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八)論竟陵派詩 竟陵派鍾譚輩自作詩ヾ,多不能成語,才情詞氣,蓋遠在公安三袁之下ゝ。友夏 《岳歸堂稿》以前詩,與伯敬同格,佳者庶幾清秀簡雋,劣者不過酸寒貧薄。《岳歸堂 稿》乃欲自出手眼,別開門戶,由險澀以求深厚,遂至於悠晦不通矣。牧齋《歷朝詩》 ゞ丁集卷十二力斥友夏「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篇不破碎斷落」,惜未分別《岳歸》 前後言之。友夏以「簡遠」名堂,伯敬以「隱秀」名軒,宜易地以處,換名相呼。伯敬 欲為簡遠,每成促窘;友夏頗希隱秀,只得扞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為浪仙之寒々: 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東野之瘦。如《糴米》詩之「獨飽看人饑,腹充神不完」,絕似 東野。《拜伯敬墓過其五弟家》之「磬聲知世短,墨跡引心遐」,《齋堂秋宿》之「蟲 響如成世」,又酷肖陳散厚ぁ。然唐人律詩中最似竟陵者,非浪仙、武功あ,而為劉得 仁、喻鳧。(102頁) ヾ竟陵派鍾譚:鍾惺字伯敬,有《隱秀軒集》。分天、地、玄、黃……三十三集。 譚元者字友夏,有《岳歸堂集》十卷。兩人皆竟陵人,因稱他們提倡的詩為竟陵派。 ゝ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皆公安人,因稱公安三袁,他們提倡的 詩稱公安派。 ゞ牧齋《歷朝詩》:錢謙益字牧齋,有《列朝詩集》甲乙丙丁等六集。又《歷朝詩 集小傳》十卷。 々浪仙:賈島字。東野:孟郊字。 ぁ陳散原:陳三立,號散原老人,清末詩人。 あ武功:姚合,唐詩人。授武功主簿,世稱姚武功。 這一則講竟陵派鍾惺、譚元春的詩。錢先生先講譚元春的《岳歸堂稿》,認為早期 的詩,佳者近於清秀簡俊。如《譚友夏合集》卷一《馬仲良邀餞同茅老若賦﹒亭皋木葉 下》: 秋風帶早寒,吹君鄰家樹。葉葉望遠吹,在君階下遇。本與葉相別,飄焉牆瓦赴。 颯沓散秋回,非為霜所誤。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幕。 這詩賦「亭皋木葉下」,是寫秋景,又是餞別,從木葉下寫到將與友人分別的「如 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再結到「同心照遲暮」上去。是寫得比較清秀的。再看他後 來所作,如《譚友夏合集》卷二十一《德山》: 維舟無所住,深入亂雲間。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顏。塔靈抽寸寸,碑晦想班班。 秘密聞幽鳥,威儀見別山。穿筠不願盡,烹蕨有時還。移步孤峰下,如同樹影閒。 這首詩寫停船登山入寺,用「江水」來比「高僧性」,意義不明。用「梨花」來比 「古佛顏」,當比白。「塔靈抽寸寸」,自註:「周金剛自言,塔長三寸,我當再來。 今一寸矣。」這個注不可解,塔高有一定,怎麼會長高一寸?「碑晦」意義不明,「晦」 是「晦明陰雨」的「晦」,如日暮的陰晦,碑怎麼晦,倘碑字剝落不明,又怎麼「想班 班」?「鳥鳴山更幽」,是山幽而非鳥幽,何以稱「幽鳥」?聽鳥鳴並不「秘密」,何 以稱「秘密」?廟裡有高僧,怎麼稱「烹蕨有時還」?這就「幽晦不通矣。」不過譚元 春後來的詩,也有明通的,如《譚友夏合集》卷二十一《懷楊修齡先生》: 一詩曾寄到園林,三載懷中未報音。聞議沙場徒氣塞,若歸原野本情深。德山風雨 吹秋舫,穿石雲濤漲古琴。聞卻此人邊事急,明君何可但無心。 這首詩寫得清新,說對方有詩寄來,藏在懷中三年未報。對方有將才,所以他議論 邊疆戰事,徒然氣塞,感歎朝廷不用他去守邊疆,倘然歸隱原野本有報國深情。歸隱到 德山是坐船歸來的,只剩風雨吹秋舫。彈奏古琴的聲音與穿石雲濤相應。閒卻此人不用, 使邊報緊急,君王怎麼可以無心拋棄他呢?從這裡看,他後期的詩也有清新的。因此, 餞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的《譚解元元春》,評譚元春詩:「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 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語,以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彌淺;寫可解不解之景,以為物外 之象,不知求新而轉陳。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一篇章不破碎斷落。一言之內,意義 違反,如隔燕吳;數行之中,詞旨蒙晦,莫辨阡陌。」這樣的批評,指譚詩中有些詩或 句是可以的,指所有的詩是不確的。 再看鍾惺的詩,如《隱秀軒詩﹒地集》的《六月初五夜月》: 長夏不肯晚,既晚亦蒼涼。涼色已堪悅,況此纖月光。初生如新水,清淺半東牆。 尋常如乍見,悲喜觸中腸。對月本佳況,鄉思亦無方,且復共明月,無為念故鄉。 這首詩寫得清真,並不晦澀。他的詩也確有晦澀的,如《隱秀軒詩﹒黃集》的《夜》 (十月十五夜,舟已過德州,泊柿林作)。 天寒無不深,不獨夜沉沉。難道潮非水,何因風過林。戲拈生滅候,靜閱寂喧音。 到眼沙邊月,幽人忽會心。 這裡的「夜沉沉」指夜深,但說「天寒無不深」,即不僅夜深,別的一切都深,這 話不好理解。「難道」一聯費解,難道潮不是水,為什麼風吹過林。「風過林」指起風 了,有風就有浪,這跟「難道」句無關。有風起浪,這是浪,不是潮,潮的來去有定時, 與風無關。這一聯不可解。下聯的「生滅候」「寂喧音」,從「風過林」來,這是風生, 風生則林喧。松風定即風「滅」,風定即音寂,這和「風過林」結合。但上兩聯有不可 解處。鍾惺後期的詩也有清真的,如《隱秀軒詩﹒宇集》的《春幕看桃花宿王氏山莊作》: 春遍郊原恐易終,人情爭向數朝紅。曾經詠賞心尤戀,未接香光魂早通。山月一更 風雨後,園花半日霽陰中。忍看歸路飛飛處,較昨來時已不同。 這首詩寫得明白,「數朝紅」,即數朝的紅桃花,說明紅桃容易謝落。「未接香光」 的「香光」指桃花,如《詩經﹒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用灼灼來形容桃花, 即指它的光。桃花是花,所以連帶提個「香」字。經過一更風雨,「飛飛」正指花謝花 飛了。這首比較清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鍾提學惺》說:「余嘗論近代之詩,抉 摘洗削,以淒聲寒魄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焦音促節為能,此兵象也。」又稱 「其所謂深幽孤峭者,如木客(山中怪物)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 如幻而之鬼國。」這就說得過分了。錢先生指出:「伯敬欲為簡遠,每成促窘;友夏頗 希隱秀,只得扞格』,就跟錢謙益的攻擊大不同了。錢先生又用孟郊的寒、賈島的瘦來 比鍾譚兩人的詩,是有所肯定的。 錢先生又指出劉得仁、喻鳧的詩似鍾、譚。如劉得仁的《宿僧院》: 禪地無塵夜,焚香話所歸。樹搖幽鳥夢,螢入空僧衣。破月斜天半,高河下露微。 翻令嫌白日,動即與心違。 喻鳧的《題翠微寺》: 沿溪又涉巔,始喜入前軒。鐘度鳥沉壑,殿扃雲濕幡。涼泉墮眾石,古木徹疏猿。 月上僧階近,斯游豈易言。 這兩首詩,中間四聯寫景,寫得深細有特色,不同一般的泛泛而談,頗近竟陵派詩。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