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三)行布 (1) 新補十ヾ、《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ゝ」天社注謂「行布」字本釋 氏華嚴之旨ゞ,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々,而山谷 論書畫數用之。按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上曰ぁ:「華嚴所說,有圓融行布二門,行 布謂行列布措。」《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題明皇真如圖》曰あ:「故人物雖有 佳處,而行布無韻,此畫之沉痾也。ぃ」即用以論書畫之例。范元實《潛溪詩眼》記山 谷言「文章必謹佈置」い,正謂「行布」。曾季狸《艇齋詩話》記人問蘇子由,何以比 韓子蒼於儲光羲ぅ。子由答曰:「見其行針布線似之。」著語酷類,用意倘亦似耶。竊 謂「行布」之稱,雖創自山谷,假諸釋典,實與《文心雕龍》所謂「宅位」及「附會」 う,三者同出而異名耳。《章句》篇曰:「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章句在篇,如繭 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跗萼相銜,首尾一體□。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 《附會》篇曰:「附辭會義□,務總綱領。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 棼絲之亂。」《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篇亦曰□:「凡制於文,先布其位,猶行陣 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范元實親炙山谷□,《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載其《潛溪 詩眼》發揮山谷「文章必謹佈置」之旨,舉少陵《贈韋見素》詩作例□,謂:「有如官 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亂。最得正體,為佈置之本。其他變體,奪乎天造,不 可以形器矣。□」夫「宅位」、「附會」、「布位」、「佈置」,皆「行布」之別名。 然《文心》所論,只是行布之常體;《潛溪》知常體之有變矣,又僅以無物之空言了事。 茲引而申之,以竟厥緒。 何汶《竹莊詩話》卷九引《詩事》曰:「荊公送人至清涼寺□,題詩壁間曰:『斷 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投老難堪與公別,倚崗從此望回轅。』『看上征鞍立 寺門』之句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斷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語耳。譬猶金玉,天下貴寶, 制以為器,須是安頓得宜,尤增其光輝。」《古詩歸》卷八陸雲《谷風》結句:「天地 則爾,戶庭已悠」,錘伯敬評□:「此二語若在當中,便不見高手,不可不知」;又謝 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錘評:「此中二句常語,移作起便 妙」。他如卷十一謝靈運《登池上樓》、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卷十四劉孝威 《望隔牆花》,《唐詩歸》卷六《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等篇評語不具舉。賀子翼《詩 筏》曰□:「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 詩雲(21):『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白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 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紀曉嵐《唐人試律說》 曰(22):「陳季《湘靈鼓瑟》(23):『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略同仲文『曲終人 不見,江上數峰青』(24)。然錢置於篇末,故有遠神,此置於聯中,不過尋常好句。西 河調度(入聲)之說(25),誠至論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悵矣秋 風時,余臨石頭瀨』,作發端則超妙,設在篇中則凡語。『客鬢行如此,滄波坐渺然』, 『問我何所適,天台訪石橋』,作頷聯則挺拔,在結句則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陳 簡齋《醉中》起句(26):「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紀曉嵐批:「十四字 之意;妙於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 試就數例論之。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猶夫荊公 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有當於劉彥和所謂「順序」、「無倒置」, 范元實所謂「正體」。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 手矣(參觀《管錐編》894—895頁、又1198頁)。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別》 曰:「萬裡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急雪脊 令相並影,驚風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一、二、三、四、 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 未為序倒而體乖也。然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雲、雨、雪、風四事, 分置前後半之兩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故劉范順序正體雲雲,僅「行布」之 粗淺者耳。山谷標「行布」之名,初未申說。顧觀其自運,且參之《詩事》、《詩歸》 等評騭語,則歷來名家,得於心而成於手者,固昭晰可征。因不憚煩而疏通證明之。古 人立言,往往於言中應有之義,蘊而不發,發而不盡。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27),至謂: 作者於已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參稽匯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鉤玄抉微,談藝者 亦足以發也。又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有曰:「詞意位置得當,文章 遂饒姿致。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於句尾,則風韻出焉。」或論 歐裡庇得斯悲劇中一句曰(28):「語本倫俗,而安插恰在好處,頓成偉詞」,正亦言行 布調度爾。(323—326頁) ヾ新補十:新的黃山谷詩補注第十個注。 ゝ次韻:步高荷詩韻作詩,高子勉:高荷字子勉。行布佺期近:高荷的詩在佈置安 排上接近唐詩人沈佺期。 ゞ任淵注,「行布」是佛教華嚴宗的意旨,華嚴宗分圓觸行布二門,行布指行列佈置。 々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解釋《楞伽經》的 說:行布是按次序排列,對句子說是按次序安排佈置。 ぁ釋志磐《佛祖統紀》:宋僧志磐撰《佛祖統紀》五十四卷,詳載天台一宗源流。 あ豫章黃先生:江西黃庭堅。《明皇真妃圖》:畫唐明皇太真紀子(楊貴妃)圖。 ぃ行布無韻:佈置得不生動。沉痾:嚴重的毛病。 い范元實《潛溪詩眼》:宋范溫字元實,著有《潛溪詩眼》,見郭紹虞《宋詩話輯 佚》。山谷,黃庭堅號山谷。 ぅ曾季狸:南宋曾季狸著《艇齋詩話》一卷。蘇子由:宋蘇轍字子由。韓子蒼:韓 駒字子蒼。儲光羲,唐代詩人,以田園詩著稱。 う《文心雕龍》:南北朝時梁劉勰著,講文學和文章的理論著作。宅位:《文心雕 龍﹒章句》裡講,按照情理來分篇章,按照言辭來分句子。附會:又《附會》裡講練意練辭。 □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安排情理有個處所,設置言辭有個位子,指分章分句。 □跗:花萼下的花房。萼:花瓣的外部。 □附辭:調整辭語,使不雜亂。會義:安排理義,使不顛倒。□《文鏡秘府論》: 日本僧遍照金剛結合唐代的詩論編著成的書。 □親炙山谷:親自接受黃庭堅的指教。 □胡仔、宋人,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正體:如造房屋, 廳堂房室各有定處。變體:如造園林,有各種變化,不按照廳堂房室。 □何汶:宋人,有《竹莊詩話》二十四卷。荊公:王安石號荊公。□《古詩歸》: 明鍾惺、譚元春合編。鍾惺字伯敬。下《古詩歸》同。 □賀子翼《詩筏》:不詳。 (21)鄭谷:晚唐詩人。 (22)紀曉嵐:清紀昀字曉嵐。 (23)陳季:盛唐詩人。 (24)仲文:錢起字仲文,中唐詩人。 (25)西河:清毛奇齡,號西河。調度,即安排佈置。 (26)陳簡齋:宋詩人陳與義字。 (27)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柏拉圖:古希臘哲學家。理念:柏拉圖提出理念 是獨立於個別事物及人類意識之外的實體,個別事物是理念的影子或摹本。 (28)歐裡庇得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 這一則講行布,錢先生考出行布這一辭是從佛經來的,佛經《楞迦經》裡有對行布 的解釋。行布即排行佈置。行布可以指畫裡的人物安排是否得當。范溫講詩文的佈置, 即行布。他在《潛溪詩眼》裡舉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頭說:「『胯胯不 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即下文「丈人試靜聽, 賤子請具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 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詩矣。」這裡講開頭點 明題旨:「儒冠多誤身」。下面一段講「儒冠」,一段講「誤身」,緊密聯繫。「然必 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指接下來說: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然宰相職存薦賢,不當徒 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 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將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 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 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是則可以相忘於江湖矣,故曰:『白鷗沒浩蕩,萬裡誰能馴』, 終焉。」范溫對這首詩的佈置,作了這樣細緻的說明,這就是行布,他稱為正體。但詩 並不都是這樣寫的,那他稱為變體。如杜甫《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這 首詩全詩主旨在末兩句,但開頭四句與結末兩句的關係,在若有若無之間。與前一首的 緊密聯繫不同。這又是一種結構,全詩先提出三個引興句,引出「擒賊先擒王」來,隱 寓「豈在多殺傷」意,在末句點明。上一首是敘事詩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懷詩的行布。 這是兩種不同體裁的不同佈置。 錢先生又引《古詩歸》舉陸雲《谷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按這詩作: 「閒居外物,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甕牖綢繆。和神當春,清節為秋。天地則爾,戶庭 已悠。」這詩寫幽居之樂,雖則貧困,用繩子作門樞,用甕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 秋天的清爽,天地是這樣,在戶庭裡已悠然自得。這個結尾,從上文的講春和秋來,所 以放在結末才好。又引謝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這首詩從 蟋蟀唱和勞者歌裡引出「有來起不疾,良游常蹉跎」,接下來自然寫到游西池的所見了。 這個開頭起到引發作用,所以放在開頭好。倘放在中間,就失去作用了。錢先生又稱 《唐詩歸》的《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的評語,詩作:「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 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鍾雲:「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換過,便不見手 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按這首詩,寫賀知 章辭官回鄉修道,開頭「遺榮」寫辭官,「入道」點明。次聯「豈不」句指「遺榮」, 「高尚心」指「入道。」後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門餞」指 「遺榮」,結合得緊密。對唐玄宗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更為突出。所以 鍾批認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換,對「遺榮期入道」的籠罩全篇就破壞了, 所以「便不見手段」了。 錢先生又結合絕句詩來發揮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詩,「看上征鞍立寺門」是 一篇中的警句,倘把這句作為結尾,作「斷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立在寺 門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斷蘆,野地的薺花,好像還有不盡的余味可供 體會。今把「倚崗從此望回轅」作結尾,點明在望他回來,已經點破了,余味就差了。 再像鄭谷詩,在傍晚的數聲羌笛中,「君向瀟湘我向秦」,寫出客中作別,似有無限情 意含蓄在內,所以好。倘把「君向瀟湘我向秦」,跟首句對調一下,作「數聲羌笛離亭 晚,揚子江頭楊柳春。」那末在離別的時候,看到滿目的楊柳春光,變成在贊賞春光, 沒有什麼離情別緒,情調完全不同了。錢先生又引試律作例。如同樣寫《湘靈鼓瑟》, 陳季的「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來陪襯彈瑟的音調,跟錢起的「曲終 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用江上峰青來做陪襯,意境相似。但錢起放在篇末。 就有余味。陳季放在篇中,下接「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就破壞了有余不盡 的意味。又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兩手尚堪杯酒用, 寸心唯是鬢毛知。嵇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萬裡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 悲。」這首詩的首聯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興亡事」這裡的「今」即指北宋的滅亡, 所以「茫茫遠望不勝悲」,首尾呼應。因此只能兩手持杯消愁,愁到發白,又和醉中相 應。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聯才顯得突出,放在詩中就不顯了。錢先生又引謝朓 《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認為「作發端則超妙」。 這詩寫謝朓在荊州隨王府,被長史王秀之所嫉。他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長江中航 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寫眼前所見。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這個開頭又跟結尾相呼應:「寄言罻 羅(張網捕鳥)者,廖廓已高翔。」即對嫉害他的人說的。這個開頭不能放到中間去。 (2) 《國朝詩別裁》卷一六梁佩蘭《秋夜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感賦》 五律發端雲ヾ:「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沈德潛批語:「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 其超。」即謂其能變「行布」之「常體」也。(《錢鍾書研究》8頁) ヾ《國朝詩別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潛選編。 梁佩蘭詩:「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黑夜時聞哭,悲風不待秋。海填精衛恨, 天墜杞人憂。一片□山月,空來照白頭。」沈德潛評:「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 此秘唐人後罕尋得者。」按這首詩是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時寫的。陳元 孝,是清陳恭尹字。恭尹有獨漉堂。恭尹父陳邦彥,明永明王時官兵科給事中,起兵與 陳子壯攻廣州,兵敗被殺。梁佩蘭這首詩,感陳邦彥的殉國。照這首詩看,應該從「海 填」「天墜」開頭,下接「黑夜」「悲風」一聯,再接「至今」「灑作」一聯,歸到 「一片」「空來」一聯。今把「至今」一聯作開頭,更能激動讀者,是安排得好,是講 究「行布」的,「行布」見上。這首詩寫亡明之痛,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初版本裡 選了,後來怕觸犯清廷之忌,把它刪了。故今商務本《清詩別裁》裡沒有這首詩。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