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一一)擬人與借代 長吉好用「啼」「泣」等字。以詠草木者,則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蘭笑」, 《蘇小小墓》之「幽蘭露,如啼眼」,《傷心行》之「木葉啼風雨」「《湘妃》之「九 峰靜綠淚花紅」,《黃頭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紅泣露嬌啼色」, 《新筍》之「露壓煙啼千萬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淚滴」,《春歸昌谷》 之「細綠及團紅,當路雜啼笑」,《昌谷》之「草發垂恨鬢,光露泣幽淚」。夫子山志 墓ヾ,故曰:「雲慘風愁,松悲露泣」;賓王哀逝ゝ,故曰:「草露當春泣,松風向夕 哀」;山谷懷古,故曰:「萬壑松聲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此皆有所悲悼,故覺 萬匯同感,鳥亦驚心,花為濺淚。若徒流連光景,如《劉子﹒言苑》篇所謂ゞ:「秋葉 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侔色揣稱,如舒元輿《牡丹賦》所謂々:「向者如迎,背 者如訣,坼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袞者如舞,側者如跌,亞者如醉, 慘者如別。或颭然如招,或儼然如思,或帶風如吟,或泫露如悲。」皆偶一為之,未嘗 不可。豈有如長吉之連篇累牘,強草木使償淚債者哉。殆亦僕本恨人,此中歲月,都以 眼淚洗面耶。詠蟲鳥如《秋來》之「衰燈絡緯啼寒素」,《帝子歌》之「涼風雁啼天在 水」,《李夫人》之「孤鸞驚啼秋思發」,《屏風曲》之「城上鳥啼楚女眠」,《追賦 畫江潭苑》之「姤舋啼深竹」ぁ,《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雞泣」,《房中思》之「臥 聽莎雞泣」,徒成濫調,無甚高妙。《與葛篇》之「千載石床啼鬼工」,亦不過杜詩 「上泣真宰」之意。惟《宮娃歌》之「啼蛄吊月鉤闌下」,《將進酒》之「烹龍炮鳳玉 脂泣」,一則寫景幽淒,一則繪聲奇切,真化工之筆矣。(51—52頁) 長吉又好用代詞,不肯直說物名。如劍曰「玉龍」,酒曰「琥珀」,天曰「圓蒼」, 秋花曰「冷紅」,春草曰「寒綠」。人知韓孟《城南聯句》あ之有「紅皺」、「黃團」, 而不知長吉《春歸昌谷》及《石城曉日》之有「細綠」、「團紅」也。偶一見之,亦復 冷艷可喜,而長吉用之不已。如《詠竹》五律,粘著呆滯,固不必言。《劍子歌》、 《猛虎行》皆警煉佳篇,而似博士書券,通篇不見「驢」字。王船山《夕堂永日緒論》 譏楊文公《漢武》詩是一「漢武謎」ぃ,長吉此二詩,亦劍謎、虎謎,如管公明射覆之 詞耳い。《瑤華樂》雲:「鉛華之水洗君骨,與君相對作真質」;欲持斯語,還評其詩。 蓋性僻耽佳,酷好奇麗,以為尋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詩。力避不得,遂從而飾以粉堊 ぅ,繡其鞶帨焉う。微情因掩,真質大傷。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詞尖新,所以文 淺也。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謂長吉詩「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 實道著長吉短處。「花草蜂蝶」四字,又實本之唐趙璘《因話錄》論長吉語□。長吉舖 陳追琢,景象雖幽,懷抱不深;紛華散藻,易供尋撦。若陶、杜、韓、蘇大家,化腐為 奇,盡俗能雅,奚奴古錦囊中□,固無此等語。蹊徑之偏者必狹,斯所以為奇才,亦所 以非大才欲。(57—58頁) ヾ子山:北周文學家庾信字。 ゝ賓王:唐代詩人駱賓王。初唐四傑之一。 ゞ《劉子》亦名《新論》,十卷,未署撰人姓氏,當為北齊劉晝(字孔昭)撰。 々舒元輿:唐代詩人。 ぁ舋舋(f□if□i肺肺):人熊。 あ韓孟:唐韓愈與孟郊。 ぃ王船山:清文學家王夫之,字而農,號姜齋,因歸居衡陽石船山,故以為名。楊 文公:宋代作家楊億,字大年。 い管公明:三國魏星相家管輅字。 ぅ粉堊(□惡):用白粉塗之。 う鞶(p□n盤)帨(shu□睡):大帶子和佩巾。 □《歲寒堂詩話》:南宋張戒撰,二卷。 □《因話錄》:筆記,六卷。多記佚聞雜事。 □奚奴古錦囊: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 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 這裡兩則從李賀好用的字,談到詩文煉字的藝術經驗。 一、李賀好用「啼」、「泣」等字。 詩文中使用「啼」、「泣」等字,不自李賀始,南北朝時的庾信寫《周大都督陽林 伯長孫瑕夫人羅氏墓誌銘》有「雲慘風愁,松悲露泣,朗月空嗟,傷神何及」的句子, 「風」 「雲」「松」「露」原是無性靈、無情感的,庾信卻寫成也會「慘」「愁」「悲」 「泣」了;初唐的駱賓王寫《樂大夫挽詞》之四「草露當春泣,松風向夕哀」,用詞方 法與庾信同;杜甫的《春望》裡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寫到花會「濺淚」, 鳥會「驚心」;他們這樣寫,皆為賦詠景物或借以抒發情感,不只是在悲悼性的詩文中 才用「啼」、「淚」、「泣」這樣的詞,偶一為之,給人一種新鮮感。李賀好用這類字 眼入詩,比如寫到草木,則「芙蓉泣露香蘭笑」;寫到蟲鳥,則「孤鸞驚啼秋思發」, 這裡舉引了李賀詩中的大量例子,幾乎「連篇累牘」,強使草木蟲鳥當償還淚債者,所 以便不感到用詞的新鮮可喜。唯有《宮娃歌》中的「啼蛄吊月鉤闌下」,以一只螻蛄向 著月亮啼鳴,寫幽淒的夜景;《將進酒》中的「烹龍炮鳳玉脂泣」,用「泣」字寫釜中 烹炮高檔食物的聲音,「繪聲奇切,真化工之筆」。此外,李賀還喜歡用鬼字,如《春 坊正字劍子歌》:「嗷嗷鬼母秋郊哭」;《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綠章封事》: 「願攜漢戟招鬼書」;《南山田中行》:「鬼燈如漆點松花」;《感諷》:「鬼雨灑空 草」;《神泣》:「寒雲山鬼來座中,呼星召鬼歆杯盤」等,險怪陰森至極。李賀雖然 常用「啼」、「淚」、「泣』、「鬼」等詞,但卻能陪襯以艷麗之詞,所以對後來的李 商隱曾產生影響。 二、詩文中用代詞,最多見的是雙關隱語,使用音不同的字,為的是把要表達的意 思不明白說出,使之委婉含蓄。李賀性情怪僻,酷好冷艷奇麗之辭,以為日常生活中的 尋常事物粗俗,不堪入詩,故不肯直說物名,而用代詞,比如:劍曰「玉龍」,酒曰 「琥珀」,天曰「圓蒼」,秋花曰「冷紅」,春草曰「寒綠」。在李賀之前,韓愈與孟 郊的聯句詩中,亦有指棗曰「紅皺」,瓜曰「黃團」的,李賀也有指樹草之葉曰「細綠」, 花曰「團紅」者。這類代字,有的是狀其形象,有的是繪其顏色,在詩中偶見,稱得上 新奇可喜。李賀用這類代字的毛病是用之又用,雖然有所翻新,如《劍子歌》的劍,不 代以「玉龍」,而代以「三尺水」;《竹》裡以「錦鱗」代魚等,但因是李賀慣用的修 辭法,使人也不覺有所翻新。如《竹》五律:「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露華生筍徑, 苔色拂霜根。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正如錢先生指出: 「粘著呆滯」至極。這八句主要是吟詠了竹子的生性和用途,他不明白直說,竹可以用 作織涼席,偏要寫「織可承香汗」;可以裁作釣魚竿,偏要寫作「裁堪釣錦鱗」。又如 《猛虎行》:「長戈莫舂,強弩莫抨。乳孫哺子,教得生獰。舉頭為城,掉尾為旌。東 海黃公,愁見夜行。道逢騶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鳴。泰山之下,婦人哭聲, 官家有程,吏不敢聽。」「長戈莫舂,強弩莫抨,乳孫哺子,教得生獰」是說長戈不能 衝刺猛虎,強弓不能射猛虎。猛虎哺養子孫,即生第二、第三代猛虎。這首四言樂府歌 行體詩,無非是寫了藩鎮猶如猛虎,殘害民眾,而朝廷姑息,將帥不敢進軍討伐的事, 是安史之亂以後詩中常見的情景,但他在詩中多處用事:頭為城,尾為旌,出自《呂氏 春秋﹒行論》:玄 為諸侯,欲得三公,而堯不聽,「怒甚,猛獸慾以為亂。比獸之角能 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東海人黃公少時能用法術制蛇御虎事見《西京雜記》;牛 公哀病七日變虎事見《淮南子﹒俶真訓》;婦人哭墓,言她的公公、丈夫、兒子都被虎 傷事見《禮記﹒檀弓》,如若不明白這些出典,便不易真正讀懂這首詩,雖屬「精警佳 篇」,也不能不笑他是虎謎,太好用典了。李賀詩作所以會有如此表現,與他的藝術追 求很有關係,他總喜歡用美艷的文字去描寫筆下的貴公子、蘇小小、李夫人、湘妃、宮 娃、洛妹、鄭姬、美人、屏風、蝴蝶、房中、夜飲等等,力避俗語入詩,已形成他的習 慣,如果力避不成,他便將俗語喬裝打扮,遂使「微情因掩,真質大傷」,尖新奇特的 代詞,反倒顯得文意淺薄。這裡引張戒的評價頗為中肯:李賀「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 知世間一切皆詩」,正說到他的弱點。 總之,李賀「舖陳追琢,景象雖幽,懷抱不深」,錢先生的這番評價尤為恰切。他 終究不如陶潛、杜甫、韓愈、蘇軾等大家,善於化腐朽為神奇,變粗俗為雅正。他由於 性情上的怪僻偏執,限制了自己的生活範圍和創作視野,因此,只能成為一位短壽的奇 才,而不能成為大才,這是很可惋惜的。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