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女人
再現昔日

    村松光一住的桑原照相館位於自由丘與都立大學之間。
    這裡的設備十分破舊,沒什麼新的東西。照相館內到處積滿了灰塵,裡面擺著各種
各樣過時的背景,還有畫的假草坪、破椅子、石膏像、舊窗簾及多年不用的十六毫米攝
影機等,簡直就像一間倉庫。
    光一喜歡拍攝山間的景色,因此,他皮包裡的攝影器材竟在這裡也派上了用場。
    「光一,請來一下。」偶有客人光顧,光一往往被從二樓叫下來。在大阪上高中時,
他常協助父親工作,於此道決非生手。
    門外的陳列窗裡,發黃的牆壁上掛著新郎新娘的結婚照和祝賀孩子七五三ヾ的呆板
的照片。這些照片從未換過。
    
    ヾ當男孩到了三歲、五歲,女孩到了三歲、七歲時,於當年的十一月十五日舉行的
慶祝儀式。

    升學考試時,還有學生來照考試用的照片,除此以外,這裡幾乎沒什麼生意。
    光一稱山井邦子為伯母,她在暗室裡洗出來的照片,僅是業餘水平,而且還比自由
丘其他照相館收費高,因此,生意自然清淡。
    已戴上老花鏡的邦子,工作時間一長就腰疼,她常為收入少而抱怨不休。
    桑原是光一父親的故交,他在戰爭中撇下妻子離去了。為了使桑原照相館能夠維持
下去,村松把自己的助手山井邦子介紹給了桑原的未亡人籐子。
    兩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湊在一起,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自然。邦子在這十年的生活中已
把自己的命運同這裡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籐子與邦子儼如一對親姐妹,對於籐子的女兒町子兩人也同樣愛如掌上明珠。
    「町子長大以後,絕不能再讓她受窮。」兩個中年婦女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町子現在上中學二年級。
    光一的房費竟成了她們一家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
    二樓只住著光一一個人,顯得十分空曠,房裡的榻榻米尚十分完好。牆壁雖已多處
破損,但骨架還很結實。
    在光一看來,樓下的那些女人彷彿過著乞討般的生活。老姑娘邦子來到這裡以後,
把自己的心血都傾注到了町子身上,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要關心她。
    光一受托幫助町子學習,但町子根本就坐不下來,連作業都要光一代寫。
    帶她去自由丘散步時,她總是要買這買那,去咖啡店也總是點最貴的東西。
    光一在這個家裡對一件事感到不快,那就是籐子和邦子常常隨便翻看自己的東西。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有些事往往光一還未說,她們就知道了。光一對此十分不滿。
    在這裡幹活的邦子儼然成了這一家的主人似的。她動不動就說,想把這個破照相館
賣掉,然後在自由丘或澀谷一帶開一爿小店。對於這個空想的小店,她作過種種設想,
一會兒說要開一家酒館,一會兒又說要開一家飯館。
    光一曾忍不住問她:「伯母想幹服務業?」
    「別小看我,我能幹!這一行最適合女人了!」
    這個既未戀愛,又未結婚,且已眼花的女人,令年輕的光一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常向光一請教改行的事,每當這時,光一都回答說:「我不知道。」
    似乎只要光一贊成,即使沒有計劃和預算,邦子和籐子也會立刻改行。然而,單單
兩個女人是很難下此決心的。她們不厭其煩地詢問,不過是想使人相信,她們尚未山窮
水盡。
    光一大學畢業後,她們對他似乎越來越依賴了。光一煩得恨不得搬到別處去,可是,
有時又不忍拋下她們不管。
    他父親也曾囑咐說:「結婚以前,你就一直住那兒吧。」
    無論光一回來有多晚,她們倆總是有一人會一直等著他。
    今晚是邦子在等他。光一剛進門,她就操著大阪話迫不及待地說:「光一,嘗嘗新
茶。」接著,把茶端到了光一的面前。
    「好香啊!」
    「敢情,比別的貴五十塊呢!」說著,邦子自己也嘗了一口,「我那紫籐開的花一
年不如一年,實在是讓人擔心。聽說往根上澆點兒酒就可以了,是真的嗎?」
    「這個……我不知道。」
    邦子彷彿猛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
    「對了,對了,有你一封快信,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人寄來的,我也認識那個人。」
她賣了個關子,然後拿來了那封信。
    光一急切地接過信一看,白信封下面的落款是佐山市子。他感到一陣心跳。
    「她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兒?」
    「佐山夫人不是你父親的老朋友的太太嗎?她人漂亮,手也巧。我住大阪時,在一
次展覽會上見過她。」
    「……」
    光一見邦子在一旁看著不肯走,只好把信拆開了。
    「裡面是什麼?」
    「是一張電影票。」光一取出電影票給邦子看了看。裡面還有一封僅寫了五六行的
短信。
    「什麼時候的?」
    「明天。」
    「她為什麼請你看電影?」
    「信是幾點收到的?」光一反問道。
    邦子終於覺察到了光一的不快,她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光一急匆匆地進了帝國劇場,看樣子開演的鈴聲剛剛響過,走廊裡不見一個人影。
    黑暗中,他在服務員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向鄰座的佐山道歉說。坐在佐山另一邊的市子伸過頭來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對不起。」光一話音剛落,銀幕上便映出了連綿的雪山,這組鏡頭好像是飛機飛
越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時拍下的。
    弧形巨大銀幕上的畫面是由三架放映機放映出來的。除了正前方以外,在觀眾席的
兩側和後面還裝有揚聲器,因此,景色與聲音交融在一起,產生了極強的立體效果,使
人宛如身臨其境。
    光一是初次欣賞全景電影,那沿著冰道急速下滑的冰橇、滑冰表演和雪原滑雪等場
面在美國黑人音樂的烘托下,給人以極強的震撼力。
    中場休息時,場內的燈亮起來。光一起身再次向佐山夫婦致謝道:「今天實在是太
感謝了。」然後,目光瞟向了市子身邊的阿榮。
    「咦?」
    「你沒想到吧?」市子與阿榮會心一笑。
    「啊,我的確沒想到……」
    「阿榮歸我了。」
    「……」
    「你的住址,我是聽阿榮說的。」
    「是嗎?」
    「討厭,干嘛一個勁兒地盯著人家!」阿榮拉起市子的手說,「伯母,咱們出去
吧。」
    阿榮緊挽著市子出去了。光一迷惑不解地跟在兩人的後面來到了走廊上。
    「伯母,我想起了來東京時火車翻越雪山的情景,心裡好激動啊!」阿榮興奮得眼
睛發亮。
    「電影裡有飛機飛越雪山和火車翻過雪山的場面吧。伯母您就在雪山的前面。」
    「那不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嗎?跟京都和米原一帶的山根本扯不到一塊兒呀!」
    「現實比電影更真實,儘管日本的山很小,而且電影的畫面變來變去的沒有意思。」
    「這是阿榮的至理名言呀!」佐山笑道。
    阿榮與佐山夫婦怎麼那麼親密?光一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難以插話。即便市子
說阿榮「歸我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們之間的親切神情卻不似作偽。
    誠然,阿榮亦有做給光一看的用意。
    光一與阿榮的姐姐愛子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因光一年幼,家裡人擔心
他過馬路有危險,而不讓他上三浦家,但他還是經常偷偷跑去玩。三浦家的那座老店就
像古代神話一般,對光一有著特殊的吸引力。
    愛子比較早熟,雖然她與光一是同年,但從外表上看像是比光一大三四歲的樣子。
他們玩過家家游戲時,愛子也總是充當母親的角色,而光一只能做孩子。
    不知從何時起,光一漸漸喜歡同阿榮在一起玩兒了。儘管他同任性、潑辣的阿榮時
常發生口角,但兩人的關係反而越來越融洽了。
    光一還記得阿榮曾瞪大眼睛對他說:「我才不嫁給你這個愛生氣的傢伙呢!那樣的
話,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個氣包兒……」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榮漸漸招致了姐姐的嫉妒,然而,她卻顯得十分開心。這樣一
來,光一就難以再去三浦家玩了。
    光一的父親有時用阿榮做攝影模特,但從未用過愛子。
    光一上高中以後,常常收到愛子寫來的信。愛子常在信裡抱怨光一疏遠自己,說想
同他一起聊聊,談談兒時的趣事等等。光一覺得愛子更像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因此,覺
得與她交往很不自在。
    來到東京以後,光一從父親那裡知道了愛子結婚和三浦家的其他一些事情。
    「阿榮,你是什麼時候來東京的?」光一用親密的口吻問道。阿榮看著全景電影節
目單,頭也沒抬地說:「山上下雪的時候。」
    佐山夫婦在走廊裡找到一張二人長椅,於是兩人坐了下來,阿榮見狀也硬擠了進來。
因座位很窄,她只好斜靠著市子欠身坐著。
    光一立在一旁。
    「我和阿榮從小就認識……」光一對市子說道。
    「是,我聽阿榮講了。她母親和我是女校同學,村松先生和佐山也是老朋友。算起
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倒很奇妙呢!」
    「我跟光一可沒什麼關係!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友情可談,你說是吧。」
    阿榮生硬地對光一說道。
    「從今以後,也許就會產生友情了。」市子撮合道。
    「男人的友情跟陷阱差不多,還是女人之間的友情可靠。」阿榮說話毫不客氣。
    昨天一聽說能見到光一時,阿榮樂不可支,今天見了面卻又滿臉不高興。市子暗忖
道,阿榮是否愛上了光一?
    全景電影的第二部分由巴黎觀光開始,直至美國的阿爾頓灣夜空中五彩繽紛的焰火
結束了全片。
    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有巴黎聖母院的彌撒、盧浮宮博物館的「蒙娜麗莎」,巴黎聖母
院唱詩班的歌聲回響在帝國劇場的每一角落,觀眾們恍如坐在聖母院裡。
    佐山買的六百元的A席位於一層中央靠前的地方,這是劇場內的最佳位置,給人以
身臨其境的感覺。就拿畫面上出現的美國海軍噴氣機來說,時而飛機從頭上一掠而過,
時而又像是坐在飛機裡。
    電影總共演了兩個小時才完。一出帝國劇場的大門,市子便手按太陽穴揉起來。
    「好累呀!真受不了這種刺激!」
    「全景電影的引人之處,就是刺激人的視聽神經。」
    「喲,簡直像個老頭子……」阿榮譏笑光一道。接著她又說:「你別拍伯母的馬屁
了。」
    「拍馬屁?」
    光一似乎摸透了阿榮的脾氣,他調侃道:
    「你不累嗎?」
    「我想再看一遍,看看雪山、黑人的葬禮……」
    佐山望著皇宮護城河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雨下得這麼大,恐怕很難找到出租車。到隔壁坐坐?」
    「隔壁?」
    「是東京會館。那裡有法國餐廳、快餐廳……」
    劇場前面,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出租車上擠。
    「光一,對不起。事務所也許有人找我,所以我想先走一步。」
    「伯父,您不跟我們一塊兒去嗎?」說著,阿榮走到了佐山的面前,「我想看看伯
父的事務所,一塊兒去不行嗎?」
    「有什麼可看的!」
    「我要在伯父的事務所工作嘛!當然應該先看看啦!」阿榮此言一出,佐山大吃一
驚。他與市子對視了一下,然後爽朗地大笑起來。
    「今天不行。今天要為光一開慶祝會。」市子大聲制止道。然後,她獨自打著雨傘
向前走去。
    「慶祝什麼?伯母……」
    佐山代市子答道:「當然是慶祝光一畢業和就業啦!」
    「怪不得下這麼大雨呢!」
    「你就職的時候,還會下大雪呢!」光一甩下這句話,大步流星地追市子去了。
    阿榮斜打著傘,向佐山靠了過來。
    「伯父,也會為我開慶祝會吧?」
    「我可不給無所事事的人開慶祝會。」
    同佐山分手後,市子等人從對著護城河的側門進了東京會館。
    雖然僅僅是幾步路,但雨傘已被淋透了。市子一邊收起雨傘,一邊思忖:妙子挨了
淋會不會……忽然,阿榮在市子的身旁蹲了下來,同時,從提包裡拿出草編拖鞋擺在了
市子的腳前。然後,她摸了摸市子的襪子說:「伯母,襪子沒濕。」
    阿榮又麻利地將市子換下的木屐包了起來。走到衣帽間時,阿榮搶著為市子脫下了
雨衣。
    「這孩子今天是怎麼啦?」市子感到有些難為情,光一也在一旁愕然地看著。
    「光一,吃魚怎麼樣?」
    「啊,可以。」
    「那就這樣定了。看電影看累了,我也不想吃肉。阿榮好像還不太累……」市子回
頭對阿榮莞爾一笑,然後拉開法式魚菜館的門進去了。
    阿榮一進門,就站在門旁的玻璃櫥窗前聚精會神地瞧了起來。櫥窗內舖滿了冰塊,
中央擺著一條大鮭魚,周圍是大龍蝦、基圍蝦、螃蟹、牛舌魚、河鱒及小加級魚等,上
面還點綴著幾個黃色的檸檬。
    靠窗的一排桌子是分別隔開的,市子在窗邊的一張桌旁坐了下來。綠皮椅子呈「X」
形將桌子圍住,阿榮同市子並排坐在一起,光一坐在了阿榮的對面。
    「你坐到伯母的對面去吧。」阿榮對光一說。
    光一漲紅著臉向旁邊錯了錯,「又想吵架嗎?」
    「你不是想讓伯母為你慶祝嗎?我可不願跟你大眼瞪小眼面對面地瞧著!」
    這時,侍者走來,將三份菜單分別遞給了他們。
    「我聽伯母的……反正我也看不懂法語。」阿榮連看都不看就把菜單還了回去。
    「光一,你呢?」
    「我也不懂。」
    於是,市子就點了什錦小蝦,紙包小加級魚和湯等。然後,她又對侍者說:
    「再來一個牛舌魚的菜……」
    點完菜後,市子拿起水杯,目光移向了窗外。路邊的銀杏樹紛紛將它們那新綠的枝
葉伸向高高的窗前,並且隨著落下的雨滴不停地搖曳著、透過枝葉的縫隙可以望見對面
護城河裡黑駿駿的石壁。遠處,從馬場前門至皇宮廣場的那段路上,隱約可見穿梭在雨
中的汽車。往常,六點半時天還很亮,但現在天已經給雨下黑了。
    阿榮呆呆望著遠處的廚房,裡面不時閃現出火光。
    「伯母,伯母!」阿榮向市子叫道,「裡面的那些人是不是在相親?」
    對面的角落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有八九個人圍桌而坐,看那情形像是兩家人。
    從市子這個方向可以看見其中兩位小姐的面孔,一位身穿和服的像是姐姐,另一位
則穿著一身西服。她們都是圓圓的臉蛋,像是一對姐妹。雙方的父母似乎都已到場。背
對著市子這邊坐著一個年輕人,從雙方那拘謹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與兩姐妹中的姐姐
相親。只有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女孩子顯得不太安分,她沒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在
眾人的椅子後跑來跑去。
    這個小女孩不像是那兩位小姐的妹妹,席間還坐著三位中年男子,她或許是他們當
中某人帶來的。
    「阿榮,別一個勁兒地看人家。」市子說道。
    「肯定是在相親!伯母,您瞧他們那規規矩矩的樣子!」
    「若是你去相親的話,大概不會那麼規矩的吧?」
    「當然不會。」
    「是嗎?你去相親一定很有意思,我真想陪你一起去。」
    「要是有伯母陪著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去。」
    「來一次怎麼樣?」
    「來就來!」
    「如果把現在當作相親的話……」
    「現在?」
    「你可以跟光一相親嘛!」
    「我不干!伯母,您真壞,淨捉弄人!我從小就討厭光—……」
    「青梅竹馬,有什麼不好?」
    「伯母,我可要生氣啦!」阿榮拉住市子的手使勁地搖著。
    光一差點兒笑出來,同時,又顯得有些難為情。
    市子從阿榮的手上也隱約覺察到了什麼。
    雖然市子是開玩笑,但也許正是面對光一和阿榮這對俊男俏女,才使她突發奇想的
吧。
    阿榮松開市子的手,轉而對光一說:「我差點兒把伯母心愛的和服扯壞了。」她似
乎想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夫人的這套和服的確不錯,這江戶碎花樣式說來還是無形文化遺產呢!」光一附
和道。
    市子穿著一件由小宮康助染的藏青色碎花和服。
    方纔的那個小女孩由侍者牽著手來這邊看玻璃櫥窗裡的魚。
    相親席中的一個中年人回過頭來,目送著小女孩的背影。市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大
吃一驚。
    幸而他只顧注意那小女孩,沒有發覺市子。
    「啊,清野他還活著!」
    一剎那間,萬般情感一齊湧上市子的心頭,說不清是震驚還是喜悅,亦或是害怕。
總之,他的出現宛如一道刺眼的閃電,使市子感到有些迷茫。
    市子常常想,清野也許早已在戰爭中葬身大海了。市子並非因同佐山結婚而竊望清
野消失,只是由於清野是個水產技師,他與市子熱戀的時候也常常出海遠航,所以她才
會這樣想。
    「那是清野的孩子?」市子留心看了看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給侍者抱著,全神貫注地瞧著櫥窗裡的魚。
    過了不久,她又被侍者領著從市子等人的面前走了過去。她的眉眼與清野毫無相似
之處。
    「終於被他瞧見了。」
    當小女孩走過自己身旁時,市子感到清野的目光隨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周身的
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見一面又能怎麼樣?不就跟他有過一段戀情嗎?」市子自慰地想道。
    侍者端來了什錦小蝦,市子用叉子叉起一小塊送到嘴裡,然而卻感到味同嚼蠟。
    「伯母,您怎麼啦?臉色好難看呀!」阿榮關切地問道。
    阿榮的目光清澈明亮,引得市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初次委身於清野時的情景又躍然浮現在市子的眼前。她彷彿又感到了身體裡的那陣
刺痛,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她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與佐山同床共枕十幾年的自己就像一個與丈夫同床異夢的蕩
婦。
    「沒什麼,是看電影太累了。」市子手撫著額頭說道。
    有這個敏感的姑娘守在身旁簡直有些受不了,她真想拔腿離開這裡。
    光一問阿榮:「你真打算去佐山先生的事務所工作?」
    「啊,當然。」
    「你工作只會給人家添麻煩。」光一挪揄道。然後,他又不相信似的問市子:「夫
人,是真的嗎?」
    「嗯。」市子木然地點了點頭。
    阿榮對光一不悅地說:「你少管。」然後,她又擔心似的問市子:「伯母,您是不
是感冒了?」
    這時,坐在角落裡的那群人走了過來。
    清野對市子連看都不看。當他將要從市子身邊走過時,猛然轉過身,「好久不見
了。」
    「好久不見了。」
    清野沉靜而又鄭重地說了兩遍。
    他那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上只寫著久別重逢,市子這才松了口氣,而清野的話音卻
仍留在耳畔。
    他聲音雖有些沙啞,但卻蘊藏著深深的情感,宛如從胸膛中發出的喚海的強音。
    市子想起了第一次伏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被他緊緊擁抱時的情景,內心禁不住一
陣狂跳。
    「時間是夠長的,大概十七八年沒見面了吧?」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她似乎有意把相隔的時間說給阿榮聽。
    「有那麼長嗎?」清野注視著市子,「不過,你可是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年
輕。」
    「不,我已經……」
    「雙親大人可好?」
    「他們都已去世了。」
    「是嗎?」清野沉默了良久。
    市子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還出海……?」
    「不,我現在已經解甲歸田了。」
    清野穿著一套可體的雙排扣西裝,顯得十分莊重。市子這才發現他已略微有些樹頂
了,昔日那張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面孔也已不見痕跡。
    「市子,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不知……」
    「啊?」
    「我在大廳那兒等你,一會兒見。」他對坐在一旁的阿榮和光一恍若不見。
    市子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心頭遮上了一片陰影。她委婉地說:「是不是還有人在等
你?」
    「沒關係,那麼……」清野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榮睜大眼睛在一旁看著,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一想到清野在外面等著自己,市子就再也坐不住了。
    「讓人家等著太不禮貌,我先出去看看。」
    「伯母。」阿榮叫了一聲。
    「什麼?」
    已起身準備離去的市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不,沒什麼。我只想請您問問相親的情形。」
    「問那個做什麼?」市子不耐煩地說道。
    阿榮目送著市子出了菜館的門,然後羨慕地說道:「伯母真漂亮!」
    「……」
    「剛才的那個人是伯母的情人。伯父和那個情人都很帥,你說是不是?」
    大廳臨窗的桌旁只坐著清野和小女孩兩個人。小女孩深深地坐在椅子裡,雙腿伸得
直直的,市子走到近前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那雙紅鞋子。
    清野一直望著窗外的大雨。他從小女孩臉上的表情知道市子已經來了。於是,他回
過頭將對面的椅子向前拉了拉,示意市子坐下,然後自己靠在椅子上。
    可是,市子站在那裡沒有動。
    「你想說什麼?」
    「唉,想說的話太多了。不過,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今天意外相見,我感到十分
激動。」
    「……」
    「我做夢都想見到你,可是,我既不能去見你,也不能在你家周圍轉來轉去。我以
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清野仰頭說話時發出的聲音喚醒了市子的記憶,使她憶起了從前那充滿溫情的熱吻。
    「這是你的孩子?」
    「不是,她是我妹妹的孩子。這孩子跟我很親,所以我就把她帶來了。」
    「你太太……」
    「她天生體弱多病,膽子小,我走南闖北常年在外。也沒能好好地照顧她……」
    「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市子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什麼?」清野愣了一下,隨後馬上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說:「是的。我自暴自棄
地想,反正也不能同你結婚了,於是就隨便找了一個,結果吃盡了結婚的苦頭。你或許
與我不同……同我分手後,直到遇上佐山,你等了好幾年……」
    「並不是我提出與你分手的。另外,我也不是為了等佐山。」
    清野沉默了片刻。
    「那兩個年輕人是……」
    「是我朋友的孩子。」
    「你一點兒也沒變。從前你就是個有人緣的小姐,別人都想從你這兒得到點什
麼……」
    「你是說,你也是其中之一?……」市子急欲離開。
    「那些不過是我聽說的。在我這一生中,心裡只有你一個人,而沒想過別的。」
    「先不要把話說死,你的一生今後還很長呢!」
    市子擔心佐山隨時都會出現,因此急於脫身。佐山是從位於丸之內的事務所直接來
這裡,她估計他會從正門進來。
    「據說佐山曾幫我們公司打過漁業權的官司,」清野說,「不過,我沒見過他……」
    「是嗎?」市子準備告別道,「佐山馬上就會來這裡。」
    清野點了點頭。
    「你知道?」清野點頭就是要引市子繼續問下去。
    「我非常清楚你是佐山太太這個事實。」
    「哦?瞧你說的……」
    「你不喜歡聽,是吧。我若不是這樣想,今天就決不會輕易放你回去。」清野的聲
音裡透出一股堅毅,他又說:「你從未想過要與佐山離婚嗎?」
    「你越說越離譜兒了!」
    「你難道不明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清野說,「在遙遠的大海上,有
人曾以你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
    「你這不是強加於人嗎?」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你在遙遠的大海上,怎麼會知道我是幸福的呢?」
    「因為那是我的期望。今日一會,就更加清楚了。我已心滿意足了。」
    「我是不是該說些感謝你的……」
    「話越扯越遠了。」
    「……」
    「佐山知道我的事嗎?」
    「我想他不知道,因為我沒說過……」市子心裡反而猶豫是不是該告訴佐山。
    「那就好。」
    清野避開市子的目光,起身將孩子從椅子上抱了下來。
    「再見。」
    「……」市子只是用目光同他道了別。
    清野牽著小女孩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門走去。
    市子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同佐山結婚的那天晚上,倘若他起疑心的話,市子就打算把清野的事告訴他。沒想
到,市子的恐懼和羞怯反倒被認為是純潔。現在回想起來,她感覺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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