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昧真性蝙蝠殞命
    話說蝙蝠回至洞中悶悶不樂,小麼看見洞主不樂,眾小麼私下商議道:「莫若邀幾
位游手好閒浪蕩子弟,或賭博頑錢,或猜拳飲酒,或吟詩花間,或彈琴月下,以解煩惱,
豈不美哉?」眾小麼商議明白,各去相邀。不多一時,蜻蜓蜢蚱、蠍子蜈蚣、螻蟈飛鱉、
牛猛臭蟲、蝦蟆老鼠,皆系不良之輩,食人之骨血,咬人之肌膚,害人之田禾等等,三
五成群,來至迷性洞。不用通報,直至落魂壇。只見蝙蝠隱幾而寐,眾昆蟲喊叫,蝙蝠
夢中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只道麒麟又來擒拿,不覺戰戰兢兢。及開眼一看,乃素昔往
來偷雞摸狗、尋花問柳之流,皆遠近鄰友。各各拱手稱賀道:「昨日聞得蝠兄歸入獸班,
乃獸中之福將也。叨在鄰光,與有榮施,可喜可賀!今日我眾特來酬酒,與蝠兄為壽。
明日蝠兄大開筵宴,我將再來領饒,與蝠兄為賀,兩相情密,豈不樂哉?」蝙蝠蹙眉而
說道:「眾昆兄不知其細。自春間鳳凰生辰,因未朝賀,前來拿問,幸百般巧辯,狡賴
得脫。昨日又值麒麟生辰,亦未朝賀,又來擒獲。竊思我非禽非獸,無拘無束,任意往
還,尚不足快其樂。豈知數將不容分說,將我抓至麒麟山。麒麟暴哮非常,我回言反觸
其怒,幾乎喪命。情知不能漏網,只得假意伏降,哀求饒命,歸入獸部,方始放回。細
想尋常自由自便,若往若還,何等自在!如今反受牽制。回山之後,悶悶不樂,心中五
馬六撞,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不知心中如何是好。既然眾昆兄光臨寒洞,理當設桌,
開懷暢飲,乘此月明如晝,以盡通宵之樂。不識眾昆兄以為何如?」眾昆蟲說道:「我
等前來恭賀,尚未具禮,且蝠兄不伏歸班,我等正當酬酒與蝠兄為壓驚之敬,明日我等
再饒盛宴罷。」蝙蝠那裡肯從,說道:「眾昆兄不必多心,今日皆在小弟一人承辦,不
用再謙。」眾昆蟲聽罷,說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但是叨饒不當。」蝙蝠道:
「無須客套。」分付擺桌於桑園窖坑涼亭之上。
    不多一刻,席已齊備。蝙蝠讓至涼亭,分賓〔主〕坐下。迷魂酒過三巡,黑心菜過
五味,天色將曛。螢火蟲滿屋掌燈,明如白晝,然後猜拳行令,賓主豪飲,杯盤交錯,
羅列珍饈.謂之富貴不斷頭。果然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列位不知菜名,聽我道來:
    忍雞(饑)鵝(餓)脖暈頭鴨,胳把肘子腳丫子;囹圄口內舌(言其身在牢獄之
中),狴犴腹中心(亦猶是耳),竹筍燒尾尖(打板子),木片火夾肉(枷頭頸),溺
鹼拌麩子,乾烹屎殼郎,醋溜西北風,馬尾穿豆腐;人中黃,人中白,一碗白露湯。看
看日已西沉,夜已更深,菜雖未盡,酒已酩酊,亭中寂寂亦無聲。只見眾酒鬼醺醺大醉,
東倒西歪,惟蝙蝠落在窖坑之中,得其飽矣,尚在夢寐之中,不省人事。日高三丈,猶
未離床。這眾酒鬼似醒非醒,昏昏昧昧,踉踉蹌蹌,各自回去。
    其蝙蝠醒來,只覺遍體生涼,滿身屎溺,方知落在陷阱之中,不能得出。忙叫長腳
馬蜂,前來撈救出來,就在無恥深潭刷洗一番。來至夢生草堂,猶覺酒氣上衝,若腹中
暗藏刀劍,若兩兵相交,若戰鼓咚咚,若絞腸痧痛。痛罷之後,不由的一陣洶湧上來,
則滿口噴糞,幾乎嘔出黑心。嘔罷之後,濁氣下降,放其無量虛屁(不成人者即如此
類),暢然爽快,猶覺酒病上升,臥於瑁(昧)涼(良)床上。睡至良久,耳邊忽聽鼓
樂之聲,問小麼洞外何事。小麼說道:「今日史(屎)殼郎迎接紡織娘成親,轎從此
過。」蝙蝠聽說紡織娘三字,心中忽然想起春間我托老鼠仁兄求親於紡織娘,幾次三番,
堅執不允,何得反與史(屎)殼郎為妻,是何意也?令人可惱?(作書者借蝙蝠一派胡
言為引)但無計策,如何是好?事不宜遲,即請老鼠仁兄,商議大事。請不多時,老鼠
來到洞中,與蝙蝠分賓〔主〕坐下。蝙蝠說道:「春間托仁兄與紡織娘求親,堅執不從,
我求親在先,何得今日屎殼郎反去迎娶?豈非有奪妻之恨,令人可惱。請仁兄想一妙
計。」老鼠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你我齊集兩洞小麼,各執器械,待其喜轎到
來,打退來人,將新人搶進洞房,同拜花燭,不怕不從。」蝙蝠聽得,手舞腳蹈,說:
「好計!好計!」
    老鼠與蝙蝠商議明白,即聚小麼,埋伏述性洞山坡之間等候。只聽鼓樂之聲漸近,
小麼吶喊而出。嚇得護從人眾抱頭鼠竄,各相逃命,將新人彩轎丟在曠野,急急跑回土
穴洞,一一報與屎殼郎知道去了。這裡眾小麼蜂擁前來,將新人抬至迷性洞內。有打靛
婆、花蝴蝶二人將新人扶入洞房,只等蝙蝠拜堂。這新人進得洞房,哭哭啼啼,尋死覓
活,打靛婆與花蝴蝶二人相勸不住,報與蝙蝠知道,蝙蝠來至洞房,深深一揖,說道:
「久慕小娘子,今日得睹花容,實為萬幸。竊思小娘子乃貧家女子,夏則棲於草莽荒郊,
冬則居於山巖土窟,終朝紡織,身無一縷。到我豪門,終身富貴。論相貌,品格非凡,
人才出眾,你也妙齡,我也青春,未嘗辱沒於你。況武彝山之威武,迷性洞之華麗,房
廊屋舍般般有,洞房金驚屋貯多姣。與我做個押寨夫人,未嘗虧負於你,享榮華,受富
貴,豈不樂哉?自春間求親,執意不從,何得反許屎殼郎為婦耶?我想屎殼郎,黑炭頭,
推車漢,寒酸子,賤骨頭,居則路旁土穴,食則驢屎馬糞,竊為娘子不取也。若比較之,
誰高誰低,豈非自輕自賤?偏叫你夫婦不成,我先要洞房花燭。今日來此,有何話說?」
紡織娘聽了一番議論,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說道:「富貴不能奪其志,貧賤不能易其
心。女子適一而終,既許史(屎)郎為婦,海枯石爛不移。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大膽
狂徒,專敢強搶良家婦女,強占霸留,肆行不法,神人共怒,天理不容。恨不能將爾碎
屍萬段,難雪我心頭之恨!我頭可斷,我志不移。」(節烈女子,金玉其聲)蝙蝠聽罷,
不由的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大怒道:「如此賤人,不識抬舉。」分付羅網蜘蛛,
將紡織娘捆綁起來。蠍子將勾吊在剝皮亭上,叫蛐□將長鞭痛打不休。紡織娘罵聲不絕。
    忽聽得洞外一片聲響,如山崩地裂。有小麼報進洞來,說道:「大事不好了!今有
麒麟山眾獸,漫山遍野而來,不知何事。」嚇得蝙蝠魂飛天外,眾小麼屎尿直流。道言
未了,人面獸等擁將進來,將蝙蝠等眾擒獲淨盡。來到剝皮亭上,只見梁間高吊一個女
子。問明來歷,乃屎殼郎狀內所告強搶新人紡織娘,即忙放下,然後將迷性洞一火焚毀,
再將鎖押蝙蝠等眾,並紡織娘一同帶至麒麟山。數刻之間,回到麒麟山,將蝙蝠等眾在
案人證跪在當台。麒麟問道:「蝙蝠,爾知罪否?」蝙蝠稟道:「犯獸不知罪犯何條?」
麒麟厲聲說道:「你屢屢違禮不法,無妄無知,罪在不赦。姑念小小蝙蝠,改過從新,
奉公守法,釋放回山。今有屎殼郎告爾暴虐不仁,強搶良家女子。爾身該何罪?」蝙蝠
叩頭道:「春間屢屢求親與紡織娘,執意不從,但犯獸求親在先。今日屎殼郎反然迎娶
紡織娘,豈非奪犯獸之妻乎?並非犯獸奪其妻也。(謬言悖禮,誠如是耳)求爵主明
察。」麒麟聽罷,大怒道:「謬言悖禮,一派奸詐。」分付捆打。打罷,麒麟又說道:
「一家女兒百家求,有允與不允之論,允者以結秦晉,任從迎娶,不允者兩無干涉。求
親不論先後,允則為親。若以求親在先者為親,何須一家女兒百家求也?」分付叫屎殼
郎上來。麒麟問道:「爾之親事何時允的?」屎殼郎叩頭稟道:「在四月示親即允。有
三媒六證,擇於八月十八日迎娶,不意中途遇搶,為此伏叩天恩明斷。」稟罷,又叫紡
織娘上來,問道:「爾之親事畢竟許與誰家?」紡織娘叩頭稟道:「春間有蝙蝠求親,
小女子素聞蝙蝠橫行暴惡,悖逆不仁,是以堅執未允。小女子不以富貴為重,不以貧賤
為辭,但取人之忠厚樸誠,為終身之望,故在四月許親於史(屎)家田舍郎也。今逢合
巹之辰,不意中途被狂徒強搶,幸賴爵主天威,不致失志於人,恩同再造。叩求恩判施
行,以敦倫化。(貞烈女子,巾幗丈夫)所供是實。」麒麟聽他二人一口同音,又問蝙
蝠道:「爾尚有何言?」蝙蝠叩頭如搗,說道:「犯獸該死,求爵主恩典。」麒麟又向
紡織娘說道:「好一個貞烈女子!」分付將屎殼郎、紡織娘二人當堂開釋,各賞花紅。
又分付屎殼郎:「將紡織娘領回家去,擇日完婚去罷。」二人叩頭謝恩道:「幸逢爵主
施恩典,明日依然拜洞房。」二人攜手同行而去。麒麟說道:「蝙蝠非禽非獸,曉諭革
出,永不許入我獸部。饒爾狗命去罷!」
    再說蝙蝠,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心中想道:我從前何等自在,耀武揚威,不
料今日淒苦倍常,狼狽不堪。如今巢穴焚毀,存身無地,有何面目再回武彝(無義)山。
一路行來,越思越苦,越苦越悲,不覺落下淚來,一陣心酸,一口怨氣填胸,投於化生
池內,(化生之流仍歸化生池也)命之亡也。豈知一魂不散,隨風縹緲,落於無根山上。
不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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