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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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卷(1) (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 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 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 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 連月台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艷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 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台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 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 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 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 ,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 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 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 :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 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卡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 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 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 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 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 相傚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 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 ,辦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 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 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 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 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鏈和手指上的藍 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裡。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 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 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 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便是逾 矩了。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 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 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 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 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 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 ,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 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 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 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 …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 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 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 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志摩是個詩人。他 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 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 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 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一隻蒼鷹 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 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 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 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 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 ,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 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 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 吊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 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 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 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 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 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 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 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 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 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 褲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永逝了。幸福,是可貴的,無價的;為它,值得捨棄一 切。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 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 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 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 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 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 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 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 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傢 具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 ,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僱車,他邊走邊把兒 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 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 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 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 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 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 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 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張望迎候了。一個小 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 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 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辟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 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吶!」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 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 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 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 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 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 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 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 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覆端詳著小曼, 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 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 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 ,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 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艷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 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 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 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 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 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 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 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 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 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給每個擁僕 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 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 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 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 ,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 還是割斷了與渲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 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三) 到家未及幾天,一封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寄來的航空信尾隨而到。志摩注視著信封 上的娟秀、熟悉而又親切的字跡,心頭不禁又怦然而動。 請接受我來遲了的但卻是由衷的祝賀,祈願你與小曼恩恩愛愛白首偕老。我未能有 緣參加你們的婚禮,但完全可以想像出你當時的快樂、興奮、神采飛揚的樣子; 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寫詩一樣渾身浸透了靈感,使得婚禮本身就宛如一部輝煌史詩中 的一章。等我回國你一定得請我補吃喜酒。希望很快就收到你和才貌雙全的新娘的一張 合影。。 你寫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已泣讀,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老人家在你的文字裡永生了,本來我想寫一篇的,讀了你的,我就不寫了;還有誰 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真,更恰當,更深沉,更美麗呢?還要謝謝你在文章最 後那麼深切地關懷著我,我將永遠記住你對我們父女的可貴真情。 最後,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賠個禮。他說,從家信裡知悉他父親在你們婚禮上說了一 些過於坦率的話,望你萬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國,我托他帶回一隻目前美國非常流行的手提包給小曼,懇望笑 納。 祝你們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信寫得委婉、懇切、得體。志摩驚歎她總是能事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讚佩的聰穎 和美麗的風度。 志摩與小曼戀愛;徽音尚在北京。無論在公開場合,或是單獨見面中,她表現得都 是那麼自然周到,不讓人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感覺。 志摩又從頭細讀一遍後,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隻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進信封,讓它越過萬水千山,跨過海疆國 界,飛到另一個人手裡。這文字是心靈裡流出來的,它就會流進心靈裡去。它是一把鑰 匙,可以開啟塵封的記憶之門;它是一陣春風,可以吹綠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聲呼 喚,可以催蘇已經沉酣的積愫。其實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遺忘片刻?如果說小曼是一盞明 燈,照亮了志摩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麼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顆星辰,一直照亮 著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裡求取滿足,在精神上尋覓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鬢廝 磨,伸手可及;徽音是遠的,然而她始終在你生命的進程中與你同步,給你以你永感欠 缺的東西。當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時,只要舉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 到她對你的不倦不懈的關注……此刻,志摩對徽音產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難 以言喻的。他從來沒有認為徽音的離開他給他帶來過不幸。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 倆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無論各自的命運有了什麼發展,她給予他的熱與力始終如一。 在精神裡過濾、昇華到達淨界的東西是沒有雜質、不會異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 對小曼的愛、與小曼的愛,就完美了,就更加聖潔了。 這幾天靜夜獨思時所感到的一種期待,一種焦躁,一種缺鉻感,不正是徽音的一聲 祝福嗎? 小曼擎著一束不知從哪裡採來的桂花枝,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見到志摩拿著一封信發呆,就笑著說:「誰來的信呀,讓你這麼出神?」 「是徽音給我們來的賀信,你看看吧。」 「是寫給你的,我不看;是寫給我們兩人的,我就看。」 「當然,當然是寫給兩個人的。她還要我倆的合影呢。」 「是嗎?」 「你看唄。她還托人帶一個美國的手提包給你哩。」 「喲,這可不好意思嘍。」 小曼看罷信,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文字真不錯呀。」 「那還用說!」志摩連忙說。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親筆手跡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學,就是受西瀅和她兩個人的影響。」 「我聽你講過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繆斯。」 「那時,我還沒有進劍橋大學。她在一所中學借讀。我們常常一起去詩籍鋪聽詩歌 朗誦,去倫敦國葬地憑弔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館小坐,去海德公園散步閒談……」志摩 自顧自地講下去。 「其實,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嗎?」小曼的聲音變得嚴肅了。 「小曼,不要這樣說!」 「摩,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還愛著她?」小曼仰起頭,直視志摩的眼睛。 「愛過。」志摩坦然回答。 「我問現在。」 「現在……我愛的是你小龍。」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拒絕了我。」 「啊,她這麼高傲!」 「不,她並不高傲。」』 「那為什麼?」 「她對我很好。我們很親近。但是,她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於情 愛。」 「嗯……那,這位『雙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測高深的小姐……當時,你痛 苦嗎?」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不久就平靜了。」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她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傾向於純精神的;因此,不能結合,並不 妨礙這種感情的存在和發展,所以這種痛苦並不持久。不像我對你的愛,是全身心的, 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會抑鬱或者發狂而死……」 小曼感動地投入了志摩的懷抱。「摩,你對我這樣坦率誠實,使我滿心歡喜!我相 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了一會,小曼推開志摩,理理頭髮,說:「我來找相片。我要挑一張最好的送給 她。你代表我倆給她寫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寫。」 他們馬上興致勃勃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紙盒,將滿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傾,逐張逐 張端詳起來。其中,有他輛在北海董事會訂婚時照的,有去年出遊時照的,有在婚禮上 照的……突然,小曼手執一張相片,凝視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麼了?見到什麼讓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遞給志摩。 志摩接過來一看,臉容馬上也肅然了。 這是去年八月間他們與林宗孟一起在北京暢遊瀛台宮湖時照的相片。只見四十九歲 的「雙括老人」坐在船頭,莞爾而笑;其開朗,其爽然,其欣悅。簡直像一個青年。志 摩坐在船尾,手執一槳,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 ,恰似一對父女。——然而,事隔僅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東北新民屯張作霖、郭松齡 間的戰火中不幸慘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兒紅了。 「徽音信上說,她已經讀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沒等發表,我就把底稿譽了一份寄給她。」 小曼又說:「這麼一個永遠年輕的長輩,竟不得天年……」 志摩啞著嗓子沉痛地說:「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詩句:「萬種風情無邊著,了 願白髮葬華顛』。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寫的那幅蘇東坡詩,你放在哪兒了?這,已成了最後的遺墨了, 一定要好好珍藏起來。」 「我已經裱好了,這次沒顧上帶來。」 「以後設法拿回來,就掛在這房間裡吧。常常見著,也猶如見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划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 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 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 ,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 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 、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 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 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 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台;房內全新的傢具,兩隻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 緻;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 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 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 :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 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採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 ,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 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 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致高時,雇一隻 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 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 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 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 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 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另一種角度看,又是 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 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 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 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 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 ?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小曼:「呵,眉,我是順口說著玩玩的,也是試探試 探你的,徐志摩漢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說量我們的關係? 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拄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 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 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 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 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 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 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 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 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 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 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 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 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 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 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 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筆墨備齊,兩個星期 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 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 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 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 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 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 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二十七)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這句充滿希望和信心的話,作為《愛眉小札》的開頭。 它是一個狹長本子,灰藍封面,天地頭很寬的連史紙,十行藍格,古色古香。志摩 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記下自己心靈的每一下愛的搏動。 他十分喜愛這個名字:《愛眉小札》。眉,是他對小曼的愛稱,青黛一抹,彎彎的 ,細長的,微微蹩聚,帶著惹人愛憐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夠深,常常 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 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 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靈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勵他的眉,他引導他的眉,他啟迪他的眉。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 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 ,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才是不可侵 犯。有同情的摯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 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 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 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已,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 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 他等待著他的眉。 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至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 同時你娘那裡既不肯冒險,他那裡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 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 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 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說羅密歐與朱麗葉,解說愛的偉大和完美。 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它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密歐愛朱麗葉,願 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朱麗葉愛羅密歐,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 第二個男子能佔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裡。他 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 這『Dieupona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定情』—— thespirtuelmpent,thegreatmutualgiving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 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 不變性;所以詩人說:……thelightofawhoelifedies, Whenloveisdono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 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他生病了,這病也變成了愛的遐思:「……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觀在連媽媽都 退後了。 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 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麼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要我……今晚輪著我想你 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摩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 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 他給愛塗上了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在追求一個性間無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 。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 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愛是人生中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 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 才放心你愛我是有報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 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即變成了醜陋的頑笑。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愛哺養了他的詩。 沒有愛也就沒有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往明月多處走——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著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我忍看她的憐惜——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裡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不如從前瀏亮——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我獨自沉吟對著我的身影——她在哪裡呀,為 什麼悲傷、凋謝、殘缺?」 然而,愛終究不是詩,不是神力,沒有那麼多的理想色彩,你愛的如果是一個人而 不是一個神,這愛就永遠與煩惱、顧慮、痛苦、瑣碎的世俗生活統繞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終究敵不過家人的壓力和王賡的催逼,還是跟隨母親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絕望中,像個陷在無邊幽黯中的孤魂,沒有目標,沒有歸宿,不知該怎樣 打發日子,不知該走向哪裡。走了小曼,北京城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太陽沒有了光芒, 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沒有眼淚,呼喚沒有回聲。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瘋了。 從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個晨昏,志摩的靈魂在天堂——地獄——天堂—— 地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命運把他在大歡大悲之間的猛拋猛擲,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發傻似地獨自去杭州靈隱,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條石凳上尋夢,臉上蓋著小 曼送的一條小紅絹。 他的愛是雷峰塔,在風風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寫下《愛眉小札》的最後一篇。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札》,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悲慘的結束。」 他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神思恍惚地來到上海。 但是,他見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他也不敢貿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喪魂落魄地亂走,他萎靡得像一個瀕死的人。 受過彌蓋朗淇羅影響,畫過巨幅史詩油畫的劉海粟來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複雜而含蓄的。志摩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瞅著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來試試想一個辦法看。事在人為嘛。 我逃過婚,反抗封建婚姻有點經驗。」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搖:「海粟,海粟,一切全 仰仗你了!你務必替我想個辦法!」 「你且不要抱樂觀。事情棘手,辦起來看。」海粟實實在在地說。 志摩緊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辦,準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 身上了。」 「這次來上海;我與小曼母女同車,一路上講了許多,都是幫你和小曼的話。老太 太那頭,好像有點鬆動了,現在需要的是對王賡用點功夫……只要說通了王賡,老太太 不會再作梗的……」 海粟像構思畫面一樣構思起他的計劃來了。 王賡接到一張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請柬,抬頭寫著「恭請王賡先生、陸小曼女士 光臨」,下首是「劉海粟鞠躬」,訂座地點是功德林素菜館。他把請柬拿在手裡翻過來 翻過去看了好幾遍,尋思著此舉的緣起和意義……劉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 京來滬是與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難說。劉海粟跟徐志摩向來莫逆,這次宴請想來 不為無因。 平心而論,王賡對徐志摩並無多大惡感。他與志摩雖非深交,但志摩一團天真、熱 情至誠的為人他是瞭解的。志摩與小曼,作為神交,他也不反對,所以也曾請志摩陪著 她到處遊玩,主要還是為了讓小曼的心情舒適愉快點。他的心自問對小曼已是至矣盡矣 ,夠慷慨夠開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嬌媚,時時刻刻需要溫情的滋養,這一點,自己 作為丈夫來說是力所不透的,這就使志摩這個風流倜儻的才子教授佔了上風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場,王賡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屬,當然是惱火的。這至少有辱門庭。 閒言碎語在社會上傳來傳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這次嚴令小曼來滬,她畢竟還是屈從了 ,但這種征服式的夫妻關係還能有多大意義呢?行前夫妻間的那次齟齬,早成鏡上之隙 ,裂痕看來是很難彌合的了。此後縱然可以把她禁錮深閨,但後果可想而知:無非是以 她的沉默、悒鬱而死告終罷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這樣嚴酷地將她置於死地?小曼 的個性,他並不是完全不瞭解的。她是一個體質孱弱,生性隨和,貌似柔順,但骨子裡 卻有她的剛與倔的人。這一點,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才看出的。他與她的 結合,完全是陸家的主張,小曼當時年甫十九,雖然聰慧蓋世,但對生活的願望與理想 卻未形成,可說是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實無使她愛慕傾心之 處;是徐志摩撥亮了她心頭之燈,開啟了她心頭對情愛的蒙昧——這,今後能被扼殺嗎 ?能被磨滅嗎? 然而,以平素的認真、嚴酷的個性而言,王賡萬萬不能容忍別人——不管他是什麼 人——奪去他的明媒正娶的髮妻,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不堪的羞辱? 他猶豫著。 小曼進房間來了。 自從到上海後,她沒給他看過好臉子。她把這次的屈從看做是對他抗爭的一次慘敗 ,她把這次與志摩的分開看做是理想徹底破滅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奪走了自己的青 春、身體、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惡魔,她恨死了他,發誓一輩子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賡沒有轉身。他把請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讓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 其是在自己的想法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 王賡板著臉走出房間。 小曼進來的時候,已經瞥見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抽屜。 他越想瞞她,她越想看個究竟。聽到汽車引擎響過之後,她打開抽屜,拿出請柬, 用眼睛一掃,頓時心中充滿喜悅。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車上同娘說了許多,小曼在一旁低頭不語。聽完海粟的敘 述,娘長歎一聲,說:「曼的心思,我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疼惜她!你說的道理,我 們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老先生是最講禮義最看重家聲的 人,叫我們怎麼辦?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對王賡提出來?」 海粟微笑著說:「老伯母莫怪我輕狂雌黃,我學的雖是藝術,可很看重實際。目前 這樣,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麼能琴瑟和諧,如何白首偕老?把 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開,那不是毀了他們兩人?小曼痛苦,三天兩頭鬧病,你們 二老心裡又如何安寧?這樣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陸老太太搖著頭說:「照你說,還有什麼路可走?」 「我看……」海粟說,「小曼和王先生還是離掉的好。」 「那樣也不行啊。王賡對我們孝敬,對小曼也還厚道,他沒有什麼大過錯,如何能 叫他吃這個虧?這一點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也不能對人這麼刻薄!」 小曼抬頭朝娘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失望之色。 「如果曉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這樣做夫妻也實在沒有味道,而自願解除婚約呢? 」 「這……這……」老太太沉吟著,又搖搖頭,「終是不要。這婚姻,你劉先生不是 不知道,當初是我們老先生提頭的,當時王賡的景況也不大好,結婚的費用幾乎都是陸 家承擔的……現在,又由我們方面……人家會怎樣看?」 「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慮了。」海粟說,「現在這樣,已經成了僵局,外界的議 論夠多了。只要能想出個辦法來,王先生不反對,我看也未嘗不可一試。」 「說說容易,能做得到嗎?王賡是軍人,弄僵了真正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萬一 談不好,益發不可收拾了呢。」 「我們徐徐圖之吧。總之,這是對王先生好、對小曼好、對你們二老好、對志摩好 的事,我想大家都知書達理,不愁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的。」 一看到請柬,小曼立刻想到車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為他們施行他的「萬全 之策」了。她心中充滿了期待。 志摩更是滿心歡喜,裝了滿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過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 的那一天。儘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難重重,儘管他也知道要王賡心甘情願地同意離婚無異 緣木求魚,但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後會分手,不相信 命運會對他們這樣殘酷。 (二十九) 功德林廳堂不大,卻甚雅致。 來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賡外,還有楊銓(杏佛)和唐瑛、唐腴廬兩兄弟,以及李祖 德、張君勵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賡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禮招呼,倒比往日的他顯得 隨和些。小曼既有點緊張,又不失其從容,儀態萬方地與眾人微笑,稍稍寒暄幾句;又 向志摩微微頷首,以示不需故意裝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像在幫著張羅,又沒幹成什麼。 海粟橫他一眼,他才安安靜靜地坐好了。 王賡沒有忘記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卻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氣,心裡頓時冷了半截, 連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從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給每個客人斟滿了酒,慇勤勸杯,一面考慮著自己的開場白。 張君勱一時不知海粟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他飲乾一杯酒也沒有交出一個底來, 便忍不住說:「海粟,你這個『藝術叛徒』又要搞啥花樣了?」 這句話倒給了海粟一個啟發。他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與其說是『藝術叛徒 』,倒不如說是『禮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來——光臨的還有陸老夫人……是為了我 私下有一件事要紀念。當年,我反抗封建的包辦婚姻,從家裡逃了出來,終於在自主的 情況下爭得了婚姻幸福。先請大家飲這一杯。」 大家舉起酒杯。 陸老夫人緊張了。偷覷女婿一眼;王賡不露聲色地微笑。小曼若無其事地舉杯向海 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紹興陳花彫酒喝了下去。他在心裡為海粟鼓掌,接 著又憂心忡忡地向王賡庭看了一眼。 張君勵與海粟碰杯以後,又說:「那麼,你是個雙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並不向志摩看。 楊杏佛跟唐瑛說了句什麼。他們全然沒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繼續說,「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 時代,我們文化界人,尤應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討伐封建餘孽為己任。我們是青年人,誰 不追求理想,誰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實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內容。 「我之逃婚,當然不是對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 、不瞭解、無感情的女子結為終身伴侶,還要生兒育女,是很難堪,很痛苦的。然而我 又別無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我們的先驅。 中國的愛之廟堂應該供奉他們為神。他們所舉之精神火炮,我們二十世紀的青年豈能不 接傳下去?」 陸老夫人因為海粟早已跟她談過這番話,所以並不十分難堪,甚至感到他說的也不 無道理。 「今天我們講平等。什麼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舊禮教的『三從四德』,首先 是對女性的莫大壓制和摧殘。它無視女性的個性尊嚴,剝奪女性的社會權利,一味要求 她們隱忍、屈從,這實在是很殘忍的。『五四』以來,大家歡迎『德』、『賽』二先生 ,而尊重女權,則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則之一。 「我的婚姻觀是:夫妻之情應該建築在相互之間的感情融洽。 情趣相投的基礎之上。妻子絕對不應該是丈夫的傭僕、玩偶、點綴品。妻子應該是 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則,婚姻十之八九是不會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長久甚至終生 相安無事,但這須以一方的犧牲忍受為前提……」 深刻的見解,精彩的辭令,使幾個人鼓掌了。志摩也跟著鼓掌。 王賡微微閉目。他在思索,繼續他收到請束時的思索。 「我就說這些。」海粟又給大家斟酒,志摩連忙起身相幫,『隨便用吧,素菜也有 它的風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說得很好,中國有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這樣的雙料『叛徒』,就有 希望了!」楊杏佛點頭稱道。 「中國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過新式教育,但骨子裡還是封建遺少。」張 君勵邊飲酒邊說,「志摩跟舍妹離婚,我就贊同。 過去的一步走錯了,以往不諫,來者可追嘛。他們有他們自己選擇新生活的權利。 我們兄弟幾個對此都持支持態度。」 提到志摩,王賡心情複雜起來。 小曼卻出奇的鎮靜,跟母親在低聲評論功德林廚師的精湛手藝。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與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來跟海粟碰杯。 氣氛漸漸活躍。 酒過三巡以後,王賡忽然舉杯站起來。「海粟,你的話說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 僅筆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蓮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連忙與他碰杯。 王賡又拿著酒杯轉向陸老夫人。「母親,請乾了這杯。」說罷,他又向小曼和志摩 掃了一眼,「願我們都為自己創造幸福,並且也為別人的幸福乾杯!」 飲乾之後,他又說:「我今天還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請各位海涵。小曼,你陪 大家敘敘,呆會隨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當小曼回到家裡,已經夜深了,王賡還沒有睡覺。小曼看到煙灰缸裡的堆積如山的 煙蒂,嚇了一跳。 「你先回來了?還沒有睡?」小曼柔聲問道,又補了一句:「抽那麼多煙?」 王賡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小曼轉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賡神色有異,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進房時,直視王賡的眼睛。他顯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書房去睡。」王賡用乾澀的語調說,「你休息吧。」說完,他就走出去 了。小曼整整一夜沒有入睡。 她估測不出王賡在想些什麼。 幾天過去了,小曼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志摩得不到一點兒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 聳肩攤手無言以對。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滅了。 設法跟小曼聯繫吧,說些什麼呢?以往的那些勸勉、鼓勵、期望、憧憬之詞,現在 想來多麼空洞,多麼脆弱,多麼可笑呵,在強大的、堅固的現實面前,它不堪一擊。 小曼現在怎麼想?愁碎了心,哭壞了身子,怎麼辦? 王賡是可惡的。他為什麼要說那幾句模稜兩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話?純粹是不負 責任的外交辭令。不過,他有權作這樣或那樣的決定。 完了。愛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輩子的幸福! (三十) 自從那天打功德林回來王賡睡到書房裡去以後,他就再沒有走進小曼的房間一步。 小曼懷著不安的心情,注視著他的舉動。 他很少和小曼交談。即使偶然說上幾句,也是特別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樣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她不敢去找海粟打聽志摩 的情況,唯恐這會觸怒王賡,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賡心裡非常矛盾,非常痛苦 ,想到這種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帶著一絲歉意,主動關心他的飲食起居。 天轉涼了,她親手縫了一條絲棉被子,抱著走進書房,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當做 床睡的三人沙發上;看到枕頭套勝了,就脫下來,吩咐女傭換上新的……寫字檯上很亂 ,有酒杯,有煙缸,有翻開的書。她動手整理,忽見一方鋼鎮紙下面壓著一張寫著大字 的紙。抽出一看,墨跡鮮潤,大概是昨天晚上寫的。曾經在北京大學教過書的王庭,一 手顏體字是很見功力的,字字飽滿,筆筆剛勁。紙上錄寫著魏征的一句話:「夫婦有恩 則捨,無誠則離。」「離」字下面多了一大點墨染的污跡。 小曼捧著這張紙,呆住了。 顯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已下了決心。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 然而臨,她卻又感到那麼大的驚懼,一下子只覺得手足無措了。五年的夫婦生活,儘管 沒有震顫心靈的愛,沒有纏綿動人的情,但是通過一千多個晨昏朝暮,夫婦間不可免的 接近和共處,兩顆心靈畢竟還是瞭解的,現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她設 想他以後一個人的生活,那麼的寂寞,那麼的孤獨;想起自己以往對他那麼任性,那麼 驕橫,她揪心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紙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麼時候,王賡已走進書房,站在小曼背後,看著她。 小曼嚇了一大跳,掉轉頭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為自己眼中有淚。 王賡的臉上有一種嚴肅得近乎神聖的表情,眼睛裡發著悲憫的光,但他的語氣卻是 溫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談一談,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這種表情,這種眼光,這種語調。她沒有坐下;想開口,喉嚨被哽住了 。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沒有樂趣,既然我不能給予你所需要 的幸福,那麼,我就有義務有責任對我們的婚姻價值重作冷靜的估量。」王賡瞧著自己 的足尖,又抬頭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斷他:「受慶,你別說下去了,我求求你別說……」 「不,讓我說吧。在戲劇裡,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獨自的。我這個人很平庸。我對 婚姻幸福沒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對你關注不夠,這是我的責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軟軟地倚在寫字檯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這種痛苦裡,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 「受慶,你……為我……犧牲……」 「不,小曼,談不上犧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對我全心全意、 百依百順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屬於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幹什麼?得到的只有嫉妒惱恨 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軍火大事,幾乎被我全辦糟了。現在,我需要平靜、安寧…… 」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們不要在這一點上爭論了。小曼,我唯一希望於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 。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經受再一次的打擊了。」 小曼撲倒在寫字檯上,肩膀抽動著。 王賡俯身拾起那張字幅,把它重新壓在鎮紙下面,然後呆呆地佇立不動,目光滯定 ,像是在凝視著自己那難以捉摸的前途。 過了一會,小曼轉過身,仰起滿是眼淚的臉,征怔地瞅著王賡。 王賡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小曼的頭髮。「小曼,不要感激我。 我把自由還給你了。」 小曼渾身一抖,把頭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他們離異了。 身子和靈魂都是自由的了,現在。小曼感到真像在夢中一樣。 當一切來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當時,人們總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在 這種時刻,過去為此所承受的種種挫折、盼待、失望、堅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長難熬 ,都最容易被忘卻,因為人們面對的永遠只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像突然改換了場景,就 像突然被置於一種陌生的心境裡,人們一下子會手足無措,小曼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曼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馬上去找志摩,像一隻飛燕似地撲入他 的懷裡,把這驚天動地的好消息用最簡單,最明確最響亮的語言告訴他,保管把他震得 目瞪口呆,涕淚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買了火車票隻身北上。儘管大地、樹木、田野飛馳而退,儘管每小 時不下數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車開得太慢,只恨自己沒有孫行者一跟斗翻出十萬八 千里外的本領。 志摩,你還正在你的單身臥室裡穿過想像的愁雲慘霧眺望著一片黑暗的未來吧,你 的曼卻在飛快地向你靠近呢,我們的幸福正、像一朵祥雲在飛快地向你飄來呢;心上的 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裡的淚,不要再揮灑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卻不知志摩住在哪裡。小曼急得團團轉。 第二天早晨,小曼隨手翻開《晨報》副刊,一行鉛字像靈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 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幾個電話,問到了地址,小曼飯都顧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處。胃沒有痛過, 頭沒有暈過,腿沒有酸過,不知哪來的體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奧林匹克運動場 上的健將。 下車後還有一段路。 跑啊……散發出騰騰熱氣的包子鋪,牌坊式的百年茶館,提鳥籠的閒人,響著叮叮 悄悄腳踏鈴的人力包車,裹著街頭的風沙塵灰過去了。 跑啊……失眠、眼淚、頤和園的北風、香山的紅葉。掙扎、痛苦,滿是相思味的日 記和書信,過去了。 跑啊……她「登登登」地衝上木樓梯,猛地推開房門——一手擎著一管毛筆,一手 夾著一支香煙,蓬著頭髮的志摩正坐在一張寫字檯前發愣。 這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把他嚇了一跳,煙頭上一截長長的白灰掉落在飽子上。 她那頭髮披散著遮住的半個臉,不停喘氣的張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亂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驚跳起來,僵直著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 個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氣促胸悶,腳下發軟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過了神,手忙腳亂地把毛筆扔進煙灰缸,把煙頭塞 進鋼筆套裡,推開椅子,撲向小曼。 「我們……我們……」還沒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癱倒下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第三卷(1) (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 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 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 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 連月台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艷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 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台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 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 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 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 ,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 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 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 :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 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卡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 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 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 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 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 相傚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 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 ,辦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 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 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 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 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鏈和手指上的藍 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裡。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 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 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 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便是逾 矩了。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 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 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 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 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 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 ,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 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 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 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 …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 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 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 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志摩是個詩人。他 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 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 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 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一隻蒼鷹 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 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 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 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 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 ,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 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 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 吊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 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 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 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 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 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 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 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 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 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 褲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永逝了。幸福,是可貴的,無價的;為它,值得捨棄一 切。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 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 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 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 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 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 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 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 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傢 具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 ,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僱車,他邊走邊把兒 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 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 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 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 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 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 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 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張望迎候了。一個小 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 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 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辟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 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吶!」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 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 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 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 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 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 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 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 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覆端詳著小曼, 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 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 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 ,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 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艷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 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 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 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 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 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 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 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 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 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給每個擁僕 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 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 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 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 ,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 還是割斷了與渲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 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三) 到家未及幾天,一封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寄來的航空信尾隨而到。志摩注視著信封 上的娟秀、熟悉而又親切的字跡,心頭不禁又怦然而動。 請接受我來遲了的但卻是由衷的祝賀,祈願你與小曼恩恩愛愛白首偕老。我未能有 緣參加你們的婚禮,但完全可以想像出你當時的快樂、興奮、神采飛揚的樣子; 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寫詩一樣渾身浸透了靈感,使得婚禮本身就宛如一部輝煌史詩中 的一章。等我回國你一定得請我補吃喜酒。希望很快就收到你和才貌雙全的新娘的一張 合影。。 你寫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已泣讀,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老人家在你的文字裡永生了,本來我想寫一篇的,讀了你的,我就不寫了;還有誰 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真,更恰當,更深沉,更美麗呢?還要謝謝你在文章最 後那麼深切地關懷著我,我將永遠記住你對我們父女的可貴真情。 最後,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賠個禮。他說,從家信裡知悉他父親在你們婚禮上說了一 些過於坦率的話,望你萬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國,我托他帶回一隻目前美國非常流行的手提包給小曼,懇望笑 納。 祝你們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信寫得委婉、懇切、得體。志摩驚歎她總是能事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讚佩的聰穎 和美麗的風度。 志摩與小曼戀愛;徽音尚在北京。無論在公開場合,或是單獨見面中,她表現得都 是那麼自然周到,不讓人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感覺。 志摩又從頭細讀一遍後,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隻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進信封,讓它越過萬水千山,跨過海疆國 界,飛到另一個人手裡。這文字是心靈裡流出來的,它就會流進心靈裡去。它是一把鑰 匙,可以開啟塵封的記憶之門;它是一陣春風,可以吹綠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聲呼 喚,可以催蘇已經沉酣的積愫。其實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遺忘片刻?如果說小曼是一盞明 燈,照亮了志摩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麼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顆星辰,一直照亮 著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裡求取滿足,在精神上尋覓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鬢廝 磨,伸手可及;徽音是遠的,然而她始終在你生命的進程中與你同步,給你以你永感欠 缺的東西。當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時,只要舉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 到她對你的不倦不懈的關注……此刻,志摩對徽音產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難 以言喻的。他從來沒有認為徽音的離開他給他帶來過不幸。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 倆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無論各自的命運有了什麼發展,她給予他的熱與力始終如一。 在精神裡過濾、昇華到達淨界的東西是沒有雜質、不會異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 對小曼的愛、與小曼的愛,就完美了,就更加聖潔了。 這幾天靜夜獨思時所感到的一種期待,一種焦躁,一種缺鉻感,不正是徽音的一聲 祝福嗎? 小曼擎著一束不知從哪裡採來的桂花枝,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見到志摩拿著一封信發呆,就笑著說:「誰來的信呀,讓你這麼出神?」 「是徽音給我們來的賀信,你看看吧。」 「是寫給你的,我不看;是寫給我們兩人的,我就看。」 「當然,當然是寫給兩個人的。她還要我倆的合影呢。」 「是嗎?」 「你看唄。她還托人帶一個美國的手提包給你哩。」 「喲,這可不好意思嘍。」 小曼看罷信,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文字真不錯呀。」 「那還用說!」志摩連忙說。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親筆手跡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學,就是受西瀅和她兩個人的影響。」 「我聽你講過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繆斯。」 「那時,我還沒有進劍橋大學。她在一所中學借讀。我們常常一起去詩籍鋪聽詩歌 朗誦,去倫敦國葬地憑弔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館小坐,去海德公園散步閒談……」志摩 自顧自地講下去。 「其實,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嗎?」小曼的聲音變得嚴肅了。 「小曼,不要這樣說!」 「摩,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還愛著她?」小曼仰起頭,直視志摩的眼睛。 「愛過。」志摩坦然回答。 「我問現在。」 「現在……我愛的是你小龍。」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拒絕了我。」 「啊,她這麼高傲!」 「不,她並不高傲。」』 「那為什麼?」 「她對我很好。我們很親近。但是,她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於情 愛。」 「嗯……那,這位『雙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測高深的小姐……當時,你痛 苦嗎?」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不久就平靜了。」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她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傾向於純精神的;因此,不能結合,並不 妨礙這種感情的存在和發展,所以這種痛苦並不持久。不像我對你的愛,是全身心的, 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會抑鬱或者發狂而死……」 小曼感動地投入了志摩的懷抱。「摩,你對我這樣坦率誠實,使我滿心歡喜!我相 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了一會,小曼推開志摩,理理頭髮,說:「我來找相片。我要挑一張最好的送給 她。你代表我倆給她寫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寫。」 他們馬上興致勃勃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紙盒,將滿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傾,逐張逐 張端詳起來。其中,有他輛在北海董事會訂婚時照的,有去年出遊時照的,有在婚禮上 照的……突然,小曼手執一張相片,凝視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麼了?見到什麼讓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遞給志摩。 志摩接過來一看,臉容馬上也肅然了。 這是去年八月間他們與林宗孟一起在北京暢遊瀛台宮湖時照的相片。只見四十九歲 的「雙括老人」坐在船頭,莞爾而笑;其開朗,其爽然,其欣悅。簡直像一個青年。志 摩坐在船尾,手執一槳,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 ,恰似一對父女。——然而,事隔僅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東北新民屯張作霖、郭松齡 間的戰火中不幸慘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兒紅了。 「徽音信上說,她已經讀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沒等發表,我就把底稿譽了一份寄給她。」 小曼又說:「這麼一個永遠年輕的長輩,竟不得天年……」 志摩啞著嗓子沉痛地說:「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詩句:「萬種風情無邊著,了 願白髮葬華顛』。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寫的那幅蘇東坡詩,你放在哪兒了?這,已成了最後的遺墨了, 一定要好好珍藏起來。」 「我已經裱好了,這次沒顧上帶來。」 「以後設法拿回來,就掛在這房間裡吧。常常見著,也猶如見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划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 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 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 ,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 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 、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 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 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 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台;房內全新的傢具,兩隻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 緻;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 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 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 :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 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採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 ,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 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 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致高時,雇一隻 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 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 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 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 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 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另一種角度看,又是 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 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 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 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 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 ?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小曼:「呵,眉,我是順口說著玩玩的,也是試探試 探你的,徐志摩漢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說量我們的關係? 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拄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 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 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 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 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 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 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 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 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 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 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 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 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 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 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 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筆墨備齊,兩個星期 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 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 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 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 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 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 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五) 志摩來到書房。父親已坐在一張紅木圈椅裡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著。 「你坐。」父親說。 志摩在父親面前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天,在寫東西嗎?」 「沒……沒寫什麼。」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說,「正在構思一部作品。」 父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好的。」 「少奶奶呢?」父親又說。 「她……很好……」 「聽說,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體不好……從前……從前……」志摩囁嚅著,「嗯……」 「從前怎麼啦?」 「離婚前……流過一次產……傷了元氣,身體一直不好。」 「唔,是這樣。」父親又點點頭。「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體也不好,變得懶了 ,眼力、腦力都不濟了。少奶奶能不能幫我照管一下錢莊的事?其實,也無需她親自去 走動的,只要每天看看陳先生的賬本,問問情況,管著點就可以了。告訴你吧,陳先生 不是十分可靠的人。僅他幫我做了這麼多年,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替換他。唉,阿儀 走了之後,一副擔子全部由我自己挑著,實在太累了。現在她回是回國了,但又不可能 到硤石來……老先生說著,似乎有點傷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賬,簡直比要她讀梵文更難。她這個人,生平最怕 錢財賬務。以前,她從來不許傭人向她報賬,她一聽到數目字就要頭疼……」 老先生從鼻孔裡吁出一口長氣。「真是一個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裡 說。 「好吧,不難為她。只是我很擔心,一旦我和你媽百年之後,這份家業,誰來撐著 ?」 「說這話還早哩,爸爸!」 「你這傻孩子,真是書獃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這是遲早的事呀。還有,你 要勸小曼早起早睡,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她肚子裡墨水不少,《治家格言》總讀過吧 。現在,不說要她『灑掃庭院』吧,『黎明即起』對身體也有好處嘛。年輕輕的,才二 十幾歲,老是病懨懨、軟癱癱的,益發動不得了。以後年事稍長,難道還得讓你來侍候 她?」 「是的,以後我要勸她做做運動……」 父親又笑了一笑。「運動倒也無需平做。只是勤、儉二字,無論處在什麼環境下, 總是不能須臾忘懷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後,徐老先生又重重歎息了幾下。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對小曼已徹底失望了 。在他心中,志摩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傻孩子,書獃子;有了幼儀這樣的媳婦管著家,扶 持著這個傻兒子,他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了。現在,他的心又懸起來了。 志摩回到房裡,小曼忙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志摩輕描淡寫地說,「爸爸說想讓你來管錢莊的事……」 小曼雙手亂搖。「呀,這怎麼行,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麼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龍,我替你回絕了。我最討厭滿腦錢鈔滿身銅臭的人了,怎麼會讓 你去沾一身臭氣呢!」 「爸爸怎麼說?他老人家生氣了嗎?」 「沒生氣,不談這個吧,小龍,我倒要請你做些你能夠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麼法兒來治我?」 志摩笑著說:「怎麼能叫治你!你聽我說,剛才,我忽然想到,我們何不來合寫一 部作品?這是對我們愛情的最好紀念。」 「喲,你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我嘛,替你謄謄稿子還能勝任,說到作品,我哪會 寫呀!」 「不,不,不,」志摩熱切地說,「一定要合作。生命結合當有結晶,生孩子是結 晶,合寫作品也是結晶,而且是更偉大更崇高的結晶。」 「我……難死我了,我真的不會寫。」 「你的聰明,你的才情,你的想像力,你的文采,我都瞭解。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一 定會激發起你的寫作熱情。」 「好吧,寫就寫。」小曼無可奈何地說。她站起來拉著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籐 椅上坐下。「你說,寫……什麼呢?」 「寫個劇本吧,」志摩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在籐椅背上,朝高高的藍天吐出一隻隻 青灰色的煙圈。「我一向對戲劇有濃厚的興趣,去年搞了一陣劇刊,自己覺得摸到了一 點門……。」 「內容呢?」 「我已在腦子裡構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個悲劇。主人公是個石匠,雕琢佛像的 能手。姓,就讓他姓卞吧;我去過山西,那一帶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雲 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業關係得上……這個卞石匠手藝高超,鄉人傳說,他雕的佛像到 了晚間,頭後會出現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個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倒 無所謂,以後再定。他非常愛妻,當然就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他彈了 一下煙灰,繼續說,「鄰家有一個妖媚、邪毒的寡婦,她施出渾身解數勾引卞石匠,兩 人結婚後,她想出一種惡毒的辦法來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後,她下了毒手後跟姘夫一起 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飲刀自盡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輪廓,還需要豐富許多細節 來形成悲劇的衝突……」志摩說罷,扔掉香煙,坐直了身子看著小文,「聽聽你的。」 小曼側著頭,眨著眼,邊想邊說:「……那個孩子……嗯,還是男孩好。他生著一 雙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美麗的眼睛,石匠看到這雙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 妻子,就更愛看這雙令他著迷的眼睛。那個寡婦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現在嫉妒、仇恨這雙 眼睛上。最後,她,沒有殺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說,這樣好嗎?」 「好構思!」志摩抓住小曼的雙手,「真好!再加上一個老瞎子,嘴裡說一些可怕 的靈驗的預言,又像征著孩子的命運,製造一些神秘的氣氛……」 「你這是從莎士比亞那裡學來的!」小曼高興地喊道。 「沒有模仿就沒有創造嘛!」 小曼奔到房間裡去拿了兩隻桔子出來,又坐在志摩身邊。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著小曼的膝蓋。「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岡吧,『火焰昆岡, 玉石僅焚』。」 「劇本的名字也就用這個名字好啦!莎劇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麥克白》 、《奧賽羅》,《哈姆萊特》……」 「好主意!《卞昆岡》,看起來,還真像一部翻譯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兩下,「小曼,說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動動筆呵。」 「說說可以,真動起筆來我可不行。還是你寫,我給你參謀。」 「這叫什麼合作?我寫第一幕,你寫第二幕,咱們交叉著寫,最後我來總其成,好 嗎?」 「不行,不行,以後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錯,二、四幕糟 透,那就完了。」 「那麼,我寫,你改,總可以吧?說老實話,寫劇本我還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 笑我北京話裡夾著硤石土腔嗎?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將我的南腔北調改成一色京白了。 」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小曼將一瓣桔子放進嘴裡,「寫出來後怎麼辦?」 「寫成了,一面交書局出版,一面讓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時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場了。是否要去請當年的齊德拉來扮演那風流寡婦?」 志摩臉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連忙垂下眼瞼,輕輕地說:「請原諒。」 「這個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說完就進房間去了。 小曼將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後把它從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後,志摩將寫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並替她準備好筆墨。 「太太,請動大筆吧。」 「摩,今天不行,我頭痛得厲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寫了半頁,就嚷起來:「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漢辦法,去躺著吧,回頭又要一天不吃飯了。」志 摩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筆,扶她到床上躺下,對著她搖搖頭,一般苦笑。 劇本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直沒有完成,而人生的戲劇倒要改場換景了。 一天,家麟從鎮上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嚷開了:孫傳芳的軍隊打到南邊來 了,杭州已走空了半個城。 為避戰亂,全家乘坐輪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慮再三,決定同錢夫人一起轉車去北京,跟不久前從德國歸來並在 北京教書的張幼儀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這樣,孫子積鍇(阿歡)可以跟母親團聚 ;二,上海沒有足夠寬敞的住宅,他不願同小曼捉襟見肘地共處。 三個月的新婚生活,像夢一般結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遠生活在夢裡的,必須兩 隻腳踏在硬梆梆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遠兮,路上有時會有夢裡 都看不到的旖旎風光,有時也會有夢裡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嶇。 志摩夫婦到達上海,正巧在南京東南大學教書的梁實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亂而結伴逃 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也因學校長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 問時,潘光旦、劉士、張禹九等也正從海外留學歸來下居滬濱。於是,志摩和胡適商議 決定在上海開設一個書店和創辦一個雜誌;志摩便邀約了余上沉、潘光旦、聞一多、饒 盂侃、梁實秋等,辦起了新月書店,又創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六月,他翻譯了伏爾泰的《贛第德》 一書,由北新書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婦租住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的房子。志摩應張壽鏞、張歆海之邀, 到新創的光華大學擔任翻譯、英文小說派別等課教授,同時又兼東吳大學法學院的英文 教授之職。 志摩喜歡講課,學生喜歡聽徐先生的課。不論光華,還是東吳,只要當天有徐志摩 教授的課,本系和外系的學生都會蜂擁而來,把大課堂擠得滿滿的。 面對著一群男女青年睜大著的、流露著仰慕而專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動了 ,激奮了;他忘記了這是課堂,沉浸到詩的境界裡去了。 他眼睛朝著窗外,或者對著天花板,天馬行空,花雨亂墜;時而用流利的英語隨口 誦吟他選譯的英國名詩,時而用夾著鄉音土腔的國語翻譯著,闡發著;學生們的心靈漸 漸打開了……「……拜倫、雪萊和濟慈,處在同一時代,他們各自佔據一個天地:自由 、愛、美。在各自的領域裡,他們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倫的粗礦、奔放妨礙他欣賞濟慈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純美;濟慈的過 於精緻的感覺和精神又使他難以接受拜倫的恢宏、偉大。雪萊,則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中 介。他的浪漫氣質使他和拜倫結成良朋,他對藝術的潛心追求又使他和濟慈成為知友… …諸君瞭解了這三位詩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領學生走出課堂,到校園裡尋找一個幽靜的角落,或是抬頭有蔽 日綠葉的樹林,或是俯身可見潺潺清流的溪邊,大家隨意散坐,志摩從網兜裡拿出十幾 個(友人從青島帶來的窖藏的)大蘋果,一人一個,邊啃著香甜的果子,邊談論宇宙、 藝術、人生。 「……我常常想,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替自己的身子和心靈製造種種羈絆、樊籠。為 什麼要拘禁在一間屋子裡,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畫腳、唾沫橫飛,同學一個個端坐座位, 俯首貼耳他聽講呢?你們不覺著這有多氣悶!為什麼不到大自然的懷抱裡,自由自在、 無拘無束地討論令我們神往、激動的學問呢?人,只有身心處於自由、快樂的情裡,他 的智慧和思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著高遠的藍天、風動的樹林、潺潺的 溪流,「看啊,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裡,你們說,對你們理解一首好詩、一篇好文章,不 比在那間沉沉的課堂裡有著更多的啟迪?」 志摩喜愛這樣的授課生涯,因為這也是直抒胸臆,這也是一種創造,這也是一種心 靈與心靈的交流。他覺得這是生命活動的最有價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當他上完課回到家裡時,常常精疲力乏,癱倒在長沙發上。一到晚上,他又 振作精神,擰亮台燈,寫詩著文,直到深夜。 這副擔子,對文弱的志摩來說夠重了。 「摩,你最近明顯瘦了,我真替你擔心,你再這樣拚命,要坍下來了。」小曼走過 來,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憂愁地說。「不拚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說,把東吳大學的課辭了,單教光華,怎麼樣?這樣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硤石的那幾個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 爸他們去北京後,再也沒有給過接濟……」 「少教書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多寫點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裡的筆和香煙,轉過頭來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這樣教書, 儘管很累,但是我有樂趣。看到同學們理解我,信任我,喜歡聽我的課,我就受到感動 ,得到安慰,獲得勉勵。 對於文學,對於詩,對於不朽的詩人的心靈,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領悟和感覺, 這是任何一本書上沒有的,我要把它們告訴比我年輕的朋友,像一個個秘密……」 「真的?教書也有這麼大的樂趣?」小曼驚喜地張大眼睛。 「這要看你怎樣教了……用著內心最大的熱誠,用著腦中最大的睿智,用著嘴裡最 恰當最有表現力的言辭,把自己採集花粉用心血釀成的蜜去吐哺給年輕的朋友,看到他 們受到滋養,漸漸成熟,這才叫樂趣、滿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麼時候,讓我也來聽聽你的課,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 教那麼多學生,豈能不教教我?」 「『什麼時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課堂裡,那我的靈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 了!」志摩說,「嗯……不過,乖乖的小龍啊,你可起得來?恐怕我在上課的時候,你 還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掃我的興了!」小曼嘟起嘴,「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睡懶覺了。我要訂一 張生活起居時間表,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這樣的決心,你起碼下過二十次了!」「你為什麼總把我朝壞處 想呢?,」小曼似乎動氣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說:「小曼,關鍵是你得早點睡。前幾天,你都到哪裡去了?這麼 晚回來,不說早起去聽我的課,就是身體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硤石的那幾個月養得 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 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還不都是她們來約我打牌喲,跳舞喲,看戲喲……你從早忙到晚,我一個人呆坐 在家裡,不悶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書寫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難得,你還是在為我著想!」 「不要諷刺人,好不好?」 「不諷刺,不諷刺。以後,你晚上盡量少出去。我看書寫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 聽聽唱片、無線電,可好?這樣,我也不孤單……」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來約,不去吧,得罪人,說 我陸小曼架子大……」 志摩聳聳肩膀,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了。 (七) 志摩照舊教書、寫作、譯書,小曼照舊宴游、打牌、應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裡,已是掌燈時分。吃過晚飯後,小曼帶著點遲疑的神情,對志 摩說:「摩,剛才……嗯,瑞君來過了。他說又有一次義演,要我參加……戲院,已經 接頭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戲院。唱《玉堂春》,從『起解』到『會審』。」說罷,她注 視著志摩臉上的反應。 到上海後,小曼已經參加過好幾次為賑濟災民而募捐演義務戲了。小曼本在北京跟 一些老先生學過戲,到了上海,又熱心參加義演活動,加上她在上層社交界的名聲,如 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躋身於名票間了。 志摩微微頷首。「你喜歡,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應兩件事。』」 志摩坐在沙發上,手捧一杯清茶。聽了小曼這句話,他解頤一笑。「什麼事啊,一 來就是兩件?要我推銷五十張戲票,再送一隻大花籃?」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應。」小文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說出來聽聽。」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戲,演王金龍。」 「什麼,叫我演王金龍?」志摩大吃一驚,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這不是給 我出難題嗎?我雖然喜歡聽京戲,可不會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與我一起演過《春香鬧學》?」 「那算什麼演戲!我那時扮的是老學究,胡鬧胡鬧罷了。現在叫我演《玉堂春》裡 的王金龍,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氣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轉過身子朝著志摩說,「我知道,京戲 裡沒有什麼『愛神』一類的角色,發揮不了你大詩人的靈感!」 「看你又說這種混話了。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的蘇三,你的王金龍,瑞君的藍袍。他說,有你大詩人粉墨 登場,那才叫座呢。」 志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王金龍實在不行。將就將就來個紅袍吧。」 「好,紅飽就紅袍。」 「那麼,第二件呢,不至於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鋼絲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還要做一套行頭 和起解時蘇三披戴的銀枷鎖。」 「得花不少錢?」 「嗯」 「這,可有點犯難了。」志摩搔著頭皮說,「學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 兒你也知道,一個大子也要不到。那次從硤石來上海,盤纏還是向舅舅拿的呢。」 「這些……我曉得。你不是……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思厚之寄來的英鎊嗎?」 「你怎麼想到這筆錢!」志摩有點不快了。 事實是,當他們還陶醉在蜜月的柔情裡時,朋友們已經在關心著他們的將來了。胡 適給思厚之寫過一封信:「我對志摩夫婦的前途有點憂慮……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 個十分落後的小鎮,沒有任何現代化氣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聰慧,但沒有受過系統化 的教育。她能說英文、法文,能繪畫,也能唱歌。但要是他們兩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 久,就會受害不淺了。他們多方面的才華會浪費逝於無形。這裡頭腦裡裝滿了傳統習慣 的人,並不欣賞個人才能的發展;他們把後一輩的年輕人只看作搓麻將的良伴……要是 我們能找出個辦法把志摩夫婦送到英國或歐陸其他地方,讓他們有兩三年時間念點書, 那就好極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適的建議,並籌劃了志摩夫婦去歐後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 來二百五十英鎊給他們做路費。 志摩興奮異常,準備與小曼雙雙赴歐。可是,小曼卻沒有出國的意思。她的理由很 多:暈船,經不住海上的顛簸;體弱多病,離不開中醫中藥;自己是學國畫的,國外沒 有良師;不喜歡與洋人打交道,離不開親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勸說多次, 都沒有奏效。 其實,志摩心裡明白,這是小曼的一種托懶。她無意於改變多年形成的舒心適意的 生活習慣,不願意花氣力去適應新的環境和形成新的習慣。 一種隱憂漸漸在志摩的心頭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賦極高,確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 面他也看到她長期生活在交際酬酢之中;這種環境,這種生活,將會日漸磨滅她的進取 心,湮沒她的聰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這,會在他們中間捅起一股不協調的寒流……志摩明白適之和思厚之 的用心,這用心裡凝結著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從那些影響她的朋友那裡拉過來,使她真正成為自己生活、志趣 、事業上攜手並進的良伴。所以,當他聽到小曼說想動用那筆英鎊來做唱戲的行頭時, 他悚然了。 「那筆錢,萬萬不能動的……」他換了一種較為柔和的語氣說:「你一定要,我另 外去想辦法吧。」. 小曼生氣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志摩,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這副 神氣,志摩立刻心軟了。他想起當年為了爭取與自己結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軀作過多大 的拚鬥和經歷過多大的苦痛時,他慚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臉。「好,好,答應你。暫時,先從那款子裡挪借一部分吧。以後 ,我再想辦法勢補上。好嗎?我的小龍?」 小曼破涕為笑了。 一九二七年聖誕節後兩天,《玉堂春》如期演出。當然又是轟動;掌聲、花籃、報 上的捧場文章……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鬱的。 這抑鬱不是來自夫婦間愛撫的短缺,不是來自創作靈感的損害,而是來自感到自己 正被一種無形的力牽引著,不知道將被牽到何處……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在冬至節 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 不自在的庸戲;我想在霜濃月談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 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光的鞋襪……」 志摩埋頭工作。這期間,他出版了《巴黎的鱗爪》、《翡冷翠的一夜》兩本詩集, 接著又與聞一多、饒孟侃、葉公超、梁實秋、羅隆基等人著手籌辦《新月》月刊。他用 工作來排遣自己的抑鬱和愁悶。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小曼。他透過那兩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視鏡片去看待 愛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無上的、純淨的、詩意的、神聖的理想境界。其實這境界只 是他自己心靈折光裡的海市蜃樓。在那裡,愛人是聖壇之上的神祇,永遠帶著啟迪你心 智的微笑,傾聽你的祈禱,用她那永恆的溫柔撫慰你的心靈,給你以無窮的愉悅和溫暖 ……然而,一接觸現實。當神靈被一個血肉之軀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 接踵而來的是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令人煩憂、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愛情是一個紐帶 ,可以把兩個人的心靈和身體聯結在一起,卻難以使他們的生活習慣、趣味愛好、人生 目標一下子變得完全絲絲入扣。對現實生活抱著過於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 遺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這種心情之中。 兩所大學的薪水,出版幾本書得的稿酬,已經不敷家庭的巨大開支。志摩犯愁了。 老父出於對小曼的偏見,仍然緊鎖錢櫃,拒絕資助。一向不屑為金錢費神的志摩開始感 到生活的艱難。 (八) 轉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氣乍暖還寒,有時細雨紛紛。 志摩和小曼自滬返硤。 第二天,祭掃過祖母的墳後,他倆來到西山白水泉下。這裡,長眠著去冬幼儀回家 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遺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墳前,就禁不住嗚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後,將一束剛剛摘來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墳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鏡,拭去了滾淌下來的淚滴。小曼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偎 立在他的身邊。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濃淡不同的綠被覆蓋起來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簡直是透明的, 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掀起層層微波。杏花早已開過,打皺的嫩葉還沒有完全撐開;桃花 的落瓣鋪綴一地,有紅有白;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鬧革,密密地爬滿了坡坡,使得歡暢養 血的清泉顯得分外澄碧。 他倆長時間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歲的孩子的墳前。清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小曼 沒有轉身看身邊的志摩,但她感覺得到份臉色的蒼白,感覺得到他神色的莊重。 死亡,使靜息了的靈魂變得高大了,使活著的親人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因為不論是 壽終,還是天折,不論是出於橫禍或是出於病魔,生命的被剝奪總是有其無比的殘忍. 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儘管他們自身也許已經得到永恆的解脫,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言 行事跡留在骨肉至親的心中,由於懷念,由於悲憫,總是不斷得到淨化、昇華——何況 此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童的亡靈。 此時,志摩的思緒已經超越了喪子的切膚刻骨之痛,向著生死這個莫測高深的奧秘 升騰了。死亡,也許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 因為只需剎那,靈魂就出了軀殼,飛向不可知的疆域——那裡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間 優甚的天地?沒有一個人曾經領略過它的風光,而領略過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訴 我們。一位古哲說:「我們無須懼怕死亡,因為它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時它尚未來,而 它來時我們已經不在。」——它,究竟與我們有沒有關聯?這時,志摩忽然對死亡產生 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的臉色漸漸舒朗了。 小曼感覺到他心理上的變化,輕輕說:「摩,我們走吧?」 志摩「嗯」了一聲,回過了神。 「摩,我高興你的痛苦已經消減了。」 「唔?」志摩驚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小曼,「你怎麼知道的?」 「我倆的心是相通的。你難受,我心頭就會生痛;你欣愉,我的身體和心情都會感 到鬆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說,把小曼的手握緊了。 沿著山路往回走,他們沒有再說話。繞出西山,走上一條石徑時,志摩忽然說:「 眉,告訴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萊,我更羨慕他的死。真的,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和神 奇。我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他那樣剎那的解脫,讓後世人說起就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悲憫… …」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不!不許你說!」小曼突然大聲叫起來,眼中已是含消了淚 水,「不許你再說!」 志摩呆住了。 他看見小曼的臉變得一片灰白,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未見到過的恐懼和痛苦。他深 受感動:「看,一句戲語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好,我再也不說了……」 回到家裡,小曼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志摩說:「曼,別去想那句話了,你怎麼 這樣脆弱?」 「摩,」小曼難過地說,「人,是不可以亂說話的,尤其是這種話……剛才,你說 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我一輩子的命運就這樣定了……」說著,小曼的 眼中又湧出淚來了。「曼,你真迷信!說聲死,就會死嗎?」 小曼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又來了!」 志摩把小曼擁在懷裡,撫摩著她說:「曼,那些,不過是玩笑,當不得真的。你如 此愛我,離不開我,我感到無比溫暖……但是,在生活中,我們應該作些實際的努力, 使我們的心真正貼近,你說,應該嗎?」 「那還用說!」 「那麼,你的實際努力呢?」 「又要合作劇本啦?」小曼仰起頭,張著淚眼看志摩。 「不!」志摩溫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劇本呢。我只要你奮發進取,少把時 間花在無謂的玩樂和應酬上,作些切實的功夫……」 小曼不作聲了。 「你又有幾天沒有拿筆了?我已對好幾位朋友談起你的畫,他們都想求你的墨寶呢 。上次一多、從文拿來的扇面,替他們畫了沒有?」 「喲,真該死,我都忘了呢。趕明兒我一口氣畫了,你給他們送去吧——不過,好 久沒有拿筆,都生疏了,只怕畫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書法呢。」,「作畫呢, 也像練功夫一樣,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後,賀天健先生那 裡要多去去,每次帶點習作去,請他批改指教;這樣,不消幾年,陸小曼就會是海內名 丹青手羅!」 小曼興奮地點點頭。志摩高興極了。』 家事使志摩稍稍寧帖,國事又使他激憤起來。 徐志摩是一個浪漫詩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論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從他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信奉出發,去看待政治,發表政見。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蘇聯之前,曾經讚頌過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但到了蘇聯後,在 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識分子生活的困苦,親眼看見了舊社會上層人物被革命的風暴捲到 社會底層後的情景,瞭解了舊文化的沒落,像安德烈·紀德一樣,他又惶恐了。害怕了 ,反感了。 在《列寧忌月——談革命》一文中,他這樣陳述著他的革命觀:「不論是誰,不論 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意 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正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 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 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 最理想的——一個重新發現的國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寧,說,「他的偉大,有如耶穌 的偉大,是不容否認的……他的精神竟可說是沸漫在宇宙間,至少在近百年內是決不會 消散的。」但是,同時他又說:「但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播。 我怕他……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對蘇聯的革命是這樣描述的:「 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 的海,人類泅得過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經在摧毀舊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顫抖著。 但是,儘管如此,志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上,他的表現證實了他是一個真誠 的愛國者。他愛的不是當時執掌政權的黨派和政府,他愛的是寄托著自己民族感情的中 華。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軟弱反應面前,他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軍攻克濟南。軍方敦請先前入侵山東的日本軍隊撤防。 日軍無理拒絕,於是發生軍事衝突。日本派大部軍隊到交涉署搜查,殺害了交涉員蔡公 時等十餘人,又提出五項要求,未等中方答覆,即向濟南城開炮猛轟,我方軍民死傷無 數。其後日軍遂佔領濟南及膠濟鐵路沿線。——這便是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 他在燈下奮筆書寫他的日記:「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 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運動』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己』過。大前年從歐洲 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 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 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國民黨大領袖 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闢,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 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面日本人當然的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 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面的字樣,這還不是『 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但反過來說,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 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家侮辱的 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但達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 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那裡說起?我們未嘗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 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 ,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 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還不休息?」 志摩臉漲得紅紅的。『休息?我們還有什麼心緒安安寧寧地躺下來休息?」他氣咻 咻說。 小曼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你的心情這麼不平靜?」 志摩把一張《新聞報》和剛剛寫下的日記推到小曼近處,一言不發。他拿起一支香 煙,但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把煙點著。 小曼看完報紙和日記,柔聲對志摩說:「這,也犯得著你發火? 國家的事,我們平頭百姓,管得著嗎?不要想這麼多吧。發火傷神,壞了身子是自 己的。」 志摩長歎一聲:「不對,小曼。我寫的這幾句話你看到了嗎? 「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得著的』。做個中國人 ,幾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們的榮耀;但讓這樣的政府當家,叫我們老百姓跟著吃不完的 虧、倒不完的霉。受不盡的侮辱,卻是我們的最大悲哀和羞恥!」 小曼會意地點點頭。她雖然從來不問政局時事,但志摩的愛國心和正義感卻使她欽 佩。她感到,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貴的部分。 (九) 僻靜的硤石鎮,像開鍋的水似地喧鬧起來。當地首富、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五十九 歲,做六十壽誕,宴賓王日。 兩支逾斤的紅燭高燃如炬,火焰熊熊;從大門口一直到廳堂,到處張燈結綵,這些 ,都給端坐在廳堂中間太師椅上穿著嶄新長袍馬褂、容光煥發的壽翁臉上增添了喜慶的 自得之色。 「申公壽比南山! 「申公福壽無疆!」 賀語、祝詞,像穿花的蝴蝶,撲翅而飛,來賓們打躬作揖,小輩們挨個兒向壽翁磕 頭;壽禮擺滿了半間廳堂。 志摩和小曼從上海趕來向父親拜壽。志摩穿著新制的衣飽,滿臉喜氣,小曼穿戴大 方,略施淡妝;兩人雙雙向父親下跪,拜了三拜,然後侍立一邊。 打從那年逃難離鄉,老夫婦在北平跟幼儀生活了一段時間,徐申如對小曼的偏見和 厭惡日漸加深。他得到了時時觀察、時時對比的機會。他越來越感到幼儀是他心目中最 理想的媳婦,因而起來越對小曼接任了這個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歡心 ,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個支撐家業的主婦,他反感;小曼的懶散病弱,他反感;小曼 至今沒有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愛玩愛花錢,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婦離開 硤石後,他一直異常堅決他拒絕給他們任何資助。他認為那是一個全由小曼一人鑿開的 無底洞,如果不予堵絕,將會把他畢生的斂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趕回來向他拜壽,小曼又是那麼恭敬、溫順,再加上在這麼多的 賓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轉頭向他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隨便坐下。 小曼雖然慣於應酬,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她不免顯得比較拘謹。當年公爹決定 北上與幼儀同住,這對她是一個極大的難堪和打擊;公爹發狠斷絕對愛子的接濟,實際 上也是向她投來的一個殺手鑭;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惱,但也只好藏於心底,因為對 此志摩也實在無能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為維持生計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輟。她又 能向誰訴說?她渴望能夠得到一個機會,使公爹婆母對她改變看法,使自己能夠表現出 孝順賢慧,使志摩與父親消。 除感情隔閡。然而她一直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今天,老父的臉色總算還好。這使志摩喜不自勝,也使小曼略感寬慰。 入夜,廳堂裡燈火輝煌,鼓樂齊鳴,絲竹悠揚。酒足飯飽之後,有堂會餘興:彈詞 、大鼓和上海本灘戲;大軸,是志摩、小曼特地從上海請來的袁漢雲、袁美雲姐妹的京 戲。 她們唱的是《武家坡》。一折過後,掌聲雷動。 突然,不知是誰喊道:「少奶奶來一段!」 小曼一愣,轉頭瞧著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人跟著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會唱,唱不好……」小曼紅著臉,搖著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戲好大的名氣,報上都登過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興吧!」 親友們都哄起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 志摩是個愛熱鬧、容易讓步、不肯掃人之興的人。他微微點頭,眼神裡有鼓勵之意 」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壽,大家又這樣攛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對,不唱,倒是大錯了 。為了討公公的高興和歡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師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過門後,她和著琴聲 ,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鋒》。 一迭聲的喝彩聲和掌聲。 徐申如看著這個媳婦,心裡的眉結又擰緊了。他喜歡京戲,卻不見得瞧得起戲子, 更不喜歡媳婦能唱戲。他知道今天小曼出來唱一段是為了湊趣,所以臉上還是掛著微微 的笑意,但心裡卻在想:志摩討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能幸福滿意到底嗎? 對戲子的深刻歧視,使他對媳婦的看法變得更壞了。 袁漢雲、袁美雲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會散後,他們聚在新宅客堂裡喝茶,磕瓜子 ,吃糖食。 袁美雲年方十餘,生得細眉大跟,皮膚白皙,唇紅齒白,相貌極像小曼,所以小曼 認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雲笑著說,「以後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時唱戲了!」 「丫頭這嘴倒會說!」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裡能算會唱戲? 只不過跟著老先生哼哼幾句罷了。」 「美雲這倒不是捧場話。」袁漢雲說,「寄娘您字正腔圓,韻味十分濃……」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說。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氣不怎麼足……您不練嘛。」 「我哪有這神思天天吊嗓子練聲哪?」小曼笑著說,「我又不靠唱戲吃飯!」 志摩一會兒這兒坐坐,一會兒又到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牌桌上去坐坐;這時,剛走 進來,聽到小曼的這句話,便笑著說:「你要是靠唱戲吃飯,我這書就不必教了,坐著 吃包銀也夠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來幫著寄丫頭嘔我!——「喲,寄娘,我可不是嘔您!」美雲 連忙說,「您這麼說,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沒嘔你呀。」志摩坐下,拿一個蜜棗放在嘴裡,「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 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點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來。 「不跟你說話了,喝了點酒,就瘋瘋顛顛的」小曼說著,又轉向美雲,「昨天你說 你已經答應鄭先生去拍影戲了?」 「是的。已經說好了。等他把本子寫完,我就去試試鏡頭。」 「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戲,唱過就完了,最多留幾張唱片下來,人一老,什麼都 沒有了。拍成影戲片子,倒是留得下來……」小曼說。 「其實,寄娘,你也可以去拍呢。你國語說得這麼標準,又懂文學,人漂亮,一上 銀幕,成不了大明星你來找我!」美雲說。 「你說我能行?」小曼動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雲興奮地說,「您要肯,趕明兒我去跟鄭先生一說 ,他不樂才怪!」 漢雲也跟著說:「憑您這份名氣,出演一個主角,上海城都要轟起來啦!」 「那,你碰著鄭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說著,又看看志摩。 志摩沒有接口。 子夜過後,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臉後,志摩靠在床頭,看著小曼說:「你讓美雲去跟鄭先生說,真的想去拍影 戲?」 「不好嗎?演電影跟演話劇,不都是藝術?」剛才志摩沒有表態,小曼心裡已經不 高興了。 志摩聽出小曼這句話中有刺,便說:「你怎麼這點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們演活 劇,是遊藝性質,是幾個朋友一起鬧著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藝界的朋友……而拍影 戲,是一種商業行為,是影片公司老闆賺錢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個人搞得清楚。」小曼負氣地說,「你說的不同,是客觀作 用的不同,但按著劇本演戲,表現人生,性質還不是一樣的?」 「不要跟我辯了,小曼!」志摩有點發怒了,「我希望於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銀幕 上出風頭!我希望你寫作、繪畫,在學問、學業上有長進、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戲的人。」 「我為什麼看不起演戲的人?」志摩坐了起來,「我不承認!我一向認為任何人在 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為什麼不贊成我去拍影戲?」 「你以為拍影戲真那麼好玩?我的太太!水銀燈下,導演左一個不滿意、右一個不 滿意,一個鏡頭重複演五遍七遍,這份折騰就夠你受的!我參觀過拍影戲的佈景棚,我 親眼看到過那些演員的慘相!何況,拍戲多半在夜裡,有時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 「我愛幹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勁上來了。 這句話,更是大大的激惱了志摩。「哼,這就說到點子上來了! 你就是這份任性!」 「任性又怎麼啦?你口口聲聲說自由,可又責備我任性,我連這份自由也沒有啦? 」 「咳!」志摩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什麼事兒不由著你?什麼時候剝奪過你的自由 ?」接著,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衝動,換了一種平和的口氣說,「小曼,你至少也要 稍微聽點勸嘵,呃?你練字,我贊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寫不滿三個字的小格楷;畫畫, 我勉勵,可是你一年難得塗幾筆;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難受不難受?」 小曼不作聲了,她坐在梳妝台前的小凳上,一動也不動。 志摩下床趿鞋走過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開,把頭扭向另一邊。 「小曼,不要生氣,咱好好說說……」 「不說,不說,不說!」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著嗓子上課,就著燈火寫稿,不為 了你過得好點,不為了我們不受窮苦,又為了什麼?我們拚死拚活拼來了我們的婚姻, 不為了爭得真正的美滿幸福又為了什麼?現在,一切都到手了,我們更應該攜手並進, 在事業上有所建樹,達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聲。 志摩繼續說:「你丟開了正業,卻又要去拍什麼影戲,叫我怎麼說好啊!你想想, 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銀幕上露面做一個電影明星,這不叫人笑話?」 「你這不明明是瞧不起戲子嘛。」 「唉,我該怎麼向你解釋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電影公司的老闆都是些什麼角 色?你去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 任他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小曼還是嘟著嘴,虎著臉,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沒有合眼。他只感到心頭一片冰涼。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十) 志摩決定第三次出國。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尋覓寧靜。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尋覓什麼呢?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志摩激烈反對這句話,曾經跟 女作家辯得面紅耳赤。他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貶低,是不瞭解愛情的真諦的庸俗浮淺觀點 。人,通過生活、學習、修養,不斷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遠在發展;愛情 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級最純潔的一種表現,它當然也是永遠在發展著的。 婚姻標誌著愛的成熟,將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絕不意味著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終 了,愛才會終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這句不祥的話卻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覺地迴響; 他懼怕聽到它,拚命去驅逐它,它卻像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似地不斷流出,而且愈來愈響 ,使得志摩心煩意亂,驚恐不安。他始終愛著小曼,熱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 承認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來的。一旦面對現實,他就想起喬治·桑的話:「你 愛我,可我的幸福裡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難道自己所愛的真是一個幻影 嗎?難道自己與小曼之間會有什麼裂縫嗎?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張眼正視,他唯恐小小 的裂縫後面掩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他需要離開小曼一段時間。他需要孤獨,讓孤獨 再來喚起對愛的渴求。他需要讓小曼孤獨,讓她的孤獨感喚起對他的愛的海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動身,與銀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歡一襲青衫,長 袖飄拂,有逸氣,有詩意。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就是這樣出入於碧眼金髮的洋人中間 ,而今依然如此飄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戶靠岸,志摩游了雌雄瀧,坐在池邊看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 ,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然後,他坐了震盪得很厲害的火車到了東京,最後是 在橫濱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數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國,他仍然不太喜歡這個過於講究實效的國家和人民,拜望了幾 位老師和朋友就去了他夢魂縈迴的英國——這裡,有他的康橋。一踏上那碧綠柔軟的草 坪,一看到那莊嚴古老的房屋,一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他的心頭就充滿了柔情。他這 兒走走,那兒坐坐,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可是,這歡偷中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鬱。康橋如 舊,他卻滿懷滄桑;流水長在,過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臨別一瞥,帶著永遠的傷 感。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在濃霧澈涅的倫敦街頭徘徊,在泰晤士橋倚 欄俯著綿綿不斷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攝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 他去詩篇鋪的小樓聽朗誦,去藍色咖啡館聽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猶如在 眼前,一切都是多麼的遙遠呵;但是,過去的生命,已經永遠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頓。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將這六英里當作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段歷程 。 到了,過大橡樹拐彎十幾步就是老約翰的小雜貨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車旅店,酒吧裡傳出一陣陣舞曲聲。他幾乎懷疑自 己走錯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錯,就是這裡。 他推門進去,長櫃前有人喝酒。小樂隊吹奏敲打著,沙啞的女中音唱著一支美國歌 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圓凳,肥胖、高大、長相酷肖大仲馬的店主過來問他喝什麼。一杯 五味酒。 志摩舉起酒杯,看著層次分明、色彩鮮艷的酒,一陣虛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乾了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遞上杯子,志摩問:「對不起。這兒,原來開著一個小鋪子的老約翰,他的小 鋪子,都到哪兒去了?」 「大仲馬」望了望這個說一口純正英國話的黃種人,說:「一年前,小鋪子三天沒 有開門,人們走進去一看,老約翰死在床上,心臟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聳了聳肩 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殯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這塊地皮,拆掉小鋪子 開了這家旅店,生意還不錯。先生,你從哪兒來?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剛想說什麼,一隻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連串低啞、迷人的歌聲夾著酒氣噴 了過來。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腳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麼虛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 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後……他的音容笑貌,還會回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嗎? 又真有另一個世界會接納他的孤獨的靈魂嗎? 皺紋、笑容、帶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煙、紫色的信、自行車輪滾動的沙沙聲 ……自己遠涉重洋而來,就是為了承受這幻滅的悲哀?他幾乎沒有勇氣去看史密斯夫婦 了。但是,他還是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僕。她讓志摩在客廳裡等著。志摩坐在沙發上,靜候一個 驚天動地、興高采烈的擁抱、親吻的歡迎場面。 史密斯太太來了,站在客廳門口,兩隻失神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打量著志摩。 「誰?」 「我!我呀!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趕緊站起來,大聲少道。:「喬治?不對 ,你的頭髮不黃。亨利?也不對,他不戴眼鏡。 你,是誰?」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還認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這兒住過、受過您照看的中國人!」 「噢,我的孩子,你來了!」史密斯夫人摟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來。』 志摩心裡難受極了。兩年的時間,人的變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嗎!」 「他,」史密斯太太停頓了一下,「來,我帶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後面,走進屋後的小花園。 櫻桃樹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輪椅裡,昂著頭,全神貫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雲 還是飛鳥。。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親愛的,他永遠不能站起來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說。史密斯先生今 年年初中了風,半身癱瘓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來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對他大聲說 。 史密斯收回了望著天上的目光照著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兩滴眼淚從 眼角湧出。他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輪椅扶手。 志摩跟著他的手看去,輪椅扶手上掛著那曾經發出嘹亮高亢的樂聲的小號。它依舊 像當年一樣,珵光發亮。 志摩指著小號對史密斯說:「我聽到了,您的號聲響在我的心裡,我永遠會聽到它 的!」 ……老約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癱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滿懷世事滄桑的悲哀 告別了沙士頓。 是啊,什麼才是永恆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嚮往的愛和美,又難道不是瞬息即逝的夢 影嗎?人生幾何,又何必對小曼要求過高呢,享一個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倫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幾把有著名家書畫的紙扇。 在康華爾羅素夫婦處住了一夜,他給金鈴和凱弟帶了不少中國的瓷器玩具。 去了達廷頓,思厚之夫婦盛情款待他。志摩參觀了他們的實驗農莊。他對思厚之說 :「根據我在這個世界的閱歷,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 志摩懷著依依的惜別之情離開英國。他在船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激動地大喊 :「我要回來的!我還要回來的!」 剛到法國境內,志摩收到狄更生的電報。志摩立刻回電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志摩離開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趕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倫,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去; 相差三小時又沒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塊麵包,就跳上去馬賽的車。 志摩提著小皮箱上了馬賽港口的輪船。他放好東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 上惜別的人們。船還有一小時開航。 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腳步搖晃地從遠處向輪船奔來。近了,閃亮的白髮,再近了 ,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擁抱,緊緊地,緊緊地。港口船頭多的是惜別場面,誰也沒有注意這兩個年 齡懸殊、國籍不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接觸、交融。 船開了,看不見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獨自站在港口對著白茫茫的海水不 停地揮手,他似乎感到一種訣別的悵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爾快樂得手舞足蹈。他陪著志摩參觀國際大學和農村實驗基地 ,志摩對於泰戈爾在山迪尼基頓的農村建設工作極為欽佩,他說:「山迪尼基頓面積雖 小,但精神力量極大,是偉大理想在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在孔子 誕辰的那天,泰戈爾特邀志摩向國際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們講述這位中國大思想家的生平 和學說。,臨別時,泰戈爾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國之行的各種記錄、報道和演說稿編 纂成的《在中國的講演》一書贈給志摩,扉頁上題詞:「獻給我的朋友素思瑪,由於他 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結識偉大的中國人民。」 自從離國的那天,志摩就思念著小曼。每到一處,每做一事,志摩總想,此時,小 曼又在哪兒?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多情自古傷離別呵! (十一) 志摩離國半載,與前次赴歐一樣,不斷給小曼寄去一封封傾訴離情愛意的藍信。 「……這兩星期除了看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 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 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 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離別,總是將人們的感情磨得又細又軟,總是使人們的心變得寬厚、和善,總是加 深了人們對遠方親人的眷戀之情。多病、慵懶的小曼又從現實世界昇華到理想境界,在 志摩的心裡成了愛和美的化身……小曼做了一個夢。 志摩白髮蒼蒼、老態龍鐘,留著一大把鬍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疊書,在 劍橋大學的校園裡走著。忽然從四面八方走來許多人,七手八腳地將志摩手裡的書一本 一本地搶走,嘴裡還喊著:「這是我的作品!」「這本是我寫的!」「這是我的著作! 」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裡只剩下薄薄的兩三本書了。他哀痛地對天高呼:「難 道我寫的書只有這點點麼?我一輩子只寫成了這幾本書麼?」 小曼(感覺到自己已是白髮者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腳前有一大片水塘, 水愈來愈大,變江變河變海洋了,她絕望地哭泣著……醒了。 「噹!噹!」鐘敲十下。 王媽已將屋裡用的火爐燒旺了,爐灶上煨著藥罐,滿屋的暖氣和藥味。小曼翻了個 身,還不想起來,剛才的夢境還在腦際盤桓。 結婚兩年,志摩創作不多,年華似水,當志摩真的滿頭白髮時,也許真會捧著幾本 薄書哀哀哭泣,這哭泣難道不也包含著對自己的譴責?她想起,志摩在婚後年餘的一天 ,翻開英文版的裴多菲詩集,指著一首詩給她看: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萬別再那樣,至少別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他是一隻苦惱的夜鶯 ,自從他獲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折磨他吧,讓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揚。 這是裴多菲給一個詩人之妻的題詞。小曼懂得志摩給她看這首詩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絲絨睡衣,起床坐在書桌前,展讀志摩最近的來信:「……在船上是個極好 的反省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傭有趕快振必要。上海這種疏鬆生話實在是要不得,我非 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 」 「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到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 上正軌的緣故。眉,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 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 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作字畫和讀些書。要來就得認真,不能自哄自,我切 實的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 也。」 親切的語調,殷切的囑勉,拳拳的心意,小曼彷彿看到了志摩那張真誠得幾乎能夠 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腸的面孔上的那股認勁兒,她心酸了,熱淚流下來了。那張真誠、 認真的面孔還掩蓋著他心底的痛苦掙扎——那也是小曼感覺得到的——這種掙扎是出於 對他自己心中的愛的忠貞,對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堅信,對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諾的固守, 而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對她、對小曼的深深摯愛和負責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 ,傷心泣,淚水把志摩的信紙都打濕了。 如果說,志摩的前一次出國,是為各方面的情勢之所迫,那麼,這次遠涉重洋呢? 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吸走,說得更確切些: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推開?志摩又 何嘗不戀家眷室、不需要愛的撫慰和溫情的滋養?他的心永遠是一顆孩子的心,簡單、 無邪、稚嫩、脆弱、敏感,他從來未曾有意傷害過別人的心靈,而為什麼他所受的傷害 是那麼的多,其中竟還有自己所施加的? 這幾年來,志摩以倍於常人的勤奮和辛勞在教書、編輯、翻譯、創作——外人只知 道他是富家子弟,以為他有無窮的財源可以依賴——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從英國讀 書歸返以來,至今志摩一直僅靠自己的勞作在生活,而他這樣的拚命,又是為了什麼? 小文接著自問:自己與王賡離婚,來到了志摩身邊,自己的生活方式、習性、作風 ,究竟有了多大的改變?如果答案是並無迥異,那麼,又叫志摩拿什麼來誇耀自己偉大 戀愛的成功和輝煌理想的實現? 一步步的自省、一層層的反問,小曼一點一點地看清了志摩心上傷口的深度。她惶 恐了,慚愧了,戰慄了。停止哭泣後,小曼想,為了志摩,為了愛,為了共同的幸福, 確實應該對自己的生活來個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經早起來了嗎? 她拭淚抬頭看看牆上貓頭鷹形的掛鐘,十點三刻。 (十二) 志摩在歐洲遊歷了半年,歲未回到了祖國。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愛的任公老師病危的壞消息。他急忙又告別小曼, 乘火車趕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協和醫院。 在內科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他見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面黃饑瘦,滿臉憔悴,下巴上的鬍子長長的。他站起來 與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莊重,沒有說話。——寒暄與客套,已屬多餘了。 過了一會,志摩問:「老夫子……情況怎樣?」 「不怎麼好。」思成黯然說,「醫生說,愈復的希望絕無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 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不能讓他興奮……」 「嗯,那,我不急著見他。」志摩點點頭。「起因是什麼?」 「這,只恐是勞累過度吧。前些日子我離津去奉時,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護匆匆走來,向思成點頭示意,思成連忙把病房門打開。趁著他倆過去的當 兒,志摩伸頭從門縫向裡張望,只見梁啟超失神似地仰躺著,臉色焦黑,枯瘦脫形,眼 中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驚。 門隨即無聲地關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長廊裡,兩行熱淚流一淌下來。 過了幾十分鐘,看護出來,志摩又趕緊向裡張望,只見老夫子靠著在和思成說話, 精神似乎略見好轉……志摩在走廊裡徘徊著,不忍離去。又過了約摸半個來小時,思成 出來了。 「呀,志摩,你還在這裡。讓你久等了,抱歉。」 「剛才我在門縫裡見到一眼,像是好了點?」志摩問。 「現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樣子,其實也是萎頓罷了。」 「大姐姐沒有到?」 「電報是發出去了,人還未見到,怕今天下午會來。」思成拉著志摩的手,「志摩 ,你先請回吧,我送你下樓。」走在樓梯上,思成問:「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多時沒有 你的音訊了。」 「剛回來。聽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從上海趕來。」 「多謝多謝,志摩!」 「唉,思成,說這幹啥!老夫子病成這樣,我沒有盡一盡奉待湯藥的責任,已夠慚 愧了。」 握別思成後,志摩走出醫院大門,舉步上街。臘月的朔風吹得他縮緊了脖子,把衣 領拉了又拉,把圍巾裹得更緊。一陣風沙撲面而來,志摩趕忙閉上眼睛轉頭躲避,卻不 防撞在一個低頭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也忘記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聲。 「志摩!」徽音的高興和激動也不亞於志摩。 又是一陣風沙掐地而起,兩人趕緊轉過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過了一會,他們回過身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 「徽徽,你胖點了,氣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畢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樣了!」 「是嗎?」徽音手裡捧著一束菊花,臂上挽著一個掛包,「可能是東北的高粱豆子 把人吃粗了!難怪這陣子老覺著舊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嗎?」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說。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她……身子不怎麼見好,總是離不開藥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過一絲陰影,徽音趕緊掉轉話頭:「昨天我還在跟思成說,不出三 天,志摩准來北平……」 「你的消息真靈!我回來才幾天呢,你倒已經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志摩回來了。」 「喔!他可能是振聲說的。」 「當時我心裡頓時生了一陣怨,為什麼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著徽音的眼睛。「沒顧上馬上給你寫信,真對不起!」徽音把頭一甩。「不 說這罷。」 冷場了。 志摩心頭暖融融的。 過了一會,他說:「剛過門不久,就要盡媳婦的孝道了,也真難為了你。」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當然。」 「你見過老夫子了?」 「思成說,醫生禁止見客,我只在門縫裡張了他兩眼。」 徽音點點頭。「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到蹇老那兒去談談。老夫子這模樣……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壞處打算……凡事有備無患,有些事情,早點考慮到比較好……」 「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醫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會,再到醫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兒下午去也不遲。」 走在協和醫院的園子裡,徽音問:「這次,去倫敦了嗎?」 「怎麼會不去!」志摩提到倫敦,渾身勁兒都上來了,「狄更生先生還要我代他向 你:一,為宗孟伯致悼;二,為你新婚致賀;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見見他!」 「那位開雜貨鋪的老約翰,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嗎?我給你的信都是他轉的……他好嗎?」 「他死了……那個鋪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地方,已經蓋了新房子了……」 「啊!老約翰死了……」徽音的聲音顫抖了。以往的一切,雖然都過去了,但在心 頭,卻是抹不去的啊! 「詩籍鋪、藍色咖啡館、國葬地,凡是留著我們小時候友請記憶的地方,我都去過 了……」志摩又低聲說道。 兩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沒有說話。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幾天後,梁任公的病情沒有顯著變化,他就搭車返滬了。 但是,絞枯了腦汁、流乾了心血的梁任公,終於敵不過死神的又一次猛襲,以未及 花甲(五十七歲)的年壽,於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與世長辭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電。第二天,他給胡適寫信,關心著老師的後事與遺著的出版: 「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 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後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見過,乞為轉致 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 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應設法續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軒年譜》兄 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新月》出專號紀念,此意前已談過 ,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 製版,見時並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 寧,擬商同譚、蔡譜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 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 有關於梁先生文章,能否彙集一起,歸兄主編,連同遺像及墨跡(十月十二日《稼軒年 譜》絕筆一二頁似應製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如何?……」 接著,志摩又趕去和梁實秋等商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的事;他又給西瀅和一 多寫信,約請他們為專號撰寫紀念文章……當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啟超的一張半身相 片,放在一個鏡框裡,四周貼上一匝黑紙邊,靠牆擺在桌子上;然後,供上幾個碟子, 點燃一炷清香,與志摩並肩,向先生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她跟志摩一樣,也從來沒有把老夫子在他們婚禮上的毫不留情的訓詞懷怨在心。 (十三) 小曼急得樓上樓下團團亂轉。 志摩突然接泰戈爾來信,說他去美國、日本講學,途經中國,想到上海來看望志摩 和未見過面的小曼。他又說,這次只是作為一個朋友的私人訪問,靜悄悄地在家裡住幾 天,不要像上次那樣勞師動眾,到處歡迎,到處演講。 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小曼心中無數。該怎樣招待,該作些什麼準備? 志摩竭力回憶去印度時所見所聞的該民族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的細節。小曼一點 一點地記在本子上。、當時,他們已經搬遷到福照路六一三號(四明村的沿馬路房子) ,他們將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的臥室,古樸而又神奇。 泰戈爾來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著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雙眼中 充滿了欣偷和寬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帶領泰戈爾上樓,想叫老人對他們精心築構的 傑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誰知泰戈爾對著這間印度式的臥房大失所望,他遺憾地對志 摩夫婦說:「啊,讓我住在這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搖動著被滿白髮的頭。 志摩大掠失色:「怎麼?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過了一輩子,住慣了,到外國來,主要是領略、欣賞異國的風情,你們 卻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這還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婦的臥室,倒讚歎不已。「啊,這裡真好!我愛這個饒有中國情調 、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這兒吧,可以嗎?」 志摩和小曼一迭聲地說:「歡迎,太好了!」 老詩人和藹、慈愛地撫摸著志摩和小曼的頭,管他倆叫「我的孩子」,一對大眼睛 在長長的技拂下的白髮映襯下顯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語暢快地交談,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覺時光的流逝。小曼親手烹製一 些中國點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第二天,泰戈爾帶著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個屋子裡全是印度人 。老人給志摩和小曼介紹給自己的鄉親們,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媳婦。志摩看出,泰戈爾 在他同胞的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聲望和榮譽,他們把他當作慈父和導師,看作印度的光 榮;由此,印度人用他們最隆重的儀式和最親切的態度歡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當他們 知道志摩去過他們的祖國時,這種親切又升向一個新的高潮。 志摩和小曼在這裡度過了一個畢生難忘的歡樂夜晚。 兩天的時間,在親愛、和睦的氣氛中過去了。 泰戈爾啟程了。 他緊緊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說:「我回國時還要到你們家來住兩天。我捨不得就 這樣匆匆地和你們分別。」 小曼拉著泰戈爾的大手,依依難捨。在這兩天裡,她感受到友誼的暖意,她愴然地 說;「要是我們永遠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動情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到時候我到碼頭來接您。」泰戈爾在日本。美國 講學時,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緒不佳。老人提前回國,在來上海的輪船上給志摩發 了個電報。 志摩接到電報,立刻匆匆上街,去採購一些物品,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他:「志摩 !志摩!」 回頭一看,是郁達夫。「啊,正好。達夫,泰戈爾下午五點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 起去接他好嗎?嗯?」 郁達夫想了一想說:「正好我下午沒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達夫到家裡坐了一會,到四點鐘,他倆一起去楊樹捕大嚴資公司輪船碼頭 。 志摩和達夫並肩站在碼頭上,江風路帶寒意。天空顯得高遠,雲又輕又薄,很快地 聚散分合……江水翻滾著,層浪拍岸,又無聲地退下,隨著湧流向東而去。 志摩挺著身子,引頸遠眺。他的思緒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江風把他的祖襟吹得颯颯 飛舞。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志摩突然說道,不勝感慨。 達夫沒有作聲,沉默著。 「詩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達夫轉過頭去看看志摩。他與志摩相交多年,在這個整天沉浸在詩裡、愛裡、夢裡 的詩人臉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難忘的悲哀表情,還是第一次。達夫感到,這種悲 哀,似乎不僅僅是為泰戈爾,而是從志摩自己的生命深處浮現出來的。 船來了……泰戈爾仍住志摩家。但是,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 ,說話很少,常常默默無言地坐著,沉思著。 世界在他眼裡變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攪擾他,只是靜靜地照顧他。 最後,臨離別時,老人忽然哀然地對志摩說:「索思瑪,我老了。 這次回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志摩立刻用歡快的語調說:「老戈爹,您七十壽辰的時候,我一定趕到印度來向您 祝壽。小曼身子好的話,我倆一起來。」 老詩人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著說:「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給我準備印度床鋪,好嗎?」 「好,好,」老人說,「就像我喜歡睡你們的中國床鋪一樣。」 過了一會,泰戈爾對小曼說:「你拿一個本子給我,我想給你們畫點什麼,再寫幾 句。」 「喲,我真糊徐!連請您題辭留念的事都忘記了!」小曼說著,飛快地進去拿出一 本紀念冊。這是一本二十開大小、由各種不同顏色的北平精製彩簽裝訂起來的非常講究 的尺頁;明明是彩色繽紛,志摩卻將它題名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 泰戈爾一張一張翻閱。 每翻到一萬,志摩就給他翻譯或解釋。 上面有胡適題朗小詩:不是怕風吹雨打,不是羨燭照香熏,只喜歡那折花的人,高 興和伊親近; 花瓣兒紛紛落了,勞伊親手收存,寄與伊心上的人,當一封沒有字的書信。 有邵洵美畫的茶壺茶杯,並題打油詩:一個茶壺,一個茶杯; 一個志摩,一個小曼。 有楊杏佛畫的小曼頭像並題《菩薩蠻》一闕:素娥天半參差立,淡妝不著人間色, 仙骨何珊珊,風前耐曉寒。 玉顏空自惜,冷意無人識,天遣不孤高,何須怨寂寥。 有陳西瀅手錄志摩的一首短詩。有顧頡剛題的七絕一首,有張振宇作的《小曼志摩 出洋有期圖》,有林風眠的《雙燕圖》,有楊清磐作的《紅豆圖》,有江小鶼作的《翠 竹蜻蜓圖》,有聞,一多作的《倚欄佳人圖》並題李義山七律《碧城》一首。 還有章士釗題的一首《飛機詩》:烏慮天長雲且停,居然一經達青冥,紅牆影近初 疑夢,絲管聲回若可聽。 漸覺眼高繞骨冷,何需境絕阻人徑,平生飛動非無意,領略歸來論寧馨。 再有俞平伯題的《南柯子》詞:小扇團團雪,輕羅剪剪冰,懶循勞砌聽蛩聲,恰訝 一支紅艷傍閒庭。 似泫餳脂淡,煽憐淚料清,幽姿甚意媚宵行,愁語態風引履誤流螢。 泰戈爾坐到志摩那張紅木大書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國毛筆,在一頁灑金的大紅箋紙 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畫像,筆意粗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遠看又似一座山 峰。他放下毛筆,改用自來水筆在畫幅右上角寫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詩:「小山 盼望變成一隻小鳥,擺脫它那沉默的重擔。」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寫了一首小詩:路上耽擱櫻花已枯,好景白白蹉跎。 你別感到惆悵,(櫻花)在這裡重放。 寫完後,泰戈爾鄭重其事地將紀念冊合起。他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後,他站起 身來,緩緩地脫下身上的那件絲織印度長袍,飽上有金絲繡著的一道道美麗的圖案。「 你們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將自己穿過的衣服送給別人,是表示向最親愛的人贈送一件最珍 貴的禮物;就趕緊伸出雙手接下。「謝謝您,老戈爹!」 泰戈爾又從志摩手裡拿過飽子,親手將它被在志摩身上。「穿著這件袍子,你就會 感到我永遠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裡發出來的熱量和溫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誦起他自己的一首詩來:哦,若是我心裡掩藏著一個 秘密,像夏雲裡沒有滴落的雨珠,一個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我就能帶著它飄遊異鄉 。 哦,若是我能有一個聽我柔聲低語的人,在這沉睡於陽光之中的樹林下,滯緩的流 水在潺潺作響的地方,今天黃昏的這種沉默,似乎在期待著一聲足音,可是你卻問我為 什麼流淚。 我說不出我為什麼哭泣,因為這還是一個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聲音低婉、哀怨,像從一支淒涼的竹管裡吹出來的,給人一種深濘的寂寞感 。 志摩和小曼十分難受。屋子裡似乎多了一層暮秋的涼意。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十四) 志摩來往於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學和光華大學兩處教書。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終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她的身體總是軟。疲萎頓,因而百無聊 賴,寫字、作畫都荒廢了。志摩苦勸無用。 又怕多說會加重她的精神壓力,於健康不利,只好少說。——為了外出應酬看戲方 便,小曼賣掉了一部分首飾,購置汽車一輛,於是出門的次數更多了,志摩對此也無可 奈何。 在友情裡,他永遠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蔥籠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片黃葉,志摩應(在中央大學結識的青年詩 人)陳夢家;方球德之邀去瑋德的九姑、女詩人方令孺家聚談。 上燈時分,志摩來到方家。 方令孺還是第一次見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長袍,步履輕快地叩門而入,方令孺 一見志摩那清俊的風致,立刻聯想到李長吉、杜牧之一類的古代天才詩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間——不論是久熟的還是新識的,志摩是一樣的袒露胸腔,直吐心聲。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與教誨,使我們認識了詩、喜愛了詩和接近了詩 。」陳夢家恭敬地說。 「不能這麼說,」志摩誠懇地說,「朋友間,總是相互熏染、影響的……說老實話 ,這幾年,我的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要不是認識了你們——你們 對詩的熱情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我還很感謝你們呢!」 方詩德和陳夢家相顧一眼。方席德紅著臉說:「先生言重了。 不過,這段時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麼能不少?上海那樣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歎了一口氣,「 唉!……說到底,詩,是性靈裡面泌析出來的生命、情感、知覺、意識的一種晶體。作 為一個詩人,他必需有一個孕育、培植他的性靈光華升發的環境……雲雀沒有了高天白 雲,夜鶯沒有了林叢清泉,把它關進一個骯髒的狹籠放到城隍廟大殿旁邊的嘈亂集市上 去,看它能唱出優美的歌來不?」 方令孺對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聞,怕再說下去會觸動他的傷感,於是插嘴說:「 喲,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和難得的機會,坐在屋子裡真是太強了,我們到園子裡去散一 會步,可好?」 志摩頓時興奮起來。「最好!最好!到園子裡去吧。」 天高雲淡,月朗星稀。幾棵大樹把它們的巨臂帶著一片如蓋的密葉伸向天空,使明 月行雲時隱時現。蟋蟀、紡織娘一個勁兒地吟唱著;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濕土的氣息。志 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幾口,精神振作了。 他們緩步登上園後的高台,方家的一個老僕隨著他們。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見遠處與長江相通的大河,河水裡映出時時拂過朗月的暮雲, 微風又使它們輕輕漾動。 「老人家,你年紀大,可知道那邊一道橋是什麼年代造的?」志摩對著老僕說。 「先生,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它是朱洪武時造的,不知對不對?」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說起這橋,還有一段故事呢……」接著,他興 致勃勃地把大橋的歷史告訴大家。 方令孺、方純德、陳夢家都沉默著。他們都感覺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觸大自然— —哪怕只是囂擾都市中的一小塊園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過頭去對著他們說:「真感謝你們今天邀我來。在這裡,在朋友中間,在談 詩的氛圍中,我彷彿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經變得遙遠、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說,「那你就時時來這裡談談、坐坐吧!你要是樂意的話,這兒就 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謝謝你!我一定常來。今後我就到你們這可愛的園子裡來『談 詩」。 他們站著,觀賞著,感歎著,談論著。 「晚涼了,」老僕說,「先生、小姐到屋裡坐吧。挨了秋霜,對身子不好吶。」 回到客廳裡,志摩斜靠在沙發裡,抽著煙,對大家談印度的見聞。 「哈!沒有親臨過的人,對那種異國的情調,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晚上 睡在床上,透過窗外,可以看到野獸在月光叢林裡亂跑……你簡直感到獐鹿繞著你的臥 床在行走……」 「是嗎?」令孺說,「有這麼多的野獸?」 「當然!那樹林,那樹木,都是原始的,上干年未曾採伐過的。」 「有大蟒嗎?」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領……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種口笛, 眼鏡蛇會隨著這種神秘的音樂跳舞……」 「那種地方真叫人羨慕!」 「大街上,婦女們頭頂水壇,腳上有鐲子……神牛到處亂走,沒有人攆它……」 不知不覺夜深了,志摩談興未盡,流連忘返。 「今天我快樂極了!我好久沒有這麼快樂了!」他說,「真想天天來!」 他們走出大門,路經爬滿籐蘿的廊架,志摩忽然說:「到了冬天的夜裡,你悄悄地 走來聽聽!靜靜地聽這籐蘿子爆裂的聲音,你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興沖沖喜洋洋地走進光華大學的課堂,用愉快的聲音對著滿座的學 生說:「你們猜猜,我要講些什麼給你們聽聽?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們以為我每天像往常一樣,是搭夜車到上海 來的嗎?哈哈,不是,我是從南京飛回來的!」他興奮地抬高了聲音又重複一遍,「飛 回來的!我在歐洲時,也曾坐過一回飛機,從巴黎飛到倫敦,可是因為天氣惡劣,在機 上頭暈,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見英吉利海峽是滿海的白霧……這次,中國航空公司 送我一張票……啊,你們中間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麼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只覺 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掛在藍天上閃亮的星星一樣,在天空中游弋,再也 不信自己是一個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 人類呵!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裡鑽 出,一忽兒,又躲進黑雲裡。這飛機,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 ,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真希望,就這樣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裡去。我 幻想我能飛在天王星與地王星的中間,用我輕視的目光,眺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 大的地球……」 志摩給學生講達·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紀時,就在設計一架可以把人帶到天 空去的飛行機了,你們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懷嗎? 自古以來,只有他是不帶宗教的幻想和抽像的意義,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 的力量去嘗試征服空間的第一個人!整個地球不足他的馳騁,他要的是整個宇宙……」 嚮往自由自在、脫離塵世的凌空飄飛之境,對這時的志摩來說,已不僅是出自詩人 氣質的一種詩意的幻想,而實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儘管他良朋如雲,成天忙忙碌 碌,但他偶而獨處時,卻常常感到一種孤獨,一種不是任何人間樂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 獨。這個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拚死拚活爭取的婚姻幸福在現實難題的紛擾下早已不再光 芒四射;房租、汽車和車伕、廚子、娘姨,赫然的排場、過大的耗費,使志摩陷在一個 難以自拔的境地,他幾乎喪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趕快脫離上海這個環境,到 北平去教書和生活,但小曼不願意離開上海。他感到這樣的生活如再過一年二年,自己 即使有一分二分的靈感也將瀕臨泯滅殆盡的危機。然而,這一點,卻並沒有得到小曼的 重視。 不久,光華大學掀起學潮。志摩站在進步學生一邊。上海市國民黨部一紙公文,責 令校方辭退廖世承副校長及教職員會選出的執行委員七人,志摩亦在其內。他憤慨之極 ,寫信給任教育部司長的好友郭有守說,這是「以黨絕對干涉教育」,因而掛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憂與憤,到了極點。 (十五) 使他在悒鬱、憂憤、紛亂、沮喪的心情中抬起頭來看到生命與詩的光亮的是青年詩 友。 陳夢家來訪。 沒有說什麼問寒噓暖的套話,沒有說什麼天南地北的閒白,夢家開宗明義地說:「 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與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快樂的夜晚,使我們產生了一個念頭 。令孺九姑、瑋德他們要我來同您商量,我們想再辦一個詩刊,希望您出面牽頭和主持 ……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極了!」 「您同意啦?」 「當然!當然同意!」志摩推開座椅,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晨報》的詩刊,出 了十一期,因為急著要搞劇刊,停掉了……《新月》,現在已經變質了,變得火藥味十 足,再也不見繆斯的影子了!好,找們再來辦一個新的詩刊!」 「這些日子,九姑、瑋德和我常常在談,《晨報》的詩刊,當時辦得多麼熱火呵。 我們,幾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響,必定會成為中國新文學 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是嗎?你們是這麼看的嗎?」志摩的心激動了。 「是的,我們都有切身的體會。那時,《詩刊》一出版,我們就立刻爭相購買,並 且聚在一起吟誦、討論……」 「哦……它居然起了這麼大的作用,這是我們始所未料的「尤其是《詩刊》上關於 新格律詩的創作和藝術表現形式的探討,以及您、一多先生,還有其他幾位先驅者的摸 索、嘗試、創新之作,給我們這些後生小子開闢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樹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點起了一支煙。夢家的話,把他引入了編辦《詩刊》時的回憶之中。 一間純黑的屋子,四牆塗成一體的漆黑,周圍鑲描上一道窄窄的金邊,使人聯想起 一個手臂腳踝上套著細金圈兒的裸體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 一尊維納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著,在一體黑色的映襯下,別有一種澹遠的夢趣,叫人想 到一片倦陽中的荒蕪草原,有幾頭羊在草叢中擺動。隔壁有一間面積極小的畫室,基角 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顏料還不曾干的油畫。白天窗戶裡透進陽光,在黑牆上塗上 幾塊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進屋,這裡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蹤跡;夜間黑影、燈光 交映,現出種種不成形的怪像——這,就是真正的「藝術殿堂」——詩人、畫家聞一多 親自設計佈置的寓所。徐志摩、聞一多、饒孟侃、劉夢葦、於賡虞以及另外幾個青年男 女,團團圍坐在一盞桌燈邊,小方桌上攤開著書本和手稿。 「我先來獻醜吧,」志摩站起來,從桌上取出幾頁稿箋,推了推眼鏡,「題目叫《 他怕他說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條骨鯁,難受不是?——難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著一隻蚱蜢,那松林裡的風聲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裡閃動著你真情的淚晶;)。 「看,那一隻蝴蝶連翩的飛; 你試聞聞這紫蘭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動;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寧;) 「看,那一雙雌雄的雙虹! 在雲天裡賣弄著娉婷!」 (這不是玩,還是不出口的好,我頂明白你靈魂裡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話,你得想到,回頭你再來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願你進火焰裡去遭罪,就我——就我也不情願受苦!) 「你看那雙虹已經完全破碎; 花草裡不見了蝴蝶兒飛舞。」 (耐著!美不過是半綻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這頰上的薄暈?)」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明兒再來看魚肚色的朝雲!」 詩,朗誦完了,在座的人輕輕鼓掌。 「一多,你評評吧,我最願意聽你的指教。」 聞一多頭髮蓬亂、瘦骨稜稜的;他點著頭,像在玩味這詩的意境。「這首詩,我讀 過。你把它編在《翡冷翠的一夜》裡,是嗎?總的來說,這首和這本集子裡的各首,比 你的《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 「就這句好話嗎?我不滿意,我要聽的是你一語中的批評……」志摩的臉微微紅了 ,「不瞞大家說,我又何嘗懂詩?興致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我性靈裡即使有些 微創作的光亮,也實在微細得可憐,就像板縫裡逸出的一線油燈光……」 「我說的是我感覺到的。」不善辭令的一多認真地說,「我說的進步,主要指形式 而言。這詩共六段,每段abab押韻,還有極優美的音節,在技巧上,已漸臻圓熟了。」 「是嗎?」志摩高興地說,「我的筆本來是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 我是讀了你的謹嚴的作品,方才領悟到自己的野性……」 「對,我也有同感。」饒孟侃說,「我認為,詩的藝術,離不開特殊的形式美。否 則,它又與散文何異?在這方面,我說,一多的研究和試驗是極有價值的。老實說,我 們幾個,誰不受點《死水》的影響?」 一多搖搖頭。「說受我的影響,不敢當。不過,我認為,新詩,若不走格律化的路 ,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維;正像子離所說,除了分行來寫之外 ,簡直跟散文沒有什麼不同之處。」他說著,把頸脖埋在衣領子裡,一蓬亂髮在香煙的 青霧之中猶如暮靄中的蒿萊。「歌德說過:『有約束才有自由,在限制裡方能顯出身手 。』這話是一切藝術的真諦。離開了一定的法度,便無所謂藝術;譬如賽球,須有種種 規則之約束,方能磨勵球藝、分出高低、決出勝負。倘若比賽雙方隨意亂奔瞎奪,便不 成其為競賽了。」 「對極,對極!」子離拍掌說。 「不過……」志摩透過兩個眼鏡片看著一多說,「你對我的詩的批評,我完全接受 ,那些東西我現在連看都沒有勇氣再看了。不過……你說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還有 些疑惑。須知現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擬。舌詩的嚴密纖巧的韻貝郴律,是 古代人的細膩而狹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現形態所需要的。現在對新詩來規定許多限制,我 看難免會妨礙和削弱想像力的奔馳和情趣意辭的拓展……」 「不,志摩,聽我說,」一多又搖搖頭,「中國舊體詩詞的平仄、押韻的定則,英 文詩裡的抑揚頓挫的分組,這絕不是人為強加的桎梏,而是語言本身的音樂性所揭示的 一種基本結構。我們現在雖說用語體文寫新詩,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傳下來的漢 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種新的、更適用於我們的表現所需的格律來……」 「那麼,類如把每一句的字數都定為一律的那種形式,也是必要的嗎?」志摩又問 ,「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詩,不也往往在打破這種定則?」 「這……當然還需進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總之,漫散無際、節律雜亂、浮 詞冗語,不能體現出詩之所以為詩——其凝煉美、其音樂美、其建築美……最近,聽說 孫子潛對語體詩的節奏規律作了一些研究,這是值得注意的。總之,讓我們繼續努力探 索吧!」 「徐先生!」 夢家的聲音把志摩的思緒喚了回來,「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覺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時,我們 真的結成了一個詩壇呢,聞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個神妙的廟堂!那時我們常常有爭執 、辯論,有時甚至面紅耳赤,各不相讓;可是,勁兒也就在這爭辯上!」 「我們現在也有這樣的野心,想結起一個小小的詩壇……」 「應該有這樣的野心!這也就是雄心嘛!我舉雙手同意!一定成為這詩壇的忠實同 志!」志摩舉起雙手。 「我們希望,這小小的詩壇,早晚可以放露出一點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說。 「小,但不是狂暴的風所能吹媳的!」夢家說。 「……我們對著晦盲的未來,豈不也應有同樣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說。 一篇發刊詞的底稿,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產生了。 當晚,志摩就給孫大雨《子潛》、邵詢美、饒孟侃等好友發信徵求意見和約稿了。 志摩對創辦一個《詩刊》的積極心情,正是他對《新月》的政治色彩越來越濃厚的 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懷著新的希望向詩神奔去……(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職務;十三月,蔣夢麟接任。他請胡適出任 北大教務長。 一天,胡適偶然讀到志摩不久前發表的一首題為《生活》的短詩:陰沉,黑暗,毒 蛇似的境蜒,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在 妖魔的臟腑內掙扎,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 麼願望? 他讀著,感到一陣窒悶,眼前浮現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經濟困難、家庭生活不上正 軌、雜事纏身的苦悶中的憂愁莫名的面容。他歎了一口氣。 「這是志摩對生活已經走投無路。感到絕望的心情的寫照。」他對自己說。 他寫信給志摩,邀志摩北上輔佐北大校務。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麼去得?」小曼揚起眉毛,「以前中大、光華兩地趕來趕去已經累壞了你, 難道還能插上翅膀再飛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當然不行,」志摩側著頭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課辭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為什麼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適之盛意來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說得很堅決。 「辭了中大的課,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學生也會難過的,上次你離開光華,家壁他 們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這……也沒有辦法了……曼,我們乾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嗎?」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頓下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你也知道。不要離開 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聲音說。 小曼一怔。「為什麼?」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生活,我實在吃不消了,再這樣下去,我的一生事業都要毀 了!」 小曼的眼淚上來了。她知道這是志摩對自己的一種譴責。以前她雖然也感到志摩對 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滿的,但他從來沒有用如此明確的語言說出來過。 她抽泣著。 她沒有法子改變自己。以往長或養成的習慣,周圍環境的影響,都形成了一股慣性 ,使她向著一個地方滑去;這種滑行牽曳著志摩,敗壞著他的心緒、分散著他的精力、 擾亂著他的思想,妨礙著他的事業,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對不起他。可是她沒有法子 改變自己。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沒有。身體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 ,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這樣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淚,志摩洩氣了。他坐了下來半晌說不出話來。 「摩,依了我吧。」 「適之那裡我是無論如何要去的。這樣吧,中大的課辭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 、上海兩頭跑。」 「你又不是鐵打的身骨,這樣支撐得住嗎?」 「不要緊,小曼,我可以坐飛機來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飛機?」小曼抹著眼淚笑了,「你想得倒美。機票多少錢一張?北大能給你多 少薪水?就說每月回來一次,那點錢怕還買不起一張來回的票呢。」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國航空公司的財務主任。上次我從南 京回來不是他送的票嗎?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飛機,不好嗎?」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攔不住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她抬頭望 著志摩。 「什麼條件?」 「就是不許你坐飛機。」 「為什麼?」志摩大叫起來,「坐火車,要兩天一夜呢!你倒捨得讓我受那份罪? 」 「我寧可讓你受那份罪。」 「為什麼,我喜歡坐飛機,你不知道?坐在飛機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雲破霧, 翻山越嶺,我的『想飛』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滿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飛機,我會寢食難安的。我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但 是,我害怕……」 「拍我會死?」 「別發癡!」 「我真巴不得就這樣的死去呢!像雪萊的那種死法,真是一種緣份,一種福氣,一 種——」 小曼撲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瘋瘋癲癲了!你忘記了嗎,以前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 說這種混話了嗎?」 志摩放聲大笑。「哈哈,看你這種迷信的樣子!如果說聲,就會死的話,那日本人 打進濟南,咱們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著隊去唸咒語好啦!」 小曼拭著淚。「看你像著了什麼風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曼,你放心! 不久前有人替我請瞎子算了一個命,說不妨事!說去年的一關逃了過來,直到四十 多歲,不會有三災六難了,一路全順了!」 「還說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種瞎子的騙錢話!」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糧庫四號胡適家的樓上。胡家招待慇勤,茶 飯合味;房間寬敞安靜,書籍應有盡有……晚飯時,胡太太看到志摩的絲棉飽子肘子磨 破了,前襟有一個香煙燒的窟窿,笑著說:「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紅著臉,說:「呀,我怎麼沒有發現?咦,這是哪兒燙出來的焦洞?」 「小曼也沒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還能指望她來給你補衣服?」 胡太太搖頭歎氣說:「那當然,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小姐嘛,當然不會做這種粗 活兒。來,待會吃完飯,嫂子替你補一下吧,今冬還能對付過去呢。」 飯後,志摩脫了棉袍,裹著一件大氅,坐在房間裡跟適之聊天。 「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適之笑著說,「是我,拆開了你們……」 「她這個人,從不記恨任何人。她的氣度之大,脾氣之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志摩說。 胡適點點頭。「這我知道。不過,這種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嚴重的弱點。量度 太大,脾氣太好,就任什麼都無所謂了,都過得去了,都不緊迫了,這也是自我放任的 根源。志摩,不怪我說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來。「適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這 樣的人!」 胡適又點點頭。「小曼什麼都好,只是太隨和,太軟弱……」 志摩一迭聲說,「對,對,對,一點也不錯!」 「她的健康方面……」適之含蓄地說,「最近有所扭轉嗎?」 徐志摩沮喪地搖搖頭。「老樣子。怕是……難以扭轉了。」 胡適歎一口氣。「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賦,若不是這般,也早是名畫 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說,「我也不知苦勸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難的。」胡適肯定地說,「很難的……」 他們歎息著,沉默了。 過了一會,胡適說:「以我看來,如果只從你的事業前途考慮,拿出果斷和勇氣來 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會意。「不,不,不!」他的臉發白了,「我絕不!不管怎樣,我是愛她 的,我愛她到底,對她負責到底!」 「請原諒,志摩。這是我們兩人關在屋子裡說說的。你的情操,你的態度,你的決 心,我欽佩。剛才的話,我收回。」 「適之,你絕無惡意。你是愛護我。」志摩把臉理在大氅毛領字裡,喃喃地說。 友情的溫暖,北平的好天氣,加上在兩個大學的教學和《詩刊》的編輯工作,使志 摩感到自己的精神開始復甦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復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應在的軌 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時課,另兼文大八小時課。女大校舍本是王爺府,後來常蔭槐買 了送給楊守霆的;王宮大院氣派恢宏,環境甚美。因此,雖然兩頭上十六小時的課負擔 不輕,志摩還是樂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婦。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對骨 瘦如柴的人兒。志摩嚇了一跳,忙問:「咦,你們不是已經回東北了嗎?郝更生夫婦也 說你們已早回了,怎麼還在這裡?怎麼瘦成這個樣兒?」 年初,徐志摩為了與胡適接洽去北大的事,曾專程從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瀋 陽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時徽音已經得了肺病。在志摩勸說下,徽者曾返北平養病,但 後來,志摩又從上海去北平到職時,在路上遇見郝更生夫婦,聽他們說思成和徽音已回 到瀋陽去了。 思成歎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徽音的肺病不輕!上次她陪人去協和醫院,正 好碰上以前給她看病的大夫,一見她的面便不由分說拉她去作檢查,結果是肺病已到深 危階段——必須立刻停止工作,與家人隔離,到山上療養六個月再觀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著徽音,心裡難受極了,「那,那怎麼辦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頂上,問題是孩子太小,離開了母親,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緊,天無絕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頓下來再說。治病第一要緊,其他問題總 好解決……」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為她懸慮憂急,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倫敦初識 時的那個活潑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為泰戈爾祝壽合演「齊特拉」時的娟秀清艷的 徽音,前年在醫院門前碰見的嫵媚猶存、具有少婦風韻的徽音,如今哪裡去了?此刻看 到的是一個憔悴乾枯、瘦削骨露的病婦,他不能不為歲月、生活、命運摧折人們之無情 而感慨了。他寫信給小曼說:「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兩天就要給小曼寫信,把他所遇所見的大小事情都詳盡述告。同 時,每信必提勸告,每信必作勉勵,情深意長、辭語懇切。於是,小曼又繼續作畫了, 還認認真真地給志摩寫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為振奮,他誇讚小文道:「多謝你的 工楷信,看過頗感爽氣。小曼奮起,誰不低頭。但願今後天祐你,體健日增。先從繪畫 中發現自己本真,不朽事業,端在人為。……小曼聰明有餘,毅力不足,此雖一般批評 ,但亦有實情。此後務須做到一個『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畫快寄來,先睹為 幸。」 在北平,志摩見到了西瀅和叔華的胖孩,思成與徽音的極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 能有一個孩子了。——阿歡,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儀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經長眠 於故鄉的山下泉邊。跟小曼結合至今,也該有個加強彼此感情的紐帶以及使小曼專注於 母愛與義務的寧馨兒了。志摩愛兒童,愛他們的稚嫩與純潔;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 變成了他們的同齡夥伴,他與他們一起玩樂嬉戲時的那種快活勁兒真叫人確信返老還童 是確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個女兒,寄托自己的幾許柔情,招致友人的許多贊 慕;由此,他想到與小曼的南北分居終究不是個辦法。於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給小曼去 信,勸她離開上海,來北平定居。 (十七) 志摩剛從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賞識的青年作家沈從文來訪。五年前 ,志摩在北平編《晨報副刊》時,從文就曾受到過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決定錄用 刊於《晨報》;以後在上海,志摩又約從文長期為《新月》月刊寫稿。所以,從文是徐 家常客,來去隨便,熟不拘禮。 從文還沒有吃晚飯,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主客三人跟車伕、廚娘同桌進餐。 從文臉色憂鬱,好像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晚飯過後,他們走進書房。小曼見從 文似乎有要事要談,端上兩杯咖啡後就回臥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胡也頻,先生可還記得這個人?」從文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了一句。 「記得,當然記得,不是常向《晨報》副刊投稿的那個學生嗎?」志摩點點頭,「 後來,他也常寄稿子給《新月》的。他怎麼啊?」 「他,給警察局抓起來了。」 「什麼,竟有這樣的事?」志摩大驚,霍地站了起來,「為了什麼?」 「這,以前先生並不知道。他在民國十八年後,秘密參加了共產黨……」 「哦,原來這樣……」志摩沉吟道,「單為了這點就逮捕人?」 「當局對於左傾的或者參加共產黨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嚴酷的手段相待的…… 」 志摩點頭表示同意他這種說法。「這次,他犯了什麼事?」 「還用犯什麼事?共產黨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個正派人,有才華的青年。參加什麼黨,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 是,政府這樣亂捕人,我是憤慨的!」志摩大聲說。接著,他瞧著從文,「我能做點什 麼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義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沒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眨著眼睛,「這樣,我寫一封信給孑民先生和吳經熊,請他們稍作斡旋,可好?這 兩位出來說句話,也許有點作用……」 志摩飛快地寫好信,交給從文。「你拿著。另外,你還可以再去找找適之先生,他 極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辦法……」 從文告辭出去,他送到後門口;瞧著從文的背影,他又把從文喊回來,再三囑咐: 「還有什麼困難,可以再來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總要幫忙的……」 黨內同志、黨外朋友、社會人士的援助營救,沒有人能軟化當局鎮壓共產黨人的狠 心。胡也頻最終還是被槍斃了。消息傳來,志摩臉色鐵青,話都說不出來。從文告訴他 ,也頻的伴侶丁玲女士產兒不久,身體尚未復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連生 活都難以為繼了。 志摩馬上站起來,口裡連連說:「我來想想辦法,我來想想辦法。現在,最主要的 是錢,有了錢,至少丁玲女士不至於挨餓,小娃兒不至於沒有奶吃……我來想想辦法… …」過了一會,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頭還有什麼本發表過的文稿嗎?我 拿到中華書局去試試看。」 在志摩的力薦下,中華書局買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 商量。小曼傾囊所得,也為數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錢,錢!再向誰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詢美開開口?他不是很有錢的嗎?」小曼說。 「對,詢美大大的有錢,我向他借去!」志摩轉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 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什麼事?」 「呆子!也頻的事呀!」 「為什麼?」志摩怔住了。 「不為什麼。聽我的,摩。你就說家用一時不敷了,請他幫忙,暫借若干。就說這 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曉得實話實說的志摩會意了,他點點頭,就出去了他把從詢美那裡拿到的一 筆款子交給了從文。隨後,從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樣,攜著也源的遺孤,秘密離開 上海……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殘酷殺 害的青年朋友,想起從文對友人的熱誠和不惜冒性命危險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創作的慾 望。他扭亮寫字檯的台燈,開始寫作小說《富女士》。他把他的愛與敬、同情和悲憤傾 注在女主人公——一個細心、機敏、坦誠、有才氣、膽大驚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誰都 看得出來,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這件事,也使志摩對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義——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所以,儘管小曼近來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對她的愛卻從未消減。他仍然把莫大 的期望寄托在小曼的身上,竭誠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與他共同奮進在藝術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陣以後,志摩又告別小曼北上了。他隨身帶著她的幾幅畫,打算拿給 朋友看看,聽取他們的讚賞鼓勵之辭,籍以鞭策小曼鍥而不捨地努力進取。 這次自滬來平,志摩隨身攜帶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長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凌叔華介紹師從陳半丁先生,後到上海定居,又拜賀天健為師研習 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獨特的風格;在煙雲林水之間,處處顯露出一種清淡飄逸的情 致,筆意高雅,意境悠遠。志摩掛著這個卷子,興沖沖來到鑒賞行家、好友鄧以蟄家。 鄧以蟄一見,就笑著說:「你帶的是什麼精品?舊藏的還是新覓得的?」 志摩笑而不語,打開包紙,將手卷放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漸漸地,鄧以蟄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錯!佈局自然,黑色淡雅、氣 韻生動,秀潤天成,難得!這是誰的手筆?」 志摩將畫卷舒展到最後,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寫於海上」的題款。「喲,是 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鄧以蟄從抽屜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將這畫卷仔細審視了一遍,再後退幾步,瞇縫 著眼睛細細觀看。「最可貴的,是她的畫不賣弄技巧,而純然是性靈的流露與抒發,所 以絕無匠氣。在她,隨心情手而為,而對許多職業畫家來說,卻是要到後期才能達到這 樣的歸真返樸之境,難得呀!」 志摩又驚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摻半地問:「真有那麼好嗎?」 「確實這樣,志摩。尊夫人內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宮多多摹寫 一些傳世神品,那麼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這畫,我拿去裝裱吧。」 志摩點點頭。「那麼,請你題個跋語,如何?」 畫裱好後,志摩又拿去給胡適看。 胡適看後,摸著下巴笑著說:「果然是技藝日精了!志摩,更為可喜的是,小曼又 開始作畫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潛力,只須好好琢磨,肯定能夠成器的呵!希望這是一個 好的開端,三日之後,尤當刮目!」 「你說,這畫比從前好了點嗎?」 「進步不少!不過,我想,成天坐在深閨書房,能畫出真正的好山水來嗎?我很懷 疑。等小曼身體好轉點,應該帶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攝造化之神秀,拓胸中 之氣象,再溶諸筆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說:「這話對極了!大自然的養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這意思做一首詩 題在上面吧!」 胡適研墨潤筆,在畫後裝按上去專供題跋的白紙上題道:「畫山要看山,畫馬要看 馬,閉門造雲嵐,終算不得畫。小曼聰敏人,奠定這條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 小曼學畫不久,就作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畫的,但我對於這一道卻有一 點很固執的意見,寫成成語,博小曼一笑。」 豈知楊杏佛看了胡適的題詩卻說:「適之這傢伙,既不懂畫,又來胡說人道些什麼 !古人作畫,不求形似,實是胸襟與感情的寄托;我看小曼這畫,只是寄情於山水之間 而已。如果照山畫山,照馬畫馬,那乾脆拿照相機拍照得!來,我也題一首詩,和他唱 個反調。 杏佛拿起毛筆即興題道:手底忽視挑花源,胸中自有雲夢澤,造化遊戲成溪山,莫 將耳目為桎桔。 ——小曼作畫,適之譏其閉門造車,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過信經驗,必為造 化小兒所笑也。質之適之,小曼、志摩以為如何? 「給你這麼一說,我又感到你的話也有道理了。不過,適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確的一 面。倒霉的還是小曼,她的畫變做你們這兩位大教授打筆墨官司的公堂了。哈哈,幾十 年後,我們都作了古,小曼這畫有了你們這些題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價值!」 「話雖這麼說,志摩,小曼的畫,你看,」杏佛指著山石聞的法和雛法和叢林間的 點染,「雖是有靈氣,筆底功夫畢竟還是不夠純熟的。我看,多臨摹點古畫,提高技巧 ,也是必要的。」 「對,這就像寫詩,胸中縱有萬般情緒,不能純熟、精確地駕馭文字,還是寫不出 好詩來的……」 杏佛在跋語後的落款下蓋上了印章,又灑上珊瑚粉;志摩欣喜萬分地收起畫卷。他 很不得這時挾了畫卷插翅立刻飛到小曼身邊,讓她看看這些跋語並告訴她大家對她的誇 獎……(十八) 生活一直沒有給志摩以寧靜問學、潛心創作的機會。 硤石一紙急電催返,母親錢太夫人病危了。 經年以來,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來,竟日見疲弱了。志摩接電,即刻南 奔。路過上海,小曼急急地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親。她待我,還是有情義的 ,只是礙於父親,她不便對我如何親熱罷了,我心裡很清楚。」 志摩微微皺眉,為難地說:「這樣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氣,如 沒有障礙,給你打電話,你再來,好嗎?」 小曼滿腹委屈:「摩,連你都不讓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這般欺侮我?萬一老人家 不好……這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呢。」說著,她流淚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瞭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會急 電召幼儀回去的,他心裡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時受窘明。」 「我不怕什麼窘不窘。」小曼昂起頭,「我是媳婦,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動腳是 萬無道理的。幼儀要去讓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應該的,我也不怕碰見她。 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婦,我是徐家現在的媳婦,我哪一點上矮人一頭啦?」 「道理,你是絕對正確!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撓腮。 小曼讓步了。 志摩邁進家門,扔下行李,逕直走到母親病榻前跪下請安,兩行熱淚撲籟而下。志 摩愛母親;用他全生命的熱誠,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終以一種赤子之情眷戀著自己的生 身之母。見到她那病弱不堪,氣息奄奄的模樣,他啜泣了。 母親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撫摸志摩的頭顱,過了一會,她說:「 誰叫你回來的?這麼遠的路,你又有功課要教,來回多不方便……」 志摩說:「我自己要回來的。現在學校放春假了,早就決定乘便來看看娘的。」 娘點了點頭,又說:「我早就想寫信向胡老爺、胡太太道謝的……你借住在他們家 ,我是一萬個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臉說,「胡老爺、胡太太待你這麼好,這不是 ,去了幾個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說:「是的!孩兒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攪擾人家!」 「娘,你還不知道,胡老爺、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義盡,還有楊媽媽、大爺、小爺 ,也把我當小孩兒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裡,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裡還好 呢!」說到這裡,志摩把一個盒子打開,「娘,這是胡老爺囑孩兒帶給你吃的鮮葡萄, 你嘗嘗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著那盒子,「你去攪擾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費心帶東西 來送,叫我益發過意不去了!你謝了人家嗎?」 「謝過了。」志摩說著,練了一顆特大的葡萄送到母親嘴邊,「你嘗嘗吧,娘!」 娘張嘴含了那顆葡萄,志摩問:「可是很甜?」 「很甜。我現在吃不得東西,等幾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爺太太道謝! 」 「回頭我就給他們寫信。」 「你告訴他們,說我已經稍見鬆動了,叫他們別掛念著,還有,再好好的替我謝謝 他們!」 志摩點頭說:「娘,我一會就去寫……娘,我回來路過上海時,小曼說想回來看你 。」 「那,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我就去打電話喚她來。」 娘點點頭,輕輕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了她……」 志摩在客堂裡見到父親,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來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著臉沒有作聲。 「爸爸……」 「幼儀明天就到。」 「幼儀能來,為什麼小曼不能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認這個媳婦。」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嗎?」 「不必多說了!」 「爸爸……」志摩萬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能寬容嗎? 」 「要是她來,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麼說,小曼終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現在娘病得這樣,你何忍讓她 們婆媳不能相見?叫我做兒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隨即跟到上海。他對小曼說:「眉,爸爸還是冥頑 不化,怎麼辦呢?」 小曼在滬等了幾天,不見志摩來電,已經又急又惱了,聽志摩這麼一說,不由得漲 紅了臉,忿忿地說,「怎麼辦?我自己去見他。 我單身一個人去。我不是去爭什麼名份——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過,我倒是 要問問他,他這樣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說得出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來……」 說到這裡,小曼不禁聲淚俱下。 「曼,你不要激動,你坐著,先冷靜一下……」 「我怎麼能不激動!唉,想不到在這種時候,你這個男子漢竟軟得像只爛桃子…… 」 「曼,我已經氣得怒得要發瘋了,你不要再責備我了,可好?他不論怎麼不講理, 總是我的老子呀,我能把他怎麼樣?」 小曼揩去眼淚。「我不怪你,摩,你也難著。我去見老太爺,我跟他談談。」 「眉,我佩服你的深明大義和果敢精神。但是……你……不要衝撞了爸爸,他畢竟 年紀大了,我們小輩對他還是要抱一種寬容的態度。何況,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你把 話說得和氣點,也許能奏效……「摩,這點你放心。不管他拿什麼面孔給我看,我是不 會忘記做小輩的身份和應有的態度的。」 小曼一身淡妝,趕到旅館去見公爹,不巧,他外出了。志摩正害著腳病,寸步難行 ,只好守在家裡。 幾天後,徐申如又從硤石結志摩打電話,說老夫人病勢日趨危急,伯捱不過幾天了 ,志摩即說:「小曼同來怎樣?」 「且緩。你先安慰她幾句吧!」 陰曆三月初六,五十八歲的錢大夫人溘然長逝。 小曼始終沒有見到她的面。 喪事的忙亂過去了,心裡的悲痛長久留駐。共有二十多個房間的宅第,沒有了娘, 就再沒有了暖氣和生趣,空曠得像廢墟。志摩嘗到了做孤兒的味道,卻連個痛哭一場的 地方都沒有。幾天前娘還在呼吸還在說話,還在以她不變的愛心記掛著唯一兒子的冷暖 眠食,如今已獨自躺在那漆黑冰冷的墳瑩裡,聽任淒雨寒風的吹打……志摩把嗚咽吞了 下去,想起娘彌留時身邊圍了多少親人,可是她老人家還用眼光在搜索著,那眼光已在 漸漸昏暗,隨著生命的一點一點流走;但那昏暗的眼光還在尋覓,最後,它停留在愛子 的身上,志摩分明看出那永訣的悲哀裡帶著一絲遺憾和負疚,只有志摩懂得那眼光,娘 在最後的那一瞬間,用那唯有親子才能理解的眼神在向志摩為未能見到小曼而致歉…… 父親走進來了,志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父子倆相對無言。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志摩沒有回答。他不想回答。 「嗯?」 看到父親那憔悴的臉,志摩想到,父親與母親做了三十七年夫妻,從此也孤單了。 他的心軟了。 「還沒有定,再住一兩天吧。」 「走時……不要忘記,把替小曼做的那套喪服帶了去……」 志摩的忿懣上來了:「替她做什麼喪服?我還有什麼臉叫她替娘穿孝?」 父親沒有料到這句本為圓場的話反激起了志摩的怒火,怔在那裡了。 「我不帶!你要她穿孝你自己去拿給她!她又不是你的媳婦,你要她穿什麼孝?這 喪服是誰吩咐做的?我們徐家為什麼盡出這種滑稽事?」 兒子的搶白——這是從未有過的——使徐申如臉上一陣發紅,一陣發白。老人氣得 兩手發抖,嘴唇哆嚷。「你!你昏了頭! 你是在和誰對話?太放肆了!豈有此理!」 「昏了頭的人有的是,可不是我!」 「你,你,你這個……這個……」徐申如指著志摩,語不成聲,終於沒有把下面的 話說出來,轉身踉蹌地走出去了。 當家人告訴他,老太爺徑直走到老太太的靈前放聲大哭時,志摩又後悔不該如此頂 撞父親了……到了上海,小曼又不由分說地把一肚子的怨惱傾在志磨頭上。 坐在北去的火車裡,志摩內心的悲哀難以言喻。 童年的愛和夢,歡樂與依戀,都隨著母親的逝世而消失了;對家庭的感情,也因父 親的那種蠻橫態度而徹底冷卻。除了小曼他已舉目無親;而她,卻又不跟他生活在一起 。 雁兒們在雲空裡飛,為什麼翱翔? 為什麼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 雁兒們在天空裡彷徨,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裡安睡,昏黑迷住了山林,昏黑迷住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昏黑裡泛起的傷悲。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十九) 一九三一年的上半年,志摩在上海與北平之間,來回奔波八次。 他疲倦了。 但是,《詩刊》的熱銷,《猛虎集》的出版,北平的風光,友誼的撫慰,卻又無意 間觸動了他久蟄的性靈。他抬起頭,又看到光燦燦的天空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跳 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與歡的眾生相,一切的靜,一切的動,重又在 他的跟前展開。有聲有色有感情的世界重又為他存在,彷彿是為了拯救一個曾經有單純 信仰的青年流人懷疑的頹廢……唯一使他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眉。 「……北京實在是好地方。你實在是過於執一不化,就算你這一次遷就,到北方來 遊玩一趟,不會意時盡可回去。難道這點面子都沒有了嗎?我們這對夫妻,說來也真是 特別;一方面說,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與犧牲,不能說是不大。很少夫婦有我們這樣的 腳根。但另一方面說,既然如此相愛,何以又一再捨得相離?你是大方,固然不錯。但 事情總也有個常理。前幾年,想起真可笑。我是個癡子,你是素來知道的。你真不知道 我曾經怎樣渴望和你並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或同看一次電影,也叫別人看 了羨慕。但說也奇怪,我守了幾年,竟然守不著一個這樣的機會。到最近,我已然部分 麻木,也不想望那種世俗的幸福。即如我行前,我過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 一餐飯,玩玩。臨別前,又說了幾次,想要實行至少一次的約會,但結果我還是脫然遠 走,一次約會都不得實現。你說可笑不?這些且不說它,目前的問題:第一還是你的身 體。你說我在家,你的身體不易見好。現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養息的機會?其 次想法脫離習慣,再來開始我們美滿的結婚幸福……要知道,我至親至愛的眉眉,我與 你是一體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裡一不愉快,我這裡立即感到。 心上一不舒適,如何還有勇氣做事?……現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幫助與根據 於真愛的合作。眉眉!……」 「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臨摹。眼界不高 ,腕下是不能有神的。憑你的聰明,決不是臨摹就算完事。就說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 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腦子也得常轉動,能有趣味發生。說回來,你戀土重遷是真。 不過你一定要堅持的話,我當然也只能順從你;但我既然決意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現時 的排場我實在負擔不起。夏間一定得想法佈置。 你也得原諒我。我一人在此,未嘗不無聊,只是無從訴說。人家都是團圓的了。叔 華已得了通伯,徽音亦有了思成,別的人更不必說是常年日不分離的。就是你我,一南 一北。你說我是甘願離南,我只說是你不肯隨我北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 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 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什麼法想?明知勉強的事是不徹底的;所以看情 形,恐怕只能各行其是。只是你不來,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慮不足,自己一人在此 決無希望獨立門戶……我月內決不能動身。說實話,來回票都賣了墊用,這一時借錢度 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設法飛回。不是我樂意冒險,實在是為省錢……「……我真恨不得 今天此時已回到你的懷抱——說起咱們久別見面,也該有相當表示,你老是那坐著躺著 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我這次回來,咱們 來個洋腔。抱抱親親如何?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種人才做得出,就算給 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車站接我 ,至少我亦有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相當的一種熱意……更好是屋子 裡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嘗是沒有表情的人? 你不記得我們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牆角裡親別的時候? 我就不懂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裡去!那是一個錯誤。……錢還不曾領到,我 能如願的話,可以帶回近八百元,墊銀行空尚勉強,本月用費仍懸空,怎好? 「今天是九月十九,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與你對飲一杯蜜 酒,為你慶祝安康。這幾日秋風淒冷,秋月光明,更使遊子思念家庭。又因為歸思已動 ,更覺百無聊賴,獨自惆悵。遙想閨中,當亦同此情景……」 十一月到了,北國的秋景是宜人的,但是志摩無心於此。經濟的窘迫一直使他心短 意亂。上海興業銀行又來信催款,一算,連房租共欠五百多元。志摩把希望寄托在蔣百 里賣房子、孫大雨賣地皮兩件事上面,如能做個中人,作成買賣,則可以得一筆款子, 以解燃眉之急。 一次,在老朋友的宴會上,志摩偶遇張學良,同他隨便閒聊。 「聽說你的家和夫人在上海?」張學良問。 「是啊。」 「那你在北大教書,太不便了。何不把尊夫人接來同住?」 「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忙說,「不過,目前學校不能正常發薪,家庭開支又大 ,一時還有力不從心之難。」 「未來去去盤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呢。」 「是啊,上月我就想回去了,只是因為路費無著,一直捱到現在還是『行不得也哥 哥』……」 「是嗎!」張學良同情地瞧著志摩那悵然的模樣,「唉,文人、教授真是太窮了! 這樣,徐先生,我十一日飛南京,你搭我的座機回去吧。肯賞光嗎?」 「那太好了!」志摩拉住張學良的手,「我生平最愛坐飛機了,多謝多謝!」 張學良微微一笑,「這,不足掛齒。日後,只要有機會,能夠給徐先生提供方便我 是非常高興的。」 志摩準備南歸了。他去看望陳西瀅和凌叔華,向他們辭行。 西瀅出去了,叔華在逗弄小孩。志摩一進屋,就把他們的胖孩抱在手裡,親了又親 ,又轉頭對著叔華說:「你胖多了,現在走出去,說是一個娃兒的媽媽,就有人相信了 。」 「我是最怕胖,最怕有人說我胖……」叔華對著鏡子,掠掠鬢髮,「難道真的改樣 了嗎?」 「我說錯了,不是胖,是豐腴,有一種少婦的風韻了。」 「可是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叔華又說,「你在心裡說我難看了。」 「不不不,絕對沒有這意思。難道我還對你說謊不成?」 叔華把志摩手裡的孩子接過去。「你坐,我給你倒茶。」接著她走出去把孩子交給 了奶媽。 把茶碗送到志摩面前,叔華說:「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來跟你和西瀅話別。我要回上海一次。」 叔華笑了一笑。「今年你來來去去走了多少回,都沒有來話別呀,這次怎麼這樣認 真?幾時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特別想來看看你,」志摩說,「暫定十一日。搭小張 的專機走。」 「小曼不是有約法,不准你坐飛機嗎?」 「唉,實話告訴你,我是圖省錢,沒有辦法!」 「真的窮成這樣?」 「你還不知道道,說也寒酸,背了一身債呢。」 叔華沉默了一會。「你實在應該把小曼接到北平來住。兩頭開支,耗費多了。再說 你也不能把她扔在上海不管。」 「你讓我怎麼管?信不知寫了多少,話不知說了多少,她不願,你有什麼辦法?」 「發脾氣、摔杯子、哭!」叔華大聲說,「志摩,你不能太心軟,不能太依順…… 小曼不跳出那個圈子,她就毀了,她就毀了!」 「這我何嘗不知道……」志摩灰心喪氣地說。 「她是個要強的人。你得激她。」 志摩點點頭。「好,叔華,這次下了狠心,非要她來不可!」 「她來了,我們大家一起努力,自有辦法把她變過來……這樣,你的心境也可以好 多了。」 志摩又點點頭。「這幾年,你真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過來的!」 「我知道,志摩,我知道。你心情上的一切細微變化,別人不覺察,我還不一清二 楚?我也著實為你難過,但沒有法子給你足夠的安慰,使你重新變成過去的那個生氣勃 勃、信心十足、勇往直前的志摩……因為除了小曼,任何一個友人都不可能給你創造實 際的理想生活環境。因此,你的前途,實在繫於小曼。這也。就是我要你務必把她接出 來的緣故……」 「叔華,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才好。」 「謝什麼呢?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好天使』——安妮絲嗎?」叔華的臉上掠過一 絲紅暈,「常常給你以誠懇的忠告——這是我的責任。」 「小曼來北平就好了,跟你們在一起,她一定會漸漸變過來的,想想那時我們的新 月俱樂部,大家雖然見解不盡相同,但意氣畢竟還是相投的呀,還記得我們的吟詩會、 提燈會、聚餐會、快雪會嗎……小曼來了,一定再搞些這樣的活動,拉她也參加!」 「說起快雪會,我昨天翻出一樣東西,拿給你看看吧……」叔華說著,轉身到寫字 檯抽屜裡翻找。 「那天,在西山上,大雪紛飛,真有意思!我還寫了一篇遊記呢。」 「就是這篇遊記。」叔華找出一個本子遞給志摩,「我把它全文抄在這上面了,你 看看!」 志摩翻開第一頁,見到上面寫著一副對聯,對聯的旁邊題著「志摩先生千古」,不 禁哈哈大笑。「這是誰寫的?這麼早就弔念我啦?」 叔華忙說:「喲,要命,這頁忘了撕去了!這是當時我寫著玩的,瞎胡鬧,你可別 在意啊。」 志摩又哈哈大笑。「在什麼意!也許就此千古了呢!」 叔華奪過本子。「讓我撕了它……」 志摩伸手抓住她。「別撕,別撕,寫下來的,都是紀念。將來我真的千古了,你再 把這事寫進悼文裡去吧。」 叔華急了。「別再說這種瘋話了。晚上睡不著時,我想起來會害怕的……志摩,你 走時,我替你祈禱平安……」 叔華倚在窗台上看著志摩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心裡一陣惆悵、一陣難受…… (二十) 香山頂上,徽音的療養別墅。 秋風已經掃盡了樹上的殘葉;風很大,把窗格撼得「嘎嘎」作響。 徽音坐在火爐旁的一個大靠椅裡,手裡抱著一隻小貓。 志摩坐在她的對面,抽著一支煙。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跟張漢卿約好十八日再搭他的飛機回來……」 徽音沒有回答。這句話,似乎並沒有引起她的多大關注。 「需要什麼我替你帶來……」 徽音還是沒有作聲。 志摩想不出什麼話來打破這靜寂,這籠罩在兩人心上的沉悶了。 「你在想什麼?」志摩問道。 「我什麼也沒有想。」徽音蒼白的臉容上有一種乏力的神態,「我的頭腦裡一直縈 徊著你《猛虎集》自序裡的那些話。你怎麼會那麼悲哀,我的朋友?怎樣才能使你不再 那麼悲哀?」 志摩笑了笑。「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溫柔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裡 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 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在實際生活裡,可沒有那麼多的詩意。你的激奮的話掩蓋不了你心裡的空虛,你 的笑顏遮蔽不去你心裡的哀傷,你的眼睛裡有著一種遠超你年齡的憔悴……剛才你進門 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這個印象我永遠不能從心底抹去,哪 怕你大聲說笑,若無其事……這個印象嚇壞了我,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志摩跳起來,抓住徽音的手。「是什麼給了你這雙直窺我肺腑魂魄的眼睛?徽徽, 但是你錯了,我一直在努力追尋我的涅槃和重生。舊的生命一秒一分在過去,新的生命 一秒一分在來臨,過去是我的,未來也是我的……」 徽音勉強一笑。「你的這些話對我不起作用。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傷感過。我一 直不願在你面前流露感情上的軟弱,今天我卻止不住自己。你沒有辦法使我快活起來, 志摩。告訴我,你能不走嗎?」 「那……不行。一切都定了,不能再更改了。」 「去吧,志摩,我不攔阻你。但是,今天,你和我在一起多耽一會。可以嗎?」 「那當然!這下午,這黃昏,我全奉獻給你。回國後,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本來 不多,以後小曼來了北平,會更少。今天的每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萬分珍貴的……」 「就讓我們這樣坐著。不要回顧,也不展望。」 「其實,對任何人來說,只有現在、此刻,才是真實的,是嗎?」 「是的。但是這種真實轉眼也就成了虛幻……」 暮色漸漸使室內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小貓「妙唔」一聲,從徽音身上跳了下來 。火爐上的水壺沸了,蒸汽「嗤嗤」地掀著壺蓋。水霧,把一切又罩上一層朦朧。 他們就這樣坐著,相對無言。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真實一點一點地變成虛幻…… 「我……在本月十九,要去協和小禮堂向外國使節作一個介紹中國建築的報告……你來 聽吧。」 「我無論如何要趕到!」 「說定了?」 「說定了。」 志摩告辭時,徽音從日記本裡拿出一張榮寶齋精印仿唐人寫經箋紙遞給志摩。「這 是我前些日子寫的,給你。」 「寫的什麼?」志摩急著展開要看。 徽音輕輕推他一把。「拿回去看吧。」 志摩把紙重新折好,放進口袋。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志摩從徽音眼中看到的仍是那叫他感到意外的憂傷。 徽音從志摩眼中看到的仍是那被什麼壓垮了似的憔悴。 他們各自懷著在心底永遠抹不去的印象分別了。 那紙上,徽音用毛筆譽著一首她自己寫的詩:別丟掉別丟掉這一把過住的熱情,現 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歎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持著那 真! 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拉起,你向黑夜要 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 (二十一) 十日,志摩穿街走巷,為小曼採購石榴、柿子等時鮮果品,走到景山東大街,劈面 碰到闊臉、圓鏡、蓄唇髭的周作人。 「你好,啟明兄!到哪兒去轉轉?」志摩先打招呼。 周作人溫和地笑著,「到舊書市場去隨便看看。你買好多水果呀。」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給內子買點吃的。」 周作人點點頭。「你的《猛虎集》……」 「啊喲,這些日子我忙昏了頭,竟忘了送你一本!我回來補送吧。還要向老兄求教 呢。」 「不敢不敢。書,其實我已讀了;但你的贈書,我是一定要的。 你的詩、散文,我都喜歡。」 「老兄這麼說,我就慚愧了。」 「真的,志摩,你的文章也好,詩也好,信也好,都使人感到一個『真』字——這 就難得。中國士人,思想與學問脫節,人品與作品脫節,而你的所作,字裡行間,都是 你真實心跡的表露,自然得很,率真得很,這委實是難得的……」 「小可從未好好用功,至今學識浮淺,毫無成就;近年又顛沛奔忙,為生活所累, 有時也真憂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羨慕老兄安居城北,拂拭古硯古簡,寫三兩 行字,啜一碗清茶,養生適性,恬然自娛——神仙亦不過如此了!」 周作人又婉然一笑。「不這樣,又有什麼法子?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國事如此,除了今天天氣哈哈哈之外,叫人還能說些什麼?也唯有逃避而已……」 「我是連逃也無處可逃!」 「志摩,你何不乾脆來北平定居?上海生活,實在是叫人無從喜歡……」 「是呀,除了光滑馬路,無一可取。我已有遷家北平的打算了。 這次回去,一定動說內子來北平生活。」 「夫人可好?」 志摩搖搖頭。「這幾年來唯有病緣,成天求醫服藥……」 「好,去吧,志摩,不耽擱你了。」周作人見志摩心情不佳起來,便握住他的手, 「回去代我向夫人問好。」 「啟明兄,見到令兄魯迅先生,能否代我鄭重地向他致激。他的文章為人一向是我 所敬仰的,只是我這個人喜歡插嘴,他與西瀅打筆墨官司,我說了幾句,他就將我罵得 狗血噴頭。我很難受,倒不是因為挨了罵,而是怕在他心裡我永遠留下了壞印象。你一 定替我道歉;我有錯,今後一定改掉。其實,他和你在我眼中是一樣高大的。」 志摩說完話提著沉甸甸的網袋就走了。周作人還站在人行道上,瞧著他的身影在心 裡對自己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志摩不失為一個真誠可愛的人。他是可愛的! 」 福特專機平穩地穿雲破霧,張學良與徐志摩面對面地仰躺在寬大的沙發裡。兩人的 手裡都挾著香煙。 「志摩,你在外國,學的就是文學?」張學良問。 「不!原先我是學政治經濟學的,後來從美國到英國,進了劍橋才學文學。」 「喔,我還不知道你是學政治經濟出身的!」張學良笑著說,「要早知道的話,我 請你到我身邊來工作了!」 志摩搖搖手:「這碗飯我是無論如何吃不成的……早先,我對政治也頗感興趣,可 後來就越來越厭惡了——恕我直說,我對政客都不喜歡——」 張學良哈哈大笑。「快人快語!我就喜歡聽你這樣的直話,實話!要是你對我說幾 句奉承話,我也許下次不請你坐我的飛機了!」 「我不會說假話,如果不能說真話,我就寧可閉嘴。」 「好。我欣賞你的鯁直。不過。你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麼不喜歡你所謂的政客?」 「當然能講。我看來看去,好像真正能為老百姓做點好事的政治家幾乎找不到幾個 ……」 張學良又哈哈大笑。「一點也不錯。老實告訴你吧,我走這條路,也是逼上梁山, 身不由己。再對你說一句老實話,要講到人的自私,政客才是最自私的人。他們關心的 不是什麼老百姓,而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權力!」 「你也是這麼看的?」志摩愕然地問道。 「為什麼你以為我會跟你不同?」張學良說,「我至少還是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嘛。 」 「這樣,我們就能說到一塊去了。」志摩說,「好,就跟你這個良心未泥的政治家 談談時局吧。這次召你到首都,會有什麼重大決策?」 「我看,國府的政策不會有突破性的變化。」 「那麼,『九·一八』這麼來一下,瀋陽就白白讓日本人佔去了?」 「老實說,就是整個東北都被日本人佔領了,他蔣先生也是不會心痛的!他關心的 是保存自己的實力。」 志摩直挺挺地坐起來盯住對方。「東北難道不是自己的?」 「你要正確理解在他心目中的『自己』的概念和涵義。」 「日本人進了東北,對他會有什麼好處?」 張學良冷笑道:「至少他認為沒有壞處。」 「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不願意抵抗的根源在於他害怕對外戰爭會動搖他的統治基石。他怕共產黨比怕 日本人遠甚。」 「他不顧忌民眾的心理和輿論的反感?」 「在政客眼裡,民眾只是蟻螻而已……」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還是不談這個吧,瞧你的氣兒都上來啦!」張學良轉過話題,「今天說的,請莫 外傳。蔣先生的耳朵是很長的……」 「這你放心,漢卿。你對我說了心裡話,我絕不會讓你作難的。」 「聽說你寫過話劇,也演過京戲?」 志摩的臉紅了。「提起這個,羞死我了!劇本是寫過一個,只是一次試筆而已。前 幾年搞過一陣子劇刊,對話劇的興趣倒是很濃的。唱京戲,那完全是外行……跟著內子 看看戲,看出了興趣;後來上海舉行義演,她硬逼著我上台唱過一回……」 「前不久聽梅先生講,你答應給他寫個戲本?我倒很想欣賞欣賞現代作家新編的京 戲呢。」 「確有其事。但是,戲一直沒寫出來……恐怕他失望了吧? 「他在等著吶。」 「唉,這事,我好對不起他;去年二月,我們籌劃給新月社造房子時,他拿出一筆 錢,替我們解燃眉之急;但我答應他的這事,卻一拖再拖……」 「喔?」張學良頗感興趣,「梅畹華出錢資助過你們辦新月?要是讓記者先生們知 道了,可又是一大新聞呢。」 「他的為人,是非常值得尊敬的。這事,他再三囑咐不要聲張……」 張學良點點頭。「是的,他的人品,是第一流的。」 中午,飛機在南京機場降落,張學良和志摩又相約十八日再原機帶他返回北平。 志摩趕到張歆海家,歆海夫人韓湘眉做了幾個菜留他共進午餐。 湘眉說:「志摩,我看你這樣奔波,真不是個辦法!你的時間和精力,都白扔在路 途中了。你已經三十六歲,青春幾何,時光不再呵!」 「唉,我又何嘗不知道!」志摩長歎一聲。 「你這次回家,一定勸小曼到北平去住,這樣,你就不必這樣窮奔了。」 「是有這個打算的,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連連說。「我回來前去看了徽音和叔 華,她們不約而同地叫我勸小曼北上。我已下了決心了。」 「凡是關心你們的朋友們無不這麼認為。」湘眉又說,「當初,你們的結合,多麼 轟動,多麼了不起,多麼可歌可泣!但是,沒隔幾年,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多叫人惋 惜呵。這個問題不解決好,真要給人看笑話了!」 「是的,是的!」志摩低著頭,喃喃地說。 「這樣下去,是兩個人都垮,都毀。」 「是的,是的。」 志摩離開時,歆海、湘眉和楊杏佛等送他上了車。 (二十二) 十三日,志摩抵滬,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大覺。 對於恩愛夫妻來說,沒有什麼比小別重逢更美滿,更激動人心的了。一反往常,小 曼以異常的熱情和溫存給了志摩以心理和精神上的滿足。 第二天一清早,劉海粟的家門就被他敲得「砰砰」響了。進門,志摩就嚷道:「快 將你最近的作品全拿出來,讓我好好欣賞欣賞!」 海粟笑著說:「幾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變!」 「你倒是變了,變得更有紳士、藝術家的風度了!」 志摩逐一觀賞海粟的作品,邊看邊議,有讚美,也有批評。 海粟在旁邊不斷點頭。「志摩,我佩服你的鑒賞力。幾年來,目光日益犀利了。」 「這是因為我娶了個畫家夫人呀。」他說著把目光移向另外一幅作品,突然大聲叫 了起來,「啊,這幅好!傑作!」 「我自己也最喜歡這一幅。」 兩人的眼睛注視的是海粟在法國畫的油畫《巴黎聖母院夕照》。 「你的力量已到了畫的外面去了。」 「有趣的是,宗岱在巴黎看到這畫時卻說:『你的力量已入了畫的深處了。』你們 兩人的見解老是對立,可最終又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說起宗岱,」志摩笑著轉向海粟,「我前幾年在法國碰到他,一見面就為詩爭論 起來,在盧森堡公園裡大吵三天,害得我好多名勝古跡都沒去成。」 「誰辯勝了?」 「在觀點上,他並沒有說服我,可是他的滔滔不絕的雄辯我實在有點招架不住。北 大已準備他年底回國後就聘他做法文系主任了。到時,我準備慫恿徽音和公路跟他大幹 一場,看他遇到那兩張利嘴還有什麼話說!」接著,志摩又說,「說真的,宗岱真有才 氣,也有運氣。我去歐洲三次都沒能見到羅曼·羅蘭,他卻與羅蘭常來常往,和保羅· 梵樂希又那麼密切,跟安德烈·紀德也很要好……我羨慕死了!關於法國詩的學問,我 以後還要認認真真地去聽他幾堂課呢。」 「志摩,宗岱對你是十分感激的。他多次對我說:『志摩替我推薦出版《水仙辭》 的那種熱心,那種努力,我一輩子都感恩戴德。』——你的好品性真使我敬佩。你永遠 是這樣尊重朋友的人格和才學,你待人永遠是那樣的赤誠無私。你是人人的朋友。沒有 人不喜歡你。」這天晚上,志摩在家裡宴請一大幫友人。大家說古道今,談詩論文;正 要進餐時,有人敲門,來者竟是達夫。志摩高興地大喊:「你好!達夫!你真像個俠客 ,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無影,去無蹤!這次回上海,我太高興了,一下子會到這麼 多朋友,談了這麼多話,哪怕從此永遠見不到你們,聽不到你們的聲音,我也無撼了! 」 小曼將一杯茶朝他手裡一塞,白了他一照。「瞧你說到哪裡去了!」 夜深,朋友們紛紛離座告辭,志摩意猶未盡,好像對友人們特別依戀,再三相約明 日再來敘談。 達夫出了門,又走回來,抱憾似地說:「志摩,明晚我怕不能來了。」 志摩怔怔地:「為什麼?不,你一定要來。今天你來遲了,我有許多話還沒有跟你 說呢。」 達夫猶豫著:「明天,明天再看吧。」 「一定要來!」 「盡量來。」 「一定要來。」 達夫已經走遠了,志摩望著他的背影。「達夫,明天一定要來啊!」 接連兩天,志摩辦完了替蔣百里押掉房子的事情,得到一筆款子,交給小曼留著家 用。 十七日夜,志摩將要帶走的東西檢點了一下,對小曼說:「眉,這幾天忙忙碌碌, 想跟你說的話一直沒說。明天我要走了,今晚一定得說一說了。今年以來,我南來北往 一直奔波個沒完,老是這樣下去可不行。我需要定下心來認認真真教書,另外還要下點 功夫做些研究。我還答應替文化基金會翻譯莎士比亞,要替梅蘭芳寫的京劇本子也不能 再拖了。小曼,隨我去北平吧。」小曼面有難色。 「摩,你看,剛過重陽不久,我屋子裡已經生爐子了。北平那麼冷的天氣,我怎麼 受得了?」 「這些都好辦,都不是解決不了的難題。曼,主要在於你有無決心。我以前不知說 過多少遍了……我每次到北平,朋友們一見面就罵我為什麼不帶你來北平,唉,叫我怎 麼對人家說?」「我在上海住久了,慣了。」 「北平,你不是住得更久,過的更慣?」 「正因為我在那裡太久了,住膩了,才不願再去。況且,那兒的人與事,都會引起 我的不愉快回憶……」 「曼,這不是理由!你總也該替我想一想呀。我一個月兩個學校的薪水加起來共五 六百,上海一個月的開銷少了五百沒法子過;我一個人在北平勒著褲腰帶不能動彈,朋 友聚會我都是厚著臉皮吃白食……三天兩頭收到的是索債的賬單,弄得我看到有信來就 心驚肉跳。這樣的生活,叫我怎麼能安心做學問,寫詩譯稿?再這樣下去,我簡直要逾 牆鑿壁、攔路搶劫去了!」 小曼低下頭,沒有作聲。 「小曼,我求求你了!」 小曼還是不作聲。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而且何止三遍五遍。我回來當天晚上就對你說了,適之、 徽音、叔華、湘眉,都再三囑我把你接出來,他們多關心你呀,你縱然是鐵石心腸,也 該動動心、聽聽勸吧。」 見小曼仍無反應,志摩又說:「你難道對我就一點留戀也沒有啦?想想我們當初吧 ,我們是多麼的堅定和百折不撓!我們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忍受了多少的屈辱,面對著 多少冷嘲熱諷!為的還不是兩人能結合,能生活在二起?現在這樣,算什麼呢?外面已 經開始有傳言說我們感情破裂了……」 小曼仍然兀坐不動。 志摩氣餒了。「曼,你說話呀。」見小曼始終不吭一聲,志摩只得點上一文香煙, 坐到寫字檯前。 他的怒氣上來了。他想摔一個杯子,發一頓雷霆。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不能對 小曼這樣。她現在是衰弱的,值得憐憫的;她需要的是安慰、鼓勵和提攜。任何時候, 任何情況下,他不能對小曼粗暴。他不願意用傷害的語言和蠻橫的態度逼她就範。他愛 小曼。 他猛抽香煙,手顫抖著。他漫不經心地翻看一本書,一個字也沒有看過去。他的心 裡亂極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天,如果不能把問題妥善解決的話,以往的那糟糕透頂的 生活將重複延續下去,無限期延續下去,那就等於是毀滅。兩個人的毀滅。理想、誓言 以至整個生命的毀滅。 他後悔沒有早幾天正面提出來,至少還有一個轉環的餘地。他一直拖著,他害怕這 一避免不了的攤牌和難堪的場面。 他又憤怒了,手抖得厲害。自己是個男子漢,不能這樣窩囊下去了!今天她不答應 不行!他又冷靜下來。冬天到了,對小曼的身體來說,過冬,畢竟是南方合適,這事, 待下次回家再解決吧……不行。再延擱半年,經濟上怎麼維持?現在連借錢都難了,幾 個好友處都已借遍了。 如果就這樣偃旗息鼓的話,明晨的分別將是萬分的窘迫。再依順遷就吧,又會讓小 曼從姑息中得到相反的鼓勵,以後就甭想再勸成她了。 還是得強硬……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搭到她的肩上。 他轉過臉。小曼已無聲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小曼把臉偎在他的臉上。「摩,我去。」 「什麼?」志摩猛地跳起來,一揚手,把書、煙缸、茶杯都打翻在地。他一把抱住 小曼,「你答應了?」 小曼點點頭。 他把她舉了起來。「你答應了?」 「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呀!」 「你答應了!」志摩還是一個勁兒地追問,「你說呀。」 「答應了,摩。」 「你答應了!哈哈!跟我去北平了,哈哈!」志摩放下小曼,跳著,蹦著,把桌上 的書、衣架上的帽子,把床上的枕頭、毛毯。都拋向空中,「哈哈!眉眉跟我去北平了 !我得救了!接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掩面而哭,「眉眉答應了!跟我去北平了 !」 小曼嚇得臉色發白,趕緊蹲下來,雙手摟住志摩的頸項,「摩,摩,你不要太激動 ,不要這樣,不要!……我……以前傷了你的心,害苦了你,你不要在意……我去,去 北平,咱倆再也不分開……」 「我……我會……在意嗎……」志摩哽哽咽咽地說,「眉眉,你……不知道……我 ……多麼愛你……好,過去的不說它了……讓我們重新開始……開始……新的生活…… 」 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坐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心裡都在咀咒著那一分一秒逼近的 明晨的分別。 這一夜,是生命重又燃放熱與光的一夜,是充滿了追悔與憧憬的一夜,是又經歷過 一次考驗與磨難的黑暗重見曙色的一夜……他們商定:這次,仍由志摩隻身先行;到北 平,借好房子、安排就緒後,即刻來滬接小曼北上。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二十三) 十八日凌晨,志摩起身收拾行愛,小曼掀開被子想起來,志摩說:「你別起來了, 再睡一會吧。」 小曼又躺下了。 志摩把小曼的那個山水長卷放入皮箱「這卷畫,我先帶走,再找幾個朋友題些詞。 這次,賀先生、蝶野題了,又給它增色不少呢!」他把皮箱關上,想了一想,又打開, 拿出兩本灰藍封面、白連史紙的線裝日記冊,「這兩本日記,放你身邊吧,你寂寞時, 可以看看。 看看我倆是在怎樣的一條佈滿荊棘的愛之路上走過來的……」 小曼點點頭。 「你放心。我到北平的頭一件事就是托人找房子……這次分別,不會很久的。這頭 的處理,就交託給你了……」 小曼又點點頭,眼淚卻湧出來了。 「唉,這是為什麼?」志摩諒訝地丟下手裡的東西,走到床邊,捧起小曼的臉吻著 ,「以前我每次走,你都不流淚,這次馬上就回來接你了,倒流淚了?」 小曼拿起手帕,堵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 「不哭,不哭,我的乖乖。你哭,我就不走了!」 小曼忍住了啜泣。「再吻吻我。」 志摩左右上下地吻著小曼,還打著趣:「我前幾次走你要是都這樣的話,我這大半 年來的心緒就會好多呢!」 「這次……不一樣……」 「唔,對的,對的,這次不一樣。這次我們就像新婚第一夜……」「不要……說笑 話……」 「一點也不開玩笑,正兒八經的。這次,我們說好了,一起到北平去生活,所以我 們的心更貼近了。」 「摩,你路上當心……」 「你就像我娘一樣,老是叮囑個沒完,什麼走路不要眼朝天啦,吃飯前要洗洗手啦 ,不能喝冷水啦,好像我是去幼稚園似的。」 「不要開玩笑嘛……」 志摩拎起皮箱,走到門口。 「摩,再來吻吻我。」 「好的!」小曼緊緊地摟著志摩的脖子。「好啦,太太!火車要誤點啦!」 他走在樓梯上,小曼又喊他:「志摩!摩!」 志摩沒有聽見。他獨個兒下了樓,打開門,又關上門,踏著晨曦,走了。 志摩一個人提著皮箱,跨上了由滬去寧的列車車廂。他恨不得馬上就抵達南京,把 小曼決定去北平的好消息告訴湘眉和每一個朋友。他的心頭又充滿了陽光和希望。他設 想著小曼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和健康,養得白胖豐滿,臉色紅潤潤的,跟適之、叔華、一 多他們一起切磋詩文,一起遊覽觀光;他設想著小曼兩三年後在北平開個人畫展,到時 一定請蔡元培先生來剪綵;他設想著自己以後有了安寧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在幾年裡 譯出莎士比亞全集,每年出兩三本集子;他設想著小曼生了一個女孩,聰穎美麗得猶如 天仙……但是,不知為什麼,臨別時小曼的淚眼和依依難捨的表情卻總是浮現在心頭。 他歎了一口氣。 茶房來衝開水,打斷了他的遐思。 志摩忽然想起達夫。那第二天晚上他還是沒有來。志摩不禁怨艾了。這怨艾是從至 深至厚的友誼中生發出來的。他總覺得從來沒有得到機會跟達夫好好談談。他們是少年 時代的同窗;以浪漫、豁達的氣質而言,他倆又很相似;達夫一直以純真的心情理解和 摯愛志摩,志摩對他也總是念念不忘……但是,不知怎的,這次未見達夫,志摩格外感 到抱憾。 到了南京,志摩直奔張歆海、韓湘眉夫婦家,張韓不在。他又急急地趕到好友、鐵 路局局長何兢武家裡。在那裡,跟歆海通了個電話,約好晚上九時半再去。六時半,去 找杏佛,也不在家。志摩打開墨盒,抽出毛筆,寫了一張便條:才到奉謁,未晤為悵。 頃去湘眉處。明早飛北平,慮不獲見。北平頗聞恐慌,急於去看看。杏佛兄安好。志摩 。」 九點半,志摩疲乏地又去湘眉家,他們夫婦有約會還未回來。 他獨自坐在火爐邊抽煙,喝茶,吃糖果,等著。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孤獨。這次北去 真是孤獨呀。他後悔離家時太性急了,其實到火車站離開車時間還早著呢。為什麼不多 和小曼溫存一番?以前怨她、惱她缺乏熱情的表示,如今她需要自己的溫情了,而自己 偏偏又急著怕趕不上火車!……人,也許總免不了孤獨?也許亦正需要孤獨?在孤獨中 ,人就獲得了冷靜和理智,就能知道自己的謬誤和欠缺,就能懂得和珍視友誼和愛情的 價值……然而,孤獨畢竟是可怕的。志摩害怕孤獨,他喜歡有人群、有愛憎、有歡樂與 悲苦……幸虧,楊杏佛趕到,把志摩從難耐的孤獨中救出來了。 十點剛過,歆海、湘眉夫婦回來了。 志摩衝過去,同歆海擁抱著。 「抱歉,抱歉!志摩,來遲了,累你等候!」 「我很舒服呢,在這兒烤火,吃糖。杏佛又來了!」 「你胖了呢。」歆海說,「在上海一個禮拜,就胖成這個樣子了。」 「你一定在上海做乖孩子,吃飽、睡足,是嗎?」湘眉說。 「說起來又要挨你的罵了,湘眉,」志摩說,「我這一禮拜平均每晚睡不足五個小 時……喂,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小曼答應搬遷到北平去了!這次,我成功了!」 「真嗎?」湘眉拍起手來,「值得慶賀!」 張歆海脫去大衣。「志摩,你怎麼不寬寬衣服?屋裡暖著哩。」 「我忘了,」志摩說,「怪不得背上汗涔涔的。」說著,他脫下長袍,掛在衣架子 上。還沒轉身。卻聽見湘眉在笑。 「你笑什麼?」志摩問。 「你看你這樣子……」湘眉掩著嘴巴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 原來,志摩裡面穿著一條又短又小的西裝褲,腰間破著一個窟窿,沒用背帶,卻繫 著一條布帶。「這……」志摩搔搔頭說:「臨走時心急慌忙,順手抓來繫褲子的……」 大家又大笑起來。 幾個人圍著爐子,喝茶、吃糖、暢談著。 「志摩,我又要怪你了。你回家才幾天,怎麼又急如星火地走了!小曼會作何感想 ?」湘眉說。 「既然不久就接她去北平了,又豈在乎這朝朝暮暮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湘眉說,「去北平歸去北平,陪她幾天是另外一回事……」 志摩悄聲說,「實不相瞞,徽音明天要在協和禮堂做一個報告,我跟她說好趕去聽 的。」 「噢,原來內中另有奧妙!」歆海笑著說。 「那麼,你不準備在南京多住幾天羅?」 「明天一早就走。」 「仍搭張學良的專機?」 「不,前天接到他的長途電話,說蔣介石要留他幾天,他不能如期回去了。」 「那麼,坐火車?」 「不。我有中航公司送的一張免費票,可以搭乘運送郵件的濟南號飛機。」 「志摩,」湘眉認真地說,「你別坐飛機了。小曼對我說過,你坐飛機,她總是心 驚肉跳……她自己也要求過你的……你這孩子真不聽話。」 「我坐的是不要錢的飛機!坐火車,要自己出錢了。」接著志摩又湊近她,「我喜 歡坐飛機。飛在天上,出入雲霞,俯視塵寰,其樂無窮!」 「樂趣,樂趣,唉,飛機實在不安全呵。」 「不要緊!」 「司機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這……不清楚。這幾天氣候晴朗,飛行特別適宜。」 湘眉還是搖頭。「我總覺得太危險了!」 「那也不怕!萬一那個,也是一種美,一種享受。那真是了不起的死法!在一剎那 間,想都來不及想,就得到了至高無上的解脫,那才是充滿了神奇和詩意!」 「你這老一套又來了!』湘眉喊道,「打嘴!打嘴!」 不覺已經夜深。杏佛要走,志摩也站起身來說:「一同走吧。」 湘眉說,「志摩,你何不就睡這裡?」 志摩搖搖頭說:「不,謝謝。兢武家離機場近些。住在這裡,萬一早上睡過頭,就 趕不上飛機了。」 杏佛走前,志摩隨後。走到門口,志摩轉過頭來,溫柔地吻了湘眉的面頰。 鼓海、湘眉要送他們到大門口,志摩堅決要主人留步。 「志摩,一到北平,即刻來信,免得我們掛心!」 「不出這星期就給你們寫信!」 「一定!」 汽車門關,喇叭聲響,去了。 (二十四) 十九日晨,志摩一覺睡醒,已七點多了。 他手忙腳亂地漱洗完畢,提著箱子就趕往機場。 一架司汀遜式的三百五十匹馬力的小飛機停在跑道的一端,機身銀光閃閃,就像一 隻燕子。一些工人正在往機上搬運郵包。 志摩出示機票,一位相熟的機場職員把他領到機旁,介紹給正機師王貫一:「這位 是北大教授徐志摩先生。」 王貴一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脫下手套,熱情地與志摩握手。 「久仰,徐先生!我是您的忠實讀者。不久前剛買了一本《猛虎集》。」 「是嗎!」志摩欣喜地說,「書在身上嗎?我給你題幾句話,作個留念。」 「書沒帶來,」王貫一說,「下次我登門來向先生求教……」 這時,從飛機駕駛艙裡走下一個人,王貫一對志摩說:「他是副機師梁壁堂。今天 我們兩個飛。」他又對梁壁堂說:「這位是北大教授、著名詩人徐志摩先生。他搭我們 的飛機去北平。」 梁壁堂向徐志摩鞠了一躬,志摩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今天勞駕你們二位了。」 「徐先生別客氣。」梁壁堂又對王貫一說,「老王,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一切正 常。」 「好的。」王貫一滿臉笑容,對志摩說,「徐先生請上機吧。」 八時整,引擎轟鳴,螺槳飛旋,飛機平穩地沿著跑道升向藍天。 志摩靠著窗口,俯瞰漸漸後退、下沉、變小的原野和屋宇,心裡想著:「別了,兢 武、杏佛、歆海、湘眉!」 十時十分,飛機降落在徐州機場,志摩下機散步。 他突然感到頭痛。 頭裡好像有幾萬根針在鑽刺,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眼也有些發花了。也許是連日 來奔波勞累,加上睡眠不足,抽煙太多引起的。胃裡食物在翻騰著,有一種要嘔吐的感 覺。他情緒凌亂了,精神萎頓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渴望回家。小曼的淚眼又浮現在他面前。他想回到家裡,有小曼的身影、笑容、 聲音的家裡去,回到有安樂椅、熱茶、書報的家裡,回到可以安頓自己疲累的身子和煩 擾的心的家裡。 他走到候機體息室裡,拿出紙筆,寫信給小曼。 小曼:我現在徐州機場,飛機在加油、裝物。我頭痛得厲害,不想再飛了。我渴望 回家,回到你的身邊,喝一杯熱茶,枕著你的臂安安穩穩地睡一大覺。 有針在腦子裡的摩他將信投入了郵筒,走出機場大廳。 寒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將大衣領子翻起。 天,明亮亮的一大片,藍空白雲交融在一起,淡淡的,明淨的,;柔和的。濟南號 飛機停在機坪,機身和雙翼泛著銀光,耀眼,可愛。它已經休息好了,恢復了精力,正 集聚著力量,隨時準備振奮雙翅,直衝雲霄。 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來個逍遙大游,這 對永遠只能用沉重的雙腳在粘滿塵埃的不平之地上行走的人,是多麼美的境界,多麼大 的魅力。不知什麼時候起,志摩的頭已不疼了。只感到兩腋生癢,似乎在長著翅膀,只 要臂一張,腳一蹬,就可以像大鵬似地在天宇間邀游了。 「徐先生,油已加好,郵件也裝上了,請上機吧。」王貫一對志摩招招手,喊道。 「好!」志摩欣然答應。看了看手錶:十時二十分。——他已經忘掉寄出的信,忘 掉想回家的念頭了。 飛機重又在雲層裡穿來穿去。 山川城廓變小了,像放在桌上的模型;志摩從機窗上向下望,依稀覺得自己像是來 到特立浦特的格列佛了。 飛機向北飛行,進入山東境內。只見山巒逶迆起伏,雲霧繚繞飄浮,景色奇偉多了 。 從南京起飛,王貫一邊開飛機邊與志摩談文學,感到不方便;在徐州起飛時,他索 性讓梁壁堂駕駛,自己坐到志摩前面的座位上。「徐先生,我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 說你主張寫文章廢除標點,這是什麼意思?」他倒過身子,把頭朝向志摩,問道。 「這是一個誤會,」志摩將身子往前湊湊,「英國有個大作家叫喬伊斯,寫了一部 長篇小說《尤利西斯》,最後一百頁,不分章節,不加標點符號,有著獨特的表現力。 我在自己寫的一首詩的前言裡對這一點讚美了幾句,人們就據認為我主張廢除標點…… 」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王貫一點點頭。「徐先生,我還要請教個問題。」 「請說!」 「我看現在詩人寫的新詩,有押韻的,有不押韻的,有四行一段的,有兩行一段的 ,也有不分段連著寫的,也有學外國十四行詩……新詩究竟有沒有格律?需要不需要格 律?」 「唔,你對詩也很精呢!」志摩感到很意外。 「談不上精,只是喜歡讀罷了。」 「……這個問題,照我看,以自由抒發為好。不是有人把新詩稱為自由詩嗎?說到 底,形式終究不是主要的,它是由內容來選擇和決定的。直到現在,新詩從來沒有形成 過一個統一的格律。需要不需要我不敢斷言,但我可以肯定,統一的格律是難以形成的 ……」志摩突然停口,臉貼著窗玻璃。 飛機逼近一座山蜂,「貫一,」志摩指著這山,「這座形狀奇美的山叫什麼名字? 」 王貫一朝窗外看了看。「這是開山,當地人叫它白馬山,離濟南城二十五里,附近 有個黨家莊車站。」 「能否讓飛機到蜂頂上面繞幾圈?」志摩忽發異想,要看看雲霧裡的頂峰。 「可以。」王貴一爽快地答應。 「今年六月,我在中山公園跟楊振聲先生說好了,等我飛臨濟南上空時,向下面招 招手……楊振聲先生你知道嗎?」 「知道。他是文學家,青島大學的校長。」 「是的。」 「老梁,你將飛機開到白馬山頂上去繞幾圈,讓徐先生看看下面的景色。」 梁壁堂遲疑了一會。「好吧。」 飛機向開山飛去,飛去。 剛到山前,忽然一陣大風吹來一大片雲霧,雹子大的雨點猛然撲向飛機,機身劇烈 地顛簸起來。梁壁堂連忙減速。 霧愈來愈濃,團團裹住機身,霎時間,前後上下已經不能分辨了。 「升高!」王貴一大喊一聲,飛快地站起身撲向駕駛座。梁壁堂一時手足無措,王 貫一伸手將操縱桿向上一抬,飛機升起,再升起;估計已超出山頂,王貫一又停止升高 ,向前飛去——』 飛機頭與開山山頂觸摸,機身著火! 三尺。離山頂只有三尺!只有三尺! 死神猙獰地笑著,張開黑袍,伸出瘦骨稜稜的手臂,向志摩握去——慢,難道我們 的詩人就這樣淬不及防地永遠離去了嗎?讓我們運用天上人間的全部意志和想像的力量 擋住死神的手,讓詩人對他自己的一生和心愛的人世間作最後一次的留戀、顧盼讓詩人 回到故鄉再去那喧鬧的市集走走,再去幽靜的梅壇坐坐,再去東山看看寶塔頂上的兀鷹 ……讓詩人再去向康橋告別一次吧,將他瘦長的影子永遠留在瘦長的康河裡,將他的聲 音像輕紗一般永遠掛在果實纍纍的枝抄上讓詩人再去列寧、契河夫、克魯泡特金、曼殊 斐兒墓前獻上鮮花;再去握一握羅素、威爾士、狄更生、傅萊義、康拉德、泰戈爾、恩 厚之的手吧,因為轉瞬之間他們就要用他們發抖的手做花圈,寫悼詞……」 讓詩人再像旋風一樣地衝進友人家裡,拍一拍這個的腦袋,撓一撓那人的胳肢窩, 親一親他們的孩子,扮一個鬼臉、學一聲貓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用他的活力、逗樂 趕走別人心上的陰霾,驅散因見解不同而帶來的僵持、緘默,給大家增添親近感和信心 吧,因為須臾之間他們就要齊聲哀哀哭泣……讓詩人再回到父親身邊去,重獲老人的愛 和原諒,讓詩人再向幼儀作一次懺悔;讓詩人再抱一抱阿歡——這是個很少得到父愛的 可憐孩子——帶他出去玩耍一次;因為一霎時間他們的心就要被撕裂,人生的莫大哀傷 就要吞噬他們的餘生……讓詩人今晚務必趕到協和小禮堂去聽徽音的報告,不使她失望 吧,因為他這輩子從沒有對她失過約,叫她失望過;讓詩人再回到小曼身邊去,開始他 們的新生活,哪怕一天也好……讓詩人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吧。 一團火雲,燃燒著,翻滾著,向下墜落,迸射成一陣火雨,照亮了霧蒙、混飩飩的 天地……十一點三十五分,三具遺骸,以及志摩的皮箱、皮箱中那幅小曼的山水長卷, 靜靜地躺在山腳下的碎石亂草叢中……徐志摩三十六歲。王貫一三十六歲。梁壁堂三十 六歲。悲劇性的巧合,梅特林克式的神秘。 (二十五) 青島大學校長辦公室。 楊振聲、梁實秋、聞一多、趙大作、沈從文坐著,誰也不說話。 空氣沉重得像瀰漫著水銀的微粒。他們一個個都像化石,臉上的表情是固定的。 桌上放著兩份電報。 山東省教育廳長何仙槎發來的:「志摩乘飛機在開山失事,速示其滬寓地址。」 北平的急電:「志摩乘飛機於濟南時遇難。奚若、龍蓀、思成等擬乘車於二十二日 早可到濟南,於齊魯大學朱經農先生處會齊。」 突如其來的噩耗,過於意外的打擊,深痛的哀傷,過劇的刺激,使人僵硬,使人喪 失反應,使人麻痺。 誰能相信,誰能接受,誰有承認,那生龍活虎的、那一團天真的、那發熱發光的、 那可愛可親的、那帶給世界生氣和色彩的、那頑皮幼稚的、那操勞過度的、那曾經瀕於 絕望而又始終在奮發尋索的、那助人為樂的、那熱誠善良的、那被人愛也招人嫉的志摩 ,會就此離開大家,離開親人,離開世界,就此長眠、沉默,就此歸於永恆? 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 誰能相信,誰能接受,誰肯承認,那麼悲摻的、可怖的、殘酷的不幸,會降臨到年 僅三十六歲的志摩頭上? 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 誰能奢望,誰能企及,誰能類同,在大雨濃霧中,在一團火海中,轟然一聲,便解 脫,便物化,便升飛,便投向永恆的懷抱? 一多拿出一隻海泡石煙斗,裝上煙絲,點著火。煙霧升起。 「沒有了徐志摩,聞一多孤獨了。」他沉緩地說了一句。 一多的話,使大家僵硬、麻痺的思緒活動了。 梁實秋眼前始終浮現著一張印有蘭竹的精美請柬,上面寫著「大取登胡同一號梁實 秋先生」——這是志摩、小曼訂婚禮的請柬……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志摩給來賓朗誦一首 詩的情景……楊振聲回到了六月的北平中山公園。後池子邊上。沒有月亮,星斗成天; 在枝葉蓊翳的老柏樹下,對面是古城下一行行的路燈……談呀談,不盡的話題,不盡的 談興……忽然,傳來一陣樂聲。 「聽!那是故宮裡傳出來的鬼樂……」志摩說。……「你從上海回去,到青島來見 我們,我們陪你逛嶗山……」振聲說。 「飛機過濟南,我在天空望你們。你們等著,看我在天空向你們招手……」志摩說 。 最後,沈從文站起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今晚我搭車去濟南。我隨時向 你們報告情況。」 濟南。 張奚若、金岳霖、梁思成從北平來了。 張慰慈、郭有守從南京來了。 張嘉鑄領著一身孝服的阿歡從上海來了。 沈從文從青島來了。 大家彙集在齊魯大學校長朱經農處。 志摩的遺體,已由濟南中國銀行受徐家親屬張公權委託料理志摩後事的陳先生負責 ,從遇難處運到濟南,裝鹼以後,暫停城中一個小廟裡。 天下著雨,起先靡靡細密,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漿。大家沒 有撐傘,一行人默默地在雨下泥漿中一步一步走向小廟。 志摩已換上從濟南買到的一套上等壽衣:青緞瓜皮小帽,淺藍綢抱,外罩黑紗馬褂 ,腳上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 志摩,一代詩魂,穿了這麼一身與他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冠,靜靜地躺在當貨 棧用的房中的大大小小的陶土器罐中間。遺容無痛苦狀,雙目垂閉,形同酣眠,安詳、 恬靜;彷彿剛剛寫完一首長詩,擺脫了創作的苦痛、歡樂、激奮,放下紙筆,小想片刻 ,隨時會睜開眼,笑著對大家說:「咦,你們怎麼都來了?我做了一個飛翔的夢,現在 醒了。」 阿歡一見父親,號啕大哭,飛撲上去,舅舅一把抱住他,緊緊地摟住。朋友們無不 垂淚掩泣。 志摩,屬於大家的志摩,就這樣,帶著他的歡笑、熱忱、坦白、無私的友情,永遠 地去了。 梁思成將一隻用碧綠的鐵樹葉作主體,附上一些白花的希臘雕刻式的花圈輕輕地放 在志摩遺體前。這是徽音和他通宵拭淚做成的。 當晚十點,張慰慈攜同阿歡扶樞南下。 棺木運到上海萬國殯儀館,有人提出重鹼,張幼儀竭力反對,遺體未被驚動。隨後 ,設奠於上海靜安寺,上海文藝界聚全哀悼。 十二月六日中午,北平舉行追悼會,會場設在馬神廟北京大學二院大禮堂;會堂由 林徽音親手佈置。鮮花叢下,玻璃盒內放著梁思成從開山腳下拾撿回來的一塊殘機木條 。到會二百餘人,丁文江主持,胡適報告史跡,丁再致答辭。 翌年初春,志摩靈柩歸葬故土東山萬五窩。墳墓是用厚實石塊鑲成的一隻巨大石礅 。碑石暫闕,等凌叔華手書碑文。 申如先生,老淚縱橫;小曼撫棺哀慟,昏絕數次;幼儀和阿歡,母子相抱而泣。祭 壇設在西山腰梅壇。全國名士,一時雲集;花圈和輓聯把一座蒼翠的西山染白了。 悼辭輓聯凝結著親人、朋友的哀念和痛惜,化成了一聲聲呼喚,被天風吹上雲際。 志摩呵,你可聽到嗎? 考史詩所載,沈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 劫! 自襁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 魂? ——徐申如挽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復奚論,欲死未能因母 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陸小曼挽萬里快鵬飛,獨憾翳雲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張幼儀挽一周星兩喪詩人,蘇之南湖,浙之東海;八閱月重揮悲淚,昔哭老姊 ,今哭賢甥。 ——沈佐辰挽兩卷新詩,廿年舊友,相連同時天涯,只為佳人難再得; 一聲何滿,幾點齊煙,化鶴重歸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 ——郁達夫挽歸神於九霄之間,直看噫籟成詩,更憶招花微笑貌; 北來無三日不見,已諾為余編劇,誰憐推枕失聲時。 ——梅蘭芳挽粉碎向虛空,昆山真煉成並盡,文章憎命達,雲鵬應悔不高飛。 ——葉恭綽換器利國滋昏,事同無定河邊,蝦種橫行,壯志奈何齊粉化; 文章交有道,憶到南皮宴上,龍頭先去,新詩至竟結緣難。 ——章士到換歎君風度比行雲,來也飄飄,去也飄飄; 嗟我衷歌吊詩魂,民何淒淒,雨何淒淒。 ——李惟建、黃廬隱挽中國詩人獨數君,一飛竟報喪斯文。冰霜哀樂都成夢,文采 風流最不群。猛虎集成傳絕筆,開山頂上作天墳。年來家國無窮感,野哭哀鴻未忍聞。 ——張孝若挽天縱奇才死亦奇,雲車風馬想威儀。卅年哀樂春婆夢,留與人間一卷 詩。白門衰柳鎮斜煙,黑水寒墓動九邊,料得神州無死所,故飛吟蛻入寥天。新月娟娟 筆一枝,是清非薄不凡姿。光華十里聯秋駕,哭到交情意已私。 ——黃炎培挽招魂孫大雨你去了,你去了,志摩,一天的濃霧掩護著你向那邊,月 明和星子中間,一去不再來的莽莽長途。 沒有,沒有去?我見你在風前水裡披著淡淡的朝陽,跨著浮雲底車輛,悠然地顯現 又悠然地隱避。 快回來。百萬顆燦爛點著那深藍; 那去處闊得可怕,那兒的冷風太大,一片沈死的靜默你過得慣? 《新月》、《詩刊》、《現代》、《小說月報》都出了志摩紀念專號,一篇篇悼文 沫詞回憶著、描敘著、哀念著。他,人與詩,再一次如在開山前化作飛天的光雨,遍灑 人間,每一點光亮又宛如一雙腳,在相知的、不相識的人們心間踏出一條條彎曲的小路 ……餘音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小曼就是那一流消瘦的澗水,在寂寞裡流淌了三十多年。她像一個嗇的人默默地守 抱住自己的回憶,任它滄桑代謝,未減心頭舊影的一點光澤。 手頭常是一冊打開的希臘神話圖集。伊卡羅斯飛向太陽。太陽噴發出燦爛的金色的 光芒。在灼熱的光照下,他兩腋下用蠟和羽毛粘成的翅膀熔化了,斷折了,他跌進了蔚 藍色的愛琴海。年輕的美麗的臉龐上神情是那樣的悲哀,不是為了生命的滅亡,而是為 了那沒有成功的追求。 志摩在隕落的一剎那,臉上也有著這樣的悲哀吧? "為什麼不留住他?""為什麼不和他同去北平? "悔恨、遺憾像影子一樣伴她度過漫長的歲月,直到一九六五年在上海華東醫院病 榻上彌留的時刻;她才釋然:「我要到摩那裡去了。"她看見了,看見志摩一襲青 衫,游游灑如神,站在病榻前,輕輕念著她一九三三年清明回硤石為志摩掃墓吟成的七 絕:腸斷人琴感末消,此心久已寄雲嶠; 年來更識荒寒味,寫到湖山總寂寥。 然後,他向小曼點了點頭,走出門外。 "摩,慢走,等等,我來了,我來了……"她閉上了眼,四月三日。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後記 那條弄堂,不知怎的,似乎比以前窄多了。房屋從兩邊擠迫過來,壓得我們的 胸膛沉悶悶的。天空很陰,好像要下雨。 底層一扇門裡走出來一個女人,眼光懷疑、冷漠、毫無友善之意。把頭轉過去時, 她總算答了一句:「早就搬走了——誰知道她們家還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走在延安中路上,我們兩人很久沒有說話。只想追撫小曼師的音容笑貌、她的引 導勉勵以及她的殷殷囑望在我們心上留下的未被磨滅的印記……我們默默地往回走著, 在惆悵的壓抑中,一個蟄服已久的心願在我們的胸中復活了。——那是一九八O年冬天 的事。 我們多麼願意回到那些日子裡去。那時我們才二十出頭。在曼師的臥室內,火爐上 鋁壺裡的水沸著,室內瀰漫著水汽和溫暖,一隻老貓懶洋洋地打著呵欠伸拳舒腿,暮色 愈來愈濃了;曼師輕聲說著志摩的往事,宛如一溪清澗,幾圈漣漪,幾分潺流,緩緩流 淌;她的兩隻眼睛閃著光,那些話彷彿是從那兩隻眼睛裡面說出來的。 一次又一次,我們不再是師從她學習繪畫的學生了,我們成了聆聽她的追懷往事的 對象;她像講一個夢、講一篇小說,講著被歲月被回憶磨圓潤的數十年前的充滿矛盾、 苦惱、眼淚、狂熱的戀愛故事,她用她自度的優美曲調吟詠著志摩膾炙人口的名篇《沙 揚娜拉》……我們漸漸明白,是什麼支撐著她的羸弱身子,撫慰著她的寂寞心靈。一天 ,她讓我們從床底下拖出兩隻大箱子,打開,裡面滿是手稿和紙型——那是解放後商務 印書館退回給她的當年準備出版《志摩全集》的全部文稿。"我此生的唯一心願是 替徐先生寫一部傳記。可是,我老了,又多病,這個心願要靠你們倆來協助完成了。 "由於旋風一般的突發事故,我們與小曼師離別了,一別竟成永訣。 我們終於轉輾找到了小曼老師的侄女陸宗麟女士和表妹吳錦女士,知道了許多還是 不知道為好的後事。心裡的沉痛和悼念促使我們決心兌現當年以少不更事的膽量和冒失 然應承下來的諾言。徐志摩是在我們的文學發展史上居有絕非無足輕重的一席之位的一 個複雜人物。他有缺點:在政治上、生活上,任性、不成熟、感情易衝動、思想混雜、 易趨極端,下筆說話都帶誇飾……一千個缺點,但這一切都不能掩蓋他的純真,他不虛 偽、不做作、不欺人欺己;他有同情心、正義感、愛國情;他愛藝術,愛人生,愛青年 ,像火一般的熾熱,像水一樣的清澈;人生、命運對他無情,後人對他有失公允;慘死 橫禍,身後還拖著一長串的誤解、指責……歷史是不能改變的,但是對歷史卻可以作出 各種解釋。要做到公允、準確,既需要立場、見地、胸襟、辯證法,更需要愛,對凡曾 給我們民族、祖國的文化寶庫增添過財富的一切人和事的愛。志摩的許多作品至今在海 內外猶有大量的讀者,這一點足以證明他在文學史上的業績不容抹煞,他的生動形象不 容在歷史長河中湮滅。 是政壇、文壇的清明正氣,給了我們實現這個壓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願的勇氣和安 全感,也為這部傳記小說得以與讀者見面創造了客觀條件。 我國傳記文學有著優良的傳統,太史公筆下的眾多人物而今栩栩如生地活在我們的 跟前;國外也有豐碩的果實:羅曼·羅蘭對他的英雄們的精神世界作了深刻無比的剖析 ,莫洛懷、斯通將他們的主人公的經歷描述得比小說情節更加精彩逼真。我們沒有天份 ,作者能把徐志摩的形象不怎麼走樣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但願志摩在天上或是泉下對 小曼老師說:「瞧,你的那兩個學生,還真把我的眼睛鼻子畫像了幾分哩。 但願我們的但願能夠實現。 作者1987年10月於上海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出版社:飛象 出版年月: 定 價 : 1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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