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鑒
第十二回 寫春 來鳳

    話說嫣娘問富春怎樣恭喜,富春總不說,嫣娘也只得罷了。到了第二日,一早丫頭
來說:「老太太叫大爺。」嫣娘去了。到了上房,鄭氏說:「你好造化!」嫣娘說:
「兒子沒甚造化。」鄭氏說:「你媳婦昨日沒向你說嗎?」嫣娘說:「沒有。」鄭氏笑
了一笑說:「這孩子也算會做事的,這是要叫我開口的意思。」嫣娘說:「到底是甚麼
事?」鄭氏說:「我昨日叫他來送你乾姐妹,你乾姐妹去了,他向我說園中自宜人以下
有阿粲、娉婷、娟、□、關、窈這些人,又添上我帶來的雁奴,個個俱是才貌雙全,我
想一並求老太太恩典賞給他收在房裡罷。一則他們都是相處甚久,如今若是打發了他們,
他們必不肯去;再則我心裡也不忍,就是後來家務也可幫幫我了。他這樣說,我倒喜歡
這孩子賢德,不知你可願意?」嫣娘不好應承的,說:「未免太多了些。」鄭氏說:
「你想去哪幾個?」嫣娘說:「也沒有可去的。」鄭氏說:「就是這樣好,依你媳婦的
話不錯。」嫣娘說:「這是母親的大恩。」說著就跪下磕了兩個頭。鄭氏說:「你到園
裡去,我過一時再叫你,去罷!」
    嫣娘到了園裡,進了明月清風廬,又進了裡間,看富春在妝台前坐著,正在曉妝,
嫣娘笑著,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富春說:「你瘋了。」嫣娘說:「我倒沒瘋,只怕是
你瘋了。」富春說:「怎麼是我瘋了?」嫣娘說:「你說你不瘋,你勸著母親叫我收他
們。明日我收了他們,我就今日在此,明日在彼,不給你打個照面,那時候,只怕解元
夫人高居蓮幕,有名無實,悔之晚矣!」富春說:「雁奴過來,去叫娉婷也來。」雁奴
不知作甚麼,就去叫娉婷來了。富春說:「你兩個把我們小廝推出去。」他兩個笑著把
嫣娘推出裡間,富春又叫將門關上。嫣娘在外又是敲門,又是懇求,總不開門。過了一
時,嫣娘聽屋裡唧唧噥噥,一時又微微的笑,就在門縫裡偷偷的一看,看著富春叫娉婷
坐下給他開了臉,又叫雁怒坐下,也給他開了臉;又替他兩個梳了個長生不老的頭,又
拿些釵釧給他戴上,又拿些新鮮衣裙給他穿上。收拾畢了,富春自己開了門,哪知嫣娘
正在頭靠著門往裡望,不妨門一開,就一跤撲在門裡地下,富春大笑說:「真真是妻不
如妾,方才給我作揖,見了他兩個你就磕起頭來了。」嫣娘扒起來,笑著給富春作了一
揖說:「有勞有勞,多謝我謝!」正在說著,丫頭來說:「老太太說叫少奶奶各處去給
他們開臉,收拾完了,就帶到上房去。」富春答應著,就叫娉婷、雁奴跟著到了處處。
進了聊寄齋,□姐三個人接著,富春說:「三個小奶奶,恭喜!」他三個紅著臉也不出
聲,富春就給宜人、阿粲、□姐俱開了臉,又叫他們換了新衣,又說:「我現在〔成了〕
牡丹,百花隊裡的花王。你三個也跟我到所所去。」他三個倒不好意思的,也不出聲,
只得跟著去了。走到所所的正房,進了屋,關關、窈窈接著,說:「少奶奶跟姐姐們今
日往哪裡去?」窈妹說:「我也帶你走個人家。」關關說:「往誰家去?」富春說:
「往你家去。」又問娟姐哪裡去了,關關說:「不知他哪裡去了。」富春說:「你去找
他來。」關關去了。富春就給窈窈開了臉,換了衣裙。一時關關、娟姐來了,他兩個都
已明白了,進來見了富春,只是臉上紅紅的,富春說:「你兩個新貴人也坐下罷,好給
你們開臉。」又把娟、關收拾畢了,富春坐下向上一望說:「這屋裡如何無匾?可以今
日之事作個匾額以記其盛,名為『攜艷館』罷。」又叫他們都站在一排,富春起來一看,
看過說:『可惜』二字,今日到臨到我頭上來了!假使我是個男子,真真『任是無情也
動人』。你們跟我到上房去罷。」富春走著,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關、
窈俱跟在後邊,真是過去香生,踏來春嫩,又有那一派環珮叮咚,如仙子下界一般。
    到了上房,富春也給鄭氏磕了頭,說:「給老太太道喜。」又叫宜人他們一字排開
給老太太磕了頭,老太太又叫他們,說:「給你們奶奶磕頭,以後只叫奶奶,不許叫少
奶奶了。」富春說:「還未給他們爺磕頭,我何敢先收了禮!」鄭氏說:「這便宜他們
爺就太多了,都是你〔賢〕惠能逮下禮,應該叫嫣娘來給你磕個頭才是!」富春笑著說:
「老太太這是喜歡極了的話。」鄭氏又各各賞了些釵釧、衣裙料。鄭氏向富春說:「你
領他們去罷。」富春領著要走,鄭氏說:「你們還等一時。」又叫丫頭去叫了嫣娘來。
嫣娘來了,見了鄭氏,給鄭氏磕頭道喜,鄭氏又叫宜人他們給嫣娘磕頭,鄭氏說:「你
如今心裡也足了,以後凡事總要聽你媳婦的話,這孩子比你明白多咧!」嫣娘答應著,
又望著富春笑了一笑。鄭氏說:「都去罷。」
    一齊到了園裡,宜人八個都跟著嫣娘、富春進了明月清風廬。嫣娘、富春坐下,宜
人八個站在旁邊,富春說:「你們仍是照舊住著,明日是端午佳節,我方才看亭子外邊
池子裡的荷花也開了幾朵,明日我同你們到亭子上賞荷,就算給你們吃團圓酒,都去歇
歇罷。」宜人六個去了。富春又向嫣娘說:「你同這兩個新娘子也去坐個床罷。」嫣娘
笑著說:「慌甚麼。」富春說:「我可不得陪了。」說著進了裡間,叫雁奴來說:「你
今日暫陪我一陪,你把這長几擺開,舖上紅氈,拿塊素絹來,再把各樣顏色碟子拿來。」
雁奴一一都收拾好了,富春就拈起筆來畫個工筆小圖,先把鏡台擺在面前,照著鏡子畫
了自己的小照,又畫了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關、窈各各的小像,或是觀
花,或是看柳,或是整理雲鬟,或是小立石畔,即名為《攜艷圖》,足足畫了半天,又
畫了大半夜。到四更畫畢,收拾睡下,問雁奴說:「大爺哪裡去了?」雁奴將手向那邊
一指,又笑了一笑,富春說:「你就在這凳子上睡罷,莫驚散了鴛鴦夢不成,不然又要
並蒂花開連理枝了。」雁奴笑著也睡下了。
    到第二日一早,宜人六個俱來給富春請安,富春叫他們俱在明月清風廬吃了飯,一
齊到亭子上去。富春憑欄而看,見那荷花靜香襲人,幽艷悅目,說:「這時候大爺一個
人在屋裡,不知急的怎麼樣?我來也沒請他,他自然是不好來的。」向宜人說:「你去
請大爺去。」宜人去了,見了嫣娘,嫣娘問說:「你來作甚麼?」宜人說:「奶奶請
你。」嫣娘說:「你坐下,我跟你說話。」宜人說:「爺跟前我如何敢坐。」嫣娘說:
「你怎麼如今到生分了?」說著笑了一笑,拉宜人坐在一塊說:「如今我才知道你真不
嫌我了。」又笑了一笑說:「我比李立何如?」宜人說:「你也不可太高興了,明日我
們同奶奶將你捆起來審審你,問這拐騙人口一案。」宜人又說:「快罷,莫去遲了。」
說著都站起來,宜人將嫣娘衣服一掀說:「我看看膝蓋跪腫了沒有?」一會又說:「小
的不敢了。」說著笑著一齊出了屋。到了亭子,富春接著進了亭子,叫丫頭將四面格子
俱以開了,望著池子的荷花。又叫丫頭將席擺上,用一大圓桌,富春說:「這是取團圓
之意。」又叫宜人八個都坐下,又叫丫頭去把《攜艷圖》拿來遞給嫣娘,叫他一一對著
人去看看,看可像不像。嫣娘看了一會,又看了他們九個,真真一般。嫣娘贊了一會,
富春又叫丫頭去拿了筆硯來,就在圖後各題一贊,作五古一絕,題畢遞給嫣娘看。嫣娘
說:「夫人有贊,爾等各宜敬聽可也。」富春說:「你真有些孩子氣,這幾句話如何又
裝出戲上道白的樣子來。」嫣娘說:「莫說了,聽我念罷。」題宜人的是:
    
    我向眾香國,細問爾前身。
    風流那可說,只覺爾宜人。
    阿粲
    今夕何夕兮,我見此粲者。
    這樣巧樣妝,阿儂為誰也?
    娉婷
    娉婷復娉婷,宜向東風立。
    不讓柳生春,三眠又三起。
    雁奴
    莫向秋風飛,秋風寒慄栗。
    這般翠羽衣,如何禁得起?
    娟姐
    可是巫山女,可是月宮仙?
    娟姐此一字,肯不付嬋娟?
    □姐
    妖嬈亦姽□,有情何多情。
    只愁風流樣,畫工畫不成。
    關關
    雎鳩乎關關,爾正可為匹。
    詩先得我心,已從許第一。
    窈窈
    十五小女郎,窈窈真窈窈。
    我聞笑語聲,一點櫻桃小。

    嫣娘讀畢,拍手大笑說:「妙,妙,妙,妙!」宜人八個一齊說:「我們這婢子如
何當得起,若奶奶則是集群美於一身,凡我輩之所有奶奶則兼之矣。」說著又吃了一會
酒,富春說:「我聽〔說〕宜姐、粲姐俱善彈琴,何不對我牛一彈?」宜人、阿粲連忙
站起來說:「不過是略解宮商,奶奶若不厭煩,可以彈彈。」就叫丫頭去抱了兩張琴來,
宜人、阿粲各理琴弦,彈了一會,富春說:「我最喜歡的是吹簫,若是以簫和琴,則更
是洋洋盈耳。」嫣娘說:「這不難。我前日在一親戚家吃酒,有個女(女當)子叫個麼
鳳,善於吹簫,他這管簫也是個富翁送他的,是羊脂玉雕成的。」富春說:「這女(女
當)子顏色如何?」嫣娘笑了一笑說:「也可在這裡坐得。」富春說:「你何不著人去
叫來。」嫣娘就起來,到前面找著李立說了一會。這女(女當)子本是嫣娘素所物色的,
今日恰恰得了這個機會,就叫李立去說著買他,李立去了。
    嫣娘來到亭子上,向富春說:「一時麼鳳即來。」富春同宜人幾個一齊吃酒畢了,
俱到明月清風廬。天將申酉,一個丫頭引著一個女(女當)子來了。到了屋,給嫣娘、
富春磕了頭,又向宜人他們問候了。富春說:「你的簫吹的是好的,請你來,領領妙
音。」麼鳳說:「本不善吹,奶奶要聽,且吹一支聽聽。」就拿出來一管白玉簫吹著。
嫣娘就趁空出去了。富春聽他吹簫,看他那兩隻手與玉簫互相輝映,那一點朱唇挨著玉
簫,如朱砂班兒相似,不時的誇獎。一時嫣娘來了,富春說:「可以送他去罷。」嫣娘
說:「他不去了。」富春說:「你留著明日還吹不成?」嫣娘說:「因為你喜歡,我已
經著二百銀子買下來了。」富春只當是頑話,說:「好,明日我也求老太太給你收下。」
嫣娘就起來作個揖說:「好好,你始終成全成全我罷。」說著就逼著富春就去,富春說:
「果真你買了嗎?你也可謂貪心不足。」富春沒了法,只得到了上房替他周旋著,將麼
鳳領去見了鄭氏,磕了頭,給他收下。
    回到明月清風廬,富春向嫣娘說:「你如何謝媒?」嫣娘說:「要甚麼就有甚麼。」
富春說:「今日頗熱,我在院裡乘涼,你只管自便。我叫麼鳳吹簫,我聽《暫誤錦帳春
風》,就算謝媒罷,不知你願意不願意?」嫣娘笑著說:「情願,情願。」
    到了晚上,富春叫麼鳳吹簫。吹到三更,一時下起雨來,夜深頗覺寒了。富春叫丫
頭將麼鳳送到所所去住,他又坐了一時,也睡了。睡到五更,忽覺身上發熱。不知是病
不是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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