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二八)評黃遵憲詩 (1) 近人論詩界維新,必推黃公度ヾ。《人境廬詩》奇才大句,自為作手。五古議論縱 橫,近隨園、甌北ゝ;歌行舖比翻騰處似舒鐵雲ゞ;七絕則龔定庵々。取徑實不甚高, 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尹師魯論王勝之文曰ぁ:「贍而不流」;公度其不 免於流者乎。大膽為文處,亦無以過其鄉宋芷灣あ。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電 化諸學,以為點綴,而於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 新理致。譬如《番客篇》,不過胡稚威《海賈詩》ぃ。《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不 過《淮南子﹒俶真訓》所謂い:「槐榆與桔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而為一家」; 查初白《菊瓶插梅》詩所謂ぅ:「高士累朝多合傳,佳人絕代少同時」;公度生於海通 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而曰「黃白黑種同一國」耳。凡新學而稍知存古,與 夫舊學而強欲趨時者,皆好公度。蓋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使西故,亦猶參軍蠻語 作詩う,仍是用佛典梵語之結習而已。(23—24頁) ヾ黃公度:黃遵憲字,清末詩人。著有《入境廬詩草》十一卷。 ゝ隨園:清袁枚字子才,有隨園別墅,著有《隨園詩話》十六卷,補遺十卷。《小 倉山房詩集》二十六卷。甌北:清趙翼號,著有《甌北詩話》十卷,續二卷,《甌北集》 五十三卷。 ゞ舒鐵雲:清舒位字,著《瓶水齋詩集》十六卷。 々龔定庵:清龔自珍號,著有《定庵文集》三卷及《龔定庵全集》。 ぁ尹師魯:宋尹洙字,撰《河南集》二十七卷。王勝之:宋王益柔字。 あ宋芷灣:清宋湘字,撰《紅杏三房詩》五卷。 ぃ胡稚威:清胡天游字,撰《石笥山房文集》六卷,詩集十二卷。 い《淮南子》:漢淮南王劉安撰《淮南子》二十卷。 ぅ查初白:清查慎行字,著《敬業堂集》五十卷。 う參軍蠻語作詩:《世說新語﹒排調》:「郝隆為桓公(溫)南蠻參軍,三月三日 會,作詩。攬筆便作一句雲:『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 魚為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 這一則講清末黃遵憲的詩。在康有為、梁啟超提倡維新運動時期,康有為在《與菽 園論詩》中說:「新世魂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主張在詩歌上融合歐亞,創造 異境新聲。梁啟超與夏曾佑、譚嗣同等提倡「詩界革命」。梁啟超《夏威夷游記》中說: 「欲為詩界之哥倫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 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成其為詩。」「時彥中能為詩人之詩,而銳意欲造新國者,莫如 黃公度。」錢先生認為「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使西故」,所以稱他們為「詩界維 新」,不稱為「詩界革命」。錢先生推「《人境廬詩》奇才大句,自為作手。」黃遵憲 的「奇才大句」是怎樣造成的?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寫:「僕嘗以為詩之外 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於胸中設一詩境:一曰, 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 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於周秦諸子 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於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 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 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 我之詩。」康有為《人境廬詩草序》:「及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國之學,採歐美人之 長,薈萃熔鑄而自得之。尤倜儻自負,橫覽舉國,自以無比。而詩之精深華妙,異境日 辟,如游海島,仙山樓閣,瑤花縞鶴,無非珍奇矣。」這樣推重黃遵憲的詩。錢先生有 不同看法。認為他的五古議論縱橫,近袁枚趙翼,歌行舖比翻騰處似舒位,七絕則龔自 珍。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大膽為文,亦無以過其鄉宋湘。對於「無以過 其鄉宋芷灣」的評語,錢仲聯先生說:「以單行之氣運用於七律,正是宋湘詩的專長, 而作者生長在宋湘的家鄉,很早從《紅杏山房詩》中有所濡染,也是無可置疑的,所以 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如《武夷道中作》等五律裡,還明顯地保存著學習宋湘詩的痕跡。」 (《人境廬詩草箋注》前言)至於「傖氣尚存,每成俗艷」的評語,又見下論黃遵憲詩。 錢先生對別人贊黃遵憲詩的新境界、新意境有不同看法,認為「差能說西洋制度名 物,掎摭聲光化電諸學,以為點綴,而於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 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錢先生論嚴復、王國維詩,就是從新理致著眼的。這樣觀察, 就比較深刻了。推重黃遵憲詩有新理想的,如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鏡廬集》 中有一詩,題為《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參以西人植物學、化學、生 理學說,實足為詩界開一新壁壘。」又像(番客篇》,寫南洋華僑風俗及其悲慘遭遇。 這些詩就是寫新內容的。錢先生認為這些詩還沒有新理致。錢先生認為《番客篇》,不 過像胡稚威的《海賈詩》,寫海上商人的生活。像《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黃遵 憲在新加坡華僑佘山樓養病,那裡「雜花滿樹,無冬無夏,余手摘蓮菊桃李同供瓶中。」 見《己亥雜詩》自注)以蓮菊桃花合在一起來抒發不同種族的團結思想,像《淮南子﹒ 俶真訓》裡以「槐榆與桔柚」合在一起,來比把苗族遷到三危,使苗族與三危地區的人 合為一家;像查初白《菊瓶插梅》,來比高士合傳,佳人同時。不過黃遵憲生在清末, 所以不說「有苗三危通一家」,而說「黃白黑種同一國」了。這是說,黃遵憲詩裡寫的, 類似的內容前人也有寫過,不過時代不同,說法稍有不同罷了。又提到「贍而不流」, 說黃遵憲的詩,贍而不免於流。即內容豐富而文辭不夠凝煉吧。 (2) 評黃公度詩一節,詞氣率略,鄙意未申。吳雨僧先生頗致不滿ヾ,嘗謂余曰:「 『新學而稍知存古』,亦大佳事。子持論無乃太苛乎。」先生素推崇公度,曩在清華大 學為外語系講授中國舊詩,以公度之作為津梁。余事不掛心,鬼來擘口,悚謝而已。錢 君仲聯箋注《人境廬詩》ゝ,精博可追馮氏父子之注玉溪、東坡ゞ,自撰《夢苕庵詩話》, 亦摘取余評公度「俗艷」一語,微示取瑟而歌之意々。胡步曾先生命余訂其《懺庵詩》 ぁ,因道及《談藝錄》,甚許此節。先生論詩,初與胡適之矛盾相攻,後與雨僧先生鑿 枘不合,二人之所是,先生輒非之;余未渠以其言自壯也。余於晚清詩家,推江駔叔與 公度如使君與操あ。駔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無妨二人之為霸才健筆。乾 嘉以後,隨園、甌北、仲則,船山、□ 伽、鐵雲之體ぃ,匯合成風;流利輕巧,不矜格 調,用書卷而勿事僻澀,寫性靈而無忌纖佻。如公度鄉獻《楚庭耆舊遺詩》中篇什い, 多屬此體。公度所刪少作,輯入《人境廬集外詩》者,正是此體。江駔叔力矯之,同光 體作者力矯之,王壬秋、鄧彌之亦力矯之ぅ;均抗志希古,欲回波斷流。公度獨不絕俗 違時而竟超群出類,斯尤難能罕覯矣。其《自序》有曰:「其煉格也,自曹、鮑、陶、 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豈非明示愛古人而不薄近人哉。道廣用宏,與駔 叔之昌言:「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符兆綸《卓峰堂詩鈔》弁首駔叔序う,參觀 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卷二《與梁禮堂書》)□,區以別矣。梁任公以夏穗卿、蔣觀 雲與公度並稱「詩界三傑」□,余所睹夏蔣二人詩,似尚不成章。邱滄海雖與公度唱酬 □,亦未許比肩爭出手。余稱王靜庵以西方義理入詩,公度無是,非謂靜庵優於公度, 三峽水固不與九溪十八澗爭幽蒨清冷也。觀《人境廬集外詩》,則知公度入手取徑。後 來學養大進,而習氣猶余,熟處難忘,倘得滄浪其人,或當據以析骨肉而還父母乎。輯 者不甚解事。如《春陰》七律四首,乃腰斬為七絕八首;《新嫁娘詩》五十一首自是香 奩擬想之詞,「閨艷秦聲」之屬,乃認作自述,至據公度生子之年編次。此類皆令人駭 笑,亟待訂正。《日本雜事詩》端賴自注,櫝勝於珠。假吾國典實,述東瀛風土,事誠 匪易,詩故難工。如第五十九首詠女學生雲:「捧書長跪借紅毹,吟罷拈針弄繡繻。歸 向爺娘索花果,偷閒鉤出地球圖。」按宋芷灣《紅杏山房詩草》卷三《憶少年》第二首 雲□:「世間何物是文章,提筆直書五六行。偷見先生嘻一笑,娘前索果索衣裳。」公 度似隱師其意,扯湊完篇,整者碎而利者鈍矣。(347—348頁) ヾ吳雨僧:吳宓字。曾任清華大學教授。 ゝ錢仲聯:錢萼孫字,東吳大學教授。有《人境廬詩箋注》。 ゞ馮氏父子:清馮浩注李商隱詩,有《玉溪生詩集箋注》。馮應榴注蘇軾詩,有 《蘇文忠公詩合注》。 々取瑟而歌:《論語﹒陽貨》:「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 而歌,使之聞之。」 ぁ胡步曾:胡先驌字,曾任東南大學教授。 あ江駔叔:清江湜字,有《伏敔堂為錄》十五卷,《續錄》四卷。 ぃ隨園、甌北、仲則、船山、□伽,鐵雲:袁枚、趙翼、黃景仁、張問陶、郭□、舒位。 い《楚庭耆舊遺詩》:前集二十一卷,清伍崇耀輯。 ぅ王壬秋、鄧彌之:王闓運、鄧輔綸。 う符兆綸:有《卓峰草堂詩抄》二十卷。 □謝章鋌:有《賭棋山莊文集》七卷。 □任公:梁啟超字。夏穗卿:夏曾佑。蔣觀雲:蔣智山。 □邱滄海:邱逢甲號。 □宋芷灣:宋湘號,有《紅杏山房詩抄》十三卷。 這一則再論黃遵憲詩。錢先生在上一則裡論黃遵憲詩,評他「傖氣尚存,每成俗艷」。 錢先生在清華大學念書時,老師吳宓是不贊成這樣批評的,吳宓《人境廬詩草自序跋》: 「謹按嘉應黃公度先生,為中國近世大詩家。《人境廬集》,久已流傳,膾炙人口。二 十余年前,梁任公嘗稱其最能以新思想新事物熔入舊風格,推為詩界革新之導師。」錢 仲聯《夢苕庵詩話》稱:「《人境廬詩》,論者毀譽參半,如梁任公、胡適之輩,則推 之為大家。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以為疵累百出,謬戾乖張。錢鍾書則又以卑格俗艷評 之。予以為論公度詩,當著眼大處,不當於小節處作吹毛之求。其天骨開張、大氣包舉 者,真能於古人外獨辟町畦。撫時感事之作,悲壯激越,傳之他年,足當詩史。至論功 力之深淺,則晚清做宋人詩一派,盡有勝之者。公度之長處,固不在此也。」這裡不同 意貶低黃遵憲詩的說法,包括「卑格」「俗艷」的說法在內,但並不具體批駁,所謂 「取瑟而歌」之意。胡先驌(字步曾)《讀鄭子尹巢經巢詩集》:「梁任公所著《清代 學術概論》雲:『直至末季,始有金和、黃遵憲、康有為,元氣淋漓,卓然稱大家。』 此語大足以證明任公之於詩實淺嘗者也。」「黃公度、康更生之詩,大氣磅礡則有之, 然過欠剪裁,瑕累百出,殊未足稱元氣淋漓也。」徐英《論近代國學》:「金和、黃遵 憲、康有為之詩,謬戾乖張,醜怪已極。而梁啟超謂其元氣淋漓,卓然大家。阿其所好, 非通論也。」這是對黃遵憲詩本有不同評價。 錢先生又稱:「余於晚清詩家,推江駔叔與公度如使君與操。」曹操煮酒論英雄, 稱:「天下英雄,惟使君(劉備)與操耳。」認為江湜與黃遵憲詩可以匹敵。邵祖平 《無盡藏齋詩話》,稱江湜《伏敔堂詩錄》:「大概長處在意致新緩,氣勢流暢,隨筆 寫來,不窘篇幅。而短則在貪多就熟,步驟太快。步驟太快之病,比之作山陰道上客, 光景雖好,終嫌行步匆忙,不能深細領略也。」錢先生稱黃遵憲詩贍而不免於流,江湜 詩也這樣,「貪多就熟,步驟太快」,贍即多,步驟太快即不免於流了。 錢先生又講黃遵憲時與乾嘉以後時的風氣,認為乾嘉以後各家的詩,形成一種風氣, 流利輕巧,不矜格調,寫性靈忌纖佻。遵憲少作也近這種風格。黃遵憲後來的詩,「不 絕俗違時而竟超群出類」,即不反對這種風氣,卻能夠超群出類。他怎樣超群出類?錢 仲聯說:「在黃遵憲當時的中國詩壇,籠罩著濃厚的復古雲霧。主要出現了這樣幾個流 派:一是模仿漢魏六朝的湖湘派,以鄧輔綸、王闓運為首;一是模仿宋詩的江西派和閩 派,當時號稱『同光體』,以陳三立、沈曾植、陳衍為首;一是標榜唐人風格的,以張 之洞為首,他的門人樊增祥、易順鼎隸屬於這一派;一是模仿西昆體的,以李希聖、曾 廣鈞、曹元忠為首。『同光體』在這個時期獨占上風。這些流派,模古的目標不同,其 為模古則一。」「遵憲自稱他的詩為『新派詩』。」(《人境廬詩草箋注》前言)黃遵 憲的詩不同於當時幾派的模仿古人。錢先生又指出:「其《自序》有曰:『其煉格也, 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豈非明示愛古人而不薄近人哉。 道廣用宏」,所以又和江湜不同,能「超群出類」。 錢先生又稱黃遵憲大膽為文處,無以過其鄉宋湘的詩。按顧純《紅杏山房詩抄題辭》: 「淋漓元氣,充塞高厚。人隨化運,孰能窺牖?有大力者,負之而走。陶冶在心,端倪 在手。或一卷書,或一杯酒。興來莫遏,揮斥萬有。」這裡講的,跟黃遵憲詩有一致處。 如「元氣淋漓」,「人隨化運」,「揮斥萬有」都是。這裡又指出黃遵憲《日本雜事詩》 詠女學生一首,仿宋湘《憶少年》,但宋湘是反映少年時生活,是確切的。黃遵憲缺乏 日本女學生生活,所以扯湊完篇,顯得「整者碎而利者鈍」了。又稱他的《新嫁娘詩》 是「閨艷秦聲」之屬。錢先生評黃遵憲詩的「俗艷」,或指這一部分的詩。黃遵憲自序 稱「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但也說「然余固 有志焉而未能逮也」,他自認為沒有達到。錢先生認為他的五古近袁枚、趙翼,歌行似 舒位,七絕則龔自珍,取徑實不甚高,並沒有做到從陶、謝、李、杜、韓、蘇煉格,所 以說他「格卑」。大膽為文處,不超過宋湘,不能改變「格卑」的評語。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