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中原
第3章 橫陣造勢
  
                       魯西南    黃河南岸    1947年7月2日
    劉鄧大軍第1縱隊自孫口、林樓橫渡黃河,一刻未停,隨即以每小時20華裡的強
行軍撲向百裡外國民黨軍隊「黃河防線」的中心重鎮——鄆城。
    七月流火,廣闊的大平原上無遮無擋。路上的土曬得滾燙,戰士的腳板蹭過去,
一步一串白煙,整個隊伍像走在燒紅的鐵板上。
    無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亂地倒在地上,已經枯萎。成群的烏鴉在啄食
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綠豆、紅薯、瓜籐皆連根拔起,沒有生命的籐蔓像死蛇盤蜷
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蒼蠅呼地飛起,呼地落下,嗡嗡嚶嚶,吮吸著已經潰爛的生
瓜……
    戰士們都是莊稼人的孩子,莊稼對於種田人意味著什麼,在他們幼年跟在爹娘
身後拾麥穗的時候就明白了。眼前這一片乾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籐使他
們心疼。
    一個老漢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裡,呆滯的目光一直望著急速行走的隊伍。忽
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滾又爬,攔住了一匹栗色大馬。
    馬上是第1縱隊司令員楊勇,他連忙下馬。
    「給俺報仇哇!」
    老漢痛哭流涕。
    楊勇扶起老漢。
    老漢叫韓起義,是韓莊的。他指著荒野說,高粱長高了,眼看穗子曬紅,曹福
霖的隊伍來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兩邊五裡和縣城周圍10裡以內的高粱
拔盡,違者按軍法治罪。這裡的大平原,大路像蛛網一樣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間沒
有一個地方超過一裡。這等於說,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們的理由坦白而簡
單:高粱隱眼,共軍來了望不見,國軍撤時也不方便。
    魯西南地質不好,百姓世代以高梁米為食,以高粱桿為燃料。拔了高粱就等於
砸了飯碗,斷了炊煙。而且拔的還不止高粱,連谷子、豆子、紅薯、瓜籐都得拔,
因為這些東西「跑時絆腳」。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說: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罰一顆子彈。第二道命令說:
一棵高粱罰一支槍。第三道命令說:三天不拔就槍斃。韓起義老漢的五弟是個硬漢,
他說:「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帶頭不拔,村裡有28戶沒有拔。
結果在第三天頭上,一家拉出一個男人,綁在一起,活埋在他們的高粱地裡……
    韓起義老漢哭訴得死去活來,他指著遠處一棵獨立的枯乾高粱:「那是俺們做
的記號,俺五弟他們就埋在那……俺們天天燒香,盼著你們早點過來解放……盼著
你們報仇……」
    楊勇安慰了老漢,躍馬揚鞭,奔馳而去。
    一會兒,口令傳下來:「加快速度,天黑前趕到鄆城!」
    去年,部隊也是這個時候來魯西南。這兒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樣,親
得很。火熱的天,他們冒著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戰壕裡,堆得吃不完。婦女們給傷
員洗血衣、喂飯;傷勢重不能進食的,她們就擠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1縱
隊第2團的張玉樓就是這樣被救活的。這次行軍路過那個村,他向連長請假,執意要
去看看那位大嫂。連長給了他10分鐘。10分鐘後他哭著回來了,說大嫂被曹福霖的
兵糟踏了,跳了井……
    隊伍無聲地在魯西南大地上疾進。
    楊勇的日本種大洋馬四蹄生風,揚起漠漠黃塵。
    楊勇是湖南測陽人。對魯西南,他有著第二故鄉的感情。抗日戰爭一開始,他
就率部來到這裡開闢根據地,出沒於水泊、平原之間,與魯西南的山山水水、鄉里
鄉親結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戰爭初期,他又指揮部隊解放了鄆城。這次渡河南下,
鄆城是第一關,出發前劉伯承曾指示:「鄆城打得好壞,關係重大,直接影響到整
體戰略的實施。你們1縱不能有半點含糊!」
    今年3月中旬,晉冀魯豫野戰軍第1、7縱隊合並,楊勇擔任了合並後的第1縱隊
司令員。3月下旬豫北作戰,第1縱隊承擔了攻殲黃河鐵橋守敵、炸毀黃河鐵橋的任
務。這是豫北戰役的關鍵一環。結果守橋之敵火力猛烈,執行任務的第1旅無法接近
橋頭,沒有完成炸橋任務。新1縱首戰失利,上下的挫傷和震動都極大。雖然經過戰
斗檢討、整頓休息,但整個縱隊是否真正恢復了元氣,能否重振虎威,還要看鄆城
之戰……
    「鄆城!」
    楊勇策馬揚鞭,沉沉的思慮中不由得喊出聲來。
    他沒有料到劉鄧又把攻堅的重任交給了他的1縱。這種對部隊的信賴在劉鄧是一
貫的,而對於楊勇則無疑是沉重上復加沉重。
    楊勇跟隨劉鄧這些年,常為劉鄧愛兵之誠、用兵之活而銘佩。踏上這塊昔日的
戰場,他不禁想起:去年7月,執行中央指示配合山東戰場,跟隨劉鄧二出隴海,1
00天內打了五個極漂亮的仗。
    那時劉鄧東進之軍僅有6萬人馬。但劉鄧率兵見利不失,遇機不疑,寬大機動,
游刃有余,忽動忽靜,忽打忽高——不攻示以攻,攻示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
形似不然而必然;似可為而不為,似不可為而為之;敵順理成章斷判,我卻反其道
而行之。古老的兵法韜略在劉鄧手裡無窮盡地發展、創造,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
    五戰五捷之後,敵將領劉廣信說:
    「如其說我們受白崇禧、陳誠指揮,不如說受劉伯承指揮。」
    有文人填詞相賀:
        撲面塵沙,黃河故道,堤長水淺人跡少。棄糧誘敵
    夜匆忙,鄄南回馬如風掃。齊魏爭雄,孫臏減灶,戰場
    還是中原好。古今名將齊旋律,歡呼劉帥用兵巧。
    劉伯承在五戰結束後,應記者要求發表談話:
    三個多月來,我們以冀魯豫17座空城,換得蔣介石6萬多人,據說蔣介石認為
這是一個好買賣,還要堅持做下去。好吧,讓他做下去吧,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算
出總帳來的。
    存人失地,地終可得,存地失人,必將人地皆失。……當我殲滅蔣軍西線主力
整3師及47師共四個旅後,蔣軍西線全線崩潰,其占領我東明之左翼也不得不撤退,
東明完歸我手。因此,蔣軍主力被我消滅到一定程度時,蔣軍將不僅無力進攻,也
將無力防守,在我保存的優勢兵力攻擊下,終將所占城鎮全部都吐出來。目前這種
形勢已日益接近,再消滅相當數目的蔣軍主力,我軍大反攻的局面即可出現。
    時間在濃烈的硝煙中匆匆而逝。眼下劉鄧率領著南征大軍已經踏上了反攻的征
途。如果說勝利渡河是揭開大反攻的序幕,那麼攻打鄆城則是大反攻的頭一炮。楊
勇吸了口氣,在疾馳的馬背上點燃了一支煙,他這一手連鄧小平政委也自歎不如。
    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件趣事:
    八歲那年,他和夥伴們在村後的墳地裡玩「搶江山」,這是楊勇最喜歡玩的一
種游戲。一個人守在墳頭上,大家向他進攻,誰最後守住「高地」,誰就是坐江山
的「司令官」。楊勇個子高,力氣大,夥伴們「死」得四肢朝天,誰也奪不走他的
「江山」。他極得意,覺得當司令官是件很容易的事。為了這個「司令」當得像樣,
他偷偷跑回家,把屋樑上懸掛著的一塊臘肉割下來,帶上火柴,提上鐵鍋,飛快地
跑向「陣地」。他的「三軍部下」一邊大嚼臘肉,一邊喊他「千歲」「萬歲」。
    35歲的楊勇想到這裡淡淡一笑,舉起煙猛吸一口,任那煙縷在胸間左衝右突,
回腸蕩氣。許久,才慢慢吐出,已是淡淡的一絲了。
    司令官,這千鈞壓頂的司令官喲!
    「宋江河!」策馬趕到楊勇身邊的第1縱隊參謀長潘焱喊道。
    楊勇舉目遠眺,視野裡出現了一條黛色的曲線。
    潘焱感慨道:「河兩岸的垂楊柳全沒了,青紗帳也砍了,只剩下砍不斷的河水!」
    楊勇無語。
    黑駿駿一片城廓浮動在日光的輝圈裡,幻化的浮光霧影使城廓神秘幽暗,像神
話裡16世紀的古城堡。
    鄆城到了。
                    魯西南    鄭家莊    1947年7月7日
    魯西南的農家院捨裡幾乎都栽種著一兩棵石榴樹。油綠的葉片,蓬茂的枝蔓,
無拘無束,爽朗豁達,花如火,果似焰。雞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樹上就響起嘰
嘰喳喳的鳥鳴,歡暢得像一台戲。
    劉伯承習慣黎明即起。第一件事,問警衛員天氣,然後洗漱,再後就坐在院子
裡看書,一直到吃早飯。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舊早起。昨晚上掌燈校譯《合同戰
術》,直到午夜才滅了燈
    鄧小平也喜歡早起,沖個涼水澡,然後到村外田野上做操、散步。
    無論性格、嗜好,這兩個人都有很大的差異。譬如打牌,劉伯承幾乎沒一點興
趣,鄧小平卻在閒暇之時常常摔出一包煙,圍坐在參謀、干事中間,只要不影響工
作、打仗,一把撲克牌甩得昏天黑地。
    偶爾,劉伯承笑嘻嘻地站在他們身後看一會兒——自然也看不出啥子門道,不
過湊湊興一一然後或舖開紙硯舞弄他的書法墨寶,或斜靠在舖上看他的書。
    那邊甩得辟裡啪啦,這裡寫得、看得津津有味。互不干擾,互不排斥,似乎缺
了一方,倒難以達到「相反相成」的妙境。
    鄧小平說過:「我們一起工作,是1938年在八路軍129師,一個師長一個政治委
員。以後在晉冀魯豫野戰軍、中原野戰軍、第二野戰軍,前後共事13年,兩人感情
非常融洽,工作非常協調。我比他小10多歲,性格愛好也不盡相同,但合作得很好。
人們習慣把『劉鄧』連在一起,在我們兩人心裡,也覺得彼此難分。同劉伯承一起
共事,一起打仗,我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這天清晨,鄧小平走出房門,劉伯承已經坐在石榴樹下了。
    鄧小平拂著短頭髮茬上的水,見劉伯承捧著的是一本俄文書,說:「它不認識
我,我也不認識它……」
    劉伯承拍拍木凳上的一本俄文辭典:「我也離不開拐棍兒。這本辭典不好,把
『混成旅』譯成『雜種旅』了。」
    鄧小平捧腹大笑,做他的野外活動去了。
    劉伯承看了幾頁書,情報處處長柴成文來了,遞上一本油印的小冊子。
    「哦?印好了!」
    劉伯承高興地翻了一下,抬起頭。
    「辛苦了。坐吧。啥子時間過河來的?」
    「昨天夜裡。」
    柴成文白淨的臉上透著重重的倦色。
    這是一本關於大別山地區國民黨正規軍、地方民團的詳細情報。
    劉伯承極重視情報工作。他把任務、敵情、我情、地形、時間稱為「五行術」。
在這五大要素中,他強調最需要下功夫弄清楚的是敵情。因為敵人總是要采取偽裝、
佯動、散佈謠言等欺騙手段來迷惑對方,所以它最欠確切性。
    劉鄧野戰軍被稱為「常勝軍」,這跟他們的情報工作出色有著極大關係。
    這位32歲的情報處處長慎密、睿智。開封、洛陽、鄭州、徐州、武漢等地都有
他的地下聯絡網。情報人員根基很深,有的是徐州司令部指揮所作戰參謀,、有的
是洛陽師管區司令副官,敵區的基本情況都可以了解到。加上偵聽、破譯等各種手
段,柴成文的情報工作做得出色、漂亮。為了弄清大別山敵占區情況,保證戰略轉
折的成功,他親自到了邯鄲黨校做調查,那裡有1946年從大別山突圍出來的新四軍
第5師的人員。對這本已經編印好的敵情小冊子,柴成文自己也很滿意。
    他是北平大學商學院學生,「一二九」運動後參加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19
37年到了延安。在抗日軍政大學完成了從學生到革命軍人的轉變。
    「柴成文,這次去邯鄲調查,沒到冶陶看看?」
    柴成文笑了:「軍情如火,哪還有時間『花前月下』啊!」
    「聽說『進攻』那個北平洋學生的人很多,你可要抓緊些。」
    柴成文奇怪司令員連這些也知道,忙說:「司令員的情報手段比我高明。」
    「哪裡,也許我這是過期情報嘍。你三十出頭了吧?不小了,仗要打,婚姻大
事也不能放鬆。」
    早飯後,鄧小平到部隊去了。劉伯承走進司令部。
    李達正在敵情態勢圖上做標記。暑氣還沒有升起,他的鼻頭上已經堆滿了「福
汗」。
    一過黃河,作戰室的地圖便換成了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掛滿了
四壁。
    第1縱隊包圍鄆城整整六天了,劉伯承遲遲未下攻城命令。
    他在縱觀全局,構思總體戰略。
    李達報告說:「顧祝同從山東戰場調來了第2兵團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8點30
分王敬久到達魚台。」
    「噢,王敬久,黃埔1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還是能打的。好嘛,顧祝同把他
的心腹之將給我們送來嘍。」
    劉伯承站在地圖前,看著敵人的新態勢,不由得發歎:「咦……」
    李達知道劉伯承在想什麼,接著報告:「敵人分東西兩路,正向鄆城方向進發。」
    劉伯承拿起放大鏡,指著東路敵陣:「七個旅一字排開,這叫啥子陣法?這個
王敬久布的陣好蹊蹺!」
    「王敬久是個有勇無謀之將,外號『王大炮』,他布不出什麼妙陣。」
    「不要輕看了這個人物。據說,他很喜歡跳舞,花樣頗多,是不是把戰場當舞
場了?參謀長,你通知情報處,讓他們把王敬久的情報匯總一下報我,要詳細。」
    劉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圖。
    李達把一張木圈椅放在劉伯承身後。他知道,司令員又開始「察敵天地,伺其
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時辰。
    出了門,李達又交待申榮貴,不要讓人打擾司令員。
    劉伯承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地圖上移動。他歷來是站在戰略全局上考察
戰場態勢的——在運籌當前的同時,總是著眼於未來的戰略發展;在運籌局部的戰
役行動時,也總是胸懷戰略行動的全局。他告誡部下:「全局為上,在全局中走好
每一步棋。」
    戰爭是力量的競賽,也是智慧的競賽。
    國民黨的高級將領也承認:劉伯承用兵神機妙算,足智多謀。
    善於「造勢」是劉伯承運用謀略的重要體現。他說,同強大之敵作戰「要像磁
盤老鼠一樣,盤軟了再吃」。盤的過程就是調動敵人、促其向不利態勢轉化的過程。
    劉伯承「造勢」可謂「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他造勢的策略很多,
擅長機動是他造勢的主要手段。他說:「毛澤東的人民軍事學,是以無勝有,以少
勝多,以劣勢勝優勢,因而就需要特別機動。」機動的主要形式是大踏步進退,在
進退中調動敵人,在進退中消滅敵人。他對「游擊」一詞的解釋也頗有見地:「
『游』就是機動,『擊』就是殲敵。『游』以掩護自己的弱點,尋找敵人的弱點,
『擊』以發揚自己的特長,撇開敵人的特長。」
    「勢」要造好,就須「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尋其弱點」。一是注意敵軍人員
的構成、生活習慣、脾氣秉性和士氣狀況,注意敵軍主帥的派系、出身、作戰特點、
指揮水平;二是注意敵人的活動規律;三是重視敵軍的側翼、接合部、突出部、後
方,特別是要在其移動中、撤退中、不備中、備而不充分中尋找或創造其弱點。
    放大鏡移動著,劉伯承吶吶自語:「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
心。……這個王敬久,為何布這種陣法呢?」
    地圖上,敵軍藍色標記自南向北擺成一字縱隊,使劉伯承大傷腦筋。他反反覆
復地尋找著敵人的戰略弱點,汗水順著斑白的鬢角悄然流下。
    突然,電擊般的巨痛從眼窩向太陽穴、大腦縱深放射擴展。他用雙手按住太陽
穴部位,頹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榮貴聽到動靜,進屋一看,嚇得飛似的跑出去,叫來了醫生。
    醫生仔細做了檢查,說:「劉司令員,再不能讓眼睛這麼疲勞了,不然就有失
明的危險!」
    醫生翻了半天藥箱,沒找出一樣對症的藥,連一般的消炎藥也沒有,只好打了
一針止疼藥水,說:「我給你買點白糖吧。沖點糖水去去火,會好些。」
    「白糖?多少錢一兩?」
    「五元(魯南幣)。」
    「這麼貴?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們喝的,不能買!」
    在這類問題上,劉伯承說「不能買」、「不能做」,誰也就不敢辦。
    醫生走的時候,囑咐申榮貴晾些白開水,讓司令員多喝,越多越好。
    申榮貴弄了一大桶白開水,隔一會兒用白瓷缸在大桶裡舀一缸送進屋去,不看
著司令員喝完,他就站著不走。
    結果弄得劉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廁所。終於跑得司令員煩了:「榮貴,識你的字
去,這裡沒你的事了。」
    申榮貴把大木桶提到屋裡,擺在劉伯承跟前,臨出門,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
桶水的重要意義。
    劉伯承笑了:「我曉得,你去吧。」
    劉伯承的一只眼是在護國討袁戰爭中失去的。那年他24歲,已是勇冠三軍的川
蜀名將。
    在豐都討袁戰鬥中,身為討袁軍隊長的劉伯承指揮部隊反擊。他突然發現身邊
一個士兵過於暴露,受到敵人火力的威脅,便馬上撲過去:「危險,快趴下!」
    話音未落,一顆飛彈射穿了他的顱頂,從右眼眶飛出,眼珠當即破裂,流出眼
窩,血湧如注。士兵們都已沖上去了,劉伯承昏迷過去。
    那是在一家水煙店的門口。店裡的學徒見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進店裡,抓起
一把煙絲堵住傷口,胡亂包扎了一下,然後把他藏到倉庫裡,鎖上店門,隨逃難的
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內一團混戰,水煙店中彈起火,倉庫裡滿是煙霧。劉伯承被嗆醒了。他緩緩
睜開左眼,用力朝門邊爬去,可是門反鎖著,便蹭到窗前,順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
欞砸去。小窗砸開了,他從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將頭蒙住,猛地從窗口滾了出來。
這一連串激烈的動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滿了玻璃碴兒痛不堪忍。他又
昏迷過去。
    朦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這人抬到別處!」
    劉伯承的雙眼無法睜開,便拉住那被喚作「丘二」的,從懷裡掏出僅有的三塊
銀元,塞在他手裡。
    丘二推開他的手:「你要咋個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這三塊銀元。」
    丘二背起劉伯承就走,奔到豐都郊外說:「沒來頭,打北洋軍是好人,哪個不
曉得嘛!我啷個能要你的銀元!」
    又走出五裡多地,忽然有了槍聲。丘二趕緊把劉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來。
    一會兒,來了一群人,說:「這不是護國軍的劉隊長嗎?你要把他送到哪裡?」
又說:「你轉去吧。你這樣背起,闖到北洋軍,不
    這夥人用一個很大的施子包裹住劉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來。幾個小時後,
他們把劉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劉伯承聽聽四周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正不知兇吉,
有人把包裹解開,喊道:「劉隊長!誰把你送到這裡來了?」
    劉伯承一聽,是他的士兵。原來這裡是部隊的集合點。送他的人是誰,他始終
不知道。
    劉伯承隱藏在一個農民家養傷。由於農村缺醫少藥,傷勢日益惡化。他在群眾
和部隊的護送下秘密潛人重慶,住在一家外國人辦的醫院裡,由一位德國的阿大夫
負責診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德國軍醫,劉伯承的傷勢令他搖頭歎氣。經過深
思熟慮,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術方案。劉伯承擔心麻醉對大腦神經功能有
損,堅決拒絕麻醉。阿大夫執刀幾十年,從未有傷員提過此種要求。他望著這位24
歲的中國青年,從心底受到感動。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阿大夫一點一點地清除眼眶內的碎彈片、腐肉……雖
然手術對他是輕車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術這是頭一遭。生割活刮,無疑是對肉體
極大的殘忍。
    手術台上的劉伯承一雙手死死地攥著手術台沿,咬緊牙關,汗水自額頭、鼻樑
以及全身的每個毛孔湧出,透過身上的衣服,把舖在手術台上的毯子全浸濕了。
    手術終於結束了。阿大夫顧不得摘下橡皮手套,關切地問:「年輕人,疼得厲
害吧?」
    劉伯承慘白的臉上掠過笑意,虛弱地說:「割了74刀。」
    阿大夫驚詫道:「你怎麼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記一數……」
    阿大夫有生以來沒見過如此堅毅的人。他事後對人說:「我給一位中國軍人做
過手術,他叫劉伯承。我堅信不是軍人,是軍神。」
    劉伯承回憶這段經歷時說過,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點而不留
姓名的群眾,以及爾後千方百計、輾轉掩護他回重慶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擁有了一
支比他攻打豐都城的第4支隊更加勇敢的隊伍。
    此後,劉伯承在南昌起義、留學蘇聯、土地革命戰爭、萬裡長征、抗日戰爭直
至解放戰爭期間,就僅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閱讀兵書、書寫電文、下達戰表、審核
戰報、翻譯軍事論著……。他辦事慎密,不容半點疏怠,乃至一紙宣傳傳單都要經
他那一只眼睛審閱,而且他還要細心修改字句,用震顫的手寫很大的字。當然,用
眼最多的還是看地圖。苦難的中國戰事綿繁,此消彼起,戰火不斷。他那唯一的左
眼每天要在多災多難的中國版圖上巡視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鏡一寸一
寸地在那細密的軍用地圖上求索……
    有人走進指揮室,舀了白開水送過來。
    劉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氣又熱。」
    劉伯承扭過頭。是鄧小平。他笑了,接過水一飲而盡,又舀了一缸子遞過去。
    「熱得很,你也喝。我正準備讓人找你回來。」
    鄧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圖前:「你說。」
    「蔣介石親自督戰,顧祝同又調來王敬久一線指揮。你看,敵人分東西兩路北
進,意圖是:以西路堅守鄆城、荷澤、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東集團軍柑擊我
之側背;東西夾擊,鉗形攻勢,以迫我沿黃河南岸背水作戰。」
    「我們不是韓信!」鄧小平的目光盯著地圖上的藍色箭頭,「嚓」地點上一支
煙。
    劉伯承:「很明顯,這是一個破足鉗,東強西弱。我們可以將計就計,按原計
劃先吃掉西路軍,破其全局,吸其東路軍北上,在其北上的過程中再實施分割包圍,
各個殲滅!」
    鄧小平:「靜觀了幾天,敵人基本上按照我們的預想行動了。可以讓1縱仍攻鄆
城,2縱、6縱迅速從東西兩路敵人的中間插下去,前進百裡,直取曹縣、定陶。」
    劉伯承:「對。同時令3縱進到定陶以東的冉固集、漢上集地區待機,在1、2、
6縱把西路之敵吃掉後,大踏步前進,四個縱隊合力割殲東路敵軍。「
    劉鄧又在「造勢」,準備調動王敬久了。
    鄧小平從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擲:「戰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敵,破
其全局部署!」
    劉伯承凝神片刻,道:「這個戰法叫作攻其一點(鄆城),吸其來援;啃其一
邊(定陶),各個擊破。」
        孫武曰——
        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
    所必救也。
        孫臏曰——
        攻其所必救,使離其囿,以揆其慮,設伏施援,擊
    其移庶。
    劉伯承把孫武和孫臏這一戰法從一個方面發展成為兩個方面。他說:「攻敵所
必救,消滅其救者;攻敵所必退,消滅其退者。」
    現在,劉伯承又在此基礎上有了新發展:攻敵一點,吸其來援;啃其一邊,各
個擊破。
    「你看這東路軍,」劉伯承對鄧小平說,「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這個王敬久
布的是什麼陣?不是方陣,不是圓陣,一字排開七個旅。這種陣法首尾不能相救,
又尾大不掉,難道不是一字『死蛇陣』嗎?完全是擺好一副挨打的架勢嘛!」
    鄧小平笑了:「孫武不是說過『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嗎?」
    率然,古代傳說中的一種蛇。《太平廣記﹒率然》寫道:「西方山中有蛇,頭
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頭則尾至,中腰則頭尾並至,名曰率然。」
    劉伯承:「開戰以來,蔣介石一廂情願,總想把自己的部隊指揮得像『率然』
那樣,首尾相應,結果從來是各自為謀,同床異夢,勝不相慶,敗不相救。這回他
的學生又在魯西南給我們擺出一個『率然』陣,我們就挾其額、揪其尾、斷其腰,
置之於死地而後已。」
    「對。打它的一字『率然』陣,縱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斬斷它!」鄧小平的話
音剛落,一陣飛機的轟鳴聲霍然而至。
    李達匆匆跑進。
    「司令員、政委,躲躲吧!」
    劉伯承輕輕搖頭,一副幾乎是閒適的表情。
    敵機在村子的上空轉了個圈,一枚炸彈準確無誤地投向指揮部的位置。一聲巨
響,炸彈激起的氣浪把院子的山牆推倒,硝煙迷漫了半個村莊。
    保衛科科長張之軒立即帶警衛人員搜索,發現了敵特擺下的轟炸引導標志——
白色T字布。
    鄧小平說:「敵人的偵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擺到我們頭頂上了。」
    劉伯承擦著眼鏡:「蔣介石對付共產黨有兩個輪子,一個是公開的,一個是秘
密的,現在兩個輪子都轉得好歡!」
    院子裡的雞被炸得亂撲亂飛,咯咯叫個不停。
    房東大娘怕飛機「聽見」雞叫再來,又不敢出門,於是站在屋門口罵雞:「叫!
叫!都是聽見你叫飛機才來,再叫殺了你!」
    申榮貴逗她:「要不炸彈咋撂這麼准?」
    大娘越發對她的雞不滿意。
    劉伯承、鄧小平、李達笑。
    劉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飲而盡。他擦擦嘴邊的水珠,對李達說:「參謀長,
要通各縱隊,立即下達作戰命令!」
                     魯西南    鄆城    1947年7月7日
    鄆城,這座橫臥於黃河之濱、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飽經戰事滄桑,歷數世
事沉浮,悲悲喜喜,伴著苦難的「黃河謠」橫亙於魯西南的戶首。
    楊勇在望遠鏡裡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牆滿是彈痕、炮傷,那鎮守四關的
「牛頭門」高大堅固,拳頭大的鉚釘一個挨著一個,鉚釘的四周鑽滿了麻子似的彈
孔。
    楊勇知道這城牆、城門吃過多少槍彈。他親手解放過這座城,現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遠鏡,楊勇凝神立在窗前,手裡不知不覺地撕著小紙條。
    指揮部立刻肅靜下來。
    楊勇身邊的人都知道,司令員一撕紙條,必定是在考慮重大問題。
    另一間房子裡,作戰參謀在向各族首腦報告敵情動態。
    「護城壕寬三米,深三米,形成了阻絕式外壕。在壕外的主要地段,每隔三至
五米設鹿等一道,重點地帶有三至五道。敵人依托城牆構築的各種火器射擊陣地,
組成了直射、側射、斜射相結合的交叉火力網……」
    還有敵各旅、團、營配屬情況和駐守位置。
    縱隊參謀長潘焱說:「你們回去以後,要用最短的時間進行臨戰實地偵察,編
組炮群、火力隊和突擊隊,隨時準備攻城!」
    楊勇走進來:
    「同志們必須明白,鄆城戰鬥是在進攻中對城市防御突破的攻堅戰。也就是說,
我們1縱啃的是塊硬骨頭。這塊骨頭能不能啃得動,一對整個大反攻至關緊要,二對
部隊士氣的宏揚和提高有絕大影響,三對鄆城父老鄉親也是個交代!
    「你們是第一線指揮員,送八個字與大家共勉:穩准持重,深思斷行。這八個
字大家不陌生,這是劉鄧首長對各級指揮員的要求,也是他們一貫的指揮風格。望
同志們能記住、做到。全縱隊要統一號令,沒有參謀長的命令,各旅不可擅自行動!」
    中午,野戰軍總指揮部下達了攻城命令。
    李達在電話中說:「敵人主力已進至巨野。18時整對鄆城之敵發起總攻。要打
得進,站得住,一舉拿下鄆城!」
    夏日晝長夜短。下午5時,敵人的飛機還在鄆城上空盤旋。到了5時30分,最後
一批飛機丟下幾枚炸彈,飛走了。
    剎那間,鄆城四周的掩體、壕溝裡活躍起來。
    司號員徐廣水瘦巴巴的,門歲的身子骨看上去像15歲。他悶著頭,一邊擺弄著
沖鋒號,一邊嘟嘟嚷嚷地數數,數60個數算一分鐘。一個老戰士問:「現在幾點?」
    「17點55分。」徐廣水很自信。
    第20旅旅長吳忠掏出懷表看了一下:17時53分。他笑了笑:這小鬼還真是個
「活鐘表」。
    第20旅負責從鄆城南門發起攻擊。
    吳忠向來十分重視偵察。前幾天,他帶領營、團幹部把南門的火力點摸得準確
精細。他說:「南城門寬大,房屋多,易於接近。但南城門也是敵人主要防御點,
兵力、火力最集中。我們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門!」
    18時整,總攻開始。
    吳忠命令六門山炮、野炮、迫擊炮齊射,工兵緊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聲喧囂著。
    戰爭的發展是這麼快,去年打隴海戰役第一仗時,楊勇的主攻部隊沒有一門炮,
攻堅全靠機槍、手榴彈、爬梯子;今天,第1縱隊已經有各種火炮49門,攻城可以火
炮編組了。
    炮火攻擊將近半小時,敵前沿陣地的大部分火力點被摧毀。
    第20旅的突擊隊跳出掩體,越過護城河,向城牆的豁口沖去。
    敵人的後續部隊沖上南城門,已經啞了的火力點又向城外掃射。
    突擊隊身陷火海,突擊受阻……
    縱隊指揮所。楊勇緊皺眉頭,地上一層紙屑。
    戰爭是門藝術,也是一門科學。在戰爭這個領域裡,戲劇性和偶然性是最頻繁
的。指揮員的才能就在這種偶然性、戲劇性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要1旅!」
    楊勇扔下手裡的煙,抓起話筒。
    「楊俊生,你部立即發起攻擊!20旅已經牽制住了敵人的主要兵力,你要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破西門,直搗55師師部!」
    第1旅攻擊位置是西城門。這裡是一片開闊地,不易隱蔽,敵人估計解放軍不易
屯兵,故火力配備薄弱。這是楊勇選擇的另一個主要突破點。
    劉伯承經常講,突破點通常選擇在敵人防御的薄弱處。對突破有重要意義的要
點也可以選擇,而且要選擇一至兩點,實施多點突破,主要的突擊點要有兩個。在
次要突破點擔負助攻的部隊也要積極攻擊,以分散敵之力量。劉伯承最容不得因指
揮員的失誤招致的重大傷亡。他對那些以士兵的勇敢來代替和彌補自己指揮無能和
意氣用事的人,從不放過。他說,「讓戰士去硬拼是犯罪行為!」
    楊勇一到達鄆城,就命令第1旅利用暗夜進行迫近作業,在開闊地上迅速構築起
一道環形塹壕和14條通向衝擊出發地的縱深交通壕,使火力隊能逼近城牆,進行直
接瞄準射擊,而突擊隊又能夠在距敵防守外壕的最近處發起衝擊。
    南門。
    守城敵軍的118門各種口徑火炮有85門用於南門。炮彈黑壓壓飛過來,第20旅的
陣地被炸得浮士三尺,一把土就有五、六塊炮彈碎片。戰士們被飛起的泥土埋起來,
剛爬出來,又被埋進去……
    新戰士王長貴哪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抱著頭喊:「指導員!指導員!」
    指導員爬到他跟前:「長貴,你是解放區出來的,你的家鄉是怎麼解放的?你
現在是為鄆城的父老鄉親打仗,你說值不值?」
    「值。」
    「在家是民兵嗎?」
    「是。」
    「拿好你的槍,勇敢起來,像個老區民兵的樣子!」
    19時15分,第1旅陣地升起一顆紅色信號彈。強大的炮火群立刻接火力分工有層
次地準確射擊預定目標。
    城內的敵炮立即還擊。
    第1旅旅長楊俊生帶著作戰參謀到第1團指揮所靠前指揮。性格內向、沉默寡言
的楊俊生越是激戰越冷靜,頗有大將之風。他指揮作戰言簡意賅,善於扼要準確地
表達意圖,眼神和手勢很富有表現力。
    楊俊生命令兩門105榴彈炮和四門山炮同時對準突破點上的大型磚碉堡。他一個
手勢,火炮齊射,掀掉了碉堡的蓋頂。在重機槍的掩護下,第1團2營突擊隊乘勢發
起沖鋒。6連爆破組在副連長田金堂帶領下,從敵障礙物中開闢通道。
    城頭攻破。第1團4連、特務連左右開弓向突破口兩邊撐開,5連、6連像兩把尖
刀從中間插下去;後面緊跟著攻進城的部隊狂飆一般湧入城內。
    戰鬥激烈,聲動十裡之外。
    北門、東門同時發起攻擊。
    南門。第20旅旅長吳忠重新組織炮火,10分鐘將城牆炸開一個大缺口。沖鋒號
響,七分鐘突進圍寨。這是一群看起來非常奇特的隊伍,士兵們的臉一個個被炮火
熏成鍋底色,身上的血、汗攪著黃土,軍裝全看不清什麼顏色。守城敵兵不支,掉
頭就往城裡跑。城內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新戰士王長貴自從打死第一個敵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這麼回事!」
他衝到了最前面。剛沖過兩個巷子,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槍了,他索性
把槍挎在脖子上,用一條胳膊拎。著籃子,給同志們送手榴彈。
    傷口血流不止,又掛著槍,拎著沉沉的一籃子手榴彈,兩條腿像面條一樣,一
跑就打軟,他漸漸落在了後面。
    一個被追得暈頭轉向的敵兵跑過來。王長貴的帽子早打飛了,身上的衣服灰一
塊、黑一塊、紫一塊,天又黑了,敵兵什麼也看不清,就問:「哪連的?」
    「8連的。」王長貴卻認出了敵兵。同志們都沖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裡打
鼓,壯著膽子周旋:「哪裡人?」
    「范縣的。」
    「咱一個縣。你出來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來的。你呢?」
    「我是自願的。你家還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長貴冷靜了許多,索性捅開:「咱范縣解放了,家裡分了地、牲口,你還在
這邊干個啥勁兒?」
    「你是……」
    槍一下子頂到王長貴眼前。
    「干啥?還想為他們賣命?到我們這邊來吧?你這個樣兒,回家去你娘和姐也
不讓你進家門……」
    敵兵挪開槍。
    「只要繳槍,解放軍就放了你,真的。」
    「我……我早不想幹了。」敵兵放下槍。「跑了兩回都被抓回來,打了半死。
你……槍就繳給你中不中?」
    「中!這你就算被解放了!」
    王長貴把繳獲的槍又往脖子上一套,帶著剛解放的敵兵往前衝。
    一排子彈射過來。
    王長貴把槍往他解放的人手裡一撂,自己抓起一顆手榴彈扔過去。
    那人接過槍,愣了一下,對著開槍的方向扣動了扳機。
    「中!你現在已經是解放軍了!」王長貴高興地嚷著。
    敵第55師第87團代理團長金克俊正在組織兵力肉搏沖鋒。第20旅的一個連已經
緊緊包圍了他的團部。三個戰士沖進去,把他押出來。他看到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整
齊地站在門外,而附近槍聲仍然激烈,感慨萬分,對解押他的解放軍排長說:「十
分欽佩,這是我理想中的好隊伍。20多年來,我所夢想的就是這樣的隊伍……〝
    這時,第19、20旅己先後攻下北門和東門。鄆城守軍狼奔豕突,城內大街到處
是第55師遺棄的山炮、戰防炮、輕重機槍。
    城西一角,敵第86團依托著堅固工事仍在負隅頑抗。第20旅的三個連圍住了這
個釘子。「活鐘表」徐廣水三槍撂倒三個敵人,一顆子彈打在敵人的頭上,鋼盔彈
起好高。他笑了笑,轉手又扔手榴彈。七顆手榴彈炸死五個敵人。吳忠旅長正巧趕
到這裡,他很動感情地看了這個瘦孩子一眼,說:「打得好!」
    「活鐘表」回過頭,沒認出這個被炮火熏得變了模樣的人是旅
    第1旅主力部隊一邊和敵人激烈巷戰,一邊掩護突擊隊向城東北角的教堂——第
55師師部攻擊。
    素有「固守將軍」之稱的第55師師長曹福霖命令旅特務連督戰,開槍射擊敗退
下來的官兵。但這並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頹勢。20分鐘後,教堂外圍已失去抵抗力
量。躲藏在地下深達10公尺掩避部內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勢已去,倉皇換上便衣,
從地洞竄出東門,向東南方向逃去。
    第1旅3連8班長龔子美率領全班首先沖人第55師師部,展開白刃格鬥。第55師指
揮首腦已經癱瘓。戰士張玉樓一刺刀下去,刺死兩個當官的,給那位跳井的嫂子報
了仇。數分鐘後,第1旅占領了教堂,生俘敵中將副師長理明亞。
    鄆城之戰殲敵第55師副師長以下10862人,繳獲山炮10門、戰防炮六門、迫擊炮
25門、汽車九輛、各種槍支9199件。
    劉伯承、鄧小平通令嘉獎第1縱隊:
          第1縱隊以堅決果敢的行動,於「七七」晚間殲滅
      盤踞鄆城之蔣介石第55師及其第29與74兩個旅,
      收復鄆城,創造了一個縱隊單獨攻堅和殲敵兩個整旅的
      先例,爭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個光榮和重大勝利,並作
      為我們給抗戰勝利後第二個「七七」紀念的獻禮。
      是役,第1縱隊和第1旅各榮立大功。
    鄆城活了。
    次日一早,城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男女老少把鄆城大街小巷擠得水洩不通。
    名藝人「老黑子」在大街十字路口高聲亮嗓:「小弦子一拉哼三哼呀,(念)
腿急的不能趕豬,心急的不能聽書,容我慢慢道」來。(唱)不說三國與五代,單
表常勝將軍劉伯承。劉伯承打仗賽過羅通掃了北,劉伯承領兵賽過薛平貴征了東。
論兵他是當今活孫武,佈陣他賽前朝古孔明。掐指能算諸葛亮遜色,大手一揮蔣介
石心涼。將軍視百姓為衣食父母,將士灑血流汗是人民的子弟兵。這樣的好隊伍人
人稱頌,我黑子一張嘴唱不盡萬般親情。小弦子一拉再拉又三拉,慶祝劉鄧大軍大
反攻!」
                     魯西南    金鄉    1947年7月8日
    王敬久走到地圖前,仔細看了一番,沉重地歎了口氣。
    鄆城之圍,在王敬久上任前已成態勢;鄆城之丟,也在王敬久意料之中。其責
任亦不能推在他頭上。他此刻擔心的是援助第55師的第70師的命運。他剛剛下達命
令,讓正向六營集挺進的第70師原地待命。下一步怎麼辦,他一愁莫展。他弄不清
劉鄧的意圖,他們打下鄆城後是東越運河,直接策應陳毅、粟裕,企圖打破國軍的
山東重點進攻呢?還是南進隴海直趨徐州,直逼國府的軍事樞紐?
    統兵之帥弄不清敵對一方的意圖,兵力就無法佈局,作戰決心就無法形成,被
動之勢就無法擺脫,而且此勢將愈陷愈深。
    王敬久不敢怠慢,拿起了通向徐州司令部顧祝同的電話:「鈞座,鄆城丟了……」
    顧祝同沉默。
    「總司令,請你決策。」
    話筒裡依然沒有回答。
    王敬久焦急地說:「7O師挺進六營集,我已令其原地待命。」現在的關鍵是摸
清劉鄧的意圖。」
    顧祝同仍在為王敬久的遲遲上任而惱火,他壓住火氣,說道:「你若早到幾天,
情況就不至如此!提醒你,劉鄧匪部一向狡詐,慣於聲東擊西,你不要被其假象迷
惑。」
    鄆城被圍後,顧祝同就經請示蔣介石,下令調王敬久到魯西南指揮作戰。同時,
他又恐劉鄧直趨徐州,威逼他的巢穴,急令駐豫北新鄉的整編第32師開往豫東商丘,」
繼爾又令駐豫北汲縣的整編第66師開往徐州。第66師師部乘火車正在途中,顧視同
又令它到商丘待命,到商丘時又叫開到馬牧集下車,前往雙掛橋待命。第32師到了
商丘,顧祝同也改變計劃,令它進駐金鄉。
    朝令夕改並不是顧祝同的一貫作風。這次一反常態,有慌亂和懼詐的因素,但
主要也是弄不清劉鄧的意圖。把山東戰場上的王敬久調至魯西南,一是他不想讓自
己陷在第一線,其次,王敬久是他的心腹之將,指揮順手,而且王敬久雖有些粗魯
浪當,但關鍵時刻卻有刪繁為簡、化險為夷的本事,這在北伐、中原大戰、抗日諸
役中均有戰例,這也是顧祝同之所以器重他的原因。
    王敬久江蘇豐縣人。1925年畢業於黃埔1期。中將。內戰一爆發,蔣介石就委任
其為第32集團軍司令長官。魯南會戰開始,蔣介石又把他調至山東戰場,任第2兵團
司令。王敬久對此職並不滿意,況且他屬下的第5軍自恃是陳誠的嫡系主力,不聽指
揮不買帳,所以一氣之下稱病到上海「治牙」去了。
    當時正是沂蒙會戰的關鍵時刻,蔣介石大發雷霆,下令將王敬久召回山東。因
此,當顧祝同提出調王敬久指揮魯西南作戰時,蔣介石不甚滿意地說:「這個粗人
不長進,當年那點勇氣也不見了。」
    蔣介石有意讓第66師師長宋瑞河指揮魯西南作戰,又恐其資歷不夠,眾將難服,
只好作罷。
    王敬久對顧祝同的委任同樣不感興趣。他得知他所要指揮的部隊是從豫北和豫
皖蘇調來的,覺得自己屬下的部隊老是變來變去,使用起來很不順手,於是要求顧
祝同給他固定幾個師,最好是和他關係密切的部隊。這一要求未得到滿足,他便呆
在泗水老家不肯上任。
    顧祝同也被這個王敬久弄得很惱火。他發了一通脾氣,王敬久才於7月6日驅車
到達魚台。此時第70、32、66師均已奉顧祝同之命到達羊山附近。
    王敬久的司令部真可謂湊合的「雜燴司令部」:參謀長由蘇北師管區司令劉秉
哲兼代,副參謀長由第長70師第139旅副旅長徐成宣兼代。王敬久對他所指揮的第7
O、32、66師三個師的戰鬥力如何一無所知;而最頭疼的是不知對手的意圖。
    這一切攪合在一起,使王敬久就像進入了一個大迷陣,既弄不清東南西北,又
摸不準上下高低,真是舉步維艱。
    在此種情況下,既不能不向北增援,又還要靠公路運輸,王敬久只好將三個師
擺成北起嘉祥、六營集、獨山集南至羊山集、金鄉城的一條長蛇陣,向北推移。
    蔣介石把這個「長蛇陣」端詳了半日,打電話問顧祝同:「你認為王敬久的部
署怎麼樣?」
    顧祝同說:「王敬久這個人粗中有細,如此佈陣可進可退,進可尋殲頑敵,退
可兼顧徐州。」
    蔣介石越發覺得不順耳:尚未接敵怎麼就想到退守徐州了?
    鄆城失守,王敬久在電話裡被顧祝同奚落開導一番,心裡愈發不踏實,便接通
了第70師師長陳頤鼎的電話。
    第70師在整編前為第70軍,老底子是湖南部隊。師長陳頤鼎畢業於黃埔3期。日
本投降後,蔣介石命他帶領第70軍到台灣整訓,同時接受日軍投降。第70軍在台灣
期間為了補充兵員,貼出佈告招募。適逢戰後的台灣失業人口很多,佈告一貼,報
名踴躍,補充了3萬台灣兵。
    1947年6月,陳頤鼎接到調令,率第70軍回到大陸,整編為第70師。這時第72師
在泰安被圍,蔣介石讓陳頤鼎速去支援。第70師還沒趕到,第72師便被全殲了。陳
頤鼎又接到顧祝同的命令,率師西進金鄉。剛剛駐下,劉鄧大軍飛越天險,鄆城被
圍。7月6日,顧祝同電令陳頤鼎火速北上解第55師之圍。部隊趕到巨野,就看到有
很多散兵向南逃。一了解,鄆城已被共軍占了。
    這一個多月,陳頤鼎就是帶著部隊到處轉。轉來轉去,跑了大半個中國,援軍
沒當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疲軍」。上下怨聲沸沸,精疲力竭,」勞而無功,士
氣低落。陳頤鼎本人更沮喪且氣忿。
    陳頤鼎儘管性格內向,平素沉穩,喜怒不形於色,但這會兒一聽是王敬久的電
話,語氣還是有些不恭:「司令長官,本人資短歷淺,目不見睫,還是想多言一句。
古今作戰,知己知彼為最一般常識,且又為作戰之第一要素;而今我們是既不知己,
又不知彼。這種仗,鄙人還沒有打過。」
    王敬久並不生氣:「依陳師長之見呢?」
    「55師已經被殲,我70師和32師、66師一字排開,且不說劉伯承的打算如何,
就連司令長官的動意我們也不甚明白。我以為,魯西南我軍均為遠道奔襲而至,不
知天文,不明地理,應該先見見面,談談各自的情況,以便互相協同。另外,耳目
不具則為廢人,採探不設則為廢軍,我建議各師派出一個團,搜集情報,偵察共軍
的真實動向。」
    王敬久說:「陳師長建議很好。你70師迅速派出一個團,偵察偵察吧。」
    陳頤鼎噎了一下:「我意各師均應派出偵察部隊,以明耳目,擺脫被動局面。」
    「其它是我的事,你執行命令吧。」
    王敬久掛了電話。
    陳頤鼎非但沒能發洩腹中之郁氣,反倒往脖子上套了一道鎖鍊,好不晦氣。
                 魯西南    定陶    1947年7月5日——12日
    定陶守敵是第63師第153旅,原系廣東陳濟堂的老部隊。去年蔣介石在廬山避暑,
曾要他們當衛戍部隊。5月山東戰局吃緊,又調他們去山東,走到半路,劉鄧過了黃
河,又改變計劃調到定陶。
    第153旅抵定陶的第二天,為防劉鄧部隊靠近城池,把距定陶五裡以內的村子全
用大炮推平了;莊稼就不用說了,就連正在結果的梨樹、核桃樹也鋸倒了。
    定陶是劉鄧大軍曾經解放過的地方,解放軍的軍屬多,共產黨員多。為了剷除
「紅禍」,第153旅制定了大屠殺計劃:一個星期內消滅全縣共軍軍屬和共產黨員。
僅在三天內,即殺害、活埋了1000多人。正在大屠殺計劃實施期間,劉鄧大軍的第
6縱隊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戰士們老遠就看到路邊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歡迎
解放軍的定陶百姓。他們的腳上穿著白鞋,頭上頂著孝布,淚水嘩嘩地流。婦女們
則一個個梳著又硬又粗的發誓,發很高高地上翹著,穿的白鞋是那種裹足女人才穿
的帶尖的小鞋——她們都剪過頭、放過腳,敵人說剪髮大腳的婦女就是共產黨,搜
出來就站火磚,上絞刑,她們才又搭上假髮,包上了裹腳布……
    縱隊政委杜義德跳下馬。
    「鄉親們,你們受苦了!」
    杜義德的聲音哽咽。
    「哇——」
    一個身穿重孝的年輕媳婦一聲悲嚎,昏倒在地。她的公爹因不讓鋸門口的梨樹,
被綁在樹上,跟樹一塊被鋸成兩段。她的丈夫奪鋸,被刺刀挑了。她三個月的身孕,
被三個敵兵輪奸後流了產……
    一個青年把頭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撲通」一聲跪在杜義德面前:「我要當
兵!」
    杜義德攙起他,轉過身對參謀長說:「給他發一桿槍!」
    呼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5日夜晚,第6縱隊以神速突然的動作襲占了定陶四關,完成了對敵第153旅的合
圍。
    杜義德兩天兩夜沒合眼。第6縱隊司令員王近山在豫北戰役中負傷住進醫院,杜
義德軍政兩副擔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16旅旅長尤大忠、第18旅旅長肖永銀和第
17旅旅長李德生三員虎將。杜義德一想到他們,就覺得世上沒有6縱辦不到的事。他
一面組織部隊做好攻城的準備,一面組織部隊抽出盡可能多的人力、牲口,幫助飽
經苦難的鄉親恢復生產渡過難關。
    第18旅僅直屬隊就在三天裡助耕2196畝,在一片一片被砍倒高粱的地裡,搶種
了晚谷、豆子、紅薯。
    定陶四周的田野裡,遍地可見穿灰色軍裝的戰士在拉犁搶種。
    杜義德到被炮火摧毀的村莊檢查工作,看到戰士們用高粱桿幫助老鄉搭建了簡
易住房,甚至還有院牆、照壁、牛棚、驢欄和雞窩,感慨道:「我是湖北佬,這些
年在河南、魯西南見到最多的東酉就是高粱桿。無論走進哪,田地、場院、屋簷下、
屋頂上,到處可以看見一堆一堆的高粱桿。行軍宿營住下,燒水,做飯,冬天烤火,
更離不開高粱桿。特別是坐汽車的時候,一碰上泥濘反漿的水窪地,沒有高粱桿墊
路,你就毫無辦法。」
    參謀長姚繼鳴說:「高粱桿搭成的浮橋、扎成的劃子,去年還救了我們一個團
呢!」
    杜義德用手撫摸著用高粱桿搭的房子,動情地說:「黃河邊上的父老鄉親們就
像這高粱桿那麼樸實,再大的苦吃了,再大的罪受了,為了戰爭勝利默默地做出最
大的犧牲……」
    杜義德走出村子,田野裡軍民頭頂烈日,揮汗耕耘。人群裡有一個光背的戰士
引起了杜義德的注意:他弓著背,像牛一樣抵著頭,背著一條粗粗的麻繩,人力拉
犁;他旁邊是一頭拉犁的驢,他打兩個來回,那驢才拉一趟。
    杜義德走過去,看到那戰士的帽子被汗水浸了個透濕,不免有些奇怪:熱得連
衣服都不穿,帽子怎麼還戴著呢?
    「你辛苦了。」杜義德跟他打招呼。
    「濕帽子」仍弓腰抵頭。
    「劉栓!政委跟你說話呢。」連長喊了一聲。
    杜義德一聽「劉栓」,頓時想起來了。過黃河前第49團收了個「禿子兵」,分
哪個連,哪個連都不願要。這事鬧到縱隊,後來又被劉伯承知道了。劉伯承很生氣,
在旅以上幹部會議上專門提到此事:「我們有些人說癩子頭沒資格當兵,人家捨下
新過門的媳婦,捨下年邁的父母,捨下新分到手的土地,來到部隊當兵打仗冒生死,
還沒資格嗎?結果氣得跳井。20年才長成一個人!」劉伯承不輕易這麼大怒。
    「杜政委!」
    連長提醒,劉栓才發現杜義德在身邊,慌亂中敬禮,突然想到沒穿衣服,血呼
地湧到臉上。
    杜義德笑著去握劉栓的手:「劉栓,你幹得好呀!」
    劉栓嘿嘿笑著,使勁把手往褲子上擦了又擦。
    連長說:「劉栓打靶、投彈都是優秀。這回助耕,他頭一天就犁了四畝地。昨
天夜裡我們連開會,同志們提議選劉栓為愛民模範」
    劉栓紅著臉,用腳踢剛剛翻起的黑土地。
    據守定陶的第153旅面對席捲而來的劉鄧大軍驚惶失措。幾天過去了,不見攻城
的動靜,更慌了。
    第6縱隊各旅每日天黑搶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戰士們靠著手中的一柄小鋼
鍬,在城外四郊的開闊地上挖出了縱橫交錯的通道和戰壕。
    王克勤在挖戰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戰士投彈、射擊。定陶參軍的新戰士看
排長累得嘴上起滿了火燎泡,心裡過意不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就問:「排長,
啥地方人?」
    「安徽阜陽,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說,「我14歲那年,爹就被地主逼
死了,國民黨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無人照管,背井離鄉逃荒要飯,不知道
他們這會兒逃到了哪裡去了。共產黨把我從狼窩裡救出來。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
民還受這樣的罪。不打好這一仗呀,對不起定陶的鄉親,對不起你們的父母!」
    7月10日下午,杜義德接到野戰軍總部的攻城命令。
    劉伯承在電話裡說:「拿下定陶的意義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為我軍南下掃
清障礙。如果攻不下,我軍過隴海路就會受阻。你們要攻必克,攻必全殲!」
    19時整,攻城開始。
    三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炮擊開始。火力之密集、驟然,天上的烏鴉、麻雀
數分鐘後落地一層。
    20時零5分,步兵發起衝擊。第16旅第47團登城突擊隊1營2連在特功英雄劉玉芳
的率領下,經過10多分鐘的激戰,突破東門。
    第18旅攻北門,突擊隊是第58團1連,登城突擊排是王克勤的1連1排。
    有攻城經驗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該突擊排上去了。他一把將新戰士余
三虎的手榴彈籃奪過來,說:「我幫你提著,準備好,跟著我衝!」
    一直伏在王克勤後面的3班長張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長,你病成這樣,不
能沖前面。我帶著他們上!」
    王克勤已經發高燒四天,粒米未進,面色臘黃,顴骨更高了。進入陣地前同志
們就勸他留下,他說:「我不能打,還可以指揮大家,幫你們選擇道路,看出擊信
號。這點小病,槍一響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響,任誰拉也拉不住。綠色信號彈剛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躍沖出塹
壕。
    戰士們緊跟著他們的排長,像群憤怒的獅子,那架五丈多長的梯子巨龍似的向
城牆靠去。
    天黑下來了。
    「機槍,對準西北角那個槍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揮,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彈。
    城頭濃煙滾滾。
    王克勤大喊:「衝啊——」蹭蹭蹭登上雲梯。當他向雲梯第四階攀登時,一發
炮彈飛過來,落在雲梯左邊爆炸了。王克勤被拋起來,又沉沉地落下。
    張老四大驚:「排長!」他撲向王克勤,在排長身上輕輕撫摸,當摸到肋間時,
發現一股熱血從排長身上往外湧。張老四的心猛j揪,淚水奪眶而出:「快把排長背
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衝!……沖上去!」
    張老四悲憤欲絕,含淚轉過身,大吼:「為排長報仇!衝啊!」
    從來沒練過、登過雲梯的新戰士也登上了城頭。
    3班像瘋了一樣,子彈似乎也因他們的狂怒而躲開了。10分鐘占領了城頭。該給
後續部隊發登城信號了,張老子四這才想起信號槍還在排長手裡。
    「叭!叭!」
    兩顆信號彈從城腳升起。
    張老四吃驚地啞著嗓子喊:「排——長——」
    原來,王克勤一直不讓人背他回戰壕,強支著身子在雲梯下坐著指揮戰鬥。
    一個班上來了,他對班長說:「機槍掩護好……擴大突破口!」
    又一個班上來了,他艱難地抬起手,指著:「右邊有敵人的機槍,把它幹掉!」
    稍後,他向守在他身邊的陳群說:「你……你……你不要守著我,快沖……」
    血,呼地向外冒著,王克勤昏了過去。
    槍聲、炮聲、喊殺聲把王克勤從昏迷中喚醒。他睜開眼,注視著城頭,仔細傾
聽著城頭的槍聲。當敵人的機槍啞了時,他知道是同志們占領了城頭。他咬著牙,
忍著鑽心的疼痛,一手按傷口,一手艱難地從腰裡抽出信號槍,高高舉過頭頂,發
出了登城信號……
    第18旅大部隊越過壕溝,炸開城門,摧毀了北門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敵軍退潮
般向城裡撤,受驚的馬嘶鳴著到處亂竄。有一股敵人見沒有逃路,把槍放在地上喊:
「八路公(軍),莫打,我們告窮(繳槍)!」
    戰士們不懂「告窮」,正要開槍,一個膽兒大的廣東籍敵兵高舉雙手走過來,
嘴裡一遍遍地喊著:「告窮!告窮啦……」
    戰士們這才明白,於是大家齊喊:「告窮呀!告窮不殺呀!」
    7月11日凌晨1時,第6縱隊攻克定陶,全殲守軍第153旅4300多官兵,繳獲各種
大炮15門、輕重機槍123挺、步槍2100余支。
    定陶的鄉親們抬著棺木,揚著紙錢,吹著響器,請求縱隊首長按他們的風俗給
犧牲的戰士們安葬。
    杜義德、肖永銀來到第52團1連。全連戰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遺體旁。
    陳群抽泣著,向杜政委報告:「排長一醒過來就問:『定陶打下來了嗎?』我
說:『排長,上擔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來!』剛把排長放上擔架,他又醒過來,
讓我轉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們互相團結,互相幫助,好好干革命。……排長第
三次醒來後,嘴唇全咬破了,但沒有血流出來。他斷斷續續地說,他還有個包袱,
讓我把裡面的東西分給大家,說戰鬥下來同志們會缺東西的。排長他說完這些,就
再沒睜開眼……」
    全連一片嗚咽。
    杜義德掏出手絹,俯下身一點一點地仔細擦著王克勤的臉。
    營教導員武效賢看著王克勤安祥的面孔,心絞一般的痛。
    武效賢第一次聽到王克勤這個名字是在平漢戰役剛結束、大批解放戰士湧進部
隊時。一天,營裡召開各連幹部會。一位指導員說:「有個王克勤,在國民黨那邊
當了多年的大頭兵,滿腦子亂七八糟,情緒低落,背後淨跟新解放的戰士瞎叨叨。
最難改造的是這種人。」
    「他都講些啥?」武效賢問。
    「說國民黨有美國人幫助,地盤大,有飛機、大炮,解放軍就幾條破步槍,別
想打敗他們。」指導員想了想,又說:「不過,這個人成份倒不錯,討過飯,受過
苦。他機槍打得好,別人都叫他『機槍聖手』。」
    又一天,武效賢到1連,走進1排住的院裡,看見戰士們圍著一個大個子兵,聚
精會神地像在看什麼把戲,於是悄悄湊過去。大個子兵眼上蒙著白毛巾,兩手擺弄
著一挺新繳獲的機槍。他一件件拆下來,放在布上,擦淨上油,又一件件裝上去,
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乾淨利索。
    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賢後來知道,「機槍聖手」槍打得準能達到憑耳朵射擊的
程度,閉著眼睛打出聲的目標基本上是一打一個准。
    就這麼一個剛解放過來的閉著眼睛可以打槍,可以熟練拆卸武器,睜開眼卻看
不清前途,分不清敵人和親人的戰士,三個月後立大功九次,創造了「三大互相」
運動,成為名冠全軍的功臣;半年後創造了「滿缸」(即每到或離開一地挑水把老
百姓的水缸灌滿)運動,被授予「愛民模範」稱號,成為全軍學習的對象;一年後,
又為人民的解放流盡了熱血,成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賢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當日,定陶人民和第18旅全體指戰員在定陶北門舉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會。
    肖永銀旅長宣讀了劉伯承司令員的唁電和野戰軍司令部、政治部的決定——命
名英雄生前所在的1連1排為「王克勤排」,l班為「王克勤班」。
    定陶人民代表宣讀了邊區政府的唁電,中共定陶縣委決定把定陶北門改為「克
勤門」,以永久紀念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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