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三)詩中理語 子才所稱「詩中理語」,皆屬人事中箴規。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一以駁嚴滄浪 「詩有別趣非關理」開宗明義ヾ,曰:「然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如元次山《春陵行》、 孟東野《游子行》、韓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憫農濟》ゝ,真是六經鼓吹。」是亦 只以「理」作道德解會。黃白山《載酒園詩評》卷上駁之曰ゞ:「滄浪理字原說得輕泛, 只當作實事二字看,後人誤將此字太煞認真,全失滄浪本意」;卷下論陸魯望《自遣》 七絕又曰々:「此滄浪所謂無理而有趣者,理字只如此看,非以鼓吹經史、裨補風化為 理也。」其駁黃公解「理」字太隘,是也。然於「滄浪本意」未知得否。滄浪以「別才 非書」、「別趣非理」雙提並舉,而下文申說「以文字為詩,才學為詩」,「多務使事, 必有來歷出處」,皆「書」邊事,惟「以議論為詩」稍著「理」字邊際。所數詩流之 「江西宗派」ぁ,亦只堪示以「書」為作詩之例。南宋詩人篇什往往「以詩為道學」, 道學家則好以「語錄講義押韻」成詩(參觀第87頁補訂二);堯夫《擊壤》あ,蔚成風 會。真西山《文章正宗》尤欲規範詞章ぃ,歸諸義理。竊疑滄浪所謂「非理」之「理」, 正指南宋道學之「性理」;曰「非書」,鍼砭「江西詩病」也,曰「非理」,針砭《濂 洛風雅》也い,皆時弊也。於「理」語焉而不詳明者,懾於顯學之威也;苟冒大不韙而 指斥之,將得罪名教,「招拳惹踢」(朱子《答陳膚仲》書中語)。方虛谷尊崇江西派 詩ぅ,亦必借道學自重;嚴滄浪厭薄道學家詩,卻只道江西不是。二事彼此烘襯。余姑 妄揣之,非敢如滄浪之「斷千百年公案」也。(544—545頁) ヾ賀黃公:清賀裳字。撰有《載酒園詩話》一卷及又編多卷。 ゝ元次山:元結字。孟東野:孟郊字。韓退之:韓愈字。李公垂:李紳字。均為唐代文學家。 ゞ黃白山:清黃山字。撰有《載酒園詩評》二卷。 々陸魯望:唐代詩人陸龜蒙字。 ぁ江西宗派:宋代詩歌流派。宋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譜》,將反對西昆體,主 張「無一字無來歷」的黃庭堅、陳師道等二十三人稱作江西詩派。 あ堯夫《擊壤》:宋邵雍字堯夫,有《擊壤集》二十卷,是道學家的詩。 ぃ真西山:宋代作家真德秀。撰有《文章正宗》二十卷,續二十卷。 い《濂洛風雅》:有兩種,一是宋金履祥輯,六卷,選收周敦頤、程顥、程頤、邵 雍等道學家的詩;一是清張伯行輯,九卷,也是選收宋道學家的詩。濂,濂溪,指周敦 頤;洛,洛陽,指二程。作為道學家的代表。 ぅ方虛谷:元代作家方回號。 這一則舉引袁枚的看法已很明確,即「『詩中理語』,皆屬人事中箴規」,也就是 袁枚認為「理」就是人事中的規誡。賀裳認為「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並舉元結、孟 郊、韓愈、李紳屬於教化類的詩,意在說明「理」不能廢,也就是賀裳以「理」作道德 解。黃山不同意袁枚和賀裳的看法,他認為嚴羽《滄浪詩話》所謂「詩有別趣非關理」, 不是很強調理,並舉陸龜蒙的《自譴》七律三十首為例,這三十首詩各有各的意思,相 互不連貫,亦不如題目所雲非「自譴」不可,而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如「五年重別舊山 村,樹有交柯犢有孫。更感卞峰顏色好,曉雲才散便當門。」「多情多感自難忘,只有 風流共古長。座上不遺金帶枕,陳王詞賦為誰傷。」他認為這類詩是屬於「無理而有趣 者」,不一定非得「鼓吹經史」,以教化為理,這是對賀裳「六經鼓吹」對「理」解釋 過於狹隘的批駁,駁得有理,但不知是否合於嚴羽本意。 嚴羽的原話是:「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滄浪詩話﹒ 詩辨》)強調的是「別材」「別趣」,是詩的藝術,而不是不要「書」、不要「理」, 是在說明詩不同於文。若聯繫到他申明這個主張的話看,便很清楚他是針對什麼,他說: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顯然,他提出 「別材」「別趣」是針對宋詩的這些缺陷而說的,宋詩「愛講道理,發議論;道理往往 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揮申說」(《宋詩選注序》),所以嚴羽提出 「非關書」、「非關理」,主張詩「吟詠情性」、「惟在興趣」、「言有盡而意無窮」, 不必追究所作是否「務使事」,用字是否「有來歷」,押韻是否「有出處」。而這些缺 陷在江西詩派中便很典型。南宋詩人又以道學入詩,將詩變成了押韻的公文或「語錄講 義」,真德秀更進一步提出詞章的規範必有義理。所以,這裡認為:嚴羽的所謂「理」, 正是「指南宋道學的『性理』」;所謂「書」,正是指江西詩病。這樣分開來看是由錢 先生提出來,是符合實際的正確看法。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