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二一)論葉燮詩 葉星期與孟舉同鄉友好,《黃葉村莊詩集》有星期序,星期作《原詩》ヾ,謂: 「宋詩不亞唐人,譬之石中有寶,不穿鑿則寶不出」;「昌黎乃宋詩之祖,與杜蘇並樹 千古」;「議論為詩,杜甫最多,李杜皆以文為詩」;又謂:「嚴滄浪、高廷禮為詩道 罪人」ゝ,夫嚴高皆力倡盛唐詩者也。自作《己畦詩集》,尖刻瘦仄,顯然宋格,《兩 浙輶軒錄》ゞ卷五引鄧漢儀曰:「燮詩以險怪為工」。又引錢仁榮曰:「燮詩不驚人不 道」,蓋少見多怪,不知其師法所在也。沈歸愚為星期弟子々,漁洋所謂「橫山門下, 尚有詩人」者。按見《竹嘯軒詩鈔》卷七。《國朝詩別裁》記葉氏論詩語:「一曰生, 二曰新,三曰深」,與歸愚說詩,不啻冰炭。師為狂猖,弟則鄉願;歸愚謹飭,不忍攻 其函丈,謝厥本師,遂力為之諱。《國朝詩別裁》論《己畦集》、《原詩》語,皆飾詞 也。歸愚宗仰盛唐,故作《葉先生傳》、《己畦詩集序》,雖言橫山詩『好新」,而復 稱其「氣盛」,且記其尊杜、韓、蘇三人。按《己畦文集》卷八《密游集序》推陶、杜、 韓、蘇為極至,然《己畦詩集》雖屢有和杜、韓、蘇之作,而纖密無氣韻,與孟舉、晚 村作風相類ぁ。歸愚之言,失之甚遠。《文集》卷八《百家唐詩序》謂:「貞元、元和 時,韓、柳、劉、錢、元、白鑿險出奇,為古今詩運關鍵。後人稱詩,胸無成識,謂為 中唐,不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獨,後此千百年,無不從是以為 斷」雲雲,是以「中唐」之「中」,為「如日中天」之「中」,凌駕盛唐而上。豈歸愚 師法所在乎,不曰開元,而曰貞元、元和之際,又隱開同光詩派「三元」並推之說矣あ。 (144—145頁) ヾ葉星期:葉燮字,號己畦,人稱橫山先生。有《原詩》四卷、《己畦詩文集》二 十一卷。孟舉:吳之振字,號黃葉村農,有《黃葉村莊詩集》十卷。 ゝ高廷禮:高發字,有《唐詩品匯》九十卷。 ゞ《兩浙輶軒錄》:四十卷,清阮元輯。 々沈歸愚:沈德潛字,有《國朝詩別裁》三十二卷,《竹嘯軒詩抄》十八卷。 ぁ晚村:清呂留良號,有《呂晚村文集》八卷。 あ三元並推之說:晚清陳衍主宋詩,謂「詩莫盛於三元」,三元指上元開元,中元 元和(指唐詩),下元元祐(指宋詩)。當時稱這派詩為同光體,實主宋詩。 這一則講清人葉燮的詩論和詩。葉燮推重宋詩,認為宋詩不次於唐詩。貶宋詩的, 稱宋人以議論為詩的缺點,葉燮認為議論為詩,杜甫最多,不應貶。又貶宋人以文為詩, 葉燮認為李杜皆以文為詩。貶宋詩的有嚴羽、高發,所以葉燮以嚴、高為詩道罪人。葉 燮認為「議論為詩,杜甫最多。」杜甫的抒情詩,在議論中抒發強烈的感情,所以仍是 詩,不同於空談理論。如《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 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 雄淚滿襟。」這首詩,後四句是議論。但這四句的議論是從謁武侯祠,看到了武侯祠的 柏森森,及映階碧草和聽到隔葉黃鸝,引起「自春色」 「空好音」的感觸,發出了對諸葛亮的深厚激情,因此概括他的一生才有「三顧頻 煩」一聯,引起對諸葛亮無限崇敬悲切的心情,才有「出師未捷」一聯。在這四句的議 論裡充滿激情,所以是強烈的抒情詩。杜詩的議論都是這樣的。蘇軾的議論,如《題西 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後兩句是議論,但這個議論,是從蘇軾身在廬山的感受中體會到的一種哲理,不是抽像 的議論,是結合形象的一種感觸,是頗近於理趣的詩。葉燮肯定以議論為詩,當從這樣 的角度來理解。 再說葉燮的詩,沈德潛《清詩別裁》裡說:「先生論詩,一曰新,一曰深。凡一切 庸熟陳舊浮淺語,須掃而空之。今觀其集中諸作,意必鉤玄,語必獨造,寧不諧俗,不 肯隨俗,戛戛於諸名家中,能拔戟自成一隊者。」如《楊花》:「小蠻腰瘦不勝情,斷 粉飄雲殢舞裍。莫使漫天飛不住,樓中尚有未歸人。」這是詠柳絮,從白居易的「楊柳 小蠻腰」來,用小蠻腰來比柳條,把斷粉飄雲來比柳絮,結合小蠻在裍席上舞,說成殢 留在舞裍上。再結合王昌齡《閨怨》:「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所以說 「莫使漫天飛不住,樓中尚有未歸人。」又如《梅花開到九分》:「亞枝低拂碧窗紗, 鏤月烘霞日日加。祝汝一分留作伴,可憐處士已無家。」沈德潛評:「從九分著意,不 忍卒讀。」因為梅花已開到九分,所以提出「一分留作伴」。這就是尖新之句,顯然宋 詩格調。有人怪他「以險怪為工」,不知這正是宋詩格調,所以稱為「少見多怪」。沈 德潛是宗唐詩的,所以跟葉燮的宗宋詩,「不啻冰炭。」但沈德潛不忍攻擊老師,替他 回護,說他推尊杜、韓,錢先生指出,葉燮和杜韓之作,纖密無氣韻,還不是唐詩格調。 後人推重中唐詩為古今百代之中最佳,可作為晚清同光體詩的推重「三元」的先聲,同 光體也是推重宋詩的。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