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典州
    又是一天過去了。早在天未黑之前,我已命人在府內各處點亮了紗燈,又親自查點
了各處執勤的人數。這些人,我是熟悉他們的,我掌握著他們的名姓與家世,誰也休想
從我的眼皮底下混過去。每當夜幕降臨之後,這個臨時的巡按府就變得像一座無人的空
宅,到處都靜悄悄的。我每天都要在早晚兩頭告誡下面的人,誰也不得大聲諠譁,不得
隨意走動。巡撫高長卿大人不喜歡喧鬧的聲音,從離開京城出發之前,他就一再對我說,
沒事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得在他的身邊晃來晃去,別人在他的身邊走動,他會感到頭暈。
起初我不甚明了,覺得這事很怪,後來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原因,高大人並非對所有的人
都不喜歡,他感到頭暈的是那些相貌庸常而丑惡的人,對於像王鳳齡那樣貌美的人,他
是求之不得的。惺惺借惺惺,高大人自己長得很美,喜歡比他更美的人。
    昨天晚上,王鳳齡不知為什麼沒有來,高大人一直都在期盼著,後來時間越來越晚,
王鳳齡還是沒有露面,高大人突然變得心緒煩亂,火氣沖天。我躲在屏風後面,眼看著
他在屋裡亂扔東西,我知道在這種時候去勸慰他是十分不恰當的,他會把我放在眼裡麼?
這個時候只有王鳳齡突然從外面進來,才能使他的怒氣雲消霧散。這個時候我能做什麼?
我只能在心裡埋怨王鳳齡,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使你不能分身前來呢,高大人像望夫崖
上的石像一樣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我想起以往的日子,王鳳齡每天晚上總是如期而至,
我在一旁早早地熏好香爐,點燃紅燭,侍候他們沐浴更衣……
    整個晚上,我一直候在屏風外面,我肩負重任而又無所事事。我在想我是否應該悄
悄出去把失約的王鳳齡找來,可萬一大人有事喚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這樣做算不算擅
作主張?據我所知,幾乎每一位大人都不喜歡他手下的人擅自行事……譙樓上三更已過,
夜越來越深了,這時,我聽見高大人發出一聲綿長而無力的歎息。他好像離開了椅子,
在地上走動,又停在了鏡子前。
    我從屏風後走出來,低聲對他說:「大人,天己三更了,大人該歇了。」
    高大人從鏡子前轉過身,望著我,突然問我:「你說,王鳳齡為什麼今晚沒來?他
是不是厭倦我了?」
    怎麼會呢,我安慰他說,王鳳齡肯定是被什麼突如其來的事情纏住了身,難以自拔
了,他的父親不是三天兩頭常犯病麼,以往他一直都來,明晚他肯定會來的……我的話
似對他起了某種作用,臨上床前,他說:
    「我也在想,他負我是不對的。」
    現在,夜色已經濃重,根據以往的經驗,按照時間來看,王鳳齡該到了。我在府內
前前後後察看了一遍後,特別吩咐守門的人,王鳳齡一到,馬上進來通報。
    我回到室內,高大人正在對鏡自攬。每次王鳳齡到來之前,高大人都要長久或短暫
地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高大人粉面丹唇,美目流盼,多少年來,他幾乎每到一個地方,
都會在眾多的女眷們中間引起不小的騷動。我跟隨他數年,這種事情見得多了。通江府
的一位姓梅的小姐,在見過高大人一面之後,一直念念不忘,不久竟然郁悒而死。最初
的時候,在朝廷的金殿上,他的容貌引起了聖上的注意與憐愛,皇後娘娘也很喜歡他。
緊接著,他青雲直上,雖然遭到了朝中大臣裴策、張浚等人的反對,但仍無濟於事。那
一陣子,京城裡四處流傳著高長卿靠美貌奪魁天下的事……然而,自從出任朝廷欽差巡
察各地,自從來到典州見到王鳳齡以後,他常常自慚形穢。有一次他告訴我說,他是人
中之花,而王鳳齡則是花中之王,王鳳齡簡直非人間父母所養,更像一幅幻想中的美人
軸……
    我熏好香爐,備足熱水以後,王鳳齡來了。
    一道低垂的帳幔輕輕拂動了一下,王鳳齡從後面走了出來。眼下正是深秋時節,王
鳳齡仍然穿著一身十分單薄的衣衫,這使他看上去更顯得楚楚動人。眼前的情形,連我
這樣的人也不免引動了某種惻隱之心。我曾提醒高大人,是否該為王鳳齡置辦幾身像樣
的衣服,高大人說,他不會接受的,我不想傷害他。這時,高大人從裡面迎出來,他們
拉著手,一起坐到繡榻上。我看見高大人的臉上流光溢彩,他聲音很輕地對王鳳齡說話。
王鳳齡向他解釋昨晚失約的原因,高大人說,不必說了,不必說了。王鳳齡說,家父的
情形有些不大好,我煎了藥,剛剛眼侍他吃下去,這就來了。
    我掩好房門,垂下所有的帳幔。這會兒,我想他們該沐浴了。
    現在想起來,父親對自己的外出是十分牽掛的,父親問他每天出去幹什麼,他說是
替巡撫衙門抄寫公文。父親聽後,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王鳳齡曾經詢問高長卿,不知新的典州刺史將何時到任?不知來人是誰?高長卿說,
管他是誰呢,一個小小的刺史算什麼,你在我的身邊還不夠麼。高長卿希望王鳳齡長期
留在自己身邊,王鳳齡未置可否。父親身為貶謫之人,是斷然不能回到京城去的,他自
己也一樣,京城何人不識君?想瞞過別人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到這個月的月底為止,高
長卿奉詔出使典州的期限已到,月初回京,不久又巡察孟江一帶。王鳳齡恨自己不能分
身,他無論如何不能扔下年老多病的父親不管,又不能辜負了高長卿的一腔深情,進退
不能。
    高長卿說:「你別愁壞了,有我哪,我已替你想好了姓名——」
    姓名?王風齡望了高長卿一眼,低下頭去。他在腳下的一只三足的水盂裡看到了自
己的倒影,濃郁的酒漿使他的雙頰隱隱灼熱,臉色一片緋紅。高長卿在他的耳邊喃喃低
語……
    昨天上午,父親拎著一條瘦小的鰱魚,從集市上歸來,在距離家門不遠的地方,失
足滑進了一條水溝裡,多虧顧大嫂與附近的幾個婦女將他救了上來。父親的身上沾滿了
樹葉與泥污,手中的那條瘦小的鰱魚也不見了。顧大嫂和幾個婦女伸手在那片渾水中仔
細摸了一回,竟然蹤跡全無。整整一個中午,父親為失去了鰱魚而長歎不息,蔚為惋惜。
王鳳齡對父親說,找不到就算了,一條小魚能值多少錢,再說,你以前從不吃鰱魚的。
父親聽了王鳳齡的話,看了他一陣,似想說什麼又終於沒說,和衣到床上睡覺去了。顧
大嫂與另外兩個女人進來過一次,見老人已入睡,說了一陣話出去了。
    午後,父親的喘息開始變得十分頻繁,他一次次從床上坐起來,大張著嘴,又一次
次重新躺下,不間斷的喘息使他無法合上自己的眼睛,後來,他從床上下來,自言自語
地說道,哎,不睡了,不讓睡就算了,何苦還要喘成這樣。
    目睹喘成一團的父親,王鳳齡卻絲毫插不上手,他多想代替父親喘息一陣。王鳳齡
對父親說,外面太陽很好,出去坐坐吧,曬曬太陽,白天睡多了也不見得好。中午,父
親因為魚的事情而沒有吃飯,王鳳齡也只喝了一碗清湯,一段時間以來,他感到胸前堵
得慌,不再像剛來典州時那樣饑腸轆轆。
    王鳳齡扶著父親來到門外.他們看見紅藍兩種顏色的蜻蜓在陽光下盤旋,神出鬼沒,
遠處的耕牛在青枝綠葉中無聲地奔走。剛才,在床上的那一小會兒時間,父親做了一個
夢,他年輕的時候與裴尚書一道上京趕考,途中夜宿在一家客店裡。將要入睡時,聽到
窗外傳來一陣笑聲,一個姑娘正在月下蕩鞦韆……是店主的女兒……崔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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