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五)論引後注前 余此論有籠統鶻突之病ヾ。僅注字句來歷,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載無得 而征,則同時或後人語自可引為參印。若雖求得詞之來歷,而詞意仍不明了,須合觀同 時及後人語,方能解會,則亦不宜溝而外之。《文選》開卷第一篇班孟堅《兩都賦﹒序》 之「朝廷無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獨斷》而自白曰:「諸釋義或引後以明前,示臣之 任不敢專,他皆類此」;《東都賦》之「體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晉人杜預《左傳注》 「體元以居正」為漢文來歷,此類時一遇之。《西京賦》之「右平左城」句下ゝ,善注 引《西都賦》「左戚右平」,以班證張,又如以繁欽詩與曹子建賦互印矣。劉須溪評雁 湖注語ゞ,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卷三十八《送王覃》雲:「山林渺渺長回首,兒女紛紛 忽滿前」,雁湖注引謝師厚詩々:「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姑胥郭》 雲:「旅病愔愔如困酒,鄉愁脈脈似連環」,雁湖注引東坡詩ぁ:「下第味如中酒味」; 皆牽合無謂,茲不多舉。卷四十七《黃鸝》雲:「婭奼不知緣底事,背人飛過北山前」, 雁湖注引蘇子美詩あ:「婭奼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按《蘇學士文集》卷八 《雨中聞鶯》曰:「嬌意人家小女兒」,雁湖改字以附會荊公詩,尤不足為訓。顧復有 捉置一處,使人悟脫胎換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臨江》雲:「黃雀有頭顱,長 行萬裡余」,雁湖注引山谷《黃雀》詩ぃ:「頭顱雖復行萬裡」;卷四十六《韓信》雲: 「將平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坐 師廣武,雖雲晚計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發於吳曾《能改齋漫 錄》卷十矣い。又按吳書論《送望之出守臨江詩》一條,《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 五引作《復齋漫錄》ぅ。南宋人書中所引《復齋漫錄》多見於今本《能改齋漫錄》中, 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靜憩雞鳴午」句、卷二十八《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酬》 「恩從隗始詫燕台」句,皆引《復齋漫錄》,《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 而兩則均見《能改齋漫錄》卷三。《能改齋漫錄》卷七考論荊公《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 酬》此聯甚詳,不應卷三又有寥寥數語,兩條之一當出《復齋漫錄》;卷三論荷囊條 《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引作《復齋漫錄》,而《蘆浦筆記》卷三糾《能改齋漫錄》有之 う。斯類疑莫能明。《四庫總目》卷一百十八《能改齋漫錄》提要雲:「輾轉繕錄,不 免意為改竄,故參錯百出,不知孰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雲 □:「按《復齋漫錄》今已佚,此條見《苕溪漁隱叢話》所引。」然於兩《漫錄》之莫 辨葛龔□,初未措意也。(389—391頁) ヾ鶻突:糊塗。 ゝ戚(c□測):台階。 ゞ劉須溪:宋劉辰翁號,有《須溪集》。雁湖,宋李璧號,有《王荊公詩注》五十卷。 々謝師厚:謝景初字,景初與王安石同時人。 ぁ東坡:宋蘇軾號東坡居士。蘇軾與王安石同時而稍後。 あ蘇子美:宋蘇舜卿字,較王安石稍早。 ぃ山谷:宋黃庭堅號山谷道人。黃庭堅後於王安石。 い吳曾:宋人,有《能改齋漫錄》十八卷。 ぅ《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宋胡仔撰。 う《蘆浦筆記》:十卷,宋劉昌詩撰。 □《白孔六帖》:一百卷,《六帖》唐白居易撰,《後六帖》宋孔傳撰。 □葛龔:東漢人,善文辭。有人請龔代撰奏文,其人抄寫時,並抄龔名,忘寫己名。 時人語曰:「作奏雖工,宜去葛龔。」 這一則講注中引文,是幫助鑒賞用的,所以歸入鑒賞類。作品中引用典故,說明作 者寫作時,想到這個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這個典故引出來,可以體會作者引用這 個典故時,從這個典故中有什麼觸發,幫助讀者去體會作者的情思。因此注中引文,倘 引作者以後人寫的文辭,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這個作用。那末注中引文可不可 以引用作者以後的人的文辭呢?錢先生從《文選》李善注中研究這個問題,認為倘從作 者前人的文辭中找不到可以引證的資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資料而看不明白,那末引用 作者同時人或以後人的資料來加以證明,還是可以的。比方《文選》裡班固《兩都賦﹒ 序》的注裡引了蔡邕的話,即引後人的話來注前人的作品,說明「引後以明前,示臣之 任不敢專。」大意是說,引後人的話來做說明,表示我不敢專用自己的話來說。又像引 班固的話來注張衡的賦,引繁欽的詩來注曹植的賦,即引作者同時人的話來做注。照李 善注看,只要引用得當,也是可以的。 錢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詩作例來看。如「兒女紛紛忽滿前」,這話很明白,用不 著引證,李璧卻引謝景初的「盡呼兒女拜燈前」,謝詩是講有貴客到來,所以盡呼兒女 來拜見,跟王安石詩的情景不同,這樣引用完全沒有必要。再像引蘇軾的「下第味如中 酒味」,來注王安石詩的「旅病愔愔如困酒」,「旅病」當指行旅中的困頓,「下第」 指考試落第,兩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來注「困酒」也不確切。再像李璧引蘇 舜卿的「嬌意人家小女兒」,改為「婭奼人家小女兒」,來注王安石「婭奼不知緣底事」, 「嬌意」指小女兒的神態,王安石的「婭奼」指黃鶯的鳴聲,這樣改字來引證,更不對 了。 錢先生又指出引後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較好的,如王安石《送呂望之赴臨江》: 「黃雀有頭顱,長行萬裡余。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黃庭堅《黃雀》詩:「牛犬 垂天且割烹,細微黃雀莫貪生。頭顱雖復行萬裡,猶和鹽梅傅說羹。」李璧引「頭顱雖 復行萬裡」來注。「頭顱行萬裡」,見《後漢書﹒袁紹傳》:袁紹子袁尚、袁熙戰敗走 遼東投公孫康,康把他們捉住,坐在凍地,袁尚求一條席子。康說:「卿頭顱方行萬裡 何席之為?」遂斬兩人頭送給曹操。王安石用這個典故,說黃雀有頭顱,可以飛行萬裡。 想因呂望之出去作臨江太守,黃雀得免於被捕殺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黃庭堅把王 安石詩改寫成黃雀雖然可行萬裡,還是要被捕殺來作菜羹。即用王安石詩來分出新意, 所以稱為「脫胎換骨」。再像王安石詩:「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見 《漢書﹒韓信傳》:韓信領兵擊趙陳余,廣武君李左東勸陳余深溝高壘勿與戰,他引精 兵二萬襲其糧道。陳余不聽,韓信遂進兵擊殺陳余,擒李左東。信解其縛,師事之。王 安石用這事來贊美韓信。李璧引黃庭堅的詩來作注。黃庭堅把王安石的兩句詩化成四句, 這也是「脫胎換骨」之法,這樣以後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樣「脫胎換骨」,還是有作 用的。下面講《復齋漫錄》今已佚,見《苕溪漁隱叢話》中引用,有的又見於《能改齋 漫錄》,兩書引用《漫錄》,究竟誰引誰,已不可考了。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