽然聽得有 腳步聲傳了過來,我立時睜大了眼睛,只見黑暗中,有一個 女子,慢慢向前走來。 我吃了一驚,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竟認為那是 狐仙顯聖來了,因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顯聖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來到了我面前之際,我自己也覺得好 笑,那是葉家敏,而她顯然也不知道我在這里,只是自顧自 地向前走來。 我心想,如果這時,我一出聲,那定然會將葉家敏嚇上 一大跳的,是以我沒有出聲。 我貼著樹干而坐,而且,樹下枝葉掩遮,連星月微光也 遮去,更是黑暗,葉家敏就在我的身前經過,也沒有看到我。 我一見她時不出聲,是怕她吃驚,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 前走了過去之后,我卻生出了極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著那么大的喜事,她不去湊熱鬧,卻 偷偷地走來這里做什么?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時候,葉家敏曾約我到西園 去和她見面,結果她被四阿姨追了回去,我并沒有見著她。 而事后,我好几次向她詢問,她約我到西園去是為了什么, 但是她卻支吾其詞,并沒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變的,是以我也沒有放在心 上。但這時,我卻覺得她的態度十分可疑。 我隨著她的去向,看她究竟來做什么。 只見她來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來,也不推門進 去,卻扑在門上,哭了起來。 這更令我吃驚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結婚日子,她何以到 那么冷僻的角落,哭了起來? 她一直哭著,足足哭了十分鐘,我的睡意,已全給她哭 走了,才聽得她漸漸止住了哭聲,卻抽噎著自言自語道:“為 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了起來:“家敏,你在做什么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聲,顯然使葉家敏蒙受極大的驚 嚇,她的身子陡地向后一撞,撞開了大仙祠的門,跌了進去。 我連忙趕了過去,大仙祠是點著長明燈的,在幽暗的燈 火照耀之下,我看到葉家敏滿面淚痕,神色蒼白地跌倒在地 上。 我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抱歉地道:“家敏,我嚇著你了, 是不?” 葉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忙道: “你已經長大了,怎么還動不動就哭?” 葉家敏始起頭來,道:“衛家阿哥,大哥……大哥他…… 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難過。” 我連忙道:“別胡說,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這話給四阿 姨聽到了,她要不准你見人了 !” 葉家敏抹著眼淚,她十分認真地道:“是真的,衛家阿 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剛到的那一 天,我就想告訴你了,你們以為他已經好了,但是我卻知道 他是逃不過去的。” 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什 么?” 葉家敏正色道:“我知道,因為我見到了芭珠。” 一聽到了芭珠這兩個宇,我不覺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那 証明她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她何以講得出“芭珠”的 名字來? 而也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是芭珠告訴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個苗女,沒有什么法律觀 念,她會不會在葉家祺的婚禮之夜,前來生事,甚至謀殺葉 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機伶伶地打了 一個寒戰,忙道:“家敏,你是在哪里見到她的?告訴我,快告 訴我!” 葉家敏道:“早一個月,我上學時遇到一個十分美麗的 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將一切全告訴了我,她在結識了 大哥之后才學漢語,現在講得十分好,她說,大哥若和別的 女子結婚,一定會在第二天早上,死于非命的。” 我沉聲道:“你相信么?” 葉家敏毫不猶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為什么你相信?” 葉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說不上為什么來,或許是芭珠 講話的那種神情,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全是真話,她要我勸 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開口,就被大哥擋了回去。她又說,她 的父親和哥哥也來了,可是自然也勸不動大哥,衛家阿哥, 你為什么也不勸勸他?” 我搖頭道:“家敏,你告訴我,她在哪里?世上不會有法 朮可以使人在預言下死去,除非她准備殺害那被她預言要 死的人。” 葉家敏吃驚地望著我,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道:“那還用說么?如果你大哥會死,那么她一定就是 凶手,快告訴我,她在哪里?” 葉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閶門外,我們家的馬房中,是 我帶她去的,馬房的旁邊,有一列早已沒有人住的房子 ──” 我不等她講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 出驚惶之色,我去找她!” 葉家敏望著我:“你去找她,那有什么用?” 我立時道:“至少,我可以不讓她胡來,不讓她生事!” 葉家敏低下頭去:“可是她說,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離 開她的時候,她已經下了蠱,大哥一定逃不過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來,可是我卻發現我的笑聲,十分勉強。然而 我還是道:“你別阻止我,也別將我去找她講給人家聽,我相 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事化 無。” 葉家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 又叮囑了她几句,然后,我來到廚房中。這時,最忙碌的人就 是廚子了。 廚房中人川流往來,我擠了進去,也沒有人注意,我穿 過了廚房,從后面的小門走了出去,出了門之后不久,我就 到了街上,攔了一輛馬車,直向閶門外的葉家馬房而去,那 輛馬車的馬夫,聽說我要到葉家馬房去,面上現出十分驚恐 的神色來。 我知道他所以驚恐的理由,是因為那一帶,實在太荒涼 了。 所以我道:“你什么時候不敢向前去,只管停車,不要緊 的。” 車夫大豆,趕著車,一直向閶門而去,出了城門不久,他 就停了下來,我只得步行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涼,當我終 于來到了那一列鄰近葉家的屋子之際,天色似乎格外來得 黑。 所以,當我向前望去的時候,我只看到黑壓壓的一排房 屋,一點亮光也沒有,陰森得連我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 寒意來。 我漸漸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 一間,我想了一想,便叫道:“芭珠!芭珠!” 我叫了好几聲,可是當我的聲音靜了下來之后,四周圍 實在靜得出奇,我心中的寒意,也越來越甚,我大聲咳嗽了 几聲,壯了壯膽,又道:“芭珠?你在么?是家敏叫我來的。” 果然,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便聽得身后,突然傳來了一 個幽幽的聲音,道:“你是誰?” 那聲音突如其來地自我身后傳來,實是令我嚇了老大 一跳,我連忙轉過身來。 恰好在這時,烏云移動,月光露了出來,我看了芭珠,看 到了在月光下的芭珠。 當時,我實在無法知道我呆了多久,我是真正地呆住 了,從看到她之后,一直到現在,我還未曾看到過比她更美 的女子。 她的美麗,是別具一格的,她顯然穿著葉家敏的衣服,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看來像是一塊白玉,她的臉型,如同夢 境一樣,使人看了之后,仿佛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而可以 將自己心頭所蘊藏著的一切秘密,一切感情,向她傾吐。 如果說我一見到了她,便對她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愛意, 那也絕不為過。而且,我心中也不住地在罵著葉家祺,葉家 祺是一個什么樣的傻瓜! 也就在這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和葉家祺雖然如此投機, 但是我們卻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他可以忍心離開像芭珠那 樣的女郎,我自信為了芭珠,可以犧牲一切──如果芭珠對 我的感情,如她對待葉家祺一樣的話。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用几乎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道: “你,芭珠?” 我從來也不是講話這樣細聲細氣的人,但是這時,似乎 有一種十分神奇的力量,使我不能大聲講話。 她也開了口,她的聲音,美妙得使人難以形容,她道: “我,芭珠。” 我几乎忘了我來見她是為什么的了,我本以為她可能 是凶手,所以才趕來阻止她行凶的,但事實上,她卻是這樣 仙子似的一個人! 我又道:“我是葉家祺的好朋友。” 一聽到葉家祺的名字,她的眼睛中,立時現出了一種異 樣的光彩來。 我不能斷定她眼中的那種光彩,是由于她高興,還是因 為傷心而出現的淚光。 我忙又道:“芭珠,別傷心。” 我也不知道我何以忽然會講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而那 時,我實在變得十分笨拙,連講出話來,也變得莫名其妙。 經我一說,芭珠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我更顯 得手足無措,我想叫她不要哭,可是我卻知道她為什么要 哭,是以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張大了口,卻是一句話也說 不出。她顯然不想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哭泣,是以她急急地 抹著眼淚,可是她雖然不斷地抹著,淚水卻還是一樣地涌了 出來。 這時候,我又說了一句氣得連我自己在一講出口之后 想打自己耳光的傻話,我竟道:“你別抹眼淚,我……我喜歡 看你流淚。” 可是,竟想不到的是,我的這句話,使得她奇怪地望著 我,她的淚水漸漸止住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又問道:“你……家敏叫你來 找我做什么?” 她云南口音的漢語,說來還十分生硬,但是在我聽了之 后,只是攤了攤手,竟只是滑稽地笑了一下,事后我想起來, 幸而芭珠沒有看過馬戲,不然,她一定會以為我是一個小 丑。 她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是不是家敏怕我一個人冷 清,叫你來陪我的?” 叫一個陌生男人去陪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子,這種事 情自然情理所無。但這時芭珠已替我找到了我來看她的理 由,我自然求之不得,大點其頭。芭珠又呆了半晌,才慢慢地 向外走開了兩步,幽幽地道:“他……他的新娘美麗么?” 我道:“新娘很美,可是比起你來,你卻是……你卻是 ……”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一個美麗的女子,而我以往,在面對 著一個美麗的女子之際,我總可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來稱 贊對方的美麗。 但是這時,我卻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我腦中涌上來的 那一堆詞句,什么“天上的仙女”啊,“純潔的百合花”啊,全 都成了廢物,仙女和百合花比得上芭珠么?不能,一千個不 能! 她等了我好一會兒,見我講不出來,便接了上去:“可是 我卻被他忘了,可憐的新娘,我……不是有心要害她,而且, 她有一個負心的丈夫,還是寧愿沒有丈夫的好。” 我尷尬地笑著:“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芭珠一字一頓地說著,奇怪的是,她的聲音,竟是異常 平靜,她道:“因為明天太陽一升起,他,就要死了,因為他離 開了我。” 我感到一股極度的寒氣,因為芭珠說得實在太認真了, 而且,她在講這句話的時候,她眼中的那種神色,令我畢生 難忘。 這種眼神,令得我心頭震動,令得我也相信,她的確有 一種神奇的力量懲罰葉家祺,而這種懲罰便是死亡! 我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定要死么?” 芭珠緩緩地道:“除非他拋下他的新娘,來到我的身邊, 但是,他會么?” 這時,我才一見到芭珠時,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已然 不再那么強烈了,我也想起了我來見她的目的,是為了葉家 祺。 而這時候,我又聽得她如此說,是以我忙問道:“那么, 你是說,你可以挽救他,令他不死?” 然而,芭珠聽了我的話之后,卻又搖了搖頭。 這實在令我感到迷惑了,我忙道:“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你對他下了蠱──?” “是的,”芭珠回答:“我下的是心蠱,只有他自己能救自 己,當他的心向著我的時候,他絕不會有事,但是當他的心 背棄了我,他就一定會死。” “那太荒謬!”我禁不住高聲呼叫。 “你們不明白,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明白,但 是那的的確確是事實。”芭珠仍幽幽地說著。 我竭力使自己冷靜,芭珠的話,本來是無法令人相信 的,因為那太荒謬了。 但是,正如葉家祺所說,芭珠說話的那種語氣、神態,卻 有一種極強的感染力,使人將根本不可能的事,信以為真。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什么叫蠱,蠱究竟是什么東 西,你可以告訴我么?” 芭珠睜大了眼睛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不知怎 么說才好。” 我并不以為她是在敷衍我,或是不肯講給我聽。正如她 所說,她是不知如何才好,她或許不能用漢語將意思表達出 來,或許那根本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一件事。 但是,我還是問道:“那么,照你的說法,你下了蠱,是不 是,表示你將一些什么東西,放進了葉家祺的體內,是不 是?” 芭珠皺起了眉:“可以說是,但也可以說不是,我只不過 將一些東西給他看一看,給他聞一聞,那就已經完成了。” 我忙道:“你給他看的是什么?可以也給我看一看么?讓 我也見識見識。” 芭珠揚起臉來望著我:“可以的,但是你看到了之后,或 是聞到了之后,你也被我下了‘心蠱’了。” 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很想收回我剛才的那 個請求。 但芭珠接著又道:“你從此之后,就絕不能對你所愛的 人變心,更不能拋棄你曾經愛過的人,去和別的女子結婚, 不然,你就會死的。” 我聽得她這樣講,心中反倒定下來,因為我自信我不愛 一個女子則已,如果愛的話,那我的愛心,一定不會變。 我于是笑道:“給我看。” 我又望了我一會兒,嘆了一口氣:“你跟我來。” 她轉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不一會兒,便走進了一 間十分破敗的屋子中,那屋子中點著一盞燈火如豆的菜油 燈,地上,放著一張毯子,和一只小小的藤箱。 芭珠蹲下去,打開了那只藤箱,就著黯淡的燈光,我看 到那只藤箱之中,全是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竹絲編成的盒 子。 那些竹盒編得十分精美,而且有很奪目的圖案和顏色, 芭珠取出了其中的一只圓形的盒子來。 那只盒子,大約有兩寸高,直徑是五寸左右,竹絲已然 發紅了,有藍色的圖案,圖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芭珠 將盒子拿在手中,她的神情,十分壯嚴,她的口中,喃喃地在 念著什么。 她可能是在念著咒語,但是我卻聽不懂,然后,她慢慢 地將盒子遞到了我的面前,抬起頭來:“我剛才是在求蠱神 保佑你,將來獲得一位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放心,只要你不 變心,它絕對無害。” 我實是難以想象這小竹盒中有什么神秘的東西,竟可 以用一個人心靈上的變化,來操縱一個人的生死,是以我的 心中也十分緊張。 芭珠的左手托著竹盒,竹盒離我的鼻尖,只不過五六 寸,她的右手慢慢地揚了起來,用一種十分美麗的姿勢,打 開了竹盒蓋。 我連忙向竹盒中看去。 當我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我几乎要放聲大笑了起來,因 為竹盒中什么也沒有,它是空的! 可是,就在我想要揚聲大笑之際,一股濃冽的香味,突 然自鼻孔鑽了進來,令得我呆了一呆。接著,我也看清,那盒 子并不是空的 ! 在竹盒的低部,有東西在,而且,那東西還在動,那是有 生命的東西! 我實在對這竹盒中的東西無以名之,而在以后的二十 年中,我不知請教了多少見識廣的專家,也始終找不出答案 來。 那是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它的形狀,恰好像是一個人的 心,它的動作,也正像人心在跳動,而且,它的顏色,在漸漸 地轉變,由暗紅而變成鮮紅,看來像是有血要滴出來。 當我看清楚了之后,我立時肯定,那是種禽鳥的心臟, 但是何以這顆禽鳥的心臟,會在那竹盒之中,有生命一樣地 跳動著? 由于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我的眼睜得老大,几乎連眨 也不眨一下。 接著,我又看到,有兩股十分細的細絲,從里面慢慢鑽 了出來,像是吹笛人笛音之下的蛇一樣,扭著、舞著。我一生 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那么奇異的景象,我完全呆住了! 大約過了兩分鐘,芭珠將盒蓋蓋上,我的神智,才算是 回復了過來。我苦笑了一下:“你剛才給我看的,究竟是什 么?” 芭珠講了一句音節十分古怪的苗語。 我當然聽不懂,又道:“那是什么意思?” 芭珠向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用力再嗅了嗅,剛才還在我鼻端的那種異樣的香味, 已經消失了。難道,經過了這樣的兩分鐘之后,我以后就不 能再對我所愛的女子變心了? 我仍然不怎么相信,也就在這時,遠處已有雞啼聲傳了 過來。 一聽到了雞啼聲,芭珠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她的臉 色變得難看之極,她望著我:“雞啼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她是指葉家祺而言的,我道:“雞啼也與他生命 有關?” 我的話,并沒有得到回答,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如 此之傷心,背對著我,我只看到她的背部,在不斷地抽搐著。 我用盡了我的可能,去勸她不要哭,但是都沒有成功。 直到第一線曙光,射進了破屋之中,她才止住哭聲,她的雙 眼,十分紅腫。 她低聲道:“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好朋友,他,他已經死 了。” 她的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來看她的目的。我來看她, 是怕她前去葉宅生事,雖然我一見到了她之后,對她的觀 念,有著極大的改變,但是我監視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能到葉宅去生事。她說葉家祺 已死,那可能是她的神經不十分正常之故,我仍然不相信。 是以我點頭道:“好的,我走了,但是我還會來看你的, 你最好別亂走。” 芭珠輕輕地嘆著氣,并沒有回答我。 我又呆立著看了她片刻,才轉過身,向外走去,走到了 大路上,我就叫住了一輛馬車,回葉家去。當我迎著朝曦,被 晨風吹拂著的時候,我有一種這件事已完全解決了的感覺。 芭珠當然是被損害的弱者,如果說她有神奇的力量可 以令得損害她的人死去,直到這時,我仍然不相信,這太不 可思議。 第六部:可憐的新娘 我在歸途中,只是在想著,我應該用什么方法,來勸慰 芭珠,然后,再送她回家去。 我雖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卻并不覺得什么疲倦,我只是 催著車夫將車趕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葉家的門口,我還未曾跳下車來, 就覺得情形不對。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些人的臉上有著那么慌亂的神 情,我看到許多葉家的男工和車夫,在毫無目的地走進走 出。 大門口迎親的大紅燈籠,還一樣地挂著,然而那几盞大 燈籠,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卻一點也不給人以喜氣洋洋的感 覺。 我呆了一呆,下了車,付了車錢,所有的人,竟沒有一個 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張的衣領,問道:“什么事?” 可是老張卻驚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張大了 口,他的舌頭在口中不斷地顫動著,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來。 我一連問了几個人,都是這樣子,我不得不向前沖了進 去。 我第一個遇到葉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雙手抱著 頭,在團團亂轉。她那種團團亂轉的樣子,看來實在是十分 滑稽的。然而那時,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來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亂轉,抬起頭向我望 來,她一望到是我,雙手便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 如此之緊,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預感一樣,竟立時問道﹔“家祺怎樣了?他怎 樣了?” 四阿姨的身子發著抖,她几經掙扎,才講出了三個字 來:“他……他死了!” 我猛地掙脫了她,向葉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時 的神態,比起別人來,一定好不多少。我事后甚至無法回憶 起我是怎樣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記得,我跌過不止一交。 而當我來到新房門前時,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門前的葉 財神。 葉財神是一個非常之胖的大胖子。這時,他仍然十分 胖,但是他的樣子,就像是漏了三分之一空氣的氣球,他臉 上的肥肉,可怕地蕩了下來,像是一團揉得太稀的面粉:隨 時都可以掉下來。 我也不理會他是我的長輩,因為他就擋在門前,所以我 十分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同時,我一腳踢開了門。 新房中沒有人,床上則顯然還躺著一個人,只不過那人 的全身都被被子蓋著。 我兩步跨到了床前,揭開了被子。 我看到了葉家祺! 沒有人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死人,他可以說是我在許 久許久以后,所看到的死人之中,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 的一個。 他的雙眼,可怕地向外突著,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點 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的那種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縮 之狀,我在一看之下,立時向后不斷地退了出去,我撞在葉 財神的身上,葉財神那時,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當我俯身去看葉財神時,發現他也死了! 葉家父子在一日之間一齊暴斃。葉財神之死,醫生裁定 是腦溢血。然而,葉家祺是怎么死的,醫生卻說不出所以然 來。 葉財神死了,葉家祺死了,四阿姨和葉老太太沒有了主 意,葉家敏年輕還小,新娘子回娘家去了,一切主持喪務的 責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說服了葉老太太,堅決堅持要對葉家祺的尸體,進 行解剖。 現在,再來敘述那几天中的煩亂,是沒有意思的,尸體 解剖是在葉老太爺落葬之后進行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 進行解剖的醫生,都是第一流的專家和法醫。 解剖足足進行了六個小時,等到七八位專家滿頭大汗 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不可 思議的,一種極之怪異的神色來 ! 他們退到了會議室中,但是卻沒有人出聲,我忙問道: “怎樣了?各位可有什么發現?他是怎么死的,致死的原因 是什么?你們怎么全不出聲?” 我對這些專家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不禮貌的。 但是,他們之中,有好几位是我父親的好友,別的也全 是這几位舉荐來的,而他們這時所表現的沉默,也的確令人 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態度,一定是可以獲得他們的原 諒。終于,有人出聲了。 出聲的是一位滿頭紅發的德國醫生,他用聽來十分平 靜的聲音道:“毫無疑問,他是死于嚴重的心臟病,和嚴重的 心臟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几乎要直跳了起來。 但是,在我的反駁還未曾開始時,那德國醫生已經先說 了,他說的正是我要責問他的事,他道:“可是,我們看過他 生前的一切有關健康的記錄──” 我高叫道:“他是一個十分健康的人,他壯健如牛!” 那德國醫生立時表示同意:“你說得不錯,從他心臟受 損害的情形來看,他存在著心臟病,至少也應該有十年以上 的歷史了,但事情卻不是那樣!” 另一個專家接了口:“事實上他的心臟,絕無問題,造成 他心臟的損害,似乎是一夜之間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間, 會使他從一個健康的人變成了病者呢──” 我大聲問道:“為什么?你說,是為了什么啊?” 那位專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輕人, 我只能說,我們只能說,不知道,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現在醫 學的水准,還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為了什么,這就是尸體解剖后得到的唯 一答案了,葉家祺的死因獲得肯定,但何以會有這個死因, 十余個專家的回答就是“不知道”! 我當時真想大聲告訴他們,我知道,我知道葉家祺為什 么死:他中了蠱,但是我只是嘴唇掀動著,卻一個字也未曾 講出來,因為那實在太滑稽了,我就算講了出來,會有人相 信我所說的話么?” 我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 別以為我忘記了芭珠,在出事之后一小時,我就曾叫葉 家敏快點去找芭珠,但是家敏回來告訴我,芭珠已經不在 了,她顯然在我一走后就離去了。 我也曾自己立即去找過她,可是也沒有結果,而接下 來,由于我需要照料喪事,是以無法進一步找她。 而那時,當我從休息室中出來之時,我的心中已有了決 定,我要去找芭珠,葉家祺是死在她手中的,她如此美麗,然 而,她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凶手! 雖然,在現代法律上的觀點而論,我對芭珠的控訴,一 點根據也沒有,事實上,當晚芭珠和我在一起,而葉家祺之 死的死因也是肯定的,而且,也不會有什么法官和陪審員, 會相信有“蠱”這件事。 然而,我還是要去找芭珠。 我不以為葉家祺拋棄芭珠的行為是正當的,但是,我也 以為葉家祺絕不應該受到死的懲罰,而且,因為葉家祺之 死,多少人受了害,葉財神甚至當場因為驚恐交集而腦溢血 死去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揭露那所謂“蠱”的秘密,使它 不能再害人! 我回到了葉宅,向葉老太太,四阿姨等人,報告了解剖 的結果,我當然加了一些謊言進去,我說葉家祺是早有嚴重 的心臟病的,只不過并沒有檢查出來,新婚使他興奮,也使 他的心臟病發作云云。 我的話,其實并不能使他們的傷心減輕些,我告辭出 來,我決定去看一看王小姐──本來她應該是葉家祺的新 婚太太,但現在卻只好如此稱呼她。 我之所以要去見她,是因為她是當晚和葉家祺在一起 的唯一的人,而且,葉家祺的死亡,也是她第一個發現的,所 以我要知道葉家祺死前的情形,要必須找她。 我的造訪,使王家的人,感到十分之尷尬和難以處理。 這可以想象,他們是有名望的人家,女兒嫁出去一夜,新郎 便突然死了,他們女兒的地位如何呢? 我想,他們在商量是不是讓王小姐來見我,化費了很多 時間,以致我在豪華的客廳中等候了許久。 然后,王家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出來,十分客 氣地請我進去,我在一間十分精致,一望而知是女子的書房 中,又等了片刻。然后,我才看到那位不幸的王小姐,走了進 來。 王小姐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十分白皙,而這時候,她臉 色蒼白得可怕,我站了起來,道:“王小姐,請原諒我冒昧來 訪。” 她聲音低沉,道:“請坐。” 我坐下來,她在我的對面坐下,看她的樣子,像是勉強 想在她蒼白的臉上,維持一個禮貌的微笑,但是,卻在所不 能,她略略偏過頭去:“你是家祺的好朋友,我聽他講過你好 几次了。” 我在想著,我應該如何開口才好。但是,我發現不論我 的措詞如何好法,我都不能避免引起她的傷心,是以我決定 還是直截了當地照直說的好。 我咳嗽了一下:“王小姐,我要請你原諒我,因為又人你 想起你絕不愿意再想起的事情來,那實在十分抱歉。” 她苦笑著,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要緊的,你說好了。” 我又頓了一頓,才道:“王小姐,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 的人,家祺的死亡,實在來得太突然了,所以我必須追查原 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請你告訴我他臨死時的情 形。” 王小姐的眼圈紅了,她呆呆地坐著,由于她是如此之蒼 白,以致在那一剎間,她看來實在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過了很久,她才道:“那天晚上,等到所有鬧新房的人離 去之后,已經是五點左右了,他……他的精神似乎還十分 好,我……我……” 她停了一停,我也十分諒解她的心情,她遭受了如此巨 變,我還要她再詳細敘述新婚之夜的情形,這實在殘酷一 點。 是以我忙道:“你只對我說說他臨死前的情形好了。” 王小姐低著頭,又過了半晌,她才道﹔“那是突如其來 的,那時,天也已快亮了,我疲倦得睜不開眼來,家祺還像是 在對我說著一些什么──” 她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并沒有催她,只是等著,又過了好一會兒,王小姐才 道:“我在朦朧中,好像聽到了雞啼聲,我知道天快亮了,那 時,我只想能多睡一會兒,我太倦了。可是,我卻沒有睡著, 因為家祺在那時,竟然尖叫了起來。” 王小姐講到這里,她蒼白的臉上,更出現了駭然之極的 神色來,她續道:“我……自然被他的尖叫聲弄醒了,我想埋 怨他几句,但是我……我……” 她站了起來,雙手無力地揮動著,大約是回想起那時的 情景來,令得她太吃驚,是以她才會有那樣失常的行動的, 她的身子,像是要跌倒。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咽了:“我向他看去,他在叫著,雙 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他的眼睛,像是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一 樣,他不住地喘著氣。” 王小姐苦笑了一聲,又道:“他的叫聲,終于驚動了別 人,几個男工沖進房來,家祺站了起來,他的樣子,將几個男 工嚇得退了出去,而他自己,也站立不穩,倒在地上,就這 樣,他……死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王小姐,他死前沒有說什么?” 王小姐道:“有的,他說:‘原來是真的!”說了兩遍。” 王小姐立時抬起頭來望著我,道:“衛先生,你是他的好 朋友,你可知他連說了兩遍‘原來是真的’,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原來是真的’?” 這件事,如果要說的話,那實在是太長篇大論,而且,我 也根本不准備將事實告訴任何人,包括王小姐在內,是以我 只是道:“我不知道,或許他一直不信自己有心臟病,直到這 時,他才相信。” 王小姐沒有說什么,只是低著頭,抽泣著,我心中十分 難過,如果說芭珠是一個受損害的女子,那么我以為王小姐 所受的損害,實在更進一步。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然后,我才道:“很抱歉,我不能給你任何安慰,但是請 你相信我,我極度同情你,謝謝你肯見我,我想應該是我告 辭的時候了。” 王小姐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謝謝你來探望我。” 我告辭而出,我和王小姐的見面,可以說一點收獲也沒 有,如果勉強要說有的話,那就是當時家祺開始大叫的時 候,正是第一次雄雞高啼的那時刻。 而那時刻,我正和芭珠在一起,芭珠也曾于那時流淚, 說葉家祺已然遭了不幸,這只証明一點:葉家祺的死芭珠的 確預知,而且,是她所一手造成。 當然,芭珠是不會承認這一點的,根據她的說法,葉家 祺是自己殺了自己,因為葉家祺若不是變心的話,他就絕不 會死,一定還十分健康地活著。為什么一個人變心之時,便 突然會死亡呢?為什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個謎,是以,我要到葉家祺遇見芭珠 的地方去找她的決心更堅定了,我一定要去會見那一族有 著如此神奇能力的苗人,弄明白他們那種神奇能力的來源, 以及弄明白科學是不是可以解釋這些事!那是我一定要做 到的事情。 在這兒,我要附帶說一說有關王小姐的一些事。 葉家祺父子之死,不但對王小姐一個人,是一個極大的 打擊,而且,對王小姐的一家人來說,也是一項極其嚴重的 大打擊,他們無法再在蘇州住下去了。 是以,王小姐的父母,便開始以極賤的價格,變賣他們 一切的不動產,集中了一大筆現款,舉家遷離了蘇州,他們 離開了中國、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定 居了,我后來查訪了許多人,只知道他們離開國境之后,第 一站是香港。 在香港之后,有人在日本看到過他們,再接著,他們到 什么地方去,再沒有人知道,他們可能在南美洲的某一個國 家中,與世隔絕地生活著。 當時,我在離開了王家之后,仍然回到了葉家,又住了 好几天,一直等到葉老太太的一位兄弟,從南洋趕了回來, 接管家事,我才向他們告辭。 而在那几天中,我每看到了葉家敏的時候,我的眼光絕 不敢與她接觸,因為這件事的始末,她也知道,而且,她早已 相信了,而我卻不信。 第七部:河上的葬禮 固然,我信不信,于事無補,就算早巳深信,也沒有這個 力量,可以勸葉家祺回到芭珠的懷抱中去,但是我卻總有做 錯了什么的感覺。 直到我要離去了,我才找個機會和家敏單獨在一起。 當家敏聽到我要到云南去的時候,她哭了起來:“你為 什么要到那么可怕地方?為什么要去?” 我悵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去,但是 我卻知道一點:我實在是非去不可。家敏,你一定會明白我 心情的,我實在非去不可 !” 葉家敏哭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點頭道:“我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你別對任何人說起。” 葉家敏點了點頭,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望了我好一會 兒,然后道:“衛家阿哥,如果你在那里,也愛上了一個苗女 的話,那么,你千萬不要變心!” 她是囑咐得如此一本正經,我自然也笑不出來。 我道:“我明白了,我會寫信給你,我會將我的發展,逐 點告訴你的。”──然而,我卻并沒有實現我的諾言,我一封 信也不曾寄過給她,一封也沒有。 而當時,我和葉家敏分手的時候,我們兩人,誰都未曾 想到,我們這一分手,竟會再也不曾見過面。 在我和葉家敏告別之后的第二天,我離開了蘇州。 半個月之后,我使用了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終于來到 了葉家祺到過的那條河邊,并且,還找到了他們曾駐足的那 一個苗寨,和他們當時所住的房子。 那是一個十分神奇的地方,那條河十分寬,但是河水卻 十分平靜,而且清澈得出奇,芭蕉和榕樹,在岸邊密密層層 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的羽毛,美麗得令你一見便畢生難忘的 鳥兒,根本不怕人,而且不論什么花朵,在這里也顯得分外 地大。 那真是一個奇異而美妙的地方,如果人間有仙境的話, 那么這地方實在就是仙境了。 我之所以覺得那地方像仙境,不但是由于那地方的風 光好,而且,還由于那地方的那種特有的平靜,在人和人之 間,根本不必提防什么。 當時的苗人,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淳朴,最肯助人,和最 有道德觀念的人,(雖然他們有些道德觀念,在我們看來是 可笑和愚蠢的),人們可以說是完人。 我就在葉家祺曾住過的那間屋中住下來,我向這個寨 中的苗人,打聽葉家祺提到的那一族苗人的事情。可是接連 几天,我在他們口中,卻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這些苗人。他們肯告訴你任何事情,但就是不肯和你談 起那一族善于施蠱的蠱苗。 而且,當你提起蠱的時候,他們也絕不會巧妙地顧左右 而言他,他們只是在突然之間停止講話,然后用驚恐的眼神 望定了你,使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在苗人的口中,問不出什么之后,就決定自己去尋 找。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划著一只獨木舟,慢慢地向河的 上游划去,我相信那正是葉家祺經過的途徑。 當我的獨木舟,划出了半里許的時候,突然在身后,有 人大叫我,我回過頭去時,看到有兩只獨木舟,正以極高的 速度,向我追了過來,追來的獨木舟,是由四個人划著的,而 在舟上,另有兩個老者。 他們很快地追上了我,那兩個老者伸手抓住了我的獨 木舟,道:“先生,你不能去,連我們都不敢去的地方,你絕不 能去的,你是我們的客人,你不能去!” 我在來的時候,曾經過昆明,一個父執知道我要到苗區 去,曾勸我帶多些禮物去送人,而我接受了他的勸告,所以 我很快便得到了苗人們的友誼。 這時,那兩個老者,的確是感到我再向前去,便會有意 想不到的危險,是以才趕來警告我的。我當然十分感激他 們,但是我卻也不能接受他們的意見。 我只是笑著:“你們別緊張,我想不要緊的,我認識猛 哥,也認識芭珠,我更認識他們的父親,我像一個朋友那樣 去探望他們,不要緊 !” 那几個苗人,一聽到我提起了“猛哥”、“芭珠”這兩個人 的名字,面色便變得難看之極,那兩個老者也松開了手,其 中一個道﹔“你千萬要小心,別愛上他們族中的任何少女,那 你或者還有出來的希望!” 我道:“謝謝你們,我一定會小心的。” 那兩個老者,這才又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別。有了他們這 一番警告,我的行動自然更加小心,我一直向上游划去,夜 越來越深,月色也越來越皎潔,河面上十分平靜,直到我聽 到了那一陣歌聲。 那毫無疑問是哀歌聲,它哀切得使人的鼻子發酸 ! 我那時心情不好,但是也決不致于傷心流淚。可是,在 我聽到了那一陣哀歌聲之后,我卻不由自主間,鼻子發酸, 落下淚來。 我仍然向前划著,而哀歌聲聽來也漸漸地真切。 那實在不是在唱歌,而是有許多人在肝腸寸斷地痛哭, 令得人聽了,不得不陪著來哭,我抹了几次眼淚,我將獨木 舟划得更快,向上游用力划去。 這時,已經是午夜,那夜恰好是月圓之夜,等到我的獨 木舟,轉過了一片山崖之后,我已然可以看到河面上出現的 奇景,我首先看到一片火光,接著,我看到了一只十分大的 木筏,足有廿尺見方。 在那木筏上,大約有七八十人,每一個人都唱著,用手 掩著面,而在每一個人的身邊,都插著一個火把,所以我可 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哀痛欲絕的神情。 在木筏的中央,有四個少女,頭上戴著一種雪白的花織 成的花環,她們正在唱著歌,她們一面唱歌,一面流著淚,而 在她們的腳下,則躺著另一個女子,那女子躺在木筏上,一 動也不動的,像是在沉睡。 木筏停在河中央不動,因為有四股長藤,系住了岸上的 石角,而當我的獨木舟,越划越近之際,木筏上几乎沒有一 個人注意到我在向他們接近。 當我來到離木筏只有十來尺之際,我已經看清,那躺在 四個少女中間的女子,正是芭珠,芭珠的身子,蓋滿了各種 各樣的鮮花,只有臉露在外面。 她的臉色,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就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白 玉,她閉著眼,她的那樣子,使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經離開人 世,我的眼淚,立時便滾滾而下,那是我真的想哭,所以才會 這樣流淚的。 我一面哭著,一面將獨木舟向木筏靠去,一直等到我上 了木筏,才有人向我看了一眼,向我望來的,正是猛哥,猛哥 一看到了我,略怔一怔,想過來扶我。 但是,我卻用力一揮手,近乎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 我像是著了迷一樣,又像是飲醉了酒,我直來到了芭珠 的面前,然后,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開始的,我和著那 四個少女的歌聲,也開始唱了起來。 本來,只是那四個少女在唱著哀歌,突然加進了我這個 男人嘶啞的聲音之后,哀歌的聲音,聽來更是令人哀切,所 有的人,也哭得更傷心了。 我唱了許久,然后,伏下身來,我用手指輕輕地撥開了 芭珠額前的頭發,在月色下看來,芭珠就像是在熟睡,像美 麗得如同童話中的睡美人。 而如果我的一吻可以令得她醒來的話,我一定會毫不 猶豫地去吻她的,但是,她卻是不會醒的了。 而且,她是被我最好的朋友所遺棄的人,我心中的感 情,實在很難形容。 我并不是一個好哭的人,然而,我的淚水卻不住地落 下,滴在她的臉上,滴在她身上的花朵上,我不知時間過了 多久,直到第一絲的陽光,代替了月色。那四個少女的歌聲, 才突然地轉得十分柔和起來。 我住了口,不再唱,也不再哭,沉醉在那種歌聲之中。 那種歌聲實在是十分簡單,來來去去,都是那兩三句, 可是它卻給人以極其安詳的感覺,令人聽了,覺得一切紛 爭,全都歸于過去了,現在,已恢復平靜了。 那四個少女唱了并沒有多久,太陽已然升起,河面之 上,映起了萬道金光,那四個少女將芭珠的尸體抬了起來, 從木筏上,走到了一艘獨木舟之中。 我還想跟過去,但是猛哥卻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聲音道:“謝謝你來參加芭珠的喪 禮,但是你不能跟著去,只有聖潔的少女,才能令死者的靈 魂,不記得在生時的痛苦,永遠安息。” 直到這時,我從一聽了哀歌聲起,便如著了迷一樣的心 神,才恢復了清醒,我急急地問道:“猛哥,告訴我,芭珠為什 么會死的?她可是──” 我本來想問:“她可是自殺的”,但是我的話題還未問出 口,猛哥已然接上了口﹔“她是一定要死的。” 我仍然不明白,追問道:“那,算是什么意思?” 猛哥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他在敘述一件許多年前的往 事,他道 :芭珠用了心蠱,仍然未能使受蠱的人回心轉意, 她自然只好在死中求解脫了!” 我用力地搖著頭,因為直到此時,我除非承認“蠱”的神 秘力量是一件事實,否則,我仍然不明白一切! 我還沒有再說什么,猛哥已經回答道:“你該回去了,我 們的地方,不適宜你來,為了你自己,為了我們,你該回去 了,那全然是我的一番好意。” 我苦笑了一下:“不,我要弄明白蠱是什么!” 猛哥搖著頭:“你不會明白,因為你根本不相信有這種 神奇的力量存在,你就像那個綠眼睛,長金毛的人一樣,他 也想明白蠱是什么,但是他無法明白。” 我忙道:“這個綠眼睛金毛的人,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物, 我至少要見一見他才回去,不然我不走。” 猛哥望了我片刻:“那么,你可能永遠不走了 !” 猛哥的話,令得我心頭陡地出現了一股極度的寒意來。 但我那時,實在太年輕了,年輕人行事,是不考慮結果 的。 所以我仍然堅持道:“我要去,猛哥,帶我到你居住的地 方去,我絕沒有惡意,你可以相信我!” 猛哥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那么,你沒有再出來的 機會,你必須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像那個綠眼睛金毛的人一 樣,永遠在我們處住下去。” 我甚至不會再多考慮,便大聲道:“我完全明白!” 猛哥拗不過我,他嘆了一聲:“好,希望你不要后悔,你 要知道,我們實在無意害人,除非有人先想傷害我們,而且, 你也看到,芭珠付出的代價何等巨大,我想你會明白。” 我也嘆了一聲:“我明白,我不妨對你說,我并不知道芭 珠已經死了,我也不是為了她的喪禮而來的,我來,是為了 想弄明白你們那種神奇的力量 !” 猛哥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好半晌不出聲。 然后,他才道:“你是可以弄明白的,只要你在這里一直 住下去,我看你可以和那綠眼睛的怪人做朋友,不過他十分 蠢,簡直什么事也不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舉世聞名的細菌學的權威平 納教授在聽到了對他的這樣評論之后,會有什么感想,而且 我也想知道,平納教授何以會在這里,是以我立時點頭:“我 可以和他做朋友的,只要他也愿意和我做朋友。” 猛哥不再說什么,我和他同上了一艘獨木舟,在我們后 面,還有許多獨木舟,一齊向上游划去,在划出不遠之后,正 如葉家祺所說那樣,鑽進了一個石縫。 一進那石縫之后,獨木舟被水推動,自動在前進。我的 心中十分緊張,因為我立即就要到達一個極其神秘而不可 思議的地方了! 在那地方的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致人于死! 這種可以致人于死的東西叫“蠱”,然而,究竟什么是 “蠱”,卻是科學所沒有法子解釋的,而我,就是要找出這個 解釋來。而且,我還相信平納教授,可能已經有了結果,只不 過不能脫身而已。 所以,當獨木舟在黑暗中迅速地移動之際,我心中已在 盤算著,我應該用什么方法,帶平納教授離開,好令得“蠱” 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揭穿它神秘的外幕。 但是,在几小時之后,我就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完全錯 誤了。那時,我已經進入了那個美麗得像圖畫一樣的山谷, 而且,被分配了一間屋子,屋子的底部,是用竹子支起來的, 離地大概有七八尺高下。 我也見到了猛哥的父親,他叫京版,是整個苗區最權威 的蠱師,所謂“苗人”,實在是一種總稱,他們的種類,不下數 十種之多,但是每一種,都是奉他們這一族人為神明,絕不 敢得罪。 而其他各族的酋長,往往有事來求他們,所求的是什么 事,我也不甚了解,而他們有一個固定接見客人的地方,每 一個有事來求的人,都備有極其丰厚的禮物,看到了那些禮 物才知道苗區物資之丰富,實在是難以形容,后來有一次, 猛哥還曾向我展示過他們的藏金,那全是一大塊一大塊的 金塊,足有兩竹簍之多。 這一切,我都約略帶過,不准備詳細敘述,因為那是和 整個故事沒有關系。我到了那山谷的第一夜,平納教授在我 的屋子中開始和我交談。 平納教授看到了我,我顯得十分興奮,他答應第二天一 早,就帶我去看他几年來苦心建立的實驗室,他又問我這几 年來文明世界的種種新的發展情形。 他几乎不停地在講話,令我難以插得進口,直到天快亮 了,我才有機會問他道:“教授,你在這里住了許多年,究竟 什么是‘蠱’,我想你一定明白了?” 平納教授一聽得我這樣問他,立時沉默。 同時,他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 了搖頭,緩緩地道:“這几年來,我几乎是一天工作二十小 時,致力于研究這件事,可是我也只不過知道蠱有八十三 種,而且每一種蠱,都有它們神奇的力量,但它們究竟是什 么,我卻不知道。” 我皺起了眉,平納教授的這個回答,卻是出乎我意料之 外的,我呆了片刻,才道:“有一個年輕人,叫葉家祺,曾在這 里住過,你可還記得么?” “我記得的,而且我知道,他已經變了心,死了!” 我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大聲道:“他為什么 會死的?他的尸體經過解剖,說是因為嚴重的心臟病,但是 我卻知道,他一直壯健如牛!” 平納教授嘆了一聲:“他死了,那是由于他變了心,而芭 珠是會對他下過心蠱的,中了這種蠱的人如果愛上一個女 子的話,就絕不能變心,否則,他就會變得瘋狂,而當他又另 娶一個女子時,他就會死。” 我大聲道:“這些我全知道,我所要問的是:為什么會如 此?” 第八部:“蠱”的假設 平納教授緩緩道:“年輕人,如果說我這几年來,一點研 究成果也沒有,那也是不確實的,至少我已發現了八十三種 新的細菌,是人類所還未曾發現的。” 我忙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說,所謂‘蠱’,只是細菌作 祟,它可以看作是一種人為的、慢性的病,是不是可以這樣 解釋?蠱的問題就是如此?” 平納教授沉深道:“你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回答,這正 像你去問人:數學是什么?二加二等于四,這是數學,但是微 積分,也是數學,細菌在‘蠱’中,只不過是一個因素,實際情 形,還要復雜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芭珠曾經對我下了心蠱,那么,你的意 思是,我的體內,現在有著某一種還未為人所發現的細菌在 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可以這樣說。”平納教授回答著:“明天就可以証明給 你看了,我已經搜集了八十三種蠱的細菌標本在,明天我抽 你的血,在顯微鏡下,或者可以看到你的血中,有著某種細 菌,那是科學研究的証明,也或者什么都沒有。” 我苦笑道:“可是為什么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為什么 細菌在我的體內不會繁殖?為什么一等我變了心,這些細菌 就會致我于死?難道細菌是有思想的么?” 平納教授道:“細菌當然不會有思想,但是我認為這里 的人,對于人體內最神奇的組織,內分泌部分,有著極其深 刻的認識。” 我呆了一呆:“和人體內分泌組織,又有什么關系?” 平綱教授好一會不出聲,陷入沉思之中,他足足呆了五 分鐘,才道:“內分泌最神奇,現在的醫學,已知道內分泌可 以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反言之,一個人的情緒,也可以影響 內分泌。” 我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 “而內分泌又可以促成維生素的生長和死亡,某些人, 常常因為內分泌的失常,而陷入永遠的營養不良狀態之中, 這種例子,屢見不鮮。” 我有點不耐煩,攤著手:“教授,你仍然未曾觸及事情的 中心!” 平納教授嘆了一聲:“你別心急,孩子,我是在企圖使你 明白整件事的真相──其實在我的心中,這也只是一個十 分模糊的概念而已,所以為了使你明白,我不得不從頭說 起。” 我苦笑道:“好,那我不打斷你了,你說到內分泌對人體 內的維生素,有著促成或破壞的作用。” “是的,由這一點看來,內分泌對于人體內的細菌或微 小得看不見的病毒,也一定有某種作用,例如說,在某種內 分泌加速活動的情形下,對某種細菌或病毒,便有加速繁殖 的功效。” 我并沒有打斷教授的話頭,我只是緊皺著眉頭,用心地 聽著。 “我假定‘蠱’是一種可以致人于死的細菌或病毒,但是 這種細菌或病毒,卻只有在某種情形下,才會在人體之內, 迅速地繁殖,在極短的時間內致人于死。由于這種細菌或病 毒根本是人類還未曾發現的,所以一旦發作,也無從醫治。” 我有點明白平納教授的意思了,所以我不由自主地點 了點頭。 平納教授又道:“譬如說,你已經被芭珠下了‘心蠱’,某 一種細菌或病毒,已在你的體內潛伏著,但只是潛伏而已, 直到你對一個女子變了心,你的情緒起了變化,影響到你的 內分泌,而內分泌的變化,又使得那種病毒迅速生長,到達 最高潮時,你的心臟,便受到嚴重的破壞,看來像是心臟病 發作一樣!” 我不斷地深吸著氣,平納教授這几年來在這里對“蠱” 進行研究,顯然不是白費光陰,因為,他已經對不可思議的 “蠱”,提出了科學的解釋。 雖然他的解釋,還只是一種“假設”,但是這種假設,也 已有極強的說服力,由此可知,平納教授是世界上第一個研 究蠱,而且有了成績的人。 平納教授在停了一會之后,又道:“當然,蠱不止一種, 有好几種蠱的情形,是和‘心蠱”相類的,我相信那和內分泌 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我問道:“那么,其余的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余的比較簡單,那是一種特殊方法時間控制。下蠱 的人,毫無疑問在細菌學方面,有著極其高深而神奇的認 識,他們可以算出細菌繁殖的速度,可能精確地算出,從下 蠱的時候起,到細菌繁殖到足可以奪去生命的那一段時間, 而在那一段時間內,如果你回來了,那么他們就有解藥,可 以使中蠱的人,若無其事。” 我苦笑著:“教授,這是不是太神奇一點了么?” 平納教授立時同意了我的說法,道:“是的,極之神奇, 神奇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是那卻是事實!” 我們兩人,又好一會不出聲,平納教授才又道:“孩子, 現在你明白了么?我想,我即使再過十年,再下十年功夫,也 不見得能提出一個完整的報告。” 我忙道:“事實上,你現在的假設,已經使我不虛此行, 我相信葉家祺的確是因為變心,由情緒影響了內分泌,是以 才會猝然致死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我勉強笑了一下:“教授,如果我現在,去進行驗血的 話,我當然可以被查出,在我的血中,有著一種不知名的細 菌存在的了,是不是?” 平納教授道:“在理論上來說是如此,而事實上,我對你 說‘細菌’,只不過是為了講述的方便而已,那事實上不是細 菌,是極小極小的一種病毒,那几乎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東 西,顯微鏡下也看不見,真不明白他們何以對之有如此深刻 的研究 !” 我沒有再說什么,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后來,又在一種 極其迷惘的心情中,睡著了。第二天,平納教授帶我參觀了 他的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工作設備。并不簡陋,而十 分完善。 那是他進入苗區之際,已然存心對“蠱”作深入的研究 的緣故。而他在進人中國苗區之前,他曾在新加坡停留過一 個時期,觀察過三個“怪病人”。 那三個怪病人就是中了蠱的,所以他對“蠱”的概念,早 已形成,他自然也是有准備,才進入苗區的。 他給我看八十三種“病毒”中,通過他的顯微鏡,可以拍 攝下來的三十多種照片,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當然看不 出什么名堂來,要他逐個向我解釋。 在他的解釋中,我才知道了在八十三種“蠱”中,“心蠱” 還不是最神妙的一種。有的酋長,帶了他的部下來,要求下 “叛蠱”,如果他的部下,對他叛變的話,那么,“蠱毒”就立時 發作。 還有一種,是懲罰對神靈不敬的“蠱”,更有一種,是懲 罰偷竊的,林林總總,難以盡述,光是時間控制的“蠱”就有 好几十種之多,多到記不清。 而每一種“蠱”的“培養劑”都不同。 大體說來,每一種“蠱”都以一種虫做它的“培養劑”,有 的是蜘蛛,有的是蠍子,還有許多,是見也未曾見過的怪虫, 有一種可以控制時間最久的“蠱”,可以在三年之后發作,它 的“培養劑”看來像一片樹葉。 但是那卻不是樹葉,事實上,那是一只像樹葉的蛾。而 且,也不僅是虫,而且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內臟,例如“心 蠱”的“培養劑”,就是一種雀鳥的心。 平納教授也指給我看那種雀鳥,那是一種十分美麗的 小鳥,羽毛作寶藍色,鳴叫聲十分動人,若是說那種雀鳥的 心臟,可以培殖一種細菌,而這心臟又可以經歷許多年,仍 保持鮮紅色,而那種細菌又可以使人在對情人變心時死去, 那么除非這個人曾和我有同樣的經歷,否則實在無論如何 不會相信。 我在那整整的一天中,聽平納教授講解有關“蠱”的一 切,如同在做一個惡夢,我只是不斷地苦笑。最后,到了傍晚 時分,平納教授才向我提出了一個極之嚴重的問題來:“你 不是淮備在此長住吧?” 我怔了一怔,然后才回答他道:“當然不,我要走的,而 且,我想明天就走,因為我來這里的目的已達,我已知道 ‘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平納教授有點悲哀地望著我:“我想你不能夠出去,我 們對于他們的秘密,看得十分嚴重,你既然來了,想要出去, 就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禁呆了半晌,抬頭向外望去,晚霞滿天,整個山谷, 全在一種極其異樣的氣氛之中,要翻過山嶺離開這個山谷, 几乎沒有可能,而如果想由唯一的通道出去,那當然不能偷 出去,而必需與他們講明才是。 我想了一想:“教授,我想和他們講明,我要離去,他們 或者不致于不答應。” 平納教授搖著頭:“你的機會只是千分之一,但是你不 妨向他們試講一下──”他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側耳 細聽,我也聽到了一陣鼓聲。 那一種鼓聲,十分深沉,一下又一下敲擊著,令人不舒 服到了極點,平納教授道:“他們在召集族人了,我看,這次 召集的目的,和你有關。” 我道:“那么,你算不算他們的族人之一呢,你在這里, 已經有好几年了,難道你還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么?” 平納教授道:“當然不是,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綠眼 睛,生金毛的怪物,他們也不知道我在這里做什么,如果他 們知道我的工作,是要將他們的秘密公諸于世的話,那么, 我早已死于非命了 !” 這時,鼓聲已漸漸地變得急驟了起來,我看到猛哥在向 前走來,猛哥來到了平納教授的工作室的下面,昂起頭叫 道:“衛先生,請你下來,我父親要見你。” 我爬下了竹樓,跟著他向前走去,一路上,我好几次想 開口,詢問他我要離開,是不是有此可能,但是他卻只是埋 頭疾行,不給我和他講話的機會。 我覺得他是故意躲避著我,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心 意? 越向前去,鼓聲越是響亮,而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下來, 我看到前面火光閃耀,點燃著几個十分大的火堆,圍著那堆 火,已坐著不少人。 有一隊“鼓手”,正在□□地敲著几面老大的皮鼓。我和 猛哥一到,鼓聲便靜了下來,我看到猛哥的父親,用十分庄 嚴的步伐,向前走來,走到了最大的一堆火旁,伸手指住了 我,大聲講起話來。 他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以為他是在對我進行著 一項什么儀式,是以我忙向身邊那猛哥問道:“我應該怎么 樣去配合你父親的動作才好?” 猛哥冷冷地道:“你只要站著,不動,那就足夠了!” 猛哥的態度忽然如此之冷,這使得我不勝訝異,我只好 不出聲,而他的父親,一直指住了我,在不斷地說著,他所說 的自然是和我有關。 猛哥的父親,足足講了二十分鐘之久,才向我招了招 手,我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做的手勢我卻是看得懂 的,我立時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他 又粗又大的手 ,按在我的肩上,我在那剎間,只覺得肩頭上, 突然一陣發痒。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縮了一縮,而在我一縮之前,他那 手也移開了,我連忙向自己的肩頭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 呆住了,在我的肩頭上,有一只僵死的蜘蛛,那蜘蛛是灰白 色的,有著黑條紋。 更令得我全身發痺的,是那蜘蛛所有的腳。全都扎透了 我的衣服,而碰到我的肌肉,我的腦中,立時閃電似,閃過了 一個“蠱”字,我不由自主,驚叫了起來! 這時,猛哥也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几乎要粗魯地拉住他 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時我的身子卻因為恐懼而僵呆,以致我 無能為力,我只是瞪著他:“你……父親做了些什么?你告訴 我,你快說 !” 猛哥卻道:“你快向我的父親致謝。” 我怪叫了起來,道:“我向他致謝?為什么?他在我身上 下了蠱,我還要向他致謝,他向我下了什么蠱,你快告訴我, 快拿解藥給我,快 !快!” 我不知被人下了什么蠱,我自然驚惶,我終于揚起了手 臂來,抓住了猛哥的手,猛哥道:“你應該向我父親致謝的, 他的確在你的身上下了蠱,但那是他看出你不能成為我們 的一分子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你說明白些。” 猛哥道:“這表示你隨時可以離開這里,到你最喜歡去 的地方去。但是,在二十年之內,如果你泄露秘密,向人道及 我們的一切的話,那么,你的蠱就會發作,你的喉部就會被 無形的東西塞住,你不能出聲,不能進食,你將受極大的痛 苦而死亡 !” 我呆呆地站著,哺哺地道:“二十年……我記得了。”猛 哥道:“你最好牢牢地記得!” 他握了握手,鼓聲重又響了起來,他帶著我離開了那曠 地,回到了我的住所之中,我燃著油燈,仔細地觀察看我的 肩頭,卻什么痕跡也找不到! “故事”講完了,但是有几件事,卻是必須補充一下的。 第一、在二十年之內,我的的確確,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過我 在苗區的遭遇,甚至有人問我是不是認識葉家祺,我也搖頭 否認,因為我怕蠱毒發作。而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所以 我才不再怕。 第二、猛哥形容我如果不替他們保守秘密的話,我的 “蠱毒”發作時的情形,其症狀和“喉癌”相當接近。這更使我 想到,“蠱”和“癌”之間,可能也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第三、葉家祺當然是假名。這個故事披露到一年時,我 接到一封信,指責我即使用假名,也不應該再舊事重提,信 并沒有署名,措詞也是哀傷多過指責,我知道這封信不署名 的理由,是發信人不想我知道是誰寫這封信的。但是我卻已 知道信是誰寫的,還有什么人,能和我一樣對這件事表示如 此哀痛呢?讓我們都將這件事完全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