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回憶錄   第三十五章「倫敦能承擔得起」


  德國對不列顛的空襲反映出敵人意見不一、目標前後矛盾,而且從未將計劃貫
徹到底。這幾個月裡,敵人曾有3—4次放棄了一種已使我們感到極大壓力的攻擊方
式,改而采取新的方式。不過,所有這些階段都彼此重疊,很難用精確的日期加以
劃分,每個階段都與下一個階段相銜接。早期空襲力圖把我們的空軍卷入到英吉利
海峽和我南部沿海上空的戰鬥中;接著便襲擊我南部各郡,主要是肯特郡和蘇塞克
斯郡,敵人的目的是摧毀我空軍組織;然後逐漸向倫敦合攏,最終以倫敦為主要空
襲目標;最後,當我方空軍在倫敦上空戰勝德軍時,他們又重新分散襲擊各郡城市
和我們經默西河與克萊德灣人大西洋的惟一生命線。
  我們已經看到,在8月底9月初,他們對我南部海岸機場的襲擊使我們疲於奔命。
所幸到9月7日,在戈林公開掌握空戰指揮權後,他將白天空襲改為夜間空襲,將襲
擊肯特和蘇塞克斯的戰鬥機機場改為轟炸倫敦建築物最為密集的大片地區。小規模
的白天空襲仍司空見慣,事實上也從未間斷,而一場大規模的白天空襲即將到來;
然而,總的來說,德國進攻的性質徹底改變了。對倫敦的轟炸持續了整整57夜。對
這個世上最大的城市來說,這是一場嚴峻的考驗,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從未
有過範圍如此廣大的住宅區慘遭狂轟濫炸,也沒有如此眾多的家庭被迫面對轟炸造
成的困難和恐怖。臨近8月底,德國人開始對倫敦進行不定期轟炸,我們也立即回敬,
對柏林進行了一次報復性襲擊。由於我們飛行距離較長,同德國飛機從鄰近的法國
和比利時機場起飛襲擊倫敦相比,規模就不得不小得多。戰時內閣力主還擊、奮力
一搏,向敵人提出挑戰,曉以利害。我確信他們是對的,並深信只有讓希特勒認識
到英國人的憤怒和頑強意志,才能使他感到震驚或打亂他的計劃。他在內心深處也
不得不佩服我們。當然,他充分利用我們對柏林的報復大做文章,借此公開宣佈德
國的既定政策——要把倫敦和英國的其他城市炸成一片廢墟。他在9月4日宣稱:「
如果他們襲擊我們的城市,我們乾脆就將他們的城市夷為平地。」他確實盡力這麼
做了。
  9月7日一11月3日,平均每晚有200架德國轟炸機襲擊倫敦。在此之前的3個星期
敵機對我各郡城市進行的初期轟炸使我們的高射炮部隊大量分散,因此,當倫敦成
為主要的襲擊目標之初,設在倫敦的高射炮只有92門。當時的權宜之計是放手讓第
十一大隊指揮的夜間戰鬥機在空中發揮作用。夜間戰鬥機中有6個中隊的「伯倫翰」
式和「無畏」式戰鬥機。然而,當時的夜戰尚處起步階段,敵人的損失相當有限。
我們的高射炮兵卻因此一連三夜沒有開炮。而當時他們的技術也不敢讓人恭維。盡
管如此,鑒於我們夜間戰鬥機尚存一些弱點和一時無法解決的問題,於是決定准許
高射炮手放開手腳,拿出最好的技術去射擊他們看不見的目標。指揮空防炮隊的派
爾將軍把高射炮隊從各郡城市撤回來,使倫敦的高射炮數目在48小時內增加了1倍多。
我們自己的飛機避讓一旁,高射炮大顯神威的時刻到了。
  整整3個晚上,倫敦居民呆在家中或悶在簡陋的防空洞裡忍受著似乎未經任何抵
抗的空襲。9月10日,突然間,伴隨著強烈的探照燈光,整個防空火力網打開了。隆
隆的炮火並末給予敵人以重創,但它卻使居民們大為滿意,人人都為我們對敵人進
行還擊而歡欣鼓舞。從此以後,高射炮隊定期開炮;當然,由於經常練習和不斷磨
煉,射擊技術便提高起來。德國飛機被擊落的數目也逐漸增加。有時,高射炮隊暫
停射擊,讓作戰方法已大為改進的夜間戰鬥機在倫敦上空略顯身手。夜間襲擊幾乎
總伴隨著連續不斷的白晝空襲,有時來上一小隊敵機,有時甚至僅僅只來1架。於是
整個24小時內,常常是每隔一小會便有一次警報。即使是面對如此奇特的生活,700
萬倫敦居民也逐漸習以為常了。

           *  *  *  *  *
  有關「閃電戰」,我很清楚,成千上萬的人有許多更為驚心動魄的故事要講。
為了節省篇幅,我只在此談幾件個人見聞。
  轟炸剛開始時,人們在思想上沒把它當回事。在倫敦西區,每個人照常工作、
娛樂、吃飯和睡覺。劇場仍常常客滿,沒有燈光的街道仍然熙熙攘攘。巴黎的失敗
主義者在5月間一遭到嚴重空襲就怕得要命,叫苦連天,與這種狀況相比,倫敦人的
這些反應可謂健康。記得有一次,在不斷的猛烈空襲中,我和幾個朋友正在吃晚飯。
斯多諾威大廈面向格林公園的幾扇大窗全部敞開,公園裡閃爍著高射炮的火焰,還
時不時地被一顆正在爆炸的炸彈的火光照得亮如白晝。我感覺我們在冒不必要的危
險。晚飯後,我們來到可以俯瞰大堤的帝國化學公司大樓,從石頭高台上眺望美麗
的河景。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南岸至少有十幾處地方在燃燒。我們還沒來得及離開,
幾顆重型炸彈從天而降,有一顆距我很近,我的朋友們趕緊將我拉到一根堅固的石
柱後面。這次歷險證明了我關於我們在日常生活享受上應受些限制的看法是頗為正
確的。
  白廳周圍的政府建築物一再成為攻擊目標。歷經250年滄桑的唐寧街房屋已經搖
搖欲墜,而它當初就是由一位惟利是圖的人承建的,房子造得相當拙劣,儘管上面
迄今還留有他的名字。在慕尼黑危機期間,人們為唐寧街10號和11號的居住者構築
了防空洞,並把建在花園地面下的房間的天花板另用一層木質天花板和結實的木柱
來加固支撐。人們以為這樣就能在房子被炸毀或震坍時支住殘垣;當然,這些房間
和防空洞都經不起一顆直接命中的炸彈。9月的最後兩個星期,我們作好準備,將內
閣辦公室搬遷到設備較新、也更為堅固的政府辦公大樓,那裡位處斯多利門附近,
從那裡可以遙望聖詹姆斯公園。我們把大樓稱為「新樓」。正是在這裡,我和夫人
平安地度過了戰爭中的賸餘歲月。我們兩人都對這幢堅固的石頭建築充滿信心,只
在偶然情況下才去防空洞裡暫避。我夫人甚至有心思將客廳的牆上掛上幾幅畫。盡
管我認為最好讓牆上空著,我妻子的主意還是占了上風,後來事實證明這主意並不
壞。皓月當空下,從新樓的穹頂看出去,倫敦的美麗夜景盡收眼底。人們為我造了
一個地方,頂上有保護,可防落下來的彈片碎石,月光下可在此漫步並觀賞焰火。
在「新樓」下面有一個作戰指揮室和幾間防彈臥室。當然,這一階段的炸彈要比後
階段所投的少得多。但在新居還未準備就緒之前,唐寧街的生活是相當緊張的,我
們就像是在前線的一個營指揮所一般。
  有一天夜晚(10月17日)的情景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當例行的夜間空襲開
始時,我們正在唐寧街10號的花園小屋裡用餐。和我一起用餐的有阿奇·辛克萊、
奧利弗·利特爾頓和穆爾·布拉巴宗。鋼質百葉窗已然關上。我們能聽到周圍不遠
處有幾聲巨大的爆炸聲。不一會,只聽又一聲巨響,一顆炸彈落在近衛騎兵閱兵場
上,距離我們大約只有100碼。我猛地想起點什麼,宛若神諭。唐寧街10號的廚房高
大寬敞,透過一扇約25英尺高的大玻璃窗可看到外面。管家和客廳女傭正若無其事
地繼續上菜,但正是這扇大窗讓我若有所思。在大窗後面,廚師蘭德梅爾太太和一
位女廚正不動聲色地工作著。我猛然站起,走進廚房,告訴管家將飯菜放在餐廳的
加熱器上,並吩咐廚師及其幫手躲進防空洞裡。我重新入座也就3分鐘光景,一聲巨
響近在咫尺,接著便是猛烈的震動,表明房子已被擊中。探員來告訴我,損壞相當
嚴重。廚房、餐具室和靠財政部一邊的辦公室都炸得粉碎。
  我們去廚房查看現場。廚房遭到徹底毀壞,炸彈落在財政部內,離此50碼。爆
炸將這間寬敞整潔的廚房連同所有擦得程亮的炊具盤碟等炸成一堆焦黑的塵埃和瓦
礫。大玻璃窗早被炸成了碎玻璃和木片,散落在屋子裡,到處都是。如果屋裡有人
的話,定會被切成碎片,幸而我及時得到「神諭」——本來是很容易忽略過去的。
院子對面的財政部防空洞被一顆直接命中的炸彈炸得粉碎,在那裡擔任國民自衛軍
夜間值勤工作的4名公務員無一倖免。他們都被埋在幾噸重的瓦礫下面,我們無法得
知死者究竟是誰。
  空襲仍在進行,且似乎更加猛烈。我們戴上鋼盔走上「新樓」的樓頂去察看情
況。然而在此之前,我禁不住要從防空洞裡把蘭德梅爾太太和其他人員帶出來去看
看他們的廚房。眼見得昔時窗明几淨的廚房轉眼成為一片廢墟,他們感到十分難過。
  我和阿奇登上「新樓」的圓頂閣樓。是夜月朗星稀,從樓頂極目遠眺,可以看
到倫敦很遠的地方。看起來,帕爾麥爾大街的大部分地區都已起火,少說也有5處火
勢很猛。聖詹姆斯大街和匹克迪裡大街也可見到大火。對面,在河那邊較遠的地方,
很多地方在熊熊燃燒,但燒得最厲害的還是帕爾麥爾大街,那兒簡直是一片火海。
空襲漸漸停息了下來,不一會,「解除警報」的鐘聲響了,只剩下幾處熊熊大火。
我們下樓後,走進在「新樓」二樓我的新居所,在那裡見到了保守黨的議會領袖戴
維·馬傑森,他常住在卡爾頓俱樂部,現在俱樂部被炸得粉碎;事實上我們根據火
勢來看,早就料到它已被擊中。當時他與約250名保守黨人及職員正在俱樂部裡。俱
樂部挨了一顆重型炸彈。面對著帕爾麥爾大街的門面和龐大的頂部坍塌在馬路上,
將他那輛停放在前門附近的汽車整個埋了起來。吸煙室裡坐滿了保守黨人,整個天
花板落下來,正砸在他們的頭上。我於第二天前去察看俱樂部的廢墟。看來他們中
大多數沒被炸死,我感覺到簡直不可思議。這的確就像一個奇跡,他們全都從塵埃、
濃煙和瓦礫堆裡爬了出來,儘管有不少人受了傷,卻沒有一個人死去。當這些消息
隨後傳到內閣時,我們的工黨同僚詼諧地說道:「真是魔幫魔,鬼護鬼。」昆廷·
霍格先生把他那位曾擔任過大法官的父親從俱樂部的廢墟中背出來,其行為無異於
埃涅阿斯ヾ從特洛伊的廢墟中背出派特爾·安喀塞斯。馬傑森沒了安身之地,我們
準備了毯子和床,將他安置在新樓的地下室裡。總之,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但和
建築物遭到的嚴重破壞相比較,令人驚歎的是,死亡的人數不到500,受傷的人數也
只有一二千。
  ヾ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特洛伊淪陷後,他背父攜子逃出火城,經長期流浪,
到達意大利,據說其後代就在那兒建立了羅馬。——編輯注
  又有一次,我在拉姆斯格特時遇到空襲。我被領入當地的大隧道裡去,那裡有
不少人長期居住。一刻鐘後我走出隧道,看到廢墟上還在冒煙。一家小飯店被擊中,
沒有人員傷亡,但是房子轉眼變成了一堆瓦礫,到處是炸碎的鍋碗瓢盤和家具。飯
店主人、他妻子以及廚師和女招待都淚流滿面。他們的家何在?他們如何安身立命?
此刻我行使特權,當即作出決定;在乘專車歸去的途中,我口述了一封給財政大臣
的信,信中確立一項原則,即凡因敵人轟炸造成的一切損失均由國家承擔,由政府
立即全額賠償。這樣,負擔便不致僅僅落在那些不幸被擊中了店舖和住宅的人身上,
而是由全國人民幫他們共同來承擔。金斯利·伍德當然對這項性質不夠明確的義務
有些顧慮。但在我一再催促下,兩星期內便制定了一個戰爭保險方案,該方案後來
在我們處理事務的過程中起了很關鍵的作用。財政部對於這個戰爭保險方案經歷了
幾次情緒起伏。最初,他們認定它將使他們遭受破產厄運;但在1941年5月後,到空
襲結束3年之後,他們開始大賺其錢,轉而以為這個方案頗有遠見,充分表現出政治
家的容智。然而到戰爭後期,「飛彈」和火箭開始出現後,他們又開始虧空,足足
付出8.9億英鎊之多。事情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的,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  *  *  *  *
  在戰爭的這一新階段,不僅應使工廠而且更應使日夜頻遭轟炸的倫敦政府各機
關發揮出最佳工作效率,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最初,只要警報一響,20來個部門
的所有人員便迅速集合,被領往地下室,也不管是否有此必要。當時甚至為能如此
迅速徹底地完成這一行動而倍感自豪。然而有很多次,來襲的敵機只有五六架——
有時僅有1架,這些敵機往往根本沒有飛臨倫敦上空。可是一次小小的空襲警報卻能
使倫敦的行政管理機構陷於停頓達1個多小時。
  因此,我建議,發出警報可增設一個「預誓」階段,以區別於「緊急警報」,
後者只有當屋頂上的了望人(即後來人們所說的「傑姆烏鴉」)報告「危險來臨」—
—意即敵機飛臨上空或非常臨近——時方可發出;人們根據這一提議擬訂了相應的
方案。至於議會如何在這些危險的日子開展工作,也需要加以指導。議員們以為以
身作則是他們的天職,這沒有錯,只是可能做得過分了一點。我有理由提請下院議
員保持應有的謹慎,並適應當時的特殊環境。我在秘密會議上說服他們應采取必要
和周密的防護措施。於是他們同意不公佈他們開會的日期與時間,當「傑姆烏鴉」
向議長報告「危險來臨」時;他們便暫停辯論,服從命令,排隊走進為他們準備的
擁擠又簡陋的防空洞。議員們在這段時間裡的表現將為英國議會永添光彩:他們一
直繼續開會並履行他們的職責。下院議員在這類問題上比較敏感,並且他們的情緒
也較難把握。我曾竭力勸說他們得體地聽從明智的勸告。當一個會議廳被炸毀時,
他們便搬到另一個廳去。總而言之,他們個個都表現得富於理智和尊嚴。幾個月後,
議院被炸得粉碎,所幸被炸時間是在晚上,議院空無一人,而不是在議員濟濟一堂
的白天。隨著我們能夠有效地擊退白天空襲,個人安危得到了一定的保障。但在頭
幾個月裡,我對議員們的安全問題始終惦念於心。畢竟,通過公正競選產生的獨立
的議會可以隨時推翻政府。然而議會卻是在最艱苦黑暗的日子裡以支持政府為榮,
這一點可與敵人一爭高低。議會勝利了。
  我懷疑獨裁者能否在他的國度裡像英國戰時內閣那樣行使那麼多的有效權力。
每當我們說出自己的意圖使得到人民代表的支持時,全體人民也心悅誠服地表示遵
從。同時,我們從未侵害過批評者的權利,這些批評家們也總是以國家利益為重。
當他們偶爾向我們挑釁時,上下兩院便以絕大多數票予以否決,這一點與集權統治
的手段恰恰相反;我們決不強迫、干涉,也不利用警察或特務。每當我想到議會民
主或任何一種名稱的英國公眾生活能夠經受一切考驗、戰勝一切困難,自豪之情便
油然而生。甚至連亡國滅種的威脅都沒有把我們的議員嚇倒。幸運的是,亡國滅種
的不幸最終沒有發生。

           *  *  *  *  *
  9月中旬,敵人對我們使用了一種破壞性很大的新的空襲方式。他們到處投擲大
量的延時炸彈,迫使我們面對這一棘手問題。大段的鐵路線、重要的交通樞紐、通
往重要工廠和飛機場的道路以及重要街道不得不多次中斷交通,即使我們需要也不
能使用。因為我們首先必須從這些交通幹道上將一些炸彈挖出,使之爆破或失效。
這是一項極為危險的工作,尤其是在開始階段,人們不得不從一系列非常關鍵的實
踐中去學習掌握挖炸彈和拆卸炸彈的方式和辦法。我曾在前文中敘及拆卸磁性水雷
的戲劇性經過,這種自我奉獻的精神如今雖是非常普遍,卻仍是十分崇高。我對延
時引信管一直饒有興趣,它首次引起我注意是在1918年,當時德國人曾大規模利用
該種引信管以阻撓我們利用鐵路攻入德國的計劃。我也曾敦促我軍在挪威和基爾運
河使用這種炸彈。由於它能造成長時間的不安定感,所以無疑是一種最為有效的戰
爭工具。現在輪到我們來親自品嚐它的滋味了。我們設立了一個處理延時炸彈的特
別機構,而後在每一個城市、每一個鄉鎮和每一個地區都成立了專業隊伍。志願者
爭先恐後地前來參加這一有生命危險的工作。生死難F的專業工作小組組建起來了。
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我們熬過這一難關後倖免於難。而另一些人則在經歷了20、30甚
至40次危險後最終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每次外出視察,無論身在何處,總能見到
那些清除未爆炸彈的清除隊隊員。他們忠誠勇敢,似乎一看便與一般人有所不同:
他們的臉孔總是瘦削而憔悴,略帶青色,但兩眼炯炯發光,雙唇緊閉,一舉一動泰
然自若。在描寫我們的艱苦歲月時,我們每每過多地使用「嚴肅」這個字眼。而這
一字眼應特別用來描述未爆炸彈的清除隊隊員。
  我心中有一個小隊可以作為許多其他小隊的代表。它由三人組成——薩福克伯
爵、他的私人女秘書以及他那上了年紀的汽車司機,他們號稱「三位一體」。他們
的英勇事跡和未出事故的記錄一直廣為傳誦。挖到第34顆未爆炸彈時,他們還是溫
文爾雅,面帶笑容地解決問題。然而在挖到第35顆時他們卻遭到了厄運,壯烈犧牲。
薩福克伯爵和他的「三位一體」全都上了天。但是,我們可以肯定,正如勇求真先
生ヾ那樣:「天的那一邊為他們吹響了所有的號角。」
  炸彈清除隊的奉獻為我們很快排除了危險,但許多高尚的人因此犧牲了寶貴的
生命。
  ヾ原文為Mr.valiant-for-truth,出自約翰·班揚(1628—1688)的《天路歷程》。

           *  *  *  *  *
  倫敦居民在1940—1941年冬季遭受的嚴峻考驗很難與德國人在戰爭的最後3年所
經歷的考驗相提並論。在戰爭的最後階段,炸彈的威力要大得多,空襲也猛烈得多。
但另一方面,由於德國人長期的準備和做事的徹底性,他們已建立了一個能夠防彈
的完整的防空系統,並強迫所有人一律人內躲避。當我們最終攻人德國時,我們發
現許多城市雖遭徹底破壞,但地面上還聳立著堅固的建築物,地下是寬敞的隧道,
居民在地面上的房屋、財產儘管被炸毀,但他們還能每天夜裡在隧道裡睡覺。有許
多地方只不過是炸了幾堆瓦礫。然而,在倫敦,儘管空襲沒有那麼猛烈,但其安全
措施和設備也遠不及德國。除了地下鐵道,倫敦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極少數
地下室或地窖能經得起一顆直接命中的炸彈。在敵人的炮火之下,倫敦的全體居民
實際上是在他們的家裡或是安德森式家庭防空掩體內生活和休息的。在一天的辛勞
之後,以英國人特有的冷靜,聽憑命運的安排。除了防御爆震的防碎玻璃外,1000
個人中也找不出一個人有任何其他保護設備。然而心理上的脆弱卻一點也不比身體
上的流行病那樣厲害。當然,如果把1943年使用的炸彈投向1940年的倫敦,我們早
就陷入毀滅境地了。但是,任何事情總是按一定的順序和關係演變而成的,任何人
也無權斷言倫敦是不可征服的,雖然它的確也未被征服過。
  無論是在戰前或是在消極抵抗時期;很少甚至根本就沒有修建任何能夠防御炸
彈的建築能夠使中央政府得以開展工作。曾有較為周密的計劃想把政府所在地遷出
倫敦。許多部門的整個機構都已遷往哈羅吉特、巴思、切爾滕納姆和其他地方去了。
我們曾在大範圍廣征房屋,以備政府一旦撤離倫敦時供內閣大臣和重要官員使用。
但是,目前的政府和議會即便在敵人轟炸下也要留在倫敦的願望和決心是堅定不移
的,而我的想法也同他們完全一致,同時我和他們一樣,往往將轟炸的破壞力想象
得過分嚴重,以至於認為非全部撤離或疏散不可。然而事態的演變卻與我們的所有
反應恰恰相反。
  在這幾個月裡,我們通常在「新樓」地下室內的作戰指揮室裡舉行夜間內閣會
議。從唐寧街到那裡必須先步行穿過外交部的四方形院子,然後費力地穿過那些正
為加固作戰指揮室和地下辦公室而灌注混凝土的施工隊伍。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對
於剛動完大手術、身體贏弱的張伯倫先生來說時多麼困難。但是,任何困難也嚇不
倒他,他生前在參加的最後幾次內閣會議時比以往更加衣冠楚楚、舉止從容、態度
堅定。
  1940年9月底的一個傍晚,我從唐寧街10號前門望去,只見工人們正把沙袋堆在
對面外交部地下室的窗前。我忙詢問他們在干什麼。我被告知,內維爾,張伯倫先
生動過手術後必須定期得到特殊的治療,而在唐寧街11號的防空洞裡進行治療很不
方便,那裡在經常不斷的空襲中至少聚集著20個人,因此,他們只能在這裡給他准
備一個小小的地方供他私人使用。儘管他每天種持敏捷,衣著整潔地遵守所有約會,
但實際情況擺在那裡,他如何經受得了。我不得不行使我的職權。於是,我穿過10
號。與11號之間的過道去找張伯倫夫人,對她說:「他病成這樣,根本就不該留在
這裡,你必須將他送走,到恢復後再說。我每天會派人把所有的電報給他送去。」
她便去找她的丈夫。1小時後她回話說:「他願意聽從你的意見,我們今晚就走。」
這一別竟成永訣。我確信他是希望工作到最後一刻,然而我們不能讓他這麼做。

            *  *  *  *  *
  由於張伯倫先生因重病退休,內閣產生了重大的人事變動。赫伯特·莫裡森成
為一位辦事幹練有力的軍需大臣;約翰·安德森爵士曾堅定妥善地應付對倫敦的閃
電轟炸。到10月初,對這座世界上最大城市的持續空襲如此猛烈,在飽受戰爭苦難
的廣大居民中引起種種社會和政治問題。因而,我認為此刻由一位久經考驗的議會
人士出掌內政部(當時也是國內安全部)是大有裨益的。敵人攻打英國,倫敦首當其
沖,赫伯特·莫裡森是一位倫敦人,熟悉首都行政的每一個方面。沒有人比他更富
於倫敦行政管理經驗:他曾擔任倫敦郡議會的領袖,是處理該郡議會方方面面事務
的主要人物。同時,我需要在內政部幹得非常出色的約翰·安德森出任樞密院長,
主持範圍更為廣泛的內政委員會,由這個委員會來處理大量事務,減輕內閣的負擔。
這樣也可減輕我的負擔,使我能集中精力指揮戰爭,在這項工作上,我的同僚們似
乎越來越願意給我自由。
  於是,我請求這兩位高級大臣調換職務。我請赫伯特·莫裡森擔任的職務可不
是個美差。關於倫敦行政管理上的種種困難問題,本書只能是掛一漏萬,略述一二:
有時一夜之間一兩萬人變得無家可歸;有時,只有依靠充當消防了望員的居民在屋
頂上不停地觀察了望來防止火勢變得無法控制;有時,擠滿傷殘人員的醫院遭到敵
人的轟炸;有時,成千上萬疲憊不堪的人們悶在既不安全又不衛生的防空洞裡;有
時,公路和鐵路交通不斷發生障礙;有時,地下管道被炸,使照明、動力和煤氣供
應陷於癱瘓。儘管如此,所有倫敦人還要繼續打仗,繼續艱辛地生活下去;每天早
晚有近百萬人進出倫敦,照常上下班。我們不知道這種情況將持續多久,我們沒有
理由認為情形不會變得更糟。所以當我力邀莫裡森擔任內政大臣時,他充分了解這
一職務的份量,絲毫不敢等閒視之;他要求讓他考慮幾個小時,但他很快來找我說,
他將為擔任這一職務而感到驕傲。對他這種勇挑重擔的決心,我十分贊賞。
  內閣人事變動後不久,敵人改變了他們的空襲方法,從而影響到我們總政策的
變化。迄今為止,敵人對我們的空襲只限於使用烈性炸彈;但到10月15日,敵人趁
月圓之夜向倫敦進行狂轟濫炸,規模為當月之最;另外,德國飛機還首次向倫敦投
擲了70000枚燃燒彈。此前我們曾督促倫敦市民隱蔽起來,並盡力改進他們的防護設
備。然而現在,「到地下室去」不得不改為「到房頂上去」了。這就要靠新任國內
安全大臣來制定新政策了。一個規模巨大、遍及整個倫敦(不包括內地城市采取的措
施)的防火了望哨和消防隊迅速誕生了。最初防火了望員都是志願人員;不久,所需
人員是如此之多,每個人都強烈地感覺到應當輪流值勤,因此防火了望工作便成為
一種義務性的了。這項工作對社會各階層的人士都起到了鼓舞激勵的作用。甚至婦
女也爭先恐後地要求參加。為了教會防火了望人員如何處置敵人投向我們的不同類
型的燃燒彈,我們開辦了大量的培訓班。經過訓練,許多人成了專家,幾千顆燃燒
彈還沒有燃燒,火勢就被撲滅了。冒著敵人的炮火,人們雖夜復一夜地呆在房頂上,
除了一頂鋼盔外別無其他防護,但不久他們也就習慣了這一切。
  隨後不久,莫裡森先生決定將1400個地方消防隊合並為一個全國消防總隊,外
加一個由市民組成的龐大的消防隊作為補充;該消防隊隊員都是在業餘時間受訓和
工作的。他們也和房頂了望隊員一樣,最初也是在自願的基礎上召集的,後來又一
致公認這項工作應成為大家的一種義務。全國消防總隊的好處是更加機動,有統一
的訓練標準和器材標準,還有正式承認的級別。其他民防隊也都成立了地區分隊,
能在接到命令後即刻奔赴任何地方。戰前的「防空隊」被改稱為「民防隊」,大多
數隊員都穿上了制服,從而感覺到自己是皇家的第四支軍隊。
  如果我們的城市將遭到襲擊,我倒願意敵人首先來襲擊倫敦。因為倫敦就好像
一頭史前巨獸,能夠忍受可怕的創痛,即使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也照樣能夠存活
下來並活動自如。在工人居住的二層樓房住宅區內,安德森式家庭防空掩體非常普
及,人們盡一切努力使它適於居住,能夠排除雨天的積水。稍後又出現了莫裡森式
防空掩體。它就像一張鋼鐵做成的沉甸甸的廚房大案桌,四周圍上堅固的鐵絲,能
夠承受一座倒塌的小房子,因而能起到一定的防護作用。許多人正是靠這種掩體得
以保全了生命。至於其他損失,「倫敦能承擔得起」。倫敦市民已經頂住了他們所
受的一切打擊,他們還能忍受更大的打擊。事實上,當時除了坐視首都完全毀滅外,
我們看不到其他出路。然而,正如我當時在下院所指出的那樣,毀滅大城市受到「
收益遞減律」的支配。果然,不久,許多炸彈都炸在早巳被毀的房子上,只不過徒
然地將一堆瓦礫弄得四處飛散。在廣大範圍內再也沒有什麼可炸可燒的東西了。然
而人們卻仍然活著,四處為家,繼續以大智大勇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投入工作。

           *  *  *  *  *
  11月3日,倫敦在近兩個月內第一次沒有拉響警報。許多人覺得這片寂靜很是奇
怪,反倒以為出了什麼事。次日晚,敵人的空襲遍及我們這個島國的各個角落,持
續了一陣子。德國人又一次改變了空襲策略。現在,儘管倫敦仍是主要的攻擊目標,
他們卻將主要精力放在摧毀英國的工業中心上。配備新式導航系統的德國轟炸機中
隊已經過特別訓練,用來襲擊指定的重要工業區。比如說,他們曾訓練了一個編隊,
專門用以摧毀格拉斯哥市希林頓地區的羅爾斯—洛埃斯飛機發動機工廠。然而這卻
純粹是一種權宜之計,一種臨時過渡;入侵不列顛的計劃算是暫時放棄了,而對蘇
俄的進攻還尚未開始,除希特勒親信外也沒人有此打算。因此,殘冬季節對德國空
軍來說是一段試驗期,試驗夜間轟炸的技術裝置,試驗對英國海上貿易的打擊,並
企圖破壞我方的軍事生產和民用生產。如果德國人每次只專心干一件事,並堅持干
到底,也許收效會大得多。但是他們已遭受挫折,暫時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
  這些新的轟炸戰術始於11月14夜對考文垂進行的閃電轟炸。由於倫敦似乎目標
太大,漫無邊際,所以很難收到實效。於是戈林寄希望於能有效地摧毀各地方城市
或軍火生產中心。空襲於14日黃昏開始,到天亮時,近500架德國飛機共投下600噸
烈性炸彈和好幾千顆燃燒彈。總之,這次空襲使我們遭受的損失最為嚴重。考文垂
市中心被炸得粉碎,短時間內一切活動被迫完全停止。空襲中被炸死的就有400人,
受重傷的人則更多。德國廣播電台叫囂道:要讓我們的其他城市也遭受「考文垂式
的毀滅性轟炸」。儘管如此,我們所有重要的飛機發動機工廠和機床工廠並未陷於
停頓;在此之前從未經受轟炸考驗的居民也未停止工作。緊急重建委員會在不到1個
星期的時間裡,出色地完成了恢復考文垂的日常生活。
  11月25日,皓月當空,敵人又殺回了倫敦,向它展開了又一次猛烈的空襲,造
成了很大損失,尤其是禍及了教堂和其他名勝古跡。敵人下一個目標便是伯明翰。
11月19日一22日,連續3天的空襲給伯明翰造成了很大的破壞和傷亡。將近800人被
炸死,2000多人被炸傷;可是伯明翰人的生活和精神經受住了這次嚴峻的考驗。組
織嚴密、明察事理的百萬伯明翰居民絲毫未被他們遭受的肉體的痛苦所嚇倒。在11
月的最後一周和12月初,空襲的重點轉移到各港口城市。布裡斯托爾、索斯安普敦,
尤其是利物浦,都受到了猛烈轟炸。接著,普利茅斯、謝菲爾德、曼徹斯特、利茲、
格拉斯哥以及其他軍火生產中心也都毫無畏懼地經受住了炮火的考驗。無論敵人的
炸彈落在何方,我們國家都堅如磐石,硬似鋼鐵。
  12月29日這個星期天,幾星期來的空襲又一次在倫敦達到高潮。德國人煞費苦
心的種種伎倆都在這次轟炸中派上了用場。這簡直是一次典型的縱火行為。空襲的
重心集中在倫敦市中心金融商業區。轟炸時間精心選在潮水最低的時刻。攻擊伊始,
德國人就使用帶降落傘的重型烈性炸藥包破壞主要的自來水管道;我們要撲滅的大
火竟有1500處之多。火車站和碼頭遭到嚴重破壞。八座「雷恩式」教堂被炸毀或遭
到破壞。市政廳毀於大火和炸彈,聖保羅教堂全靠大家的英勇救護才得以倖存。大
英帝國的心髒地帶的這一片廢墟令我們目瞪口呆。然而,當英王與王后親臨現場視
察時,人們歡迎他們時的熱情遠遠超過了任何皇家盛典。
  在這個漫長的、還要持續好幾個月的考驗裡,英王常常留在白金漢宮中。雖然
在白金漢宮的地下室裡正在修建適當的隱蔽室,但尚需許多時日才能建成。有好幾
次,英王陛下從溫莎到倫敦時,正好遇上空襲。有一次他和王后甚至險些挨炸,可
謂死裡逃生。英王陛下在白金漢宮的花園裡設立了一個打靶場,他和王室的其他成
員及侍從武官們用手槍和沖鋒槍苦練射擊本領。不久,我從別人送我的幾支美國短
射程卡賓槍中挑選一支送給英王。那是一支非常捧的槍。
  大約在此時,英王改變了接見我的方式。在我上任的最初兩個月裡,他通常是
每周正式接見我一次,時間是下午5點左右。現在他則安排我每逢星期二和他共進午
餐。這的確是一個共商國事的好時機,有時王后也在座。有好幾次,我們不得不端
著盤子和酒杯到尚未竣工的防空室去繼續用餐。每周一次的午餐變成一種慣例。幾
個月後,英王陛下決定用餐時一個僕從也不要,完全由我們自己上菜,吃「自助餐」,
這樣一直持續了四年半,其間,我看到英王非常專心地閱讀所有呈交給他的電報和
公文。根據英國的憲法制度,君王有權了解他的大臣們所負責的一切事務,並擁有
向政府提出意見的無限權力。我特別留意使國王了解一切情況,而在我們每周的例
行會見中,我常常注意到他已徹底洞悉那些還未及批閱的文件。在那決定命運的年
代有如此好的國王和王后真是英國之福。作為一個君主立憲制的堅決擁護者,同時
作為首相,我反受到國王如此親切的款待,我將此看作是無上的光榮;並且,我認
為,從安娜女王在位、馬爾伯勒掌權那個時期以來,沒有這種君臣親密關係的先例。

           *  *  *  *  *
  這樣,我們走到了這一年的年末。為了照顧情節的連貫性,我已敘述到整個戰
局的前面了。讀者看得出,所有這些霹雷和風暴反倒愈加襯托出我們泰然處之的冷
靜態度:我們冷靜地制定政策;我們在外交和作戰中同樣冷靜。確實,我必須寫明,
這些傷害未能致我們於死地;相反,它們積極推動著我們,澄清了我們的看法,使
我們得到了忠實的友誼,採取了審慎的措施。當然,要是敵人的空襲比現在猛烈10
倍或20倍——甚至只是猛烈二三倍——那就不會產生我在此描述的健康的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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