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八)論李賀詩的風格 牧之序昌谷詩,自「風檣陣馬」以至「牛鬼蛇神」數語,模寫長吉詩境,皆貼切無 溢美之詞。若下文雲:「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春之盎盎, 不足為其和;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則徒事排比,非復實錄矣。長吉詞詭調激,色 濃藻密,豈「迢迢」、「盎盎」、「明潔」之比。且按之先後,殊多矛盾。「雲煙綿聯」, 則非「明潔」也;「風檣陣馬」、「鯨呿鼇擲」,更非迢迢盎盎也。《閱微草堂筆記》 謂「秋墳鬼唱鮑家詩」,當是指鮑照,照有《代蒿裡行》、《代輓歌》。亦見《四庫總 目》卷一百五十。頗為知言。長吉於六代作家中,風格最近明遠,不特詩中說鬼已也。 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稱明遠曰:「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鍾嶸 《詩品》論明遠曰:「俶詭靡嫚,骨節強,驅邁疾。」與牧之「風檣陣馬、時色美女、 牛鬼蛇神」諸喻,含意暗合,諒非偶然矣。(47—48頁) 這一則結合杜牧《李長吉歌詩序》來評李賀詩的風格。杜牧序對李賀詩的評論,錢 先生認為有評得對的,即:「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 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ch□侈)殿,梗莽丘□,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 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指出李賀詩的種種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 是虛荒誕幻。按《文獻通考﹒經籍》稱:「宋景文諸公在館,嘗評唐人詩雲:『太白仙 才,長吉鬼才。」「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引李賀詩句「秋墳鬼唱鮑家詩」,指鮑照詩。 紀昀《四庫總目﹒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又如『秋墳鬼唱鮑家詩』,因鮑照有《代 蒿裡行》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墳,非真有唱詩事也。」這都說明李賀詩虛荒誕幻的 特點。錢先生也指出李賀在六朝作家中最近鮑照,除了在詩中說鬼外,「操調險急,雕 藻淫艷」也一樣。鍾嶸《詩品》講鮑照的「俶詭」即奇異,「靡嫚」即淫艷,「骨節強, 驅邁疾」,即「風檣陣馬」,說明李賀詩的風格與鮑照相近,不過李賀詩顯得比鮑照更 為怪誕,即用牛鬼蛇神來比。 鮑照《代蒿裡行》:「同盡無貴賤,殊願有窮伸。馳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結我 幽山駕,去此滿堂親。」又《代輓歌》:「埏門(墓門)只復閉,白蟻相將來。生時芳 蘭體,小蟲今為災。玄鬢無復根,枯髏依青苔。」都是吊死者的歌,沒有寫到鬼唱。李 賀的《秋來》:「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 囊。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首詩 寫一見秋風,驚心時光的消逝,卻說成「桐風」,即梧桐「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絡 緯啼寒素」即紡織娘(秋蟲)啼聲如促織。這樣寫顯得奇特。接下來講所作書無人觀賞, 徒飽蠹魚腹。思念至此,回腸亦牽而直。不說腸斷而說腸直,亦顯奇特。王琦註:「不 知幽風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書之客,若秋墳之鬼,有唱鮑家詩者,我知其恨血入 土,必不泯滅,歷千年之久,而化為碧玉者矣。」從鮑照詩看,只吊死者,沒有說秋墳 鬼唱詩,這是李賀的忽發奇想,這個聯想,聯到鬼的香魂吊作書之客,聯到恨血千年化 為碧玉。這樣的奇思幻想,又非鮑照所有了。 錢先生又評杜牧序中的話有不恰當的。即講李賀詩的情態不同於雲煙綿聯,李賀詩 的情思不同於水迢迢的綿遠,李賀詩的和煦,勝過春氣的盎然。李賀詩的格調,不同於 過秋天的明潔。李賀操調險急,不同於綿聯、綿遠的柔婉,李賀詩抒情淒苦,不同於春 光的和煦,李賀詩設想奇怪,不同於明潔。 錢先生稱李賀「若偶然諷喻,則又明白曉暢,如《馬詩》二十三絕,借題抒意,寄 托顯明。」如「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是帶銅聲。」後兩句指馬骨 堅勁,有如銅鐵,故敲瘦骨作銅聲。比喻人的有骨格,非平庸的人。又如「赤兔無人用, 當須呂布騎。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兒。」果下馬高三尺,乘之可於果樹下行。王琦註: 「此言奇俊之馬,非猛健之人不能駕馭。若其下乘,則蠻兒亦能驅使,以見逸材之士, 必不受凡庸之籠絡,亦有然者。」這類詩的用意比較明顯。但跟「煙雲綿聯」,「水之 迢迢」,「春之盎盎」還是不同,跟「秋之明潔」也有差異。所以杜牧這幾句話用來指 李賀詩不夠確切。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