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九）以目擬文
  
        仲任此語ヾ，乃吾國以目擬文之最早者。《自紀》篇亦雲：「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
者，察文以義可曉。」《五燈會元》卷三白居易問惟寬禪師雲ゝ：「垢即不可念，淨無
念可乎」；師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白氏文
集》卷四十一《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目記此問答ゞ。施尚白《愚山別集》卷一《□齋
詩話﹒詩用故典》條駁東坡論孟襄陽雲々：「古人詩入三昧，更無從堆垛學問，正如眼
中著不得金屑。坡詩正患多料耳。」范肯堂《再與義門論文設譬》雲ぁ：「雙眸炯炯如
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糞土塵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難容。」吳文木《儒林外史》第
十三回あ，馬純上與蘧公孫論八股文不宜雜覽ぃ，所謂「古人說得好」一節，亦即惟寬
語也。偽書《瑯嬛記》卷中引《玄觀手鈔》雲い：「吾心如目，妄念如塵埃，必無可入
之理。」（164—165頁）    　　ヾ仲任：漢代哲學家王充字。此指王充在《論衡﹒累害篇》中說：「清受塵，白受
垢，青蠅所污，常在練素。」《自紀》是王充《論衡》中最後一篇。
    ゝ《五燈會元》：宋釋普濟撰，二十卷。惟寬禪師：姓祝，號惟寬，謚曰大徹禪師。
    ゞ《白氏文集》：唐白居易撰，七十一卷。
    々《愚山別集》：清施閏章（號愚山）撰，二十八卷。其中《□齋詩話》二卷。東
坡：宋蘇軾，號東坡居士。孟襄陽：唐代詩人孟浩然，襄陽人。
    ぁ范肯堂：清代詩人范當世字，初名鑄。撰有《范伯子詩集》。
    あ吳文木：清代小說家吳敬梓號。撰有長篇小說《儒林外史》五十五回。
    ぃ馬純上：即秀才馬二先生，他與做詩名士蘧公孫說：「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
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二位均《儒林外史》
中人物。
    い《瑯嬛記》：舊題元代伊士珍撰，三卷。內容多荒誕之談，錢希言《戲瑕》始以為偽書。
    元和十二年（817）惟寬禪師在傳法堂說法，白居易向他提了四個問題，其中之一正
如這一則所舉引的，白居易問：「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禪師答曰：「無論垢與
淨，一切勿起念」，「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此語正
合談藝。施閏章在《□齋詩話》中說蘇軾詩「堆垛學問，正如眼中著不得金屑。坡詩正
患多料。」所謂「多料」，即本來不應當寫入詩的東西，也放進去了，《宋詩選注﹒蘇
軾》裡，錢先生指出蘇詩的「主要毛病是在詩裡舖排古典成語」，所以方回、王世貞、
胡應麟、譚元春、王夫之對他多設「事障」、「如積薪」、「蕪」等毛病的批評，也正
屬於「多料」之列。比如《周公廟》七律：「吾今那復夢周公？尚喜秋來過故宮。翠鳳
舊依山硉兀，清泉長與世窮通。至今游客傷離黍，故國諸生詠雨濛。牛酒不來烏鳥散，
白楊無數暮號風。」八句中有四處用古人、古事、古詩。一是孔子曰：「久矣，吾不復
夢見周公」（《論語》）；二是周文王元年，有鳳集於岐山（查慎行注引《竹書紀年》）；
三是《詩經﹒黍離》句意；四是《詩經﹒東山》詠周公東征事。當然，這也可以說是用
事博，算不上都是詩之患，但是像「傷離黍」指故宮沒有了，變成種黍離的田。當時還
有周公廟，這樣說不夠恰當。作詩如人眼睛，范當世說縱使「金泥玉屑」也難容，《儒
林外史》裡寫的馬二先生與蘧公孫論八股文不宜雜覽，說明也認識到這一點。《琅嬛記》
中引《玄觀手鈔》雲：「吾心如目，妄念如塵埃，必無可入之理。」此語也正合談藝。
可見，在修辭時，這是應當注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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