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董相如回到房裡以後,外面的天色已晦暗如夜。關上房門之後,他在燈下展開了那
塊石榴紅的羅帕,仔細端詳著。不多時,客店裡的伙計進來送水,董相如急忙將羅帕收
了起來。伙計告訴董相如說,天要下雨了,夜裡小心著涼。這時,隔壁的房間裡傳來了
高長卿的誦吟:
    
    歧王宅裡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座中位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
    ……
    春霄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語。
    ……
    賈氏窺簾韓掾入,
    宓妃留枕魏王才。
    ……
    誠知此恨人人有,
    貧賤夫妻百事哀。
    ……

    董相如打開一冊書,坐在燈下。雨前的徵兆使歸來的燕子變得驚慌失措,不時地將
窗戶觸響。不久,董相如合上書,來到高長卿的房裡。看眼前的情形,天氣越來越壞,
絲毫沒有晴朗的跡象,難道還要在這個客店裡繼續滯留下去嗎?還要滯留多久?大考的
日期眼看越來越近了,他擔心的是天氣,明天一早能否啟程進京……
    董相如頗感吃驚的是,高長卿此時竟然對天氣的變化毫無興趣,很不以為然,對於
明天一早能否啟程進京,更是隻字不提,置若罔聞,彷彿與己無關。高長卿向董相如講
述了他剛剛做過的一個夢:
    夢中的高長卿,深受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庇護與憐愛,陛下仁慈的聲音如同五彩
的祥雲一樣出現在高長卿的頭頂上方。接下來,他看到了皇後娘娘的優雅的手勢與如水
的笑容。正當高長卿披上猩紅的莽袍、山呼萬歲之時,大殿上突然傳來了宰相張浚的聲
音,張浚針鋒相對的諫語使正在行跪大禮的高長卿如坐針氈。張浚對聖上說:
    「陛下千萬不可以貌取人,此次大考,高長卿的名次……」
    「直說無妨。」
    「微臣實在羞於啟齒。據主考官鄭大人講,高長卿名落孫山。」
    此言一出,大殿上下為之嘩然。高長卿伏在地上,聽到張浚仍在陳述:
    「微臣以為他是一個胸無點墨、游手好閒的市井無賴,陛下萬不可被他的美貌所迷
惑,如此一副臭皮羹,將來必定禍國殃民……」
    張浚後面的一席話觸怒了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張浚後來是什麼時候退出大殿的,
高長卿已經記不起來了。接著,有人過來扶起了長久跪伏的高長卿。皇帝陛下說,雖然
你名落孫山,朕還是喜歡你的。陛下好像就是這麼對他說的,皇後娘娘還說張浚是個瘋
子。
    一天晚上,兩名化裝成刺客的大內高手秘密潛入相府。其時,宰相張浚剛剛下朝歸
來不久,正在燈下讀書。燭花砰砰爆跳著,張浚放下書,正要叫人,忽然感到眼前一陣
發黑,夜晚的陰風穿堂而過……
    三日後的金殿上,剛剛被召回京師的翰林大學士梁永楨面聖謝恩。梁永楨指控:欽
差大臣高長卿
    陰謀策劃,派人行刺宰相,一名刺客當場身亡,死者是朝廷大內的夏公公。
    梁永楨指控之日,欽差大臣高長卿已奉旨離京,正在典州一帶體察民情……
    「這真像一個夢。」董相如說。
    高長卿沉浸在夢境之中,面含喜色。他對董相
    如說,陛下是喜歡我的,這會兒,梁永楨恐怕早已又被逐出京師了。
    董相如說:「他不是奉詔進京的嗎?」
    高長卿說:「那又怎麼樣,進去了,就不能再出來了麼,這是報應,是天意。」
    高長卿告訴董相如說,夢醒之後,他感到四肢倦怠,印堂灼燙,一種潮濕的血腥之
氣在他的身體四周縈繞,久駐不散。
    董相如聽罷,立即笑著說:
    「剛才店裡的伙計在院裡殺了一只雞,你聞到的是濺出來的雞血。」
    雞血?
    董相如拉著高長卿來到庭院裡。店裡的伙計此時正在收拾地上的那攤血跡,老闆剛
才為血跡的事大發了一通脾氣。伙計一邊收拾,一邊低聲嘟囔著,一把年紀的人了,火
氣還是那麼大。雞已經褪洗得乾乾淨淨的了,這會兒放在一只木盆裡,四周有飄零的雞
毛,有的粘附在地上。入夜後的庭院,涼氣襲人,牆邊的一帶樹木低微地簌簌作響。伙
計後來抬起頭,看到高長卿與董相如都出來了,正站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他收拾殘局,
急忙說道,公子醒了?要熱水嗎?我這就得了,我知道你們明兒一早還要趕著上路呢,
這雞湯就是給你們二位預備的,老闆吩咐過了。
    怎麼回事?難道是行刺宰相,未獲成功?高長卿注視著伙計手上的血跡,從台階上
下來。太意外了,一切都令人始料不及,為什麼一件圓滿的天衣無縫的事情會弄到如此
地步?破綻重重,漏洞百出,是誰在從中作梗?一個青面獠牙的術士?一名慈眉善目的
老人?那猩紅的雞血彷彿是突然從地上滲出來的一種極為平常的霜露,它的冰涼程度絲
毫不容置疑,把它與一條性命聯繫在一起,是不是有些過於唐突而牽強附會?霜露就是
霜露,為什麼要說成是雞血?為什麼不說是一攤人血,某人的一腔所剩不多的熱血?這
個每年為京城容納、輸送大量舉子的客店,初看起來倒也有趣。事情果然敗露了嗎?根
據是什麼?拿憑證來——
    董相如注視著樓上的紗燈,崔小姐生前住過的閨房幾天來一直是寧靜的,一如她從
前在其中相思、熟睡、傷心落淚。出於對高長卿的狂躁情緒的緩解與撫慰,出於對結伴
赴京的憧憬,董相如把自己幾天來掌握到的、有關崔小姐的那些一鱗半爪的事情耐心他
講給高長卿聽……整整一個夏天,崔小姐一直都在憑欄遠眺,期待著前來迎娶自己的花
轎從大道的盡頭翩翩而來。在相思心切的崔小姐看來,婚禮上許多累贅的不必要的東西
都可以省略不計,包括那種象征著喜慶與吉祥的歡快的鼓樂之聲。花轎如期而至,這就
足夠了,其余的一切附設與禮儀都會因此而黯然失色,別無一用……時間進入秋天,距
離預定的迎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湛藍的秋高氣爽的天空裡時常回響起令人莫名其妙的
悶雷,棲居在棟樑之上的燕子開始舉家撤退,向南遷徙。那些夭,崔小姐的房中幾乎夜
夜都亮著燈光,燈光總是持續到次日天亮之後才最後熄滅。婚期的漸漸臨近,使崔小姐
突然結束了以往的憑欄遠眺的習慣,她整日呆在房裡,幾乎很少下樓。她開始貌似安詳
地在床前描紅繡金,整理舊日日的某些閨閣之物。誰不知道她近來平靜如水,誰不知道
她此時早已心猿意馬,思緒亂成奼紫嫣紅的一團?
    中秋時節的一天,一匹飛馳的白馬出現在大道的盡頭,在客店的門前,一路而來的
白馬發出一種短暫而沙啞的噥噥聲之後,一個人翻身下馬。騎馬而來的這個人披著一襲
長長的青麻,跌跌撞撞地走進店堂裡。來人淚流滿面地向正在籌劃婚事的崔家的人報告
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崔家未過門的姑爺,已於昨日下午暴病身亡了……
    董相如講述的故事並沒有打動高長卿,高長卿事實上根本就無心傾聽,他仍沉浸在
對夢境的回味與推敲之中。在董相如緩緩陳述的過程中,高長卿心中忽有所動,似已初
步理出了某些頭緒,其中的幾處細節使他不禁恍然大悟,不寒而慄——
    「這件事,好像在時辰上出了一點毛病。紕漏就出在時辰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中傳來了一陣清晰而急促的叩門聲。
    高長卿說完之後,立即回到房裡,仰倒在床上,眼睛望著白色的帳幔。董相如站在
門前,他聽到客棧的前院裡響起了轔轔的車聲與馬的嘶鳴,並伴有嘈雜的人聲。不久之
後,陣陣煮酒的氣息越過黑暗而狹窄的門廊,一直向寂靜的後院裡飄來。
    伙計提著熱水來到後院,董相如從伙計的口中得知外面來了一位太守,帶著大隊的
人馬,還有兩輛木輪囚車,車上有兩名垂死的欽犯。
    階下寬大的桐葉在細雨中變得幽深而墨綠,閃閃發亮,青黛的屋瓦發出陣陣清音。
西邊的一間廂房裡透出燈光。傍晚的時候,有遠道而來的一主一僕兩位客人住了進來,
旅途的勞累使他們看上去意氣消沉,疲憊不堪,這會兒,主僕二人正在房中說話,董相
如聽到他們寥落的話語中籠罩著強烈的睡意。不久以後,房間裡的燈熄滅了。廊下的細
雨猶如夜半的琴聲。
    董相如來到高長卿的房中之時,高長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熟睡後的高長卿,
臉上仍然扭結著一種怏怏不快的神情,眉峰緊鎖,雙頰赤紅。董相如在床前注視了一陣,
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將帳幔放下。
    不過是一個夢,他卻信以為真了,除了在時辰與次序上稍有紕漏外,他認為一切的
細節都是真實的。董相如在走向自己房間的過程中,想起了高長卿融入夢境後的那種可
怕的狀況,他不明白高長卿為什麼如此冥頑不靈,執迷不悟?難道他不打算啟程赴京了
麼?任憑那個荒唐的夢繼續氾濫下去?毫無疑問,是後院門前的那攤散發著腥氣的雞血
使高長卿的心情變得一落千丈,壞到了盡頭,此前,經過一陣短暫的睡眠之後,他已恢
復了體力與精神。自從看見那攤血跡以後,他的神色就開始不對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
令董相如極為罕見的東西。還有那幾根四處飄零的雞毛,彷彿在一瞬之間構成了他夢中
的余音與重影。董相如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有一次正在午睡,淘氣的表妹拿著一根彩色
的雞翎來到他的床前,將他弄得渾身奇癢。眼下,高長卿會不會也因渾身奇癢而不能自
拔?要知道,沒有幾個人能夠承受住羽毛的那種若有若無的騷擾,高長卿一副女人的容
貌與身段,他能夠例外嗎?這個客店裡的老闆真是個多事之人,好好的偏要煮什麼雞湯
呢,難道他也是心血來潮,鬼使神差?
    都瘋了。
    董相如回到自己的房裡,傍晚時分打開的窗戶還未關上,房間裡明顯地隱藏著一種
潮濕的寒意。床、杯子、書籍、帷幔,一切看上去都濕漉漉的。客店的前院裡這時傳來
了猜拳行令的喧鬧之聲,杯盤相撞,酒氣四溢。
    彷彿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無聲的細雨隨風而入,董相如從床上坐起來,無比驚愕
地看到門前的黑色的藥渣堆積如山,幾乎堵塞了他的一切去路。那是我吃過的藥麼?我
什麼時候吃了如此多的藥?夜已經很深了,沒有人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在那種時
候,他突然聽到遠在廚下的藥鍋從灶上跳起來,發出了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完了……
可是,天已經這麼晚了,誰還一直守候在火前煎藥?那未煮好的黑色湯汁要送到哪裡
去……
    第二天早晨,一陣急促的風雨吹開了窗戶,董相如從驚悸不安中醒來,外面大雨滂
沱。大雨似乎整整下了一夜,客店的後院裡已經積滿了水,除了台階高出地面之外,其
余的地方已無處下腳。現在,一個忙碌的身影正在發黃的雨水中穿梭,客店裡的伙計正
在疏通水道。
    董相如從房中出來以後,發現高長卿早已起來了,此時正站在廊下看雨。董相如向
他走過去。眼前的這場先後醞釀了多日的大雨終於下來了,啟程進京已成為妄想,至少
還得在這裡滯留一天,甚至幾天。董相如憂心忡忡地看到高長卿的臉上也佈滿了類似的
難以驅散的愁雲。迴避昨夜的話題是必要的。董相如在看到高長卿以後,這樣提醒自己。
    高長卿盯著董相如的臉,問道:
    「你昨夜哭過了?出了什麼事?」
    高長卿的話聽起來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無邊無際。董相如搖搖頭,心中不禁為之一
驚:他想說什麼?難道又要提起昨夜……
    「你的臉上有淚痕。」高長卿說。
    這時,西廂房的門開了,住在裡面的一主一僕先後走了出來。一夜的睡眠,使唐宣
贊的精神重新振作了起來,家僮含墨跟在他的身後,這個稚氣未盡的孩子,望著眼前的
大雨竟歡呼了一聲。眾人通過姓名之後,唐宣贊說自己昨夜睡得幽深莫測,甚是平穩,
竟絲毫沒有聽見外面的大雨下了一夜。
    董相如看了含墨一陣,對他說,好小子,昨夜我夢見你做了太守,一路上車馬夾道,
搖旗吶喊,好不威風。
    含墨紅著臉說,公子太誇獎我了,我是那塊料麼,能給太守牽牽馬,我就謝天謝地
了。之後,又指著唐宣贊,對董相如說,將來,我們這位爺做了太守,我就是牽馬的,
研墨的。
    高長卿對唐宣贊說,瞧他這張嘴,到宮裡作一名能言善辯的宦官是綽綽有余的。
    這天上午,含墨在唐宣贊的吩咐下,去前面的店堂裡置辦一桌酒席。萍水相逢,天
賜良機,唐宣贊執意要與董相如、高長卿在一起飲酒賦詩。下雨天留客天,是天要留人。
    外面風雨交加,往日喧鬧的大道現在空無一人。不多時,老闆派出去采買的兩個伙
計都冒雨回來了。時近中午,酒席已備好了。
    眾人落座之後,唐宣贊首先站起來,一夜良好的睡眠使他變得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率先吟出了席間的第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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