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
                    早潮才罷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這四句詩,是唐朝自樂天杭州錢塘江看潮所作。話中說杭州府有一才子,姓李,名
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錦繡,腹隱珠鞏,奈時運未通,三科不第。時值深秋,心懷抑鬱,
欲渡錢塘,往嚴州訪友。命童子收拾書囊行李,買舟而行。劃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
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緻,更自非常,有宋朝蘇東坡《江神子》詞為證:

    鳳凰山下雨初睛,水風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蟹,如有
意,慕鳩停。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合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
取,人不見,數峰青。

    李生正看之間,只見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這亭子上每
日有游人登覽,今日如何冷靜?」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著冷靜時去看一
看。」叫:「家長,與我移舟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將船放到亭邊,停撓穩纜。李
生上岸,步進亭於。將那四面窗桐推開,倚欄而望,見山水相銜,江天一色。李生心喜,
叫童干將桌椅拂淨,焚起一爐好香,取瑤琴橫於桌上,操了一回。曲終音止,舉眼見牆
壁上多有留題,字跡下一。獨有一處連真帶草,其字甚大。李生起而視之,乃是一首詞,
名《西江月》是說酒、色、財、氣四件的短處:

                酒是燒身硝焰,色為割肉鋼刀,
                財多招忌損人苗,氣是無煙火藥。
                四件將來合就,相當不久分毫。
                勸君莫戀最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罷,笑道:「此詞未為確論,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者脫離不得。若無酒,
失了祭享宴會之禮;若無色,絕了夫妻子孫之事;若無財,天於庶人皆沒用度;若無氣,
忠臣義士也盡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詞與他解釋,有何不可。」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
就在《西江月》背後,也帶草連真,和他一首:

                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
                陰陽和頎喜相求,孤寡須知絕後。
                財乃潤家之寶,氣為造命之由,
                助人情性反為仇,持論何多差謬!

    李生寫罷,擲筆於桌上。見香煙未燼,方欲就坐,再撫一曲,忽然畫棺前一陣風起。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

    李生此時,不覺神思昏迷,伏幾而臥。陵眈中,但聞環佩之聲,異香滿室。有美女
四人:一穿黃,一穿紅,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人。向豐生深深萬福。李生此時似夢
非夢。便間:「四女何人?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來神女,
遍游人間,前日有詩人在此游玩,作《西江月》一首,將妾等辱罵,使妾等羞愧無地,
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與妾身解釋前冤,特來拜謝!」豐生心中開悟,知是
酒色財氣四者之精,全下畏懼,便道:「四位賢姐,各請通名。」四女各言詩一句,穿
黃的道:「杜康造下萬家春,」穿紅的道:「一面紅妝愛殺人,」穿白的道:「牛死方
通都屬我,」穿黑的道:「氖豆世界滿乾坤。」原來那黃衣女是酒,紅衣女是色,白衣
女是財,黑衣女是氣。李生心下了然,用於輕招四女:「你四人聽我分剖。

                    香甜美味酒為失,美貌芳年色更鮮,
                    財積干佰稱富貴,善調五氣是真仙。」

    四女大喜,拜謝道:」既承解釋,復勞褒獎,乞先生於吾妹妹四人之中,選擇一名
無過之女,奉陪枕席,少效恩環。」李生搖手,連聲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
中丹桂,無心戀野外閒花。請勿多言,恐虧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
洛水之侍,非路柳牆花之比,漢司馬相如文章魁哺,唐李衛公開國元勳,一納文君,一
收紅拂,反作風流話柄,不聞取譏於後世。況佳期良會,錯過難逢,望先生二恩!」李
生到底足少年才幹,心猿意馬,拿把不定,不免轉口道:「既賢姐們見愛,但不知那一
位是無過之女?小生情願相留。」言之未已,只見那黃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先生,
妾乃無過之女。」李生道:「怎見賢姐無過?」酒女道:「妾亦有《西江月》,有:

                    善助英雄壯膽,能添錦繡詩腸。
                    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風花玩賞。……」

    又道:「還有一句要緊言語,先生聽著:

                    好色能生疾病,貪杯總是請狂。
                    八仙醉倒紫雲鄉,不羨公侯卿桐。」

    李生人笑道:「好個『八仙醉倒紫雲鄉』,小生情願相留。」方留酒女,只見那紅
衣色女向前,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道:「先生不要聽賤婢之言!賤人,我且間你:你
只講酒的好處就罷了,為何重己輕人,亂講好色的能生疾病?終不然三四歲孩兒害病,
也從好色中來?你只誇己的好處,卻不知己的下好處。

                    平帝喪身因酒毒,江邊李白損其軀。
                    勸君休飲無情水,醉後救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國喪身,皆酒之過,小中不敢相留。」只見紅衣女妖妖嬈
燒的走近前來,道:「妾身乃是無過之女,也有《西江月》為證:

                每羨鴛鴦交頸,又看連理花開。
                無知花烏動情懷,豈可人無歡愛。
                君干好速淑女,佳人貪戀多才,
                紅羅帳裡兩和諧,一刻干金難買。」

    李生沉吟道:「真個一刻千金難買!」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發怒罵道:「賤
人,怎麼說『干金難買』?終不然我到不如你?說起你的過處盡多:

                    尾生橋下水涓涓,吳國西施事可憐。
                    貪戀花枝終有禍,好姻緣是惡煙緣。」

    豐生道:「尾生喪身,夫差亡國,皆由於色,其過也不下於酒。請去!請去!」遂
問白衣女:「你卻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盡三才權柄,榮華富貴從生。
                縱教好善聖賢心,空手難施德行。
                有我人皆欽敬,無我到處相輕。
                休因閒氣斗和爭,問我須知有命。

    李生點頭道:「汝言有理,世間所敬者財也。我若有財,取科第如反掌耳。」才動
喜留之意,又見黑衣女粉臉生嗔,墾眸帶怒,罵道:」你為何說『休爭閒氣,?為人在
世,沒了氣還好?我想著你。

                    有財有勢是英雄,命若無時在用功。
                    昔日石崇因宮死,銅山不助鄧通窮。」

    豐生搖首不語,心中暗想:「石崇因財取禍,鄧通空有錢山,下救其餓,財有何
益?」便問氣女:「卿言雖則如此,但下知卿千平昔問處世何如?」黑衣女道:「像妾
處世呵:

                一自混元開闢,陰陽二字成功。
                含為元氣散為風,萬物得之萌動。
                但看生身六尺,喉問三寸流通。
                財和酒色盡包籠,無氣誰人享用?」

    氣女說罷,李生還未及答,只見酒色財三女齊聲來講,「先生休聽其言,我三人豈
被賤婢包籠乎?且聽我數他過失:

                    霸王自刎在鳥汪,有智周瑜命不長。
                    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

    先生也不可相留1」李生躊因思想:「呀!四女皆為有過之人。——四位賢姐,小
生褥薄主寒,不敢相留,都請回去。」四女此時互相埋怨,這個說:「先生留我,為何
要你打短?」那個說:「先生愛我,為何要你爭先?」話不投機,一時間打罵起來。

    酒罵色又盜人骨髓;色罵酒,專惹非災;財罵氣,能傷肺腑;氣罵財,能損情懷。
直打得酒女鳥雲亂,色女寶轡歪,財女捶胸叫,氣女倒塵埃,一個個蓬松鬢髮遮粉臉,
不整金蓮散鳳鞋。

    四女打在一團,攪在一處。李生暗想:」四女相爭,不過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
勸解,被氣女用手一推,「先生閃開,待我打死這三個賤婢!」李生猛然一驚,衣袖拂
著琴弦,噹的一聲響,驚醒回來,擦磨睡眼,定睛看時,那見四女蹤跡!李生撫田長歎:
「我因關心大切,遂形於夢寐之間。據適間夢中所言,四者皆為有過,我為何又作這一
首詞贊揚其美。使後人觀吾此詞,恣意干酒色,沉迷於財氣,我即為禍之魁首。如今欲
要說他不好,難以悔筆。也罷,如今再題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牆《西江月》
之後,又揮一首。

                    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
                    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僥人禍自消。

    這段評話,雖說酒色財氣一般有過,細看起來,酒也有不會飲的,氣也有耐得的,
無如財色二字害事。但是貪財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幾杯酒,兔不得淘幾場氣,酒氣二者又
總括在財色裡面了。今日說一樁異聞,單為財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禍來。後來悲歡離合,
做了錦片一場佳話,正是:說時驚破好人膽,話出傷殘義士心。

    卻說國初永樂年問,北直隸江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雲,其弟名雨。父
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鄧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
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雲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
赴任。蘇雲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願為好官,此去止飲蘭溪…
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余帶去任所使用/當日拜別
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為兄的若不得罪於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
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
佳懷。前程萬裡,須自保重!」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蘇雲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
二人,伏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隻,偶有順便回頭
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
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
鄧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
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勾了,還想甚麼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
四五兩銀子佰錢,喜出望外,從旁樟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
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大章,發起漏來,滿船人都
慌了。蘇知縣叫炔快攏岸,一明寸問將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來。只因搬這一番,有分教:
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漫藏海盜,冶客海淫。

    卻說儀真縣有個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
中一只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子,叫做趙三
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胡子,這一班都不是個但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
大。時常攬廠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人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
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余年,徐能也做廠些家事。這些伙汁,一個個羹香似熟,
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下仁,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工尚
書府中的船隻?況且私商起家十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個緣故,玉尚書初任
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後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於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
周給。後因路遙不便,打這只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
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下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
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下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侍能的船空閒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
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皿上許多箱籠囊筐,心中早有七分動人。結未又走個嬌嬌滴滴
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裡迸出人來。又
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僕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後衣袂一扯。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肚
問道:「是那裡去的考爺,莫非要換船麼?」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土,選了蘭溪
縣知縣,如今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有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
徐能指著河裡道:「這山東王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
固又乾淨。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
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蘇勝歡喜,便將這話莫知家主。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
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下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
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複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下做好事的
幫手,趙三等都齊了,只有翁范二人下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
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侍能看見,呆了半晌。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
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下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
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
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下去叫他。那棟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
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下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
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注渭自分清共濁,
甭獲不混臭和香。

    卻說蘇知縣臨欲開船,又見一個漢子趕將下來,心中到有些疑慮,只道是趁船的,
叫蘇勝:「你問那方才來的是甚麼人屍蘇勝去問了來,回覆道:」船頭叫做徐能,方才
來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親弟。」蘇知縣想道,「這便是一家了/是日開船,約有數
裡,徐能就將船泊岸,說道:「風還不順,眾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飲酒中間,只推
出恭上岸,招兄弟作用對他說道:「我看蘇知縣行李沉重,不下干金,跟隨的又止一房
家人,這場好買賣不可挫過,你卻不要阻擋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斷然不可!他
若任所回來,盈囊滿芭,必是畝贓所致,下義之財,取之無礙。如今方才赴任,不過家
中帶來幾兩盤費,那有千金?況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墾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
也不容,後來必然懊悔。」待能道:「財采到不打緊,還有一事,好一個標致奶奶!你
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沒有個得意掌家的,這是天付姻緣,兄弟這番須作成做哥的則個!」
徐用又道:「從來『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婦拆散了,
強逼他成親,到底也下和順,此事一發不可。」這裡兄弟二人正在卿卿吵吱,船艄上趙
三望見了,正不知他商議甚事,一跳跳上岸來,徐用見趙三上岸,洋洋的到走開了。趙
三間徐能:「適才與二哥說甚麼?」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趙三道:「既然二哥下從,到
不要與他說了,只消兄弟一人便與你完成其事。今夜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徐能大
喜道:「下在叫做趙一刀。」原來趙三為人粗暴,動下動白誇道:「我是一刀兩段的性
子,不學那粘皮帶骨。」固此起個異名,叫做趙一刀。當下眾人飲酒散了,權時歇息。
看看天晚,蘇知縣夫婦都睡了,約至一更時分,聞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蘇勝問時,
說道:「江船全靠順風,趁這一夜鳳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爺們睡穩莫要開口,等
我自行。」那蘇知縣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當。聽得這話,就不問他了。

    卻說徐能撐開船頭,見風色不順,正中其意,拽起滿篷,倒使轉向黃夭蕩去。那黃
天蕩是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姚大便去拋鐵錨,楊辣嘴把定頭艙門口,沈胡
子守舵,趙三當先提著一口潑風刀,徐能手執板斧隨後,只不叫徐用一人。卻說蘇勝打
舖睡在艙口,聽得有人椎門進來,便從被窩裡鑽出頭向外張望,趙三看得真,一刀砍去,
正劈著脖子,蘇勝只叫得一聲「有賊!」又復一刀砍殺,拖出艙矚.向水裡掉下去了。
蘇勝的者婆和衣唾在那裡,聽得嚷,摸將出來,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點起火把,照
得艙中通亮。慌得蘇知縣雙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饒命!」徐
能道:「饒你不得!」舉斧照頂門砍下,卻被一人攔腰抱住道:「使不得!」卻便似:
秋深逢赦至,病篤遏仙來!

    你道是誰?正是徐能的親弟徐用。曉得眾人動撣,下干好事,走進艙來,卻好抱住
了哥哥,扯在一邊,不容他動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騎虎之勢,罷不得手了。」徐用
道:「他中了一場進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財帛,占了他妻小,殺了他家人,
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過/侍能道:「兄弟,別事聽得你,這一件聽不得你,留了他
便是禍根,我等性命難悍,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緊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
拋在湖中,也得個全屍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語/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
兇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對蘇知縣道:「免便
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將棕纜捆做一同,如一只餛飩相似,向水面撲通的抑將
下去,眼見得蘇知縣不活了。夫人鄭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裡容他,把艙門關
閉,撥回船頭,將篷扯滿,又使轉來。原來江湖中除了頂頭大逆風,往來都使得篷。

    儀真至邵伯湖,不過五十余裡,到天明,仍到了五壩曰上。徐能回家,喚了一乘肩
輿,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轎,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塗能家裡。徐能分付朱婆:
「你好生勸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順從,不要愁煩。今夜芳肯從順,還你終身富貴,
強似跟那窮官。』說得成時,重重有賞,」朱婆領命,引著奶奶歸房。徐能叫眾人將船
中箱寵,盡數搬運上岸,打開看了,作六分均分。殺倒一口豬,燒利市紙,連翁鼻涕、
范剝皮都請將來,做慶賀筵席。作用心中甚是不忍,想著哥哥不仁,到夜來必然去逼蘇
奶奶,若不從他,性命難保?芳從時,可不壞了他名節。雖在席中,如坐什氈。眾人大
酒大肉,直吃列夜。徐用心生一計,將大折碗滿斟熱酒,碗內約有斤許。徐用捧了這碗
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來攙道:「兄弟為何如此?」徐用道:「夜來船中之事,
做兄弟的違拗了兄長,必然見怪。苫果然不怪,可飲兄弟這匝酒。」徐能雖是強盜,弟
兄之間,到也和睦,只恐作用疑心,將酒一飲而盡。眾人見徐用勸了酒,都起身把盞道
/今日塗大哥娶了新嫂,是個人喜,我等一人慶一杯,」此時徐能七八已醉,欲椎不飲。
眾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們異姓,偏不是弟兄?」待能被纏不過,只得每人陪過,
吃得酪阿大醉。

    徐用見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個燈籠,走出大門,從後門來,門卻鎖
了。徐用從盾上跳進屋裡,將後門鎖裂仟,取燈籠藏了。廚房下兩個丫頭在那裡燙酒,
徐用不顧,逕到房前。只見房門掩著,裡面說話聲響,徐用側耳而聽,卻是朱婆勸鄭夫
人成親,正不知勸過幾多言語了,鄭夫人下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順
從,何不就船中尋個自盡?今日到此,那裡有地孔鑽去?」鄭夫人哭道:「媽媽,不是
奴家貪生俯死,只為有九十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緊,我丈夫就絕後了。」朱婆道:
「奶奶,你就生下兒女來,誰客你存留?者身又是婦道家,做不得程嬰扦日,也是枉
然。」徐用聽到這句話,一腳把房門踢開,嚇得鄭夫人動不附體,連朱婆也都慌了。徐
用道:「不要忙,我是來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機會,送你出後門去逃命,異日相
會,須記的下干我徐用之事。」鄭夫人叩頭稱謝。朱婆因說了半日,也十分可憐鄭夫人,
情厄與他作伴逃走,徐用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付與朱婆做盤纏,引二人出後門,又送了
他出了大街,矚付「小心在意」,說罷,自去了。好似:捶碎五寵飛彩風,掣開金鎖走
蚊龍。

    單說朱婆與鄭夫人尋思黑夜無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揀僻靜處走去,顧不得鞋弓步
窄,約行十五六里,蘇奶奶心中著忙,到也下怕腳痛,那朱婆卻走不動了。沒奈何,彼
此相扶,又捱了十余裡,天還未明。朱婆原有個氣急的症候,走了許多路,發喘起來,
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無終,其實寸步難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
奶前去,好尋個安身之處。老身在此處途路還熟,下消掛念。」鄭夫人道:「奴家患難
之際,只得相擬了,只是媽媽遇著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
老身不誤你的事/鄭夫人才口得身,朱婆歎口氣想道/沒處安身,索性做個乾淨好人。」
望著路旁有口義並,將一雙舊鞋脫下,投井而死。鄭夫人眼中流淚,只得前行。

    又行了十裡,共三十余裡之程,漸覺腹痛難忍。此時天色將明,望見路傍有一茅庵,
其門尚閉。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庵內答應開門。鄭夫人抬頭看見,驚上加驚,
想道:」我來惜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
卻不晦氣。千兀萬兀,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那憎人看見鄭夫人豐姿服色,不
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間訊。敘話起來,方知是尼憎。鄭夫人方才心定,
將黃天蕩遏盜之事,敘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
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畢,鄭夫人但痛,一陣緊一陣。老尼年逾五十,也是
半路出家的,曉得些道兒,間道:「奶奶這痛陣,到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
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
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奶奶可在別處去,不敢相留。鄂夫人眼中流淚,哀
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
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
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產過了,進庵未遲。」鄭夫人出於無奈,只得捧著腹肚,走到庵後
廁屋裡去。雖則廁屋,喜得下是個露坑,到還乾淨。鄭夫人到了屋內,一連幾陣緊痛,
產下一個孩兒。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
母子不能井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
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壞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捨,便道:「我有道理。」將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
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鋇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下該絕後,
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祝罷,將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
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里之遙,地名大柳村,撇於柳樹之下。分明路
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產伊。老尼轉來,回復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愉幾死。老尼勸解,
自不必說。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鄭夫人將隨身管
洱手鍘,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等待滿月,進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經。過了
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塗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下在話下。

    卻說塗能醉了,匠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眾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徐能
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叫丫攫間時,一
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料
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也是天使其依/一徑走那蘇奶奶的舊路,
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難道他
特地奔出去,到於此地,捨得性命/巴著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
又行十余裡,已到大柳村前,上無蹤跡。正欲回身,只聽得小孩子嬰響,走上一步看時,
鄧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牛得端正,懷間有金包一股,正下知什麼人撇下的。心
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廣輕輕抱在懷裡,
那孩兒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
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兒﹒且死了,正好接奶。把召卜股鉸子,就做賞錢,賞了那
婆娘,教他好生餵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有詩為證。

                    插下薔荷有刺籐,養成乳虎自傷生。
                    幾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侍長成。

    話分兩頭。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抑入黃天蕩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
活,一千個也休了,只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閘邊。恰
好有個徽州客船,泊於閘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
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去水中、有這等異
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下曾兀,開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見是活的,
慌忙解開繩索,將姜湯灌醒,間其緣故。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
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正尚書家打官司,只恐連累,
有懊悔之意。蘇知具看見顏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
此身無所著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
在下不好管得閒事:若只要十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莊幾時,」蘇知
縣道。「多謝!多謝/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這村名雖喚做三家
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陽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
學,下放他出門。看官牢記著,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
之乎者也師。

    卻說蘇老夫人在家思念兒子蘇雲,對次子蘇雨道:「你哥哥為官,一去三年,杏無
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親往蘭溪任所,討個音耗回來,以慰我懸懸之望。」蘇雨領命,
收拾包裹,陸路短盤,水路搭船,下則一月,來到蘭溪。那蘇雨是樸實莊家,下知委曲,
一徑走到縣裡。值知縣退衙,來私宅門口敲門。守門皂隸急忙攔住,間是甚麼人。蘇而
道:「我是知縣老爺親屬,你快通報,」皂隸道,」大爺好利害,既是親屬,可通個名
姓,小人好傳雲板。」蘇雨道:「我是蘇爺的嫡親兄弟,特地從啄州家鄉而來。」皂隸
兜臉打一陣,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下對馬嘴!」正說間,後堂又
有幾個閒蕩的公人聽得了,走來帶興,罵道:「那裡來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蘇雨
再三分辨,那個聽他。正在那裡七張八嘴,東扯西拽,驚動了衙內的高知縣,開私宅出
來,問甚緣由。

    蘇雨聽說大爺出衙,睜眼看時,卻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享道:「小人是
北直隸汀州蘇雨,有親兄蘇雲,於三年前,選本縣知縣,到任以後,杏無音信。老母在
家懸望,特命小人不遠千里,來到此間,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榮任,必知家兄前
任下落。」高知縣慌忙扶起,與他作揖,看坐,說道/你令兄向來不曾到任,吏部只道
病故了,又將此缺補與下官。既是府上都沒消息,不是巨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
亡,豈無一人回籍什蘇雨聽得嬰將起來道:「老母之中懸念,只望你衣錦還鄉,誰知死
得不明下白,教我如何回召老母1」高知縣旁觀,未免同袍之情,甚不過意,寬慰道:
「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煩惱。且在敝治寬住一兩個月,待下官差人四處打聽令兄消息,
回府未遲。一應路費,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門子,於庫房取書儀十兩,送與蘇雨為程
敬,著一名皂隸送蘇二爺千城隍廟居住。蘇雨雖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晝夜啼哭,住
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藥不愈,嗚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見娘兒死別。高知縣買棺
親往殯殮,停樞於廟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視。下在話下。

    再說徐能,自抱那小孩兒回來,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養為己子。俗語道:「只
愁不養,下愁不長。」那孩子長成六歲,聰明出眾,取名徐繼祖,上學攻書。十三歲經
書精通,游庫補反。十五歲上登科,起身會試。從汀州經過,走得乏了,下馬歇腳。見
一老婆婆,面如秋葉,發若銀絲,自提一個磁瓶向井頭汲水。徐繼祖上前與婆婆作揖,
求一匝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匠骯,看見了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囹他家裡吃茶。徐
繼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遠!」婆婆道:「十步之內,就是老身捨下。「繼祖真個下
馬,跟到婆婆家裡,見門庭雖象舊家,甚是冷落。後邊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礫成堆,無
人收拾,止剩得廳房三問,將土牆隔斷。左一間老婆婆做個臥房,右一間放些破傢伙,
中間雖則空下,傍邊供兩個靈位,開寫著長兒蘇雲,次兒蘇雨。廳側邊是個耳房,一個
老婢在內燒火。老婆婆請小官人於中間坐下,自己陪坐。喚老婢潑出一盞熱騰騰的茶,
將托盤托將出來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著小官人,目不轉睛,不覺兩淚交流。
徐繼祖怪而問之。老婆婆道:「者身七十八歲了,就說錯了句言語,料想郎君不怪。」
徐繼祖道:「有活但說,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幾歲廣徐繼祖敘出
姓名,年方一十五歲,個科僥倖中學,赴京會試。老婆婆屈拾暗數了一回,撲飯狡淚珠
滾一個下住。徐繼祖也不覺慘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傷心之事!」老婆婆道:
「老身有兩個兒子,長予蘇雲,叨中進士,職受蘭溪縣尹,十五年前,同著媳婦赴任,
一去杏然。者身又遣次男蘇雨來往任所體探,連蘇雨也下回來。後來聞人傳說,大小兒
喪千江盜之手,次兒沒於蘭溪。老身痛苦無伸,又被鄰家夫人,延燒臥室。老身和這婢
子兩口,權住這幾間屋內,坐以待死。適才偶見郎君面貌與蘇雲無二,又剛是十五歲,
所以老身感傷下已。今日大色已晚,郎君若下嫌貧賤,在草捨權住一晚,吃老身一召素
飯。」說罷又哭。徐繼祖是個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動,心啊到可憐這婆婆,也不
忍別去,就含住了。老婆婆宰雞煮煩,管待徐繼祖。敘了二三更的後,就留在中間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飯,臨去時依依不捨,在破箱子內取出一件不曾開
折的羅杉出來相贈,說道:「這衫是老身親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卻是一般花樣。
女衫把與兒婦穿去了,男衫因打括時被燈煤落下,燒廠領上一個孔。老身嫌不吉利,下
曾把與亡兒穿,至今老身收著。今日老身見了郎君,就如見我蘇雲一般。郎君受了這件
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來年春鬧得第,衣錦還鄉,是必相煩,差人於蘭溪縣打聽蘇
雲、蘇雨一個實信見報,老身死亦瞑目。」說罷放聲痛哭。徐繼沮役來由,不覺也掉下
淚來。老婆婆送了徐繼祖上馬,哭進屋去了。

    徐繼祖不勝傷感。到了京師,連科中了二甲進士,除授中書。朝中大小官員,見他
少年老成,諸事歷練,甚相敬重。也有打聽他未娶,情願賠了錢,送女兒與他做親。徐
繼祖為不曾莫命父親,堅意推辭。在京二年,為急缺風憲事,選授監字御史,差往南京
刷卷,就便回家省親歸娶,剛好一十九歲。徐能此時已做了大爺,在家中耀武揚威,甚
是得志。正合著古人丙句: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再說部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門。一日照鏡,覺得龐兒非舊,潛
然淚下。想道:「殺夫之仇未報,孩兒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時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誰
手?住居何鄉?我如今容貌樵瘦,又是道姑打扮,料無入認得。況且吃了這幾年安逸茶
飯,定吝庵中,心中過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缽,一來也幫貼庵中,二來往儀真一路
去,順便打聽孩兒消息。常言『大海洋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無可憐,有近處人家
拾得,撫養在波,母子相會,對他說出根由,教他做個報仇之人,卻不了卻心願!」當
下與老尼商議停妥,托了缽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於當塗縣內,只見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爺。鄭夫人到一家化齋,
其家乃是裡正,辭道:「我家力接」自一﹒事,甚是匆忙,改日來佈施罷!」卻有間壁
一個人家,有女眷閒立在門前觀看搭彩,看這道姑,生得十分精緻,年也卻不甚長,見
化不得齋,便去叫喚他。鄭氏聞喚,到彼問訊過了。那女眷便延進中堂,將素齋款待,
間其來歷。鄭氏料非賊黨,想道:」我若隱忍下說,到底終無結未。」遂將十九年前苦
情,數一致二,告訴出來。誰知屏後那女眷的家長伏著,聽了半日,心懷下平,轉身出
來,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見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狀申理?」鄭氏道:
「小道是女流,幼未識字,寫不得狀詞。」那家長道:「要告狀,我替你寫。」便去買
一張三尺三的綿紙,從頭至尾寫道:

    告狀婦鄭氏,年四十二歲,系直隸琢州籍貫。夫蘇雲,由進士選授浙江蘭溪縣尹。
於某年相隨赴任,路經儀真,因船漏過載。豈期船戶積盜徐能,糾伙多人,中途劫夫財,
謀夫命,叉欲好騙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潛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無雪。徐盜見在五
壩街住。懇乞天台捕獲正法,生死銜恩,激切上告!

    鄭氏收了狀子,作謝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寧大道周兵備船中答拜,船頭
上一清如水。鄭氏不知利害,逕蹌上船。管船的急忙攔阻,鄭氏便叫起屈來。徐爺在艙
中聽見,也是一緣一會,偏覺得音聲淒修,叫巡浦官接進狀於,同周兵備觀看。不看猶
可,看畢時,唬得徐臼史面如上色,屏去從人,私向周兵備請教:」這婦人所告,正是
老父,學生欲侍不准他狀,又恐在別衙門告理。」周兵備呵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
是青年,不知機變,此事亦有何難?可分付巡捕官帶那婦人明日孿院中審問。到那其間,
一頓板子,將那婦人敲死,可不絕了後患/徐御史起身相謝道:「承教了/辭別周兵備,
分付了巡捕官說話,押那告狀的婦人,明早帶進衙門面審。當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
睡。想道:「我父親積年為盜,這婦人所告,或是真情。當先劫財殺命,今日又將婦人
打死,卻不是冤上加冤1若是不打殺他時,又不是小可利害。」摹然又想起三年前百州
遇見老嶇,說兒子蘇雲彼強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親劫掠了一生,
不知造下許多冤業,有何陰德,積下兒子科第?我記得小時上學,學生中常笑我不是親
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從何而來?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備細。、乙生一計,寫就一封
家書,書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諸親,南京衙門相會。路上乏人
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來當塗千石驛,莫誤,莫誤!」次日開門,將家書分付承差,送
到儀真五壩街上大爺親拆。巡捕官帶鄭氏進衙。徐繼祖見了那鄭氏,下由人心中慘然,
略間了兒句言語,就間道:「那婦人有兒子沒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狀廣鄭氏眼中流淚,
將庵中產兒,並羅衫包裹,和金包一股,留於大柳村中始未,又備細說了一遍,侍繼祖
委決不下,分付鄭氏:「你且在庵中暫住,待我察訪強盜著實,再來喚你。」鄭氏拜討
去了。徐繼祖起馬到千石驛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來。

    日間無話,直至黃昏深後,喚姚大至於臥榻,將好言撫慰,間道:「我是誰人所生?
姚大道:「是大爺生的。」再三盤間,只是如此。徐爺發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備細
都已知道。你若說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下說之時,發你在本
縣,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實是大爺親生,小的不敢說謊。」塗爺道:「黃夭
蕩打劫蘇知縣一事,難道你不知,「大又不肯明言。徐爺大怒,便將憲票一幅,寫下姚
大名字,上去當塗縣打一百討氣絕繳。姚大見土了憲票,著了忙,連忙磕頭道/小的願
說,只求老爺莫在大爺面前洩漏。」徐爺道:「凡享有我做主,你不須懼怕!」姚大遂
將打劫蘇知縣分謀蘇奶奶為妻,及大柳樹下抬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接奶,備細說了一
遍。徐爺又問道:「當初裹身有羅衫一件,又有金鈕一股,如今可在/姚大道:「羅衫
上染了血跡,洗下淨,至今和金包留在。」此時徐爺心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
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發你口家,取了伊子、羅衫,星亡到南京衙門來見我。」姚大領
命自去。徐爺次早,一面差官,」將盤纏銀兩好生接取慈讕庵鄭道姑到京中來見我。,
一面發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少年科第榮如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說蘇雲知縣在三家村教學,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絕,妻房鄭氏
懷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優惶。將此情告知陶公,欲到儀真尋訪消息。陽公苦勸
安命,莫去惹事。蘇雲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掃墓,乃寫一謝帖留在學館之內,寄謝陶公,
收拾了筆呈出門。一路賣字為生,行至常州烈帝廟,日晚投宿。夢見烈帝廟中,燈燭輝
煌,自己拜禱求籤,簽語雲:

                    陸地安然水面兇,一林秋葉遇狂風。
                    要知骨肉團圓日,只在金陵府中。

    五更醒來,記得一字不忘,自家暗僅道:「江中被盜遼救,在山中住這幾年,首句
『陸地安然水面兇』已自應了。「一林秋時遏狂風』,應了骨肉分飛之象,難道還有團
圓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門號為乏府。我如今不要往儀真,逕到南都御史衙門
告狀,或者有伸冤之日。」天明起來,拜了神道,討其一管,「若該往南京,乞賜聖
管。」擲下果然是個聖管。蘇公歡喜,出了廟門,直至南京,寫下一張詞狀,到操江御
史衙門去出告,狀雲。

    告狀人蘇雲,直隸環州人,乖中某科進士。初選蘭溪知縣,攜家赴任,行至儀真。
禍因舟漏,重雇山東王尚書家船隻過載。豈期舟子徐能、徐用等,慣於江洋打劫。夜半
移船僻處,縛雲拋水,幸遇救兔,教授糊口,行李一空,妻僕不知存亡。勢宦養盜,非
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蘇爺的同年,看了狀詞,甚是憐們。即刻行個文書,知會山東
撫按,著落工尚書身上要強盜徐能、徐用等。剛剛發了文書,刷卷御史徐繼祖來拜。操
院偶然敘及此事。徐繼祖有心,別了操院出門,即時叫聽事官已」將操院差人喚到本院
衙門.有話分付。」徐爺回衙門,聽事官喚到澡院差人進衙磕頭,享道:」老爺有何分
付?」徐爺道:「那工尚書船上強盜,本院已知一二。今本院賞你盤纏銀二兩,你可暫
停兩三日,待本院喚你們時,你可便來,管你有處緝拿真贓真盜,不須到山東去得,」
差人領命去了。少頃,門上通報大爺到了。徐爺出迎,就有局躇之意。想著養育教訓之
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盡個禮數。當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來侍能、徐用起身
時,連這一班同夥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胡於,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備
了百金賀禮,一齊來慶賀徐爺,這是天使其然,自來投死。姚大先進衙磕頭。徐爺教請
大爺、二爺到衙,舖氈拜見。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侍用抵死推辭,下肯要徐爺
下拜,只是長揖。趙三等一夥,向來在徐能家,把徐繼租當做子侄之輩,今日高官顯記,
時勢不同,趙三等口稱「御史公」,徐繼祖口稱「高親」,兩下賓主相見,備飯款待。

    至晚,徐繼祖在書房中,密喚姚大,討他的金權及帶血羅衫看了。那羅衫花樣與汀
州老婆婆所贈無二。「那老婆婆又說我的面龐與他兒子一般,他分明是我的祖母,那慈
湖庵中道姑是我親娘,更喜我爺下死,見在此間告狀,骨肉團圓,在此一舉。」

    次日大排筵宴在後堂,管待徐能一夥七人,大吹大擂介飲酒。徐爺只推公務,獨自
出堂,先教聚集民壯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當,聽候本院揮扇為號,一齊進後堂汕拿六
盜。又喚操院公差,快快請告狀的蘇爺,到行門相會。下一時,蘇爺到了,一見徐爺便
要下跪。徐爺雙手扶住,彼此站立,問其情節,蘇爺含淚而語。徐爺道:「老先生休得
愁煩,後堂有許多貴相知在那裡,請去認一認!」蘇爺走入後堂。一者此時蘇爺青衣小
帽,二者年遠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下認得蘇爺了。蘇爺時到在念,到也還認得
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細,吃了一驚,倒身退出,對待爺道:「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
強盜,為何在此?」徐爺且不回活,舉扇一揮,五六十個做公的蜂擁而入,將徐能等七
人,一齊捆縛。徐能大叫道:「繼祖孩兒,救我則個!徐爺罵道:「死強盜,誰是你的
孩兒?你認得這位十九年前蘇知縣老爺麼?」徐能就罵徐用道:」當初下聽吾言,只叫
他全屍而兀,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來對證,各各無言。徐爺分付巡捕官:「將
這八人與我一總發監,明日本院自備文書,送到操院衙門去。」

    發放已畢,分付關門。請蘇爺復入後堂。蘇爺看見這一夥強賊,都在酒席上擒拿,
正不知甚麼意故。方欲待請間明白,然後叩謝。只見徐爺將一張交椅,置於面南,請蘇
爺上坐,納頭便拜。蘇爺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無一面,何須過謙如此?徐爺道:
「愚男一向不知父親蹤跡,有失迎養、望乞恕不孝之罪!」蘇爺還說道:」老大人不要
錯了!學生並無兒子,」徐爺道:」下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下信時,有羅衫為證。」徐
爺先取琢州老婆婆所贈羅衫,遞與蘇爺,蘇爺認得領上燈煤燒孔道:「此衫乃老母所制,
從何而得?」徐爺道:「還有一件。又將血漬的羅衫,及金釩取來。蘇爺觀看,又認得:
「此敘乃吾妻首飾,原何也在此?」徐爺將訂州遇見老母,及采石驛中道姑告狀,並姚
大招出情由,備細說了一遍。蘇爺方才省悟,抱頭而哭。事有湊巧,這裡恰才文子相認,
門外傳鼓報道:「慈湖觀音庵中鄭道姑已喚到。」侍爺忙教請進後堂。蘇爺與奶奶別了
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蘇爺又引孩兒拜見了母親。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
後打掃後堂,重排個慶賀筵席。正是:樹老抽枝重茂盛,雲開見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縣官員,聞知徐爺骨肉團圓,都來拜賀。操
江御史將蘇爺所告擴詞,奉還徐爺,聽其自審。徐爺別了列位官員,分付手下,取大毛
板伺候。於監中吊出眾盜,一個個腳鐐手扭,跪於階下。徐爺在徐家生長,已熟知這班
兇徒殺人劫財,非止一事,不消拷間。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諫訓,且蘇爺夫婦都受他活命
之恩,叮囑兒子要出脫他。徐爺一筆出豁了他,趕出衙門。作用拜謝而去。山東工尚書
遙遠無干,下須椎究。你能、趙三首首惡,打八十。楊辣喝、沈胡於在船上幫助,打六
十。姚大雖也在船丘出尖,其妻有乳哺之恩,與翁鼻涕、范剝皮各只打四十板。雖有多
寡,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姚大受痛不過,叫道:「老爺親許免小人一刀,如何
失信?」徐爺又兔十板,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監。徐爺退於後堂,請命於父親,
草下表章,將此段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蘇泰,取否極泰來之義。次要將堵
賊下時處決,各賊家財,合行籍沒為邊儲之用。表尾又說:「臣父蘇雲,工甲出身,一
官未赴,十九年患難之余,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袁,獨屠故裡,未知存亡。臣年十
九未娶,繼把無望。懇乞天恩給假,從臣父暫歸州,省親歸娶。」雲雲。奏章已發。

    此時徐繼祖已改名蘇泰,將新名寫帖,遍拜南京各行門,又寫年侄帖子,拜謝了操
江林御史。又記著祖母言語,寫書差人往蘭溪縣查問蘇雨下落。蘭溪縣差人先來回報,
蘇二爺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縣殯殮,棺寄在城隍廟中。蘇爺父子痛哭一場,
即差的當人,帝了盤費銀兩,重到蘭溪,十水路雇船裝載二爺靈楓回汾州祖墳女葬。下
一日,奏章准了下來、一一依準,仍封蘇泰為御史之職,欽賜父於馳驛還鄉。刑部請蘇
爺父子同臨法場監斬諸盜。蘇泰預先分付獄中,將姚大縊死,全屍也算免其一刀。徐能
歎口氣道:「我雖不曾與蘇奶奶成親,做了三年太爺,死亦甘心了。」各盜面面相覷,
延頸受死。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監斬官如十殿閻王,劊子手似飛天羅剎。刀斧劫來財帛,
萬事皆空;江湖使盡英雄,一朝還報。森羅殿前,個個盡驚兇鬼至;陽間地上,人人都
慶賦人亡!

    在先L本時,便有文書知會揚州府官,儀真縣官,將強盜六家,預先趕出人口,封
鎖門戶、縱有主寶如111,都為官物。家家女哭兒啼,人離財散,自下必說。只有姚大
的老婆,原是蘇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來求見御史老爺。蘇御史圇有乳哺之恩,
況且大夫已經正法,罪不及早。又恐奶奶傷心,不好收留,把五十兩銀子賞他為終身養
生送死之資,打發他隨便安身。京中無事,蘇大爺辭廠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別了各官起
馬,前站打兩面金字牌:一面寫著「奉旨省親」,一面寫著「欽賜歸娶」。旗幡鼓吹,
好不齊整,鬧嚷嚷的從揚州一路而回。道經儀真,蘇大爺甚是傷感,卻老夫人又對兒子
說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說虧了庵中老尼。御吏公差地方訪問義井。居民有人說,十九年
前,是曾有個兀屍,浮於井面。眾人撈起三日,無人識認,只得斂錢買館盛殮,埋千左
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復了,御史公備了祭禮,及紙錢冥錠,差官到義井墳頭,通名致祭,
又將白金百兩,送與庵中老尼,另封白銀十兩,付老尼啟建道場,超度蘇二爺、朱婆及
蘇勝夫婦亡靈。這叫做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蘇公父子親往拈香拜佛。

    諸事已畢,下一日行到山東臨清,頭站先到渡口驛,驚動了地方上一位鄉宦,那人
姓王名貴,官拜一品尚書,告老在家。那徐能攬的山東王尚書船,正是他家。徐能盜情
發了,操院拿人,鬧動了儀真一縣,工尚書的小夫人家屬,恐怕連累,都搬到山東,依
老尚書居住。後來打聽得蘇御史審明,船雖尚書府水牌,止是租賃,王府並不知情。老
尚書甚是感激。今日見了頭行,親身在渡口驛迎接。見了蘇公父於,滿口稱謝,設席款
待。席上問及:「御史公欽賜歸娶,不知誰家老先兒的宅眷?」蘇雲答道:「小兒尚未
擇聘。王尚書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年方二八,才貌頗頗,倘蒙御史公不棄老朽,老
夫願結絲蘿。」蘇大爺謙讓下遂,只得依允。就於臨清暫住,擇吉行聘成親,有詩為證:

                    月下赤繩曾絡足,何須射中雀屏目。
                    當初恨殺尚書船,誰想尚書為眷屬。

    三朝以後,蘇公便欲動身,王尚書苦留。蘇大爺道:「久別老母,未知存亡,歸心
己如箭矣!」王尚書不好擔閣。過了七日,備下千金妝耷,別起夫馬,送小姐隨夫衣錦
還鄉。一路無話,到了汀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見兒子媳婦俱已半者,不覺感
傷。又見孫兒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歡喜無限。當初只恨無子,今日抑且有孫。兩
代甲科,僕從甚眾,;日居火焚之余,安頓不下,暫借察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縣都
來助工,真個是「不日成之。蘇雲在家,奉養大夫人直至九十分歲方終。蘇泰歷宮至坐
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一子,將次十承繼為蘇雨之後,二子俱登第。至今閭裡中傳
說蘇娜縣報冤唱本。後人有詩

                    月黑風高浪拂揚,黃天蕩裡賊猖狂。
                    平波往復皆天理,那見兇人壽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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