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一次 第一部:老年人連續失蹤 棗紅色的絲絨幕,緩緩降下,掌聲雷動。 站在舞台前緣的女歌唱家,深深地向听眾鞠躬。在掌聲 中,夾雜著听眾的高叫聲,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剛才的演唱,實在太動人,是以整個歌劇院中,都響徹 了“再來一次”的叫聲。 已落的棗紅絲絨幕,再度升起,伴奏的鋼琴手,又攜著 樂譜走了出來,在鋼琴前坐下。 歌唱家將手放在胸前,琴音一起,所有的呼聲和掌聲, 一起靜了下來。 嘹亮、動听的歌聲和琴聲之外沒有任何的聲音,直到歌 聲完畢,掌聲才又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 那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演唱會,几乎每一首歌,都引起听 眾的狂熱,要求再來一次,所以,當离開了歌劇院時,已是凌 晨兩時了。我并不熱衷于古典藝術歌曲,但是像剛才那樣, 由第一流藝術家來演唱,我卻也百听不厭。我相信白素一定 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她挽著我离開的時候,面上那种 神情,告訴我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們隨著人眾,走出了門口,在我們前面是一對老年夫 婦,那一對夫婦十分老,每人至少有八十歲;行動十分遲緩, 兩人都拄著拐杖,慢慢地向前走著。 他們也像是知道自己的行動太慢,會阻礙別人,所以他 們在我們接近之際,便側身讓了一讓,讓我和白素先走過 去。 我和自素雖在先走了過去,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 也不便走得太快,因為那兩個老人家實在太老,他們可能需 要照顧。 我們放慢了腳步,那一雙老夫婦就跟在我和白素兩人 的身后。 所以,我和白素,就可以听到他們低聲的交談,我們听 得那位老先生道:“你看,我們前面的一對,多么年輕?唉,我 們要仍是那樣年輕就好了。” 那位老太太也嘆了一聲,道:“是啊,不知不覺間就老 了,老得真快!”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覺得我們的好心,反倒惹起了 兩位老人的傷感,我們看來還是走得快一點的好。 正當我們要加快腳步之際,忽然,我們又听到另一個的 聲音。 那是一個十分低沉的男人聲音,听了令人有一股說不 出來的神秘之感,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 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穿著晚禮服的男人,雙眼十分有 神,他雖然不是望著我,但是仍然令我覺得他的眼光向我掃 了過來,使我覺得那樣看人家,是不禮貌的。 所以我立時轉回頭來,也就在那時,我听得那男人道 : “兩位嫌自己太老了么?” “是啊,我們是太老了:”老先生回答。 那男人笑了起來:“老是十分可怕的,甚至比死還可怕, 對不對?” 當我听到這里的時候,我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股莫名 的怒意來。 那家伙竟然當著兩個老年人講那樣的話,那實在太殘 忍了,這家伙一定是一個毫無人性的人 ! 然而,我還未曾回過頭去,只听得那人又道:“如果我 說,我能令兩位恢复青春,你們是不是相信?” 那時,我和白素已走下了歌劇院大門口的石階,我們只 听得那一對老年夫婦發出了几下干枯的笑聲,不知道他們 的真正反應如何。 當我們下了石階之后,再回過頭去看時,卻見那男人已 扶住了那一雙老年人,進入了一輛很華貴的汽車,接著,車 子便駛走了。 我呆了片刻,白素低聲道:“剛才那男人,實在太無聊 了!” 我苦笑著:“也很難說,那兩個老人家,像是已被他說服 了,恢复青春,哼!” 白素笑了起來:“你何必那么激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激動,是以給白素一說,我 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一起上了車,回到了家中,自然在 歌劇院門口所遇到的那件事,并不是什么特別的事情,我和 白素都早將它忘了。 一直到第三天,早上一打開報紙來,我一看到了那則新 聞時,才突然呆了一呆,忙叫道:“素,你快來看,快過來看!” 白素還當發生什么事情,連忙赶了過來、我指著報紙 道:“你看!” 白素向報紙看了一眼,她也不禁呆住了。 報上登著一個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的照片,兩人都已 非常老了。 雖然說人在老了之后都是差不多的,但我們還是一眼 就可以認得出,那兩個老人,就是在歌劇院門口,跟在我們 后面的那一對老年夫婦! 而在照片之旁的標題,卻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本年來第 九次老人失蹤。殷商郭奎雙親神秘失蹤。 新聞的內容說,這一雙郭老夫婦,全是十分有學問的 人,是早期的留學生,十分欣賞藝術,于兩天前,去欣賞名歌 唱家的演唱之后,便未曾回家,警方調查的結果,証明他們 曾在歌劇院中,直至失蹤,但是在离開歌劇院后,便音訊全 無了! 新聞還說,像類似的神秘失蹤,半年來已發生了九宗之 多。 失蹤的全是老年人,失蹤之后,都一點結果也沒有。這 次失蹤,是不是同一性質,以及何以會有那么多的老人失 蹤,警方正在調查中云云。 在新聞之后還有失蹤者儿子的談話,說他們的雙親雖 然已屆八十高齡,但是行動還不需要人扶持等等。 我和白素看完了報紙,兩人一起抬頭起來,不約而同地 叫道:“那個男人!” 白素又道:“快告訴警方,是那男人將他們帶走的!” 我猶豫了一下:“通知警方?我們對那男人,也不能提供 進一步的消息。” 白素道:“那輛汽車,你記得它的牌照么?” “沒有。我沒有注意。” “可是,我卻注意過那汽車的款式,”白素說,“那是一九 六五年的雷佛蘭大型房車。” 我嘆了一聲:“像那樣的汽車,全市至少有一千輛以 上!” “那也好的,警方至少可以縮少調查的范圍,總比沒有 任何線索要好些!” 女人固執起來,真是連牛也不如。事實上,我不是不想 通知警方,而是我知道,這种疑難案件,一定是落在杰克中 校的手中。 而杰克中校是一個十分剛愎自用的人,人家向他提供 線索,他不但不歡喜,而且還會生气的,但現在白素既然堅 持著,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拿起了電話,撥了警局的 號碼。 等到有人接听之后,我便:“我是市民,我有關于老人失 蹤的消息!” 警局接听電話的警官忙道:“請你等一等!” 我大約等了兩分鐘,便听到了杰克中校的聲音,杰克中 校道:“什么人,有關老人的什么消息?”我不愿他知道我是 誰,是以我將聲音略變得低些:“我是市民,我在那天听完演 唱之后,見過那對老年夫婦。” “好的,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心中不禁十分光火,我向警方提供消息,警方有興趣 的卻是我的姓名、住址,倒像我才是他們要找尋的人一樣, 我冷冷地道:“警官,你有興趣的究竟是什么,是我,還是我 提供的消息?” 杰克中校悶哼了一聲:“好,你有什么消息?” 我道:“那一對老夫婦,和一個穿著黑色禮服的中年人 一起离去,那中年人駕駛一輛一九六五年的大型雪佛蘭房 車,我知道的就是那么多!” 不等他再問什么,我便立時放下了電話。 并不是我不肯和警方合作,事實上,我知道的,确然也 只有那么多。 白素听我打完了電話,才去張羅早餐,我則仔細看看報 紙,有一份報紙,將九次失蹤,歸納在一起報導。九次失蹤, 一共有十四名老人不知去向,他們的年紀,都在七十五歲以 上,甚至有一個八十七歲的老婦人。 這九次神秘的失蹤,都有相似之處,老年人全是在公眾 場合之中露過面,然后便不知去向。最早的一宗,發生在四 個月之前,一直到現在,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我看完了報紙,心中只覺得十分奇怪,假定這九宗失蹤 案,全是那個相貌异特的中中人做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 么呢? 可以肯定,絕不是綁票,因為是綁票,必定繼失蹤而來 的,就是恐嚇勒索,綁票的目的是錢,而絕不是制造一些神 秘的失蹤。 那么,目的何在呢? 這的确是十分有趣的一個問題,暫時,我可以說是一點 頭緒也沒有。 在用完了早餐之后,我駕車离家,到了小郭的事務所, 在他的辦公室的門前敲了兩下,推門而入,小郭見了我,連 忙站了起來。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開門見山:“你對九次老年人的 失蹤,有什么意見?” 小郭嘆了一聲:“一點主意也沒有,其中有兩宗,失蹤者 的子女,還是委托了我進行調查的,可是毫無頭緒。” 我將在歌劇院門口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向小郭說了 一遍,小郭緊蹙著眉:“那是什么意思,那中年人究竟是什么 路數?” 我道:“我不知道。” 小郭突然一掌擊在桌上:“我有一個辦法,你見過那中 年人,又曾見他和那失蹤者离去,你可以在報紙上登一段啟 事,表示你知道了他的陰謀,那么,他或者做賊心虛,會來找 你!”我笑了起來:“小郭,你這辦法倒想得好 !” 小郭听出我是講反話,他瞪著眼:“為什么?” 我道:“你想想,那家伙已制造了十四人的失蹤,他在乎 多制造一個么?如果我一登那樣的啟事,我會有什么結果?” 小郭仍然瞪著我:“你什么時候變得怕事起來了?嗯?”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著他:“當我發現你已是大偵探的時 候 ,我就變得膽小了!” 小郭給我講得不好意思,笑了起來:“算了,算了,由我 來刊登這段啟事好了。” 我笑著,指著他的鼻尖:“你可得小心些,那人如果真來 找你了,一定不是容易應付的人。你可別將事情看得太容易 了 !” 小郭道 :“我知道!我知道 !” 我离開了他的事務所,辦了一些事,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打開報紙,就看到小郭刊登的那段啟事,小 郭的啟事擬得十分巧妙。先是一個標題:歌劇院前的活劇。 然后,他將歌劇院前發生的事,簡略地敘述了一遍,最 后道:“你不想自己的行為被世人所知,可以和我商量,我的 電話是--” 我不知道小郭刊登那樣的啟事,是不是有用,當天我也 未曾去問他,第二天,我打了個電話到他的事務所,他卻還 沒有回來。 又過了一天,我再打電話去,小郭仍沒有回來。 小郭也失蹤了! 我連忙赶到小郭的事務所,已有警方人員在場,一個職 員正在向警方人員提供資料,他道:“啟事刊出之后,上午十 時,郭先生就接到了電話,他十分高興地走了出去,一去就 未曾回來過。” 這時,一個女職員已拿著一卷錄音帶走了出來:“這就 是那次電話的錄音。” 小郭的事務所中十分紊亂,主持其事的警官并不認識 我,但是他看到我和其他工作人員很熟,所以以為我也是事 務所中的工作人員,是以他也任由我听那卷錄音帶。 當錄音帶中的聲音被播放出來的,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電話,有一個人,打電話來告訴小郭,說 他看到了報上的啟事,他約小郭在公園的荷花池旁見面,時 間是十一時,就是如此而已。 但是我卻一听就听出,在電話中約了小郭見面的那人 的聲音,正是那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就是那個中年男子,在 歌劇院前,對一對老年夫婦說,年老比死更來得可怕,又問 那一對老年夫婦,是不是要恢复青春! 結果,那一對老年夫婦失蹤了! 而現在,他約小郭見面,小郭也失蹤了! 我知道小郭是一個十分机智的人,他能夠成為一個著 名的偵探,絕非幸致。他如果失蹤,那証明著其中一定有著 過人的曲折! 我看到那個警官仍是不斷翻來覆去地听著那卷錄音 帶,我忍不住道:“為什么還不派人到公園的荷花池旁,去察 看一下?” 那警官反倒瞪了我一眼:“現在去察看還有什么用?人 也早已失蹤了 !” 我實在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是我還是強自按捺著自己, 沒有將“蠢材”兩字,罵出口來。 我耐著性子:“你知道,郭先生的身手很不凡,他如果是 被人綁架走的,那么一定會有一些什么東西留下來,可以作 為線索!” 我的話已講得如此之明白,照說,那警官多少應該有點 反應了。 可是他卻只向我瞪了瞪眼,嫌我多事。看到了這种情 形,我自然也不再向下講去,一個轉身,出了小郭的事務所。 那警官不肯派人到那中年人和小郭約定的地方去察 看,我實在沒有必要去說服他,因為我自己也可以去。 雖然在那電話的錄音中,那中年人并沒有講明是在哪 一個公園,但是全市有大型荷花池的公園,只有一個,我駕 車到了公園的附近,然后來到了荷花池的旁邊,那是一大片 草地。 在草地上,有十几個小孩子在玩耍,有好几對情侶,坐 在長凳上。 古木參天,濃蔭處處,公園中呈現著一片宁靜。那荷花 池相當大,荷葉浮在水面上,兩個男孩子側著頭,站在池邊, 研究著如何才能捉到荷葉上的那只青蛙。 我只知道小郭和那中年人曾在荷花池邊,卻不知道他 們會面的确定地點,所以我只能繞著荷花池,慢慢地向前走 著。 我走得十分慢,因為我必須一面走,一面留意池邊有沒 有可疑的地方,但是一切看來,都似乎十分正常,并沒有值 得怀疑之處。 我一面走,一面心中在想,或許那警官是對的,人已失 蹤了,再到這里來看,有什么用?如果失蹤的情形,和那一雙 老年夫婦一樣,那么,在歌劇院的門前,能找出什么痕跡 來?” 我几乎有些后悔此行了! 但是,當我緩步到了一株大樹之下時,我卻改變了我的 看法,我站在那株樹前,我看到樹下的草地曾被踐踏過,而 且留下的腳印,都不是孩子的腳印,而是成年人的。 看來,在大樹下,至少有三個以上的成年人,曾劇烈掙 扎過。 而引起我注意的,還不光是這一點,在樹身上有好几條 十分深的刻痕,那几道刻痕,顯然是新近才刻上的,因為露 在外面的木質還是洁白的。 那几道刻痕,特別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因為我知道小郭 經常配戴的戒指,是有著一個十分尖銳的尖刺的。 他配戴那樣的戒指,有多种多樣的用途,像現在那樣, 可以在极短的時間中,在樹身上,留下刻痕,便是用途之一。 我已可以肯定,小郭是在這樹下和那中年人見面的,而 他的失蹤,也百分之百,是暴力劫持的結果! 我心中迅速地想著,我的發現,算不了是什么線索,是 以我也難以想得出我下一步應該怎樣,我緊蹙著眉,正用心 思索著。也許因為我實在想得太用心了,是以竟連得有人來 到我的身后,我也不知道,直到我的腰際,被硬物頂住,我才 陡地一震。 但是,我卻已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了,因為我立即覺出, 我腰際的是一柄手槍。接著,我便听得我背后的那人道:“衛 先生,你最聰明的抉擇,便是不要反抗,跟我們走,去見一個 人。” 我吸了一口气:“你們認識我?” “不認識,但是郭先生說,在他失蹤后,你一定會來到他 失蹤的地方的,我們已等了你許久了,衛先生,等了很久 了 !” 我苦笑了一下,小郭的介紹真不錯 !那人繼續道:“請你 相信,我們一點惡意也沒有,絕不會對你有任何傷害,郭先 生也受著我們极好的招待,我們只是想請你去走一次,闡明 一些事情。” 我聳了聳肩:“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抵在我腰際的手 槍,閣下是不是拿開些?” 第二部:“想不想恢复青春?” 那人回答的一句話,卻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道:“我 沒有槍,衛先生。” 我連忙轉過頭看去,剎那之間,我的神情,不免顯得十 分尷尬!我的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如今雖不 能說是翻了船,他手中所握的,是一枚“羅米歐与朱麗葉”牌 的古巴雪茄,那种雪茄是裝在一根金屬的圓管之中的!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再抬頭看去。站在我面前的兩個 人,年紀很輕,都戴著眼鏡,看來像是大學生。 那站得离我較近的一個攤開手:“衛先生,我們一點惡 意也沒有,我們久聞你的大名,你如果要對付我們,我們決 無反抗的余地 !” 我笑了笑:“你們知道我不會對付你們,好奇心將會驅 使我跟你們前去,對不?” 那兩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那一個道:“衛先生,你比郭 先生有趣,我們逼得要和郭先生起了一些小小的爭執,和你 卻不必了!” 我揚了揚眉:“你們能和郭先生在爭執中贏了他,也不 容易啊!” 他們又一起笑了起來,我道:“好,我們可以走了,用你 的車子,還是我的?” “我們的車子,衛先生!” 我們一起向公園走去,在公園外面的停車場中,我被帶 到了一輛淺黃色的小車子旁邊,他們中的一個打開了車門, 我一進了車廂,另一個便坐在我的身邊:“衛先生,請蒙上你 的雙眼。” 他一面說,一面遞了一幅黑布給我。 我有點惱怒:“如果我不答應呢?”他連想也不想:“那 么,我們就不會帶你前去,我們就此分手好了。” 我開始感到這兩個家伙的可惡了。 本來,是他們要我前去的,但是他們把握了我的心理, 現在的情形,倒有點像是我要求他們帶我前去! 我立即想到,我根本不必跟他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可以 把他們扭交給警方! 但是我又想到,那是沒有用的,如果他們什么也不說的 話,他們根本沒有犯罪的行動,誰也將他們無可奈何,我要 進一步明白那九宗神秘失蹤案的真相,只有跟著他們前去! 這兩個家伙竟如此了解我的心理 ! 我考慮了足足兩分鐘,沒有法子不承認失敗,是以我只 好道:“好的,你替我綁上吧 !” 那年輕人道:“是,衛先生是君子,當然不會中途偷看 的。”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說什么。 而當我眼上才一蒙上黑布,汽車便開動,我斜靠在座位 上,根本無法知道車子經過了一些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車子 是在什么地方停下來的。 只是在車子一停之際,我便要伸手去拉開臉上的黑布, 可是我的手卻被擋開,那年輕人道:“請再忍耐一會。衛先 生,再忍耐一分鐘就可以了。” 我也不与他多計較,任由他將我扶出一車子,我覺得走 在草地上,同時,還听到了噴泉的聲音,那一定是一個很好 的花園。 接著,便是石階,在我走上石階之前,那年輕人提醒我, 道:“請小心,你前面有石階 !” 當我走上了四級石階之后,我踏上了厚而輕的地氈,然 后,又走出了十來步,才听得他道:“衛先生,現在你可除去 黑布了。” 我一伸手,拉下了黑布,在開始的一剎間,我什么也看 不到。 但是立即,我看到眼前的情形了,我站在一間書房之 中。那是一間十分寬大,家具和一切布置,都是十分古老的 書房。 書房中并沒有人在,但是當我的視線才一恢复之際,就 听到另一扇門,傳出了小郭的聲音,道:“你們究竟在鬧些什 么鬼?” 然后,便是我听來已十分熟悉的,那中年人的聲音:“郭 先生,你別發怒,我們已請來了你的好朋友衛先生,等我們 一齊見了面之后,好好談談。” 那扇門打開,我看到小郭和那中年人,一起走了出來, 我忙叫道:“小郭!” 小郭也叫了我一聲,他奇道:“你怎么也來了?他們派了 多少人,才能將你請來的?” 他在“請”字上,特別加重語气,我笑著:“我的情形和你 略為不同,我真的是他們請來的,雖然他們蒙上了我的眼。” 小郭“哼”地一聲,坐了下來:“好了,現在可以談談了 !” 那中年人十分有禮貌地對我道:“請坐!” 我在小郭的身邊坐了下來。 那中年人坐在我的對面,他才坐下,又欠了欠身,道: “我先來自我介紹,我姓蒙,你們可以稱我為蒙博士,或蒙教 授。” 我和小郭,都冷冷地答應了聲。我們會了面之后,自信 心大為增加,我們都相信我們兩人在一起,對方的人手再 多,我們要占主動,也并不是辦不到的事。 而我們之所以還不發動,全是一樣的心思:因為我們想 听听那中年人究竟講些什么。 那中年人--或者稱他為蒙博士--在自我介紹完畢 之后,又坐了下來:“我知道,兩位對連續失蹤案,都十分感 興趣,是不是?” 我立時道:“正是如此,失蹤案的主持者,蒙博士,或蒙 教授!” 我的話,自然是說得十分不客气的。但是那中年人卻好 像并不在乎,他繼續道:“可是,兩位有沒有注意到失蹤者的 年齡?” “當然注意到,全是老年人。” “老年人,那樣的說法,未免太籠統了。應該說,是平均 年齡已達到七十九歲零兩個月的老人,他們有的已超過八 十歲了。” “那又怎樣?”小郭反問他。 “那表示一項事實,他們全是在死亡邊緣的人,他們隨 時隨地,都可能死亡,因為他們實在太老了。如果他們死了, 有沒有人注意他們?相信兩位決計不會去留心一個八十歲 老人的死亡消息吧?” 我已料到他想講什么了,是以對于他的話,我只報以一 連串的冷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位蒙博士又道:“所以,他們的失 蹤,實在是不應該引起兩位的注意的,他們這些人全是快死 的了!” 我冷冷地道:“閣下的這番話,是我所听到過的,一個卑 鄙的罪犯的最無恥的飾辭!” 蒙博士的面色變了變,小郭已經怒吼起來:“你將那些 老人怎么了?” 蒙博士皺了皺眉:“他們怎樣了,我暫時不能宣布,但是 我不明白兩位何以不能接納我的解釋,我實是十分奇怪。” 我怒道:“我們為什么要接受你的解釋?你的行動是犯 罪,是嚴重的犯罪,不管他們的年紀如何老,你令他們失蹤, 那便是犯罪。” “對,我同意,那是站在現行法律觀點上而言的。”蒙博 士回答著:“但是,他們的時光所余無几,他們有權將殘余的 生命來搏一搏的。” “什么意思?”我問他。蒙博士站起來,拉開了一只抽屜 取出了一個錄音机來:“衛先生,或者你還記得郭老先生、郭 老太太的聲音,請稱听听這個。” 蒙博士按下了一個掣,我和小郭都听到了一個蒼老的 聲音:“我愿意接受蒙博士的試驗,接受那种試驗,全然出于 我的自愿。” 接著,便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所講的話,和剛才那老 頭子的話一樣。 而我也听出,那真的是在歌劇院門口,所听到過的那一 雙老夫婦的聲音。 蒙博士又拿出一疊文件來:“請看,那是他們親筆簽署 的文件。” 我接了過來,文件全是手書的,寫的也正是和錄音机中 放出來的話一樣的字句。 蒙博士道:“有了這些,我在法律上不是犯罪,是不是?” 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會有那樣的情形出現,那确然是 我們絕料不到的。因為有了那些文件,即使蒙博士落在警方 的手中,警方是不是能對他起訴,還是疑問,我們自然更無 權過問了。 可是,我們的心中,也十分疑惑,因為蒙博士的手中,既 然有著對他如此有利的文件,他的行動,為什么還要如此神 秘呢? 蒙博士的雙眼十分有神,而且,他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意 一樣,我剛想到這一點,還未曾問出來,蒙博士已然道:“由 于我的實驗,絕不能受任何方面的干扰,所以我必須保持极 度秘密。” 小郭問道:“你在從事什么實驗?” “我自然不會講給你听,郭先生,因為到目前為止,那還 是一個极度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們別再來干扰我,因為我 絕不是在從事非法勾當!” 我和小郭,都無話可說。 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們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反對他 的話,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自由,他有他個人的秘密, 只要他不犯法,不損害別人,我們自然也沒有道理一定要揭 穿他! 所以,我和小郭都不得不點著頭:“既然那樣,我們自然 不再多管閑事了。” 蒙博士道:“那最好了,我會吩咐那些老人,用電話和他 們的家人聯絡,告訴他們的家人,他們很好,我以前疏忽了 這一點,真是不應該。” 我和小郭一起站了起來:“我們告辭了。” 蒙博士抱歉似地笑了一笑:“兩位,請仍然在眼上蒙上 黑布。” 我想要提抗議,但是小郭卻立即道:“好 !” 我瞪了小郭一眼,怪他為什么答應得如此之快,但是小 郭卻向我眨了眨眼,我心知他一定有原因的,是以也不再出 聲。我們的眼睛被扎上黑布,由人帶領我們出去,上了汽車, 半小時后,我們被帶下汽車,解開了黑布,我們又在公園附 近了。 那帶我們來的兩個年輕人,立時駕著車离開,我立即 問:“你已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了么?” “現在還不知道,”小郭得意洋洋,“但是我立即可以知 道。我留下了一具小型的無線電波發射器在蒙博士的書房 中,快到我的車中去,我們立即可以知道,他的屋子是在什 么地方了!” 我大是高興,用力在小郭的肩上拍了一掌:“你進步得 多了,小郭 !” 小郭和我,一起向前走去,他的車,上次來公園時停在 公園附近的停車場中,這時仍然在,一進他的車,他立時按 下了几個掣。在表板上,一個小小的熒光屏上,出現了一個 亮綠色的小點。 小郭指著那一點:“看,在東面,我們的車子如果來到了 發射器的二十公尺之內,它還會有聲音發出來。” 我伸了一個懶腰,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事,反倒使人有 懶洋洋,提不起勁之感。 小郭駕著車,向東駛去,他不斷轉著車子,使車子接近 那無線電波發射器。 約莫半小時后,越來越是荒涼,前面几乎已沒有可以通 車路! 我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因為時間已差不多,我們 應該在一個有屋子的地方,而不應該在那樣的荒郊之中的。 可是,小郭卻還充滿著信心。 我忍不住問道:“小郭,有點不對吧!” 小郭道:“別吵,快接近了 !” 就在那時,儀器上發出了“的的”的聲響來,小郭連忙停 住了車,當他停下車來時,他的信心也消失了,他苦笑著 “我想,我留在蒙博士書房中的那具無線電波發射儀。已被 他們發現了。” 我攤了攤手:“而且,我已看到你那具儀器在什么地方 了。” “在什么地方?”小郭連忙問。 我伸手向前指去,在前面十多碼的一株樹上,釘著一塊 木板,那木板上用紅漆寫著一行字:郭先生,你白費心机了 ! 而在那塊木板上,還釘著一樣東西,由于隔得相當遠, 所以我其實是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可想而知,那一定就 是小郭的那具追蹤儀了。 小郭連忙打開車門,向前奔了過去,他奔到了樹下,將 那塊木板拉了下來,又回到了車邊。他靠在車上,長嘆了一 聲。 我揚了揚眉:“准備放棄了?” “不放棄也不行啊,”小郭無可奈何地說:“我們什么線 索也沒有了。” “如果說什么線索都沒有,那也不見得。”我搖著頭說 道。 “至少我們知道,蒙博士的人到過這里,而這里离蒙博 士的住所,不會超過半小時的車程。”我說。 小郭呆了半晌:“這算是什么線索?” 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那其實算不了什么線索,但是我 卻絕不肯就此放棄那件事,我道:“我們下車去看看,或許可 以找到什么。” 我出了車,和小郭一起慢慢看著,可是化了大半小時, 結果,是找到了兩個比較清楚的腳印。從那兩個腳印上,我 們推斷出,那是七號半的鞋子,那人的身高,大約五尺七寸。 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了! 小郭狠狠地在地上頓了兩腳:“就憑這條線索,別說是 我和你,就算福爾摩斯再生,只伯也找不到蒙博士的屋子在 什么地方 !” 我慢慢地踱著,從那株樹下,踱到了車旁,又從車旁踱 到了樹下。 我來回足足踱了十來次之多,才道:“小郭,在歌劇院 前,我曾听得蒙博士對那一對老夫婦說,想不想恢复青春, 他可能是在實驗使老年人恢复青春的辦法?” 小郭“哼”地一聲:“我想蒙博士一定是在作不法勾當, 我們一定要找出他的住所來。” 我揚了揚手:“有一個辦法,這些日子來,他不斷在尋找 老年人,只要他繼續在找老年人,我們兩個人就可以--” 小郭叫了起來,道:“假扮老人!” 我道:“是的,你回去查一下,前后九次失蹤的老人,都 是在什么地方失蹤的,那么,我們就可以在他經常尋找老人 的地方去供他尋找!” 小郭興奮了起來:“好,這真是一個极好的計划,我立即 進行。” 我道:“你有了結果,和我通電話。” 我用他的車子,回到了市區,到了家中,一小時之后,小 郭的電話來了,他道:“我查過了,三宗是在体育館外,一宗 在歌劇院,兩宗在戲院,還有三宗,在百貨公司門外不遠地 方發生。”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那全是公共場所,看來蒙博士喜 歡的是年紀雖然老,但多少還有一些活動能力的老人,而不 是只知坐在家中搖搖椅的老人。” “是的,你看我們該如何進行?” “我們不妨分頭進行,你扮成老人,到体育館前去,裝著 對每一場体育比賽都有興趣的樣子,而我,則到百貨公司前 去看櫥窗。” “好的,誰給他看中了都是好的。” “你要注意,如果給他看中了之后,你沒有机會修整化 裝,所以你應該采用持久性的化裝。” “我明白,”小郭答道:“我有尼龍纖維的面具,你也有 的,我們可以戴上,混進蒙博士的屋子去。” “要小心些,蒙博士不是容易對付的人。”我再一次叮囑 著小郭。 我們的通話,到此為止。第二天,我不知道小郭化裝得 怎么樣,而我在對著鏡子半小時之后,使我看來十足像一個 八十歲的老人。 我特地找出了一套已然變色,起了黃斑的西裝來穿上, 拄著一根手杖,顫巍巍地走了出去。當我一走出書房之際, 白素嚇了老大一跳! 白素一看到我,就叫了起來:“你做什么?” 在剎那間,我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我想,如果叫白 素也扮成了婦人,那也許更容易使蒙博士揀中我們,但是我 只不過略想了一想,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因為這件事,究竟是什么性質,我還不盡了解,而蒙博 士給我的印象,卻是陰 深沉,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像我 那樣,扮成了老人去愚弄他,十分冒險。 既然有危險,那我當然不方便叫白素參加。 是以我只是笑著:“你看我像老頭子?我變成了老人,去 和一個人開玩笑。” 白素后退了兩步,端詳了我好一會,才道:“像,真像极 了,那人一定會為你所騙。” 我感到十分高興,因為白素是目光十分銳利的人,她那 樣說,足以証明我的化裝十分成功! 我慢慢走了出去,走得很慢,然后,我走到了一條繁華 的街道上,在那里,有著全市規模最大的百貨公司。 我在百貨公司走著,從上午到下午,引得不少人用好奇 的眼光看著我,他們的心中一定在想,這個人已老到了這等 地步,何以竟還會對櫥窗中花花綠綠的東西,感到興趣? 我當然不是真的老了,但是我既然扮成了一個老人,卻 多少也能体會到一些老人的心情。這种体會,是來自望向我 的那些眼光的。 從那些眼光中,我似乎是一個怪物,不應該再屬于這個 世界,是全然多余的東西。本來,我一直在奇怪,何以人非死 不可,現在我總算有點明白了,人非死不可,那實在是自然 极其巧妙的安排! 因為如果人不會死,只是繼續老下去的話,那實在是一 件十分可怕的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才找了一間餐室,歇了歇足,然后,當 各种額色的霓虹燈亮起之后,我又開始在各大百貨公司前 走來走去。 但是這一天,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回到家中,第二天仍然照樣去走動,一連三天,仍然 沒有人來找我,我的心中,罵了自己千百遍蠢材,我已准備 放棄這個辦法了。 第三天的晚上十時,我不得不從一家大規模的百貨公 司中走出來,因為公司要打烊了。 由于我已經不再寄以任何希望,當我走向公司門口的 台階之際,我直了直腰,已經不准備再扮老頭子了,可是也 就在我挺了挺身子的那一剎間,我的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 聲音:“人老了,挺一挺身子,也當作是一件大事了 !” 在那片刻間,我几乎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那是蒙博士的聲音,他上鉤了! 我竭力鎮定著心神,嘆了一聲:“是啊,骨頭像不是我的 了,唉,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可以躺在地上,一彈就跳起來。” 我一面說著,一面抬起頭來,向后面看去。果然,站在后 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蒙博士。 他正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我,看他的樣子,像是想在我 的身上發現什么奇跡一樣。然后,他講出了那句我已不是第 一次听到的話。 他道:“年老真可怕,比死亡更可怕。” 我停了下來,呆了片刻,才道:“是的,人到年老,就不在 乎死亡。” 蒙博士向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十分詭异:“老先生,你 想不想恢复青春?” 我忙道:“先生,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么?世上沒有什么力 量,可以使我恢复青春,我老了,就一定會在衰老中,慢慢死 亡。” 我望著他,沒有再說什么,因為我不知道一個真正的老 人,在听到了他的話之后,反應是怎樣的,所以那剎間,我只 好不出聲。 蒙博士又道:“或者我應該說,我可能有這种力量,我只 是在試驗中,你愿意接受試驗么?”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是什么性質的試驗,是注射一 种內分泌么?” “試驗的內容如何,你沒有必要知道,我只是問你是不 是愿意接受我的試驗,”蒙博士繼續著說:“老先生,你必須 明白,你已來日無多了 !” 我不能答應得太痛快,老年人是很少對一件事情作痛 快的決定的,是以我拄著杖,還要裝著微微發抖的樣子。一 分鐘后,我才道:“我愿意。” 我的話才一出口,蒙博士便已揚了揚手,一輛黑色的大 房車,由司机駕駛著,來到了百貨公司的門前,那正是我在 歌劇院門口見過的那輛。 蒙博士替我拉開了門,我特地將手加在他的手上,要他 扶我上車去。 我的手部也經過特殊的化裝,使我的手看來完全是一 個老人的手,那樣做,可以堅定他對我的信心,使他以為我 真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上了車之后,我坐在他的身邊,他也不要我蒙上眼睛, 我仍然用裝得十分蒼老的聲音問:“先生,你不是在和我開 玩笑?” 蒙博士的神情,十分嚴肅:“當然不是。” 我又道:“你的實驗如果成功,那么,世界上豈不是沒有 衰老,也沒有死亡?” 蒙博士卻不再出聲。我也怕話說得太多,會露出馬腳 來,是以也不再對他講什么,只是像一般老人一樣,喃喃地 自言自語起來。 我雖然裝著對汽車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樣子,實際 上,我卻十分留意汽車經過的路線。 汽車駛得很快,我還認得出,駕車的那年輕人,正是在 公園的荷花池畔,要我戴上蒙眼巾的那兩人之一。 我看到車子轉上了通向山上的斜路,一連轉了好几個 彎,然后,便駛上了一條更斜的斜路。這一切,都和我當日被 蒙住眼睛的感覺相類。 十五分鐘后,車子在一幢很古老、很大的房子前,停了 下來。在黑暗中看來,那房子古老得就像是一頭其大無比的 大怪物一樣。 車子停下不久,兩扇大鐵門便被打開,車子又駛了進 去,停在屋子的石階門口。 蒙博士直到這時才開口:“我們到了。” 我向前走著,一面道:“好房子,這才是真正的房子,它 和我一樣古老了。” 蒙博士居然笑了一下,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到 他那張狹長的臉上有笑容露出來。 我由他攙扶著,走出了車子,他立時招手叫來了一位年 輕人:“帶這位老先生到休息室去,先替他作第一號測驗。” 我呆了一呆:“先生,什么叫第一號測驗?” 蒙博士的面色一沉:“你只要接受測驗就是了!” 我覺得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應該太退讓了,是以我以 老年人的固執態度道:“不行,如果不讓我知道,我就不接受 測驗。”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點頭道:“好現象,彼得,你注意到 了沒有?真是好現象。” 在我身邊的那年輕人立時點頭道:“是,博士。”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們兩人,那樣說是什么意思。而蒙 博士對我的態度,也轉變了一些,變得好了許多。他道:“你 別緊張,所謂測驗,只不過是觀察一下你身体內机能對外界 的刺激的反應而已。” 我“哦”地一聲,表示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的心 中,卻有十分尷尬之感。 蒙博士說要測驗我的身体机能對外界刺激的反應,這 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十分不妙的事。 因為我假扮成老人,那只是外表,如果他用儀器來紀錄 我的身体情形,那么我假裝老人的把戲,會立時被戳穿。 在那一剎間,我面臨是不是再繼續扮下去的決定。我假 扮老人,已然有了成績,蒙博士對我全然不加防范,將我帶 到了這里來。 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活動所在,這時,我要趁他們兩人不 備,突然將他們兩個擊倒逃走,那可以說是輕面易舉的一件 事。 我逃走之后,就可以揭穿蒙博士的秘密。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几乎已要向蒙博士的下顎, 一拳揮擊出去。但是,在我出拳之前,我又想了一想,覺得那 樣做,未免十分不妥,蒙博士的手中有著那些文件,以前的 那些老人,都表示是自愿接受試驗的,除非再找到進一步的 犯罪証据,不然,警方也無奈他何。而那樣一來,蒙博士的秘 密,可能再也無人知曉了。 第三部:恢复青春的實驗 所以我想一想,便沒有揮拳出去,我決定再混下去。混 到几時是几時,反正蒙博士的面色雖然陰森,他卻也未必是 謀財害命的凶徒,就算真相拆穿,他也不會將我怎樣的。 蒙博士見我不出聲,又問道:“你是不是愿意先接受一 些測驗?” 我點頭道:“好的。” 那年輕人扶著我,走進了那幢屋子。那幢古老的屋子的 內部,大得不可思議,我經過了一個大客廳,走到了屋后,然 后從一道樓梯,走到了二樓,我被帶進了一間不是很大,但 是卻十分精美的臥室之中,那年輕人道:“這是你的房間,請 隨便休息。” 我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那年輕人走出去,就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臥室之中。我 起先以為,一定很快就會有人來和我進行測驗的,可是出乎 我意料之外,我一等再等,等了足足半小時之多,還是什么 人也未見。 我未免有點心急起來,站了起身。 當我站起身之后,我陡地想起,我現在是一個老人,老 人是不會急躁的,因為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急躁也沒 有用了。 這間臥室中雖然沒有人,但是可能有無數雙眼睛,正通 過隱秘的電視攝像管,在注視著我,我必須使自己像一個老 人。 于是,我慢慢地走著,觀察著臥室的每一部分,臥室和 一間浴室相通,我在浴室中照了照鏡子,鏡子中的我,十足 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我心中不禁十分高興。 我又回到了房間中。 在回到了房間中之后,我索性裝得像一些,是以我伏在 沙發上瞌睡了起來。 我當然睡不著,但我也假裝睡了一小時多,那時,我覺 得肚餓了,卻依然沒有人來,我到了房門,想打開門,卻發覺 門鎖著。 我敲著門,發出“ 澎”的聲響來,自然,要以我身邊的 小道具,弄開那扇門,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我卻沒有那 么做。 在我敲打了半分鐘之后,在我的背后,突然響起了一個 十分動聲的女人聲音:“老先生,你想作什么?” 我連忙轉身,聲音是從一只花瓶中發出來的,當然是那 花瓶中裝著傳音器的緣故。 既然有傳音器,自然也可能有我早已料到的電視攝像 管,所以我立即裝出一個十分惊奇的神色來:“你是誰,我怎 么看不到你?” 那女人笑了起來:“是的,你看不見我,我不在你的房間 中。” 我咕噥了几句現在的机器真新奇之類的話,然后才大 聲道:“我肚子餓了!” “好的,老先生,你想吃什么,我替你送來。” 我的肚子實在很餓,我想說什么都吃得下,但是我卻報 了几樣只有老年人才喜歡吃的東西。 那女人答應著,我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又過了足有半小時,我听到門上“砰”地一聲響,一個女 人推著一輛餐車,走了進來。 那女人大約三十歲,十分美麗,身材健美,她走路的那 种夸張姿勢,不由使人想起性感艷星。 她推著餐車,直來到我的面前,我要的食物全在了。我 慢慢地吃著我并不喜歡吃的食物,而且還裝出津津有味的 樣子來。 那對我來說,實在并不容易,所以,當我吃了一半,推說 吃不下時,倒反而顯得十分自然。 那女人一直笑盈盈地坐在我的對面望著我,等我吃好 時,她將一條香噴噴的手巾遞給我,我抹了抹臉,表示已吃 飽了時,她突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那張單人沙發雖然很寬大,但是擠上兩個人,那兩個人 總是緊緊擠在一起的了。 我已經說過,那女人美麗,身材健美,充滿了女性的誘 惑。而且,當她擠在我的身邊之后,她的手臂挂在我的頸上 那實在是一种极度的誘惑。我感到尷尬极了,我想要立 即掙脫開去。可是那女人卻笑著:“怎么樣,我弄的食物還可 口么?” 她那种故意作出來的媚態,倒使我突然之間,恍然大悟 了 ! 她的出現,她擠在我的身邊,那正是蒙博士“初步測驗” 的一部分! 蒙博士將我關在房中,不來理我,那是在測驗我的耐 性,他剛才一定也已詳細觀察了我進食的情形,現在,他又 在試驗我對异性挑逗的反應。 我雖然明白了這一點,但是我的處境,卻仍然是十分不 妙。 如果我真是一個老頭子的話,那就沒有問題,因為男人 若是到了我化裝所顯示的那個年齡,就算是有美女擠在身 邊,也不會動心。 然而糟糕的是,我并不是老頭子! 但是,我卻又不能不竭力裝出自己是老頭子來。我發覺 一個人要扮老頭子,最困難的時候,莫過于我在那十分鐘之 內的情形了。 在那一段時間中,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不斷打著飽 隔,剔著牙齒,來表示我對那美人儿沒有興趣。總算好,捱過 了那十分鐘,那女人一笑,站了起來,推著餐車走出去了 ! 我打了一個呵欠,又在沙發背上,挨了下去,假寐了一 會,這次我倒是真睡著了。我是被人搖醒的,當我醒過來時, 蒙博士已在我面前。 他手中拿著一疊文件:“在試驗進行之前,你得簽下自 愿書。” 我接過了文件,摸出了老花鏡,化了很多時間來看著, 然后才簽了一個假名字。 然后,蒙博士身后的兩個年輕人便道:“請跟我們來,你 需要扶持么?” 我站了起來:“不要!” 一面說著“不要”,一面身子卻搖搖欲倒,那兩個年輕人 立時過來將我扶住,我們一起出了臥室,走下樓梯,又經過 了一條十分陰暗的走廊,然后,來到一間寬大的房間之中。 一走進那房間,我突然產生了一种毛發直豎,可怖之极 的感覺! 那實在是十分沒有來由的,因為那間房間中,并沒有什 么令我感到害怕的東西。但是即使我看清楚了房間中的一 切之后,我仍然有那种感覺!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气,再仔細打量這房間中的一切,那 房間中的布置,是醫院中的手術室,在一張手術床旁邊,是 几具我從來未見過的儀器,和一櫥醫學上的用品。 蒙博士在一張書桌前坐下,令我坐在他的對面。 那兩個年輕人便忙于替我記錄体溫,測度我那脈搏等 等的工作。 在剎那間,我假冒的身份,面臨被揭穿的最高峰,幸而 那兩個年輕人并沒有拉起我的衣服來,不然,我一定立即被 揭穿了。 而那時,我也知道,何以我一進房間,便會有极其恐怖 的感覺的由來了 ! 因為有一陣陣极低极低的聲音,傳人我的耳中。我難以 形容那是什么聲音,那像是好几個人在一起發出絕望的呼 叫聲。但是那聲音卻實在太微弱了,必須屏住了气息,才可 以听得出來。 就是那种聲音,予人以恐怖之感。 而我雖然隱隱約約地听到那种聲音,卻也不能肯定那 种聲音是何處發出來的。我屏住了气息,以便將那种聲音听 得更清楚些,但是當我真正聚精會神時,那种聲音反倒不存 在了,那令我感到一分疑惑。 一定是我的神情實在太全神貫注了,是以引起蒙博士 的注意,他問我:“你在作什么?” 我道:“我好像听到一种十分怪的聲音。” 我看到蒙博士的神色變了一變,他道:“你弄錯了。到了 你這年紀,听覺是不會太靈敏的了。” 我看出他在說話的時候,還在竭力裝出一個笑容來,可 是他的笑容,卻极其勉強。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老先生,請你躺在那張床 上去。” 我依言走到床邊,躺了下去,那年輕人伸手按在我的胸 前,我看到他自一具儀器中,拉出了一條很長的管子來,那 管子的一端,是一枚很長的針。 然后他道:“卷起你的衣袖來。” 我的手部,雖然經過化裝,但化裝卻只到手腕為止,如 果卷起衣袖來,那么我肌肉結實的手臂,絕不是一個老人所 有的,也立即不能再假冒下去了。 我想了想,并不動手,只是問道:“作什么?” 那年輕人笑著:“我們會注射一些東西進你的靜脈,使 你的血液起變化。” 我忙道:“那太可怕了,我不干了!” 蒙博士來到了我的身邊:“老先生,可是,那是你自己同 意的啊。” 我搖著頭:“雖然我曾經同意,但現在我害怕起來,我不 干了 !” 蒙博士的聲音,十分柔和,他道:“老先生,對你來說,實 在沒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你已經快死了,最多是死,請問,你 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們一面說,一面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我用力一掙,我 身上的衣服,全是陳年的舊貨,經不起我的一掙,“嗤”地一 聲響,一只衣袖已斷了下來。 衣袖一撕了下來,我看到那兩個年輕人和蒙博士,都呆 了一呆。 而我立即知道,我再留下去,絕不會有什么好處,是以 我陡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向窗前沖去,我准備沖到了窗前, 立時穿窗而出。 可是,我還未曾穿到窗前,槍聲便響了,隨著槍聲,便是 蒙博士的大喝:“站住 !” 我不得不站住,因為那子彈就在我的身邊掠過,擊破了 我身前的窗子。 蒙博士接著命令道:“轉過身來 !” 我轉過身來,蒙博士陰森的臉上,充滿了怒容。 他面上肌肉抽搐著,眼中閃耀著憤怒的火花,我很少看 到一個人憤怒到這种地步的。 他厲聲道:“你是誰?” 我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 我還未曾出聲,但是他已在我的動作上,認出了我是誰 來了,他道:“你是衛斯理?” 我只得點了點頭。 他咬牙切齒地道:“衛斯理,我認為你是一個卑鄙無信 的小人!” 他用那樣刻薄的話罵著我,自然是因為我答應了他,不 再干扰他的事,但是卻又假扮了老人前來偵查他的緣故,由 于我确然曾答應過他,是以我也不說什么,只是道:“真對不 起,蒙博士 !” 在那一剎間,我看到蒙博士的手指在槍机上漸漸扣緊, 那令得我大吃一惊! 我忙道:“蒙博士,我只不過是好奇,你何必那樣緊張? 這……只不過是玩笑罷了!” 蒙博士的面色鐵青:“好奇就是你們這种笨蛋的致命 傷,与你無關的事,你好什么奇?像你這樣的人,是典型的小 人,世界上很多紛扰,就是因為你這种多管閑事的小人而引 起的 !” 我很少給人那樣地罵過,而且,蒙博士罵我的話,太不 客气了。 好奇心絕不是人類的美德,但是我要探索蒙博士的秘 密,我那种好奇,卻和無知之徒涌在街上看熱鬧的那种好 奇,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我立即道:“博士,你太苛責我了,如果不是好奇 心,你也一定不會去研究人的生命的奧秘,也不會想到如何 使老人恢复青春!” 蒙博士仍然雙目神光炯炯地望著我,但是我卻注意到 他扣住槍机的手指,不再那么緊,這令得我松了一口气,我 又道:“博士,你那种試驗,對人類來說,是一項偉大的貢獻, 你可以將之公開的,為什么你要那樣……神秘呢?” 我本來是想問他為什么要那樣鬼鬼祟祟的,但是繼而 一想,現在那樣的情形下,自然是以不激怒他為妙,是以才 中途改了口。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才道:“因為我的試驗,沒有成功, 失敗了 !” 當他那樣講的時候,他的臉上,現出相當沮喪的神情 來,他面部的線條,本來是十分堅強的,以至令得他的臉面, 看來像是石頭雕刻出來的一樣。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那時現出沮喪的神情,也更可以 使人深切了解到他心中的苦況。 我攤了攤手:“博士,沒有什么科學成就是一次就成功 的!” 蒙博士突然吼叫了起來:“我比你更明白這個道理,可 是你知道么?我一上來就用人來做試驗,而我的試驗卻一直 失敗!” 我听得蒙博士那樣講法,也不禁陡地打了一個寒戰,我 小心地反問道:“你是說,你已殺死了近二十個老年人,那是 因為你的試驗失敗了?” 蒙博士尖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十分可怖,在恐怖電影 中,那种怪醫生怪博士的配音,望塵莫及,他笑了足足半分 鐘,才道:“不,他們沒有死。”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因為如果蒙博士已經殺死了近二十個老人的話,他不 會在乎多殺我一個,如今那些老人既然沒有死,他自然不會 殺我。 找的膽子大了許多:“那么,你可以再繼續進行試驗。”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可能根本 沒有听到我的話,在那樣的情形下,我自然也只好靜了下 來。 靜了足有几分鐘,蒙博士的手槍,始終對著我,然后,蒙 博士才道:“我不知道如何處置你才好!” 我趁机道:“博士,最好的辦法,是讓我參加你的工作, 我對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很有興趣。” 蒙博士“嘿嘿”地笑了起來:“你參加我的工作?像你這 种沒有信用的小人,我能信任你么?” 我不禁有點光火,大聲道:“好吧,你可以一槍把我打 死!” 蒙博士又靜默了半晌,才道:“好,我可以先讓你看看我 試驗的惡果,你先去將化裝弄干淨,我們或者可以合作的。” 我十分高興:“那太好了,我雖然不是專家,但是我在理 論上,支持一切世俗眼光認為不可能的事,在別人想來,恢 复青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我至少不否認這种事的可 能性 !” 蒙博士點頭道:“這一點,對我們的工作來說,是极其重 要 !”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收起了槍來,同時向那兩個年輕 人,揮了揮手,我跟著他們,一起走了出去仍然回到了那間 房間中。 在那房間中,我用了大半小時來清除化裝,恢复了我本 來的面目。當我走出房間時,迎面碰到了那曾為我送食物來 的女人,她顯然已從蒙博士口中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以 一見到了我,臉上頓時紅了起來,低著頭,匆匆在我身邊,走 了過去。 在那一剎間,我真想開開她的玩笑,但是我卻沒有做什 么,因為那兩個年輕人已在我的面前出現,他們臉上的神 情,十分嚴肅。 接著,蒙博士也迎面走來。 蒙博士來到我的面前之后,帶著我向走廊的一端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說道:“我的試驗失敗了,在世俗法律的眼光 來看,我是有罪的。” 他停了一停,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我沒有表示什么, 只是等他講下去。 蒙博士又道:“法律是狠可笑的,殺死一個九十八歲的 老太婆,和殺死一個十几歲的少女,罪名相等。一個人若是 生了癌症,會在絕大的痛苦中死亡,但如果有人想令他減輕 痛苦,早一點令他在毫無痛苦中死去的話,他犯謀殺罪。” 我道:“一個人在未死之前,沒有什么人有權取走他的 生命。” “自欺欺人!”蒙博士叫了起來:“那純粹是自欺欺人,誰 都知道他很快會死,可是卻還希望有奇跡出現,奇跡在哪 里?” 我沒有再說什么,因為這個問題,我的看法是和蒙博士 相同的,對一個明知沒有希望的病人而言,快一些死,實在 比活著抵受痛苦仁慈得多。 可是法律的觀點不同,那又有什么好說的? 我們在說話時間,已來到了走廊的盡頭的一扇門前,蒙 博士取出了一串鑰匙來,打開了那扇門。那扇門才一打開, 我又听到了那种令人毛發直豎的聲音 ! 這一次,那种恐怖之极的聲音,听來清楚了許多,好像 就是從那間房間中發出來的,但是當我向那房間看去時,卻 發現那房間是空的。 那間房間十分奇特,它沒有任何陳設,但是三面牆上, 卻各有著四扇門,總共是十二扇門。我走了進來之后,不由 自主,感到了陣陣寒意,我下意識中已經有那樣的感覺,我 感到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就快要發生:那一定是我前所未 經歷過的可怕事情。 我向蒙博士看去,只見他的臉色,也十分可怕,接近死 灰色,他先鄭重其事地鎖好了門,然后,他轉過頭來,望著 我。 他勉強地笑著:“你的臉色不很好,你是不是听到了什 么聲音?” 我忙道:“是的,那是什么聲音?何以那么可怖,像是 ……像是……” 我一時之間,也難以找得出适當的形容詞來。 蒙博士道:“是的,這种聲音的确很令人討厭,衛先生, 你必須鎮定些,因為等一會,你所看到的情形,可能是你一 生中從未見過的。” 我點著頭:“我已有准備了。” 蒙博士到了那十二扇門中的一扇之前,找出了一柄鑰 匙,將鎖打開。 當他開了鎖之后,他又停了片刻,像是沒有勇气將門打 開來,我一聲不出地等著,自然十分緊張,手心在不由自主 冒著汗。 我等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看到蒙博士回過頭來,向我 苦笑了一下,然后,才突然推開了門。而當他一推開門之后, 他立時向后跳了出來,我想不到蒙博士的動作,竟如此之矯 健。 他跳到了我的身邊,抓著我的手臂,他手指用力,以致 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十分痛,我更知道一定會有可怕事發生 ! 我屏气靜息,向那被蒙博士推開的門看去,我看到,那 是一間很小的房間。 第四部:試驗失敗的可怕結果 那房間大約只有五十平方尺,在房間中,除了一張床之 外,沒有別的什么。 床上十分凌亂,分明是有人睡過,但是床上卻沒有人, 而房間中,也只有一張床。 我呆了一呆,明知那房間,不應該只有一張床,但是我 只是看到一張床,沒有看到旁的什么。我問道:“蒙博士,沒 有什么啊!” 蒙博士的聲音,像是他剛被人在肚子上狠狠地打了一 拳之后發出呻吟聲來一樣:“他在床下面,你向床下面看 !” 我立即向床下看去! 我看到一個人伏在床下面,我看不清那人在床底下做 什么,只看到他伏著,他在左右擺動他的身子,看來好像并 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我又道:“怎么了?博士,那人在干什么?” 蒙博士還未曾回答我,我便听到在床底下的那人,發出 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呼叫聲,然后,他的身子,從床下爬了出 來,坐在地上。 當他坐在地上之后,他抬頭向我們望來。 而當他抬頭向我們望來的那一剎間,我只覺得我全身 的血液,都几乎僵凝了! 我真的從來也未曾看到過如此可怕--或者應該說, 如此超乎常理,如此詭异的情景! 坐在地上的,是一個人,毫無疑問的是一個人,可是那 卻又實實在在不是一個人,他的樣子看來,像是一只兔子, 或者是別的什么動物。 他的臉面之上,几乎沒有五官,他的口部,只是一個在 蠕動著的洞,他的皮膚是紅而起皺的,他的眼半張著,那實 實在在,是一個看了之后,令得人永生難忘的怪物,恐怖到 不能再恐怖的怪物!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這是什么,看老天的份上,這 是什么,快將門關上 !” 蒙博士跳了過去,“砰”地一聲響,將門關上,然后,他轉 過身來。 他喘著气,我也喘著气,不知過了多久,我全身直豎的 汗毛,才漸漸平复了下來,我的身子,則在不住地發著抖,我 道:“那……是什么?” 蒙搏士卻并不回答:“請你再看看另一個,我再詳細和 你說。” 我忙搖手道:“別看了,還是別看的好。” 蒙博士道:“我很同情你,但是我還是要請你看一看,你 放心,你不會受到損害。” 我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蒙博士又打開了另一道門,當他打開了那道門之后,又 退了開去,我看到那間房間要大得多,房間的中央,是一只 很大的氧气箱。 蒙博士要我看的,顯然就是氧气箱中的那東西 ! 我真是難以形容,那是什么東西 ! 剛才那間房間之中,那自床下蠕蠕爬出來,坐在地上的 東西,固然可怖之极,但是卻還有著人的外形。就算不是人, 那總也是動物。 可是這時,在那大玻璃氧气箱中的東西,看來不像是動 物,而像是什么怪异絕倫的植物的果實,它大約有六尺長, 一頭粗,一頭細,像是在動著,可是動作卻十分緩慢,隔上三 二十秒,才見它鼓動一下。 我心中實在是駭异之极,以致我的口張得老大,可是卻 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看到蒙博士走向前去,在氧气箱之旁,檢查著一些儀 表,緊蹙著眉,然后,他又退了開來,來到了我的面前。 直到那時,我才漸漸地緩過气,講得出一句話來:“那 ……那是什么?” “你以前曾見過他的。”蒙博士有些答非所問。 “不,不,”我連忙否認:“我沒有見過。我從來也未曾見 過那么可怖的東西 !” 蒙博士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走出房間去,我退了 出來,他順手將門關上,然后他才道:“你是見過他的,他就 是在歌劇院前的那位郭老先生!” 我听得蒙博士那樣講法,剎那之間,我心頭所受的震 動,真是文字難以形容,我突然抓住蒙博士的胸口衣服,尖 聲道:“你將他怎樣了,你說!”蒙博士的神態,卻是十分鎮 定,他定定地望著我,道:“他現在很好,一切很正常,但是再 發展下去會怎樣,就很難說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責問蒙博士才好。蒙博士忽然又 嘆一聲:“實驗的結果,一開始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總希 望發展下去的情形會好些,但現在看來,似乎也沒有希望 了!” 我松開了緊抓博士胸口的衣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如何把一個人變成那樣的,你,你是一個魔鬼,魔鬼!” 我狠狠地罵著他“魔鬼”,但是蒙博士卻像是受了無限 委屈一樣地望著我:“你說什么?我將他變成那樣?事實上, 每一個人開始有生命,都是那樣的呵!” 這一次,輪到我惊愕了,我惊愕得訥訥不能出口,道: “你說什么?每一個人……生命的開始?” “是的,”蒙博士的面上神情,十分之庄嚴,“每一個人都 是如此,當精子和卵子結合,附在子宮壁上,到了第九天時, 就是那樣的。當然,現在你看到的,比他第一次生命發生時, 大了几十万倍。” 我不斷地搖著頭,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搖頭,但 是我卻仍然非搖頭不可。 我想大概是想藉著搖頭的動作,來否定蒙博士那种荒 唐的說法吧。 然而,看到蒙博士臉上的神情如此之嚴肅,我知道單是 搖頭是沒有用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令我的心跳,不 要如此劇烈,但是卻沒有用。 過了好久,我才問:“博士,你在說什么?你是說,他…… 他現在情形,和他的生命才發生時……是完全一樣的。” 蒙博士听了我的話,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是的,你异于 常人,很容易明白。” 蒙博士居然這樣夸獎我,這更令我啼笑皆非,我又張口 結舌了半晌,才道:“可是……那……怎么可能呢?那實在是 不可能的,他……的生命重歷一次,完全從頭開始,再來一 次?” “是的,完全從頭開始,再來一次。”蒙博士回答了我的 話。 我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只是嘆了一口气。 又過了一會,在那一段大約只有三五分鐘的時間中,我 感到我自己的身子,像是在半空之中飄蕩,而決不是雙腳踏 在實地之上 ! 我苦笑著,攤著手,但不論我用何种神情,何种動作,何 种語言,都難以表達我心中的情緒 ! 我過了好久,才又問出了一句話來:“你……你是根据 什么……用了什么方法才……造成那樣的結果?” 蒙博士背負著雙手,向外走去,并不立即回答我的問 題,我跟在他后面,一直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中,他先斟了一 杯酒給我,但是我卻伸手自他的手中,奪過了酒瓶,咕嘟嘟 地喝了好几口。 蒙博士望著我:“受刺激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沒有發瘋,總算是好了,你竟那樣玩 弄生命!” 蒙博士道:“我的原意不是那樣的,我利用了一种內分 泌液,那种內分泌液,是每一個人的身体內都有的,我并不 是最早發現那种內分泌液的,這种內分泌液,叫作防衰老 素。” “那我知道,如果人体內沒有了防衰老素,那么這個人 就會迅速衰老。” “是的,我就是利用相反的原理,如果大量注射這种防 衰老素,那么,老人就應該會恢复青春,這在理論上是完全 站得住的。” 我點著頭,沒有插口。 蒙博士又道:“我想,在經過那樣的注射之后,人可能會 年輕十年,或是二十年,或者一點也不起作用,但第一次實 驗,就出現了意外,我的理論是站得住的,連續接受注射的 人,的确是年輕了 !” 我叫了起來:“可是他不是年輕了二十年和三十年,而 是回到了生命的起點。” 蒙博士道:“而且他只是年輕,他的体積并不縮小!” 我又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 蒙博士道:“當我第一次看到接受注射者發生變化,在 二十四小時之內,竟恢复到精子和卵子初結合時的狀態時, 我駭异和歡喜交織。” “你覺得歡喜?”我大聲責問。 “自然歡喜!”蒙博士說:“因為我使得一個人的生命,從 頭開始,再來一次,可是漸漸地,我卻知道,我失敗了。”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著,我又像是每一腳都踩在云端一 樣。因為蒙博士在說的一切,和我剛才所看到的一切,全超 乎想象之外。 誰都知道,生命的起源,是兩個細胞的結合,微小得要 用顯微鏡才觀察得到,而現在,這种變化,竟在一個快死的 老年人身上整個地發生,人回到了原始細胞的狀態,而体積 如此之龐大。 如果以后的成長過程中,按照比例長大,那么這個人該 有多么大?他一定比喜馬拉雅山更高! 我發覺自己的喉間在奇怪地“咯咯”作響,那是因為我 想到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卻又說不出其所以然來,而 產生出來的一种怪聲音。 我深深地吸著气,不讓這种聲音繼續發出來,過了好一 會,才道:“你失敗在什么地方?博士,是不是他們不斷長 大?” “不,不是。”蒙博士用手托著頭:“他們一直保持著原 來的大小。” “那么失敗在何處呢?照你的理論來說,在經過了二百 九十天之后,他們就會發展成一個初生的嬰儿,雖然他們的 身体像成人,他們會‘長大’,開始新的生活,那怎么叫失敗 呢?”我問。 蒙博士的話,變得十分之緩慢,他道:“是的,理論上的 确如此,當我看到我試驗的結果,是使人的生命,恢复到了 如此原始的狀態中時,我也那樣想,可是,我卻失敗了!” 蒙博士抬起頭來,他炯炯有神的雙眼,變得有些目光散 亂,他繼續道:“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每天十几次觀察他們的 發展和變化,一方面仍繼續進行試驗,結果,你第一次看到 的那個,是成績最好的。” 我只感到自脊梁上,直生出了一股寒意,忙道:“什么意 思?” “你看到的那個,是第一個接受試驗的老人,他是一個 八十四歲的流浪漢,他接受注射,是十個月以前的事,已經 十個月了!” 我迅速地吸進了一口气,道:“十個月了,照說,他應該 變成一個出生的嬰孩了!” “是的,理論上如此,可是事實上,我們找不出是為了什 么原因,在發育過程中,他逸出了人体發育的規律,他變成 了……人以外的另一种生物,他算還是……最像人的……” 我的全身都有一陣极其麻痹的感覺,坐倒在沙發上,雙 手緊握著拳:“其余的呢?” 蒙博士道:“如果你自信神經夠健全的話,你可以去看 看他們,他們……” 蒙博士的話未曾說完,我已尖聲叫了起來:“不要,我不 要看他們 !” 我是真的不要看他們,我想起蒙博士所說的那個“成績 最好”、“最像人”的那种怪物,是如何的可怖和丑惡,怎敢再 多看別的? 蒙博士的試驗,自然失敗,他用一种特殊的內分泌液注 射,使人的生命,回到最原始的狀態,但是那生命再發育,再 長大的時候,變成的卻不是人,而是從來也未曾在世上出現 過的另一种生物。 這實在是駭人听聞到了极點的事! 蒙博士道:“我了解你,連我自己也不想再去多看他們 一眼,但是你總得有點概念,我想,你可以看看他們的照 片 !”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才又道:“只看照片,總比較 好些,而且,你如果不去想他們以前是人,那也比較好一 些。” 他說著,拉開了抽屜,取出了一只牛皮紙做成的大信 封,放在我的膝上。 我的雙膝本來是很穩定的,可是當那牛皮紙袋放上來 之后,雙膝便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蒙博士道:“這里是四個,他們都有七個月到十個月的 時間,我認為他們是定了型的,他們再長大,樣子也不會變 到哪里去,其差別不外和一個正常的嬰儿与一個成人的差 异而已。你不妨看仔細一些,比較他們之間,是如何地不 同!” 我拿住了信封,沒有勇气將之打開來。 蒙博士又嘆了一聲:“他們竟是如此不同,真難想象他 們原來全是人 !” 蒙博士的神態和語气,都比剛才鎮定了許多,連帶使我 也變得鎮定起來。 我抽出了信紙中的相片。相片一共四張,每一張都是六 寸乘八寸大小,照片拍得十分清楚,我看到的一張,照片上 是一個很大的肉球,在那肉球之上,有若干小孔,小孔中像 是有東西分泌出來。在肉球的左右,各有兩個突出的角狀 物。 那樣的一個肉球,是根本無法將它和人發生任何聯想 的。 但我卻确确實實知道那是一個人變的,是一個人的生 命回到原始的生命發生狀態之后再發育而成的。 我閉上眼睛一會,竭力壓制著心口那陣作悶想嘔吐的 感覺,然后再睜開眼來看第二張。第二張照片上的東西,看 來像一條魚,當然不是真的像魚,只是它的大体形狀,它一 頭粗,一頭細,細的一端,彎起成鉤形,在粗的一端,有著三 四個像肉縫一樣的孔,那种令人起肉痱子的肉紅色,看了之 后,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第三張照片中的怪物,更超乎想象之外,在玻璃箱中, 它的形狀實在難以形容,勉強要形容的話,只好說它像一大 團搓好了、准備發酵的面粉,但是那“面粉”卻又調得太稀了 一些!我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气,再去看第四張。 當我看到第四張時,我不由自主,喉間又發出了一陣咯 咯聲來。 那照片上的東西,像一只爛破鞋底,而在它的四周圍, 竟有著不少触須 ! 我放下照片:“博士,沒有那种東西,根本沒有那种東 西 !” 蒙博士沉聲道:“衛先生,別自欺欺人了,他們全在,而 且是活的,他們是另一种生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們,如果 你認為沒有他們!” 我立時投降了,忙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去看他們,不 要再提了!” 蒙博士道:“你別忘記你要參加我們的工作,你一定要 鎮定。” 我道:“你是在要求我成為冷血動物,他們原來是人,但 他們現在卻變成了那樣的怪物 !” 蒙博士望定了我:“是的,他們變成了怪物,但是他們原 來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如今,他們卻獲得了新的生命!” “那樣的新生命 !”我叫了起來。 “總之他們是新生命,”蒙博士的聲音十分嚴肅,“當他 們有了思想之后,他們可能會認為我們的樣子難看得要 死!” “有思想能力?那樣的怪物,怎會有思想能力?”我大聲 叫嚷著。 “會有的,我已對他們的腦部,作過詳細的檢查,他們的 外形雖然變成那樣子,但是他們的腦部的發育,卻還是和常 人無异,而且,他們也有視覺器官和听覺器官,為什么不能 思想。” 我走向前去,捉住了博士的雙手道:“停止,你應該停止 了,將那些怪物毀去,停止你的實驗!” 蒙博士斥道:“胡說,他們全是生命,是新生的生命,你 對垂死的生命,那么仁慈,何以對新的生命,卻那么殘忍?” 我張口結舌,說不上來。 蒙博士緩緩地道:“我想人類的概念要改變了 !” 我遲疑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蒙博士道:“我的意思是說,以前提到人,只有白种人、 黃种人、黑种人之分,但是現在,將來,應該有球形的人、圓 形的人、扁形的人、有獨須的人等等之分。” 我的眼張得老大,樣子像一個傻瓜。 蒙博士道:“事實上,這种觀念還不是我首先提出來的, 你自然記得邁杜陀里鎮靜劑?” “是,我記得。” “孕婦在服食這种鎮靜劑之后,影響了胎儿的發育,所 以生下來的胎儿,和我們是不同的。” “他們是畸形的,”我說:“他們沒有手臂,沒有手,但是 那种情形早已不再有了。” 蒙博士道:“這种情形雖然不再存在了,這一類沒有手 臂的人,數量也不多,但是他們在漸漸地長大,他們是另一 种人,和我們不同的。” 我忙道:“那怎可算是另一种人?他們只不過是殘廢,先 天的殘廢而已!” “不!”蒙博士大聲否定我的說法:“他們是另一种人,他 們在母体的子宮之內,發育過程和我們不同,他們是無臂 人,我曾經對兩個那樣的嬰儿,作過詳細的檢查,發現他們 細胞的染色体數字,也和我們大大有异,現在還未曾有無臂 人的下一代,然而我敢說,無臂人的遺傳因子中,無臂的成 分十分高!” 我苦笑著,道:“你是說,他們會自成一种人种,一直繁 衍下去?” 蒙博士點頭道:“理論上是如此。” 我的心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重壓,我非要大聲叫嚷,來 沖破那股無形的重壓不可,所以我大聲叫了起來,我叫道: “就算無臂人是另一种人,但你制造出來的怪物卻不是人!” 蒙博士的目光嚴峻,他的臉上肌肉,堅凝得如同石頭雕 刻一樣,他緩緩地道:“衛先生,你說這樣的話,犯了兩個錯 達成產生新生命的目的。我要的不是那樣的成功!” “那你需要什么樣的成功?” “我要一個老人,真正回到他年輕的時代,他的思想,他 的身体,全是年輕的,只有他的知識是丰富的,如果可以做 到這一點,那才是新的境界 !” 我盡量使我的語言保持冷靜,我道:“博士,放棄這念頭 吧,那不可能,你別再試驗下去了,再試驗下去,只有制造更 多的怪物 !” 蒙博士立時斥道:“胡說,我已經証明了生命是可以從 頭再來一次的,只不過我的試驗還未曾做到十全十美的境 界而已,怎可以在大有成績的時候放棄?” 我從蒙博士的臉上那种神情中,看出他決不會接受我 的勸告,所以我還有一番話想講,終于只是口唇翕動了一 下,未曾講出來。 我雖然沒有再說什么,但是蒙博士卻還不肯放過我,他 緊接著道:“你曾答應過參加我的工作,我正需要你這樣的 人來做我的助手 !” 我沒有立即回答,而這時,我腦中正在迅速地轉著念, 現在是我面臨決定的時刻了,我必須作出決定。當然,我是 絕無法參加博士的實驗工作的。 蒙博士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算犯罪,相信最精通法律的 人,也難以作出決定,但是他的工作,至少令我惡心,一想起 那些怪物來,我就會寢食不安。 我心中迅速地盤計著,慢慢地舉起手來:“關于這事 ……” 蒙博士道:“怎么樣?” 我笑了一下:“那就是我的決定!” 蒙博士瞪大了眼,在等著我的決定,他做夢也想不到, 我的決定,是對准了他的下頦的重重一拳 ! 這時,房間中只有我和博士兩個人,所以我出其不意地 一動手便占了上風。 博士的身子因為那一拳而向后倒去,他完全沒有還手 的机會。我又在他的頭上,加上一拳,他軟倒在地上,我在他 的身上,搜出了那柄槍來。 然后.我將他放在沙發上,舉起了他的手,撐住了他的 頭。 那樣子,使得博士看來好像是撐著頭,坐在沙發上在休 息,就算有人進來,總還可以藉此掩飾几秒鐘。 我吸了一口气,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第五部:迅速撤退 走廊中有兩個年輕人站著,一看到了我,就現出十分注 意的神色,我知道這時候,我是一點不能表現沉不住气的。 所以我反向他們兩人,招了招手:“請過來。” 那兩個年輕人互望了一眼,顯然弄不清我用意何在,但 是他們還是向我走了過來,我等到他們走近,便大模大樣吩 咐道:“替我准備一輛車。” 他們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來,我根本不給他們多作 考慮,便道:“我和博士談好了,我來參加他的工作,我要回 去拿些東西,博士就在里面,你們是不是要去問一問他才肯 听我的話?” 我一面說,一面作勢要去推門。 這時候,我作兩個打算,如果他們真的要探頭進去看博 士的話,那我在他們的背后突然偷襲,足可以將他們兩人也 擊昏過去的。 而如果他們表示信我的話,那自然最好了。 結果,在我作勢去推門之際,他們兩人一起道:“不必 了,但是我們……沒有多余的車子。” 我顯得不耐煩:“那么,打電話替我召一輛計程車來!” 他們兩人答應著,我已向門口走去,當我來到門口之后 不久,一輛計程車也來了,我發現那兩個年輕人一直在我的 身后,我在上車的時候,還向他們揮了揮手。 計程車駛出了街口,我吩咐司机駛得快些,我大口大口 地吸著气,像是我才被活埋過而又掘了出來一樣。 我當然不曾被活埋過,但是我卻的确有那种极度的窒 息之感。 我的怪動作,引得那司机頻頻向我看來,而且還十分關 心地問道:“先生,不舒服么?” 我忙道:“沒有,我只希望快一點到,請你將車子開快一 些。” 那司机十分喜歡說話,又道:“先生,你的臉色很不好, 你好像剛給人家綁了票,從匪巢逃了出來。” 我勉強又笑了一下,車子已轉進了鬧市,不一會,便在 小郭的事務所前,停了下來。 我几乎是直沖進小郭的事務所的,所有的人,全以十分 奇怪的神色望著我,我推開了小郭辦公室的門,小郭正和一 個珠光寶气的胖婦人在交談著。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十分難看,因為那胖婦人一看到了 我,竟肉麻地尖叫了起來。 我冷冷地向那胖婦人瞪了一眼,喝道:“出去 !” 那胖婦人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我再度大喝一聲,她狼 狽奔了出去,我關好了門,小郭攤了攤手:“你赶走了我的主 顧了!” 我并不說什么,拉開他的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來,拔 開了塞,喝了兩大口,才轉過頭來:“小郭,你比我幸運得 多!” 小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瞪大了眼望著我,我又 道:“你沒有給他們揀中,而我卻遇到了蒙博士,給他們帶去 做實驗 !” 小郭立時現出十分興奮的神情來:“真的,你遇到了一 些什么?” 我的腦中十分亂,我遇到的事太多了,一下子也根本難 以講得完,而且,我講出來,小郭也未必會相信的,所以我只 是喘著气。 小郭是深知我為人的,是以他看到我這等情形,更知道 事情非同小可! 小郭連忙道:“你怎么?可是你已被他們--” 他的話還未曾講完,我便想起那些接受試驗的老人,變 成的那种怪樣子來,我忙搖頭道:“不,我沒有什么,沒有什 么發生在我的身上!” 小郭呆呆地望著我,他大概也被我的神態嚇呆了,所以 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直到我漸漸緩過气來,他才又道:“那么 ……究竟怎么了。” 我想告訴他,我在蒙博士那里,究竟見到了一些什么。 但是那樣的事,我甚至連再想一想的勇气都沒有,別說再叫 我講一遍了。 我搖著頭:“別問我。” 小郭苦笑著:“別問你?那怎么行,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啊。” 我站了起來:“我告訴你一個地址,你快去告知警方,最 好和警方的高級人員一起去,到了那里之后,你就可以知道 真相了!” 我講完之后,又喘了几下,才將蒙博士的地址,對他講 了出來。 小郭連忙振筆疾書,將我告訴他的地址,記了下來,但 是他的臉上,仍然充滿了疑惑的神色。 但是,我不等他問出來,便道:“你不必問我什么,等你 到了那里,看到了那里的情形之后,你也會和我一樣,再也 不愿提起它 !” 小郭沒有說什么,我像是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地向外 走去。 小郭忙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搖手道:“當然不必,你還是快和警方聯絡的好,遲了 怕會有意外。” 小郭點著頭,我走出了他的事務所,出了那幢大廈,然 后回到了家中,蒙頭大睡。 我在熟睡中,做了很多惡夢,最后,我夢見那個肉球一 樣的怪物,伸出章魚触須似的東西,在搖我的身子,我嚇得 大叫了起來。 我一面叫,一面睜開了眼,在我的面前,當然不是那個 肉球,而是一張十分美麗的臉,屬于我的妻子白素。 在那一剎間,我不禁發起呆來,白素自然是美麗可愛, 但是人的樣子,在別的生物眼中看來,是不是也可以算怪异 莫名的呢,我自問著。 如果我是樣子与人截然不同的生物,那么看到人的怪 模樣之后,說不定也會引起一陣惡心的。 人的樣子,如果仔細形容起來,真可以說是怪到了极 點,試看,人有一個球狀体在最上面,在那圓球之上,有著几 個孔眼,其中的兩個孔眼上,還生著毛,而整個圓球上,也有 毛,在一個大洞中,甚至還有一條會伸縮的軟的,有著發膩 的液体,异樣的紅色的東西,和兩排白森森的骨頭 !夠了,只 講到人的頭,已是夠怪异了,但是因為我們一出世就看到 它,所以一點不覺得怪,還會覺得它美麗可愛 ! 白素看到我那樣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她,十分吃惊:“你 怎么了?” 我忙道:“沒有什么,我……做了一個大噩夢,幸虧你及 時搖醒了我。” 白素笑了起來:“我不是因為你做噩夢而搖醒你的,有 客人來了。” 我懶洋洋地問道:“什么人?” “小郭,還有警方的杰克中校。” 一听得是他們兩人,我立時從床上,直跳了起來,他們 兩人來了,那一定是為了蒙博士的事情。 但是白素卻現出十分憂慮的神色來:“你可是闖了什么 禍?因為我看到那位中校,似乎十分惱怒,小郭也有點手足 無措的樣子。” 我搖著頭道:“不,我沒有闖禍。” 在我那樣講的時候,我心中想,杰克和小郭兩人,一個 惱怒,一個不知所措,那應該是看到了蒙博士那里的情形之 后,正常的反應。 但是接著,我便知道我自己想錯了。 我急急地向客廳走去,當我看到了小郭和杰克中校之 際,他們兩人的神情,正如白素所形容,但是出乎我意料之 外的是,杰克中校本來是在來回踱步的,但是他在一看到了 我之后,便立時站定了身子,冷冷地道:“來了,英雄人物來 了!” 小郭也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苦笑著:“你將我害苦 了!”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我道:“小郭,但是你總 算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杰克中校突然大叫了起來:“我們什么也沒有看到,只 看到你這小丑,在胡言亂語!” 听得杰克中校那樣講,我不禁大為愕然,我暫且壓抑著 心頭的怒意:“這是什么意思?” 小郭苦笑著:“照你所說的地址,我和警方人員一起赶 去,可是,那是一所空屋子 !” “空屋子?”我叫了起來。 杰克仍然气乎乎地望著我,小郭則點頭道:“是的,全是 空的,什么也沒有。” 我忙道:“那不可能,我离開并沒有多久,你們可能是找 錯了地方,我們再去 !” 杰克中校冷冷地道:“衛斯理,你花樣實在太多,我可沒 有興趣了。” 我大聲道:“你一定要去,在那里,你會見到前所未見的 怪誕東西。” 小郭必竟對我有信心,他立即站到我這一邊:“好,我們 再去!” 我們兩個人都向杰克中校望去,杰克畢竟也是一位十 分出色的警務人員,只要事情有值得怀疑之處,他也不會放 棄的,所以,他呆了半分鐘之后,自嘲地道:“好,我不妨再去 做一次傻瓜 !” 我們三人一起出了門,門外停著一輛警車,我請駕車的 那位警員坐開去,由我來駕駛,我將車子的速度,提高到了 可怕的程度,相信有史以來,從來未有一輛警車,如此在市 區之內橫沖直撞的。 我將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子正在蒙博士的住所門口,杰 克也立時發出了一下冷笑:“我們沒有找錯地方,看看我們 的大英雄,能發現一些什么?” 我忍耐著杰克的冷嘲熱諷:“小郭,你們剛才才來的就 是這里?” 小郭點頭道:“是的,是這里。” 我略呆了几秒鐘,在那几秒鐘之內,我想了許多事,我 想到我在這屋子中所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定是事實, 絕不可能是我個人的幻覺! 由于我在車中坐著不動,是以杰克又惡言相向起來,他 冷笑著道:“咦?怎樣了?臨陣退縮了?還是要告訴我們,你 只是做了一場夢?” “杰克!”我不禁十分气憤,大喝了一聲:“不要那樣,或 許是在我离開之后,他們知道本身的秘密不能保留,是以迅 速撤退了!”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杰克仍然用不屑的神情望著 我,他能夠有一個机會那樣攻擊我,他心中可能得意得要將 這件事刻在墓碑之上的。 因為我和他打過很多次交道,每次都是他落下風,他的 心中,有著一股對我難以宣泄的恨意,自然不肯放過我。 我繼續道:“只不過他們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去撤退,他 們一定會留下些東西,我也一定可以在空屋子中找到一點 東西!” 杰克冷笑著道:“那你就去啊,還坐在車子中不動作什 么?” 我打開車門,跳下了車,小郭連忙跟在我的身后,杰克 中校帶著几個警員,也下了車,我們一起進了那幢外表看來 十分古老的房屋。 像那樣外表古老的房屋,在本市可以是獨一無二的了, 我當然不會找錯,而且在我進去之后,客廳中的陳設,并沒 有多大的變更。 但是一切卻和上次來的時候大不相同,客廳之中凌亂 不堪。 我繼續向前走去,我記得這房子的結构,我一間又一間 房地找過去。可是找到的卻只是凌亂,有几間房間,亂得像 是有几百頭大象來蹂躪過一樣。 我終于來到了蒙博士帶我看到了那兩個怪物的那間大 房間門前。 那大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我推了推門,門鎖著,我也懶 得對杰克說話,只是向他作了一個手勢,杰克立時向門鎖射 了兩槍。 門鎖損坏,我一腳踢開了門,走了進去。 才一走進來,未曾打開另外的几扇門前,我自然看不到 那些怪物,但是我已不由自主,起了一陣戰栗的感覺,我的 聲音甚至也發起顫來。 我指著那些門,道:“那些門,你們看到沒有,你們只要 打開其中的任何一扇,就可以看到你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 曾看見過的怪物!” 我一說完了那几句話,立時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小郭惊 訝道:“咦,你作什么?” 我已然退到了門外:“沒有什么,只不過我不愿意再看 那些怪物而已。” 我在到了門外之后,又听到了一下槍聲,然后便是“砰” 地一聲,有一扇門被踹開的聲音,再接著,便是杰克的一下 怒吼聲。 而我在那時,身子已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想起那些小房間中的怪物,實在是沒有法子不發抖,我 連忙又向前走出了兩步,對那种怪物,离得越遠,心理上越 好過的。 但是,我才走開,我的肩頭,便已被人緊緊抓住。那种事 發生在我的身上,真是講出去也沒有人相信的,因為我是一 個身手极之敏捷的人,有人在背后走近我,我一定可以覺 察。 但是,由于想著那些怪物,心頭恐怖莫名,竟使我被人 抓住了肩頭才知道。 我忙轉過身來,看到抓住我的肩頭的,正是杰克,我忙 道:“你看到那些怪物了?你能夠想象……那些怪物原來是 什么樣子的!” 杰克放了我的肩頭,但是他卻大聲吼叫了起來:“我難 以想象,你是那樣無聊的騙徒 !” 我不禁愕然,杰克叫道:“那些小房間中什么也沒有,全 是空的!” 我本來是再也沒有勇气走進那房間去的了,听得那樣 說,我才又走了進去,几乎所有的門全被打開了,每一扇門 內,都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我沖到一扇門前,在那間房中,本來有一個玻璃氧气 箱,箱中有一個果實一樣的東西,据蒙博士說,那是人的生 命形成時的原始形態。 但是。現在房間中什么也沒有了! 我呆呆地站著,喃喃地道:“搬走了,他們竟什么都搬走 了!” 杰克在我身后冷笑著:“對不起,我也再見了!” 他向那几個警員揮了揮手,几個警員立時跟著他一起 走了出去,小郭望著我,遲疑著未曾走,我則仍然像木頭一 樣地站著。 過了好久,小郭才道:“你還不走么 !” 我搖著頭:“不走,我還要仔細地找一找,看看他們可有 什么東西留下來,他們并沒有多少時間,總應該有點東西留 下的。” 小郭嘆了一聲:“你為什么一定不肯告訴我,你在這里 遇見了什么怪事?” 我望了小郭半晌,在我望著他的時候,我几乎已要決定 將事情的經過講給他听了。但是終于,我還是改變了我的主 意,我嘆了一聲:“不,我不說給你听,你最好還是不知道。” 小郭有點生气,但是在我的面前,他自然是發不出脾气 來的,他只是揮了揮手,我道:“我們上上下下找一找,看可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 小郭沒有再說什么,于是我們就在這屋子中,仔細地搜 尋起來,我們搜尋了好几小時,才停止了那种沒有意義的工 作。 我說這种工作沒有意義,是因為我們根本找不到什么, 什么也沒有,留下來的東西,全是在任何屋子中都可以找得 到的東西,而我想發現的一切,卻全被蒙博士所帶走了,蒙 博士在撤退工作方面做得如此徹底,那實在是我料不到的 事情。 我和小郭走出了那巨宅,來到了路上,我的神情十分沮 喪,低著頭,慢慢地走著,小郭忽然道:“我倒有一條線索,可 以追尋他們。” 我沮喪得甚至懶得講話,只是望著他。 小郭道:“他們搬走了許多東西---照你所說,那么,他 們一定要動用許多卡車,和許多十分熟練的搬運工人,一定 是有規模的搬運公司來完成這件事的,你說是不是呢!” “當然是 !”我興奮了起來。 “去調查所有的搬運公司,可以有眉目,”小郭接著說: “這件事可以由我來進行,你應該去休息一下,你的精神似 乎不很好。” 我知道以小郭的才能而論,進行一件那樣的事,簡直輕 而易舉,而我,也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所以我點了點頭。 小郭伸手,截住了一輛街車,他先讓我上車,我道:“別 忘記,一有了消息,立即通知我!” “當然,你放心!”他回答著。 我上了車,在車中,思緒混亂到了极點。 到了家中,我也一言不發,只是坐著發呆。 我想,在我离開之后,到小郭會同杰克,一起到那所古 老大屋去,其間至多不過四五小時的時間,蒙博士的行事, 竟如此干淨利落。 我實在難以想象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在那屋子中,不 但有器材,而且還有很多那樣的怪物 ! 現在,蒙博士在何處,只有依靠小郭的調查了,我不由 自主地嘆起气來,白素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我,柔聲道:“你有 什么心事?” 我搖了搖頭:“沒有什么,我們要找的人走了,我正在 想,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素握著我的手:“別想得太多了,你在想的事,實在都 是和你無關的,是不是?”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以說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卻 也不是全然無關,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在歌劇院出來,我們 見到的那中年人,他叫蒙博士,你知道蒙博士和生命開了什 么玩笑?” 白素搖了搖頭,并不出聲。 我又嘆了几下,本來是絕不想將蒙博士所作的一切講 給任何人听的,但是那樣的事,如果我藏在心里,不講給人 家听,那又會造成我內心极大的不安,是以我還是非講出來 不可。 我將蒙博士的所作所為,詳詳細細,向白素講了一遍。 等到講完之后,白素的面色,十分蒼白,而我的心中,則輕松 了不少。 過了好一會,白素才道:“那太可怕了,那實實在在,太 可怕了!” 我苦笑著:“但蒙博士還洋洋自得,以為他做了一件十 分好的好事,他還揚言,以后將不會有死亡,那种种奇形怪 狀的‘再造人’,將和我們一起生活在地球上!” 白素有點失神地睜大了眼睛:“我想,那不可能,只不過 是他的夢想而已。” 我沒有再說什么,因為,就算那是蒙博士的夢想,那么, 他的夢想,也已經實行了一部分,因為他已有了十几個那樣 的再造人 ! 小郭的消息,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來,他在電話中 道:“我已查到了,蒙博士也料到我們會去調查搬運公司,所 以他吩咐搬運公司不可對人說,但是,我還是一樣查到了 !” “他將一切搬到了什么地方?” “一共是七輛大型搬運車,搬到了碼頭,又有三艘躉船, 將東西運走,我們還未曾找到那三艘船,是以還沒有法子追 查他真正的下落。” 我皺著眉道:“三艘船是無法隱藏的,只要再查下去,一 定可以查到的。” 小郭道 :“是,我再去查。” 小郭第二次消息,是下午三點鐘來的,他說;“我已查到 那三艘船了。” 我急忙道:“怎么樣?” 小郭道:“据那三艘船的船主說,他們將一切,運到了停 泊在海港的一艘中型輪船之旁,上了貨,他們就离開了。” “那是什么輪船。” “困難就在這里,那輪船國籍不明,据稱,一上了貨之 后,立即就駛离了海港,只知道它很殘舊!” 我吸了一口气:“可能是蒙博士的私人輪船 !” 小郭表示同意:“我也那樣想。” 我又道:“即使是私人輪船,也可以從港口的管理處查 到它的去向。” “我查過了,据那艘船的呈報,是駛往所羅門群島的,那 是一個很長的航程,而且,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目的地,究竟 在何處?” 我嘆了一聲:“希望蒙博士的實驗,至此為止,那實在太 可怕了!” 小郭在電話中靜了片刻,才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應 該講給我听的。” 我考慮了一下,小郭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不應該隱瞞 他的,是以我又將事情的詳細經過,和小郭講了一遍,我敘 述得十分之詳細,連我自己,又忍不住再一次有惡心之感。 當我講完了之后,小郭的苦笑聲,傳了過來:“我真是幸 運得很 !” 我知道他那樣說的意思,他說他“幸運”,是因為我們兩 人,同時扮成了老人,但是我卻被蒙博士找到,他卻沒有那 樣可怕的經歷。 我嘆了一聲,小郭道:“這件事,我看就此算了吧,蒙博 士已离開了本地,事情的本身,又如此可怕,還是別再追究 了。” 我立即回答道:“小郭,你這种話是白說的,你明知那和 我的性格不合!” 小郭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道:“那么,我再去留意一下那 輪船的動向。” “好的,”我放下了電話。 接下來好几天,我都心神恍惚,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做 噩夢,而且我噩夢中出現的,又毫無例外,全是那樣的怪物。 但是一直沒有蒙博士的消息,也沒有老人再神秘失蹤,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那种恐怖的印象,也慚漸淡薄了,當 然我無法忘記,想起來之時,仍然不免有一种寒冷之感。 一直過了大半年,我几乎將蒙博士這個人忘記了,而那 天早上,我打開報紙,卻看到一則新聞:夏威夷出現怪物,目 睹者惊至昏厥。 第六部:遇到怪物的少婦 那新聞說,夏威夷有兩個少婦,用手推車推著她們的嬰 儿,在海邊漫步,忽然看到一個樣子十分可怖的怪物。兩個 少婦都嚇昏了過去,她們在醒過來之后,甚至難以形容這怪 物的形狀。 我對著這則新聞,發了好一會呆。 蒙博士和他的怪物,是不是在夏威夷呢?至少,有可能! 而我自然要去查根究底,因為我決不是對任何事情輕 易中途放棄的人。 我瞞著白素,開始去辦出門的手續,第二天下午,我對 白素撒了一個謊,說是在夏威夷的几個朋友,有一些要緊的 事要我去一次,几天就回來。 當天晚上,我就到了夏威夷,第二天,我就往那一則新 聞記載的地方去了。 那里是一個很幽靜的海灘,有濃密的林木,隱藏在林木 中的,則是一幢幢的房子。 一切很平靜,海灘上躺著不少在晒太陽的人,也有人在 逐水嬉戲,那則新聞几乎并沒有影響人們的享樂,那自然是 當地人未曾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只想到那可能是這兩個 少婦眼花而已。 我在一家沿海的餐室中坐了下來,和在當地報館中服 務的一個朋友,通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在夏威夷,現在在 什么地方,要他立即查一查那兩個發現怪物少婦的住址,我 准備去找她們。 報館的那個朋友知道我的為人,也知道我對一些稀奇 古怪的事最有興趣,是以他立時在電話中打趣道:“那是什 么怪物,是金星來的,還是火星來的?” 我卻全然沒有心情和他開玩笑,我只是嚴肅地道:“那 是地球上的,謝謝你,現在別再問了,快去查那兩個少婦的 地址吧!” 那朋友笑著:“好,听你的語气,好像是世界末日就快到 了一樣,你等一等。” 我等了大約十分鐘,才又听到了他聲音:“她們是鄰居, 她們的丈夫也是好朋友,合股開設一家出租游艇的公司。” “我要她們的地址。” “你听我說下去啊,”我那朋友說:“他們的游艇公司,叫 著占和布朗游艇公司,招牌是紅底白字,如果你在海灘邊上 -- ” 我忙道:“是的,我看到那招牌了。” “那你就可以到那公司去,她們輪流一個在家照顧孩 子,一個在公司照顧業務。你到公司去,不是見到占太太,就 一定見到布朗太太。” “好,謝謝你 !”我放下了電話,立即推開了電話亭,迎著 清涼的海風,向前走去,那家游艇公司,离電話亭只不過十 來碼。 我到了游艇公司的門口,看到一個身形壯碩的少女,穿 著短褲,從一張桌子后站起來,笑臉可親,道:“先生,你需要 什么?” 我忙道:“我想見占太太,或布朗太太。” 少婦呆了一呆:“我是布朗太太。” 我作了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假稱是一家通訊社特 派來的,派來采訪有關她見到的那個怪物的消息,請她合 作。 當我講到她見到的那個怪物的時候,她臉上紅潤的神 色立時消退,她變得十分惊懼和蒼白。她連看也不向我看一 下,就下了逐客令:“對不起,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請你走 吧!” 我知道像這一類的美國家庭,他們的收入都不會太丰 裕,大多數都期望著一筆額外的收入,所以我并不离開,又 道:“布朗太太,如果你能和我合作,詳細描述那怪物的情 形,通訊社方面,可以付出一筆相當數目的錢,作為報酬。” 可是布朗太太卻顯然沒有興趣听我的話,她的臉色更 蒼白,同時她高聲叫了起來,道:“布朗!” 一個身形壯碩,高大,至少有二百二十磅的大漢,像旋 風一樣地卷到了她的身邊,布朗太太像是要昏了過去,而那 大漢將她扶住。 布朗太太指著我:“布朗,請他离開,他在騷扰我,請他 离開 !” 大漢立時向我瞪眼,向我道:“你听到我太太的話了么? 你是想自己离去,還是我將你拋出去?” 我盡量使自己的臉上保持著微笑,我道:“我是一點惡 意也沒有,我只不過替你們帶來一筆外快而已。” 一听到了“外快”那個詞,那大漢的眼中,立即閃耀出异 樣的光輝來,他立即吹了一下口哨,道:“什么外快,有多 少?” 我道:“大約是七千到一万元,那要看尊夫人的合作程 度而言。” 他的口哨聲更響:“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想要她做什 么?” 我道:“十分簡單,只要她和占太大,能將當日遇到怪物 的經過,詳詳細細講出來,并且答复我的問題,她和占太太 就可以最高得到一万元。” 布朗太太的心情,我十分明白,因為我自己在蒙博士那 里,見到了那樣的怪物之后,我也是一樣不想再提起它們來 的。 可是現在,我卻又非做殘酷的事不可,因為我希望得知 事情的真相。 我故意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那真太可惜了,我只好去 找另外的題材了,再見!” 我轉身向門外走去,我知道布朗先生一定會阻止我离 去的,果然,他立即大叫了起來:“喂,你別走,事情可以商 量,是不是?” 我再轉過身來,布朗已握住了她妻子的手:“親愛的,一 万元,你想想,有了一万元,我們就可以增購兩艘游艇,而只 要一個夏天,那兩艘游艇,就可以替我們賺來另外兩艘!” 布朗夫人緊閉著眼,一聲不出。布朗先生繼續道:“而你 所要做的,只不過是將那天經過的情形講一遍而已,你不是 已向警方和記者都講過了一遍么?什么也沒有得到,再講上 一遍,又怕什么?” 布朗夫人嘆了一口气道:“好吧,但是我一個人沒有這 勇气。” 布朗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兩個人一起遇到那 怪物的,當然要兩個人一起說,一万元也由你們兩人平分, 買兩艘游艇,一艘叫莎莉,另一艘,就叫維拉莉絲號!” 布朗神采飛逸,看他的樣子,像是可以靠這一万元發大 財一樣,我也知道,“莎莉”和“維拉莉絲”,一定是布朗太太 和占太太的名字。 他又興奮地道:“先生,請到我們的家中來,我們詳細談 談。” 我自然歡迎他們講得越詳細越好,是以我點頭道:“談 好了,我立即可以將支票付給你們。” 布朗拉著他的妻子,走出了店鋪,向海灘上一幢幢的屋 子走去,二十分鐘之后,在一連兩幢平房之前,停了下來,他 叫道:“占太太 !” 另一個少婦從窗中探出頭來,布朗連忙走過去,將我的 要求告訴她。我看得很清楚,和布朗太太一樣,她的臉上也 現出十分吃惊的神色來。 但是布朗卻不斷說服她,她終于勉強點了點頭,于是, 我們一起進了屋子,占太大正在照料兩個不足一歲的嬰孩, 等我們全坐了下來之后,除嬰孩吮吸手指的聲音之外,沒有 別的聲音。 還是由我最先打破沉寂,我道:“事情究竟是怎樣開始 的,請告訴我。” 兩位太太一起用手遮住了臉,然后,占太太才道:“我們 是不想再提起它了,那天,天气很好,我和莎莉一起推著嬰 儿車在散步--” 占太太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又 道:“忽然之間,我們听到灌木叢中,有一种异樣的聲音,傳 了出來。” 布朗太太忙道:“是的,那是一种很怪异的聲音,要不然 也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問道:“你們可以确切地形容一下那种怪异的聲音像 是什么?” “像是一個人在呻吟!”兩位太太同時回答。 我的臉色,也不由自主,變得十分難看起來。 占太太又補充道:“那像是一個人在呻吟,好像是有人 被綁住了口在發出聲音那樣,當時,我們都向灌木叢中望 去,就看到那……怪物……” 她講到這里,身子竟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 我忙道:“那怪物怎樣?” “那怪物,”占太大又喘著气:“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 在她講了那句話之后,房間中立時又靜了下來。我在過 了片刻之后,問道:“你說‘走出來’,那么,這怪物是一個人, 或是獸?” 布朗太太臉上的神情,可以証明她在竭力使自己有勇 气講述那一切,她道:“那……可以說是一個人,但是我們真 的很難形容,它像是一個人,但是它……它就像是………就 像是……” 在布朗太太不知如何形容那怪物之際,占太太接了上 去:“就像是一個蜡做成的人,但是卻開始溶化了一樣,一切 全是變形的,又好像那是隨便用面粉搓成的人,而面粉又太 稀了 !” 占太太的形容,已經十分貼切了! 盡管我未看到這怪物,但是我也可以肯定,這兩位太太 所看到的怪物,正是我在蒙博士那里見到過的那第一個怪 物,也就是被蒙博士稱之為“成績最好的”那個 ! 我心中又是恐怖,又是興奮,我忙又問道:“你們當時怎 樣呢?” 我們尖聲叫了起來,那怪物的頭上,有几個孔,其中的 一個,發出怪异之极的聲音,我們听得像是有一個人在呼喝 著,接著我們就昏了過去。” “你們能形容那呼喝的聲音么?” 兩位太太互望了一眼,然后搖了搖頭:“不,我們當時實 在太惊恐了,是不是真有呼喝聲,還是我們的錯覺,也未能 肯定。” “那么,救醒你們的是什么人?” “是我們的鄰居,一位大學教授的兩位學生,他們經過, 見到我們昏過去,將我們救醒的。” 我一听得“大學教授的兩個學生”,心中便陡地一動,我 忙道:“那兩個人救醒了你們之后,他們對那怪物有什么表 示?” “他們說我們一定是眼花了,但是事實上,我們決無可 能同時眼花的,所以我們就向警方投訴,可是警方搜查,卻 沒有結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大學教授,可是又高又瘦,雙眼 十分有神,經常穿著黑色衣服的么?” 兩位先生和兩位太太,都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來:“原 來你是認識杰教授的!” 我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所謂杰 教授,就是蒙博士。 我又問:“那位教授的屋子在哪里?” 占太太向窗外一指,道:“從這里去,只不過一百碼,那 房子本來就有很高的圍牆,教授來了之后,又將圍牆加高了 許多,他一定是一個怪癖的人,但他為人倒是很和藹的。” 我沉默了半晌,布朗先生已問道:“先生,我們可以得到 那一万元么?” 我立即道:“可以,但是你們必需對我的訪問,保守秘 密,那是怕有同行會和我們競爭的緣故,希望你們能夠和我 合作。” “當然,當然!”布朗先生愉快地說。 我簽了一張一万元的支票給他們,他們接過了支票之 后,那种高興的神情,使人不容易忘怀,連兩位太太也一起 笑了起來。 而我也和他們告辭,离開了那幢房子之后,我直向布朗 太太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到十分鐘,我就看到了那幢高得异樣的圍牆,那圍牆 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分兩次建成的,因為它分成上下兩截, 下面那截,大約有八尺高,全是一塊一塊大麻石砌成的,而 上面那截,顯然是后來加上去的,也有七八尺,那樣高的圍 牆,看來的确十分异樣。 但這里既然是一個自由發展的國度,自然就算將圍牆 加高三十尺,也不會有人來干涉的。 我在看到了圍牆之后,略停了一停,在考慮著應該如何 做。 蒙博士就住在圍牆之內的那幢屋子中,那是毫無疑問 的事。 不但是蒙博士,而且他的助手,那些儀器,以及那些怪 物,也一定是在那幢屋子之中,他在离開之際,訛稱到所羅 門群島去,但是實際上,他卻是到夏威夷來了,如果不是那 兩位太太遇到了怪物,而且新聞又傳了出來,我自然不容易 再找到他。 但是現在,我應該怎樣辦呢? 我是走到門口去求見蒙博士,還是偷偷地從圍牆中爬 進去? 我考慮了大約三分鐘,已經有了決定,我要通過在報館 任職的那位朋友,和當地警方聯絡,然后,突然間沖進去,將 他的所作所為公開!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和蒙博士過不去,因為在理 論上來說,蒙博士在做的,的确是一件好事,而不是一种坏 事。 他使一些已走到生命盡頭,隨時可能死亡的老人,重新 獲得生命! 單從這一句話來看,他所做的,簡直是一件大大的好 事 ! 可是,誰又能想到,當生命再來一次之后,它的外在形 式,竟會變得如此可怕! 那或者就是我總不肯放過蒙博士,要使得他的工作停 止的原因。我決定了之后,轉身向外走去,我是低著頭在向 前疾走的,對于路上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我也根本未曾在 意。 突然之間,有一輛車子,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 車子停下之際,所發出緊急剎車的聲音,令我直跳了起 來,我連忙向車子望去,車中也有人伸出頭來望著我,剎那 間,我們兩人都呆住了。 我的惊愕,比車中的人更甚,因為車中的人是在見到我 后才停車的。 車中的人是蒙博士 ! 蒙博士看來瘦了不少,他的臉色,也很蒼白,可見這半 年來,他的日子并不怎么理想。 蒙博士的雙眼,仍然那樣炯炯有神,我決未曾想到我會 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遇到他的,是以我呆住了,不知該說什么 才好。 蒙博士冷笑起來。 他一面冷笑,一面道:“你果然追來了,你是什么,一頭 超級的獵狗?” 我定了定神:“我想你這次逃不掉了,蒙博士,上次你走 得真快,快得就像一只兔子一樣 !” 蒙博士突然笑了起來,但是我自然可以听得到,他的笑 聲十分之苦澀,他道:“好,既然來了,請進來坐坐吧,我有一 些意外的消息要給你,是關于那些新生命的,我想你一定有 興趣听。” 一想起那些“新生命”,我的全身,都不由自主,起了一 陣戰栗之感來。 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看那些東西,而且,我也要設法 使你停止這种把戲 !” “為了什么?就為了兩個無知婦人的尖叫,你就要我停 止那么偉大的事業。” “如果你的事業真是那么偉大,你為什么不公開進行?” 我對著他吼叫著:“為什么你要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為什么 你要在几小時內,搬得干干淨淨?” 在听得我那樣說之后,蒙博士之神情的變化,來得非常 之快。 終于,他那种和我針鋒相對怒意消失了,而變得相當沮 喪,他的語气也平和了許多,他徐徐地道:“你問得好,問得 十分對,那也正是我的悲劇,你知道么?我太先進了,我走到 了時代的前面 !” 蒙博士的話,將他自己夸張到了近乎神話的地步,但是 他的神情,卻表示他的心中,真正在忍受著十二万分的痛 苦。 我沒有出聲,只是望著他。 蒙博士又道:“我遠遠走在時代之前,一百年,甚至二百 年,三百年,或者一千年,走在時代之前的人,是最痛苦的, 他會被認為是瘋子,是妖怪,甚至有被人活活燒死的例子!” 我仍然不出聲,蒙博士攤開了手:“這就是我的悲劇,而 我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你是我第一個說起的人。” 我苦笑著:“你為什么要對我說?” 蒙博士搖著頭:“誰知道?或許我認為你是最能了解我 的心情!” 我的确了解他的心情,雖然我認為他狂妄,然而不可否 認的是,蒙博士做的一切,的确是不應該在這個時代發生的 事。 或許,在將來,事實正如蒙博士所說,地球上的人种之 分,不但有膚色之分,而且有形狀之分--事實上,白种人 和黑种人的外形,已經有很大的分別--地球上會有各种 各樣形狀的人。 或許到了那時候,人人會見怪不怪,會和一個肉球或是 一只蟑螂似的“人”,一起生活。但這种事在現在,一提起來, 就要被人認為瘋子! 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 蒙博士道:“還記得那十九個生命么?他們又有一些极 出人意料的發展,他們的智力,發展得极快,每天呈几何級 數進展。你看到過的那一個,現在的智力,已和一個成年人 無异了 !” 第七部:超越時代的悲哀 我吸進了一口气道:“就是將那兩個少婦嚇得昏了過去 的那個?” “是的,他已能使用文字,但是由于發音系統的不同,他 無法講出我們的話來,但是他有他自己的語言!”蒙博士興 奮地說。 “他一個人的語言?” “那有什么關系?一個人一种語言,和一億人一种語言, 有什么不同,都是人類語言的一种。” 我苦笑了一下:“對不起,請恕我不能理解,因為我是這 時代的。” 蒙博士道:“你知道他在嚇昏了那兩個少婦之后,說了 什么?他說他几乎沒有力量跑回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頭上 長著金色的鬈曲的毛的怪物--那就是那個美麗的金發少 婦。”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感覺,可是,我的喉頭發干,卻 一點也笑不起來。 蒙博士道:“我們看他的樣子怪,他看我們的樣子,也一 樣怪,他也几乎昏了過去!” 我嘆了一聲:“可是,這究竟是我們的世界,對不對?地 球是屬于我們這樣的人,而不是屬于他們那樣的人,對不 對?” 我連問了蒙博士兩聲“對不對”,蒙博士卻大搖其頭, 道:“為什么?是我們的人數多么?如果以數量來說,地球上 最多的是細菌,地球應該是細菌的世界了?” 蒙博士的話,在我听來,全是強詞奪理! 然而,我卻又難以去和他辯駁,因為在邏輯上,他總是 占上風。 我又呆了片刻,蒙博士再度發出他的邀請:“你去看看 他們,你就會承認他們是人了!” 我心中在急促地轉著念,我要用什么方法,來制止這种 事繼續再發展下去。 我現在還想不出辦法來。但是我一定會有辦法的。至 少,我現在應該和蒙博士在一起,而不應該和他离開。要不 然,他只怕又會失蹤了。 然后,我可以找机會和我的那位朋友聯絡,叫他告知警 方人員,一起前來 ! 所以,在我考慮了一下之后,點頭道:“好的,但是我想, 我永不會承認他們是人 !” 蒙博士打開了車門,我上了車,坐在他的身邊,他的車 子繼續向前駛去,不一會,便已駛進了圍牆。 圍牆內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我發現沿著圍牆,是近二 十間石砌的屋子,那些屋子十分矮,不會超過七尺高,當我 跨出車子之際,我看到在其中一間屋子中,有一只怪物,在 慢慢爬出來。 那怪物的樣子,像一只鞋子,可是它足有四尺長,它有 許多足,有兩對眼(我猜想那是眼),它的顏色是一种异樣的 紫姜色,當它看到蒙博士的時候,它發出一陣如同咀嚼似的 聲音來。 我完全僵住了! 在那剎間,我几乎一動也不能動,但是我相信,我曾見 過它的照片,它現在顯然長大了,但是卻也更可怕了! 博士向他揮著手,發出一連串我听來毛發直豎的聲音, 那怪物立時迅速地爬了回去,直到它消失在石屋中,我才透 出一口气來。 我立時尖叫了起來:“那樣的‘人’!” 蒙博士轉過頭來,他神情十分嚴肅,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看他的形狀像什么?” 我喘著气,道:“他不像什么,他根本不是什么!” 蒙博士卻仍然追問:“我本來也不知道他像什么,但是 如果你熟悉生物的進化史,你一定可以看出,他和人類的老 祖宗的面目是一樣的。” 我張大了口,惊訝得說不出話來。 蒙博士繼續道:“你還想不起來么?它的樣子,和化石上 的三葉虫相比較,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三葉虫 !在寒武紀、志留紀曾經是地球上主要生物的三 葉虫 ! 不是蒙博士提起,我很難將那怪物和三葉虫聯想在一 起,但是現在,我也決不會怀疑那怪物和三葉虫有什么多大 的不同。 我張大了口,我那樣子一定像是一個傻瓜,而在剎那 間,我几乎也不能說什么,我只是“啊,三葉虫,啊,三葉虫。” 似乎除了那四個字之外,我已喪失了講別的話的能力。 蒙博士道:“是啊,你覺得它們兩者相像了?這不是太奇 妙了么?一個人,在他的生命用某种方法,回到原始狀態之 后,再來一次,他的樣子會和以前不同,可是不論怎樣變,還 是變不出人類遠祖形狀的范圍。” 我仍然在叫:“啊,三葉虫。” 我又講了好几次之后,才問道:“人是由三葉虫變來的 么?” 蒙博士道:“從現在這种情形看來,那可以肯定,只要我 拿出這個例子來,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駁得倒我的理論了。” 我道:“那么……你其余的人呢?” “他們一定也像各种人類的遠祖,地球上最早存在的生 物,早已進化了,他們甚至不像三葉虫那樣,留下了大量的 化石,所以他們的形狀,根本不為人所知,但是,生物在逐漸 演變進化中,一定曾經過那几個形狀。” 我突然叫了起來:“我看到過其中的一個,那……像是 阿米巴虫 !” 蒙博士道:“你說得對,他十足是阿米巴虫,他會隨時改 變他身体的形狀,你可想見見他?” 我連忙搖著手,蒙博士又道:“阿米巴是原始生物,當然 阿米巴的体積十分小,可是你別忘記,生命再起源時,兩個 細胞的結合,也和常人一樣大小!但是他只不過有著阿米巴 的外形,他的內臟和腦部,和我們是一樣的,他是一個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苦笑。 我揮著手,我想說什么,可是我實在說不出什么來。蒙 博士忽然問道:“你養過金魚?” 我總算講出兩個字:“養過。” “有過繁殖金魚的經驗?” “有。” “你有研究過遺傳因子對金魚的影響?” “當然沒有,我養金魚只不過為了欣賞它們的美態!” “你覺得金魚美麗么?”蒙博士再問。 這個問題,實在是最沒有意義的了。金魚自然是美麗, 不但中國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金魚的 美麗。 我瞪著眼,并沒有回答蒙博士的問題。 而蒙博士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你一定 覺得金魚美麗,但金魚是鯽魚變成的,金魚和鯽魚的差异多 么大?金魚看鯽魚,就像我們看三葉虫一樣。” 我仍然不出聲,蒙博士的話,多少有一點道理,有几种 品种的金魚,体型上和鯽魚的形狀,相差之大,不可比擬,也 使人難以想象。 譬如說,鳳尾翻鰓珠鱗絨球紫虎頭,那是一种极罕見的 金魚,它的形狀,和鯽魚簡直完全不同 ! 蒙博士又道:“如果是有成功繁殖金魚的經驗,那么你 一定知道,不論什么品种的金魚,魚卵經過孵化之后,一大 部分小魚的形態是和鯽魚一樣的!” 我點著頭,因為蒙博士講的是事實。 博士再道:“那就是原始遺傳因子的作用,不論金魚變 得多么厲害,但是它們的下一代中,總還有一些保持著原來 的形態!” 我道:“照你的理論來說,人會生下像三葉虫一樣的嬰 儿?” “當然不會,人比鯽魚進步得多,但是遺傳因子的作用, 十分神秘而不可捉摸,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忽然有了影響, 人不會生出像三葉虫一樣的嬰孩,并不表示遺傳因子不存 在,只不過因為某种因素,壓抑了它的作用而已。”蒙博士說 得十分簡洁。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意思是,當接受了那种注 射之后,潛伏在人類体中,几千万,几万万年的遺傳因子,忽 然又活躍了起來。” “是的,所以,再發育長成的人,接受了人類最遠祖先的 遺傳,他們像三葉虫,像阿米巴 !像我們完全未曾見過的古 生物或是像一個本來要用顯微鏡才可以看得見的微生物, 變得如此多姿多采!” 我不禁發出一下呻吟聲來,苦笑著重复著蒙博士的話: “多姿多采!” 蒙博士道:“自然是,你不覺得這件事在科學上的价值, 無可比擬?” 我忙道:“我一點也看不出。” “唉,你這個人,”蒙博士搖著頭;“你真看不出?不必多 久,世界上最受人注意的模特儿,不是美女,而是几位三葉 虫女士,我們都知道三葉虫,但是我們所知的三葉虫的形 狀,是從化石上模擬下來的,而這位女士,卻是真正的三葉 虫,全世界有多少實驗室,多少高府要爭著聘請她!” 我發覺我已沒法子再和蒙博士說下去了,我不是說他 講的話不對,他講的話很對,那些令人毛發直豎的怪物,可 能會比任何美女更吃香,但是我卻沒有法子接受他的這种 觀念。 我和他一起停在屋子的門口,他請我進去,但是我卻只 是站著。 我道:“我要走了。” 蒙博士搖著頭:“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要搬家了,現 在我不想搬家,因為他們都長大了許多。” 我攤著手:“你可以將這一切公開 !” “還不到時候,朋友,”蒙博士說:“哥白尼說地球是圍繞 著太陽轉的,他被燒死了,因為他的觀念,超越時代,我也是 一樣!” 蒙博士不斷搖著頭,又道:“如果現在我將一切公開,我 也一樣會被現在的法律處死,雖然在几百年之后,這又會被 當作是歷史上的反動,但現在我的死,卻絕不會有人同情, 正像哥白尼被燒死,甚至是出于社會的壓力一樣的道理。” 我心中嘆了一聲,因為蒙博士若是被法律處死了,我一 定拍手稱慶,但照他說來,這樣的事,如果成為歷史,那就會 被認為是野蠻了。 我無法知道像蒙博士的預測是不是會成為事實。但是 我卻至少知道,他舉的那個例子是對的。現在,我們看哥白 尼被燒死,自然是一种野蠻,但是在當時,卻被認作是理所 當然的事。 蒙博士突然伸手,按在我的肩頭上,他的聲音,也變得 十分誠懇,他道:“所以,衛先生,就算你不能幫助我,也請你 不要阻擋我,在現代人的眼光中看來,我是一個怪人,但是 歷史的新一頁,總是要留一個人來首先創開的,是不是?” 我嘆了一口气,在剎那間,我的心中亂得可以。 我絕不是一個沒有決斷力的人,相反,我的決斷力還十 分強,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卻決不知該如何做才 好。 我原來的意思,是一定要阻止他再做下去,然后,再將 他創造出來的那些怪物毀掉。 但現在,好像蒙博士已說服了我,我該怎么辦呢? 我呆了好半晌,才道:“那我首先要听听你的計划,你今 后的發展計划怎樣?” “我自然已停止了對老人的試驗,我在經過了十九次的 試驗之后,知道在生命再來一次之時,仍要維持現代人的外 型,机會實在太微,而我也沒有法子去抑制突如其來的遺傳 因子的影響,因為直到如今為止,遺傳因子根本不能捉摸。”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么,這些怪人……” 蒙博士道:“我將使我的下半生,致力教育培養這十九 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你倒說得容易,他們的樣子……你想, 你能帶他們出去公開活動么?他們一露面,就會引起极度的 混亂,然后就被殺死。” 蒙博士嘆了一聲:“這就是我最大的難題,所以,這里也 不是我長期居留的地方,我計划搬到中美洲洪都拉斯的叢 林中去,你知道,在原始叢林中,不會有什么人,他們也就不 會被人家發現。” 我呆了半晌,又道:“那又怎樣呢?” “我可以使他們受教育,使他們繁殖,他們已有十九個, 而他們的生長速度十分快,可能他們的生命比我們短促,但 是他們的人數一定會漸漸增加,增加到我們要承認他們是 人為止 !” 我伸手扶住門口,夏威夷的陽光,本來十分柔和,但那 時,我卻只覺得陽光刺目得很,我竟然有點目眩頭暈的感 覺。 我實在難以想象如果真的照蒙博士的話去做,世界上 將來會發生什么樣的混亂。這种怪得令人一見就要作嘔的 人,即使越來越多,但他們想要現在的人類承認他們是 “人”,只怕也不可能! 如果他們的數字還不夠,那一定輕而易舉被消滅,世界 各國的紛爭雖然多,但是在消滅那樣的怪物這一點上,一定 可以取得史無前例的各國通力合作! 而如果他們的數字已夠多了,而且也有了武器的話,那 么,這該是地球上大浩劫了,要和那种怪物和平共處,承認 他們也是“人”,要經過什么樣的爭斗才有可能? 那自然不是我的胡思亂想,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排他 性,人有思想,所以排他性更是根深蒂固,我們不妨看看,直 到現在,人類號稱已進入“文明世紀”好多年了,但是多多少 少白人,在心中仍然否定黑人的“人”的地位! 連白人和黑人之間,尚且如此,將來在人和那种怪物之 間,怎能融洽共處? 我一面想,一面搖著頭。 蒙博士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誠 懇,仿佛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他道:“你一定肯答應我的,是 不是?我這個月內就走,從此之后,我不會在文明社會中出 現。” 過了半晌,我才問他:“博士,你覺得那樣做值得?” 蒙博士嘆了一口气:“我非那樣做不可,衛先生,在母親 的眼中,每一個孩子都是美麗的,這十九個生命,全是我一 手培養出來的!” 我更難以下決定了,蒙博士如果照他所說的那樣去做 的話,那么他的犧牲极大,那甚至相當于全誠的宗教信仰者 對宗教的犧牲。 因為照他的計划,他必須和文明社會隔絕,此生此世, 就和那些可怜的怪物為伍。 一個人對他自己所做的事,具有那樣的犧牲精神,那 么,不論他所做的事是如何怪誕,總值得他人尊敬,他已決 定那樣做了,我怎可以再去破坏他的計划? 所以,我在呆了半晌之后:“你還有几個助手,難道他們 也和你一樣?” “是的,他們一共五個人,四男一女,加上我六個,我們 都決定了。” 我嘆了一聲:“你們什么時候离開這里?” “一個月之內。”蒙博士回答。 我又望了他一會,才道:“好的,到時候,我來替你送 行。” 蒙博士搖著頭:“不必了,我會悄悄地离去,不想惊動任 何人。” 我已經轉過身,向外走去,蒙博士也不阻攔我。 當我走出那兩扇鐵門,回頭再去看那高得异樣的圍牆 時,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我可以說是個很固執的,怎么忽然間,我會改變了原來 的主意呢?難道我真認為蒙博士做的事是十分偉大的? 我心中感到一片茫然,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己心中的這 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和我的思想,完全格格不入,但我 卻又不能不接受這事實。 我一直向前走著,直到來到了海灘邊上,望著碧藍的、 一望無際的海洋,我仍然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在海邊站了多久,在思緒混亂的時候,時間過 得特別快,快得莫名其妙,直到我想不應該再那樣呆立下去 時,已經是幕色四合了。 我沿著海灘走著,住宿在海邊的一個小旅店中,第二 天,几乎一天沒有出門,第三天,我才又不由自主,來到了蒙 博士的住所之外。 正當我決定是否應該去見蒙博士的時候,忽然有人在 我的身后大叫一聲:“嗨!” 我回過頭來,站在我身后的是布朗先生,他正滿面笑容 地望著我,我向前指了一指:“我想到教授的家中去拜訪 他。” 布朗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來,道:“你去拜訪他?他已經 搬走了啊 !” 我也吃了一惊,我知道蒙博士是會搬走的,但是他說是 在一個月內,我不知道他那么快就會搬走,只不過隔了一 天! 我忙問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前夜,和昨夜,他們好像習慣在夜晚搬家,吵得沒法子 睡,我和几個鄰人曾一起去向他們提抗議,但他們之中,似 乎沒有人愛說話。” 我道:“你可曾看到什么怪的東西?” 布朗睜大了眼:“你那樣問,是什么意思?怪异的東西? 指哪一類的東西而言?” 我道:“譬如說--” 可是,我只說了兩個字,便住了口,我攤了攤手:“沒有 什么,算了!” 因為,我發覺即使我再問下去,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如果布朗曾看到那些怪物的話,他一定不等我問,就會講出 來的。 布朗對我,十分好感,他見我不再問下去,便又絮絮不 休地告訴我,他已用那一万美金,訂購了一艘有著透明底的 游艇,在那艘游艇之上,將可以看到美麗的夏威夷海中的一 切生物! 他津津有味地講著,但是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隨 口敷衍了几句,就和他告別了。 我并沒有在夏威夷再住下去,當天下午,就啟程回家, 然后,我足足睡了十五小時,才和白素將我在夏威夷的遭 遇,講了一遍。 當天晚上,我和白素去听一個民歌獨唱會,當听眾高叫 “再來一次”之際,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樣的毛發直豎之感! 當然,像許多故事一樣: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見到過 蒙博士和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形狀可怖的“人”,至少,到目 前為止,沒有人知道他們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