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八)論「觀物不切,體物不親」 張文成《游仙窟》描摹生動,而節目粗疏ヾ,不顧時逐事遷,徒知景物之舖陳,渾 忘景光之流轉,於是有聲有色,而不類不倫。深宵開宴,睹梁間燕子雙飛;黑夜涉園, 見「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元曲如鄭德輝《□梅香》第二折樊 素唱ゝ:「趁此好天良夜,踏蒼苔月明。看了這桃紅柳綠,是好春光也呵。花共柳,笑 相迎,風和月,更多情。醞釀出嫩綠嬌紅,談白深青。」鄭氏如言人之以耳為目,遂致 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晝也。學者斤斤於小說院本之時代訛錯(參觀《管錐編》1296—13 04頁),竊謂此特記誦失檢耳,尚屬詞章中癬疥之疾。觀物不切,體物不親,其患在心 腹者乎。(396頁) ヾ張文成:唐張鷟字,有《游仙窟》小說。 ゝ鄭德輝:元鄭光祖字,有《□梅香翰林風月》雜劇。 這一則講作品中「觀物不切,體物不親」的毛病。張鷟的《游仙窟》是唐人傳奇, 在中國失傳而保存在日本,後來又從日本傳入。寫路過神仙窟,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款待 的故事。其中「描摹生動」,如寫十娘:「天上無雙,人間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 焰焰橫波,翻成眼尾。才舒兩頰,孰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這裡用 弱柳比腰,橫波比眼尾。不僅用比喻,還比優劣,頰比花,說「地上無花」,即無花可 比頰,頰勝花。用眉比新月,說「天邊失月」,即眉勝新月,所以「失月」。這些即 「描摹」生動。小說寫張郎初見十娘時,向十娘借宿,進入門內,「於時夜久更深,沉 吟不睡。」這裡已寫明夜深了。後面卻寫:「五嫂曰:『張郎新到,無可散情,且游後 園,暫適懷抱。』其時園內,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其時, 園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應弦而倒。」先寫入門已經深夜,經過飲宴後再游後 園,沒有過夜,忽又變成白天,這就是「節目粗疏」的一例。錢先生因稱為「徒知景物 之舖陳,渾忘景光之流轉」。 錢先生又指出鄭光祖《□梅香翰林風月》,寫丫頭樊素教小姐夜遊花園,看到桃紅 柳綠。所以錢先生稱「鄭氏如盲人之以耳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晝。」鄭氏指 小姐,聽丫頭唱,所以是以耳為目,樊素在夜中能看見景物,所以是「如女鬼」了。不 過《□梅香》還比較好些,因為那夜有月,所以還可看到一些,只是不可能像劇中寫的 那樣色彩鮮明。《游仙窟》寫深夜遊園。「余乃詠花曰:『風吹遍樹紫,日照滿池丹。』」 不寫月明,卻寫「日照」』與前寫夜深相矛盾了。 錢先生又提出「小說院本之時代訛錯。」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上:「元人 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寄生草》 曲用佛印待東坡,魏野逢潘間,唐人用宋事」;徐復祚《三家村老委談》:「《琵琶記》 使事大有謬處。《叨叨令》雲:『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澗』,《鮑老催》雲:『畫堂中富 貴如金谷』;不應伯喈時,已有唐文皇、石季倫也!」馬致遠的《三醉岳陽樓》是寫唐 朝人吊洞賓的事,但在這個劇本裡寫了宋朝人佛印和蘇東坡、魏野和潘閬的事,這是時 代錯亂。高則誠寫的《琵琶記》是寫漢朝蔡伯喈的事,裡面寫了唐朝的小秦王,晉朝的 金谷國,這也是時代錯誤。但是戲劇小說跟歷史不同,這樣的時代錯誤,好比宋朝人佛 印和蘇東坡假定生在呂洞賓時代應該怎樣表現,這是癬疥之疾,不算大毛病。至於「觀 物不切,體物不親」,那就不符寫作的要求,成為「腹心之疾」了。這裡又提到參觀 《管錐編》1296—1304頁,即指文章中的時代錯亂。如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 劉,端憂多暇。……抽毫進牘,以命仲宣。」按曹植初封陳王時,王粲(仲宣)早與應 瑒、劉楨同歲俱歿矣,所以曹植不可能命王粲作賦,這是時代錯亂。錢先生認為「詞章 憑空,異乎文獻徵信,未宜刻舟求劍。」即認為這樣的假托是可以的。「即就此賦而論, 王粲之年壽不必與事實相符,而王粲之詞旨不可不與身份相稱。」這篇賦寫王粲說: 「委照而吳業昌,淪精而漢道融。」王粲是魏臣,曹植是魏的藩王。王粲「對大魏之藩 王,諛敵國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吳與一統之漢並舉而頌禱其業盛道光。罔識忌諱,至於 此極,難乎其為文學侍從之臣矣。」王粲是魏的文學侍從之臣,說話不應失去身份。錢 先生認為詞章不妨假托,所以有的時代錯亂還不必計較。但作品中人的說話,不可不與 他的身分相稱。在這裡,錢先生認為小說院本的時代錯亂還是小毛病,觀物不切,體物 不真才是大毛病。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