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五)論黃庭堅詩 《桐江集》卷五引劉元輝《讀坡詩》雲ヾ:「詩不宗風雅,其詩未足多。氣如存篤 厚,詞豈涉譏呵。饒舌空吾悔,吹毛奈汝何。為言同道者,未許學東坡。」遺山薄江西 派,而評東坡語則與江西派議論全同。遺山既謂坡詩不能近古而盡雅,故論山谷亦曰: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裡人。」山谷學杜, 人所共知;山谷學義山,則朱少章弁《風月堂詩話》卷下始親切言之ゝ,所謂:「山谷 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少章《詩話》為羈金時所作;遺山敬事之王若虛《滹 南遺老集》卷四十已引此語而駁之ゞ,謂昆體工夫與老杜境界,「如東食西宿,不可相 兼」,足見朱書當時流傳北方。《中州集》卷十亦選有少章詩々,《小傳》並曰:「有 《風月堂詩話》行於世。」則遺山作此絕時,意中必有少章語在;施注漫不之省,乃引 後山學山谷語以注第三句。少章《詩話》以後,持此論者不乏。許覬《彥周詩話》以義 山、山谷並舉ぁ,謂學二家,「可去淺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詠雪》 七律批雲あ:「山谷之奇,有昆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其巧者如作謎然,疏疏密密一 聯,亦雪謎也」;《桐江集》卷四《跋許萬松詩》雲:「山谷詩本老杜,骨法有庾開府, 有李玉溪,有元次山。ぃ」即貶斥山谷如張戒,其《歲寒堂詩話》卷上論詩之「有邪思」 者い,亦舉山谷以繼義山,謂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152—153頁) ヾ《桐江集》八卷,元代方回撰。 ゝ朱少章:宋朱弁字,有《風月堂詩話》二卷。 ゞ王若虛:金人,有《滹南遺老集》四十五卷。 々《中州集》:十卷,金元好問編。 ぁ許覬:字彥周,宋人,有《彥周詩話》一卷。 あ《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編。 ぃ庾開府:庾信在北周,官開府儀同三司,人稱庾開府。李玉溪:李商隱,號玉溪 生。元次山:元結字。 い張戒:宋人,有《歲寒堂詩話》二卷。 這一則,主要論黃庭堅詩,講到對黃詩的一種評價。先從論蘇軾詩談起,引了方回 在《桐江集》卷五裡引劉元輝的詩,這首詩批評蘇軾詩,涉於譏呵,吹毛求疵,不厚道, 不要學蘇軾這種作風。再講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 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即認為蘇軾門下倘真有忠臣,豈肯讓蘇軾 詩百態新呢?即認為蘇詩的「百態新」,「不能近古而盡雅」。所以元好問評黃庭堅詩: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即認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在精純方面全失 李商隱,這是不滿意黃庭堅詩的失去古雅精純。但又說:「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西江 社裡人。」論詩寧可向黃庭堅拜,即認為黃庭堅詩還可取,江西派詩更不如了。這裡認 為黃庭堅詩跟杜甫、李商隱的詩不同。但錢先生在《宋詩選注﹒黃庭堅》篇裡說:「他 是『江西詩社宗派』的開創人,生前跟蘇軾齊名,死後給他的徒子法孫推崇為杜甫的繼 承者。」所以錢先生說:「山谷學杜,人所共知。」錢先生又引朱弁說:「山谷以昆體 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又稱王若虛駁這話,認為昆體工夫與老杜境界不同,不可相 兼。錢先生認為元好問「蘇門果有忠臣在」,含有批評朱弁的話的意思,即黃庭堅不能 真正學習杜甫與李商隱,所以不能糾正蘇詩的不足處。因此認為施注引後山學山谷語來 作注為不合。按施國祁注第三句說:「無己(陳後山)雲:魯直(黃庭堅)長於詩詞, 秦(觀)晁(無咎)長於議論,文潛(張耒)雲:長公(蘇軾)波濤萬頃海,少公(蘇 轍)峭拔千尋麓,黃君(庭堅)蕭蕭日下鶴,陳子(師道)峭峭霜中竹,秦(觀)文蒨 麗舒桃李,晁(無咎)論崢嶸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長,雖蘇門不能兼全也。」這個 注說蘇軾門下人各有各的長處,不能兼備蘇軾的各種長處。錢先生認為這個注不符合元 好問詩的原意,元好問詩是批評蘇詩不能近古而盡雅,所以這個注全不對頭。 錢先生又對朱弁講的「山谷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的看法,認為也有持此 論的。如許覬《彥周詩話》說:「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大可惡。客問何從去之,僕 曰:『熟讀唐李義山詩與本朝黃魯直詩而深思焉,則去也。』」即把李商隱與黃庭堅相 提並論,即「山谷以昆體工夫」的意思。又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黃庭堅《詠雪 呈吳廣平公》:「春寒晴碧去飛雪,忽憶江清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 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政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方回評: 「山谷之奇,有昆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其巧者如作謎然。此一聯(夜聽一聯)亦雪謎 也,學者未可遽非之。下一聯『婆娑舞』、『頃刻花』則妙矣。」這裡即認為「有昆體 之變」,即用昆體工夫加以變化,即不點明雪,寫出疏疏密密的聲音,整整斜斜的下雪 形態,即認為這樣寫為昆體工夫。方回又說:「山谷詩本老杜,骨法有庾開府,有李玉 溪,有元次山。」這裡說的骨法,即劉勰《文心雕龍﹒風骨》裡講的「骨」:「沉吟舖 辭,莫先於骨」,「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骨法指用辭說,有庾信、李商隱、元結。 用辭有庾信、李商隱,當指清新、綺麗說的;有元結,當指勁健說的。綺麗當指張戒說 的:「冶容太甚」。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元好問為什麼說「論詩寧下涪翁拜」,即寧可拜黃庭堅呢?錢 先生在《宋詩選注﹒黃庭堅》裡又說:「他(黃庭堅)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 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 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在他的許多關於詩文的議論裡, 這一段話最起影響,最足以解釋他自己的風格。」這段話裡提出「真能陶冶萬物」,這 是創造,在創造出意象後再用陳言來表達。元好問的寧可拜涪翁,當由於他的「真能陶 冶萬物」的緣故吧。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