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优伶斬情歸水月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 大夫每日診脈服藥, 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 時, 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几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 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 叫你們查一查, 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听,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 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 些去, 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 几包藥材來說: "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 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藥,并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 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 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 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里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 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余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 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二兩与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 送与醫生家 去,又命將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几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 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 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 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 ,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 了罷. "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 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 不必多說."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 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 蘆泡須枝, 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 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 多使几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 于是寶釵去了, 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 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 會子輪到自己用, 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 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 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极是."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 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雖 惊且怒, 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 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 ,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 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 贓証与那邊太太瞧了, 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 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豈不反耽擱了. 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 ,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 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說,會齊了那几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 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 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听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 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 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 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 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 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干 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說 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 你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 司棋無法, 只得含淚与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听我要受 罪,替我說個情儿,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 司棋出了院門, 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与他拿著.走了沒几步,后頭只見 繡桔赶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与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 今一旦分离,這個与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 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 個情儿, 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几年好了一場."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 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 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 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 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 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 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 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 不能來了. 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 上日又見入畫已去, 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 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 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 玉笑道: "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 什么道理. 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 不得主, 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 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 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 還不好走. 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体統!"那几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 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 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守園門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儿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 個是坏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 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几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 刻太太親自來園里, 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 姑娘的哥嫂來, 在這里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 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 住了,早飛也似的赶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听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 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 牙, 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 咐, 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 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 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机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 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 ,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坏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 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 ? "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細看了一看, 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几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 且也打扮的不同. 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 夫妻. 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 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坏了不成!"這個四儿 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 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 的人叫來, 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 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 .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并不敢調唆什么."王夫人 笑道: "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儿 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党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 欺倒了. 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 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 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与王夫人 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 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干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 你們小心! 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 挨過今年, 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 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 了. 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 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 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儿問你.才已發下恨了."寶玉听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 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 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 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 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 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气頭上如此罷了."寶玉哭道:" 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 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象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 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 "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 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 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听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 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 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 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 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 , 惹人厭.四儿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 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儿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 得比人強, 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 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复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 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 益. 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 虛寬我的心. 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 生慣養, 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 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气 . 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 得几日. 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 只許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 如今好好的咒他, 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 口咒他, 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 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异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听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 待不說, 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 又關系起人來? 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嘆道:"你們那里知道,不 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极有靈驗的.若用大 題目比, 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 正大隨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 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 之草, 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襲人听了這篇痴 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气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 ,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 海棠, 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听說,忙握他的嘴,勸道:" 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 . "襲人听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 他們三個死了, 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如今 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 們常時積攢下的錢, 拿几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听了,笑道:" 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 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 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 我還有攢下的几吊錢也給他罷."寶玉听了,感謝不盡.襲人 笑道: "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儿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听他方 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 后角門, 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 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 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 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 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 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 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 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 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 多情美色之妻, 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 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 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 所接見的多渾虫燈姑娘儿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虫外頭去了, 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 爬著. 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 哨,他獨自掀起草帘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 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 喚兩聲.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 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 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 也叫不著."寶玉听說,忙拭淚問:"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台上就是."寶玉看時,雖 有個黑沙吊子, 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 到手內, 先就聞得油膻之气.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复又用水汕過,方 提起沙壺斟了半碗. 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 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听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 味苦澀, 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与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 了.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 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 :"你有什么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么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 , 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 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 個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 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 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 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与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 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 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 襖脫下, 并指甲都与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儿脫下來 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 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听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 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帘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听見了." 又向寶玉道: "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 么?"寶玉听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 ."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里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 ,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怀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 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 家听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 ,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听見什么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 去園門等著呢. 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 樣儿,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 得的.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 細听,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 扰.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 只管來,我也不羅 你."寶玉听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 看他兩天. 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 晴雯知寶玉難行, 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儿處去,無奈天 黑,出來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 后角門, 小 正抱鋪蓋,里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寶玉進入園中,且 喜無人知道. 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 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 寶玉道:"不管怎么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 看重了他了, 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与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 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并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 事, 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 不与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极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 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襲 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 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于床外.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后,听 著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 复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后.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 聲.襲人 方放心, 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听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 作什么.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 乃笑道: "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 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 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 , 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 又將襲人叫醒. 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 道: "這是那里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听著什么意思."寶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時 亮了就遣人去問信.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 話: "`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儿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 喜歡他前儿作得詩好, 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 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環哥儿已來了.快跑,快跑. 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儿,也要這等說."里面的婆子听一句,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 開門. 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听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 面命人問時, 自己已起來了.听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面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 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 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 .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 論題聯和詩這种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听便助他們 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听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 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走來, 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 上藕官蕊官, 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 不慣也是有的, 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 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儿去罷,我們也沒這 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說!那里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 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 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 , 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 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 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 醒悟, 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 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儿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 道終身怎么樣,所以苦海回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語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儿女 , 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听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 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 看, 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 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听了,念一聲佛道:" 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 你們問他們去. 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听了出去,果然 將他三人帶來. 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咽橇 ㄖ饕 遂与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 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  賞了他們, 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 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