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五)評《紅樓夢評論》 王氏於叔本華著作ヾ,口沫手胝,《紅樓夢評論》中反覆稱述,據其說以斷言《紅 樓夢》為「悲劇之悲劇」。賈母懲黛玉之孤僻而信金玉之邪說也;王夫人親於薛氏、鳳 姐而忌黛玉之才慧也;襲人慮不容於寡妻也;寶玉畏不得於大母也;由此種種原因,而 木石遂不得不離也。洵持之有故矣。然似於叔本華之道未盡,於其理未徹也。苟盡其道 而徹其理,則當知木石因緣,僥倖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 思相慕,習進前而漸疏漸厭,花紅初無幾日,月滿不得連宵,好事徒成虛話,含飴還同 嚼蠟(參觀《管錐編》109頁、326頁、1524頁)。此亦如王氏所謂「無蛇蠍之人物、非 常之變故行於其間,不過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請即以王氏所征《意志 與觀念之世界》一書明之ゝ。有曰:「快樂出乎欲願。欲願者、欠缺而有所求也。欲饜 願償,樂即隨減。故喜樂之本乃虧也,非盈也。願足意快,為時無幾,而怏怏復未足矣, 忽忽又不樂矣,新添苦惱或厭怠、妄想,百無聊賴矣。藝術於世事人生如明鏡寫形,詩 歌尤得真相,可以征驗焉。」叔本華好誦說天竺古笈ゞ,姑以佛典為之張目。《大智度 論》卷十九《釋初品中三十七品》雲々:「是身實苦,新苦為樂,故苦為苦。如初坐時 樂,久則生苦,初行立臥為樂,久亦為苦」;卷二十三《釋初品中十想》雲:「眾極由 作生,初樂後則苦。」古羅馬大詩人盧克萊修論人生難足,早曰:「一願未償,所求惟 此,不計其余;及夫意得,他欲即起。人處世間,畢生燥渴,蓋無解時,嗷嗷此口,乞 漿長開。」叔本華所憎鄙之黑格爾嘗曰ぁ:「如願快欲,不能絕待至竟。新欲他願,續 起未休。今日得飽食酣眠,無補於事,明日仍不免復饑餒勞弊耳。」意大利魏利撰《苦 樂論》あ,謂樂自苦出,本乎虧欠;康德極賞斯語ぃ。若夫饜即成厭(參觀《管錐編》 459頁),樂且轉苦,心火不息,欲壑難填,十六七世紀哲士詩人亦多體會。十九世紀名 小說《包法利夫人》實揭示此義い,至明且清。叔本華橫說豎說,明詔大號耳。吾國嵇 叔夜《答難養生論》有曰ぅ:「又饑食者,於將獲所欲,則悅情注心。飽滿之後,釋然 疏之,或有厭惡」,亦微逗厥旨。史震林《華陽散稿》卷上《記天荒》有曰う:「當境 厭境,離境羨境」(參觀卷下《與趙闇叔書》),尤肅括可亂釋典楮葉矣。苟本叔本華 之說,則寶黛良緣雖就,而好逑漸至寇仇,「冤家」終為怨耦,方是「悲劇之悲劇」。 然《紅樓夢》現有收場,正亦切事入情,何勞削足適屨。王氏附會叔本華以闡釋《紅樓 夢》,不免作法自弊也。蓋自叔本華哲學言之,《紅樓夢》未能窮理窟而抉道根;而自 《紅樓夢》小說言之,叔本華空掃萬象,斂歸一律,不屑觀海之瀾,而只欲海枯見底。 夫《紅樓夢》、佳著也,叔本華哲學、玄諦也;利導則兩美可以相得,強合則兩賢必至 相阨。此非僅《紅樓夢》與叔本華哲學為然也。西方舊謔,有士語女曰:「吾冠世之才 子也,而自憾貌寢。卿絕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則他日生兒,具卿之 美與我之才,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卻之曰:「此兒將無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 醜且愚,則天下之棄物爾。君休矣。」吾輩窮氣盡力,欲使小說、詩歌、戲劇,與哲學、 歷史、社會學等為一家。參禪貴活,為學知止,要能捨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34 9—352頁) ヾ叔本華:十八、九世紀德國厭世主義哲學家。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文,受 其影響頗為明顯。《紅樓夢》:清曹雪芹撰。 ゝ《意志與觀念之世界》:叔本華的名著,今譯為《意志與表象之世界》。 ゞ天竺:印度的古稱。 々《大智度論》:龍樹菩薩撰,秦羅什譯,百卷,釋《大品般若經》者。 ぁ黑格爾:十八、九世紀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 あ魏利:十八世紀意大利文學家。 ぃ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 い《包法利夫人》:十九世紀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的長篇小說。 ぅ嵇叔夜:三國魏詩人嵇康字。 う史震林:清代作家,字岵岡,號瓠岡居士,撰《華陽散稿》二卷。 這一則是對王國維運用叔本華哲學研究《紅樓夢》所作的評論。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文,收在《王國維遺書》中。在其第二章《紅樓夢之精 神》中,開始便引叔本華的詩,提出飲食男女是人生的大問題,而王氏認為:「自哲學 上解此問題者,則兩千年間僅有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而上學』耳。」他認為生活是 痛苦的,「生活之於痛苦,二者一,而非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痛苦 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紅樓夢》就是通過寶黛之事 「寫人生之苦」,「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所 以他認為《紅樓夢》是「徹頭徹尾的悲劇」。這是王國維對《紅樓夢》的總的看法。 叔本華將悲劇分為三種:一是惡人作祟;二是盲目的運命;三是由於悲劇中人物的 位置及關係,使其不得不這樣,不必非有蛇蠍之人物與意外之變故。由此,王國維認為 前兩種悲劇屬於罕見者,可以避免,而第三種如《紅樓夢》,則是以非常之勢力,足以 破壞人生之福祉,無時不可墜於面前者。他說: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 婉嫕,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除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 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聞黛玉說「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 西風壓東風」之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 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他的祖母,遂釀成金玉合木石離的「悲劇中的悲劇」,「此等慘酷可 謂天下至慘」,因這不是由於蛇蠍之人物和非常之變故造成的悲劇。因此,他認為《紅 樓夢》的「美學價值即存於此」(見第三章)。錢先生指出:王國維就寶黛悲劇的分析, 說明他「似於叔本華之道未盡,於其理未徹」,如果能盡其道,徹其理,則應當明白 「木石因緣,僥倖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進前 而漸疏漸厭」。《紅樓夢》寫寶黛愛情,好就好在沒有將他們撮合。錢先生在《管錐編》 多次講到詩文中表現的男女乖離,初非一律,所謂「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長 相思,便是長相見。」(張雲璈《相見詞》)「最為簡括圓賅。」悲劇所以引人入勝的 藝術力量,猶如俚語所謂「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九)「許 看不許吃」(李漁《比目魚》第十出,此轉引),有著那麼一種欲得到而尚未得到的誘 惑。亦正如這一則舉引的叔本華所謂「欠缺而有所求」,是一種「欲願」,從中可以產 生快樂,並非全是「苦惱」和「百無聊賴」。錢先生在這裡舉引了《大智度論》、羅馬 大詩人盧克萊修、黑格爾、魏利等對苦與樂的論述,如「新苦為樂,故苦為苦。如初坐 時樂,久則生苦,初行立臥為樂,久亦為苦」,因此,生活需要有苦樂之調節;又如人 生的欲望永遠難以滿足,「人處世間,畢生燥渴,蓋無解時」,「新欲他願,續起未休」; 又如「樂自苦出」,「樂且轉苦,心火不息,欲壑難填」等等。法國福樓拜的著名小說 《包法利夫人》裡的女主人愛瑪,對婚姻十分憧憬,及至成為包法利醫生夫人時,她失 望了,後來地主羅道耳弗與她的頻繁幽會,起初帶給她的是快樂,但逢場作戲被她看穿 以後,便是苦痛,她不得不以砒霜尋得解脫。嵇康所謂饑者思食,飽者厭食,也是在闡 明快樂出自苦痛和虧欠。史震林所謂「當境厭境,離境羨境」,講的是同一個道理。因 此,錢先生指出:姑且按照叔本華之說,「則寶黛良緣雖就,而好逑漸至寇仇,『冤家』 終為怨耦,方是『悲劇之悲劇』」,而《紅樓夢》現今不是這樣的收場,所以,王國維 不當附會叔氏之說闡釋《紅樓夢》,強合作解,只能使哲學與文學之間更加阻塞。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