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回憶錄   第三十章 法國的痛苦


  我們的下一代也許會注意到,我們是否應繼續單獨作戰這一極端重要的問題竟
然從未列入戰時內閣的議事日程,因為當時政府各黨派人士都認為,這是不言而喻、
理所當然的,並且我們也確實不能將時間浪費在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問題上。再者,
我們已團結一致、滿懷信心地迎接戰爭的新階段。
  6月13日,我最後一次訪問法國;此時,法國政府己撤退到圖爾,局勢更趨緊張。
我帶著愛德華·哈利法克斯和伊斯梅將軍同行。馬克斯·比弗布魯克勳爵也自告奮
勇地一同前往;每當遇到困難時他總能保持樂觀。此次飛行萬裡無雲,我們在一隊
「噴火」式戰鬥機的護航下,比以前繞了一個更大的彎向南迂迴飛行。飛臨圖爾上
空時,我們發現機場昨夜顯然曾遭猛烈轟炸。儘管機場坑坑窪窪,但我們和所有的
護航機都順利著陸。一下飛機,我們立刻感到事態更加惡化了。機場上沒有人來迎
接我們,也不像有人在等待我們。我們從機場衛戍司令處借了一部軍用汽車,驅車
進城,開往市政府,據說法國政府的總部就設在那裡。在那裡也沒有見到一個顯要
人物。但據稱,雷諾將從鄉間乘車趕來。
  時間已將近2點,我主張先吃飯再作安排。商量一陣後,我們便開車穿過幾條街
道,一路上到處擠滿了難民的車輛,車頂上多半舖著床墊,車內塞滿了行李。我們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咖啡館,偏偏又已關了門。頗費一番口舌後總算弄了頓飯吃。
正吃著飯,博杜安先生前來拜訪我,此君的權勢近來與日俱增。他立即用溫和的語
調,婉轉地表示法國的抵抗已毫無希望。假如美國對德宣戰,法國尚可繼續作戰。
他問我對此事的看法。我沒有與他進一步談論這個問題,只是說我希望美國會參戰,
並說我們當然應繼續作戰。我被告知,他事後到處散佈,說我同意,除非美國參戰,
否則法國便可投降。
  然後,我們回到市政府,內務部部長曼德爾正在等候我們。這位克列孟梭的忠
實的前任秘書,繼承了克列孟梭未竟的事業,看起來精神抖擻。他簡直就是精力和
抗爭的化身。他的午餐還有一盤烤雞擺在面前未吃。他就像是一道陽光,照亮了陰
雲密佈的時局。他兩隻手各執一部電話,不斷地用電話發佈命令或作出決定。他的
想法非常簡單:要在法國戰鬥到最後一刻,以便掩護盡可能多的人前往非洲。沒想
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位英勇的法國人。那個受雇來暗殺他的兇手在法蘭西共和
國光復後被執行槍決,完全是罪有應得。曼德爾的同胞和盟國都將他銘記在心。
  不久雷諾也來了。最初他顯得有些沮喪。魏剛將軍曾向他報告法軍已精疲力竭,
戰線已有多處被突破,難民正大量湧入全國各地的公路,許多軍隊已經亂作一團。
最高統帥認為,有必要提出停戰要求,趁現在法國還有足夠的軍隊維持秩序,直至
和平來臨。這便是軍方的意見。當天他還要給羅斯福先生再拍一封電報,表明最後
的時刻已經來到,盟國事業的命運掌握在美國手中,面臨停戰或是媾和,二者必取
其一。
  雷諾先生繼續說,前一天內閣會議批示他的詢問,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英國
將持何種態度。他自己深知誓約的莊嚴:任何一個盟國不得單獨媾和。魏剛將軍和
其他一些人則強調:法國已為共同事業犧牲了一切,已是一無所有。不過,正是法
國成功地大大削弱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英國不承認法國已無力
繼續作戰,如果還希望法國打下去,無疑將把法國推入火坑,從而使法國人民聽任
那些專長於迫使被征服國家人民就範的無情的行家老手的擺佈。這就是他當時要提
出來的問題。大不列顛會認識到法國面臨的嚴酷現實嗎?
  此事事關重大,所以我請求在我答覆之前,讓我和我的同僚們出去商議一下。
於是哈利法克斯勳爵和比弗布魯克勳爵以及其他隨行人員走出市政府,來到一個流
水漏漏、陽光燦爛的花園裡,我們在那裡商量了半小時。回到室內後,我又重申了
我們的立場。無論出現什麼情況,我們都不能同意單獨媾和。我們作戰的目的仍是
要徹底擊敗希特勒,我們感到仍然能夠達到這一目的。因此,我們不能同意解除法
國的義務。但不論發生什麼,我們都不會責難法國;然而這與同意法國不履行諾言
是兩碼事。我竭力主張,法國應向羅斯福總統發出新的、最後的呼吁,我們會在倫
敦給予支持。雷諾同意這樣做,並且答應在知道呼吁結果之前,法國仍將堅持戰鬥。
  會談結束後,雷諾先生將我們領進隔壁的房間,眾院議長赫裡歐先生和參院議
長讓勒尼先生都坐在屋裡。這兩位愛國者都情緒激動地說要誓死戰鬥到底。當我們
走過擁擠的過道來到庭院時,在門口我見到戴高樂將軍面無表情地呆立著。我低聲
地用法語向他致意,稱他為「應運而生的人」ヾ。他仍然無動於衷。庭院裡大約有
100來位法國領導人物,其狀極為悲慘。有人將克列孟梭的兒子領來見我,我緊緊握
住他的手不放。「噴火」式飛機飛入空中,我在平安、迅速的歸途中美美地睡了一
覺。這樣做很明智,因為在晚間就寢前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ヾ原文指拿破侖·波拿巴。

           *  *  *  *  *
  晚上10點15分,我向戰時內閣作了新的報告。我的講述得到了兩位同伴的認可。
我們正坐著開會的時候,肯尼迪大使到來,給我們帶來了羅斯福總統答覆雷諾6月10
日呼吁書的電報。羅斯福答覆道:

  你的電報使我深受感動。我已對你和丘吉爾先生說過,我國政府正竭盡全力使
盟國政府得到他們目前急需的物資,我們正加倍努力以給予更多的援助。我們這樣
做是因為我們相信和支持盟國為之奮鬥的理想。
  法國和英國軍隊所進行的頑強抵抗給美國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特別使我本人感動的是:為了捍衛民主,你宣佈法國會繼續戰鬥下去,即使因
此而逐漸撤退、甚至撤退到北非和大西洋上也在所不惜。請記住,法國和英國艦隊
繼續控制大西洋和其他大洋,這一點至關重要。還要記住,所有軍隊都需要外援物
資才能維繫。
  我也深為丘吉爾首相幾天前就大英帝國繼續抗戰發表的講話所鼓舞。這樣的決
心也同樣適用於領土遍及各大洲的法蘭西帝國。海軍上將達爾朗深知:在世界事務
中海軍的力量仍然須接受歷史教訓。

  我們都認為總統已給予了極大幫助。他授權雷諾公佈6月10日的電報,並闡明其
全部含義,如今又送來了這封強有力的回電。如果法國因此而決定進一步忍受戰爭
的痛苦,美國則更進一步地承擔投入戰爭的義務。無論如何,總統的回電中包含傾
向於戰鬥的兩點:第一,答應予以各種物資援助,也就意味著積極援助3第二,號召
法國即使在政府被逐出法國後也要繼續作戰。我立刻致電總統以示謝意,高度評價
了總統致雷諾的電報。也許我不該過度地強調這幾點,但是我們必須盡量利用一切
現有的或能夠得到的有利因素。
  第二天,總統發來一封電報,解釋他不能同意發表他致雷諾的電報。據肯尼迪
先生說,總統本人是希望發表達封電報的,無奈國務院雖一方面同情總統的看法,
另一方面卻看到了危險的嚴重性。總統就英法部隊的英勇作戰向英法政府道賀,他
再次保證給予一切物資援助。可是他接著說道,他的電報毫無使美國政府出兵參戰
的意圖,況且他也無權這樣做。因為根據美國憲法,除國會外,任何人無權作出這
種性質的承諾。他尤其掛念法國艦隊的問題。在他的要求下,國會已撥款5000萬美
元用來給法國境內的難民提供食物和衣物。
  這是一封令人失望的電報。
  在座的所有人都充分了解,總統的答覆表明,他冒著被指責為偕越憲法權限的
危險,而這種指責會使他在即將來臨的總統大選中敗北,導致我們自身的命運以及
許多其他東西都要因此而發生轉移。我確信,為了處於極度危險中的世界自由事業,
不要說總統的職位,就是犧牲生命他也心甘情願。但那樣又有什麼用呢?遙隔大西
洋,我能體會到他的痛苦和白宮的苦惱與波爾多或倫敦的苦惱在性質上有所不同。
然而就個人的痛苦程度而言則沒有什麼不同。
  在回電中,我就一旦歐洲淪陷、英國戰敗,美國將面臨的危險提出了一些論點,
以供羅斯福總統去說服他人。我不是在談論情感問題,而是在談論生死存亡的大問
題。我在電報中說道:

  正如我曾經提過的,英國艦隊的命運將決定美國的未來。因為假如英國艦隊被
並入日本、法國、意大利的艦隊,再加上德國強大的工業資源,那麼勢不可擋的海
上霸主非希特勒莫屬。當然,希特勒也許合適度地使用這種力量;另一方面,他也
未必這樣做。海上力量的對比可能迅速發生劇變,而且必然會早在美國能夠應付之
前發生。如果我們戰敗,你們就將面臨一個納粹統治下的歐洲聯邦,它遠比新大陸
人數更多,力量更強,並且裝備更為精良……


           *  *  *  *  *
  與此同時,法國前線的局勢愈加惡化。德軍在巴黎西北所采取的軍事行動使我
們喪失了第五十一師,並使敵軍推進到塞納河和瓦茲河的下游。在沿河南岸,被擊
潰的法國第十和第七集團軍的殘部匆匆組織防御,他們被敵人從中央突破。為了封
閉這一缺口,首都衛戍部隊——即所謂的巴黎兵團——已開出巴黎進行戰鬥。
  再往東,沿著埃納河,第六、第四和第二集團軍的狀況較之要好得多。他們有
3個星期的時間站穩腳跟,部署防線,而且吸收了調來的援軍。在敦刻爾克之役和敵
軍向里昂推進的期間內,相對來說,他們並未受到打擾;但是,要固守一條長達上
百英里的戰線,他們顯然力不從心,況且敵人利用這段時間已集結了許多兵力,要
對他們進行最後一擊。6月9日,這條戰線陷落了。儘管法軍進行了頑強的抵抗——
他們當時作戰非常堅決——德軍還是在埃納河南岸從蘇瓦松到雷代爾建立了橋頭陣
地,並在接下來的兩天裡一直擴展到馬恩河。曾在海岸長驅直入、橫行一時的德國
坦克師,也被調過河來加入新的戰役。8個裝甲師兩次猛攻。,將已遭挫敗的法軍打
得潰不成軍。法軍元氣耗盡,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抵擋在人數上、裝備上和技術上
都占優勢的強敵。4天之後,到6月16日,敵軍已抵達奧爾良和盧瓦爾河;而在東部
的另一支敵軍也發起猛攻,連續突破迪戎和貝桑松,幾乎到達瑞士邊境。
  在巴黎以西,第十集團軍的殘部不足兩個師,被德軍逼迫著,沿西南方向從塞
納河向阿朗松退卻。首都於14日淪陷;巴黎的守備部隊第七集團軍和巴黎兵團被擊
潰逃散;西部微弱的英法軍隊便和其余部隊以及一度十分自豪的法軍殘部隔斷了。
  馬其諾防線——法國的後盾和捍衛者——的情況如何呢?直到6月14日,德軍也
未對它直接進攻。當時已經有一些作戰部隊離開了守衛部隊,凡能加入的都加入了
中部迅速撤退的行列,但還是為時已晚。就在當天,馬其諾防線在薩爾布呂肯被突
破,敵軍從科耳馬爾越過萊茵河;撤退的法軍被敵人追上,交上火後無法脫身。兩
天後,德軍打到貝桑松,切斷了法軍的退路。40多萬法軍被包圍,毫無逃脫的希望。
包圍圈內的許多守軍拚死抵抗,拒絕投降。直到停戰後,法國軍官被派去下達投降
命令。最後一批堡壘到6月30日服從了投降命令,但他們的指揮官抗議說,防御工事
的每一個據點都還完好無損。
  就這樣,在法國戰場上,這一規模龐大但缺乏組織的戰役結束了。至於英軍所
能起的微小的作用,留待後文補敘。

           *  *  *  *  *
  布魯克將軍在率軍撤往敦刻爾克時曾立下汗馬功勞,尤其是在比軍投降後留下
的缺口處打了漂亮的一仗。我們因此選派他指揮留在法國的英國軍隊以及所有的增
援部隊,直到湊足人數,再由戈特勳爵去擔任集團軍司令員。此時,布魯克已到達
法國,於14日會見了魏剛將軍和喬治將軍。魏剛將軍聲明,法軍已經喪失了組織抵
抗和協調行動的能力。法國陸軍己被切成四段,其中位於最西端的是法國第十集團
軍。魏剛還告訴他,盟國政府已同意在布列塔尼半島建立橋頭陣地,由英軍和法軍
大致從北到南穿過雷恩一線共同防守。他命令布魯克將他的軍隊部署在穿過該鎮的
防線上。布魯克指出,這條長達150公里的防線至少需要15個師的兵力把守。魏剛則
告訴他應當把他接受的指示看作是命令。
  6月11日,我和雷諾在布裡阿爾的確曾一致同意穿過布列塔尼半島最下方佈置一
條類似於「托裡希—佛德臘希戰線」ヾ的防線。然而,這件事在當時就擱下了。盡
管這一計劃有它的價值,但從未付諸實施。這一計劃本身是正確的,可惜事態發展
已經不允許將它變為現實。一旦法軍主力被擊潰或者消滅,這一橋頭陣地即便很有
價值,在德軍集中火力猛攻之下也不可能長期固守。然而,即便在這裡只抵抗幾個
星期,也能夠保持和英國的聯繫,同時也可以便大批法國部隊從這條一度遼阿、現
已撕成碎片的戰線的其他地方撤往非洲。如果在法國境內的戰鬥要繼續下去,那就
只能在佈雷斯特半島和孚日那樣的崇山峻嶺地區進行,否則,法國就只能投降。因
此,任何人也不能嘲笑在布列塔尼半島建立橋頭陣地的構想。後來在艾森豪威爾(當
時還是一個無名的美軍上校)指揮下,盟軍在付出很大代價後又把它替我們奪了回來。
  ヾ托裡希—佛德臘希,在葡萄牙首都裡斯本西北43公里,1810年英國威靈頓將
軍任英國、西班牙、葡萄牙聯軍統帥與拿破侖作戰時,曾在此建立「托裡希—佛德
臘希」防線。
  布魯克將軍和法國司令官交談之後,又在自己的指揮部對不斷惡化的戰況作了
一番估量,接著便向陸軍部報告,並通過電話告訴艾登先生,局勢已無可挽回。所
有的後繼增援應立即停止。留在法國的英國遠征軍現已達到15萬人,應立即重新上
船。因為他認為我很固執,便在6月14日晚間打電話給我,一番周折後,他很走運地
將電話打通了,他頗費口舌地竭力勸說我接受他的觀點,10分鐘後我終於被他說服
了。我們英軍必須離開法國。於是,我們按照他的意見下達了命令,他從此不再接
受法軍司令的指揮。運回大量物資、設備、士兵的工作又開始了。已經登陸的加拿
大師先頭部隊又回到船上,第五十二低地師中的大部分兵力還未投入戰鬥也撤回布
雷斯特。到6月15日,我們部隊不再接受法國第十集團軍的指揮。第二天,我軍向瑟
堡移動。6月17日,貝當政府宣佈了要求停戰的消息,該政府命令所有法軍停止戰鬥,
但對英軍竟連這個消息也不通知一聲。因此我們命令布魯克將軍盡量搶救裝備,盡
量攜帶士兵登船回國。
  這時,我們又重新上演了敦刻爾克撤退的一幕,規模也相當可觀,只是使用的
船隻要比上次大得多。有20000多名波蘭軍人拒絕投降,奮力打到海岸,也搭乘我們
的軍艦到達英國。德軍處處追擊我軍。在瑟堡半島,德軍於18日晨在距港口以南10
英里的地方和我軍後衛交上了手。最後一艘船在下午4點離開法國,當時隆美爾指揮
的德國第七坦克師離港口還不到3英里。我方被俘人員很少。從法國各港口撤退的英
國軍隊共136000人,大炮310門;連同波蘭人總計156000人。
  德國大肆轟炸英軍運輸艦。17日,在聖納澤爾發生了一件可怕的意外。載有5000
人的兩萬噸郵輪「蘭卡斯特裡亞號」在剛準備啟航之際遭到轟炸。船上有3000多人
喪命。其余的人被小船從敵人連續的空襲下奮不顧身地營救出來。那天下午,我在
寂靜的內閣辦公室裡獲悉了這一消息,我禁止將之公佈於眾。我說:「至少今天報
紙上的災難事件已經夠多的了。」我原來打算幾天後再發表這一消息,然而接二連
三的意外事件是如此令人沮喪,致使我忘記了解除禁令,因而過了好久,公眾才得
知這一駭人聽聞的不幸事件。

           *  *  *  *  *
  我們現在暫且放下軍事失利的戰場,去看看在波爾多的法國內閣的劇變以及該
內閣周圍的人物。
  6月16日下午,莫內先生和戴高樂將軍到內閣辦公室拜訪了我。戴高樂將軍以國
防部副部長的身份剛剛下達了一道命令,命令正從美國運載武器到波爾多的法國輪
船「巴士德號」轉而駛往英國港口。莫內正積極制訂一項計劃:如果法國單獨媾和,
就將法國與美國所訂的所有軍火合同都轉讓給英國。他顯然已預料到了這一點,所
以希望盡可能地從他所認為的世界大毀滅中多救出一些物資。在這方面,他的態度
幫了我們大忙。隨後他話鋒一轉,要求我們將所余的全部戰鬥機中隊派往法國,去
參加法國最後一役,這一戰役實際已成過去。於是我告訴他,已經沒有打這一仗的
可能了。即便在這個時候,他還搬出老一套的論點:「決定性的戰役」,「機不可
失」,「如果法國淪陷,一切就完了」等等。但在這方面我無法幫他的忙。這時我
的兩位法國客人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莫內走在前面。他們到門口時,始終一言未發
的戴高樂轉過身來朝我走了兩三步,用英語說:「我認為你做得對。」從他泰然冷
靜的舉止中,我感覺到他能忍受驚人的痛苦。同這位身材高大、沉著冷靜的人接觸,
我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印象:「此人才是法國的管家。」當天下午,他乘著我派給他
用的英國飛機回波爾多,但他在那裡不會呆太久。
  那天,戰時內閣會議一直開到6點鐘,閣員們異常激動。使他們寢食難安的是法
國的淪陷和法國的命運,而我們自己的困境,我們要面對而且要單獨面對的局面似
乎反而退居其次了。大家都為我們盟國所遭受的苦難而感到悲痛,希望力所能及地
給予幫助,人們當時的心境大多如此。另一件無比重要的事便是確保法國艦隊。再
者,幾天前我們已擬就了英法聯盟宣言,規定英法公民享有雙重公民身份,兩國擁
有執行國防、外交、財政和經濟政策的聯合機構等等。除了聯盟的總的優點外,還
有一個目的便是要給雷諾提供一點生氣勃勃、振奮人心的新事實,以便他能夠把大
部分閣員遷至非洲去繼續作戰。內閣會議結束後,我帶著英法聯盟宣言,由工黨和
自由黨的領袖們、三軍參謀長以及各方面的重要官員和將領陪同,準備動身去法國
執行另一項使命。一列專車正在滑鐵盧等候,兩小時後我們就可以抵達索斯安普敦
3以航速30海裡的速度乘一夜巡洋艦,17日中午便可以到達會晤地點。我們已在列車
上就座,我夫人也已送行完畢,開車的時間卻奇怪地推遲了。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事
故。這時,我的私人秘書氣喘吁吁地從唐寧街趕來,帶來了我們的大使羅納德·坎
貝爾爵士從波爾多發來的電報:

  已出現內閣危機……可望在午夜時分獲悉消息。同時,預定明天舉行的會晤已
無可能。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唐寧街。

           *  *  *  *  *
  下面是雷諾內閣的最後一幕。
  雷諾先生對於《聯盟宣言》所寄托的厚望頃刻間便消散了。這樣一項寬宏的建
議遭到如此惡意的對待是罕見的。總理向內閣會議宣讀了兩遍文件。他宣稱自己極
力擁護,並說他正安排次日同我會晤以商討細節。可是,這些心情焦躁的部長們—
—有的聞名退還,也有的微不足道——由於意見不同而四分五裂,他們在遭受失敗
的沉重打擊後,都顯得逞巡不前、猶豫不決。大多數人對於接受這一意義深遠的計
劃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因此,絕大部分內閣成員都想全盤否決這個計劃。他們感到
驚訝,表示不相信;甚至連平素最友好、最堅決的人也感到困惑。內閣召集會議是
希望聽到英國對法國要求的答覆,他們倒是一致同意要求英國允許法國解除自己所
承擔的義務,以便詢問德國的停戰條款是什麼。如果我們早些給他們一個正式答覆,
也許有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使大多數人接受我們的首要條件:把他們的艦隊開到英
國,或者至少也會提出其他一些適當條件,從而使他們和敵人開始談判。另一方面,
如果敵人的條件太苛刻,他們還留有最後的選擇:撤往非洲。然而如今現實卻是典
型的「秩序——反秩序——無秩序」模式。
  保羅·雷諾根本無力扭轉英法聯盟這一建議造成的不良印象。以貝當元帥為首
的一幫失敗主義者甚至拒絕對它加以審查,加給它的卻是種種強烈的指責,將它說
成是「最後一刻的計劃」,「突然襲擊」,是「一個將法國淪為保護國或者掠取其
殖民地的計劃」。他們說,這樣會把法國的地位降為英國的一個自治領。有些人抱
怨說,英國甚至連平等的地位也不給法國人,理由是法國人只能取得英帝國的公民
身份,而非大不列顛的公民身份,但英國人卻能做法國的公民。這種說法和宣言原
文不相符合。
  除此之外還出現了許多其他論調。魏剛不費吹灰之力便說服貝當:英國已經完
蛋了。法國最高軍事當局說:「不出3個星期,英國便會像小雞似的被人擰斷脖子。」
照貝當看來,與英國結盟無異於「同死屍合並」。伊巴勒納加雷在上次大戰中是那
樣頑強,如今卻叫囂什麼「還不如作納粹的一個行省,至少我們了解那是咋回事兒」。
魏剛將軍的密友,參議員雷貝爾宣稱,該計劃是要徹底毀了法國,至少分明是讓法
國隸屬於英國。儘管雷諾回答:「我寧願與盟國合作,也不願與敵人為友。」但白
費口舌。曼德爾也問:「你們寧願作德國的行政區,也不願作英國的自治領嗎?」
但所有這些爭辯都無濟於事。
  我們確知,雷諾在內閣會議上闡述了我們的建議後並沒有付諸表決。就這樣,
這個建議自行消亡了。此時,這位苦苦抗爭的總理的個人命運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標志著他在內閣的影響和威望已告完結。隨後的一切討論都轉向停戰以及探詢德國
的條件。在這些問題上,貝當先生表現得既冷靜又堅決。我們就艦隊問題發出的兩
封電報始終沒有提交內閣會議討論。我們要求作為與德國談判的序曲,法國艦隊應
開往英國港口,這點雷諾內閣始終未予考慮,而這個內閣現在已完全解體了。8點鐘
左右,連日來心力交瘁、焦頭爛額的雷諾向總統遞交了辭呈,並建議總統召見貝當
元帥。這一舉動過於輕率了。他似乎仍然懷有次日與我會晤的希望,並把這個意思
透露給斯皮爾斯將軍。斯皮爾斯卻說:「明天就是另一個政府了,你不能代表任何
人說話了。」
  貝當元帥立即著手組建法國政府,其主要目的就是立刻與德國簽訂停戰協定。
6月16日深夜,以貝當為首的失敗主義者小集團已經成形並勾結在一起了,整個組閣
過程歷時不長。貝當先生(「探詢停戰條件並不意味著一定要接受」)是內閣副主席,
認為大勢已去的魏剛將軍掌管國防部。海軍上將達爾朗任海軍部長,博杜安先生任
外交部長。
  惟一的障礙顯然是賴伐爾先生。貝當元帥最初給他的職位是司法部長,賴伐爾
輕蔑地拒絕了,他要求出任外交部長,他以為單憑這個位置可以實現他的計劃:徹
底改變法國聯盟,與英國斷絕關係,在納粹統治的新歐洲中甘當一名小卒。這位可
怕人物在一番叫嚷之後,立刻使貝當元帥屈服了。博杜安先生雖已接管外交部,但
他確知自己完全不能勝任,因而準備馬上放棄這一職位。然而,當他同外交部常務
次長夏爾—魯先生提及此事時,這位次長很是氣憤。他身後有魏剛的支持。當魏剛
走進房來同這位顯赫的元帥談話時,賴伐爾竟然暴跳如雷,以致兩位軍事領袖都感
到悄然。這位次長斷然拒絕在賴伐爾手下供職。面對這一局勢,元帥又一次作出讓
步,一陣激烈的爭執之後,賴伐爾怒氣沖沖地走了。
  這時刻真是緊要關頭。4個月以後,賴伐爾終於在10月28日就任外交部長,然而
其時人們對戰局估計已有了新的認識。英國對德國的抵抗已成影響戰局的因素。很
明顯,這個島國是完全不可低估的。無論如何,她沒有「在3星期內像小雞似的被人
擰斷脖子」,這是一個讓整個法蘭西民族感到歡欣鼓舞的事實。

           *  *  *  *  *
  根據內閣的願望,我在6月17日晚廣播了以下聲明:

  從法國傳來的消息相當糟糕,我為陷入可怕厄運的英勇的法國人民深感悲痛。
任何力量也不能改變我們對法國人民的感情或使我們失去法蘭西終將東山再起的信
念。法國發生的一勿並不會影響我們的行動和目的。我們現已成為武裝捍衛世界正
義事業的惟一的戰士。我們要全力以赴才能不辜負這一崇高的榮譽。我們要保衛本
島,只要大英帝國存在一天,我們就將不屈不撓地戰鬥下去,直到將希特勒給人類
造成的災禍徹底剷除。我們確信,正義終將戰勝一切。

  當天早上,我在內閣對同僚們談及我夜間和斯皮爾斯將軍在電話中的對話。斯
皮爾斯說,他認為他在波爾多的新政府中再也不能做什麼有益的工作了。他還焦慮
地談到戴高樂的安全問題,斯皮爾斯顯然已感到,照事情的發展趨勢,戴高樂最好
還是離開法國,我欣然同意對此事進行妥善安排。就這樣,戴高樂就在當天(17日)
上午到斯皮爾斯在波爾多的辦公室,下午安排了一些約會以掩人耳目,然後一同驅
車去機場為斯皮爾斯送行。他們握手告別,就在飛機開始起飛移動時,戴高樂猛然
跳上飛機,「砰」的一聲關上了機艙的門。飛機騰空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法國
警察和官員。這架小小的飛機載著戴高樂,也載著法國的榮譽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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