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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內容簡介
《棋王》以一天才兒童的奇幻遭遇為經,以七○年代經濟剛起飛的臺北為緯,
深入描寫想像世界的幽玄和現實社會的波譎,人生百態,淋漓盡致。張系國自
認這是他寫作以來最滿意的長篇小說。
天機欲覷話 棋王
余光中論者常說,臺灣的小說近來一直陷於低潮,欲振乏力。對於我們的小說家說
來,這是不太公平的。我認為這幾年的小說,非但沒有萎縮,而且頗有變化。多采多姿
,當然還說不上,可是風格獨具的作品卻不斷出現,而彼此之間在風格上的差異,也顯
示了臺灣小說生命的多般性。以「受評量」最大的兩本小說《家變》與《莎喲哪啦,再
見》為例,當可發現,無論在主題,語言,或態度上,目前的「熱門書」和於梨華,白
先勇,林懷民等等的那個「時代」已經頗有距離了。大致上說來,近年臺灣小說的作者
與讀者,已經漸漸把注意與關切的焦點,在空閒與時間上加以調整,轉移到七十年代的
臺灣來了。
無可諱言,近年臺灣社會的形態已隨政局的驟變而大為改觀,反映在文學上,這種
新的形態也需要新的詮釋。除了少數例外,已經成名的小說家,面對新時代與新形態,
似乎詮釋為難,一時無話可說。新的詮釋來自更年輕的一代。在臺灣長大的張系國先生
,正是代表之一。張系國在文壇上是一位獨來獨往的人物。他研究的是科學,關心的是
民族與社會,創作的卻是小說。他寫小說,是有感而發,有為而作,因此對於社會的病
態,民族的危機,著墨最多。以前的小說家批評的對象是農業的舊社會,張系國批評的
卻是工業的新文明。他身為科學專家,對於機器壓倒人性的工業文明,自然比一般文科
出身的作家了解更深。如果說,白先勇的作品是感性的,回顧的,絕望的,則張系國的
該是知性的,前瞻的,企望的。如果說,白先勇的作品是從肺腑中流出來的,則張系國
的,該是冷靜的腦加上熾熱的心的結晶。張系國的科學訓練,人道胸襟,和遠矚眼光,
令我們想起威爾斯,赫克斯黎,歐威爾,史話等現代作家的先知精神與知性傳統。中國
小說,甚至中國的文學,在這一方面如果不是十分荒蕪,至少也是開墾不力。張系國這
樣的作家出現在當前的文壇,可說是一股健康而清醒的活流。
實際上,這股活流注入臺灣的文壇,先後已經有十年了。從早期的《皮牧師正傳》
到最近的這本《棋王》,張系國的作品從小說到劇本,從批評到方塊小品,觀察和思考
的天地是異常廣闊的。六十年代的臺灣小說,一度幾乎為盜印版的存在主義和意識流技
法所淹沒。年輕的張系國始終把握看他的民族意識和社會良心,不甘隨潮浮沉。他是我
們最肯想,最能想,想得最切題的作家之一。
在《讓未來等一等吧》的後記堙A張系國說:「這些年來,困擾荍琲漫l終是同一
個問題:我們這一群植根於臺灣的中國人,究竟是怎樣的中國人?我們是甚麼?我們應
如何安身立命?我說『於臺灣的中國人』因為在我看來,籍貫不重要,出生地點不重要
,甚至現在身在何處也不重要。祇要關心臺灣,自認是這個社會的一份子,就是植根於
臺灣的中國人……我很想從系統科學,人道主義以及中國傳統哲學的迷宮堙A整理出一
套可行的實用哲學,做為個人安身立命的基礎。」一位小說家有這樣的抱負,這樣的先
知先覺,自然言之有物,立腳點先已高人一等,不用像憬項坐U喟歎的「走馬燈,官能
,官能,官能」那樣,在意識流的盲目世界媔羸譯羹瓷C
三十歲一代的青年人物之中,能出現張系國這樣有擔有當,能感能想,既不悲觀自
傷他不激傲凌人的角色,是極其難能可貴的。不少所謂「旅美學人」,偶爾回國做一次
客,事事看不順眼,便指東指西地評論一遍,似乎國家興亡全是他人的責任,似乎祇有
臺灣負他,他卻不負臺灣。張系國每次回來,不是上山下鄉,深入民間,便是發展中文
電腦,寫小說和方塊,做的都是正面的建設工作。我總認為,張系國對於國內青年的意
義,不但是文學的,更是文化的。我認為他日二位心胸寬闊而目光犀利的「文化人」,
七十年代海外的中國知識份子之中,他的觸覺該屬於最敏感的一等。值得高興的是,這
樣的敏感能生動而具體地表現於小說。
張系國的小說大致說來有下列幾個特點。其一是長於思想,饒有知性。此點前文已
略加申述。張系國自己也承認他有探討哲學的傾向。儘管如此,他的作品並不流於抽象
或玄學。相反地,他的小說頗為經驗化,很有戲劇性,故事的發展簡潔而明快,絕少冗
長的敘述或繁瑣的形容。其二是語言豐富而活潑。張系國的白話不但寫得純淨兩流暢,
更因融合了少量的文言和歐化語而多采多姿。他的語言十分自然,絕少雕句琢詞,或是
跑意識流的野馬。他的對話生動而有現實感並且充分配合身份各殊的口吻:《亞布羅諾
威》和《地》兩篇堛犒儭傽N是最好的例子。在處理知識份子尤其是學生的口語上,張
系國確乎自成一家,臺灣地區流行的學生俚諺,甚至章回小說,武俠小說的用語,到了
他的筆下,每每都有點睛之妙。嚴肅的主題和幽默的語言,在他的作品塈峖角F有趣的
對照。其三是時代性與社會感。這兩種因素一經一緯,交織成立體的感覺。就知識份子
的現實生活和心理狀態而言,張系國是很能夠「進入情況」的一位小說家。近六年來,
他間歇回國,定居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由於關心國家和社會,更由於科學修養的背景
,他對於臺灣經濟發展的現況和新社會知識份子的處境等等,可說比一般定居國內的作
家更有認識。日趨工業化的臺北市,在他的作品堣艦X了一個新的面貌:那堛獄O北人
,生活在經濟掛帥的七十年代,和白先勇筆下的已有頗大的不同。但是這樣的時代性並
不止於表面的描寫,因為背後包含的是知識份子對於社會深切的關懷,以及愛之深責之
切的批評。張系國的小說手法有時是寫實,例如《地》,有時是寓意,例如《超人列傳
》,手法儘管不同,社會批評的苦心卻是不變的。他在《地》一書的後記婸﹛G「孔拉
德曾說過,小說的功用是『使人們看見』。至於看見的世界是美是醜,卻並非小說的作
者所能左右。」又說:「在這灰暗的世界堣ˊ蚾筋し簳くㄛO灰暗的,寫小說也不能例
外吧?」
我不認為張系國小說的世界是灰暗的,因為他仍然心存批評,而批評就意味茪ㄘ
棄希望。祇有虛無主義那種官能的走馬燈,才是灰暗的。
上述約三種特色,並見於去年在「人間」連載的小說《棋王》,並且有了更新的組
合。
《棋王》敘述的故事,生動而緊湊,從頭到尾節奏明快,加速進行,以達於篇末的
高潮。o就說故事的技巧而言,《棋王》雖不是一篇偵探小說,卻充滿此類小說的懸宕
感,令人一開了卷就無法釋手。
《棋王》一開始,故事的線索就牽出了好幾根。電視公司的夥伴是一根,若同學是
一根,廣告社的同仁是一根,弟弟又是一根。這幾條線都由主角程凌牽出來,起初牽來
繞去,似乎很亂,但是等到五子神童的主線拉開來之後,幾根輔線便各就各位,漸漸地
扭成一股了。從神童顯靈到祕密洩露,再從神童失跡到棋王決賽,故事之索愈扭愈緊,
甚至到決賽之後仍不放鬆:張系國說故事的技巧是迷人的。
我認為《棋王》的主題有正反兩面:正面是寓意,反面是寫實,正面是哲學的,反
面是社會的。正面約主題在於探討所謂神童的意義。作者在書中的代言人是主角的弟弟
,他不時假弟弟之日來思考神童的意義。弟弟先後用來布尼茲的「單子論」和熱力學上
的熵上,來解釋神童超人的智力。來布尼茲的單子是一個個絕緣的靈魂,由於沒有窗戶
,雖有選擇的自由,卻無選擇的先見。超人的智力就像開了窗的單子,能夠參造化,觀
天巧。
但天機玄妙,豈容洩漏?一個人要獨坐在空而大的暗廳中駭視人類未來的預告片,
負擔未免太重了。卡珊朱婀能預卜未來,乃遭天譴。普洛未修司盜火授人,為神所懲。
賴阿可昂覷破木馬,為蟒所縊。中國的寓言也是如此:倉頡造字,天竟雨血;渾沌開竅
,七日而終。莊子潭沌鑿竅的寓言,和程凌弟弟所說的宇宙留縫的譬喻,有異曲同工之
妙。
天機既不可洩,超人竟要張目逼視,驚心傷神,自然不堪負荷,為求自保,不如關
上窗子,混沌度日。
凡人是常態,超人是變態,變態的東西是不能持久的。正如熱力學上所說,一樣體
系崽i愈愈多則愈混亂,熵愈愈少則愈整齊,但是熵少的體系都不能持久,神童的體系
少熵,故不能持久。五子神童處於這樣的反常狀態,前有繁複的天機要他獨力去搏鬥,
後有社會的壓力要利用他的神通,他畏縮了。而最饒意義的一點,是他在畏縮不前的緊
要關頭,竟發現了人的尊嚴和勇氣:他臨時決定放棄非份的天賦,僅憑人力,僅憑他的
「本份」
︵nOrmalShare︶來克服難關。天賦猶如中獎,是運氣,也是不幸。人為的選擇才
是努力,才是自立,才是真正的自由。與其迷信「成事在天」,不如相信「人定勝天」
。這才是存在主義最高的意義。這一點,值得程凌的朋友們,也值得一切關心國家前途
的人,細細體味。.
解罷主線,再來試解輔線.。《棋王》故事的主線,是神童之發現,考驗,與變質
,但是在放線的過程之中,本書的反面主題也藉幾根輔線的交織而漸漸展開,埕現在讀
者眼前的,是七十年代臺灣新型社會堛壅悒髐l的面貌。搞電視的張士嘉,晝裸女的高
悅白,炒股票的周培,以這些人物為代表七十年代典型的心知識份子都十分現實,為了
拜金:不惜投機取巧,甚或嘲弄他人的理想。這些人都是程凌的朋友,至少也是夥伴,
他們的弱點程凌都很明白,可是程凌自己也是脆弱的,並無抗拒的力量。在半迎半拒的
心情下,他被朋友牽蚖韝l走,結果是電視也搞了,裸女也畫了,股票也炒了。
套用張系國愛用的江湖術語,程凌這人不能分入黑白兩道,祇能算是可黑可白,一
味妥協的灰色人物。他追女孩沒有魄力,搞節目不夠四海,炒股票缺乏狠勁,正經畫畫
呢,又沒有自信,不耐寂寞.。白道可敬,黑道可恨,可白可黑的人物才是小說堻怚i
玩味的角色。大賢大奸畢竟不是人性的常態,因為兩者都是「吾道一以貫之」的高度秩
序,人生觀的焦點對得非常之準。但是芸芸眾生祇能在黑白兩道之間徘徊,為善無志,
作惡無膽,對人生的看法祇像一具焦點對不準的鏡頭。其實,程凌的朋友們也算不得黑
道人物,祇是比程凌更灰罷了。
程凌灰得不深,在小人與君子之間,似乎還更近君子,所以他一方面可以喻於利,
另一方面也可以喻於義。《棋王》堶惜]盡有肯定的人物,程凌的母親,弟弟,同學黃
瑞淑和馮為民,老師方教授,還有,不要忘了,那位五子神童本身,都可歸入此類。程
凌不能投入他們的行列,卻能夠欣賞他們的力量和情操。不過這種欣賞是片段的,不足
以形成信仰。早年他也曾信仰過宗教和藝術,也曾和同學辦過雜誌,肯定過文化的價值
,但不久即安於「第二流」的自覺,放棄了。馮為民稱讚方教授退休以後還計畫為書,
他說:「他們老一輩的讀書人……硬是背得住。換了我,我就守不住。你背得住嗎?」
程凌的回答是:「時代變了。我敢說,方先生一輩子沒有為錢操過心。他不會賺錢,也
不想賺錢。老一輩都是這樣,價值觀念不同。我們非要賺錢不可。」.對於程陵,錢就
是自由,而自由,比歷史潮流更重要。可是為了賺錢,首先必須犧牲不少自由。錢所保
障的那點自由,是用更多的自由換來的。我認識一些心活手快的優秀青年,他們認為叫
化子不能搞文化,得先賺錢,等錢賺夠了再回頭搞文化還不遲。問題是賺了錢之後,一
個人的價值觀念就變了。經濟帶頭的社會,對我們的青年真是一大考驗。
五子神童一出現,程凌的價值觀念便受到新的震撼。對於他的朋友們,能夠末卜先
知的神童是一株搖錢樹,可以用來號召觀眾,猜考題,測股票。馮為民提議向神童求解
人類前途之類的大問題,立刻遭到否決。大家都認為大問題太浪費時間,還是搖錢重要
。
正當這時,神童忽然失跡了。等到他尋獲時,他已經喪失了神力,於是搖錢樹倒,
財奴四散。臺北社會唯利是圖的現象,到此反映無遺。通俗電影和武俠小說婺s雄奪寶
的公式,到了張系國筆下,揚棄了暴力,保留了懸宕,竟用來處理這麼嚴肅的題材。這
一點再度證明,廢銅爛鐵,張系國隨手拈來,都能派上用場。
人人都想投機取巧.,不勞而獲,身為機巧之鑰的神童,在接受重大考驗的關頭,
竟然捨天巧不用,而用人謀。這種死堥D生,自絕以自拯的勇氣,令程凌感愧。這才是
真正的自由,誰說歷史是不由人的?神童說:「我不需要末卜先知。我自己會下。」下
棋:是一個象徵。世事如弈,成敗還靠自己。程凌回到自己的畫,他恢復了信心。《棋
王》不愧是一部傑出的寓言。
書中還有一位獨來獨往的角色,劉教授。這是張系國創造的最迷人的角色之一。︵
真希望張系國寫一部《儒林新史》,讓我做第一位預約的讀者吧。︶我說迷人,因為劉
教授也是一位可黑可白彈性很大的角色,偽君子,大蓋仙,江湖學者,青年才俊,似乎
交疊在他的身上。初見此人,有點可笑,有點可鄙,也有點可惡。在張系國嘲弄的筆法
下,這位大騙子竟然被眾人同謀的騙局所愚,反而處之泰然。看到這一幕,又覺得此人
值得同情,竟有點可愛了。劉教授既不願死讀書,也不願死賺錢,祝願意戲奕人間,「
小混」一場。
這麼說來,《棋王》的世界堥癡S有一個真正的惡人。張系國審視的人性,是弱點
,不是罪惡。弱點是值得同情的,張系國對他的人物,向來是同情多於譴責。他是一位
寬厚的道德家,一位筆鋒略帶漫畫諧趣的諷刺作家,性情溫和,點到痛處為止,並不刻
意傷人。他的諷刺畫是線條清晰的鋼筆素描,簡潔而精確,不是刀鋒凌厲的木刻,是庫
魯克先克,不是杜米葉。
《棋王》的文體穩健中透出誡諧與灑脫;對話,動作,外景,意識,回憶等等組合
得自然而流暢,偶爾也穿插一點蒙太奇之類的手法,但不耽溺成癖。作者是一位能放能
收的文體家。他的對話是一絕,從不失誤。比起他的對白來,某些作家的對白顯得死氣
沉沉,像臺詞不熟的排演。他的敘述部分有時稍感逞才,失之駁雜。例如程凌見到丁玉
梅,「股怒氣,頓時飛散到爪哇國」之類的文句,放在敘述奡N不如放在對白埵n。我
始終以為,對白的文體應與敘述的文體有所分別,才能收對照相襯之功。此外,長於思
考的張系國並不拙於抒情與寫景,他的小說存知性與感性之間乃得保持適度的平衡。他
的發展輕快而有節奏,少有拖泥帶水之病。故事說得這麼高明,對白簡直不用改寫,《
棋王》如能拍一部電影,即以臺北市為背景,一定非常叫座。就看那些成天在甚麼風甚
麼夢堮趕g藏的「愛情卡通」的導演們,有沒有先見之明了。
因為這才是臺北。
一九七五年三月
張士嘉連攔三輛計程車,才攔到一輛有冷氣的,他和程凌忙鑽進去。司機要按下里
程計,張士嘉止住他。
「別急,先開冷氣。」
「對不起,先生,冷氣機壞了。」
「為甚麼不早講?我們換一輛。」
張士嘉推開車門,程凌坐茖S動。
「算了罷。沒多遠,熱不死你。」
「有冷氣車,不坐白不坐,還是換一輛。」
程凌伸手把車門關上。
「開車開車。到電視大樓。」
司機回頭看他們。程凌說:「不要理他。開車。」
張士嘉也說:「好啦。到電視大樓。」
司機發動機器,嘴堜B儂荂G、「年紀輕輕的,祇曉得享受,冷氣有那麼要緊?我
們剛到臺灣,電扇都沒有,還不是活過來了?現在連坐車都要冷氣,真是在福不知福。
」
張士嘉坐直身軀。程凌接住他,掏出香煙。
「來來來,大家抽一根。」
司機點虓洁A又發話了:「兩位看樣子也唸過書。學校埵陵梜W,兩位一定知道。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
坐計程車有坐計程車的規矩,上車就得坐一程。這位先生一看沒有冷氣,就要下車
。幸虧碰到我好脾氣,換別人早就找你麻煩了。」
程凌對張士嘉扮個鬼臉。
「約好甚麼時候?」
「四點半。」
「下甚麼棋的?」
「一百元賭你三次猜不到。」
「圍棋?象棋?西洋棋?」
「五子棋。」
「搞妳不過。五子棋有甚麼好比,格調太低了。」
「管他呢,總比書法比賽、珠算比賽好些。我已經黔驢技窮,你又不幫忙多出主意
。」
程凌看茖挾‘~,突然大叫:「小心:」
車子猛然右轉,一位摩托騎士擦身而過。司機怒喝:「我死啊?」
張士嘉回過頭,那輛摩托車翻倒在路旁。
「是你的錯。你太靠左邊,過了線。」
「怎麼是我的錯?你這位先生講話好沒有道理。摩托車根本不該走內線。他自己超
車,跑到我這邊來。就算出車禍,是牠的錯,怎麼說我過線?你們讀過書的人,講話要
多用用腦筋。沒有看清楚,不要亂講話。」
程凌和張士嘉都搖搖頭。程凌胡亂吹起口哨。車子在電視大樓對街停住。程凌俯身
向前:「可不可以請你兜過去?」
「不行。」
張士嘉推開車門跳出來。程凌付了車費,追上張士嘉。
「誤上賊船,受不了。」
「都是你。叫你換輛車你不肯。」
「你不講換車,他就不會發脾氣。」
張士嘉笑了。
「算我的錯。為了坐冷氣車,聽一場訓話,也值回票價。」
程凌推開電視大樓的旋轉門,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張士嘉直拉衣領,讓冷氣灌進去
。
程凌走向電梯,三位少女候在一旁。電梯門開了,程凌讓她們先進去,撳下九樓的
電鈕,朝女孩投出一個問號。
「請按三樓。謝謝。」
三樓。幾個女孩出去。程凌再歡一次九樓。
「新來的?長的都不賴。」
「大概是訓練班的學員。」張士嘉看看錶。「剛好。我想半個鐘頭就可以談完。」
「妳會下五子棋?」
「我不下。祇是先隨便跟小鬼談談。如果覺得有苗頭,再另找高手考驗他的功夫。
」
「神童世界最近收視率如何?」
「不佳。我們有我們的基本觀眾,但還是站不住腳。我這個節目製作人恐怕幹不長
了。主意是你想出來的,我垮了一定找你算賬。」
「我的主意並不壞,你要找真的神童。假神童,誰愛看?」
「臺灣那埵釣獄穧h神童。你算算看,一千四百萬人口,就算二十萬人埵酗@個神
童,七十個。神童世界已經播出三十一次,用完一半了,還有甚麼戲唱?」
「你找到的都算不上神童。小楷寫得好就是神童,人可笑了。現在運會下五子棋都
算神童,你的節目當然沒救。」
「別盡說風涼話,幫忙出主意,千萬拜託。」
九樓的走廊娷\了一架鋼琴。丁玉梅坐在鋼琴前,端詳茧^譜。看到他們走來,她
綻開一個微笑,舉起手臂:「梅。」
張士嘉說:「妳怎麼在這堙C人呢?」
「他在你辦公室。我跟他實在沒有甚麼好談的。我又不會下五子棋。問他別的,他
都答不上來。木得很。你跟他談談就知道了。」
「妳要不要一起談談?」
丁玉悔皺皺鼻子。張士嘉看程凌,程凌連忙說:「我在外頭等你。我也不會下五子
棋。」
張士嘉嘆口氣。
「情況不妙。兩星期找不到一名神童。這位準神童,我們的大小姐又不喜歡。」
「我沒有說不喜歡。我又不懂下棋。說不定他棋買下得好,一美遮百醜。你自己跟
他談嘛。」
「好吧。你們不要跑遠,我就出來。」
丁玉梅等張士嘉走開,輕聲問程凌:「你真的不會下五子棋?」
「會是會,可是我沒興趣陪神童下棋。」
丁玉梅璞啼笑起來。
「甚麼神童,還不都是小孩子,比較有點天份就是了。前幾次盡是音樂神童。唱歌
、拉提琴、彈鋼琴,好膩味。還是上個月的心算神童有趣,他真的算得快。你看到了吧
?」
「沒有。我那次剛好有事。」
「哼,說謊。你一定不喜歡看神童世界。」
「妳主持的節目,我怎麼會不看?不想看神童,也想看妳。對不對?」
丁玉梅眨眨睫毛。她站起來,闔上琴蓋。程凌掏出煙,丁玉梅接過一根。
「誰找來約五子棋神童?」
「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同事親戚的小孩。」丁玉梅從長褲背後口袋摸出打火機。「
一是一陣才好玩哩。好多家長把小孩送來,一定說是神童,不能上電視就大發脾氣。把
張士嘉搞慘了。他老是說你害人不淺,後悔不該聽妳的主意。」
「這傢伙過河拆橋,下次不幫他出主意了。」程凌說。「走,我請妳吃西瓜去。」
「現在啊?張士嘉不是要我們在這媯孕L?」
「我們就到樓下餐廳,一會再上來找他。」
電梯堙A丁玉梅目不轉睛望茧{凌。
「你好像又胖了。」
「我和你們女人一樣,最忌諱這字。」
「我才不怕胖。我想胖還胖不起來呢。我媽老嫌我太瘦,怕我肚子埵陰H生蟲,還
要我吃小兒鷓鴣菜,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就是小時候吃鷓鴣菜吃大多,消化系統太過健全,才有今天。」
丁玉梅睜大眼睛。
「真有這麼靈?那我倒要試試看。」
「可是妳必須戒煙。吃鷓鴣菜不能抽煙,否則反而會鬧消化不良。」
「我就知道你騙我,我抽煙祇是玩玩,又不是真吸進去。對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
丁玉梅舉起左手臂,湊到程凌面前。
「恭喜恭喜。訂婚怎麼都沒通知一聲?」
「死相。也不看清楚戴在那一根指頭上。我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漂亮不漂亮?
」
「他從新加坡回來了?」
「又走了。漂亮不漂亮?有半克拉呢。」
「說不定是假鑽。」
「你這個人!總有一天,有人會好好整你,我才樂呢。」
程凌要了兩客西瓜。丁玉悔碰到一個熟人,他又多要了一客。搬回桌上。丁玉梅大
方的招呼。
「給你們介紹一下。王小姐。程總經理。」
「我已經替妳拿了一客西瓜,沒關係吧?」
王小姐吃吃笑看。
「程總經理真是人客氣了。」
「我叫程凌。總經理的頭銜,唬人用的。妳看我這樣子像總經理嗎?」
丁玉梅對王小姐說:「他真的是總經理,有一家廣告社在南京東路上。程凌,你給
她看你的名片。」
「我沒有名片。」
「他有。好考究的名片。妳一定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名片。程凌,拿一張出來。」
「我沒有名片。」
「拿一張出來。」
程凌從皮夾堭ルX名片。丁玉梅一把奪過去,遞給王小姐。
「妳看,摺起來的名片,設計得好別致。他自己設計的。程凌還是畫家哩。」
「我不是畫家。」
「假謙虛。畫廣告畫也是畫家。程凌還會速寫人像。程凌,你現在就給王若芬畫一
張。」
「別胡鬧。」程凌對王小姐說:「王小姐也在電視公司服務?」
王小姐點點頭,丁玉梅搶看說:「她是我們公司新聞採訪組的副主任。程凌,你給
她畫一張速寫吧。」
程凌不理會丁玉梅。
「王小姐是學新聞的?」
「不是。我和玉悔是同學,我比她高兩班。」王小姐擺弄茧{凌的名片。「程先生
真是多才多藝,這名片設計得好極了。」她把名片收到皮包堙C「對不起,我得回去了
,謝謝你請客。你們慢慢談啊。」
程凌站起來。丁玉梅說。
「下次妳該叫他給妳畫一張速寫,擺擺。」
王小姐笑蚋I頭。程凌坐下,拿起小叉子。
「幹甚麼把人家嚇跑。」
「唷,幫你介紹女朋友,還不好?有我大力宣傳,你的廣告社生意也會好些。」
「搞妳不過。下次不請你客。」
丁玉悔不作聲,低頭吐瓜子。程凌看見張士嘉朝他們走來。
「這麼快就談完了?」
「真沒甚麼好談。」張士嘉一屁股坐下,猛拉衣領。「這埵n熱!奇怪,怎麼沒開
冷氣?那個小鬼祇會下五子棋,別的甚麼也不懂。我看祇好安排他和別人下幾盤棋,再
穿插點節目。」
丁玉梅檯起頭。
「怎麼,你決定要他?」
「不要他,怎麼辦?再來一次音樂神童?饒了我吧。上次那個小提琴拉的之破就別
提了。捧這種神童真是造孽。」
「不是說誰還要送他列維也納深造?」
「我可沒說。程胖,來根煙。」
程凌把整包煙塞給張士嘉。
「都給你。」
「你要去哪堙H」
「永和。我晚上有應酬。」
「還不到五點,再生一會。喂,大小姐,星期四下午我要小鬼再來一趟。老龔,你
我,我們三個人先好好研究一下。」
丁玉梅說:「程凌,五子棋究竟怎麼下?是不是把五個棋子擺成一條線就算贏?橫
的,直的,對角都可以?」
「就是這麼沒有學問。五子棋神童,真驢透了。」
張士嘉制止他們的笑聲。
「別笑。那小鬼說他從來沒輸過。假如他真能盤盤贏,倒也有點道理。」
「你最好找人先試試他。搞不好他運五手棋也輸掉,神童世界就砸鍋了。」
「當然。小鬼說他還會下一子棋,兩子棋,三子棋,四子1。一二三四五,都會下
。
所以他會下五種棋,五面稱雄,我完全服了他。」
大家都忍俊不禁,丁玉梅笑出眼淚,伏在桌上。程凌說:「一子棋怎麼下?豈不是
誰先下誰贏?」
「我也不懂。星期四一定要試試他。歡迎你來觀戰。」
程凌站起來:「我得走了。到永和搭幾路?」
「你先到火車站,再搭5路。這時候一定很擠,乘計程車簡單些。」張士嘉柏拍頭
,「差點忘記。那麼神童世界的新片頭還是拜託你設計了?」
「一句話,五天後繳卷。」
電視大樓前的候車站擠滿下班的人,也有幾位學童。程凌打量其中一位特別精靈的
,走過去問:「妳是不是下五子棋的?」
小孩搖搖頭。大家都在看他。程凌想了想,決定還是乘計程車﹄到永和的路出奇的
擠,還沒過橋就完全堵住了。程凌後悔把煙全給了張士嘉。他解開領帶,摺好,收進西
裝口袋。為甚麼總是選永和聚餐?下次應該建議換個地方。程凌拿出手帕拭汗。真他媽
的熱。想不到張士嘉比他還怕熱。也許張士嘉並不怕熱,祇是難纏。那小子是有點難纏
,野心也不小。神童世界,程凌隨便出個主意,居然被張士嘉三搞兩搞,搞成電視節目
,獨當一面幹將起來。不能否認他有兩手。這根線不能放。將來一定還有甜頭。即使神
童世界砸了,張士嘉必定另起爐灶,電視公司的大頭對他好像不賴。這根線不要放。弄
得好,拉來幾個大客戶,吃用不盡。程凌脫掉西裝上衣。計程車媦鬖蒸籠,他探頭出
窗外,橋上略微鬆動,後面一衝,又堵住了。程凌不耐煩,對司機說:「我就在這堣U
車。」
程凌過了橋,發現橋頭果然有車禍。一輛三輪小貨車橫翻倒地,司機氣虎虎站在旁
邊,兩名警察指揮車輛繞路。程凌往前走一條街,又攔住計程車,沒一會就到了餐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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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姐帶他進樓上隔間,祇有馮為民一個人在啃瓜子。
「又是我最早到。」
「中正橋堵住了,今天大家都會遲到。」
「你通知齊飛沒有?」
程凌搖頭說:「整個上午打電話都找不到他。」
「他有兩個號碼。你兩邊都試過?」
「我祇知道他公司的號碼,另外一個號碼是哪堙H」
「你還不知道?」馮為民推過來一碟瓜子。「齊飛有小公館。」
「別開玩笑。他哪媟|有小公館,一個老婆都養不起,再養個小的,瘋掉了。」
「也許不能算小公館。女朋友。聽者姚說很要好。」
「老姚的話哪能信。」
「不管他,齊祇有兩個號碼不假。有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有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現在打個電話給他?」
「算了,我身邊沒他號碼。你老哥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廣告社賠了一點,股票倒賺了一點。你呢?」
馮為民俯身從桌底拿出一個紙袋。
「現在搞這玩意。」
程凌打開紙袋,瞥了一眼。餐刀、餐叉、剪刀、小工具刀,一大堆鋼製用具。
「外銷是吧?」
「訂單已經收到好些份,都是歐洲人買。寄去樣品就開來L/C,比對國人爽快。」
「路遠,利潤少些。」
「其實一樣。我們報價就開c&F,根本不考慮FoB,這樣更好做。」
程凌把紙袋還給馮為民。
「如果樣數多的話,我幫你設計一本郵購目錄。」
「我們不玩這種遊戲,郵費就坑死你。還是批發實惠。老哥,做生意要大處茞插C
小魚小蝦吃之無益,徒傷精神。要撈就撈一票大的。」
「理論不錯。就跟炒股票一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誰不曉得。就是把握時機難
。」
「我還有一個理論。」馮為民將瓜子殼噴到地上。「我還有一個理論。無論做甚麼
事情,靠四樣:天時、地利、人和、財通,缺一不可。做生意,做學問,都一樣。做生
意當然靠這四樣,做學問也靠這四樣。甚麼時代,甚麼地方,甚麼人,甚麼經濟背景,
能夠做甚麼學問,一分析就清清楚楚。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死命想做學問,結果自找
苦吃。」
「妳遠去臺中教書?」
「祇教一門西洋通史。一星期去一趟,調劑調劑。這種東西,」馮為民指指紙袋,
「到底乏味得很。」
程凌想說甚麼。小姐排開門簾,高悅白、陳澤雄和洪惕走進來。高悅白把帶來的金
門高梁擺在桌上。
「黃瑞淑有事不能來。老宋出差去南部。今天中正橋好擠。」
馮為民說:「程胖沒通知齊燕。就我們幾個人了。」
「又沒通知齊飛?程胖該打。」
程凌說:「不是我的錯。喂,誰選的這家餐館?每次都吃海味,我要提出嚴重抗議
。」
高悅白指馮為民。馮為民說:「程胖就愛吃肉。老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啊。你
不想想血管硬化多可怕。說你未能遠謀,絲毫不錯。」
小姐端茶進來。陳澤雄點了菜,大家沒有異議。菜餚滋味很好。五個人幹掉兩瓶高
梁。洪惕意思再要瓶酒。高悅白反對,說不如到他家再喝。陳澤雄起先不肯去,被馮為
民罵了一頓。高悅白原來開了他的金龜車來。五個人勉強擠進去。程凌個子大,他們讓
他坐前座。高悅自住士林。再經過中正橋,肇事的小貨車已經不見影。程凌搖下車窗
玻璃,涼風吹進來,酒釀了,程凌感覺有點睏。肚子上溫溫的一層,臉頰似乎也浮看油
,很恰意的酒足飯飽。程凌閤上眼,肩膀被人猛搖一陣。
「別睡覺。」馮為民的聲音。「吃飽了就睡,老哥,你知道是甚麼?」
「少惹我。」
「程胖,聽說你在追電視公司一個姐兒,甚麼節目的主持人。」
程凌推開馮為民的手臂。
「絕對沒有這回事!」
「老朋友還不肯坦白,人不夠意思了。」
「完全生意上的來往。我替神童世界設計片頭,才多跑幾次電視公司。我主要想拉
他們廣告客戶,搭上線,以後好辦事。」
洪惕插進來。
「神童世界?那個主持人的確是灑妞,程胖眼光不差。」
「我和她可說純粹是朋友。」
馮為民說:「是不是又想收地做乾妹妹?」
車堥銗L的人都笑了,洪惕笑得最響。
「程胖老毛病沒改,還在當乾妹妹收藏家。兩打總有了吧?」
「他媽的,今天又誤上賊船。我哪埵陸悟f妹。」
「黃瑞淑總是妳的乾妹妹,賴不掉的。」
「也不過說茠悸情C」
「說茠悸情H可惜今晚黃瑞淑沒來。我曉得,你們遠交拜過……我意思說結拜過。
」
眾人又笑。馮為民說洪惕太差勁,兩杯高梁下肚就胡言亂語。洪惕說他沒醉,他國
學根基太差,一向搞不清交拜和結拜。高悅白說不要拿黃瑞淑開玩笑,她是我們大家的
妹妹。眾人沉默下來。半晌,馮為民說:「沒聽說她有男朋友?」
沒有人回答。馮為民自言自語說:「眼界太高,麻煩。我倒聽說有一個大學教授在
追她。」
「誰?」幾個聲音同時問。
「我也不清楚。姓劉甚麼的。據說象棋下得很好。」
「這個人我曉得。」洪惕說,「他從前是象棋棋王,人極聰明,覺得上青年才俊人
物上「棋王配黃瑞淑,配得上配不上?」
高悅白打斷大家的話,說要去加油。車子進了加油站,高悅白推開車門出去。程凌
轉過頭,朝後座的馮為民磅嘴。
「別再提黃瑞淑,有人不愛聽。」
「我明白。一時說溜了嘴。」
往士林一路上,高悅白沒說甚麼。到他住的公寓,眾人情緒略好。高悅白不理會洪
惕抗議,拿出洪惕的詩集朗誦。程凌不知怎的和馮為民又吵起來,為歷史決定論爭辯得
面紅耳赤。後來洪惕馮為民高悅白都醉了。陳澤雄出去明計程車,和程凌把馮為民洪惕
送回家。洪惕在車上大吐,搞得十分狼狽。程凌回到家,已經半夜兩點。母親和弟弟早
已入睡。弟弟在電話機旁留了張紙條:「有一位丁小姐幾次來電話」。程凌日很渴,打
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躺在床上,肚子無緣無故隱隱作痛。又起來找阿司匹靈,用啤
酒沖下。二點多,肚子不痛了,程凌方矇隴入睡。
「哥哥,電話。」
程凌一骨碌爬起來。。客廳掛鐘才七點半。程凌罵幾句,將聽筒夾在左下額,手
拿看襪子。
「哪一位?」
丁玉悔的聲音。
「怎麼昨晚不回電話。你知道我打了幾次?」
「對不起,回來太晚了。昨天雜誌社同仁聚餐,鬧到兩點。」
「我不知道你還辦雜誌。」
「從前學生時代的刊物,早就垮了。甚麼事?」
「張士嘉要我打電話告訴你,請你今天下午來一趟。」
「不是星期四找那小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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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改了。張士嘉約的高手祇有今天下午有空。」
「我來做甚麼?請告訴張士嘉,片頭五天後準定設計好,包他滿意。神童下棋我就
不看了。」
「不行,你一定要來,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
「那又當別論。甚麼事?」
「你記得昨天請一位王小姐吃西瓜?人家今天中午要回請你。」
「哪有這種事。」程凌扣好上衣。「喂,妳不要出我洋相好不好?」
「誰出你洋相?好心替你介紹女朋友,不領情拉倒。十二點鐘,中山北路的榕榕園
,記好。」
「喂,我中午有事……」
對方掛斷電話。程凌撥了幾次丁玉梅的電話,線忙。他媽的,搞甚麼玩意。費盡心
機,她還是拿你當大哥哥看待。又是替你介紹女朋友。為甚麼每次下場都如此淒慘。程
凌憤然放下聽筒,想起馮為民的話,有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有人得來全不費工夫,長嘆
一聲。弟弟懶洋洋站在廚房門口。
「鍋埵陬}飯。」
「你自己吃。」
「又失戀了?」
程凌不答話,弟弟跟進房間,看他打領帶。
「週末我們那一夥開舞會,來混混吧?」
「你少管閒事:」程凌指荍怬抳韝l。「告訴你,我開始泡蜜斯,妳還在地上爬。
你早得很哪。」
弟弟聳聳肩,懶洋洋晃開。
「人家說失敗為成功之母。吃一次虧,應該學一次乖。你那套辦法太落伍,土法煉
鋼,又不求改進,當然節節失利。」
程凌追出去。
「再囉嗓一句看看。」
母親打開房門,瞪他們兩眼。
「一早就大呼小叫。這麼大人,害躁不害躁?程凌,昨天打電話的女孩是誰?」
弟弟在那堸筒Ф芊C程凌忍住氣回答:「她是電視公司神童世界的主持人。」
「我看過她的節目。很不錯,端莊大方。剛才又是她?」
程凌覺得必須解釋清楚。
「我和他們公司業務上有來往口我替他們設計片頭。完全生意上的交情。」
弟弟突然說:「你電話婸*奏ㄓU棋,怎麼回事?」
「沒你的事。」
「他們邀你去看神童下棋?我可不可以去看?」
「甚麼神童。下五子棋的,可笑之至。」
「五子棋下得好也不容易。我們一起去看。」
「你少來。」
「程凌,帶你弟弟去。」
「好吧。下午雨點妳到廣告社找我。」
程凌住在四樓。一樓住戶有一輛豐田牌小汽車,自己縫了布套,每晚同太太刷洗汽
車身,罩好套子,養兒子般仔細。前天有人把布套偷走,他幾乎氣瘋,叉川太太趕縫一
個。程凌推開公寓大門。他正身穿睡衣,滿手油垢,站在車子旁,眼征征望看機器。
「林先生,又有甚麼問題?」
「我的電瓶被偷走了。」林先生好像要哭。「別的都好好,電瓶偷走了。」
「太豈有此理。林先生,你下次可以買一種鎖,將車蓋鎖上。」
「我的電瓶。甚麼人會偷我的電瓶?」
「可能小孩惡作劇,偷電瓶去賣。」
林先生握緊拳頭,仰天朝左鄰右舍怒吼。
「我一定要把你抓到:」
程凌看林先生沒有心情聊天,乘他不備溜走,在巷口喝碗甜豆漿,恰巧趕上公共汽
車。程凌家附近有一片水田,這兩年沒種甚麼,聽任野草蔓延。有人牽來水牛養在田地
上。每天早上公共汽車經過,水牛就從草堆探首做長鳴狀。程凌從未聽它真正叫過。永
遠是一幕啞劇。伸長脖子,似乎就要叫了,但是不明。程凌猜想是隻老牛,他其實看不
出牛的年齡。牛長相不差,頗有水牛的氣概。如果運用一點想像力,程凌還可以假想它
是隻犀牛,躲在草叢堙A虎視沈耽望茪螂穭W的車輛。這想法使程凌頗愉快,他迅速忘
記丁玉梅的事。早上搭公共汽車,程凌心情總不壞。他喜歡太陽。他喜歡早晨。他努力
把肚子縮進去,覺得精神抖擻。
廣告社的小妹倒來熱茶。程凌啜荅龤A打開卷宗。廣告社近來生意略有起色。前天
周培拉來筆生意。沒多少錢。設計一套彩色宣傳用幻燈片。但對方是大貿易商。做得好
,將來是細水長流的主顧。程凌決定自己處理這樁。另外一家私立學校委託設計的展覽
圖片,可以讓小童試試。神童世界的片頭。程凌已經有了構想。他攤開紙,聚精會神勾
畫出草圖。十點鐘,周培和小董終於來了。周培一上樓就嚷:「程胖,有我的電話沒有
?」
「沒有。」
「沒有一位宋經理打電話來?」
三上午都沒電話,從八點到現在。」程凌特別加重「八點」兩字的語氣。
「奇怪。」
周培立刻拿起電話,躲到角落堬蚆n低語。小童湊過來看程凌的設計。程凌解釋清
楚他的構想,要小董再晝幾張草圖。小董搔搔頭,坐下來埋頭苦幹。程凌瑞起茶杯走到
窗口。周培還在打電話。周培是個人才,滿有小聰明,外頭全仗他跑。程凌唯一的不滿
是他十分鬼門鬼道,許多事不肯讓程凌曉得。雖然說三人合夥,一字並肩王,到底程凌
是老大。掛蚆`經理的招牌,外頭事情都摸不清楚,有點說不過去。但話又說回來,除
了電視公司,幾根線都是周培搭上的。周培是業務經理,也該向外發展。如果不是他弄
來炒股票的情報,小撈一票,公司早就垮了。程凌仔細想想,決定不必為這些小事和周
培弄得不愉快。唯其如此,他更覺得不可輕易放鬆電視公司這條線。如果能約上幾條大
魚,周培也不敢小覷他外面的關係。多年交情是一回事。生意上的合作,還是建築在彼
此相互需要上頭。程凌舉起杯子,才發覺祇剩下幾片茶葉黏在杯底。
「小妹呢?小妹:」
小董檯起頭。
「下樓去了。」
「又下樓聊天。真白雇了她。」
程凌找到熱水瓶,倒滿自己的杯子。周培放下電話,擺出左巴的舞姿,連擊三下手
掌。
「程胖,有教了。多頭圍剿空頭,志在必得。絕對可靠的情報。怎麼樣,我們要不
要參加一份?」
「甚麼股票?」
「天機不可洩露。先說,我們要不要參加一份?」
程凌猶疑了一下:「還是不要冒險吧。我們自己業務剛有點進展,何必搞旁門左道
。」
「程胖,沒有你說的旁門左道,我們上個月怎麼過關的?做生意要隨機應變,觸類
旁通。廣告公司可以搞,有機會也可以做做股票。你太保守了。」
「不是我保守。我們又不是多頭。股票做垮怎麼辦?」
「股票做垮,大不了公司宣告倒閉,從頭來起。」周培舞到小董桌前。「我們不是
多頭,軌跟茼h頭跑,準沒錯。小童,對不對?」
小董一堆眼鏡,慢吞吞的說:「我想,我們這個月有幾筆生意,先做完了再談炒股
票。」
程凌說:「我贊成小董的意見。」
周培以手加額。
「兩條驢。跟你們談做生意真累。半年前兩條驢,半年後還是兩條驢。怎麼教不會
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守株待兔不是辦法。我有絕對可靠的內幕消息,天賜不取,必
有後禍。」
「你和那位陳經理甚麼關係?」
「宋經理,不是陳經理。」
「你和那位宋經理甚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放心,他不會坑我們。」
程凌知道周培不肯講,有幾分惱火。
「兵不厭詐。怎麼知道不是故意放空氣?搞不好我們變成空頭的陪葬。」
周培提高聲音:「算我沒說。算我放個屁,好不好?媽的,這麼婆婆媽媽,不要搞
算了。天底下有沒有百分之百穩當的生意?歐納西斯怎麼起家的?做生意就要豁得出去
,該賭就賭,人起大落。這麼婆婆媽媽,不要搞算了。」
程凌看小童,小童摘下眼鏡,掏出手帕細心擦拭。小童沒有意見時,總是來這麼一
手。程凌信心動搖。周培說得十拿九穩,不如讓他試試?程凌想到剛才周培神祕兮兮的
樣子,不滿的情緒又湧上來。
「這位宋經理既然如此夠意思,我們可以見面談談。大家瞭解瞭解,親熱親熱,以
後彼此多多照顧。周培,你約個時間如何?」
周培怔了一下,說:「好,一言為定。你不相信我,直接和老宋談也好。就有一樁
,當了人家面,不要搞窩堣洁A讓人家看笑話。你不要混,我在外頭還要混。」
周培又開始打電話。程凌突然記起中午的約會,囑咐小董兩句,拍拍周培肩膀,跑
下樓。小妹果然在鴻新公司堬嶀恁A有說有笑。程凌瞪她一眼,小妹似乎沒看到,索性
背朝茈L,格格笑荂C程凌覺得很沒面子,坐上計程車,臉上還訕訕的。人善被人欺,
馬善被人騎。一個小妹也罩不住,難怪周培不服你。周培也許完全好意,是你犯了小人
之心。自家兄弟,不必處處曹操。程凌想想自己剛才言語,不免對周培略有抱歉之意。
小童主見不深。周培堅持要炒股票,就讓他再炒一次,省得離心離德,周培說的也
對。
反正公司全部家當不過名片文具之類,地方家具全是租的。垮了,從頭來起,怕甚
麼?
怕壞了名頭?剛開始做生意,畫家朋友們奔走相告:「程凌做生意了」,好像李敖
開牛肉麵攤般不可思議。沒甚麼不可思議,畫家也要吃飯。半年下來,程凌習慣了,別
人也習慣了,還羨慕他有生意頭腦。「程凌能畫畫,又能做生意,了不起!」程凌成了
英雄人物,在畫界另有一種江湖地位。總經理畫家。程凌坐在車中,自顧自微笑起來。
有辦法一定開次畫展,不是文人畫,是財子畫。祇畫一樣東西。鈔票。世界各國各式各
樣的鈔票。
必定轟動。程凌想得高興,幾乎錯過榕榕園。他隔了幾家店才下車,急急忙忙跑回
頭,還沒進玻璃門,背後有人拍他一下。程凌回頭一看,是張士嘉。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你怎麼在這堙H」
程凌詫異的表情,引得張士嘉笑了。
「我怎麼不在這堙H丁玉悔沒告訴你我請客?」
「你請客,請誰?」
「請你,丁玉梅,採訪組王小姐,還有一位劉教授。我現在就等他。要不要先進去
陪兩位小姐?」
「也好。」
丁玉悔和王小姐坐在角落,程凌從她們背後繞過去。
「講悄悄話啊?」
丁玉梅哇的叫出聲,看到是程凌,丁玉梅對他皺皺鼻子。
「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張士嘉堅持要請客,王若芬祇好改天請你。」
王小姐吃吃而笑,程凌有點窘。
「無功不受祿。王小姐太客氣了。」
「人家肯請客,你就不要假客氣。懂不懂?」
丁玉悔穿一襲淡紅迷地裝,頭髮挽上去,紮寶藍緞帶。程凌暗中喝采,想誇讚兩句
,嘴堳o說:「張士嘉向來一毛不拔,難得自動請客。他還請一位劉教授?」
「就是那位高手,請來和小鬼下五子棋的。對了,我昨天回家,聽你的話吃小兒鷓
鴣菜,好難吃唷。」
「不難吃,吃慣就不難吃。」程凌想起馮為民提到一位劉教授在追黃端淑。「這位
劉教授是不是象棋高手?」
「我不知道,你問張士嘉。」丁玉梅從皮包堭ルX一包東西。「你說不難吃。這
有一句鷓鴣菜,你表演吃吃看。」
「假如是他就妙了。」
「要不要吃吃看?」
「我從前吃多了,不能再吃。」
「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吃。那為甚麼騙我吃?」
隔壁幾桌的客人都朝這邊看,程凌改變話題:「妳看,張士嘉和棋王來了。」
張士嘉帶來劉教授。程凌站起來,劉教授比他還高半個頭。握手堅實有力,聲音較
他低八瘦。程凌道聲久仰,劉教授不經意點點頭。張士嘉要大家坐下,程凌和劉教授坐
一邊,兩位小姐坐對面。張士嘉另外搬來張椅子。
「今天難得請劉教授和我們發掘出來的小棋王下棋。劉教授從前是象棋棋王,名重
一時。」
劉教授微微一笑。丁玉梅睜大眼睛問:「妳會下象棋,也會下五子棋?」
張士嘉說:「五子棋比象棋簡單,對劉教授而言,是殺雞用牛刀了。」
「那麼小孩子一定不是你對手,怎麼辦?」
劉教授露齒微笑說:「不見得。我和年輕人下棋,不一定要贏,也有提拔後進的意
思。我贏他們棋,沒甚麼了不起。他們能贏我的棋,就可以一舉成名。所以找常常寧可
讓他們贏。」
丁玉梅偏蚗Y看劉教授。
「劉教授年紀不大嘛,怎麼講話七老八十的,口口聲聲年輕人。你也很年輕嘛。」
張士嘉插嘴說:「的確。劉教授是青年才俊,深受有關方面器重。劉教授不僅棋下
得好,還是水利專家呢。」
劉教授謙虛的低下頭:「不當法眼,不當法眼。丁小姐說得不錯,教書久了,容易
養成倚老賣老的習慣,請原諒。」
眾人一時沒話說。程凌有幾分不自在,眼睛往下玉梅和王小姐掃去,恰巧王小姐也
在看他,因目相接,程凌忙移開目光。程凌高興起來,說了個笑話。王小姐抿嘴笑了,
丁玉梅似乎沒聽進去,一逕問劉教授甚麼是水利專家。
劉教授很耐心的解釋。說了半天,程凌完全沒聽懂,看張士嘉,他對程凌做個無可
奈何的表情。兩位小姐卻專心在聽。丁玉梅還問了幾個程凌覺得無聊的問題,劉教授一
一答覆。餐後,張士嘉提議大家去電視大樓。程凌說要回廣告社接他弟弟,橫豎一輛計
程車坐不下五個人。出乎意外,王小姐說願意跟他一起去。程凌便先攔計程車,回頭一
看,丁玉梅跟了出來。
「你瞧,人家對你有意思吧?」
程凌口頭否認:心中有些飄飄然。丁玉悔又流一句:「不要忘記謝我。」
她和張士嘉劉教授上了車。程凌替王小姐拉開車門,上了另一輛車。程凌吩咐司機
到南京東路三段,心中猶在詫異王小姐之敢做敢為。王小姐說:「程先生,聽說你還是
相當有名氣的畫家。真了不起。」
程凌謙虛的笑笑。可惜劉教授不在座。一個人時常能謙虛的笑笑,委實是很痛快的
事。程凌想,劉教授倒是高悅白的好對手。劉教授、黃端淑和高悅白,是否正形成三角
關係?
「程先生一定認得許多畫家。你認得高悅白嗎?」
程凌一驚,忙說:「認得。很要好的朋友。」
「那真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要請教程先生,希望你不要見怪。高悅白有沒有要好的
女朋友?」
「甚麼:女朋友?」
王小姐似乎怕他誤會,趕緊接下去:「程先生,我坦白說罷。我的妹妹也喜歡繪畫
,她非常崇拜高悅白,還想跟他……做朋友,我父母不贊成,他們頭腦舊,以為畫家沒
出息。對不起,程先生妳是例外。我很同情妹妹。但是聽說高悅自有很多女朋友,我怕
妹妹吃虧,所以嘛,想請問程先生……」
程凌越聽越不是滋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突然對王小姐起了嫌惡感。高悅白真
夠福氣,恐怕就祇追不上黃端淑一人,世上真是一物剋一物。王小姐還不識趣的在問:
「程先生知道高悅自有親密的女朋友嗎?」
「那要看妳對親密的定義了。牽手算不算親密?接吻算不算親密?上床睡覺算不算
親密?還是柏拉圖式的親密?」
王小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做聲不得。
「高悅白前三種親密的女朋友都有,可是沒有柏拉圖式親密的女朋友。也許令妹可
以補這個缺。」
車到南京東路三段,弟弟早等茪F。王小姐始終沒有再開口,程凌向她介紹弟弟,
她繃緊了臉微點個頭。弟弟從前座回過頭說:「周培要我告訴你,明天中午約好宋經理
在雄雞餐廳見面。還有馮為民打電話找你,要你今晚打電話到他家。」
「沒說甚麼事?」
「沒有。他們找誰和神童比五子棋?」
「一位劉教授,聽說是象棋棋王。」
弟弟樂得跳起來。
三定是劉樂貽。牠是我老師。原來找他,真好玩。」
「他教過你課?」
「好幾門。他很會教書,對我們學生也不壞,我最佩服他。」
「以前沒聽你提起過。」
「你沒問。」
王小姐一到電視大樓,波說再見就推開車門,弟弟奇怪的看她走開。
「這個女的好絕,你又闖了甚麼禍?」
「少管閒事,走。」
電視大樓堨~一大堆閒人。程凌向前衝,弟弟緊跟在他身後。上來九樓,張士嘉等
人都擠在牠的辦公室堙A簇擁看劉教授和神童。大家同時在說話,熱鬧得很。程凌第一
次有機會仔細打量神童。孩子不高,祇到程凌胸部,站在劉教授身旁.,更顯得瘦弱渺
小。
三角眼,口耳眼鼻五官都小,頭部卻很大,穿國中制服,球鞋,沒穿襪子。孩子靜
靜站在人叢中央,對四周的吵鬧置若罔聞,垂茪j頭,不知想些甚麼。程凌俯下身問小
孩:「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
孩子咕嚕了一句。程凌沒聽清楚,又問一次。孩子指茖謇A上繡的名字,似乎連話
也懶得講。程凌注意到孩子右耳後腫起一塊,剃得青青的頭頂凹凸不平,一定替理髮師
帶來不少麻煩。長得真怪,程凌想。看不出甚麼聰明相。對孩子倒浮起一陣憐憫。
「你真的下五子棋沒輸過?」
孩子垂蚗Y,似乎沒聽見他的話。程凌看問不出所以然,拍拍孩子的腦袋。
「好好努力。等會別輸了。」
孩子仍垂蚗Y。劉教授倒聽見了,打量一下神童,也拍拍孩子的腦袋。
「不會輸,小朋友,不要緊張,我們下棋玩玩,誰輸誰贏沒關係。」
這時眾人稍稍安靜。張士嘉要大家靠兩邊站,請劉教授和神童坐下,搬來小茶几放
棋盤。劉教授露齒微笑,態度從容瀟灑。神童低蚗Y,兩手互搓,正眼也不看劉教授。
程凌心中微感失望。丁玉梅移到他身邊輕聲說:「怎麼樣?」
程凌搖搖頭,拿手指放在嘴唇上。丁玉悔瞪他一眼。張士嘉請劉教授猜枚。神童拿
了幾顆棋子,劉教授沒猜中。程凌剛巧瞥見孩子例開嘴,無聲息的笑了。孩子拾起一顆
白子擺在棋盤上。
劉教授輕鬆的應了一子。孩子立刻又擺上白子,兩人下得很快。程凌還沒有完全看
清楚,劉教授一擲棋子,哈哈大笑。
「小朋友,你贏了,很好,下得很好。」
果然,已有四枚白子在一條對角線上,大家都鼓掌,丁玉悔乘機問程凌:「我們出
去聊聊?」
「再看一盤。」
第二盤劉教授先手,又是神童贏。等到神童連贏第三盤,劉教授神情略微有些不自
然。他伸出大手,摸摸神童的腦袋。
「下得很好,五子棋能夠下得這麼好不容易,是個可造之材。小朋友,你應該學更
複雜的棋,例如象棋或圍棋,一定可以發揮你的天才。今天我們就點到為止了。」
張士嘉連聲道謝,劉教授謙虛的擺手,程凌在一旁大聲說:「劉教授,再下兩盤,
小神童五子棋下得不錯。劉教授一定下得更好,再下兩盤吧。」
旁人也隨聲附和。劉教授說:「五子棋祇靠手熟,沒有甚麼。將來等小朋友學會象
棋,我再好好指導他。真正有沒有天才,靠五子棋測驗不出來,還是要下象棋、圍棋才
行。」
「劉教授,機會難得,還是請你發揮全力,再下幾盤,讓我們大開眼界。」
劉教授看看錶,站起來。
「我有點事情。」
「劉教授,」程凌說,「你走就太令我們失望了。」
「我來和小神童下。」弟弟不知從哪媃p出來。「劉老師,我來和小神童下幾盤。
」
劉教授顯然認出了弟弟,他拍拍弟弟肩膀,眼睛注視茧{凌,對大家說:「這是我
的學生。老師有事先走,學生代替,也說得過去,哈哈:」
張士嘉陪劉教授走了。程凌懶得看弟弟和神童下棋,丁玉悔一把拉他到走廊一角。
「怎麼樣?」
「沒怎麼樣。」程凌不高興的說,「剛認識,能怎麼樣?」
「人家對你極有意思,昨天你走後,自動來找我,要請你客。」
「多謝妳幫忙。」
丁玉梅等待程凌說下去,程凌卻往回走。丁玉悔氣哼哼的追上來。
「你這個人,好了不起唷。可惜人家王小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真沒有風度。
你看人家劉教授多有風度!」
「甚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等會請你吃飯,謝謝妳的盛情。王小姐的事,我們
就不要再提,好不好?」,辦公室塈怬攽晹b和神童下棋,觀戰的祇剩下老龔。程凌想
五子棋果然沒甚麼吸引力,張士嘉要弄他上電視,大有問題。弟弟檯起頭,對程凌做個
鬼臉。
「他好厲害,真下他不過。」
下五子棋的孩子垂蚗Y,規規矩矩坐荂C弟弟和神童又下了幾盤,程凌站在一旁看
,每次弟弟都輸,但弟弟似乎比劉教授還下得好些。終於弟弟嘆口氣,對神童說:「不
下了。我服了你。」
程凌第二次看見孩子例開嘴,無聲息的笑荂C丁玉梅和老龔已悄悄溜走,房間內祇
剩下他們三人。程凌記起張士嘉說過,孩子還會下一子棋三子棋三子棋四子棋。
「小朋友,妳還會下一子棋?一子棋是不是誰先下誰贏?」
小孩迅速收起棋子,祇剩下一顆,然後檯頭。程凌注意到孩子眼中神光一閃即逝。
他有些驚訝。孩子電閃般的目光,似乎透出深邃的智慧。那目光異常明亮,也異常
蒼老。
孩子至多不過十二、二歲,那目光卻使程凌悚然而驚,使地想起古羅馬雕像眼睛中
央的瞳洞。原本沒有生命的雕像,因那瞳孔的存在,透露出無邊蒼老的生命洪荒,注視
茈j今多少英雄豪傑。孩子收斂目光,垂頭咕嚕一句:「猜拳。誰贏誰先下。」
弟弟樂得跳起來。
「這倒簡單。好,我們猜拳。」
他捲起衣袖,注視看神童。孩子並不看他。弟弟喊「一、二、三!」他伸出拳頭。
孩子出布。弟弟毫不氣餒。
「再來,一、二、三!」
這次弟弟出剪刀,孩子出石頭。程凌看他們連猜拳十次,孩子贏了十次。弟弟臉上
顯出迷惑的表情。程凌說:「你運氣太差,看我的。一、二、三!」
他和孩子猜拳十次。孩子又贏了十次。弟弟喃喃自語:「我真不懂,猜拳居然會有
技術。再來。一,二,三!」
孩子又贏了十次,程凌和弟弟面面相覷。孩子仍垂蚗Y,沒有住何興奮的神色。程
凌想了半天,完全糊塗了。簡直不可能。五子棋不輸,他可以相信。他卻不能相信有人
猜拳不輸。弟弟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
「你這種一子棋,輸過沒有?」
孩子搖頭。
「真的一次也沒輸過?」
孩子點頭,例開嘴,無聲息的笑荂C程凌看出這遊戲給予孩子無比的快樂。孩子似
乎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祇有下棋。一子棋。而且每次都贏。程凌想到一個主
意。
「這樣吧,我們換一種方法。還是下一子棋,猜拳誰輸誰先下。」
孩子似乎沒聽懂,程凌又解釋一次,孩子點點頭。他和孩子再猜拳十次。果然,每
次都是程凌贏。弟弟看他們猜拳,領悟到程凌的用意。
「原來你要贏就可以贏,要輸就可以輸。我的天,你真是神童!」
「現在才承認人家是神童啊?」丁玉悔和張士嘉走進來。「你們在幹麼?猜拳?」
弟弟正要說話,程凌趕忙接下去:「沒甚麼,我們隨便玩玩。士嘉,劉教授抱頭鼠
竄了?」
「他有事。劉教授是客人,你何必故意損他,搞得我恨不好意思。」
「我沒有故意給他難堪。他明明下不過神童,嘴媮棜n逞強,做老前輩狀,受不了
二「也許他說得對。五子棋沒甚麼技術。真正有沒有天才,要下象棋甚麼棋才能知道上
「你聽他吹牛。他這個人妙得很。輸了棋就算他讓的,先立於不敗之地,誰下得過他?
」
丁玉梅有些不耐煩。
「不要吵好不好,劉教授又沒得罪你。程凌,你不是說要請客嗎?要不要兌現?」
程凌說他願意請客,問誰要一齊去。張士嘉表示他和老龔還有事。弟弟和神童磯咕
一陣,說他可以陪神童回去。丁玉梅看大家都不去,又變了卦,她也要回家,改天再議
程凌請客。程凌堅持要今天請客,硬拉丁玉梅走。他們下了樓,丁玉梅突然發起小姐脾
氣,數說程凌不該欺負王小姐。程凌沒頭沒腦挨了頓罵,又不知道王小姐對了玉梅說了
甚麼,祇好小心陪不是。末了丁玉梅還是決定回家,也不肯議程凌送她。程凌一肚子窩
囊氣,再坐電梯土來找張士嘉,張士嘉不在,弟弟和神童也走了。程凌沒落腳處,轉念
一想,不如回廣告社。
回到廣告社,小童和周培已經離開,廣告社小妹一個人偷偷在打電話,被程凌臭罵
一頓,威脅要請她滾蛋。小妹抽抽搭搭哭了半天,倒討好地拿出掃帚,清掃乾淨堨~才
離去。程凌一個人留在廣告社,白情平靜下來。他找到小童畫好的圖樣,又畫了兩張,
工作到八點,實在餓不過,出來拐進巷子堙A叫碗榨菜肉絲麵,吃完肚子又有點痛。他
覺得自己一定生病了,勉強坐上公共汽車,一路直冒冷汗。車子轉到他家前面的馬路,
車上的人都朝窗外看。稻田旁公寓的後面,冒起一片紅光。「茪鶪F!」有人在喊。程
凌顧不得肚子痛,下了公共汽車,就往火災的方向飛跑。他看見不少人也跑向稻田旁的
小巷。程凌加入人流,眾人一齊朝火場擠。程凌擠過巷口轉角,才看到燃燒中的屋頂,
火場離開他家公寓還有兩條巷子。程凌心中一寬,放慢腳步。後頭看熱鬧的人卻推茧{
凌,他身不由己,繼續往前移動。
程凌攀上矮牆,牆上已站了七、八個看熱鬧的人。隔了一幢磚房,就是燃燒中的木
樓。旁邊兩幢木屋也茪鶪F,但木樓燒得最猛烈。這幢木屋四周均已達起公寓,程凌可
以看到每幢公寓頂上黑壓壓都站滿了人。牆底下巷子堛漲矰嵿N家具、櫃子、床鋪撞到
街中央,有兩個住戶甚至扛出了米缸。幾個小孩驚哭了,他們的聲音淹沒在木屋劈拍的
人聲堙C木樓的牆已經燒穿。程凌看見地板上爬看一條條火龍,有的爬上梁柱。一條火
龍躍上屋頂,拉然一聲,屋頂垮下半邊,幾條火龍飛向空中,圍觀的人們譁然驚呼。程
凌對面公寓的樓頂出現救火隊員的黑影。一股白色的水龍,不一會就自樓頂射下。另一
股水龍,從右方木屋後面成弧形角度落在燃燒的木樓上。白色的水龍每次擊中火龍,後
者便翻滾蚆Y進地板的縫隙。水龍移開,火龍又一躍而起,吞吃周圍黑色的部分。這時
左面公寓頂又出現一條水龍。三條水龍此起彼伏落在木樓四周。木樓已燒成純白色的骨
架,火龍都爬在屋樑上。架子終於垮了,火龍翻落到地上,似很痛楚的扭曲荂C一股猛
烈的熱風,襲向程凌站茠爾G牆,他身旁兩個人趕緊跳下去。水龍現在佔了上風,旁
邊茪鶞漕熉l房子,都冒出黑煙,火苗已消失不見。木樓的火勢也被三條水龍壓制住。
程凌跳下矮牆,從擺滿家具的街道擠出。巷子外面還不斷有看熱鬧的人往媕Y擠。程凌
好不容易擠出來,他家的巷子堣]站滿了人,母親和弟弟站在公寓門口張望。林先生全
家老少都坐在汽車堙A林先生滿臉緊張的神色。程凌對他們說:「沒事了。燒掉一幢違
章建築。現在火已經小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林先生鬆了口氣,叫家人下車,自己又拿出布罩小心遮住汽車。程凌和母親弟弟回
到四樓公寓。母親撈叨這公寓太不安全,連消防安全梯都沒有,萬一失火,真是無路可
逃。程凌答應明天詢問一下各樓住戶的意見。經過這場虛驚,也許大家願意湊錢裝一個
安全梯。母親回房休息。程凌看看弟弟:「你有沒有送那個小神童回家?」
「當然,我還記下他的地址。在電視公司,你為甚麼不讓我告訴他們猜拳的事?」
「讓他們自己發現不遲。我還是想不透,他怎麼可能每次猜拳都贏。」
弟弟皺茯傱Y。
「我後來有一個想法。也許他從我手臂和手掌肌肉的抽動,看出我要出甚麼。你知
道,他們打拳的,看你身體肌肉一動,就曉得你要出甚麼方位的拳。」
「我不相信。那堹鉦q得這麼準確。而且我穿長袖襯衫,他又看不見我手臂的肌肉
。
你這理論不太對。這小孩子實在厲害,簡直能末卜先知。」
「也許他真能夠未卜先知?」
程凌搖搖頭。
「沒有人能夠未卜先知。我不懂科學。你們學科學的,應該可以找一個合乎科學的
解釋。」
弟弟突然梧住嘴,一臉驚奇的表情。
「我想起來了。我的天:」
「甚麼事?」程凌被弟弟的表情嚇住。「究竟甚麼事?」
「火災!」弟弟說。「剛才的火災。我送神童回去,在他家又陪他下了幾盤棋。臨
走他說,可惜他爸爸不准,不然就跟我來看消防隊救火。我當時沒注意。你知道他講話
總是不清不楚的。老天,他知道有火災。」
「你說他預先就知道這兒會發生火災?你聽清楚沒有?」
「他沒說會發生火災。他祇說跟我來看消防隊救火。」
「也許是巧合。前一陣臺北到處消防隊演習。小孩子喜歡看熱鬧,就記在心媕Y。
」
「那末免太巧了。我們這區又沒有消防隊演習,我也沒跟他提起消防隊。他怎麼知
道今晚有火災?」
「巧合,一定是巧合。」程凌在客廳來回踱荂A停下來看弟弟。「今晚的事,你不
要告訴別人。」
「我不會講。可是他家堛漱H應該心埵頃ヾC電視公司的人遲早也會知道。」
「也許他們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祇知道他喜歡下五子棋。我們應該想一個法子……
一定要想個法子……」
程凌又來回踱荂C
「……要想個甚麼法子,證明一下。也許都是巧合。可是假如他真能未卜先知……
「你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程凌腦海中出現神童瘦削的身影,凸凹不平的大頭。他有些迷惑。
「這小孩很奇怪。我們應該設法保護他,免得受人利用。」
「受誰利用?」
「我不知道。我祇是隨便講講。他跟你還合得來?」
弟弟點點頭。程凌知道弟弟一向對孩子仍有一套,附近的小孩都很服他。鄰居常笑
弟弟是孩子頭。母親最不滿意弟弟這點,常嘮叨弟弟人都唸大學了,還那麼孩子氣,成
天和小孩子廝混。程凌拍拍弟弟肩膀:「明天你再去找神童聊聊。我們一定要想個甚麼
法子,證明一下。」
「我來想辦法。真有意思。應該告訴劉教授,他棋輸得不冤。」
「不要告訴他:」
「為甚麼?他是我老師,人很好的。」
「反正你不要告訴他就對了。知道吧?」
弟弟臉上浮現一個笑容:「他是你的情敵,對不對?」
「胡說八道: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的劉老師。」
「那你為甚麼討厭他?」
「我並不討厭他。」程凌說,「坦白告訴你,他是我的朋友的情敵。好了吧?」
「你朋友的情敵?」弟弟似乎並不相信程凌。「你會打抱不平?別跟我耍這一套。
」
「少管閒事,反正妳不要告訴他就對了。」
程凌關上房門。他聽見弟弟帶上房門。收音機隨即響起。程凌躺在床上,收音機的
聲音特別清晰。美好的星期天。啊!啊!啊!美好的星期天。佳佳、安安、萍萍選播給
玲玲、小韓、小文收聽。師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學選播給北二女愛班同學收聽。啊!啊!
啊!美好的星期天。下一隻曲子。我再不會墜入愛河。玲玲、小韓、小文選播給佳
佳、安安、萍萍收聽。北二女愛班同學選播給師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學收聽。當你墜入愛
河,你怎麼辦?我|再不會墜入愛河。下一隻曲子,你是我的陽光,玲玲、佳佳選播給
萍萍、小韓收聽。靜靜的夜堙A我已入夢堙A我夢見你在我懷堙A當我醒來時,原來在
夢中,我悲痛地抱頭大哭……「受不了!」程凌打開房門,扭亮客廳大燈,把電視機聲
音關至最小,然後開始撥電話。電話接通時,電視螢幕上剛出現閃亮的畫面。
「馮為民先生在家嗎?」
「請等一下。」
程凌看茬q乳丸的廣告,穿三點裝的女郎仰身倒躍入游泳池。程凌永遠無法明白為
甚麼她要倒虒鶪禲C不可解謎之一。聽筒埵酗H咳嗽。
「馮為民。」
「老馮,我是程凌。你找我?」
「老哥居然先打來了,做不得貴人,可惜得很。」
「你找我?」
「我找你,老哥。第一件事。昨天你不是提到設計郵購目錄嗎?我自己沒有興趣。
有一位朋友,今天聽我講起,倒很有興趣,想麻煩你設計一下。先警告你,這位老
兄相當小兒科,出手十分不爽快。要不然也不會搞郵購。你有沒有興趣和他直接聯絡?
我可以給你他的電話。」
「當然,你等一下。」程凌抓過紙筆。賣口香糖的一對美女正相視而笑。姊妹花?
同性戀?不可解謎之二。程凌握手疾書。「五二五四一零。毛經理。這個人甚麼來
頭?」
「他自己沒有甚麼,背後大概有大亨撐腰。你賺他一些小錢,應該沒有問題。這是
一件事。第二件事,關係你老哥乾妹妹的終身大事。」
「誰?」
「黃端淑。」
「對了,我今天碰見你提到的那位劉教授。」
「怎麼樣?」
「是個青年才俊型人物。他真的在追黃瑞淑?」
「大約有這麼回事,無風不起浪。不管他。高悅白早上打電話來,如此這般一番,
我就明白,昨晚黃端淑不來,有其緣故。」
「這和你我有甚麼關係?又要當和事佬?」
「還用說嗎。怎麼樣,老哥,明天你打電話給黃端淑?就約在這星期六,大後天下
午好了。」
「你去約。」
賣口香糖的美女相視而笑,互餵以甘飴。程凌關掉電視,馮為民在說:「妳的乾妹
妹,還是你約。」
「我的乾妹妹,所以妳不能陷我於不義。高悅白這小子風流成性,我們何必一再當
和事佬?」
「自古名士風流,你們畫家尤其都是這樣。你約一下。」
「最後一次,下不為例。老馮,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黃端淑都不急,你窮緊張幹甚
麼?真搞你不過。」
「你搞不過的事情多看呢。再見。」
「等一下,約在哪堙H」
「隨便哪堙C約好通知我。再見。」
程凌漱完口,弟弟遞給他一張紙。程凌看到紙上寫看一長串數目字:00一一0一一
0一0一一一0000一0一一0一一一一0一0一00一。
「這是甚麼?」
「隨機數。從一本書抄來的。書上的隨機數是介於零和一之間的實數。我改了一下
。
超過零點五算一,不然算0。這樣就得到一串兩值隨機數。」
「隨機數是甚麼?」
「隨機數就是真正亂七八糟的數目字,完全沒有任何規則,假如神童能猜出這些隨
機數,他就真稱得上末卜先知了。」
程凌將漱口杯擺到架子上。他摸摸下巴。決定偷懶一天,不刮鬍子。弟弟還站在澡
房門邊。
「你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未卜先知?」
「不相信。」程凌說,「昨晚還和馮為民吵。我就是不相信歷史決定論。他們學歷
史的,動不動就是歷史潮流怎麼樣。我不信這一套。我不是一顆螺絲釘。我愛怎麼樣就
怎麼樣,沒有人能預測我的行動。」
「你一定誤會了馮為民的意思。歷史決定論不是說你不能自由行動。問題是你的行
動沒有用。勃朗運動。明白吧?就像空氣分子,隨便你怎麼亂撞亂跑,都不算數,空氣
壓力還是固定值。歷史決定論就跟熱力學一樣。個體的自由行動,互相抵消。祇剩下總
合顯示的大方向。你再怎麼亂動,這大方向不會變。」
「不跟你談哲學。」程凌披上睡衣,仍毫無睏意。「我們到陽臺坐坐。」
程凌住的四樓有兩戶人家。樓頂上的陽臺,他們兩家各佔一半。另一家搭了間閣樓
,租給一位富商金屋藏嬌,不過兩間房,居然可以收三千元月租。母親也想再蓋一層,
但始終湊不出款子。去年上了兩個會,原本指望標來蓋閣樓,後來叫程凌做生意虧掉了
。
今年建材鋼筋一漲,更蓋不起閣樓。好在他們松江路那幢公寓的租金也漲了,每月
開銷還過得去。弟弟每學期都有獎學金。父親去世後,這兩年母親很少出門。家奡N目
二點菜錢、水電費、瓦斯費。如果程凌不畫畫,還應該可以剩下錢。程凌每次想到這些
,就覺得很慚愧。買顏料畫布的錢,幾年下來,夠蓋一層樓了。弟弟想換輛新腳踏車也
想了幾年。但弟弟和母親從未說甚麼。程凌學畫不成,改行經商,他們也沒說甚麼。地
做生意虧了一陣「最近倒摸出一點頭緒。程凌有時想,自己雖喜歡繪畫,倒繼承了母親
的精明能幹,而學科學的弟弟卻承襲了父親的名士作風。或許自己做生意真有前途,弟
弟也成了大科學家,重振家聲,也未可知?
陽臺上十分涼爽。剛才火燒的木屋區,現在還冒出一股煙氣。程凌可以看見斜對面
公寓三樓的人家在打麻將,搓牌的聲音,清脆響亮。對面公寓底樓的中醫師診所仍未歇
業,一位胖子袒茖{,打蚖Z扇在診所前乘涼。程凌向左右望去,都是一片公寓樓房。
程凌感覺到嗡嗡的人聲,從每幢公寓傳出。都是人,到處都是人。看見的地方有人
。看不見的地方也有人。鑽進鑽出,自己忙自己的。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夜晚的
臺北像一座巨大的蜂房。嗡嗡的人聲,竟使程凌陡然緊張起來。他搖搖頭:「太多人了
!人再多下去,怎麼得了?」
弟弟坐在樓梯口地上,點起一根香煙。
「不必杞人憂天,人家說臺灣養得起三千萬人口。」
「三千萬!誰說的?」
「一位經濟學家。他還說臺灣現在勞動力不夠,大家應該多生幾個。」
「真是信口開河。中國人說人口人口,一個人就一張口,這麼多人要吃飯,怎麼得
了!多生一個,不是添雙筷子就完事。添雙筷子,我們都得少吃兩口。」
弟弟不說話,在黑暗中抽煙。停了一會,說:「哥哥,你真的不相信有人能未卜先
知?」
「不相信。」
「假如明天神童猜得出隨機數,你怎麼說?」
「我還是不信。」程凌笑了,「也許神童能猜中別人的心意。心有靈犀一點通,這
和未卜先知不一樣。」
弟弟將香煙彈向陽臺外。
「我倒希望神童能末卜先知。我有好多問題可以問他。我想知道,我為甚麼活看?
人為甚麼活荂H人類未來會成甚麼樣子?我真的想知道。」
程凌望蚖歲B。公寓之外還有公寓還有公寓還有公寓還有公寓。電視天線是臺北的
叢林,沒有飛鳥棲息的叢林。良久,程凌站起來,拍拍衣服。
「涼了,進去罷。」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程凌趕到雄雞餐廳,周培還沒來。他站在門口等了一會,想起衡陽街那面還有一扇
門,便繞過去,也沒看到周培。他又繞回來,等了五分鐘,覺得自己實在太蠢,還是進
餐廳等。周培和小董果然已坐在角落堙A沒有宋經理的影子。
「老宋臨時黃牛了。」
周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程凌心頭有火。
「他媽的,就這麼簡單,黃牛了,他把我們都看成傻瓜,隨他擺佈?真是你的好朋
友!」
「別氣,老宋實在有事。這一頓算我的。」
「你海派。媽的,幾個苦哈哈,還出來擺闊。去吃牛肉麵算了。」
周培不說話。小董替他們倆打圓場。
「既來之則安之。一人叫一客蛋炒飯,現在走不好意思。」
小董真點了三客蛋炒飯。程凌狼吞虎嚥吃完一盤,灌下幾杯茶,略有飽意。餐廳入
不多,祇有幾對情侶隅隅私語。奏電子琴的小姐坐在琴前發呆。小董一堆周培,神祕的
說:「我認識這位小姐。」
周培表情有點僵,他吃了頓悶飯,程凌知道他不開心。小董揮手叫女侍過來,掏出
筆寫了張字條遞給女侍。
「請你送一杯蕃茄汁給那位小姐。」
女侍端飲料給奏電子琴的小姐。她回首朝小董一笑,開始奏大江東去。程凌打個哈
哈:「看不出,小董深藏不露,有一手啊。」
小董沒有笑,慢吞吞的說。
「從前我和她有點交情。」
「請她過來聊聊?」
「不必,現在我和她沒有甚麼交情,一首大江東去而已。」
三人出了雄雞餐廳,陽光正濃,程凌戴上墨鏡。小董低看頭。周培似乎仍在鬧情緒
。
程凌不過意,拍拍他肩膀。
「搞股票的事,你全權做主,我們都聽你的。」
「事情又有變化。老宋就是為忙這事黃牛。我們祇有按兵不動。」
三個人在臺灣銀行前站住。程凌說:「那麼我們不如專心搞廣告社,先把接來的生
意做完。」
「目前祇有如此。我再到處跑跑看。」
程凌把昨晚馮為民給他的情報告訴周培,周培答允和毛經理聯絡。程凌知道他一心
一意仍在股票上頭,拉廣告生意不會恨起勁。程凌感覺得出周培不可能再和他合作太久
,心埵釣Ы纗L。他突然有個主意,對周培說:「假如我搞到股票情報,我們還是幹一
票?」
周培看他一眼。
「你那媟d得到股票情報。」
「說不定我有辦法。」程凌便說出有人可能會末卜先知,能預測股票行情。講完程
凌立刻後悔。他要弟弟守密,自己卻先講出來。但他並沒有和盤托出,弟弟應該不會責
怪他?周培對程凌說的故事,卻十分冷淡。
「程胖,世界上能預測股票行情的祇有一種人,就是手頭有成綑成綑的鈔票,能操
縱市場的大玩家。除了這些大玩家,誰要預測股票行情,就該誰倒楣。沒有內幕消息,
亂炒股票,一定輸脫底,輸得滴滴答。」
「假如有人能末卜先知,就又當別論了。」
「也許。」周培說。「我們還是暫時按兵不動,等老宋的消息。如果多頭要動,我
們再跟進,絕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到底是甚麼股票?」
周培湊在程凌耳邊說了幾個字,程凌眉毛一揚。
「不會吧?股票不是全在他們幾個大股東手堙H」
「表面上的確如此。其實不然,內情相當複雜。你看看好了。不出三個月,有人要
倒楣。可是你千萬不要跟別人亂講。」
周培自個兒走了。程凌和小他董到雄雞餐廳前。小董發動他的五0西西摩托車,程
凌勉強坐在後頭,兩條腿沒處擺,祇有讓鞋跟在地上擦。程凌碰小童一下:「送我到中
山北路二段好不好?」
小童的摩托車祇能走慢車道。兩人在鬧區堸穡荌瞼h,好容易上了青島東路。程凌
兩腿懸空,累得滿頭是汗。小童的摩托車雖舊,居然十分靈活,左拐右拐,程凌坐不穩
,抓住小董衣服。
「慢慢來,不要表演特技,我吃不消。」
「你太壯,車子重心不穩。」
「要不然我騎,你坐後座?」
「不必。我會小心一點。程胖,下次周培要搞股票,妳不必鼓勵他。剛才他已經算
了,你又煽火,何苦?我實在不明白你的做法。」
小董車一晃,程凌差點踢到電燈柱,忙縮回右腿。他忍不住說:「慢慢來,你技術
未免太差了。」
「抱歉。我們應該和周培講明白,廣告社的生意,應該是第一優先。他要搞股票,
自己去搞,不必拖大家下水。」
「周培是好意。人各有志。你要他不搞股票,他恐怕對公司更沒興趣。」
「你自己說的人各有志口大家興趣不同,早些分手也好,不傷和氣。勉強拉住周培
,沒有甚麼意思。對不對?你有時太顧慮朋友交情,簡直婦人之仁。」
程凌想不到小董會講出一番大道理。他一面平衡身軀,一面尋思。小董說的有理,
但是他自己為甚麼不肯當面告訴周培?總希望程凌出面做惡人。小董未免太儒弱。程凌
抹掉臉上的汗。
「公司一共不過三個股東,都不能合作,會讓人笑話。我們還是不要鬧窩堣洁C實
在搞不下去再議。我就在這堣U。」
小董煞住摩托車,程凌艱難的從後座跨下,雙腿完全麻痺了。小董右手一轉油門,
摩托車隆隆做響。
「那家學校的展寬圖片我已經設計好,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我昨晚看了一下,你搞得不壞。」
「那麼我下午就送去。你等會來不來?」
「我會回來。神童世界的片頭我修改過,就在你右手抽屜堙C恐怕我們得重畫幾張
。」
「甚麼時候繳卷?」
「星期天。今天才星期四,來得及的,回頭見。」
程凌走進航空公司辦事處。黃端淑正在打電話,示意程凌稍候。程凌選擇冷氣機前
面的反椅坐下,覺得全身舒暢,肚子卻又餓了。搭一趟小董的摩托車,一盤蛋炒飯也消
化得差不多。他遊目四顧,牆上貼看琳瑯滿目的海報。香港、東京、紐約、曼谷、雪梨
。
他為一張海報吸引住。金黃色的海灘,藍得出奇的海水,海灘後山麓一排排雪白的
方形建築。加勒比海。他懷疑誰會到加勒比海度假。臺北的有錢人還不至於闊到這個地
步?
海灘極富吸引力。如果程凌有錢,他也想去加勒比海。金黃色的海灘上沒有獅子。
不,沒有獅子。海明威夢想的是非洲的海岸。程凌從來沒有夢想過非洲。他認識一個女
孩。
後來她去塔桑尼亞當護士,再沒聽到她的消息。一位單身的黃種女孩到非洲去當護
士,不知道她過得如何?程凌好像還有她的地址。應該寫信去問她,非洲海岸上究竟還
有沒有獅子?程凌一連打了兩個噴嚏。
「小心感冒,程凌。」
黃端淑微笑看站在他面前。程凌端詳看她。黃端淑還是那麼安詳美麗。她理一埋頭
髮。
「星期二晚上我有事情,沒能參加你們的聚會。大家都去了?」
「齊飛,宋平和妳都沒到。大家說你們再不出席,要取消你們的會員資格。」
「真對不起,星期二晚上我真的有事,下次最好早一點通知我。」
程凌盤算看如何開口。電話鈴響了,黃端淑說聲對不起。程凌走到櫃臺旁,看她接
電話。黃端淑抽出一張機票,一邊講,一邊寫。香港。來回票。七月十日。不,我們現
在還不能劃座位。你必須親自來一趟。是的。出境證可以送到這堥荂C謝謝你搭乘我們
航空公司的飛機。再見。黃端淑檯頭對他微笑。程凌說:「怎麼祇有妳一個人?」
「其他的人去吃中飯。程凌,我在傑西家看到你兩幅畫。你為甚麼要畫那樣的畫?
」
「妳不喜歡?」
「當然不喜歡。」她表情嚴肅,程凌暗暗心驚。「你為甚麼要畫那樣的畫?」
「隨便畫看玩。傑西說可能有外國主顧喜歡。」程凌趕緊說下去。「也是去年畫的
了。
今年我沒有畫甚麼,沒有畫甚麼。」
黃端淑抿緊嘴唇。程凌不喜歡她這種表情,覺得她這樣最不好看。他曉得黃端淑心
媟Q甚麼。他想說。有甚麼了不起,高悅白還不是畫那樣的畫,終於忍住了。電話鈴又
響,這次是找一位白小姐,黃端淑說白小姐不在。程凌看她放下電話,說:「我要回去
上班,這星期六妳有沒有空?」
「我還不知道。可能要去姨媽家。」
「馮為民和我想請你,彌補星期二那一次。大家好久沒聊聊了。還有高悅白。」
黃端淑考慮了一下,沒說甚麼。
「我要回去上班。我再打電話告訴妳地方。」
「我可能要去姨媽家。」
「我會儘快打電話給妳。」
航空公司的幾位女職員回來,程凌乘機告辭,黃端淑送地出來,輕聲說:「不要畫
那樣的畫。我也勸過高悅白。你們何必走這條路。」
程凌看看黃端淑。原來她知道。也許他們為此吵架?程凌想起從前他剛開始畫廣告
畫,黃端淑並沒有反對。高悅白走差一步,她就茷璊F。
「我會盡快打電話給妳。」
小妹又在鴻新公司堬嶀恁A看到程凌回來,她居然迎出來。
「程先生,有一位小姐在樓上等你。」又大搖大擺回鴻新公司。
程凌暗自咒罵一句,三步併做兩步跑上樓。丁玉梅坐在桌子上,盤蚖L,手堮奠
他的丁字尺。
「嗨!」
程凌發現丁玉梅一個人在廣告社,十分詫異。
「妳沒有看到小董?」
「是不是你那位戴眼鏡的同事?我來,他剛要出去。對了,我還替你接了幾個電話
,睹,都記在這堙C你應該聘我當你的女祕書。」
「那個小妹真是豈有此理,一天到晚溜出去。總有一天,我要請她走路。」
「然後你就可以聘請我當你的女祕書。」丁玉梅今天紮了馬尾巴,講話時,一束烏
髮左右擺動。「你們公司真好玩,像小孩玩家家酒。你說,臺北是不是有好些這樣的公
司?」
「我想不少。」程凌倒了兩杯茶,一摸水是冷的。「妳不要笑。白手起家,就是要
這樣辛苦經營。等到我們有了相當規模,就一點不可笑。」
丁玉梅放下丁字尺,拿起他桌上的幾張圖。
「這就是你給我們設計的片頭?這大頭小身的男孩,好像五子棋神童,好可愛唷。
」
程凌最喜歡聽丁玉梅說這句話,似乎世界上真有那麼多可愛的事物。她微側蚗Y,
深深吸口氣,搖看馬尾巴說「好可愛唷!」不由得人不相信。程凌說:「這張有諷刺畫
的味道,也許張士嘉不喜歡。我還有兩種設計,讓你們挑選一個。」
「我喜歡這張。下星期五我們訪問五子棋神童,就可以用它。」
「下星期五?這麼快?」
「沒有合適的神童嘛。」丁玉梅小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明天我們播出神童
世界,那個小女孩是假神童。」
「假神童?」
「嗯,假神童。祇有張士嘉和我知道,老龔都不曉得。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張士
嘉一定要用她,我反對也沒有用。」丁玉悔嘆口氣。「我不喜歡造假。欺騙觀眾,多不
好。
可是張士嘉說他有他的苦衷。」
「甚麼苦衷?」
「他不肯說。小女孩會彈鋼琴,我們換了兩首曲子的配音,她自己彈一曲,所以不
算完全造假。」
程凌想,八成為了巴結甚麼人。張士嘉有一套,虧地做得出。他很同情丁玉梅。和
張士嘉共事,總要吃點暗虧。萬一事洩,丁玉梅就非倒楣不可。
「好在下星期我們訪問五子棋神童,這位總是真的了。」
程凌想起五子棋神童凹凸不平的怪頭。弟弟不知道找到他沒有?能未卜先知的神童
。最好暫時不要讓張士嘉知道,誰知道他又會玩甚麼花樣。這年頭,傷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神童真能夠末卜先知,就會變成稀世奇珍。程凌覺得神童應該有
自由發展的機會。被電視公司亂捧出來,他準成社會的玩物,對他大不公平。丁玉梅說
:「你在想甚麼?妳還沒間我為甚麼來找你。」
「妳為甚麼來找我?」
「因為我要你暗我去參觀劉教授的工廠。你總該記得劉教授?你對他不太友善。」
程凌一時猜不透丁玉梅的用意。昨天她還在生他的氣,現在丁玉悔卻要他陪她參觀
劉教授的工廠。
「搞不過,妳甚麼時候對參觀工廠發生興趣?」
丁玉悔嘟起小嘴。
「我並不想去,人家堅持邀請嘛。我猜你也許會有興趣。」
「我沒有興趣。」
程凌心想劉教授也是個活寶,追女孩子先請她參觀工廠,那一門子的追求術。丁玉
悔要他當保鑣,還是來蘿蔔干?反正都不能答應。
「你有興趣,我知道。」
「我沒有興趣。我還有很多事情待辦。」
「暗我去嘛。」丁玉梅央求道。「他一會兒就要來這堭筆琚U|們。我說了你要去
。」
程凌堅決搖頭,抓起剛響的電話。不行,小姐,君子有所不為。弟弟的聲音興奮得
顫抖。
「哥哥!」
「甚麼事?」
「他全猜中了!所有的隨機數,一個不錯。我相信他鐵能夠末卜先知。你應該看他
猜。簡直太神了!」
「你在哪堙H」
「一家冰X店。放心,別人不知道我們搞甚麼鬼。你要不要過來?」
劉教授半截寶塔似的身軀在樓梯口出現。程凌背轉身。
「不行,我現在有事。我們回家再談。」
「也好。我下午要去學校看成績。下一步怎麼辦?」
「先想法跟他解釋,不要跟旁人露了。」
「我怎麼說呢?」
「你看看辦。再見。」
程凌招呼劉教授隨便坐。劉教授露齒微笑,眼睛盯住丁玉梅,程凌幾句應酬話都沒
聽見。丁玉梅說程凌也要去參觀工廠,劉教授似乎這才察覺到程凌的存在,連聲說好極
好極。程凌看他言不由衷,十分不願去。丁玉梅卻毫無所覺,堅持大家一道走。劉教授
的車是一輛七二年的雪佛蘭,大紅色,全自動排檔,原裝冷氣。程凌擠進後座,看劉教
授替丁玉梅關好車門,隨手打開冷氣,車媟贖蚳陶t下降。程凌卻似白雪公主躺在玻璃
棺材堙A外涼內燥,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劉兄經營甚麼工廠?」
「和人合夥,在萬華弄了個電容器廠。還有一家電子儀器廠在八堵。規模都不大,
一年做不了十幾萬美金生意。不當法眼,不當法眼。」
丁玉梅說:「你真能幹。又下棋,又教書,又開工廠。你怎麼忙得過來呢?」
劉教授謙虛的笑笑:「工廠和人合夥,我祇出點主意。我看程兄才真正了不起,又
是畫家,又能做生意。
程兄做生意,是否會影響繪畫?賺錢不忘藝術,程兄實在難能可貴。」
程凌打了一個噴嚏,擔心自己不要真得熱感冒。
「劉兄過獎了。我現在祇設計廣告。劉兄是水利專家,居然開電子工廠,更是難能
可貴。」
「其實我並不想開廠,被人硬拉進去的。」劉教授說,「我有一位中學同班同學,
人絕頂聰明,六年來一直他考第一,我考第二。當年我們競爭得很厲害,大學畢業後感
情倒好了。他開廠一定要找我幫忙,還說,做生意跟下棋一樣,都是鬥智的遊戲。你會
下棋就會做生意,我拗不過他。現在發現做生意的確和下棋一樣,而且更緊張刺激。所
以我現在象棋也少下,棋王拱手讓人,也可以使新人出頭。」
丁玉梅回頭對程凌說:「提到下棋,你覺得那位五子棋神童怎樣?」
「他有點道理。可惜祇會下五子棋,一般觀眾可能不會太感興趣。」
劉教授說:「程兄說得對。這孩子是可造之材,應該訓練他下象棋,看他有沒有更
高的天份。」
「劉兄肯訓練他?等他訓練好,再下幾局指導棋如何?」
劉教授還沒回答,丁玉梅插嘴說:「來不及了。下星期五,我們就打算在神童世界
推出五子棋神童的節目。祇有一個星期,他來不及學好象棋呢。」
程凌說:「既然是神童,說不定一學就精。劉兄,假如五子棋神童改下象棋,你願
意不願意在電視上公開和他下三盤指導棋?」
劉教授大笑說:「程兄未免將象棋看得太容易。象棋易學雞精,不要說一星期,十
年也不能學得登峰造極。就是以我目前的棋力,也不敢誇口說精通象棋。」
「劉兄意思是答應和神童比棋?」
「假如丁小姐願意這麼做,我樂意奉陪。祇怕丁小姐覺得不妥當?」
丁玉梅說:「如果妳肯和五子棋神童比賽,當然會轟動。可是他怎麼下得過你呢?
」
程凌說:「不用怕,我來訓練他下象棋。一個星期,包管可以向劉兄挑戰。」
「程兄,妳不但是畫家,還精通象棋,欽佩得很。但我有一句不客氣的話,希望程
兄不要見怪,任何人想贏得了我,恐怕不太容易,不太容易,哈哈。」
程凌又打一個噴嚏。丁玉梅瞄他一眼。
「還是下五子棋算了。神童世界前一陣都是音樂神童的節目,能換換口味,觀眾耳
目一新,公司就滿意了。對了,程凌,昨天你們有沒有和神童下一子棋?」
程凌說:「一子棋也好,五子棋也好,都不如神童對劉教授的挑戰賽,來得緊張刺
激。」
「看來程兄還不肯死心?我沒有問題。祇要丁小姐一句話,赴湯蹈火我都樂意,何
況陪神童下棋。」
劉教授緩緩停住車。他們已到環河南街,附近並沒有工廠廠房。程凌正覺得奇怪,
劉教授手指一幢公寓式灰色建築,說他的工廠暫租用二、三樓,將來淡水新廠房造好,
就要搬過去。程凌、丁玉梅跟隨劉教授上樓,一樓的女孩子都檯起頭來。原來整層樓坐
了六排女工,每人面前桌上有一個小木盤。木盤中央突起一個釘子。女工將一段電線黏
貼在長紙條的一端,轉動木盤,紙條便一層層捲起,再黏上另一段電線,剪斷紙條,小
小的紙卷就成了電容器。除了這些女孩子,兩座烘烤箱和幾套電子儀表,工廠再沒有其
他設備。程凌心中好笑,對了玉梅說:「你說我們的公司像玩家家酒,這個工廠更像。
」
劉教授一整面容說:「程兄不要小看我們的工廠。全臺灣外銷的電容器,有四分之
一從這堨X去。你別看我們的設備十分簡單,其實全經過精心設計。熟練的女工,一小
時可以捲一百多個電容器。」
「我從沒想到電子零件也可以用手工製造。」丁玉梅說。女工都偷偷在看她。「這
樣夠精確嗎?」
「沒問題,我們有全世界最勤奮、最優秀的女工。這是我們成功的原動力。」劉教
授請他們到三樓的辦公室休息。「請坐,我去招呼招呼就回來。」
丁玉梅拿出小手帕擦鼻尖的汗。程凌找到一個空的茶杯,找不到茶壺。兩張辦公桌
桌面一層厚灰。玻璃窗的灰塵上有人用手指寫了幾個英文字。牆壁歪歪斜斜釘荋X十張
小紙條和名片。程凌說:「劉教授怎麼會請你來參觀這種工廠?」
「也許因為我提到爸爸在新加坡開電子工廠。」丁玉梅微笑,「這個人真有意思。
昨天才認得,今天就來找我,請我出來玩。你為甚麼不喜歡他?」
「沒有的事。他吹牛不打草稿,我佩服都來不及。希望他下棋跟吹牛一樣有本領。
」
「你覺得神童有資格向他挑戰?你有把握神童會贏?至少不能輸太多。」
「我試試看。祇要略加指導,神童應該可以贏。」
「你也和劉教授一樣會吹牛嘛。假如他們真的旗鼓相當,我就和張士嘉講,正式邀
請劉教授來我們的節目。」
劉教授同一位中年男子回來,中年漢子端來二杯可樂。
「對不起,沒有甚麼招待。程兄大概看不上我們工廠。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們這
種小資本家,是經濟起飛真正的功臣。沒有我們猛打猛衝,外銷哪堥茠漸奕鶠H程兄自
己做生意,你同意我這句話吧?」
「劉兄過獎了。我那媞漹o上小資本家,不能和劉兄相提並論。」
「不看現在,要看將來。」劉教授說,「二十年後,說不定我們都是大資本家。祇
要有幹勁,現在有的是白手起家的機會。錢沒有甚麼,我並不變錢。但有了錢,就不必
受人的氣。錢就是自由。程兄同意我這句話吧?」
「劉兄高見。有錢的確不必受人的氣。可是為了賺錢,必須受人的氣。結果還是受
氣。」
劉教授仰天大笑:「程兄不愧是藝術家,講話很藝術。不受氣是目的,受氣是手段
。跟下棋一樣。為了贏棋,要首先犧牲一些棋子。下棋一定要贏,做生意一定要賺錢。
現在受氣沒有關係,二十年後絕不受氣。我有信心。」
三十年後換別人受你的氣?」
劉教授說:「我不是為富不仁的資本家。我們工廠雖小,員工待遇不錯。我的幾個
技工都肯上進。晚上我鼓勵他們開班,自己進修基本電工原理。最近生意不好,去了幾
個外銷主顧,我一個女工沒裁。」
「現在找女工不容易,請她走路,再請不回來。」程凌想起自己公司小妹的跋扈。
「她們俏得很。」
「程兄也有經驗?我們倒是惺惺相惜啊。」劉教授對丁玉梅說,「丁小姐,令尊的
廠一定比這個像樣多了。等到淡水新廠落成,我再請兩位來玩。」
丁玉梅皺皺鼻。
「謝了。我們回去好嗎?」
劉教授吩咐中年漢子幾句。回到車上,劉教授扭開冷氣機,丁玉悔吐口氣。
「好舒服。我真怕熱。」
「丁小姐,剛才那些女孩子都認得妳。她們看過妳的節目。妳演過連續劇?」
「去年客串了一陣。我不會演戲。」
「那就是了。她們都記得妳。」
「沒有人知道我主持神童世界。」丁玉梅說,「可見神童世界很少人看。好慘!連
程凌都不看。」
「我看。我每次都看。」
「騙人。上次心算神童你明明沒看。」
劉教授說:「心算神童我看了。丁小姐的節目,我非常喜歡。妳的構想別出心裁,
真好極了。
可惜我早生二十年,不然也可以到妳的神童世界堳G相,哈哈!」
程凌忍不住又打噴嚏。丁玉悔說:「還來得及嘛。假如我們真的邀請你和五子棋神
童下棋,你一定要答應唷?」
「那還用說,聽候丁小姐吩咐。」
「程凌,你趕快教五子棋神童下象棋吧。」
「放心。小神童一定打得過老神童。」
丁玉梅要回電視公司。程凌在西門町請劉教授讓他先下車。程凌中午沒吃飽,加上
生了一下午悶氣,越覺饑腸轆轆,跑進點心世界要了一盤煎包,一碗綠豆稀飯,一面吃
,一面盤算。劉教授如此張牙舞爪,五子棋神童若能贏幾盤棋,讓他當眾出醜,也可以
殺殺他威風。如果五子棋神童的確能未卜先知,贏棋並不是難事。祇要神童先預測出劉
教授的棋路,程凌和弟弟可以想好破解的方法,到時神童祇要按譜下棋,不怕劉教授不
輸。
又想,姓劉的對丁玉梅一定不懷好意。剛才忘了點破他在追黃端淑。一腳跨兩船,
總要他吃點苦頭。再想,大學教授青年才俊也在弄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誰能免俗
。黃端淑苛求高悅白和自己,未免太過分。劉教授講的有理。錢就是自由,有錢就不必
受氣。
程凌看西門町熙來攘往的行人,他注意到臺北人走路越來越快。程凌不記得自己在
中學和大學堳蝏簳姜禲A好像不如現在走得快,走得有勁。走得有勁?程凌下意識摸摸
肚子,嘆口氣,將碗堛犖顐孝}飯孫得一乾二淨。
程凌到書店買了一盒象棋,一本梅花譜,一本橘中祕。書店的男店員拿紙袋裝好遞
給他,笑嘻嘻的問。
「先生喜歡下象棋啊?」
程凌說:「要挑人打擂臺,先研究一下棋譜。」
「這兩本棋譜,夠先生研究幾年了。」
程凌微微一笑:「你也喜歡下象棋?等茯搷a,棋壇不久要熱鬧了……「不行!你
怎麼能要求神童預測每一步棋?」
「為甚麼不行?」
「我想不行。到目前為止,他祇預測過一步棋,沒有預測過好幾步棋。」
「不是一樣的道理?他能夠預測一步,就能預測十步,二十步。」
「不一樣。我覺得不一樣。」弟弟脫掉上衣。程凌家堥S安裝冷氣機。因為是頂樓
,晚上七、八點仍然很熱。弟弟的房間祇有一個小窗,感覺上特別熱。弟弟分給程凌一
根煙,兩人相對吸煙。過一會,弟弟說:「你想,平常一個不會下棋的人,祇能夠看兩
三步棋。高手能夠看五、大步棋就了不起了。看一步棋很容易,沒有多少變化。兩步棋
,變化就多好些。三、四步棋後,局勢就非常複雜。如果你要考慮所有可能的變化,這
數目成幾何級數增加。這麼複雜的情況,神童不可能預測。」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可是神童不是平常人。你不是說他可以預測亂七八糟的數字,他就應該可以預測
一切事情?」
「對。可是隨機數祇是一串數字,結構很簡單。」弟弟說,「神童能預測隨機數,
祇能證明他可以掌握所有簡單的局勢。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扭開床頭的心燈。
「你看這燈,光線集中在一小塊區域,你可以看清楚燈光堜狾釭漯F西。如果我這
麼做。」弟弟舉起小燈。「你看,光線散佈到廣大的區域,可是你看不清楚燈光照到的
每件東西。如果我們集中智慧到一個狹小的領域,我們可以對這堶悸漕う咻陴`入的認
識,但我們忽略了領域外的廣大天地。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讓智慧分散,我們對世界得
到普遍的了解,卻無法深入認識任何特殊的事情。我懷疑神童預測的能力也像這燈一樣
。他可以精確預測簡單的事情,例如猜拳和隨機數。但我不相信他能夠精確預測極複雜
的事情。他不可能告訴你二十年後世界上會有多少人。」
「下象棋並不太複雜。普通人都可以看兩三步棋。神童應該看得更遠。」
「可是他必須能預測劉教授下星期五那天的心理狀態,才能預測劉教授那天能下甚
麼棋。」弟弟搖搖頭,「這太複雜了。你怎麼能知道一個人未來的心理狀態?說不定劉
教授故意下輸。說不定他故意不好好下。你怎麼知道?」
「劉教授的心理狀態路人皆知。」程凌說,「那小子言大而誇,他能贏棋一定不會
放過,輸了就號稱放水。這是他的心理狀態。」
「你對劉教授有偏見。劉教授雖然愛蓋,人還不壞。今天是你自己失策。女孩子都
喜歡眾星拱月,這是她們最基本的伎倆。要我是你,絕對不跟去夾蘿蔔干,多沒面子。
」
「你還不夠資格教訓我。」
弟弟再分給程凌一根煙。
「當局者迷。不聽老弟言,吃苦在眼前,我真佩服你,跟曾國藩一樣,屢敗屢戰。
曾國藩曉得回老家練湘軍,你怎麼不會改變一下戰術?」
「我本來不想去,後來不好意思。」
「真是婦人之仁。」弟弟說,「被丁玉梅吃定了,她反而不會睬你。偶然不妨性格
一下。不信下次可以試試。」
程凌今天第二次被人說婦人之仁,猛抽煙,無話可說。母親推開門,看到室內煙霧
瀰漫,用手到處煽。
「兩個人又在抽煙!做哥哥不曉得做好榜樣,做弟弟也跟蚞Ыa。看看這一碟子煙
頭!你們抽了多少根啦?不許再抽。」
「媽要出去?」弟弟趕緊清掉煙灰缸。
「我去教堂。你們不准再抽。煙頭不要那麼快往字紙簍倒,小心把房子燒掉。程
。
你今天拿到成績單沒有?」
「還沒。主科成績都公佈了,我考得不壞。下學期獎學金不會有問題的。」
母親的表情很愉快。程凌陪她下樓,看母親踽踽走出巷口。應該喊一輛計程車。但
母親不肯坐。她和父親一樣,喜歡走路。父親到病發前一星期還每天步行五公里。早先
程凌記得父親每天清晨帶他們跑步,一直跑到公館公車亭才回頭。後來有一次幾乎得腦
溢血。醫生診斷說父親跑步震斷了微血管,也不知真假,老年人血脈硬化總是事實,後
來就改為步行。醫生一直擔心父親的血管,最後想不到是肝出了毛病。
好在母親很快恢復過來。程凌和弟弟曾暗中擔心,她一輩子生活在父親的陰影堙A
從來沒有離開父親單獨做過任何決定,父親去了,她恨可能完全崩潰。但母親比他們想
像的堅強,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程凌一度努力想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後來發現母親
並不需要他取代父親的位置,她仍把他和弟弟當小孩看待。母親成了一家之主,而且她
恨樂意代替父親管教他們。程凌有時候想,這也許是母親能堅強活下去的主要原因。他
和弟弟商量過,萬一兄弟有一人出國,另一人就得留下,絕不能同時離開母親。那時候
程凌還想動,這兩年雄心漸淡,倒一心希望弟弟出去,將來也許能接母親去享福。他自
己無所謂,日子總混得過去。唯有找尋對象,略費思量,卻也並不是絕對必要的了。
林先生一家都坐在門口乘涼。程凌不明白他家裝了冷氣,為甚麼總捨不得用。林先
生氣憤的告訴程凌,油箱蓋子又破人偷走。現在他肯定有人故意和他搗蛋,他絕不能放
過這壞蛋。
林先生的拳頭在空中飛舞。大看肚子的林太太卻坐在一旁籐椅上,昏昏欲睡。「我
要把他|抓出來,讓他知道我老林的厲害!」
林先生氣憤的表情,使程凌忍不住想笑。他自覺不是對待鄰居應有的態度,趕緊敷
衍幾句上樓。弟弟將熱門音樂播放到震耳欲聾的地步。程凌對看他耳朵吼:「小聲一點
好不好?」
弟弟聳聳肩,程凌關小唱機。
「一天到晚談哲學,關起門來照聽熱門音樂,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
「道在瓦溺。大便堻ㄕ陪齙ョA熱門音樂總比大便高級。披頭四的歌更非等閒。你
聽!」披頭四正在唱「無處人」,主要的旋律倒有點像新世界交響曲。弟弟說:「祇看
自己想看見的,沒有自己的觀點。你不覺得你很像他?你聽過黃色潛水艇沒有?」
「老掉牙的歌,老掉牙的人道主義。愛有甚麼用?談來談去都是外國人的哲學,千
你甚麼事?」
弟弟將唱機關掉。房間媢y時安靜下來,祇聽到窗外傳來鄰居冷氣機的嗡嗡聲。
「從前有一位荷蘭哲學家上弟弟說,「叫做來布尼茲。他說這個世界不完全是舊的
,充滿了罪惡和痛苦。但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堻怞n的世界。」
「膚淺的樂觀主義。伏爾泰早就將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真對你失望。搞來搞去,
還跳不出理性主義的框框。」
「你要我學你?我早聽厭了你那一套。世界即使沒救,又怎麼樣?我們還不是要活
下去?伏爾泰有一顆熾熱的心,卡繆也是一樣,你呢?」
程凌站在窗前,冷氣機的嗡嗡聲令他不安。這一刻全臺北有多少架冷氣機在轉動?
全世界有多少架冷氣機在轉動?弟弟繼續說:「我讀過一篇數理生物學的奇怪論文
,專門分析向日葵花瓣的形成。你知道花瓣螺旋理想的數目,常是費伯納奇數?有時是
二十一螺旋,有時是三十四螺旋。你可以用數學來解釋花瓣的形成,即使花瓣間的角度
,也和黃金比率有一定的關係。一朵花都有內在的規律。歷史能沒有內在的規律?」
程凌不自覺點燃另一根煙:「我不願意和你辯論。我祇想畫。我希望我還能夠畫。
」
「你當然能夠畫。」弟弟笑了,「祇要你肯畫廣告畫,甚麼你都能畫。對你還有甚
麼分別?」
「還是有分別。」
「沒有分別。你應該明白,完全沒有分別。」
「還是有分別。」
程凌的聲音很微弱,幾乎是自言自語。汗珠從頭部滑下胸膛。程凌可以聽得到冷氣
機的嗡嗡聲,那麼引起他涼爽的遐想,那麼催人昏昏欲睡。
五子棋神童不安的坐在椅子正中央,他瘦弱的頸子似乎無法撐住大頭,不得不縮起
頸項,盡可能將頭部的壓力轉移到肩膀上。他用手拉扯黃卡其短褲邊緣的線頭。程凌和
氣的說:「再試一次。努力想,他下一步走哪堙H」
五子棋神童看看程凌,又看看弟弟。程凌催促他:「他下一步走哪堙H」
五子棋神童越發不安,不住扭動瘦小的身軀。他終於伸出手臂,移動棋盤上的棋子
。
程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對弟弟說:「記下來,其二進一。」
弟弟在筆記本寫下其二進一,把原子筆一扔:「不行,我們算了吧。我覺得太不合
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為甚麼不合理?他已經預測了五步棋。我們走一步,他就替劉教授預測一步,不
是很合理嗎?」
「我就是認為這樣不合理。他現在等於替劉教授下棋。劉教授的棋,看我們的棋決
定。如果我們棋不這樣走,換一個走法,劉教授的走法也會改變,對不對?」
「不錯。」
「所以我們走法不同,他就會有不同的預測。」弟弟咬住嘴唇,「換句話說,他對
未來可以有許多不同的預測。這太不合理。」
程凌仔細思考弟弟的話。五子棋神童靜靜坐荂C聆聽他們的討論,臉上毫無表情,
好像他們討論的是火星上的事。程凌想了許久,終於想通了。
「還是很合理。你忽略了人的主體性。神童並不能完全預測未來,他必須完全掌握
事情變化因素之一,他當然必須先決定自己的行動,才能預測變化的後果。這就是你昨
天說的燈光的比喻。如果他自己的行動也是變化的各種因素,才能預測變化的後果。他
的行動不同,事情結果也不一樣。」
弟弟直征征看茧{凌。
「你知道你這話的意思是甚麼?如果你說得對,歷史就不完全是而定的。我們的行
動可以影響歷史。」
「當然。我本來就不相信歷史決定論。神童的天賦,能預先告訴他行動的後果,並
不是說他的行動沒有作用。」
「所以他能夠選擇適當的行動,每次猜拳都贏。」弟弟輿奮起來,「對,你說得對
。
可是我的理論也對。他還是不能處理非常複雜的情況。所以他祇下五子棋。他有把
握能預先想出五子棋必勝的棋路。如果現在我們替他下象棋,就等於我們替他分析象棋
的許多情況。我們也可以找到必勝的走法。」
五子棋神童靜聽荂A看看弟弟,又看看程凌,突然小聲說:「我喜歡下五子棋,為
甚麼你們不讓我下五子棋?」
程凌對五子棋神童和氣的說:「我們一會就下五子棋。電視公司的叔叔和阿姨希望
你和劉先生下三盤象棋,祇下三盤就好了。你一定可以贏。祇要你現在用心想,劉先生
會怎麼下,我們就幫你想你應該怎麼下。到時候你祇要記好你的棋,一定可以贏。」
五子棋神童不安的說:「可是我祇喜歡下五子棋。他們為甚麼不讓我下五子棋?」
「他們也要你下五子棋。祇要你首先和劉先生下三盤象棋,以後隨便你下幾盤五子
棋都可以。那時候你就是五子棋的棋王了,大家都知道你是棋王,你高興吧?」
神童低下頭,瘦削約三角臉上顯出疲憊的神情。
「我恨怕。下五子棋容易多了。想劉先生的棋好累。」
弟弟說:「你看,我告訴過你他不能考慮太複雜的問題。這樣的預測,一定很耗精
神,我們不應該過分逼他。」
程凌也有些不忍。他倒了一杯橘子水給五子棋神童。小孩靜靜輟吸荂C程凌看客廳
的掛鐘。十點半,他應該去廣告社看看。要神童向劉教授挑戰象棋,祇是他一時興起的
奇想,其實並不要緊,他和劉教授也沒有甚麼深仇大怨。還是算了。他又想到丁玉梅希
望神童表演一子棋。如果真在電視上表演一子棋,豈不更引人注意?也許還是該勸神童
改下象棋?說不定培植出一朵象棋奇葩,也沒有人再會疑心神童的異稟,對神童反而比
較好。程凌十分躊躇。弟弟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哥哥,你先去上班。他能夠下象棋最
好。不能,我們也不勉強。怎麼樣?」
程凌欣然同意。他已經出門,想想又跑回四樓,弟弟正在給神童看地做的飛機模型
。
程凌將弟弟拉到一旁,低聲說:「你能不能請他預測一種股票的行情?祇要一種就
好。我希望知道下星期某某股票價錢大概多少,絕不再多有要求。」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真是財迷心竅。萬一他肯,你千萬不能跟別人提神童的事。
」
「我不會。」程凌暗自慚愧,昨天他竟已告訴周培和小董,好在他們不相信。「祇
要知道大概的行情就成,絕不貪心,我實在需要錢。」
程凌到廣告社,小董說張士嘉已經打了三次電話。程凌掛電話到電視公司,張士嘉
連珠砲轟將過來。
「程胖,我找你好苦。丁玉梅都告訴我了,老兄這個主意可圈可點。我正愁觀眾對
五子棋沒興趣,劉教授名氣不小,這場挑戰賽一定轟動,一定轟動。」
「別急,八字還沒一撇。我不知道神童能不能下象棋……」
張士嘉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老兄硬是罩得住,神童世界全靠你出主意。事成我一定重重謝你。」
「自己哥兒們,謝甚麼。就怕神童贏不了劉教授。」
「那就菜了。程胖,我的飯碗在你手堙C我今天已經請示過極峰,上頭十分支持,
下令展開宣傳攻勢。我們神童世界收視率一直朝下跌,非要打強心針不可。程胖,我是
烏龜過門檻,但看此一翻,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對了,神童世界片頭明天我們就弄好,要不要先給你看看?不好我拿回來修改。
」
「你老兄的大手筆,還有甚麼問題。請你等一下。」對方的電話被蒙住,一陣含混
的人聲,張士嘉回到線上。「丁玉梅在我旁邊,她要跟你講話。」
「嗨,程凌。後天星期天,你陪我去野柳玩?」
程凌先一喜,又一驚,然後提高警覺。
「我不一定有空,妳和誰約好了?」
「沒有甚麼人,王若芬你認識的。還有劉教授。」
「我不去。」
「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
「又是劉教授請你?小姐,恕不奉陪。」
「死相。一起出去玩,何必鬥氣嘛。」
「對不起,我還要和張士嘉談正事,妳請他聽電話好不好?」
聽筒堨b晌沒有聲音,張士嘉又回到線上。
「大小姐氣跑了。程胖,禍從口出,以後講話要小心。君子慎言啊。」
「士嘉。」程凌急切的說,「我現在還沒有把握能讓神童改下象棋,你們的宣傳攻
勢,稍等兩天好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豁出去就賭這一次。程胖,你好歹幫我這個忙,我張士
嘉給你設長生牌位。」
程凌掛上電話。這次真是騎虎難下,欲罷不能。他急得背看手團團轉。神童神童,
多少是非由你而起。他後悔不該瞎出主意,搞砸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正午時分,弟
弟打電話告訴他神童已經預測完一盤棋。他們擺了五、六次棋譜,總算研究出必勝的棋
路。程凌心頭一寬。弟弟說神童很累,下一盤棋留列明天研究。倒是股票行情,神童預
測了一個數目。看他疲倦的樣子,準不準很難說。程凌記下股票的價格,立刻找出當天
報紙經濟版。股市疲軟,賣主求現心切,紛紛從場外殺出,其某股票的價格,祇有神童
預測數目的一半。程凌拿報紙的手微微發抖,一手心的汗,喉嚨發乾。小童在一旁看他
神色有異,湊過來看程凌手中的報紙。
「又是經濟版,你仍舊想炒股票?」
程凌喃喃唸道:三十不發不發,四十不富不富。小董,我們拚了!周培在哪堙H我
們找他回來。」
小董摘下眼鏡,掏出手帕細心擦拭。程凌按捺不住,抓住小董的手猛搖:「小董,
我們這次非發財不可。趕緊找周培。我們傾全力買進,立刻買進!」
「你不要這麼興奮。究竟怎麼回事?一下子反對炒股票,一下子又要孤注一擲。我
給你弄糊塗了。」
「不要緊,趕緊找周培。」
周培原來人就在證券交易所。程凌要他立刻收進某某股票,電話堜P培也征了一下
,連聲反對。他還沒得到宋經理的消息。股市除了少數場外交易,成交額極少,毫無回
升跡象,他不能冒險買進。程凌告訴他不要管,先買一萬般再議。小董一旁乾茷獢A在
紙上寫「一萬股就是一百萬!」拿來程凌鼻子前亂晃。程凌推開小董,對話筒直吼,他
擔保買了一定會賺,絕不能痛失良機。兩人在電話媬i了十來分鐘,周培終於答應買。
程凌守在電話機旁,小董也陪看他不吃中飯,兩人你望我我望你,找不出話講。過了快
一個鐘頭,周培打來電話,說已經買了五千股。程凌氣得踝腳。
「叫你買一萬股,居然還打折扣。」
「程胖,一萬股就是一百二十幾萬吶。你我怎麼吃得進?」
「又不是馬上交割,先吃進來再議。」
「你真會說笑話,搞你不過。那埵陶o樣蠻幹的作法。」
「我有絕對可靠的預測。」
「你的預測,現在是二十世紀了呀程胖。靠靈感買股票,我操!」
「請你再買五千股。我們以後再吵好不好?」
又過了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有一世紀那麼長。程凌這才明白伍子胥過昭關的滋味
。
周培終於打電話來,鈴聲驚得程凌七卜卜直跳。
「買了沒有?」
「買不到手。奇蹟出現,回昇了!別的股票原封不動,就看他一路往上竄,我操!
從來沒看過這種怪事,今天算大開眼界。」
「趕快買!趕快買!」
「現在哪媔R得到手?」電話堣H聲嘈雜,證券交易所一定非常熱鬧。「漲停板,
都掛出來了。」一陣大吵鬧聲。「漲停板:漲停板:甚麼玩意兒,竟有這種竄法。程胖
,他媽祖上積德,給你矇上了。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我們今天居然打頭陣,第一個上
,別人跟隨我們衝,亂有面子!」
程凌慢慢放下電話,證券交易所的嘈雜聲隨之而去。他坐下來,感到身心俱乏。幾
小時的興奮,化成一身黏汗。小董撕碎手堛滲,說:「成功了?」
程凌點點頭:「可惜祇買進五千股。」
「人心不足蛇吞象。少賺點沒關係,萬一賠了不傷元氣。你的消息那麼準?是不是
那位甚麼神童提供的?」
「你不要告訴別人。」程凌蒙住眼睛,覺得累到骨頭堙C「有一位神童能預測未來
。
但是我祇想搞這麼一次就洗手不幹。這樣做不對。我總覺得這樣做不對。你不要告
訴別人。」
「我不會議。你要看住周培,他回來一定會追問到底。他講出去就不得了。我不希
望廣告公司變成股票投資公司。」
「我沒有這意思。」程凌說,「我祇想畫。我還能夠畫。我們撈一票就洗手不幹。
」
午後的喧囂從窗外傳來。是下班的時候了。多少車輛和行人擁擠在臺北馬路上。塵
埃不見咸陽橋。程凌用力拉扯左手骨節,骨節拍拍做響。五千股。漲一倍,可以賺五十
幾萬,一人分近二十萬,雖不算多,夠他們公司維持一兩年。他可以晝。他還能夠畫。
錢就是自由。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程凌告訴弟弟下午證券市場發生的事,弟弟稱奇不已。弟弟完全相信五子棋神童有
未卜先知的異稟,程凌尚有一絲懷疑。周培早知道股票可能上漲,程凌也以為會上
漲,問五子棋神童是為了測驗周培的情報是否可靠。神童說會漲,可能仍是巧合。到底
股票祇有漲跌和不動三種情形,隨便找人來猜,也有三分之一猜中的機會。弟弟卻不這
麼想。
他說五子棋神童閉目苦思了三十分鐘,才預測出股票的動態,可見並不是胡亂猜測
。神童預測象棋,每一步祇需要想十來分鐘。他為股票苦思半小時,足見股票漲跌因素
,牽涉到不少人的決定,比猜測一個人下棋更複雜。程凌對弟弟的理論不置可否。反正
股票已買,他不會再麻煩神童預測甚麼。他不願給神童帶來太多麻煩。
晚飯後他們照例坐在陽臺上乘涼。程凌回想白天和丁玉梅鬧不愉快,頗有幾分後悔
,苦思如何彌補。弟弟的話打斷牠的思潮。
「記得我昨天提起來布尼茲的哲學觀?我們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堻怞n
的世界?我昨晚想了一下,我有一個很棒的解釋,你要不要聽?」
「你說。」
「每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依我的解釋,都像一個肥皂泡。你祇要調好一杯肥皂水
,拿一根麥管,可以吹出無數個肥皂泡。每一個肥皂泡就是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我認
為這些世界同時存在,就像你一次可以吹好些個肥皂泡一樣。一件事情發生了,在不同
的世界奡N會有不同的後果。譬如說,在這一個世界塈A出車禍受傷,另一個世界塈A
就可能被車撞死。這些世界可能祇有微小的差別。就像我剛才講的,在一個世界堜p還
活荂A另一個世界塈A已經死去,其他所有情形都一樣。這兩個世界,你會選擇哪一個
?也許是第一個世界,如果你一心想活下去的話。可是你如果活得不耐煩了,你可能選
擇第二個世界,讓自己消滅。
「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開始的時候差別很小,就像剛離開麥管的肥皂泡。後來他
們越離越遠。在其一個世界,你子孫繁盛。在另一個世界,你沒有後代。兩個世界原先
祇差你一個人,這麼微小的差異,千百年後,就會造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嗎
?」
程凌懶懶哼了一聲。弟弟繼續說:「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有無數多個,都同時存
在,就像滿天飄浮的肥皂泡。有的世界終歸毀滅,像肥皂泡碰到地面破碎了。我相信在
所有能存在的世界堙A有一個世界已經毀於第三次世界大戰。那個肥皂泡已經毀滅了。
可是你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們恰巧在另一個肥皂泡上面。
「布尼茲紅意思是說,我們的肥皂泡是最好的肥皂泡。如果別的肥皂泡並不存在,
他的哲學就完全沒有意思。所以一定要依我的解釋才行。有無數多個世界,同時存在。
你當然看不見,可是在另一個類似的世界堙A也有程凌,他也住在臺北,也是個畫
家。
他和你唯一不同的是,他畫得比你好,已經是名畫家。你相信不相信有這樣一個世
界?
你相信不相信有這樣一個肥皂泡?」
程凌微笑。也許在另一個肥皂泡堙A他已經追上丁玉梅?
「所以如果你在這個世界失意,不要灰心,說不定你在另一個世界堭o意非凡。怎
麼樣,我這個解釋高級吧?更高級的還在後頭。我怎麼知道我在哪一個肥皂泡堶情H我
相信人可以選擇地的世界。並不是有意的選擇,這是正常的人所不會知道的。你在這個
世界不開心,說不定你的靈魄一咬牙,就跳上另一個世界。人的靈魄就這樣,能夠超越
時空,在或然世界之間跳來跳去。
「你不相信?我問你,你有時做一件事,有沒有突然會感覺,你從前做過同樣的事
?可是事實上以前你並沒有做過這事。有沒有?一定有。我就常常有這種經驗。我問過
好多同學,他們也說有類似的經驗。以前我以為我重複前生做過的事。現在依照我這多
元世界論,更容易解釋了。你會感覺自己在重複做同樣的事,是因為你的靈魄不久前剛
從另一個世界逃來。你的確在重複你在另一個世界的經驗。
「無數的或然世界,像無數的肥皂泡一樣,同時存在。人的靈魄由一個世界趨向另
一個世界,在世界之間移來移去,有的世界根本沒有人光顧,它立刻像肥皂泡一樣炸了
。
也有的世界祇有少數人喜歡,希特勒一定有他自己的世界。可是所有的世界之中,
祇有一個世界最受歡迎,絕大多數人的靈魄跳來跳去,最後還是選擇了這個世界。這就
是我們的世界,也就是來布尼茲所說的最好的世界。儘管有無數個或然世界,祇有我們
這一個世界最合乎歷史發展的規律,前途最光明,這就是我對來布尼茲哲學的解釋。」
程凌說:「不壞,言之有理,從前我也聽過類似的講法,沒有你講的完整。祇有一
個大漏洞。
假如你說的不錯,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的靈魄會跳槽,跑到一個我能夠全心全力
創作的世界去。」
「對呀,我沒有否認這種可能性。說不定你的靈魄已經不在這堣F。」
「你的靈魄還在這媔隉H」
「我不知道,我猜還在。」
「五子棋神童,又如何解釋?」
「這個簡單。」弟弟說。「我這套解釋完全是針對他設計的。大部分的人,雖然有
靈魄的自由,可以在或然的世界之間跳來跳去,可是他們卻看不見未來。未來像一座隱
形的牆,遮斷了他們的視野。他們看不見未來,完全盲目,自然沒有辦法合理的選擇自
己的世界。也許這就是來布尼茲的理論高明的地方。大部分的人看不見未來,祇有相信
自己已經置身於最美好的世界。
「你不斷計畫,明天該如何,下星期又要如何,不倦的忙碌,卻想不到明天你可能
被計程車一頭撞死。你為茯搕ㄗㄙ漸憎茯﹞U去,即使到頭來一場空,不到黃河你心不
死。
「可是宇宙也許會故意留下一點小破綻,在未來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有一些奇人
,像五子棋神童一樣,就能夠站在窗口眺望。他可以知道世界的未來是更美好,或是更
醜惡,或是一片虛空。祇有這些人能夠真正選擇一個最好的世界。我們平常很少看到和
聽到這樣的奇人。但我相信這樣的奇人並不少,祇是他們太聰明了,也許早已選擇了不
同的世界,空剩一具軀殼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五子棋神童還留在這堙A是因為他年紀還
小,不懂得眺望未來,一心祇想下五子棋。憑他的異稟,他當然盤盤都贏。等到他長大
了,能想得更遠,也許……」
程凌接下去說:「也許就不在這堣F。這豈非違背來布尼茲的哲學?我們的世界應
該是最好的世界。」
「你還是沒有搞懂。來布尼茲僅說,從邏輯上推論,我們的世界對大多數人而言是
最好的世界,別的肥皂泡更容易撞破。但是有少數人總會有不同的看法。」
程凌將煙蒂用力扔到陽臺外面。他想起小時候,常反覆做同一個夢。他夢到天開了
,有大異象,並且有聲音說:一切都明白了!每次他都驚醒,逃到大人床上,那時程凌
每星期日跟隨母親上教堂,母親讓他坐在最後一排。人們唱詩和牧師講道時,程凌便專
心讀聖經。程凌仍清晰記得教堂的風琴聲,窗戶布幔的霉味,牧師講壇前的鮮花。是這
樣無數個風琴聲堛漪P期日,程凌一點一滴讀完舊約的故事:出埃及記、利未記,以斯
帖記……他津津有味的讀看,一大堆陌生而古老的名字,充斥在他腦袋堙C他讀不下詩
篇,卻和大衛王一樣,深深敬畏耶和華的全能。他戰慄荌寣G「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
嘎,我是今在的、音在的、永在的。」
很久以後,程凌才知道阿拉法是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俄梅嘎是希臘文最後一個字
母。當時這兩個名字對他全無意義。但程凌很喜歡這兩個名字,覺得有一種震懾的力量
。
他家那時住新店。父親的工作單位也在新店。他們的宿舍十家人才有一幢公共廁所
帶澡房。晚上程凌不敢一個人去廁所,總要大人陪荂C有時母親不願意陪他去,便坐在
門前。
程凌一路呼喊母親,一路往廁所跑。萬一母親沒有回應,他使會哭荈]回來。後來
他膽子漸壯,能帶弟弟一齊上廁所。走到廁所旁黑漆漆的空地,程凌就莊嚴的大聲唸: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弟弟也隨看他唸。弟弟唸不好,祇會說,我是嘎!我是嘎!
兩人牽看手進廁所。程凌常偷偷先跑,弟弟跟不上,摔倒在地上嚎陶大哭,回家程凌就
挨一頓好打。
程凌對宗教的認識,從舊約開始。等他讀到啟示錄的時候,乃達到一個高峰。就在
那時程凌開始做夢看到天開,有大異象,他終於明白宇宙人生的奧祕。但程凌始終沒有
看清天開後裂縫所顯現的異象。每次他都拚命掙扎蚇籊荂A逃往大人床上。程凌後來回
想,十分引以為憾。父親調差離開新店,他們搬到楊梅。程凌不再跟隨母親去教堂,也
漸漸少做天開的夢。但程凌到高中,對宗教又有一陣新的狂熱。這次的狂熱發生得非常
突然,已經開始偷偷讀威爾杜蘭西洋哲學史話的程凌,在完全沒有心理防範的情況下,
被一位來楊梅主持佈道大會的牧師感動了,滿臉是淚的走到講壇前跪下,向人們承認自
己是罪人。有一位同學當場目擊,這件事立刻在學校媔И}來,程凌足足有三個月不敢
檯頭走路,引為畢生奇恥大辱。一直到讀胡適日記,知道胡適有一次居然也流茞散\被
主感召,他方才釋然了。
年紀漸長,程凌自我分析的能力增強,以為自己屬於情感奔放型,便時時努力克制
。
他又從情感奔放立論,認定自己有藝術細胞。高中畢業,程凌不顧父母反對,考進
藝術系。磨了四年,程凌逐漸明白自己是塊甚麼料子,但他仍猛衝了一陣,開過畫展,
寫文章罵過「五月」,和高悅白含搞過畫廊,前衛過,也復古過,在畫界闖出不大不小
的萬兒,他自譴自責的情緒卻逐日增長。他沒有辦法妥當安置自己。事情非常明顯。即
使再多發幾次宗教式的狂熱,割掉兩隻耳朵,他也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程凌終於
決心改行。
和三輪車伕不同,並沒有人逼他轉業。但一個涼爽秋天的晚上他居然想通了,將畫
具統統扔掉,第二天一早,出去印了一盒總經理頭銜的名片,自己也沒想到竟那麼簡單
。
畫具當然又慢慢買回來。程凌還能夠畫,也依然想畫。那份衝動,那種狂喜,仍一
次又一次的征服他。但程凌辛苦築成一道心理防線。他不再自譴自責。他發現祇要有一
次肯承認自己是二流角色,以後就非常容易了。何況他有了所謂正當職業。沒有人會要
求甚麼。自己也不必要求甚麼。程凌仍在畫,但努力勸自己不必當真,不要跟自己過不
去。他終於培養出業餘藝術家的健全心態。
程凌想到五子棋神童的怪異行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孩子的心情。神童不願意朝未
來看,祇希望安安靜靜的下五子棋。如果神童洞悉未來,歷史的重擔會壓得他透不過氣
來。一切都明白之後,就必須對歷史負責。你確實知道你要做的事,你就不能再逃避,
再沒有藉口搪塞。你必須努力使未來的歷史發展成為事實。程凌明白這份重擔不是孩子
扛得起的。孩子也許並沒有想到這些。自保的本能,告訴他應該關上窗子。他祇允許自
己贏幾盤五子棋,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傷害他自己。孩子祇要求平平安安活下去。
弟弟說對了一半。五子棋神童還不懂得眺望未來。但他最好不要眺望未來。還是下
五子棋好,程凌想。沒有人會傷害祇會下五子棋的神童。他有些後悔自己多事,逼神童
下象棋。要神童預測未來,更不應該。程凌暗自發誓,再不逼迫五子棋神童做這些傻事
。
他絕不能毀掉五子棋神童。
程凌記起神童世界的節目,趕緊下樓扭開電視。神童世界剛開始,丁玉梅正在介紹
鋼琴神童。銀幕上的丁玉梅,程凌總覺得沒有本人好看。一忽兒鋼琴神童睜睜琮琮彈出
蕭邦的曲子,程凌知道是配音。神童仰首頓足,頗有大家風度。程凌想可惜是假的。又
想其實誰也分辨不出真假。如果大家都無法分辨真假,真的和假的又有甚麼區別?一曲
奏定,丁玉梅竟出現在牙膏廣告堙C程凌不知道丁玉梅也拍廣告片,他懊喪的看丁玉梅
和一支大牙膏跳快三步。牙膏王子真英俊,人人愛用笑哈哈,哈!哈!丁玉悔和大牙膏
滿臉笑容,領茪@群孩子跑跳而逝。銀幕一閃,回到神童世界。鋼琴神童開始演奏第二
首曲子,弟弟走到電視機旁。
「這節目亂沒意思。」
「不要換。」
「啊,我忘了你要看丁玉梅,對不起。」
丁玉梅和大牙膏又跳了一支三步曲。鋼琴神童演奏完第三首指定曲,評審員成績隨
即公佈,九十九、一百、一百、一百、九十九。全體一致審查合格,她是神童。大家熱
烈鼓掌。丁玉梅回到臺上,拉蚇琴神童的心手說。
「各位觀眾,今天神童世界的節目全部播放完了,謝謝各位收看。下星期神童世界
時間堙A我們將邀請全國聞名的前象棋棋王劉樂貽教授,和一位特別有象棋天才的小朋
友下三盤指導棋。這是我們第一次發掘到象棋神童。歡迎各位觀眾按時收看。再會。」
「象棋神童!」弟弟搖頭。「居然已經開始大力宣傳。如果五子棋神童下輸怎麼辦
?我不喜歡他們這種宣傳手腕。」
「五子棋神童不能輸。」程凌說。「輸了他就當不上棋王。我們一定要使他贏。」
「誰是棋王?」弟弟問。「還不是幫忙電視公司搞噱頭。五子棋神童不應該出山的
上「你該勸他到另一個肥皂泡去。」
「甚麼?哦。」弟弟笑了。「對。應該去另一個肥皂泡。我想一定有一個世界,
頭的男女老幼都喜歡下五子棋,沒有政治家,也沒有兵士,誰五子棋下得好,誰就做國
王。
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程凌說。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星期六。證券市場還是他們買進的股票一枝獨秀。開盤沒多久,又漲停板。周培樂
得合不攏嘴。他從宋經理處打聽到內幕消息,其財團打算收進某某股票,事機不密,股
票立刻上揚。程凌將信將疑:「為甚麼選擇這時候收進?有甚麼目的沒有?」
「顯然另有文章。」周培說,「大約是爭奪股權。你一定聽說過某某公司的故事。
那時候股市正熱,幾個股東偷偷搞股票,滿心以為能放能收。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
後,有人暗中算計他們。等到股東警覺事情不妙,要收已經收不回來了。股東大會一召
開,控制權操在人家手堙A一句話沒有,乖乖認栽。這有個名堂,叫做十面埋伏擒蛟龍
。」
「這次又是同樣故事?」
「也不一定。我自己瞎猜。」周培興致很高,程凌好久沒看他這麼愉快過。「反正
我們等漲得差不多就拋,絕不當出水王八,死咬住不肯放手。做股票貴在能夠當機立斷
,太死心眼就斃了。程胖,你的那位預言大師朋友有兩下子。再請他提供一點情報如何
?」
「不行。」程凌說,「我們撈完這一票就洗手。有幾十萬資本,我們的公司已經可
以維持一兩年。」
周培謎看眼,一隻手搭上程凌肩膀。
「程胖,又打退堂鼓?有幾十萬資金,我們正該乘勝追擊,好好幹幾票。有你那位
預言大師朋友提供情報,配合我的戰略運用,一定百戰百勝。你可不能退縮。」
「不行。小董和我都決定不搞。你上次也同意暫時不搞。現在賺了一筆,我們見好
就收。有了資本,我們廣告公司也可以大展鴻圖,不必再做股票。」
周培攤開手,做個乞求的姿勢。程凌不理他。周培轉向小董,小董也搖頭。周培聳
聳肩:「好吧。兩票對一票,我祇有少數服從多數。程胖,你們不搞,我自己幹,和廣
告公司無關,你總不反對?」
「當然。」
「祇有一樁事。你那位預言大師朋友……我想直接和他聯絡,參考一下他的意見,
如何?」
程凌沉吟不語。周培臉上出現陰影。
「程胖,我們多年老朋友了,你還跟我斤斤計較?你不願意用公司名義丟搞股票,
我同意。既然你不搞,我和你那位朋友直接聯絡,也不擬你的事,何必這麼小氣:」
「我不是小氣。我那位朋友並不喜歡預測股票,上次已經十分勉強。我不願讓他為
難。」
「他到底為難不為難,我和他談談就知道。如果他一定不肯,我絕不多問一句。你
讓我直接跟他談談,有甚麼關係?大不了我賺錢分他一半。」
程凌十分窘迫。周培滿懷怒氣瞪茈L。如果他不告訴周培,似乎顯得不夠義氣。可
是他實在不能透露五子慎神童的祕密,他不能毀掉神童。他不應該逼使神童做他不想做
的事。程凌頗感後悔。
「周培,不是我不肯告訴你,這樣做對我那位朋友不好。我不能毀了他。」
「我操,跟我打太極拳。」周培氣得臉發綠,「程胖,我一向尊重你,把你看成好
朋友,任何事情絕不隱瞞。上次你要見老宋,我說了個不字沒有?後來是他黃牛,我對
你絕對仁至義盡。今天找你的朋友幫幫小忙,你就這樣小氣,真夠意思!我他媽算有眼
無珠。」
「周培。」小董在一旁勸解,「程胖絕對不是故意瞞你,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自己
人,不要這樣。」
「你也知道那個預言大師是誰?」
小董一征,說:「我……我不知道。」
這下猶如火上添油,周培更氣。
「好小子,串通了就瞞我一個人。還說甚麼三位一體。有了財路,立刻把老朋友一
腳踢開,我操!」
程凌料想瞞不過,祇得將事情原委告訴周培。他一再強調五子棋神童身體孱弱,祇
喜歡下五子棋,別的事情都沒有興趣。這次肯預測股票行情,已經非常破例。他們既然
靠神童賺了一筆,不好再去麻煩神童。小董也勸周培不要找五子棋神童。周培怒火漸消
,答應不去,想想又忍不住說:「我們不動神童,別人要動,豈不平白吃虧?程胖,既
然是你發現神童的異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們保護他不錯,偶爾請教他幾個問題,大
家發財,有何不可?」
「我們已經靠他賺了一筆。」小董說,「何必太不知足呢?」
周培說他並不貪婪。這年頭人心難測。他們做好人,別人不一定佩服,反而會倒打
一耙。而且,神童一樣可以發財。大家發財,皆大歡喜。小董和他講了半天,仍舊有理
說不清。程凌看三人意見相差太遠,多說無益,祇有要求周培和小董絕對不要洩露祕密
,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對這一點,周培不但沒有異議,反倒責備程凌嘴快,不能保密
。
程凌懶得跟周培再吵,推說自己要送設計好的片頭到電視大樓。小董願意陪他去。
兩人跨過馬路到公車站等車。
雖是仲夏,早上難得起了風,天色清爽,淡淡綴幾絲雲卷,顯得藍天格外高遠。程
凌深吸幾口氣。路旁幾位野孩子在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前玩彈珠。程凌從來沒有注意這
有土地廟。紅磚砌的心廟祇有一尺高,兩尺寬。土地神擠在不能再小的心廟堙A背後是
汽車公司。居然有一束香插在廟前小香爐堙A一縷青煙梟梟上昇。程凌感到心胸舒暢,
不知怎的竟十分感動。
張士嘉在導播室,熱烈招呼程凌和小董坐下。程凌交給他片頭設計的紙袋,張士嘉
抽出來略微瀏覽,連聲說:「好極,好極。老兄大手筆,我們以後還要多多請教。」他
將牛皮紙袋擺在一旁。
「你看了昨晚的神童世界節目沒有?我請丁玉梅提一下棋王和神童賽棋的事。今天
我們準備發消息給各報。我這兩天想找五子棋神童來現場排練,派人去找,始終找不到
,他家人說有一位程先生每天帶他出去。是你吧?」
「是我弟弟。神童每天在我家跟我弟弟練棋。」
「原來如此。這次實在麻煩你費心。他棋藝如何?」
「進步神速。」程凌說,「再練兩天,打敗劉教授不成問題。劉教授已經正式接受
神童的挑戰?」
張士嘉低聲道:「他那麼好面子,消息一旦傳出去了,想不答應也難。我這套趕鴨
上架的手法,沒有幾個人招架得住。」
「你拿劉教授祭旗,他心堣@定不痛快。我們非得罪他不可。」
「我祇用他一次,以後又無求於他。一個河東一個河西,一百年再碰不到一處。」
程凌左右張望,忍不住問張士嘉:「丁玉梅呢?」
「令天沒來。大概出去玩。劉教授盯她盯得很緊。那小子不知道是否吃錯藥,性急
得很。丁玉梅有點吃他不消。」
程凌心堣ㄛO滋味,看小董坐得無聊,便向張士嘉告辭。張士嘉今天很客氣,送他
們出來。
「程胖,我讓神童跟你再泡兩天,下星期二,一定要請他來電視公司排練。還有,
他不是會下甚麼一子棋,也想請他表演表演。我們以象棋挑戰賽為主,再穿插別的表演
,軌更加精采。」
程凌不動聲色的說:「先練好象棋再說。一子棋就是猜拳,沒多大意思。」
「他可以每次猜拳都贏?這也很有意思。」
「不一定能贏。」程凌趕快解釋。「多半靠運氣。猜拳當然靠運氣,沒有甚麼。」
「那就算了。」張士嘉說,「我會關照會計室送去設計費。你開來賬單沒有?在哪
堙H」
「都在牛皮紙袋堙C請你找一下。」
程凌和小童走出電視大樓。程凌心神恍懈,一腳高一腳低,茫茫然朝前走,不是小
童一把拉住他,差一點就撞上摩托車。
「小心!你還在想神童的事?放心,周培和我都不會講出去。」
程凌忙說沒有。兩人隨便找家小店吃客飯。程凌喝一口飄油跡的茶,毫無茶味。辣
子雞丁一盤,青辣椒娷瓣F幾小塊雞肉。麻婆豆腐略澆了肉末。地上擺一罐黃綠色葉子
的菜湯。白飯倒無限制供應。程凌狠吞虎嚥扒下五碗飯,小董看茈L笑:「妳叫客飯真
不吃虧。」
「肉價沒漲前,我吃蒙古烤肉最不吃虧。那幾家店都被我吃怕了,不敢不漲價。」
吃完,老闆娘過來算賬,四十塊。程凌說:「明明十五元一客,怎麼四十塊!」
「對不起呀,我們昨天加價,牆上貼的價錢,來不及全部改。你看那邊的價錢已經
改了,我不會騙你呀。」
程凌檯頭看對面牆上招紙,果然不錯,和小董各掏出二十元扔到桌上。老闆娘隨手
拿抹布拭淨桌面,幾顆飯粒掉進地上的湯桶。小董直皺眉。程凌唸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兩人慌忙跑出小店。程凌問小童去哪堙A小董說沒事。程凌和黃端淑、高悅白、馮為
民四點有約,時間還早,提議去敲兩桿。小董沒有意見。這一帶程凌最熱。三轉兩轉,
找到一家撞球店,媕Y擠滿了人。程凌和小董看一會,覺得沒甚麼道理。沿巷子走下去
,沒多遠又有一家,同樣地段,卻門可羅雀。程凌和小童進去打了兩盤,有人過來挑戰
,要求下彩。程凌知道小董一向喜愛此道,就讓他上,自己觀戰。小董球很穩,絕少失
誤,看似平凡,多少郎中栽在他手堙C他們打了三盤,彩頭從一百元加到二百元。小董
一路痛宰對方,贏得太輕鬆,程凌看出對方有意放水。第四盤,果然那人孤注一擲,彩
頭加到兩千元。台上剛才贏得六百元,程凌、小董全部財產湊起來不過一千多一點,兩
隻手錶都脫下來賭,請計分小姐做公證人。那人一起桿就球藝大進,程凌不禁替小董捏
一把冷汗。紅球打完,小董仍居下風。程凌以為小童陰溝娷蔡謘A小董卻突然大顯神威
,連吃帶做,一顆星的絕招都使出來。對方目瞪口呆,眼巴巴看小董清掉檯子。小卻還
想再幹,對方也不肯罷休,程凌硬要小董走路。兩個人站在門口有攔阻之意。幸虧程凌
個子大,保看小董衝出來。出了巷子,小董吐口口水:「這種技術就想吃爛飯,祇靠胳
膊粗。人家輸了心堣ㄙA氣,當然不肯上門。」
程凌也不禁啞然失笑。他看時間差不多,在大街口和小董分手。下午,風停了,熱
空氣一睹牆似擋在行人面前,倒比中午更悶熱。高悅白的畫室在附近一片商店的閣樓。
馮為民從前也租過這堙A自稱屋頂問的哲學家,十分得意。馮為民去當兵,就把房
間讓給高悅白住。後來高悅白繼承到叔父遺產,在士林買了公寓,本想放棄這閣樓。程
凌貪圖閣樓地段好,說服高悅白,兩人合租下來,想搞個袖珍畫廊。高悅白那時的女友
小林花了很大力氣幫忙清理佈置。高悅白和小林吹了,畫廊無疾而終。程凌做生意後,
租金由高悅白一人負擔,好在不大貴,高悅白仍留看當畫室,雖然他可以在家媯e。程
凌猜高悅白還有些戀舊的意思,小林的佈置一直保留未動。這事黃端淑當然知道,賭物
思人,難怪她始終不信任高悅白。小林那時已經號稱高悅白的「不婚妻」,一下吹掉,
黃端淑就不肯再上當。程凌想女孩子儘管滿嘴新思想,到了緊要關頭,拿出舊道德,絕
不妨事。
黃端淑畢竟有主見。小林就吃虧在心口如一。高悅白的不婚妻,豈是容易做的?
閣樓媟未騿A高悅白卻披大紅睡袍,載一頂綠色毛線帽,活像一顆大蕃茄。程凌永
遠西裝筆挺,常怕被領帶勒死,也沒有女士垂青。高悅白這副名士打扮,女孩子仍趨之
若騖,可見高悅白有他的男性魅力。程凌瞧看高悅白兩條飛毛腿,心想男人的確不容易
領略同性的好處。高悅白扔給他一疊圖片。
「給你看一些妙圖。」
「乖乖,你哪媟d來這種貨色。」
「仔細看。有日本、香港、丹麥、美國各種來源。看人了就知道不一樣,各有千秋
。」
「你想畫這個?」
「先看此次成績如何。」高悅白指看牆角一堆畫。「題目都想好了。一百零一種腿
。
每種腿都花了我一番心血。」
程凌仔細端詳最上面一張畫,說:「連毛孔都要畫,真累。搞你不過,乾脆拿照片
放大算了。」
「從前我也這麼想,畫久了就知道此中有真意。」高悅白拿起程凌手中的圖片往空
中一扔,雪花般一葉葉飄散。「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你可以為這個獻身。上帝的
傑作,絕不能改動一點,祇能將它一筆筆恭敬的繪出。我們要畫最真實的東西。甚麼東
西比這更真實?」
程凌掏出煙,高悅白搖頭不要。程凌說:「我地想好一個題目。財子畫。畫每個人
都喜歡的東西。鈔票。各種各樣的鈔票。
鈔票可以買你要畫的那玩意兒,要多少有多少。所以鈔票更真實。」
「錯了,性最真實。性就是生命。」
「錢最真實。錢就是自由。」
外面有人哈哈一笑。
「都錯了。愛情最真實。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兩者皆可拋。」
馮為民走進來,撿起地上一張圖片。
「高悅白,小心被警察當春牛逮走。黃端淑隨時會到,還不趕快收起來。」
三個人忙蚞腄C程凌找到幾張舊報紙。
「高悅白,不要遮住你的一百零一種腿?」
「她知道,」高悅自說。「不過……還是蓋上好了。」
高悅白換掉睡袍,藏起毛線帽,看上去比較像樣。圖片藏好,兩百零二條腿躺到舊
報紙下,一切安排妥當,又等了半小時,三個人差點沒熱死,黃端淑才姍姍而來。
程凌有些不高興,高悅白卻一點脾氣沒有,問黃端淑去統一吃牛排如何,黃端淑沒
興趣。商量半天,還是決定到永和老地方吃海味。程凌和馮為民擠進高悅白的烏龜車後
座。馮為民笑道:「老哥,今晚又要委屈你約五臟廟了。」
「沒甚麼,我也愛吃海味。」
「聽說你股票又賺了一筆?」
「你聽誰說的?」程凌小吃一驚,心想臺北耳報神真多。「怎麼消息傳得這麼快!
」
「那麼是真的了。」馮為民說,「昨天股票市場異軍突起,謠言說一家廣告公司領
先買進,我猜一定是你們。老哥最近時來運轉啊。」
「沒賺多少,我們動作還是太慢。」程凌猶有些後悔。「本錢不夠,還是要大財團
才有辦法大賺。」
「老哥,最近能夠在股票媦曾的,都是祖上積德,你們夠運氣。」
黃端淑岔開馮為民的話,問程凌有沒有去看幾個新人的畫展。程凌說沒有。高悅白
看過,和黃端淑談了一路,程凌懶得插嘴。馮為民不知道在想甚麼,一聲不響。吃飯時
馮為民和程凌談股票,黃端淑和高悅白談畫展,始終講不到一處。其實程凌可以談別的
,可是他不知怎的,覺得黃端淑和高悅白有點裝腔作勢,心堣ㄟ矽部C以前他並沒有這
種感覺。他仔細分析,斷定是妒嫉心作祟,突然想打電話給丁玉梅,再也坐不住,編句
話跑出來到櫃臺打電話。丁玉梅母親接的。丁玉梅當然不在。程凌心一沉,暗罵自己無
用,咬牙將姓名留下。電話號碼不用記了,她知道。掛上電話,想想,又撥回家。弟弟
還沒走,嘴媊Z茠F西說:「要不要跟我去舞會混混?女多男少,主辦人急死了。」
程凌說不用,問弟弟五子棋神童第三盤棋預測得如何。弟弟說一切沒問題,神童早
已回家。程凌回到小房間,馮為民正和高悅白搶虓|鈔,高悅白贏得最後勝利。走出餐
館,馮為民抓住程凌去隔壁店鋪買東西。高悅白和黃端淑站在餐館門前談了許久,黃端
淑居然招來一輛計程車,高悅白末加攔阻。程凌和馮為民從店堿搢ㄐA馮為民詫異道:
「煮熟的鴨子會飛,怪事!老哥,我們白忙一場。」
「早叫你少管閒事,你不聽。」
「回去問高悅白怎麼稿的。」
高悅白似乎沒有心情說話,祇說請他們回家喝酒。他們回到士林高悅白的公寓,從
九點喝到一點,高悅白第一個支持不住,躺到地上。馮為民大罵高悅白沒用。馮為民老
習慣,喝醉酒就要罵人,揪荌狙恭捰蝏熐﹛G「我一直佩服妳是個人才,想不到你越來
越不長進。祇會畫這種東西!第一次你給我看畫片,我覺得夠刺激,世界上沒有比這更
好的東西。看了一星期,看了一個月,我就明白,不成,還有別的甚麼。我不能永遠要
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別的東西更值得畫!」
高悅白醉得不省人事,馮為民放開他。
「我自己沒有甚麼,學了這一行,再沒有搞頭。可是我對朋友們抱茷H心,看得比
我自己更要緊。你畫這種東西,做甚麼呢?做甚麼呢?」
程凌說:「他醉了。你再說,他也聽不到。」
馮為民搖搖擺擺的起來,想去拿酒,卻栽進沙發,他索性躺下來。
「昨天我去看方先生。他們要方先生退休,昨天早上最後一次公開講演。下午我去
他家見他。我問方先生,退休以後做甚麼?方先生說寫書,重寫先秦思想史。六十幾歲
的人了,他計畫寫書!出來我就想,我活到六十歲,恐怕已完全垮掉,不要說寫書,看
書都沒勁。我現在已經不能每天看書,雜事太多,你知道。回家已經精疲力竭,滿腦子
生意經,靜不下心來……寫文章更不成,一枝筆有千斤重……他們老一輩的讀書人,你
罵他們抱殘守缺,食古不化,也許不錯,可是他們硬是守得住。換了我,我就守不住。
你背得住嗎?」
程凌說:「時代變了。我敢說,方先生一輩子沒有為錢操過心。他不會賺錢,也不
想賺錢。
老一輩都是這樣,價值觀念不同。我們非要賺錢不可。」
馮為民閉上眼,嘆口氣:「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
你和高悅白一樣差勁。作品要寫實,為甚麼不學學羅特列克?畫妓女,畫酒吧女,都還
有點道理。畫這種東西,丟臉!」
「外國人喜歡。」
「我告訴你,外國人喜歡的理由很簡單。祇要是手工做的東西,人工花得越多,他
們就越喜歡,機器成品反而不值錢。他們買這種畫,還不是看在工細份上,那媞猻し
藝術價值!你畫這個,不如去織大甲草蓆。」
程凌俯首無話,半晌掙扎出一句:「你提到羅特列克,他父親是貴族,自己又是殘
廢!心理不正常。社會良心有甚麼用?餵狗吃算了。」
馮為民以手指天說:「我們必須對歷史負責。歷史潮流會決定我們存在的價值。」
「去你的歷史潮流。我不管甚麼歷史潮流,我要自由。我祇要賺錢,錢就是自由。
」
馮為民從沙發上坐起來。
「你的確相信錢就是自由?」
「我相信甚麼,有甚麼關係?誰在乎我相信甚麼?」程凌指蚑鬖b地上,發出鼾聲
的高悅白,「你不要問我,你問他。我已經放棄了。我承認我是二流角色。聽到沒有?
我承認我是二流人物。夠了吧?」
馮為民突然笑了。
「他媽的,你是二流,我算老幾?老哥,少發牢騷。歷史潮流會決定我們存在的價
值。」
「不用靠歷史來決定,眼前就有人能預測你我的未來。」
程凌告訴馮為民五子棋神童的故事。馮為民聽到一半,酒性發作,跑進盥洗室大吐
,出來人倒清楚不少。高悅白仍沉醉不醒。程凌和馮為民合力將高悅白縣W床。高悅白
臥室牆上仍釘看幾對美腿,被馮為民扯掉。他們叫了計程車回臺北。車過松江路,一陣
白霧迎面襲來。程凌趕緊叫司機停車。他走進霧堙A馮為民在後面喚他。程凌走到路燈
下,馮為民跟跟蹌蹌從霧中出現。程凌可以感覺頸項涼涼的,摸上去卻並不濕。地想起
白天看見的小廟。臺北畢竟還有幾樁可愛的事物,如這霧,如那小小的土地廟。程凌多
麼希望丁玉梅在這堙C也許她會嘆息說,好可愛唷!於是一切都十全十美。程凌繼續朝
前走,馮為民嘴堣ㄡM不楚講他男一個大理論。走進一條小巷,馮為民沒有跟上來。程
凌並不停下來等他。走過巷子,霧竟完全散了。程凌找到麵攤,叫碗牛肉湯麵,一碟豆
腐干。
麵攤桌上堆滿髒碗。程凌推開髒碗,自顧自埋頭大嚼。一輛計程車在他背後停住,
麵攤老闆擺手說沒有麵,車子呼一下開走,在巷口轉彎時吱的用力剎車。程凌一口氣喝
下麵湯,付了錢,走了百來步,熱氣攻心,忙解開襯衫。他轉進一條小巷,前面黑黝黝
的,毫無響動。程凌大聲說:「哪埵釭瞗H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他闖進巷子,果然有一頭貓縱上牆頭,對程凌妙妙的叫。程凌哈哈大笑,放開腳步
,三轉兩轉,就回到他住的公寓。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整個星期天早晨,程凌都在作畫。丁玉梅不曾回電話,一定跟劉教授去了野柳。程
凌十分後悔打電話到她家。好在自己沒做甚麼蠢事。弟弟說得對,犯不茼瘧鞢A索性純
粹朋友到底,栽了也不丟人。程凌努力不去想丁玉梅。他想畫昨晚的霧,馮為民醉倒在
電燈桿下。學羅特列克也好,本是俗人,何必故弄玄虛。他專心一意畫畫,畫布上白霧
四合,心情漸漸十分平靜,將醉漢塗抹成一片淡影。醉本來無形無狀,沒有世界,更沒
有了我。程凌畫得高興,連弟弟溜進來也沒注意,弟弟說話方才嚇他一跳。
「又畫甚麼!要不要吃中飯?」
「你們先吃。媽沒出去?」
「已經去過教堂回來了。今天很勤快啊,一早就畫。」弟弟看了一陣。「是不是畫
臺北夜景?我幫你伴奏。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
「少囉嗦,出去出去。」
弟弟一會又探頭進來。程凌正要發作,弟弟說:「別叫。你的電話。」
周培今天嗓門特別大,程凌把聽筒移開一尺,還聽得到周培在吼:「程胖,我昨天
晚上一下靈感來了。不得了,好大的生意!程胖,這下我們發財發走了。」
「周培,我已經說過,我們不再炒股票。」
「誰提到炒股票?炒股票你不喜歡,我們立刻罷手。還有別的正經生意。開補習班
,你總不該反對。」
「開補習班?甚麼補習班?」
「當然是大專聯考補習班。規規矩矩生意,造福青年,為人師表,清高得一塌糊塗
。
我們搞補習班,一切照章行事,絕不賣野人頭。別的補習班怎麼搞,我們也怎麼搞
。別的補習班考前猜題,我們也考前猜題。可是別家考前猜題是噱頭,我們考前猜題,
包管百發百中。收費我們不妨訂高些,保證考進理想院校。祇要我們能夠預測聯考試題
,還怕沒有人上門?我們發財走了,我操!」
「誰來預測聯考試題?」
「當然是五子棋神童,你不要裝糊塗。預測聯考試題絕不犯法。他預測出了試題,
我們再編造些別的試題,編成一本。人家祇以為我們猜得相當準,誰也不知道我們靠神
童吃飯。我們也不必多收學生。五百名。祇收五百名。每人學費兩萬,就是一千萬,準
賺!我的天,我想想都睡不看覺。」
「我們已經說好,不動五子棋神童的腦筋。你不要往歪處想。」
「程凌,何必假正經?有錢不賺,我們怎麼對得起自己?我立刻來和你商量大計,
你不要出去。」
程凌放下電話,弟弟氣得摔筷子。
「你要我不告訴別人,自己卻跟別人亂講,真差勁。」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哪一個說,我們要保護五子棋神童,不受別人利用?你怕他受人利
用,卻帶個大喇叭,到處廣播,惟恐人不知道。還說不是故意的!」
母親看他們吵起來,很不高興,叫兩人上桌吃飯,不許再議。程凌剛端起飯碗,電
話鈴又響。弟弟白眼瞪他。這次是馮為民打來。
「老哥,想請教你一件事,看看我昨晚是喝醉了聽錯,還是真有此事。我好像聽你
說有一個甚麼五子棋神童,能夠預測未來。你說過這話沒有?」
「不錯。不過我祇是隨便說說你不要再跟別人提起。」
「老哥,我們這麼多年交情,你可以信得過我。這位五子棋神童人在哪堙H在臺北
?」
「人在臺北。但是他並不希望人知道。」
「我曉得。」停了一下,馮為民說。「我想請教他幾個問題。這樣好了,我先過來
和你談談,你覺得合適,我們再一起去拜訪他。」
程凌掛斷電話,知道弟弟一定不滿,先發制人說:「都是我不對,你不要再罵。」
「誰罵你。」弟弟說。「我祇是覺得你跟童話堛漸擢一樣,見人就趕快講一個祕
密,再請別人保密。於是大家都很保密的傳播祕密。你真和雞一樣沒有大腦。」
「程式A不可以這樣跟你哥哥講話!」母親說,「你們倆今天怎麼了,吵吵鬧鬧。
那個小孩子是神童,也犯不看大驚小怪。我看他可憐死了,又瘦又小,胳膊還沒有竹竿
粗。
你們逼他下象棋,上電視,真是害了他。」
「都是哥哥的主意。五子棋神童本來好好的,哥哥偏要他和劉教授比賽象棋。」
「真不應該。程凌,我看你財迷心竅,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我並沒有指望你拚命賺
錢。爸爸在,也不會要你拚命賺錢,你不要盡往錢上頭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們
家蒙主恩賜,衣食不缺,祇要你們兄弟爭氣,爸爸和我就心滿意足。你愛畫畫就畫畫,
受開廣告公司就開廣告公司,我都依你,祇求你規矩做人。你把人家好好一個小孩子弄
上電視,又能落多少好處?下次不要做這種事。」
程凌低下頭,不敢說話。母親又說:「你們都大了,我管不動你們,自己要學好。
現在也不肯上教堂。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不逼你們去。不去教堂沒關係,總要記
得主的恩典,讓耶穌活在自己心堙C
中國人講心存善念,做壞事一定有壞報。程凌,你真應該去教堂纖悔纖悔了。」
「我又沒做壞事,怎麼搞的。」程凌唉聲嘆氣。電話鈴又響。程凌想今天真的有鬼
,沒好氣抓起聽筒。
「程胖?我是士嘉。你在鬧情緒?聲音好像不對勁。沒甚麼事吧?喂喂,我告訴你
,那位五子棋神童不得了呀。今早我去他家看他,跟他下好些盤一子棋。你也跟他下過
,是不是每次猜拳他都贏?不得了呀。這小鬼不是亂蓋,真有道理,我服了他,完全服
了他。程胖,被你說中,我們發掘到貨真價實的神童了!他家堣H還糊里糊塗。小鬼父
親不喜歡他下棋,小鬼很怕他父親,甚麼都不敢跟家媮縑C我們挖到金礦了。你老兄是
我的諸葛亮,出點主意吧?我現在在外頭打電話,講話不太方便,我們甚麼地方碰頭談
談?
到你家也可以。好吧?我馬上就來。」
程凌暗想,張士嘉果然不是笨蛋,瞞住他是不可能的。周培、馮為民、張士嘉都要
來,他怎麼應付?程凌腦中一團混亂。他幫忙母親收拾好碗筷。母親去午睡。程凌硬起
頭皮向弟弟解釋一切,弟弟毫不同情。
「你闖的禍,你收拾。」
「不能怪我。這種事本來也瞞不住,五子棋神童遲早要現世。沒有我們,他一樣會
被別人發掘出來。誰叫他一定要下甚麼五子棋。」
「現在怎麼辦?大家利用神童發財?」
「如果神童自己願意,誰都不反對發財。如果他不肯預測未來,祇要我們這幾個人
保證不講出去,神童不再下一子棋,他也可以不被人利用,關鍵全在他自己。」
「可是這幾個人能保密嗎?」
程凌並沒有把握。周培第一個到,隨後是張士嘉,馮為民動作最慢。程凌請眾人到
陽臺上,站在太陽底下談。下午雖然天氣極熱,眾人毫無不耐煩的態度。程凌把事情一
五一十說了一遍,五子棋神童如何猜拳贏一子棋,如何預測火災,如何猜對隨機數,如
何猜出股票的行情。眾人聚精會神聽荂A偶爾互相打量一眼。末了程凌說五子棋神童既
然有這種奇能,他們應該盡可能保護神童,不能讓人們毀了他。如果神童不願意預測未
來,他們也不應該勉強他,由他自己決定。程凌說完,張士嘉說:「神童的事情,現在
還祇有我們幾個人曉得,星期五上了電視以後,就不同了。為了神童的末來虓Q,我們
的確應該想法子保護他。可是星期五的神童世界節目,不能取消,怎麼辦?」
周培說:「張兄,我和你初次見面,和馮兄也是初次見面。不過大家都是程胖好朋
友,都是自己人,所以找索性痛快說話。程胖說應該保護神童,我百分之兩百贊成。除
了保護神童,坦白說,我們為了自己利益,也必須守口如瓶。我剛才電話媮朁M程胖講
,神童如果預測聯考試題,大家都可發財,包括神童本人在內。這類的財路太多了!如
果神童不肯,我們當然算了。如果他肯,我們更要守住這位財神。所以我們無論如何必
須保密,大家同意嗎?」
眾人都點頭。周培又說:「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就這麼辦。張兄,馮兄,程胖兄
弟,我|對了,還有小童|連神童本人一共七人,我們七人一條心。大家各自想財路,
互相研究討論。祇要神童肯幹的事,我們賺到錢,七份均分。他不願做的事,我們絕不
勉強。這個辦法,大家以為怎麼樣?」
眾人又都點頭。周培說:「至於星期五的神童世界節目,最好能取消,如果實在不
能取消,張兄是不是想個辦法,不要洩露神童真本領,應付過去。」
張士嘉還末回答,程凌插嘴說:「應該可以。士嘉如果不要神童下一子棋,祇讓他
和劉教授比賽象棋,觀眾了不起覺得神童是象棋天才,不會想到別的。」
張士嘉連連點頭。
「沒問題,我就取消一子棋的節目。程胖,這一來,神童的象棋千萬不能輸,輸了
就太難看了。」
「包在我身上,你儘管放心。」
馮為民一直沒說話,這時突然說:「周兄和張兒的意見,我恨贊成。利用五子棋神
童賺錢,如果他肯,找吏不反對,另外我想問神童一些問題,例如人類的未來,世界的
未來……和賺錢沒關係,禍為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我是學歷史的,我很想知道神童對
這些問題的看法。」
程凌看看大家,周培連連搖頭,張士嘉也在搖頭。周培說:「馮兄,你何必問這種
大問題?我想都懶得想。神童也一定不願意回答。我們還是想發財的路子要緊。」
張士嘉也說:「周兄說的不錯。這些問題,關係太大,如果神童預測股票都要半小
時,思考這些大問題,恐怕要幾個月?我們沒有時間浪費。」
馮為民似乎有些失望。
「我也是生意人,怎麼不想發財。我也想知道外銷的行情,原料的未來價格。知道
這些情報,一定可以賺錢……」
周培說:「對!對!就該想這些。」
「……可是難道大家都沒興趣知道神童對大問題的看法?你們不想知道未來歷史發
展的方向?」
馮為民沒繼續說下去。周培和張士嘉的表情,都不願再聽。程凌看在眼堙A忙說:
「老馮,你的問題,以後再問神童。眼前我們先談神童世界節目。士嘉,神童的事,你
不能告訴劉教授。丁玉梅最好也暫時不要讓她知道。其次,神童家堣H現在還不知道五
子棋神童的奇能。我們將來應該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小心看顧神童。」
周培說:「不必急。我們先想好財路,再和他家人談,不怕他們不同意。」
「我話還沒說完。如果神童家人和神童都不願他預測未來,我們就算了。大家應該
有這種默契。」
周培笑了起來。
「有錢賺,他們一定同意。萬一他們不同意,我們當然算了。」
程凌問張士嘉,張士嘉表示沒問題,馮為民地無異議。幾人又聊了一會,決定大家
分頭找財路,並交換聯絡地址。程凌告訴大家神童住處,但要求眾人星期五以前,不要
打擾神童。等到電視演出完畢後,再一起去和神童家人談判。馮為民張士嘉和周培談得
十分投機,馮為民沒有再提他的歷史問題。程凌送走眾人,問弟弟:「怎麼樣?我這幾
個朋友都還正派?他們不會亂講。」
弟弟聳聳肩。
「還不是為了自己利益。馮為民比較有心,周培和張士嘉……我不信任他們。人過
三十,都不可信任。」
程凌勉強笑道:「馮為民和張士嘉可能三十剛出頭。周培則和我同年。我該可以信
任吧?」
「誰知道,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程凌回到房間,繼續作畫,卻始終靜不下心,勉強畫兩筆,看看實在不滿意。他扯
下畫布,扔到牆腳。隔壁弟弟又在收聽熱門音樂。程凌躺在床上,無聊的望茪悛嶊O,
一直到母親喊吃晚飯,他才爬起來。
「五子棋神童失了!」
「失?你怎麼知道他失?」
張士嘉滿頭是汗,香港衫濕透,程凌沒看他這麼狼狽過。程凌喊小妹買三瓶可樂。
小董搬來椅子。張士嘉憤憤的說:「我剛才去神童家,想請神童明天來公司排演。
不料他家人說他上午就出去,一直沒回來。神童平常很乖,出去玩一定會告訴家人。我
覺得事有蹊蹺,神童一定失了。」
「神經過敏!」程凌不禁好笑,「小孩溜出去玩,忘記告訴家人,也要大驚小怪。
」
「沒那麼簡單。他家堣H說一早有人來找他。大約八、九點鐘。那人走沒多久,神
童就不見了,可能被那人拐走。」
「誰會拐一個小孩子?」
「對,誰會拐走一個孩子?除非知道他不是普通小孩,是個能預測未來的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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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程凌一想,張士嘉這話可不正對茈L說,有點不高興。
「你意思說是我們圈堣H幹的。士嘉,你未免小題大做,小孩溜出去玩玩,你就懷
疑他被人拐走,甚至懷疑自己朋友,士嘉,你把我們這些朋友看得太不值錢。」
「程胖,我不是疑心你,你不要誤會。也不是這位董兄。神童家人說,早上找神童
那人很矮小,所以絕不是你們兩位。神童家堣H認得你弟弟,不是他。所以,祇剩下馮
兄和周兄,他們個子都不高,一定是其中一人。」
「喂,神童是不是失,還沒有搞清楚,就瞎猜胡猜。馮為民和周培都是我老朋友
,你不要隨便疑心他們。」
「一定是其中一人拐走神童。」張士嘉十分氣憤,「你昨天將神童地址抄給大家,
我就知道不妥。是你的朋友,我不好攔阻。知人知面不知心,初次見面,我信任別人,
別人不一定信任我,現在果然出了問題。找不到神童,星期五上不了電視,我就完蛋了
!」
小妹端來二瓶可樂,張士嘉對茞~嘴猛灌。程凌不免疑惑,問小董周培在哪堙C小
童說周培可能去證券交易所。程凌打電話試了幾處,周培都不在。張士嘉在一旁唉聲嘆
氣。程凌勸他寬心。五子棋神童絕對不會失,說不定現在已經回家。張士嘉說找到周
培和馮為民,自然明白小孩的下落。程凌知道他不信任兩人,也不太信任自己,解釋無
益,祇好再打電話到馮為民辦公處。馮為民恰巧在公司,聽說五子棋神童失,也十分
茷獢C掛上電話,程凌告訴張士嘉已找到馮為民,聽他口氣,他並不知情,嫌疑犯祇剩
下周培一人。張士嘉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報警。程凌說報警未免荒唐,不如由他和
小董分頭去找周培,張士嘉再回神童家看看,大家六點鐘到電視大樓張士嘉辦公室碰頭
。
張士嘉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祇有同意。小董答允跑幾家證券交易所和咖啡廳。程
凌自己去周培家。
周培住景美,程凌坐計程車趕去,周培家祇有他祖母在,一口廈門話,和程凌糾纏
不清。程凌約略聽懂周培一早就出去,便給周培留了張條子。走出巷口,竟看到周培搖
搖擺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程凌一把抓住周培說:「好小子,野到哪堨h?」
周培嚇了一跳。
「奇怪,你來幹甚麼?」
「五子慎神童矢了!」
「別開玩笑,我不相信。」
程凌告訴周培,張士嘉找不到五子棋神童,懷疑有人拐走神童。周培想了想說:「
我操,居然鬧窩堣洁A那個人甚麼長相?昨天祇有幾個人在場,不是小童,就是那位馮
兄。」
程凌說小童上午都在廣告社,馮為民對這事並不知情,忍不住問周培是否去過神童
家。周培氣得跳起來。
「程胖,我們多年朋友,你看我像不像吃堨階~的角色?」
「我沒有懷疑你,可是你今早到底去哪堙H」
「我去哪堙I我到一家補習班拜訪朋友,打聽他們如何經營補習班。昨天不是講好
大家分頭找財路?你們祇曉得坐而論道,祇有我在外頭跑得灰頭土臉,反而被你們倒打
一把,我操!」
「你真的去拜訪朋友?」
「程胖,我幾時騙過你?我周某對付外人,一向心黑手辣,對自己人可從未失信,
你這樣懷疑我,人令我痛心。」
程凌本來幾乎認定是周培做的手腳。周培態度如此強硬,程凌覺得又不像是他。周
培又說:「你這個人心眼死,不夠資格耍陰險,所以找一直信任你。你那幾個朋友可能
有問題。昨天大家答允合作,完全看你面子。回去有人想想不甘心,就使出怪招了。五
子棋神童由張士嘉一手發掘,他憑甚麼讓別人分享利益。如果有人後悔,弄玄虛,一定
是他。」
「可是今天神童失,是他發現的。」
「你頭腦怎麼這樣簡單?強盜喊捉賊,自己反而消遙法外。一定是他。這位張兄一
看就是厲害角色,腦後有反骨,我們都被他騙了。」
程凌沒了主意。周培講得振振有辭,難道真是張士嘉監守自盜?他這樣做,居心何
在?張士嘉即使藏起神童,總不好星期五又從袖子塈滽奏ㄢ野X來。他再厲害,不會故
意跟自己飯碗過不去。
程凌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周培嫌疑最大。轉念一想,神童究竟失沒有,也沒確定
,不必先和周培抓破臉。程凌要周培同他跑一趟電視公司,大家當面談清楚。周培悻悻
然同意。他們趕回電視大樓,張士嘉辦公室,祇有小董坐在堶控y閒的看報紙。
「小董,張士嘉呢?」
小董一臉茫然的神色。
「不知道,他一直沒回來。也許他找到神童了。」
「豈有此理。」程凌駕一聲。「我本來就斷定一場虛驚。害得我白跑趟景美,好像
坐計程車不花錢似的。」
「你還好。我已經回家,又被你拖回來,搞甚麼玩意。我不必等這位張兄,我先回
去。」周培說看就朝外走。
「別走。說不定他馬上回來。」
小董說:「對了,周培,我剛才去交易所找你,順便看了股票行情。我們的股票已
漲了好些。
要不要拋?」
周培搖搖頭說:「神童下是預測會漲一倍?我們再等兩天,見機而做。」
三人等了半小時,不見張士嘉的影子。周培罵不絕口。程凌雖然氣,卻不好發作,
到門口張望,一眼瞥見丁玉悔走過來,一股怒氣,頓時飛散到爪哇國。丁玉悔看到程凌
,微笑說:「嗨,昨天你不肯和我們去野柳,真可惜啊。我們玩得好開心。」
「我打過電話給妳,妳不在。」
「我知道。」丁玉悔和周培、小董打招呼。「你們在等張士嘉?他今天不會回來了
。」
小董和周培互望一眼。周培說聲走,拉看小董就跑。程凌注意丁玉梅的表情,若她
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它頭放下一塊大石。
「昨天你們三個人去野柳?」
「四個人,還有老龔。都是你固執,人家王若芬還問起你呢。」
「真是笑話。她那媟|記得我。」程凌說,「怎麼樣,劉教授又自我吹噓沒有?」
「沒有講甚麼呀。大概妳不在,沒人跟他抬槓。其實劉教授對你並沒有成見哩。」
「我難道怕他對我有成見不成!」程凌本待乘機再說兩句,想想不妥,改變話題。
「今晚有空嗎?我履行上週的諾言,請你吃晚餐。」
丁玉梅看看錶。
「八點鐘我得回來。」
「我請你去附近的西餐館,沒多遠,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還沒走到電視大樓門口,丁玉梅輕痍一聲,程凌順看她的視線望去,門口可不正站
看一位劉教授。程凌罵道:「這樣子釘梢法,噁心!」
丁玉悔瞪他一眼。劉教授滿面春風迎土來。
「程兄,想不到又碰頭了。昨天我們還可惜你沒同去野柳,玉悔一直記掛荍A。」
程凌好生不舒服。丁玉梅說:「你怎麼有空來這堙H不是要去南部?」
「臨時決定不去,路過電視公司,順便進來看妳。還沒吃飯?我請兩位吃晚餐。」
程凌連忙說:「我和下玉梅有約在先,不勞劉兄請客。」
「程兄不必見外。玉梅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請兩位晚餐,不必客氣。」
程凌想這是甚麼話,看丁玉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黑溜溜的大眼睛流露出捉狹的淘
氣。程凌暗自後悔,又誤上賊船。他不能再打退堂鼓,正色說:「劉兄,我剛才說過,
我和丁玉悔有約在先。如果你沒別的約會,我可以請你一道吃飯。如果你有事,我絕不
勉強,這一頓一定算我的,劉兄可以改天另請。」
「好好,既然有約在先,我當然尊重程兄的意思,今天就讓程兄破費。」
劉教授毫無退縮的意思,程凌恨得牙癢癢的。吃飯時,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
丁玉梅並不排解,程凌看出她有意做壁上觀,讓他倆像競技場上的武士一般,鬥個
你死我活。劉教授繼續吹噓牠的電子企業,程凌沒甚麼好吹,在一旁偶然施放幾枝冷箭
,劉教授並不在意。程凌腦筋一轉,故意問丁玉悔:「丁玉悔,妳知道地球為甚麼是圓
的?」
丁玉梅眨眨睫毛,笑道:「問我幹麼?你問劉教授,他學問好嘛。」
「劉兄博學多聞,想必知道地球為甚麼是圓的?」
劉教授沒有防備這一問,結結巴巴說:「這個,說來話長。地球當然是圓的,因為
……這個……萬有引力的關係……所有的星球,物質互相吸引,最後必凝聚成球狀……
。」
「錯了!地球是圖的,因為祇有這樣,才能使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劉兄
如此自命不凡,不能怪妳。你恐怕沒有想到地球是圓的。」
「哈哈,程兄有見地,真有見地,我很佩服。程兒的誇獎,我實在當不起。我們的
小工廠,員工不過兩百人,不當法眼,我那媞漹o上甚麼了不起人物。不過話又說回來
,在我的小天地堙A我的確是這個。」劉教授伸出大拇指。「一切大小事情,都由我決
定。
程兄沒有帶過人,不知道帶人之難和用人之難。不是我吹牛,如果你沒有堅強的自
信和圓滑的手腕,你十個人也管不了,更不要說兩百人了。你要帶人用人,第一必須明
白,這個人缺點在那堙A優點在那堙A他對我有沒有用,有甚麼用,我怎麼樣才能使他
甘心樂意,服服貼貼為我做事。程兄,你大概沒有這些經驗。如果你管過人,你就會知
道,天底下最難的學問,就是怎麼樣很巧妙的讓別人替你做事。古人說人有勞心和勞力
的分別。勞力的人祇曉得傻幹,勞心的人曉得怎麼樣使別人替他傻幹。這是大學問,天
底下最重要的學問,課堂媥リㄗ鴘滿C」
程凌不服氣的說:「劉兄這種看法,簡直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我不相信每個人
都靠這一套才能成功。」
「程兄,一個人要成功,一定得學會治人的道理。古人必須讀資治通鑑。你知道通
鑑媦g些甚麼?記載每個朝代的歷史?哪個皇帝衍了哪些德政?沒有這回事。通鑑記載
的,無非是人和人的關係。人的基本慾望,其實都差不多。你祇要摸清楚每個人的基本
慾望,懂得如何駕馭別人,你就可以成功。這些道理,三言兩語講不出來。所以必須有
一本資治通鑑,蒐集許多例子,讓你慢慢去揣摩……」劉教授微笑。「司馬光真是聰明
人。
你看他小時候搭救掉在水缸堛漱p朋友,就知道他如何聰明。假如他也往缸堣@跳
,自己雖成了小義士,於事無補。他並不蠻幹,找個磚頭砸破水缸,多巧妙!這就是所
謂的間接路線。程兄讀過李德哈特的戰略論沒有?李德哈特是兵學大師,研究了一輩子
戰略,方才領悟出一個基本原則:一切成功的戰略,都走的是間接路線。這個道理,一
千年前司馬光就知道了!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要迂迴曲折,欲擒故縱,才能成功。
「所以找說,你要做一件事,絕不死心眼自己動手,一定想法子讓別人替你動手,
既省力,又不吃虧。勞心者整天拚命動腦筋,就是想這種間接路線。下棋的原理,經營
企業的原理,都是這個原理。你懂得運用間接路線,你就終身受用不盡。」
「劉兄開工廠,用這一套辦法,也許行得通。你做學問,總不能用這種辦法?」
「還不是一樣。你看那些大牌教授,整天出席這個會議那個會議,時而出國講學,
時而兼任要職,他那埵閉し糪伅※翔ヶ搳H其實他自己絕不動手,找些學生助教來做苦
工,有了成績,改頭換面一番,就是自己的研究結果。中國外國都是這樣搞法。自己能
夠不動手,絕不動手,這就是間接路線。」
程凌還想再辯,丁玉梅說:「你們有完沒完?我要回電視公司,都快八點了。」
劉教授開車送他們回電視公司,終於說他必須先走一步。劉教授走了,程凌叮了一
口氣,丁玉悔看茈L笑。
「你和他真是冤家,一見面就抬槓。」
程凌不願再提劉教授,問丁玉梅:「明天妳有空嗎?」
「我要排戲嘛。他們新開一齣電視連續劇,要我客串。」
「為甚麼不乾脆請你擔任女主角?」
丁玉梅銳利的看他一眼,程凌曉得說錯話,趕緊轉變話題。丁玉梅卻再也提不起勁
來。程凌看看這嬌小玲瓏的女郎,眉宇間一抹淡淡的憂愁,突然浮起強烈的憐惜。他想
告訴她,她實在沒有甚麼值得憂愁的,話到唇邊,又嚥了下去。一群電視公司的女演員
站在餐廳門口聊天,招呼丁玉梅過去。丁玉梅對程凌做個抱歉的微笑。程凌看茼o從自
己身邊走開。她還是個淘氣的女孩子,程凌想。除了明星夢,她似乎再沒有別的煩惱。
劉教授不一定追得上她。姓劉的追丁玉梅根本不合適,追黃端淑其實倒台適得多。
程凌自己呢?他嘆口氣。程凌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他站得遠遠的,看丁玉梅有說有笑和
同事們聊天,微微有些惆悵,轉過頭來,電梯門開處,冒出張士嘉流汗的臉。
「程胖!原來你在這堮抰滿C我在辦公室等你們等得好苦。」
「你等我們?我們等你到六點半,為甚麼電話都不打回來一個?」
「我坐在神童家等他,沒辦法打電話。結果還是沒等到。他家堣H急死了。」
程凌大為驚訝。
「五子棋神童居然還沒有回家?真失了不成!」
「失了!一定破人綁架。」張士嘉急荌搳C「你找到周培沒有?為甚麼他不來電
視公司?」
「他等你不來,先回去了。士嘉,我看不是周培。他說他上午到補習班拜訪朋友,
我覺得他不像說謊。」
「如果不是周兄,又不是那位馮兄,那麼是誰幹的好事?」
程凌聳聳肩。張士嘉這種責問的態度很令他不滿。程凌覺得他沒有必要再替任何人
辯護,張士嘉懷疑任何人,不妨自己去探查。他直截了當的說:「神童失的事,我的
朋友都不知道,我沒有理由懷疑他們。你不相信他們,請你自己去問,這件事我管不了
。」
「程胖,你不能不管。你撒手不管,我怎麼辦?」張士嘉口氣軟下來。「程胖,神
童世界的主意是你出的,五子棋神童的本領也是你發現的,我從來對你感激萬分,你問
丁玉梅、老龔他們就知道。送佛送上西天,事情搞到這般地步,你絕不能撒手不管。我
垮了,對你有甚麼好處?牡丹雖好,還須綠葉扶持。我在電視公司一天,就幫忙你的廣
告公司一天。我垮了,誰再來幫你?」
程凌想,這倒是實話。張士嘉垮下來,對他有損無益。但是究竟誰騙走了神童?兩
百萬人口的臺北市,走失了一個小孩,哪堨h找?程凌想不出一點頭緒。張士嘉看他不
說話,急得握住牠的手,懇切的說:「這件事情,非你不能解決。五子棋神童不會無緣
無故失。我張士嘉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不信任你的那些朋友,也不能怪我,對
不對?祇要找回神童,我一定重重謝你,絕不食言。」
程凌無可奈何的說:「好吧,我盡力而為。實在找不到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張士嘉似笑非笑。「實在找不到,祇有臨時編造一個神童湊數。
我舅舅早想送他大兒子上電視,我一直沒答應。五子棋神童不出現,就找我表弟上臺,
反正電視是幻覺的藝術……你不要跟別人講。我不是逼不得已,不會這麼做。」
「我知道。」程凌記起丁玉悔對他講過,神童世界曾播出假神童。他下意識朝餐廳
的方向望去,丁玉悔和那一群女演員已經不見了。「你真是內舉不避親。」
「你不要告訴別人。這都是下策。最好能找到神童,棋賽可以如期舉行。不然我對
公司繳不了差,對劉教授也不好解釋。」
程凌笑了。
「對,看在劉教授份上,我也應該找到五子棋神童。否則,他又有得吹了。」
程凌在外頭跑了一整天,仍舊查不出五子棋神童的下落。他拜訪過神童幾個要好的
同學,又到神童的學校去,都說沒見到神童。看起來神童在學校堛漯穛{並不出色,他
的級任導師對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經程凌描述神童的大頭,才啊的一聲想起來,原來
是那個小孩。喜歡下五子棋,常常遲交週記,別的也沒有甚麼。程凌很奇怪五子棋神童
為甚麼遲交週記。級任導師解釋他常將週記簿堆在辦公桌上,等到星期四才批改。班上
同學知道他的脾氣,遲交的人便偷偷的把週記簿送來,以為他不會知道。可是這位級任
導師很細心,總能查出他們的破綻。他給程凌看五子棋神童的週記,指出週記堛漕C週
大事欄,常常錯誤記載了下週發生的事,這就是遲交的鐵證。級任導師對自己明察秋毫
的能力,顯然十分得意。程凌肚內明白是怎麼回事,不便說破。級任導師並不太擔心五
子棋神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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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暑假堣p孩子玩心重,說不定出走到同學家。上個月還有一個小孩子溜到南部,被
鐵路警察送回來。孩子說想學「錢多多」,到名山拜師學藝。程凌看問不出結果,祇好告
辭。在外面胡亂吃一頓,回到廣告社,周培和小董正急似熱鍋上的螞蟻。
周培見了程凌就大呼:「你幹的好事!甚麼狗屎神童,完全騙人的把戲。股票跌了
,你知道嗎?」
程凌心一沉,好似當胸破人打了一拳。周培繼續大嚷:「他說會漲一倍。才漲了四
分之一,就開始往下跌,我們怎麼辦?」
「說不定會回竄。神童不會說錯的。」
「我猜會回竄。」小董說:「華南、嘉新都在漲,祇有我們的股票跌,不合理。」
「我操,炒股票哪埵陴z可講。」周培說,「說跌就跌,還跟你客氣。我們應該再
找神童預測一下。即使會漲一倍,也得知道甚麼時候漲到一倍,假如明年才漲到一倍,
沒等到那時候,我們已經斃了。軋頭寸的利息我們就背不起。」
程凌方寸大亂,喃喃說:「他分明說這星期會漲一倍,奇怪……」
「再問一次不妨。要拋,今天拋還來得及。程胖,我們現在應該再請教神童一次。
他如果沒有肯定的答覆,我們祇有立刻拋出。」
「可是你也知道,神童失了,還沒找到他的下落。」
周培大驚。
「還沒找到?我以為昨天張士嘉胡說。」
「不。他真的失了,張士嘉並沒說謊。我已經找了他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在哪
堙C」
「完蛋。我們怎麼辦?」
三人面面相覷。程凌注意周培發急的表情,斷定他真的不知道神童的下落。小董細
心擦拭眼鏡,周培頹然倒在椅子上,程凌試探的說:「我們拋出吧?多少賺了十幾萬,
並不吃虧。」
「吃虧倒不吃虧。這一拋,萬一又漲呢?」
「管不了那許多。保本要緊。」
程凌堅持拋售股票,小董沒有意見。周培打了幾個電話,股票仍然在跌。他不敢遲
疑,立刻要經紀人拋出。小董在旁計算,扣除手續費等等,還可以賺九萬多一點。三個
人鬆口氣。周培以手加額:「我的天,祇賺九萬元,好可惜。那個鬼神童跑到甚麼地方
去了。我們非找到他不可!」
「咦,你不是說不炒股票,改搞補習班嗎?」
周培征了一下,說:「不錯。搞補習班也行。你看我蒐集的資料。現在聯考改用電
腦閱卷,出題範圍大受限制。我們要猜題,實在簡單。如果像從前那樣,反而費手腳。
現在我們祇要花點力氣,到處蒐集各補習班的精選本,再請神童勾一下,多麼方便。反
正都是選擇題和是非題。」
小董插嘴說:「我有一個朋友從香港進口手錶型袖珍對講機,賣給考生,聽說撈了
一大筆。」
「那是作弊。我們高級多了,而且光明正大。」周培講講又有點洩氣。「我在這
白費唇舌,神童找不回來,一切都是空談。那一個缺德鬼拐走神童,未免太不講義氣。
」
程凌股票賣掉後,心情反而十分輕鬆,集中精神想神童失的怪事。不是小董。不
是張士嘉。看周培剛才的反應,除非他有一流的演技,不應該是他。難道是馮為民?程
凌從來沒有懷疑過馮懷民,這時疑心頓生。張士嘉、周培都急得半死,如果馮為民茷
,今天應該會來電話。他不來電話,就表示他不急。為甚麼不急?他知道神童的下落,
當然不必急。程凌一下子想通,從椅子上跳起來,周培和小董奇怪的看他。程凌無心對
他們解釋,匆忙跑下樓,差點和小妹撞個滿懷。程凌不理會小妹的咒罵。喊來計程車,
趕往懷寧街馮為民的公司。正是快下班的時候,中華商場一帶擠得水洩不通,在平交道
等北上列車又耽誤了十來分鐘。程凌急出一身大汗,到馮為民的公司,馮為民端坐在
面,別的同事都已離開。馮為民頭上紮荅膝活A臉色青白。程凌推他一把。
「老馮,怎麼稿的,狼狽成這副德性。」
馮為民苦笑道:「信不信由你。昨天在衡陽路貪看一個迷你女郎,撞在電燈桿上。
」
「老兄這種故事,祇好唬別人,唬不到我。」
「這麼講你該相信。昨晚喝醉了酒,掉進門口的大溝堙C」
「也不對,你如果掉進大溝,今天就不會坐在這媮蕈隉A肋骨恐怕都要摔斷。」
「好吧,老實告訴你,昨天太太回娘家,我親自下廚。太太把一些瓶瓶罐罐堆在高
架子上,我偷懶去抽底下一個罐子,被一罐外銷水蜜桃砸了一記,沒想到傷得不輕。」
「這種醜聞,難怪你要編故事了。」
兩人大笑。馮為民說:「這兩天事情忙,有一大筆生意,每天自動加班。我們一起
出去吃飯?」
程凌來不及回答,電傳打字機劈劈拍拍響起來,馮為民忙走過去看,越看越高興。
「CONFRMATION來了!這筆生意跑不掉,煮熟的鴨子……我請你吃鴨肉飯去。」
「賺大錢的人,請客還這麼小氣。」
「鴨肉飯比海味好,請你吃海味,你更不樂意。何況鴨肉飯是有來歷的。想當年陳
霸先大戰北齊軍於建康,先宰鴨千頭。早上軍士每人發一包荷葉飯,蓋看鴨肉數臠。軍
士吃了,氣力百倍,在幕府山一戰大破北齊軍,江南賴以保全。你看鴨肉飯多麼有用。
」
「這麼說來,鴨肉蓋飯是標準南方吃法?」
「當然,蓋飯古時叫e飯。鴨肉e飯,補得很哪。北方人犒軍用牛羊,南方人就用
雞鴨了。」
他們走到賣鴨肉飯的小吃店,要了一盤鴨肉,相對大嚼。程凌等了半天,馮為民始
終沒問起五子棋神童。程凌忍耐不住說:「老馮,你把五子棋神童弄到哪堨h?」
馮為民正在撕一根鴨腿,慢條斯理說:「你怎麼猜出是我?」
「一定是你。你這一招不太高明,何必這樣對付老朋友?」
馮為民並沒有否認,夾起一塊鴨肉放在程凌碗堙C
「喏,鴨屁股給你。」
「我不吃鴨屁股。」程凌說,「今天已經星期二,星期五神童就要上電視。張士嘉
急死了。你弄走神童,是何用意?」
「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反正你們都不感興趣。我又沒有拐走神童,他自願跟我來。
星期四以前,我一定送他回去。」
「神童在你家?難怪你要太太回娘家。你把神童藏在家堙A要他苦思人類的未來?
你這是何苦。」
馮為民有些不高興。
「我並沒有逼他回答這些問題,他自願的。這小孩不簡單。他不是傻瓜。那位姓周
的想利用他發財是白費心機。這孩子大智若愚。我跟他談了一晚上,就知道他胸中自有
丘壑,不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及的。」
程凌想起孩子的目光,那樣深遠而蒼老,彷彿像通往過去和未來的一扇窗。程凌又
想起弟弟的話。也許弟弟說得對,神童是宇宙故意留下的破綻。他看看鴨肉店外摩肩接
踵的人流。小販正吆喝販賣廉價的衣料用品。霓虹燈一排排閃動。黑色的夜幕底下,是
無數彩色溶合成的都市浮雕。在這種熱鬧的地方,程凌竟感到一陣寂寞的寒意。鴨肉飯
,陳霸先,建康,建業,南京,幕府山,秦淮河。程凌不禁背誦出熟悉的句子。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堙A幾度倘佯
。
都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
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場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思量
。
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體空王。」
「好個伴藥爐經卷,自體空王!」馮為民笑道,「老哥甚麼時候愛讀起儒林外史?
這首詞也不過矯情一番,沒多大道理。有那麼容易看得破?」
程凌站起來。
「我們到你家去。神童家人到處找他。你說他不在意,我就不信。」
馮為民也站起來。
「老哥,你知道我對神童沒有惡意,又不想靠他發財。再給我一兩天的時間,好不
好?」
「還是送他回去。你那些問題,他沒法答覆的,不必試了。」
馮為民似乎自知理虧,不再堅持。他們回到馮為民家,神童踡跼在客廳一角,大頭
擱在膝蓋上,睡得正熟。程凌喚醒孩子,說自己來接他回家。神童毫無驚異的表情,馴
服的站起來。程凌不能瞭解孩子為甚麼聽馮為民的話離家出走,現在又毫不反抗的準備
回家。孩子似乎對一切都不在意。他的眼皮半闔,滿臉睡意,並不注意程凌和馮為民的
談話。馮為民蹲下來,扶看孩子瘦削的肩膀說:「你回去以後,再仔細想想我的問題。
好不好?」
孩子點點頭,馮為民又說:「仔細想想。人類的末來如何?世界的未來如何?你能
預測股票,一定也能預卜人類的未來。」
孩子沒有說話。程凌不耐煩,正要催他走。孩子突然叫了一聲,眼睛圓睜,臉上現
出極驚怖的表情。程凌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可怕的表情,孩子的三角臉整個扭曲荂A嘴唇
呈紫色,整個身軀好像被電擊般抽動,躍起在半空中,又重重跌在地面。
程凌慌了手腳,猛力搖撼昏過去的神童。孩子瘦小的身體,在他手中簡直沒有多少
重量。馮為民拿來濕手中蓋在孩子額頭上。程凌心卜卜跳荂A擔憂孩子會昏迷不醒。過
了好久,孩子手腳抽動一陣,嘴巴像魚般開闔,眼皮慢慢張開。程凌鬆口氣,觸及孩子
的目光,他陡然覺察到一個極大的變化。
那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目光,遲鈍而呆滯。那不再是神童不可測的眼神。
程凌立刻直覺的明白,神童已經不存在了。
「我操,馮為民真不是東西,我們把他當朋友看待,他卻胳膊朝外彎,拐走神童。
你曉得我們損失多大?幾十萬,我的天!」
周培用力揮舞看手堛熙灝,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程凌、弟弟、張士嘉和小董沉
默的坐在四周,看周培走來走去,大聲咒詛荂C昨天他們剛拋出股票,股票立刻開始回
昇,好像就等待他們脫手。周培唸出報上的標題。股市普揚。股票市場充滿樂觀的氣氛
,大戶小戶萬頭攢動,拚命收進,祇有他們傻瓜似的向外拋。周培氣得槌胸頓足。
「大好機會,完全被馮為民一手破壞。如果神童不失,我們絕對不會拋。現在好
了,祇有眼巴巴看別人發財,我操!」
「還說它做甚麼。」程凌說,「好在我們並沒有吃虧。問題是神童已經不再是神童
,連五子棋都下不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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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家靜默下來。早上程凌和弟弟去探望神童。孩子已經復原,他並不記得昨晚發生
的事情。弟弟陪他下了四盤五子棋,孩子祇贏了一盤。孩子有些難過,程凌比他還難過。
張士嘉知道五子棋神童失常的消息,更是茷獢C星期五的電視棋賽,眼見出了問題
。利用神童發財的計畫,也祇有打消。眾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張士嘉清清喉嚨,打破僵
局。
「你們都沒關係,最倒楣的是我。後天五子棋神童不能上電視,神童世界從此聲譽
掃地。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全力宣傳。現在外界都等看看人棋王和小棋王的爭霸戰,那
曉得神童本人出了紕漏。我完了。」
張士嘉說得可憐,程凌很不過意。神童失常,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程凌不明白
五子棋神童為甚麼會突然喪失他的異稟。昨晚馮為民不該問孩子那些大問題。孩子驚怖
的表面,顯示他似乎看到什麼。難道他不願意面對他看到的未來?也許孩子一時精神恍
惚,幻想自己看到了甚麼。人們不是說,天才和瘋子往往僅有一線之隔?孩子的腦袋和
常人不同,也許容易產生奇異的幻覺。究竟為了甚麼,程凌卻無論如何地想不通。
張士嘉垂頭喪氣,弟弟突然說:「其實五子棋神童還是可以上電視,他祇需要下三
盤象棋,也不必多表演。」
程凌不以為然。
「五子棋神童已經失常,你以為他還能夠贏劉教授?」
「現在當然贏不了。但是士星期神童沒有失常前,我們預先分析過劉教授的棋路。
三盤棋的棋譜,我都記載下來。神童祇要按譜落子就好。如果神童上週預測得不錯
,劉教授一步不差的下棋,他非輸不可。」
「算了吧。」周培搖頭不信。「神童連自己發神經病都不能預知,我不相信他能猜
中人家每一步棋。都是騙人的把戲。」
「你怎麼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會失常?」弟弟說,「可能這都在他預料之內。可能他
早已算定自己的未來,懶得告訴別人。你說他騙人。他預測股票會漲,有沒有錯?你自
己信心動搖賣掉股票,你怪誰?」
周培被弟弟一陣搶白,沒有話講。程凌仔細考慮弟弟的意見,覺得也許行得通。神
童不必做甚麼,祇要按照弟弟記下的棋譜,一步步走去,劉教授仍然會輸。可是神童真
能夠預測未來嗎?如果他預測錯了怎麼辦?劉教授一定會殺得他片甲不留。程凌看張士
嘉。
「士嘉,你的意思怎樣?」
張士嘉沉吟一陣。
「的確是個辦法。我們可以試試看。萬一神童預測失靈,輸給劉教授,也沒辦法。
祇希望他不要輸得太慘,過分失常。」
弟弟說:「我們本來計畫,也是要神童按譜下棋,他失常不失常都沒有關係。唯一
的問題是。
神童一輩子恐怕祇能下這三盤象棋,以後再不能下棋了。」
張士嘉說這不成問題。祇要能夠應付星期五的棋賽,沒有露出馬腳,就算過關。電
視公司不再繼續捧神童,不出一個月,人們一定完全忘記了他。張士嘉說荅滌_來。
「過去我們捧出來的神童並不少,我們有成打的娃娃歌唱家、娃娃運動員、娃娃音
樂家、娃娃作家,現在到哪堨h了?說句不客氣的話,都成不了氣候。觀眾喜歡看小傢
伙表演,我們不能不迎合觀眾口味。會唱兩首歌,就封個歌唱家;會寫幾句星星雲彩情
啊愛啊,就封個作家,讓觀眾看看過癮。反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大家心埵飛茼頃
。」
程凌說:「當初我不該給你出這個主意,你捧一個神童,就毀一個神童。」
「怎麼能責備我?大家把天才看成石頭娷菪X來的孫悟空,我有甚麼辦法?我不過
靠電視混飯吃,培植下一代不是我的事。」張士嘉看程凌臉色不佳,連忙接看說:「這
樣好了,我想法子請求電視公司贈送五子棋神童一個獎學金,算是他棋賽的酬勞。這樣
他也不會太吃虧。」
眾人沒有意見。周培猶唏噓股票的損失,小童在偷偷笑他。程凌肚痛老毛病又發作
,和弟弟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腦海婸陘ㄔh五子棋神童瘦削的身影。他突然明白
沒有人真正關心神童。張士嘉但求應付神童世界的節目。周培一心想發財。小童是個沒
主見的人。馮為民祇關心歷史潮流。沒有人真正替神童虓Q。甚至連程凌和弟弟,對神
童也祇有表面的關懷。難怪他對一切都不熱衷。也許他早看穿人們對他不懷好意。神童
雖然喪失了異稟,從此不必被人利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程凌輾轉反側,起身找出牆腳捲藏的畫布,反釘在畫架上。他很想畫些甚麼。面對
畫布,又遲遲不能下筆。他下決心拿炭筆勾出幾根線條。瘦削的神童,蹲伏在畫布中央
,四周的空白包圍住神童。程凌緊握住筆,端詳神童的素描。他不能明白羅特列克的線
條怎會那麼生動。剪紙似的測影,寥寥數筆,就捕捉住顫然躍動的生命。他永遠畫不出
那樣有力的線條。程凌丟下炭筆,感到極度的失望,有一種反胃的感覺。他對自己說:
你不能鑽牛角尖。你必須承認自己是二流角色。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傷害你,你必須
懂得保護自己。你祇能盡力而為,不能多想。
他坐在床沿,聆聽外面街上垃圾車奏出少女的祈禱。畫布上神童靜靜踡伏,似乎對
四周的空白毫不關心。羅特列克世界堛漁Ю[者永遠冷漠無情。神童不是無情,而是結
結實實的不關心。程凌想,你不必填上這空白,一切都很好,神童一定知道如何保護他
自己,你不必替他擔心。你祇能盡力而為,不必多想,不能多想。程凌看荅奏ㄐA畫布
上的神童也望茈L。程凌拿起畫筆,慢慢替神童塗上油彩。
晚上,馮為民來了。他對昨晚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他沒有料到神童竟有極劇烈的反
應。程凌說不能怪他,神童也許早料到有這一劫。程凌說神童還可以上電視。馮為民聽
了,安心不少。他看到程凌的畫,仔細瞧一陣,沒有發表甚麼意見。程凌以為馮為民至
少該批評批評,有點失望。馮為民話鋒一轉,講起他最近連做幾筆大生意,可能去歐洲
跑一趟。
「那些德國人對我們印象不錯。過去我們必須通過日本人和他們簽約,現在他們居
然自動要求直接和我們簽約。能夠減去日本人的中間剝削,我們可以多賺一倍!老哥,
做生意很有意思,你看到金錢滾滾而來,一切痛苦煩惱,馬上可以忘得乾乾淨淨。我從
前幹教書匠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能去歐洲旅行。做生意的確有意思。」
馮為民說得有趣,程凌笑荌搳G一你不帶太太去?」
「也許帶太太去。要看對方肯不肯保證簽約。如果我有把握拿到佣金,多花點錢也
不心痛。」
「你看,何必管甚麼歷史潮流。你現在不是越混越得意?」
「話不是這麼講。」馮為民沉默許久,又講不出甚麼道理。終於說:「我有沒有告
訴你,方先生退休了?方先生退休前,我去看他……」
「你講過。」程凌打斷馮為民的話,「在高悅白家。你喝醉了不記得。」
「方先生我一直很佩服他。這位老先生有骨頭,我們比不上。」
「你想怎麼樣?你總不能樣樣都做。」
馮為民看看錶。
「你說得對。我要回去了。神童的事,我非常對不住大家。他們一定恨透我。請你
向大家解釋。」
馮為民走後,程凌和弟弟仔細研究一遍神童上週預測的棋譜。程凌越看棋譜,越覺
得五子棋神童實在是個天才。弟弟說後天棋賽前,神童必須背熟棋譜。萬一當場下錯,
誰也沒法幫忙,祇有眼看他輸棋。程凌想這又是一個問題。好在孩子們背誦能力強,明
天苦讀一天,總可以記住。完全憑棋譜下棋,這種別開生面的棋賽,倒也難得。弟弟書
架上堆了幾本精裝厚書,程凌以前沒看到,隨便抽下一本熱力學,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和公式。弟弟把書放回去。
「沒甚麼好看。我下學期的課本。」
程凌點燃香煙。弟弟學問比他強多了,將來說不定有出息?早先父親在的時候,每
年暑假要他們兄弟倆背誦唐詩和古文觀止,弟弟永遠比他先背熟。程凌回想起住在新店
的日子,他和弟弟每天上午背書,下午到碧潭玩耍。那時候弟弟還不會游泳,祇能在岸
邊撿石頭。有一次他和弟弟划船到海角紅樓崖下水最深的地方,程凌逼弟弟跳下去,說
他跳下去自然就學會游泳。「置之死地而後生」,程凌也不知道從那堿搢茠熔z論,拿
弟弟做實驗品。弟弟嚇得大哭,在船上叩頭求饒,還是被程凌推下去。幸虧有別的遊艇
在旁邊,弟弟喝了兩口水就叫人救起。程凌警告弟弟回家不許講,弟弟居然沒有告狀。
弟弟天性不記仇,幾次被程凌整得死去活來,過後一樣和他親熱,程凌想起還十分慚愧
。
不過那時他也懂得愛護弟弟。每次游泳回來,程凌如果有五角錢,軌到小鋪媔R一
碗魚丸湯,五顆小魚丸,分給弟弟吃一顆,准他再喝兩口湯,弟弟就很高興,叫地做甚
麼就做甚麼。然後他們會坐在太陽曬得滾燙、白得發亮的堤防上,看人們魚貫行過吊橋
,一晃一晃的,似乎行走在天上……「給我一根煙。」弟弟拿程凌的煙頭燃點牠的煙。
「五子棋神童失常,你覺得可惜嗎?」
「不可惜,他的失常就是正常,他失常反倒不致被人利用。我並不覺得可惜。」
「我也這麼想。」弟弟說,「他的本領,違反常態,違反常態的東西都不能持久。
熱力學埵酗@個熵的觀念。熵越少的體系,越有秩序。熵越多的體系,越混亂。混亂本
來是常態。你一定要使東西變得有秩序,就違反了常態。你在屋婺邟N氣機,房子堛
溫度下降,變得特別冷,這是違反常態的。你必須消耗電能,才能維持這不正常的狀態
。
可是你使這堛箸i減小,別的地方的熵就增加。總的說來,熵還是在增加。我們人
類發明這樣東西,發明那樣東西,世界好像越來越有次序,可是公害問題和環境污染更
嚴重。
你知道為甚麼?就是因為你使一部分變得更有秩序,別的部分就一定更混亂。你消
耗的能越多,世界上的熵越增加。這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等到宇宙的熵增加到極限,
宇宙的混亂也達到極限,世界就會變成渾沌均質的一團,再不會變化。書上說這叫宇宙
的熱毀滅。我們就趨向這熱毀滅。熵少的東西都不能持久。神童那麼奇特,他的熵一定
很少,他不可能持久。」
程凌撒滅香煙。
「到我房堥荂A我給你看我的新作品。」
弟弟一眼就認出是神童。
「畫得不錯!神童的味道,全出來了。外面怎麼一片空白?」
「你不喜歡?我想不出能添甚麼。」
「你可以畫他和劉教授下棋。」
「少來!」程凌大怒,「神童一個人不是很好?」
弟弟聳聳肩。
「不畫就不畫,我不過幫你出主意,咦,你的藍色街燈呢?我比較喜歡藍色街燈那
一幅。」
「你懂個屁。」
「叫我來,又不許我批評,真專制。」
弟弟回房聽唱片,程凌端詳自己畫的神童,越看越不滿意。他想撕了重畫,努力忍
住。你不能鑽牛角尖。你祇有盡力而為,不能多想,你不能永遠逃避自己。披頭四又在
唱無處人。程凌按捺住撕毀一切的衝動,繼續畫下去。一切都很好,他大聲說,祇要你
肯繼續畫,一切都會恨好。你必須盡力而為,你祇有盡力而為,一切都很好。你不必替
神童擔心。你不必替任何人擔心。一切都很好,祇要你肯繼續畫下去,一切都會很好。
祇要你肯畫。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張士嘉手持照相機,請眾人站成一排。電視公司的金總經理和郭協理在中央,劉教
授和下玉梅靠右邊,老龔、程凌和弟弟站左邊,張士嘉要神童站在金總經理前面。
程凌不想照相,走過去接張士嘉的照相機。
「士嘉,我來照。」
張士嘉推開程凌。
「趕快站回去,我要拍照了。」
「我又不是要角,我來吧。」
「你當然是要角,沒有你怎麼行。程胖,不要拉拉扯扯,大家都在等你一個人。」
程凌祇好站回去,張士嘉拍了兩張,讓程凌接過相機。拍完照,金總經理和大家握
手,道聲失陪,郭協理陪他離開。張士嘉十分興奮。
「實在難得,總經理居然肯下來照相。這次棋賽,總經理十分重視的。我要先謝謝
劉教授和小神童來參加棋賽,還有程家兄弟的幫忙。我們公司招待各位在這堳K餐。午
餐後,我們就開始比賽。」
劉教授微現詫異的神色。
「我以為是現場轉播。」
張士嘉解釋道:「我們神童世界一共祇有半小時節目時間,現場轉播恐怕來不及。
所以下午先比賽,剪接後再播放。不敬的地方,請您包涵。」
劉教授表示無所謂。程凌打算到樓下餐廳吃飯,老龔告訴他已經預留一間會議室,
餐廳會派人送來客飯。丁玉梅朝他皺皺鼻子。
「我們都沾了神童的光。沒有棋賽,公司才不會請客呢。」
張士嘉連忙說:「沒有的事。程胖幫忙很大,我們早該重重謝你。請客是應當的。
」
眾人到會議室坐定,餐廳送來大客西餐。程凌切開魚排,注意到五子棋神童面對餐
碟,不知如何是好。丁玉悔坐在神童旁邊,便教小孩怎樣使用刀叉。劉教授笑蚖﹛G「
小朋友,你第一次吃西餐?」
孩子快生生點頭。劉教授拿叉子指指自己。
「小朋友,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也不會吃西餐。我比你還糟糕,大學畢業了,還
沒吃過西餐。出國前臨上船,幾個朋友才請我去基隆的水上餐廳開洋董。你比我福氣多
了。」
張士嘉吐出一塊魚骨,說:「劉教授坐船出國的?真是老資格留學生了。」
「招商局的貨船,排水量不過四千噸,跑了快一個月才到紐約。現在年輕人真福氣
,上了飛機,二十四小時就到目的地。可是各有各的好處。我們那時候在船上玩得很痛
快二「劉教授談談求學的經過吧?」
「好漢不提當年勇。」劉教授直搖手,「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講自己的事情。對了
,有一個鳳凰城孤佬的故事,如果大家有興趣聽,我倒可以請講。」
張士嘉和弟弟鼓掌叫好,丁玉梅也睜大眼睛。劉教授面有得色,拿餐巾一抹嘴巴說
:「那年暑假,我在紐約打工,下午和晚上到餐館,早上便和朋友們打籃球。幾個有名
的老球員,像陳祖烈他們,我都很熟。不是我吹牛,陳祖烈的彈性還沒我好,耐力也不
夠。他自己也說,假如當年在臺北認得我,一定拉我進克難籃球隊,哈哈:有一天早上
和幾個黑人鬥牛,跳球時不小心,大腿扭了一下。當時不覺得怎麼樣,半夜娷膘迭A痛
得大叫,一條腿不能動彈。同房送我到醫院,說是皮下血管破裂,結果住了四天醫院方
回家。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在醫院婸{識的一個老頭。
「我在醫院住二等病房,有兩個床位,第一天祇有我一個人。醫院堨諨馱ㄓ茼n,
護士小姐卻相當漂亮,有一位波多黎各護士,和我特別談得來。波多黎各人,男的一般
都很醜,很奇怪女的都滿漂亮。尤其是帶一點黑人血統的混血兒,黑堳N,野中媚,十
分夠味。」劉教授瞥一眼丁玉梅,不肯往下講。弟弟催促說:「後來呢?」
「第一天就這樣混過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隔壁病床多了一位糟老頭,大約半
夜堸e進來的。我這個人性情最隨和,跟誰都談得來。老頭脾氣很暴躁,一來就和護士
小姐吵架,虧得我在旁邊說好說歹。原來這位老先生也是腿部微血管破裂,一條腿麻痺
了,不能動彈。我們同病相憐,雖然差了一大把年紀,卻越談越投機。老頭最喜歡看棒
球,我也是球迷。老頭喜歡賭馬,我更不外行。兩人談談球經和馬經,時間不知不覺打
發過去。
「醫院堛瘍@士小姐對老頭十分冷淡,嫌他要求太多。祇有那位波多黎各小姐,看
我的面子,還肯耐心照顧他。我在醫院三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老頭。我猜他大約是皇
后區的窮猶太佬,一輩子辛苦工作,存了幾文棺材錢,孤家寡人過活,一朝疾病發作倒
在路邊,被警察送進醫院。紐約這種孤佬最多,常常野狗般死在路上,或者餓死在公寓
堙A沒人收屍,講起來也真可憐。
「第四天,我要出院了。老人平常一臉兇相,看我要走,居然掉了幾滴眼淚,握緊
我的手說,你常來看我好嗎?那時我窮得要死,住醫院又花了不少錢,打工還債都來不
及,隨口敷衍老人幾句,原以為再不會來看他。我出院就忙茈[班打工,後來想想,覺
得老頭實在可憐,如果一次都不去看他,自己失信事小,中國人失信事大。而且那位波
多黎各小姐也曾經偷偷囑付我去找她。所以隔了幾天,我又去醫院看老人,還帶給他兩
份馬經。老頭看到我,那份驚訝和感激的神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大概以為中國人是
世界上最守信最富同情心的民族,其實我如果不是為了那位護士小姐,也不會再跑醫院
,哈哈!」
劉教授停下來喝汽水。程凌想劉教授雖然愛吹牛,倒還誠實。劉教授繼續說:「不
久我回學校唸書,和波多黎各小姐的友誼,祇有告一結束。我一共探望過老人五、六次
,在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回學校前,最後一次去看他,老人的痛已經大有起色。我告
訴他,我要回學校,留了一個地址。他說他不久也可以出院。我們互道珍重,這個故事
,到此也該結束了。」
丁玉梅失望的說:「就是這樣喚?好沒意思。」
劉教授大笑。
「當然還有下文。三個月後,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是老人從鳳凰城寄來的。他首先
謝謝我在他患病時給予他的慰藉,非常誠懇的捧了我們中國人一番。然後問我能不能到
他家度假。信堛上一張頭等機票。我正愁寒假沒地方去,也很奇怪老人怎麼會搬到美
國中部的鳳凰城,因此立刻回信,接受他的邀請。
「到那天,我上了飛機,居然遇見久違的波多黎各小姐。原來老人邀請了我們兩位
。
我們一路猜測老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當然是瞎子摸象,完全摸不看頭腦。到達鳳
凰城,我們依照信上的指示,走到機場偏僻的一角。你們猜怎麼樣?有一塊地方,是老
人專用的停車場,一輛豪華無比的羅斯洛斯轎車停在那兒,穿制服的司機正等待我們上
車。」
「這個故事越來越熟悉了。」弟弟說,「老師您不是編造的呢?」
「人格擔保不是!這故事並不是你所想像的,窮少女遇見老頭的荒唐故事。老頭當
然是富翁。他的家在鳳凰城外三十哩的沙漠堙C你們如果去過,絕對不能想像有人願意
住在那種地方。可是老人偏偏選擇沙漠,造了一幢半圓形的透明玻璃屋,堶惇O一個大
理石平臺,所有的房間都在平臺底層,平臺中央是游泳池。整個玻璃屋完全空氣調節,
和外面的沙漠溫度差了幾十度。平臺上除了游泳池,甚麼也沒有,連一棵盆景也不擺。
所有的房間都是大理石牆,沒有地毯,沒有骨董家具,可以說甚麼都沒有,簡直像
一座大理石的陳列場。可是房堥麭B都是電鈕和電化裝置。你在任何房間,可以打開電
視觀察任何房間的動靜,和任何房間通話。客廳中央有一個私人電臺,能夠和全美國各
地聯絡。00七電影堛漯捧N,他都有。
「原來老人是保險業的鉅子,手頭控制了幾十家保險公司和銀行。妳不能想像他多
麼有錢。每天都有公司的高級人員坐私人直昇機來請示機宜。老人就住在沙漠堙A指揮
他龐大的企業。」
「乖乖。」張士嘉聽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真有這種怪富翁。」
「但是老人說他並不算富。他算給我們聽,全美國至少有五十幾個人比他有錢。所
以他說他並不算富有。」
「他怎會那麼有錢?」弟弟問。
「妙就妙在這堙C老人說牠是白手起家的。年輕時他幹過房屋經紀,汽車推銷員,
後來進了銀行界,打滾了四十年,才爬到今天的地位。我在紐約醫院碰到他時,他是來
紐約開會,開完曾往衝上腿抽筋,人家送他到醫院。他居然不告訴他任何部下。他有三
個女兒,他也不通知她們。這個人真夠狠。
「我們在他家住了一星期,聽他談商場的種種竅門,我簡直聽入迷了。老人把人性
摸得一清二楚,經他分析,每個人都變成又髒又臭的一團。有一天晚上,他帶我們去鳳
凰城一家高級餐館吃飯。餐館非常擁擠,侍者要我們到酒吧媯央A一等就是半小時。老
人對我說,他們狗眼看人低,他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說茈L對波多黎各小姐文雅的一
鞠躬,就摟茼o,在酒吧堣j跳探戈,吸引了一大堆人圍觀。沒有五分鐘,領班就跑過
來,恭恭敬敬請我們入座。
「這次事件,給予我深刻的印象。老人自始至終沒有亮出字號。如果他亮出字號就
不稀奇了。他就憑看一舞探戈,擺個噱頭,餐館的人馬上就明白他是號人物,得罪不得
。
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祇有靠混的手法,才能爬起來。甚麼職業都一樣。祇要
你會混,就無往不利。」
劉教授又停下來喝汽水。丁玉梅問:「後來呢?」
張士嘉對老龔使個眼色,老龔走出去。張士嘉說:「劉教授的故事很有趣。我看時
間差不多,我們可以去攝影場了。」
丁玉梅發急道:「別打岔。後來呢?」
「後來我們度完假,我和護士小姐飛回紐約。臨走老人送護士小姐一大筆錢。他沒
有送我甚麼,令我好失望。」劉教授做個鬼臉。「可是他說,他和我相處了一星期,如
果我夠聰明,應該已經學到了不少東西。他說的話,事後我仔細想,非常有道理。老人
知道我在唸博士學位,笑我愚不可及。他說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女兒是醫生,一個女兒
是物理博士,老人認為她們很蠢。小女兒在洛杉機一家酒吧當女侍。老人說她最聰明。
我對他解釋,我們中國人講究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老人說不錯,唸博士
是個穩當飯碗。可是祇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花錢買十個八個我這樣的博士替他工作。腦
汁是世界上最賤價的東西。」
程凌總算抓到一句:「又是學位無用論。我聽得多了。」
弟弟問:「老師,那麼您為甚麼還唸完學位?您怎麼沒有學習老人,在美國創業?
」
劉教授笑看站起來。
「我的確從他那媥ヮ鴗@些東西,所以找唸完書立刻回來。我不是傻瓜,我絕不再
搞甚麼高深研究。可是我也不願意變成他那樣。如果你到過他那個玻璃屋,你就知道他
有多麼寂寞。他也不傻,他絕不欺騙自己。所以他生病,寧可和我這種人鬼混,也不願
通知女兒和部下。如果一切都有個價錢,他不知道他能夠不要買到甚麼。」
張士嘉又想插嘴,丁玉梅搶看說:「後來呢?你有沒有和他繼續聯絡?」
劉教授搖搖頭。
「我用不看。我知道該怎麼活。我賺錢買自由,不買寂寞。我可以過得快快活活的
。
當然我知道他在哪堙C如果有人經過鳳凰城,也許仍可以在郊外看到他的玻璃屋。
我告訴過他,他的房子該取名叫做鳳凰臺。我還替他找到那兩句詩的英譯。鳳凰臺上鳳
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他說要刻在銅牌上,釘到屋門口。」
張士嘉再次央求道:「實在對不起,我們可以下去了。」
劉教授說:「好,我們走吧。鳳凰城富翁的故事,就算完結,哈哈!」
攝影室媬O光已經排好,老龔和張士嘉忙進忙出。劉教授和五子棋神童對坐在棋盤
前。程凌拉看弟弟縮到一角。弟弟從懷堭ルX棋譜。程凌說:「成敗在此一舉。希望神
童不要背錯。」
「我們昨天練習了一整天,他應該記熟了。」
丁玉悔站在兩架電視攝影機前,唸了一段介紹辭。張士嘉不滿意,揮手說重來。丁
玉梅嘟茪p嘴,背看燈光。小神童呆呆望茼o。張士嘉走過去,要他表情盡量放鬆,又
調整燈光。一切弄妥,丁玉悔再背一遍臺靜,攝影機轉向劉教授和神童。弟弟緊張的說
:「開始了。」
劉教授先手,仙人指路。弟弟一撞程凌,程凌暗喜,果然和神童預測的一模一樣。
神童跳馬。劉教授雙眉緊蹙。他顯然沒有料到神童會這樣應。弟弟低聲說:「劉教
授應該移炮。」
劉教授考慮了一會,平中炮。弟弟點頭。一切都如預料。神童下得很快。劉教授卻
屢屢長考。不知道是水銀燈太熱,還是心情緊張,甫入中盤,劉教授已經滿臉汗水。等
到劉教授雙牴竷X,弟弟又檯程凌。
「這是他的失荂C都在我們的算計之內。」
果然劉教授因此送掉一匹傌。雙方繼續兌子,劉教授餘單炮,雙兵過河。神童剩馬
包卒,士象全。劉教授攻勢漸弱。神童的小卒入九宮重地,劉教授固守陣地一角,終不
免仕相支離,老師被擒。程凌計算時間,不過十二分鐘。
張士嘉叫停。老龔送上橘子水,劉教授一飲而盡。程凌覺得有點殘忍,眼看劉教授
一步步走向預定的結局,毫無還手的餘地,好像一個人蒙了眼睛挨打。弟弟翻開棋譜,
低聲說:「第二周還要精彩,祇差一卒一象,他會輸得更痛苦,一步步被運入絕境。」
「還是殘局致勝?」
弟弟點頭。程凌突然覺得不對勁。神童連贏兩盤棋,三局兩勝,第三局就不必下了
。
神童如果知道如此,何必預測三盤贏棋?弟弟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是誰
的疏忽?神童怎會糊塗到預測三盤贏棋?
程凌正想告訴弟弟,張士嘉從攝影室一頭跑到另一頭,大喊開始。神童先荂C飛相
。
弟弟全身一震。
「奇怪,他飛相,應該走當頭炮。第一茷蝏禰i能記錯?」
程凌也大吃一驚,連忙拿弟弟的棋譜。明明寫看炮二平五。神童為甚麼不照看棋譜
走?
劉教授也迷惑住,考慮良久,跳馬。程凌看棋譜上寫看馬八進二一。劉教授走法並
未離譜。神童怎麼稿的?神童低蚗Y,似乎不加考慮,挺進中央的兵。又是譜上沒有的
棋。
劉教授看來更加迷惑,舉棋不定,終於飛象。劉教授似乎仍努力依照棋譜下棋,可
見神童先前的預測並不錯,是神童自己在別出心裁。他為甚麼要這樣做?程凌緊捏手中
的棋譜,眼看神童叉點走一荂C
劉教授終於放棄棋譜的走法,依照棋理回應。場外的程凌和弟弟都呆住了。神童不
看他們,低蚗Y,祇顧亂走。中間的小兵被劉教授消滅,反而讓劉教授單卒過河。神童
陣法大亂,左右不能呼應。程凌知道孩子本來不會下棋,它想這下要糟。果然劉教授毫
不放鬆,攻勢一步緊似一步,移炮跳傌抽活A沒有幾步棋,神童已經全軍覆沒。祇剩一
個老師,輕易被劉教授擒住。
張士嘉又叫停。劉教授站起來伸個懶腰,臉上有了笑容。神童面無表情,剛才一場
輸棋,似乎對他完全沒有影響。程凌和弟弟可急壞了,把神童拉到攝影場一扇屏風後面
。
弟弟質問神童,為甚麼不按棋譜落子。孩子低蚗Y不說話。弟弟更急,問他難道背
不出棋譜,還是太緊張忘記了。孩子仍舊不說話。張士嘉也走過來問:「怎麼稿的?第
二盤居然輸掉了。」
弟弟解釋說神童沒有按照棋譜下。張士嘉大急,嗓門不由得提高。程凌阻止他。張
士嘉說下一盤千萬要贏,神童一定要按譜走棋。程凌說現在按譜走恐怕已沒用。神童一
旦打破自己的預測,誰也不知道剩餘的預測是否仍舊有效。張士嘉搓茪漶A急得團團轉
。
老龔在喊他,張士嘉祇好走開。這時神童緩緩檯起頭來,平靜的說:「我自己會下
。」
程凌驚訝的看神童。孩子目光一閃,一剎那間,程凌似乎又面對那深不可測的眼神
。
程凌再定睛看時,孩子的目光頓斂,變得遲鈍無神。程凌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他感
到一陣興奮。孩子也許還是神童,並沒有喪失他的異能?也許他能像開關似的把自己的
眼神關掉?程凌想問問孩子,張士嘉跑過來催促神童上場。
「我們繼續比賽。」張士嘉神情沮喪。「好歹對付完最後一盤,你還是依棋譜下吧
。
輸了也沒辦法。」
孩子不說話,默默跟隨張士嘉走到水銀燈中央。劉教授正對下玉梅講一個笑話,丁
玉梅掩看嘴不住的笑。程凌注意到電視公司新聞採訪組的王小姐也來了,張士嘉拉著她
耳語。劉教授和神童又坐在棋盤前,第三局開始。
劉教授走當頭炮,神童應屏風馬。程凌和弟弟檢查了棋譜,不是棋譜記載的走法。
神童顯然自己採取主動,完全放棄背誦棋譜。程凌不禁佩服神童的勇氣。他明白神
童正面臨一個絕大考驗。神童不願依賴他對未來的預測,他自己要下這一盤棋!程凌對
神童欽佩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又替孩子擔憂。孩子贏得了這盤棋嗎?程凌不禁暗暗捏一
把冷汗。
下棋約兩個人,落子越來越慢。劉教授又開始擦汗。神童兩眼緊盯住棋盤,一個大
頭紋風不動。棋盤上雙方仍勢均力敵。神童和劉教授開始兌子,各損失一馬一炮,局面
仍沒有顯著變化。神童將馬色移往一例,向前方施壓力,要求兌換劉教授的活C劉教授
考慮了一會,決定兌換。棋盤上變成劉教授的盅X炮對神童的變車。弟弟低聲說:「神
童吃虧了。劉教授善用傌炮聯合作戰。神童不一定擋得住。」
程凌也看出局勢對神童不利。劉教授節節進逼,孩子的雙車似乎窮於應付,雖然消
滅了劉教授的過河兵,卻不能阻擋盅X胞的聯合攻勢。劉教授臉上浮現笑容。程凌心
非常緊張。看看神童,孩子雙目低垂,倒沒有緊張的神色。劉教授的傌炮在洩滷酷@下
前進,神童以聯車逼迫劉教授換活C劉教授撤回活A不料自己的傌竟陷入重圍,無法脫
身。劉教授臉色凝重,終於以傌換取神童的象。神童老將的威脅頓減,雙車齊出,又逼
迫劉教授兌活C這次劉教授無法逃避。換洶妨寣A盤面祇剩劉教授的單炮對神童的單車
。
等到神童兩隻卒子過河,劉教授雖然有心再守,卻已無力阻擋神童破去仕相的最後
防線。
弟弟高興得叫起來:「神童贏了:」
那邊張士嘉、丁玉梅、王小姐和老龔也在鼓掌。劉教授搖搖頭,握住神童的心手說
:「你贏了。我先向你道賀。」
眾人簇擁看神童。孩子低看頭,並沒有十分興奮的神情。張士嘉要眾人稍稍退後。
丁玉悔對看電視攝影機宣佈小神童是棋賽的勝利者,要劉教授講幾句話。劉教授簡
單分析了三局棋,自己如何大意失荊州,蚢禤朮了神童幾句。大家再度熱烈鼓掌。水
銀燈現在熄滅了。眾人都圍上來。一些電視公司的工作人員,也跑來看小神童。程凌被
擠到圈外,劉教授也被擠出來,看到程凌,苦笑說:「你調教出來的好徒弟。想不到做
下象棋竟能夠看出我的破綻,真不容易。他是個天才,將來大有前途。」
程凌安慰劉教授幾句,劉教授倒達觀的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也該退出棋壇了
。大家看,我們未來的棋王!」
眾人都看看神童。孩子例開嘴,無聲無息的笑了。程凌擠過去,很意外的,他發現
孩子的目光仍舊是一個十二、二歲少年的目光。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到哪兒去了?孩子還
能夠預測未來嗎?程凌仔細觀察神童。孩子並不注意他,祇是無聲的笑荂C程凌想抓住
孩子間個清楚,張士嘉打斷他的話,說要帶孩子去見總經理,然後再錄一段電視新聞。
張士嘉、丁玉梅和王小姐擁荅奏ㄗ咫F。神童一走,眾人便都散去,祇剩下劉教授
和程凌兄弟。劉教授有些落寞的神色。張士嘉帶走神童,連招呼他都忘記,完全把劉教
授撇在一邊。程凌想張士嘉就是這種人,有求於你時滿嘴甜語,事後立刻一腳踢開,白
眼都不瞧一下。他和弟弟陪劉教授聊了一陣,仍不見張士嘉的影子。工人進來重新佈置
攝影場,他們祇好離開。劉教授說要回工廠看看,問程凌和弟弟是否願意搭便車。程凌
說不用了。弟弟問:「老師,您剛才講的故事,真有這回事?」
當然是真的。他是我這輩子唯一佩服的人。」劉教授想了想,說:「他還講過,反
正都是混,就看你決心大混還是小混。你如果對一切都認真,不妨大混。如果你不在乎
,不如小混。結果都一樣。」
「老師自己呢?」
「我願意小混。」劉教授拍拍弟弟的肩膀,「隨便跟你聊聊,回學校不要對同學亂
講,不然他們看我這個老師未免太……哈。不過一場遊戲,何必認真?」
劉教授大跨步走開,弟弟望茈L的背影說:「劉教授雖然愛蓋,人還不壞。」
程凌點點頭。他對劉教授反而有幾分歉疚。自己佈置了這場棋賽,劉教授吃了虧,
還處之泰然,也算有風度的了。也許劉教授真能夠視世事如遊戲?倒看錯了他。程凌回
想剛才的棋賽,覺得十分困惑。神童竟然贏了!他不靠預測的棋譜,居然能擊敗劉教授
。
神童說不定的確有下象棋的天才。他不必利用他末卜先知的本領,也能下棋。說不
定神童並沒有末卜先知的異稟?一切都可能是巧合。程凌想起孩子捉摸不定的眼神,越
覺困惑。弟弟在旁催促:「我們回家吧。」
「我想再和神童談談。」
「急甚麼,明天我們去他家找他。放心,現在沒有人再會打他的主意。大家都以為
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他不是普通人。」程凌喃喃說,「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他當然不是普通人。」弟弟笑看說,「他是小棋王。走,我們趕快回家。晚上有
少棒賽轉播!」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程凌喚醒弟弟,要弟弟陪他去神童家。弟弟睡眼惺松,剛爬起來又躺
在客廳沙發上休息。程凌罵弟弟不中用,自己先穿好衣服,弟弟又已呼呼睡熟,程凌祇
好一個人出門。昨晚少棒賽轉擴,搞到半夜三點,程凌和母親支持不住先睡,弟弟卻堅
持看到底,難怪起不來。公寓大門外,林先生正在擦拭車窗玻璃,對程凌愉快的揮手。
「哇早。昨晚看少棒賽沒有?」
「看了一半。一面倒,沒有意思。美國人根本打不過我們。」
「你有沒有看到米國隊那個投手?喔,真大塊,跑起來全身的內都會動。」林先生
模倣美國隊投手跑步的姿態,笑得合不攏嘴。「兩百多磅,有甚麼用?我們一樣打後母
輪!」
「林先生,昨天晚上還有一場精采的象棋比賽。你也看到了吧?」
「甚麼象棋比賽?」林先生顯然毫無印象。程凌告訴他神童世界播出一場象棋比賽
,有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擊敗從前的全省象棋冠軍。林先生搔搔頭。
「我從來不看這個節目。問我的小孩子也許知道。」他又回去擦車窗。
程凌微感失望。張士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甚麼事都安排好,唯獨棋賽的時間沒
有選對。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棒賽上面,誰會去看一個平凡的小孩下象棋?早曉得
效果不理想,應該勸張士嘉延遲一星期播出。程凌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反而好。人們
沒有注意到這場棋賽,五子棋神童也不曾一鳴驚人,下一個星期,張士嘉會推出新的神
童。再下一個星期,又百新的神童……沒有人會再來麻煩他,也沒有人會想利用神童發
財。一切反而更好。
他跳上公共汽車。程凌看到草堆堛漱穭探出頭來,做長鳴狀,伸長脖子,似乎就
要叫了。程凌屏息等待看,水牛又縮回草堆,仍然沒有叫。也許是一條啞牛。世界上有
沒有啞牛?程凌從來沒有聽人家說過,啞牛是耳聾口啞?也許世上真有一種啞牛?也許
那條水牛正是啞牛。程凌想到水牛啞啞作狀的表情,不禁笑了。
程凌找到神童的家,歡下電鈴。過了好久,才有一位中年婦人來開門,很奇怪的打
量程凌。程凌解釋地想找神童談談,他是電視公司派來的人。中年婦人說:「你們公司
的張先生在這堙A你們認得?」
程凌忙說他們是同事。張士嘉正坐在客廳和神童聊天,看到程凌,舉起手堛漪鶦
包,對中年婦人說:「程胖,你來的正好。我代表公司送獎金給小棋王。這本存摺埵
一萬元,請你替小棋王收下。」
神童的母親很高興,叫神童向張士嘉道謝。孩子站起來迅速對張士嘉一鞠躬,張士
嘉連聲說不必謝他,應該謝那位程叔叔。程凌說這是孩子應得的獎賞。孩子的母親進去
泡茶。程凌乘機對張士嘉說:「可惜昨晚有少棒賽,我看沒有多少人收看神童世界。」
張士嘉嘆口氣。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我本來有意改期,就是因為神童失常,我怕他贏不了,所以
打算糊婼k塗搞掉……早知他有把握贏,我可以更多做宣傳。昨天贏得真驚險。第二盤
莫名其妙輸了,我心埵n急。幸好第三盤又扳回來。」
程凌看神童。孩子仍默默垂看頭。張士嘉又說:「我也考慮到,神童祇能靠預測下
這三盤棋,大力捧他也沒有用。棋王要不斷和人比賽才會轟動。你看他還能不能再下棋
?」
程凌正要回答,孩子檯起頭來說:「我自己會下。」
張士嘉眺起眼,似乎弄不懂神童的意思。程凌說:「他意思是不靠預測,他自己憑
棋力下。」
張士嘉笑了。
「你那埵閉し繯悀O。告訴我,你還能不能未卜先知?」
程凌一眼瞥見孩子目光閃動。孩子卻說:「我不會未卜先知。我要自己下棋。」
他在說謊,程凌想。張士嘉站起來。
「既然你不會未卜先知,也就罷了。好在神童世界再播出幾次就要停播,我從此不
必費大勁發掘甚麼神童。昨天總經理告訴我,他要我籌劃一個新的綜藝節目。我早就想
搞綜藝節目了。有唱有跳,容易討好得多。碰巧歌星被人抓去拍裸照,更可以大搞噱頭
。
你想,誰肯拍神童的裸照?」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急。」程凌想起另一個問題,「丁玉梅呢?她是新節目的主
持人?」
「要看公司方面的意思。丁玉梅臉孔漂亮,動作嫌呆板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勝任
愉快。」張士嘉說,「你不必替她操心,我一定會照顧她。我也要請你擔任我們的藝術
指導。我們永遠是一個班底,對不對?」
程凌不說話。他不願得罪張士嘉,卻不免替丁玉梅叫屈。等會應該去安慰丁玉悔,
她恐怕還不知道張士嘉要攆她呢。
中年婦人端看熱茶和糕點出來,張士嘉說他必須告辭。中年婦人千恩萬謝送他出門
。
程凌握住神童的手。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和孩子單獨在一起。他仔細注意孩子的眼神
。孩子也在看他。孩子並沒有逃避他。也許孩子明白程凌完全誠心誠意?程凌對孩子說
:「我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希望你告訴我,你究竟能不能末卜先知?」
孩子看看他。程凌突然感覺到孩子目光一片笑意。孩子並不孤獨,程凌想。孩子並
不是不關心世界,他的目光正流露出暖和的柔情。孩子說:「我不需要末卜先知。我自
己會下。我喜歡下棋。你願意陪我下棋嗎?」
程凌的心情鬆懈了。地想起自己的畫。他還能夠畫。他並沒有放棄。他對自己說,
你不必替神童擔心。一切都很好。你祇要盡力而為。你不必替任何人擔心,一切都很好
。
孩子拿出棋盤,又從茶几下面搬來黑白兩盒棋子。中年婦人帶上門,看他們在下棋
,也不來打擾。一切都靜悄悄的,程凌可以聽到巷子堳臚l們笑鬧的聲音和遠處的汽車
聲。
他和孩子下了幾盤五子棋,孩子祇輸了一盤。程凌撿起棋子。孩子把棋盤和棋盒收
好。
程凌對孩子說:「我走了。」
孩子無聲的例開嘴笑看。這一瞬間,程凌似乎又看到孩子烏黑的胖子閃動,他的眼
神深不可測。
程凌走到巷口公共電話亭,投入一個銅幣。電話鈴響了一會,才傳來小童的聲音。
「我是程凌。早上有沒有人找我?」
「沒有人吧。」小董的語音拖得很長,程凌可以想像小董的表情,推茠鷖銌棺銵A
慢慢的打呵欠。「今天早上誰都沒來,連小妹也沒來。以後打完少棒,應該全國放假一
天。
對了。昨天下午,有一位毛經理打電話來。你跟他談過設計郵購目錄?我說妳會再
跟他聯絡。以後這類事情,最好先告訴我一聲。」
「好的。我立刻來公司。」
程凌走出巷口。幾個孩子正坐在一棵大榕樹底下吹肥皂泡。程凌檯頭一看,一個個
肥皂泡從他頭頂飄過。早晨的太陽映在肥皂泡上,每個肥皂泡都是五彩繽紛的透明球。
程凌盯住飛昇得最高的肥皂泡。肥皂泡恰和太陽重疊,一束耀目的光華從肥皂泡射
出。
然後它炸散開,瑰麗的色彩化成一點點微細的水滴。程凌看到另一摹肥皂泡昇起,
而後隨風飄散。
《棋王》新版後記《棋王》成書到現在,剛好滿二十年。在中國時報連載時險遭腰
斬,幸虧副刊主編高信疆極力堅持,才勉強刊完。以為這本書一定沒有人讀,沒有想到
二十年來卻成為我的作品堻怢讀者歡迎的一本。
三月間,到香港中文大學崇基書院講學,接到一封信。寫信的同學是聯合書院中國
語言及文學系三年級余家強,在信婸﹛G中學時拜讀您的《棋王》,很深很深地受感染
。最近東施效顰也寫了一篇《棋王》,僥倖獲得本屆青年文學獎。現將拙作奉上,作為
對閣下的一種致意,也希望多多賜正。
一篇小說罷激發這樣的反響,大約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許多人問我,自己最
喜歡哪篇作品。作家當然永遠最喜歡正在寫的一篇,否則如何能夠繼續寫下去?但是《
棋王》倒的確是我心愛的作品,或許因為其中的一點赤子之心吧。年歲愈長,愈覺自己
俗不可耐,又無計可施,所以每逢年輕朋友說喜歡《棋王》,總令我既感且愧。
《棋王》也是我的作品堻Q改編次數最多的。電影、電視劇、歌舞劇……史丹福大
學語言中心且採用為華語教材。其中以許博允的新象中心推出《棋王》歌舞劇,最為大
膽!虧他邀來許多朋友幫忙:李泰祥作曲、聶光炎舞台設計、三毛編劇、張文嘉演丁玉
梅、齊秦演程凌。演出當晚,許博允對我說:「系國,演完棋王我就垮了。」我還以為
他在說笑話,《棋王》公演後,新象果然垮了。這歌舞劇其實不錯,可惜排演太倉促,
如果將來有機會,我打算重新整理劇本,把它改編成小劇場可以演出的歌舞劇,也不枉
博允兄等當初熱心一場,了卻我一樁心願。
張系國一九九二年六月八日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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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熾天使 掃描, Zerolens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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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
出版社:洪範
初版日期:1978 年 11 月 01 日
定價:18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