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兩意堅藍橋有路 通宵樂白璧無瑕
    詞曰:
    
    冷語怕黃昏,淒淒獨閉門,展轉愁無寐,酸辛淚有痕。單衾薄枕,誰共又誰溫?任
他好事,好事消磨盡。只索挑燈倩影,廝伴香魂。君君,那個承思?笑從翡翠疏簾出,
香在芙蓉小殿焚。
                  右調《月兒高》

    話說翠翹對景懷人,師了一首情詩,要寄與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幾日,恰好
王員外要領帶妻女並兒子到至親人家去上壽,翠翹探知,托病不行。候父母弟妹出門之
後,忙收拾下幾味佳餚,一壺美酒,先自到後花園來,要尋見金生,致謝前日還釵公案。
方上牆頭,只見金生早已在那裡癡望。一見了翠翹,便連連跌足道:「狠心人怎不顧盼
殺小生也?」翠翹道:「豈不知郎君情切,然妾非狠心,奈父母妹弟形影難離。」金生
道:「卿知我苦,雖死甘心。但今日怎敢大膽至此?」翠翹道:「喜今日合家俱去上壽,
妾托病不行,故能遂心再晤,以謝前日之惠。」金生連連致謝道:「多承費心,多承費
心。」因取梯直上牆頭,兩人覿面,恍若遇仙,快不可言。
    翠翹因取出前詩,付與金生道:「一時情見乎詞,非敢雲詩,望郎略去詩詞,見予
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驚喜欲狂。再看一遍,不覺津津歎羨道:「姐姐怎有
如此才華,真令人快殺。此詩可謂花落無言,人淡如菊,已造絕頂,叫小生鉗結不能替
一詞。至於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翠翹笑道:「詩也未必甚佳,只怕郎君還
是愛妾推愛於詩,故如此見賞。這且丟開,還有一事相商。」金生道:「何事?」翠翹
道:「妾治一樽,欲與郎君作竟日談。恨牆高人隔,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
道:「芳卿有此美意,何不逾牆而過?書室無人,盡堪浹洽。」翠翹道:「不可,彼此
只有一梯,立足攀援,萬一有失奈何?我聞此園本是一家,後以假山隔絕,分為二宅。
我想幽僻疏略處,定有相通之隙,我與郎君入洞中細察一番,或可穿鑿,強似越險多多
矣。」金生道:「言之有理,我們就下去尋。」尋到一處,微有小孔,透些亮光,彼此
看得見。只有碎石幾塊,疊斷下露。二人因大喜道:「藍橋不遠矣。」金生因取個鐵如
意,在亮處著實一連幾勾,浮泥松動,淅瀝下響,連草連泥脫將下來。早露出一個大缺
來,可以屈身而過。金生等不得,才鑽了過來,就去偎抱翠翹。翠翹拒之道:「六禮未
成,怎便作此輕狂之態!郎若如此,妻不敢復見矣。」金生道:「業已蒙許為夫婦矣,
此夫婦所不免,何輕狂之有?芳卿既諾之,又拒之,莫非心變?」翠翹道:「非變也,
有說焉。妾思男女悅慕,室家之大願也,未心便傷名教。只恨始因情重,誤順良人,及
至聯姻,已非處子。想將來無限深情,反出一場大醜,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愛,
一開男兒疑薄之門,雖悔何及!崔、張佳偶也,使其始鶯娘有投梭之拒,則其後張生斷
無棄擲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終。惜鶯娘輕身以媚張生,張生身雖暱之,心實薄之矣。
人見生之棄鶯,在游京之日,而不知實起於抱衾之時。再來相訪,欲免羞郎之悲,烏可
得乎!卓氏私奔,難免白頭之歎。西子歸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實女子有以自取之,與
良人無與也。願郎以終身為圖,安以正戒自守,兩兩吹蕭度曲,翫月聯詩,極才子佳人
情致,而不墮淫婦奸夫惡派。前人不必有其跡,後人不必效其尤,則吾二人獨踞一席,
作萬古名教風流榜樣,豈非極可傳可法之盛事乎!」金生感歎道:「久慕乍逢,豈不思
竊取芳香。今聞正教,只覺桑濮化作河洲,鑽窺皆成反側,令人不敢生愛而生敬,雖然
多情而無愧也。今既承說明,斷不敢復萌邪念。可同到敝館,暢敘片時。」翠翹道:
「既要去,待妾攜了酒來,與郎君作撲蝶會。」金生道:「極妙,但須快來。」翠翹點
首而去。
    須臾,挈一壺一盒而來,金生接著,同翠翹逾過缺來。翠翹問:「可有館童?」金
生道:「自見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來鳳軒。翠翹見左圖右史,壁劍床琴,甚是清
楚。因說道:「好個灑瀟書齋也。」金生道:「獨不念悶殺讀書客麼?」翠翹道:「如
今也可不悶了。」金生道:「還有一些兒,若得悶懷開,除非丹桂嫦娥。」翠翹道:
「丹桂自是郎君分內事,嫦娥天邊,豈易得也。」金生道:「吾實指活嫦娥言,豈妄作
天邊虛想。」翠翹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潔,似不相讓耳。」金生道:「待我
借花獻佛,斟一杯,問嫦娥可曾裁就綠羅衣?」因遞與翠翹,翠翹接飲道:「荷衣已就,
惟待時奉君也。」飲畢,也滿斟一觴復金生道:「權以此酒當奴巾櫛。」金生雙手接了
道:「承賜瓊漿,願卿同壽。」對飲甚歡。金生因出素所題詠,請教翠翹,翠翹看了道:
「錦心繡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我與卿已定盟矣,
何又作此冷語,莫非又有別疑乎?若有貳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翹道:「妾非疑郎,
記妾幼時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縱有平□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
日踏青回來,又夢劉淡仙叫我題斷腸十詠。這等夢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
畢淚下。金生瀝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翹為妻,有如此酒。」翠翹忙收淚道:
「妾過矣,今日與君乍會,怎就談斷腸事!」乃洗盞更酌,傳斝飛觴,甚覺快樂。忽見
壁上一幅山居圖,未有稱題。翠翹道:「此畫甚佳,何無題詠。」金生道:「此小生新
做□家筆意,尚未標目。芳卿有興,為我增色何如?」翠翹酒濃情快,詩興勃然,遂不
辭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揮筆便題,詩曰:
    
    面面山溪繚繞,村村花木蒙叢。
    人在淵明記裡,家居摩詰圖中。

    翠翹題完,金生欣賞道:「寫作俱工,不減衛夫人。何物天工,產此異品,真令小
生愛死樂死也。尚有小陽春圖,自謂奇絕,亦未標目,並求珠玉。」翠翹道:「一之為
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傷耶?」翠翹笑而從之。展開那圖,見淡
黃疏綠,甚是愛人,乃走筆一絕道:
    
    十月輕寒葉未凋,淡黃疏綠短長條。
    無情有態堪憐處,日角雲頭雨半腰。

    金生看見翠翹題詠清新敏捷,極口贊羨道:「一字一珠,雖十五座連城不易也。而
寄懷深遠,更得畫工未到之意,可謂愈出愈奇矣。」翠翹道:「稱揚太過,君意殊深。」
金生道:「草草虛稱,予意未申萬一耳。」翠翹道:「若如君意,又將如何?」金生道:
「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貯嬋娟。」翠翹道:「薄命妾,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況。」金
生道:「據我看來,芳卿原來是天上神仙,暫謫塵寰,鯫生凡胎俗骨,得奉未光。雖焚
香供養,猶恐不恭,豈但金屋貯之而已。」翠翹道:「感郎篤愛,鏤刻五中,不知今生
能補報得郎君恩山義海否?」因以身投入金生懷中,嗚咽不勝。金生道:「常聞心堅石
穿,你我志願如廝,上蒼自應矜憐,玉成乃事。」翠翹道:「造化□盈,至於忌才忌美
猶甚。君不見嬌紅之事乎?」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為男子,豈不能
庇一女子,萬一事變不測,當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斷不作薄倖人,辜負卿卿至情也。」
因扶之就席,洗盞再酌。翠翹道:「日之夕矣,恐父母歸來,看破不妙。」金生見說要
去,便慘淡不能言。翠翹道:「妾亦不忍捨郎,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耳。願郎耐心以
待合巹。」因立起身道:「倘僥天之悻,父母不歸,當西窗剪燭,共消長夜。」金生暗
然點頭而已。翠翹再三安慰,方收拾壺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將欲同到王宅,俄聞敲戶之聲,金生道回。翠翹藏過壺盒,連忙來
開門,卻不是爺娘,是親眷家著人來回說道:「員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早早收拾
關門睡了吧。」翠翹道:「曉得了。」關了門,暗喜道:「金生可謂有緣,剪燭之約當
踐矣。」復整理些酒餚,到後面從假山直抵金生書室。
    此時金生隱幾沉臥,翠翹因上前撫其背道:「襄王猶未醒耶,神女下陽台矣。」金
生驚覺道:「醒耶,夢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遊魂耶?」翠翹道:「雖然是醒,未
心非夢,郎君須要認真。」金生道:「這等說來,則是睜眼夢矣。且問芳卿何以復能至
此?」翠翹道:「僥倖父母不歸,奴攜酒與魚,復游金谷。」金生聽了大喜過望道:
「酒且慢飲,芳時難得。況三星在天,正好訂盟,盟畢歡飲未遲。」翠翹道:「盟則不
可無章,請郎君執牛耳。」金生欣然不辭,遂走筆成盟章一道。
    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翹,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謹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訂盟於高天
厚地之靈。切聞夫婦尚義,義在終身不移;兒女多情,情切死生無負。前時翹願有家,
重願有室,憐才慕色,已深結乎同心;今日重慮其始,翹慮其終,瀝膽傾心,敢言盟於
異日。自盟之後,男期九死靡變,女誓一節終生。縱外來之盟,或有不測,而吾心之夭
斷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詞曰: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來。結盟不結
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結盟不結風與雲,雲散
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結盟止結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
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翹盟。

    二人盟畢,翠翹滿斟一杯遞與金生道:「自今以後,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君之身
也,甚無貽妾白頭之歎。」金生道:「卿〔勿〕過慮,斷不負盟以負卿。」亦斟一杯遞
與翠翹道:「今夕相對暢飲,為歡已極,但不揣尚有一過分之求,不知可能更邀垂聽?」
翠翹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且守卿諭,既已定盟,苟
合之戒已聞命矣,豈敢亂之。所請者,聞卿胡琴之妙,能遏雲生風,不識可能拜求一曲,
以聞所未聞?」翠翹道:「胡琴乃兒家所好,何惜為郎君一彈,但此有限時光,言情尚
憂不足,何暇及此。況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請以異日何如?」金生道:
「我非不知情至音生,豈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聞片響,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
有。」因忙忙取出,雙手跪捧,遞與翠翹。翠翹連忙扶起,笑說道:「郎君為此織指弦
聲,屈體於妾,不亦褻乎!」金生道:「屈體不過以表急情耳。倘憐此急情,肯為一弄,
榮且不勝,何褻之有?」翠翹慨然道:「郎君鍾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彈。」
因輕舒柔臂,轉移玉軫,鈄飛織指,撥動冰弦。初疑鶴唳,繼訝猿啼,忽緩若疏風,急
急如驟雨。再撥再彈,而音韻淒惋,聲律悠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金生側耳傾聽,
狂喜不勝。有時飛襟危坐而愀然,有時點首贊美而欣然,有時感歎於心而默然。直彈至
斗轉參移,銅壺三滴,翠翹方罷彈,以告曲終。因說道:「為君情重,雜沓繁音,有行
君子之耳。」金生道:「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松,正謂此也。雖土木偶人,
聞之亦不禁唏噓怦悼,況有情有才人哉!但聲近淒惋,曲折皆牢騷不平之調。芳卿身居
閨閣,順適安常,似為不詳。願卿此後匆復再彈,彈之恐斷人腸而傷己心也。」翠翹道:
「向讀離騷,有感於屈子,漫成此調,習矣不覺。今承郎君正訓,再不復彈矣。」因嫣
然嫵然,將胡琴付於金生道:「妾情盡於此矣。」
    金生見翠翹星眼朦朧,紅蕖映臉,如煙籠芍藥,雨潤桃花,情思不禁。因偎抱於懷
道:「慈悲方寸,獨不將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翹道:「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只消自解自脫,何須問道於盲。」金生熟視翠翹不語,翠翹已悟道:「郎君
又著魔了,妾非土木,豈故作此矯情之事。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今日之守,實為君
耳。苟涉淫蕩,君何取重於妾。」金生道:「古之烈女,亦有行之者,何獨不可?」翠
翹道:「妾以不可學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諒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
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復全,女一玷安得復潔?他日合巹之夕,將
何為質乎!彼時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
君方將手刃之,以絕淫端,乃先以淫誨妻子耶!」言方義正,說得金生冰冷,因起謝道:
「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聞鳴唱,翠翹道:「天色已曙,願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歸也。」金生道:
「再停一停何如?」忽聞有人叩門,金生方忙送翠翹從假山歸閣。正是:
    
    一夜綢繆傷草草,霎時歸去□□。

    不知是誰叩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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