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藤周作的《武士》 林水福
一以嚴肅性文學系列而言，《武士》是遠藤周作繼《沉默》之後的作品，於一九八
○年發表，獲野間文藝獎。
仙台藩的伊達政宗曾於十七世紀初派出遣歐使節支倉常長遠渡墨西哥、西班牙、羅
馬等地；《武士》是遠藤從支倉生涯中有所觸發在內部構成的小說。
小說中的兩個主要人物，武士長谷倉六右衙門與司祭貝拉斯可。長谷倉出身東北寒
村，是地方的低級武士，剛毅木訥，忍耐性特強；貝拉斯可能言善道，具有強烈的野心
，一心一意想當日本的主教。兩個人的個性、造型……形成明顯的對比。
準備一輩子廝守谷戶的長谷倉，有一天突然接到藩主的命令，要他與松本忠作、田
中太郎左衙門、西九助等四人遠赴重洋到墨西哥，希望能與墨西哥建立直接貿易的關係
。
這命令對長谷倉而言，不啻是青天霹靂，此去波濤萬里，能否活著回來，一切皆在
未知之數。可是上命難違，武士只得帶著隨從與藏、清八、一助、六助，拋妻棄子，強
忍著痛苦，踏上遙遠未知的旅途。
這次旅行的計畫是由保祿會的司祭貝拉斯可擬定的，由他擔任翻譯。貝拉斯可的如
意算盤是希望藉此建立與祖國西班牙的通商關係，讓羅馬教宗准許他在日本傳教。
一行人歷經種種困難，抵達墨西哥：可是，並無具體結果，於是又越過大西洋到西
班牙。
在竭見西班牙國王和通商上，貝拉斯可盡了很大的力量，眼見即將有圓滿結果時，
教會得知日本頒布禁教令，嚴厲取諦天主教的事實，因此功敗垂成。而為了謁見西班牙
國王，武士們在貝拉斯可的軟硬兼施下受洗了，儘管他們在內心告訴自己只是形式上的
受洗。
最後，他們只有到羅馬，把希望寄託在教宗身上。可是，在那兒也遭到波爾凱傑樞
機主教的反對；武士們雖有機會見到教宗，卻只獲得形式上的祝福而已！
一行人結果只有重複徒勞的旅行，越過大西洋，穿過墨西哥，往東經太平洋回到日
本。
歷經千辛萬苦回到日本的武士們，迎接他們的卻是以邪教教徒身分遭到審判、處刑
。長谷倉六右衛門，在臨死之前才悟出被處刑時基督像的真意。另一方面，貝拉斯可被
派到馬尼拉當修道院院長之後，仍然忘不了日本，又回到日本被處以火刑。
二日本人的泛神教感覺，使對天主教產生距離感，遠藤從青年時代起即深為所苦。
拿遠藤的比喻，是為名為天主教的不合身的洋服而受苦。在《到雅典》、《白人》、《
黃人》、《海與毒藥》中，遠藤皆表白信仰上的苦惱。《武士》中，一神論與泛神論的
對比，藉著貝拉斯可神父的反對者威連提神父的口中說出：因為日本人本質上，對於超
越人的絕對性、超越自然的存在，以及我們稱為超自然的東西並無感覺。在三十年的傳
教生活中……我好不容易才察覺到這一點。要告訴他們這世界的無常並不容易，因為原
本他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可怕的是日本人有享受這世界無常的能力。由於這能力足
夠，因此他們享受停留的樂趣，也由於這感情，他們寫了許多詩。然而，日本人並不願
從那兒提升，也不想提升之後再追求絕對的東西。他們討厭區分人與神的明確境界……
他們的感性經常停留在自然的次元，絕不再提升。在自然的次元中，那種感性微妙，精
緻得令人吃驚。但是，那是在別的次元無法把握的感性。因此，日本人無法了解與人不
同次元的我們的神。
《武士》中的主角武士，也是無法思考與人不同次元的天主教的神的日本人。作者
讓長谷倉六右衙門以普通名詞武士登場的理由，意味著這不是作者個人的問題，而是所
有日本人的問題。如何促使對天主教懷有異質感覺的武士，接受形式上、權宜之計的受
洗呢？
《武士》的前半，作者對這方面的安排，費了很大的苦心。到武士決定接受形式上
的受洗為止的過程，與《沉默》中洛特里哥決定形式上踏印有耶穌像的木板塊的過程類
似；在作者細密的情節安排，與文字巧妙的表現下，促使武士接受形式上的受洗的過程
相當成功。
三《武士》中，讓貝拉斯可以第一人稱說話；而以第三人稱描述武士們，交互進行
。
啟程之初，武士們與貝拉斯可依不同的任務、不同的目的出發。他們可說是兩條平
行線，甚至於還是緊張的對立關係；然而，途中遇到暴風雨，僕人清八身受重傷時，貝
拉斯可到翌日清晨寸步不離照顧他，手捏念珠為他祈禱。長谷倉從另一隨從與藏處知道
這件事，感到羞恥，但卻不自覺地手持念珠，坐在帆柱影下：在多顆樹種子串聯而成的
念珠的另一端繫著十字架；十字架上刻有瘦削的裸體男子。看來無力地張開雙手、低著
頭的那男子，不明白所有南蠻人，包括貝拉斯可在內，為什麼稱他為「主」。對武士而
言，稱為主的只有藩主，然而藩主並不這麼寒傖，也不可能是這般軟弱無力的人。光是
拜瘦削的這個人的行為，就讓武士認定天主教是奇怪至極的邪教。
對武士而言，耶穌像的意義增大的同時，對貝拉斯可言，對日本的關心程度也越來
越大，內心裏說：「我把再回到日本當成是一種使命，因為我想如馴服猛獸般一一克服
在那國所遭遇到的困難。」
與威連提神父對決失敗後，貝拉斯可與武士們決定去羅馬。從這時候開始與武士們
有了連帶感。他說：「我覺得很奇怪，在出發旅行之前和旅途中，我覺得自己是和各位
走在不同的路上。說實話，我常覺得自己堅強，可是今夜，不知為什麼第一次感覺到和
各位之間有一條線連接著。今夜各位和我將被同樣的雨淋、同樣的風吹，並肩走同樣的
路。我有這種感覺。」
武士與西和貝拉斯可分手回日本。這時日本全國已實施禁天主教。武士長谷倉不但
沒有要回舊領地黑川，反而遭到審判，最後被判處死刑。小說中對這結局描述如下：武
士望著雪落在前方的屋頂上。飛舞的雪讓人覺得像谷戶的天鵝——從遙遠的國度來到谷
戶，又往遙遠的國度而去的候鳥，見過許多國家、許多城鎮的鳥。那就是他！而如今，
他要往陌生的國度……。
「今後……您要陪伴祂。」突然，從背後傳來與藏使勁似的聲音。「今後……你要
服待祂。」
武士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大大點個頭。然後，在發黑光而冰冷的走廊下，他朝向
旅途的終止而去。
武士被政治利用，以使者身分出使歐洲，也被政治背叛，受罰。武士心中「那個男
的」開始具有重大意義，旅途中多次夢見的白鳥飛舞，其實就是他自己的人生投影。面
臨人生的終點，武士深切了解到與地上的王國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王國的意義。這也
是作者曾經以「二個王」命名的原因所在。
另一方面，貝拉斯可最後捨棄馬尼拉修道院長的職位，回到日本，被判處火刑；
對以往有著種種悔悟，對未來卻充滿著堅定的信心：或許他認為消滅我，燒成灰丟
到海裏，一切就都解決了。其實，一切從那裏才開始。就像主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的同時
，一切才開始動起來一般，我也將成為放置在日本這沼澤中的一塊踏腳石吧？！
下雪了！
傍晚，微弱的陽光從雲層的隙縫注入滿是石塊的河床，天空一暗下來，一切突然變
得寂靜。有兩、三朵雪飄過來。
雪掠過劈著木塊的武士和下男穿的工作服，碰到他們的臉和手，宛如訴說生命的短
暫馬上就消失。不過，當人們默默揮動柴刀時，雪卻旁若無人似地在身旁開始旋轉。
與雪混合的夕靄擴散開來，視野是一片灰茫。
不久，武士與下男們停止工作，背起一捆捆的木柴。砍柴是為了防備即將來臨的冬
季。雪，飄落在像螞蟻般排成一列、沿著河床要回谷戶的他們的額頭上。
在樹木已枯乾的丘陵圍繞下的谷戶深處，有三座村子。村裏的每戶人家都背向丘陵
，前有旱田：那是為了預防有陌生人進入谷戶時，從家中馬上可以發現。宛如被壓碎似
地排列著的稻草屋頂房子，天花板上有用竹子編成的竹窗，上邊曬著木柴或茅草。如家
畜棚子，又臭、又暗。
武士對三座村子瞭如指掌。從父親那一代起，藩主便把這村子和土地給了他們。現
在當了「總領」（譯註：武家社會一族之長）的他如果公家有命令來，就得召集一些百
姓，以防萬一發生戰事時率領部眾趕到「寄親」（譯註：主從或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
係，看成假設的親子關係，王或保護者為寄親，從或被保護者為寄子）的石田公館。
他的家比百姓的家要好，不過，也只是幾棟稻草屋頂的建築物而已。與百姓家不同
的是有幾間儲藏室和大馬廄，周圍有土牆圍繞。雖有土牆圍繞，家畢竟不是戰鬥的地方
。谷戶北邊山上，有一些被藩主消滅的地方武士的城寨遺跡殘存；在日本國內戰爭結束
，藩主成為陸奧地方第一大名的今天，城寨對武士而言已無必要。而且，在這裏身分雖
有上下之別；武士也到田裏工作，也和下男在山上燒炭。他的妻子和村婦照料牛馬。
這三座村子繳納給藩主的年貢六十五貫，其中水田交六十貫，旱田交五貫。雪，有
時猛烈。武士和下男們在長長的道路上留下足跡點點。誰也不願意輕易開口，如溫馴的
牛走著。來到一座名叫三本杉的小木橋時，武士看到跟自己一樣頭髮被雪染白的與藏如
同石佛般站在那兒。
「分家來了！」與藏說。
武士點點頭，從肩上把木柴拿下來放在與藏腳邊。武士的臉跟這地方的百姓一樣，
眼眶凹下，顴骨突出，鄉土氣息濃厚。他和百姓一樣沉默寡言，感情很少表露出來。雖
說已是一族的總領，不過對於被稱為分家、年老的叔父到來心情仍然沉重。父親去世後
，他雖然繼承了長谷倉的本家，不過，無論什麼事都得和這位叔父商量後才能決定。叔
父在藩主發動的幾次戰役中和父親並肩作戰。孩提時代，叔父在圍爐旁，喝了酒紅著臉
，對他說：「阿六，你看！」
讓他看大腿上的茶褐色傷痕。那是藩主與葦名一族在磨上原作戰時留下的彈痕，是
叔父引以為傲的話題。不過，這四、五年來叔父身體衰弱得厲害，有時到他家喝酒，就
常發牢騷。發完牢騷，便如跛腳狗拖曳著受了傷的右腳回去。
武士留下下男們，單獨踏上回家的斜坡路。雪花在灰色的天空中飛舞，主房和儲藏
室等建築物像黑色城寨般浮現出來。經過馬廄前，稻草與馬糞混合的臭味撲鼻而來，察
覺到主人腳步聲的馬踢著木板。走到主房門口，武士停下腳步，輕輕拂去工作服上的雪
，進入屋裏。在正面的圍爐內側，叔父伸直受過傷的右腳，手放在火上烤，已十二歲的
長男恭敬地坐在旁邊。
「是阿六啊！」
或許是被圍爐的煙嗆到了，叔父把拳頭貼在嘴上咳嗽著叫武士。身為長男的勘三郎
看到父親來了，如獲大赦地行個禮，逃到廚房去了。煙，沿著吊鉤爬上被煤燻髒的天花
板。從父親那一代，這圍爐邊就成了商量事情、決定事情的地方，也是排解村民糾紛的
場所。
「我到布澤，見過石田先生了。」
叔父咳了一下子。
「石田先生說，有關黑川的土地，城中還沒有回音。」
武士默默地折著堆在圍爐內側的枯枝。耳中聽枯枝折斷的聲音，忍受叔父慣有的牢
騷。靜默，並不表示他無所感無所思。不習慣把感情顯露在鄉土氣息濃厚的臉上，討厭
跟人抬槓頂嘴雖也是原因，最主要的還是因為盡是些老話題。話雖如此，叔父的話，仍
然讓他感到心情沉重。
十一年前，藩主建造新城郭和城鎮、分配領地，把谷戶和三個村子分給武士，以代
替祖先們世代住慣的黑川。儘管藩主聲稱為了開發荒蕪地區，所以把領地換成比較貧瘠
的地方，不過，武士的父親卻認為另有名堂。關白秀吉公降服藩主時，對藩主不滿的葛
西、大崎等族揭起反旗，此外還有幾個遠親加入行列。父親掩護戰敗的他們逃走，所以
藩主分配這荒地代替黑川；父親是這麼認為。被扔進去的枯枝在圍爐裏發出聲響，宛如
對這處置不滿的父親和叔父發的牢騷。廚房門開了，妻里久輕輕地把用酒和乾槲製成的
味噌擺在兩人面前。她看叔父的表情和無折著枯枝的丈夫，似乎感覺到今晚有事要討論
。
「耶，里久！」
叔父回過頭來看她。
「往後不住在這野谷地還是不行！」
所謂「野谷地」，依當地話指的是被拋棄的荒野。有滿是石塊的河川和除了少許稻
麥之外就只長蕎麥、稗子跟蘿蔔的旱田。此外，這裏的冬天比其他地方來得早，也冷得
緊。不久，谷戶的山丘、森林就會被皓皓白雪掩蓋，人，在黑漆漆的家裏屏息，在漫漫
長夜聽風呼嘯，等待春天的到來。
「我希望有戰事發生哦！只要有戰事，立了功就會加俸祿的。」
叔父頻頻抖著細瘦的雙膝，繼續發同樣的牢騷。然而藩主發動夜以繼日的戰爭時代
已經結束了。西國姑且不談，東國臣服德川家康的威勢。在這時代，即使如藩主是陸奧
第一的大名，也不能任意揮兵了。
武士和妻折著枯枝，聽叔父喝著酒、自言自語地說自己的功勞來宣洩無法排遣的不
滿。那些功勞、牢騷不知已聽過多少遍？然而，那是老人賴以維生的有如發了霉的食物
。
近午夜時分，武士派二個下男送叔父回去。一打開門，月光從雲層的裂縫溜出，雪
已停了。狗一直吠叫，直到看不見叔父的影子。
※※※
在谷戶這地方，饑饉比戰爭更可怕。對從前這裏被冷害侵襲、記憶猶深的老人們仍
然活著。
聽說那年冬天異常暖和，天氣如春。西北邊山上常泛起雲霧，視線不明。不過，春
天結束，梅雨季一來，雨天長，天也變冷，即使是夏季，仍有寒意。旱田的稻苗根本無
法生長。
食物沒了，谷戶的村民從山上摘葛根回來吃，把馬飼料的米糠、稻草、豆殼，也拿
出來吃。這些都沒了，就殺比什麼都重要的馬，殺家裏養的狗，以樹皮、雜草充饑度日
。等到一切都吃光之後，親子、夫婦便分頭離開村子尋找食物。即使有饑餓難捱，倒在
旁的人，就算家人、親戚都置之不理無法伸出援手。最後，屍體被野狗、烏鴉啃食。
武士家以這裏為領地之後，沒發生過那樣的饑饉，但是父親下令村中每戶人家，把
七葉樹、袍樹的種子和從穗取下的稗子放進草袋，貯藏於樑上。如今，武士每次看到家
家戶戶都貯有的草袋，就想起父親比直性子的叔父聰明和藹的臉孔。不過，連父親都說
：「要是黑川，即使是凶年，也不用擔心。」
仍然懷念著祖先傳下來的肥沃土地。那裏是只要稍微作點工，麥子就會大豐收的平
野。而這野谷地，蕎麥、稗子、蘿蔔是主要作物，為了要繳年貢給藩主，還不能每天吃
。即使是武士家也有過在麥子、稗子飯裏加蘿蔔葉的日子。百姓們連野蒜、綠蔥等東西
都拿來吃。
武士並不討厭這野谷地，儘管父親、叔父發牢騷。這裏是父親死後，他當一族的總
領之後第一次統治的土地；百姓跟他一樣眼眶凹下，顴骨突出，默默地從早到晚像牛一
樣工作，沒有爭吵、打架。耕種土壤貧瘠的田地、旱田，即使縮減自己的食糧，年貢卻
毫不遲延。武士跟這樣的百姓交談時，忘了身分的差別，感到自己緊緊跟他們結合在一
起。他認為自己的唯一長處是忍耐力強，然而百姓比他更柔順、更能忍耐。
有時，武士也會帶長男勘三郎爬上位在家北方的丘陵。往昔統治這裏的地方武士建
造的城寨遺跡被雜草掩蓋，有時在灌木包圍的空壕或以枯葉掩飾的土堡裏，還發現燒過
的米和破裂的碗。從風吹拂的山上俯視谷戶和集落，這裏土地貧瘠得令人悲傷；村子彷
彿被壓碎。
（這裏是我的土地……）武士在心中這麼說。如果沒有戰事，自己大概會跟父親一
樣一輩子都守在這裏吧！自己死後，長男也會當總領，重複同樣的生活方式！父子這一
輩子都不會離開這裏。
他曾和與藏到山麓的小沼澤去釣魚。晚秋，曾見過三、四隻長脖子的白色鳥混雜在
褐色水鳥群中，從蘆葦茂盛而陰暗的沼澤展翅飛起。那鳥名叫天鵝，是從酷寒的遙遠國
度渡海而來的。到了春天，候鳥又會拍動大翅膀從谷戶的天空飛翔而去。武士每次眺望
那候鳥，會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牠們認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國家，不過，毫無羨
慕之意。
※※※
「寄親」的石田先生找他。有話要跟他說，希望他到布澤來。
石田先生的家，從前是經常與藩主的祖先對抗的一族；不過，現在當藩主的「御一
門眾」，地位崇高。
武士一大早帶著與藏從谷戶出發，近午時分才到達布澤。下著冰雨，在有石垣環繞
的宅邸的壕溝裏，無數水圈旋起旋滅。武士在等候室休息一會之後，晉見石田先生。
微胖的石田先生穿著短外掛，就座，對兩手按在發出黑光的地板上，恭恭敬敬的武
士露出笑容，詢問叔父的情況說：「前些日子還在這裏發牢騷呢。」
石田先生笑得似乎很愉快。武士惶恐地低著頭。以往每次父親和叔父請求希望能換
回黑川的土地，石田先生總會把請願書轉到城中。後來武士從石田先生處聽說不斷有人
提出這類請願書，「御評定所」那裏已堆積如山。除非很特殊，否則藩主是不處理的。
「我很了解老人的心情。」
石田先生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以稍微強硬的聲音說：「已經不會有戰事了。內府
重視大阪，藩主也順從這意向。」
武士心想只為了告訴他這件事而傳喚他來嗎？或者石田先生想告訴他請願書再送也
是枉然？
悲傷像滿溢的水在胸中擴散開來。他自己雖然眷戀谷戶，可是祖先們以血汗和回憶
染成的土地一日不敢或忘。現在，石田先生明確告訴他要死了這條心，武士眼前浮現出
亡父寂寞的臉，也浮現出叔父的惋惜。
「要讓老人同意是很困難的吧？！老人總是很難了解世事的變化。」
石田先生很同情似地看了低著頭的武士一眼。
「不過評定所並不是要你家放棄。「召出眾」（譯註：幕府因某工作任務而徵調之
人）當中同樣訴請回到原來土地的人很多，所以評定所的大臣們都感到非常為難。只要
採納一個人的要求，已經劃分好的領地就會大亂。」
武士兩手按在膝上，低著頭聽石田先生說。
「不過，今天叫你來，是有別的事。」
石田先生似乎想避開黑川土地的話題，突然轉換別的話題。
「近日內，官方會有所指示。關於這點，或許會特別通知你也說不定。不要忘了這
件事。」
武士不懂為何突然告訴他這樣的事，隨即低著頭準備退出時，石田先生說還不用急
著走，又告訴他江戶繁榮的情形。從去年開始，諸大名都接受將軍的「江戶城普請」（
譯註：一六○三年，德川家康幕府開創後開始為修建江戶城及擴大江戶市街的工事。也
兼有消耗各大名經濟力的目的。），藩主也是其中之一，最近，像石田先生、亘理先生
、白石先生等「御一門眾」都輪流到江戶去。
「江戶對基督教的搜查極為嚴厲。有時回到這裏還看到犯人遊街示眾。」
武士知道將軍的父親內大臣今年在幕府的直轄地嚴禁基督教。他偶也聽說被放逐的
信徒們遷移到未禁教的西國或東北，有的在藩主領地內的金山等地工作。
石田先生看到每一個囚犯都插有紙製的小旗子，騎在馬上，走過城中的大街，被帶
往刑場。途中，囚犯們從馬上跟熟人搭訕，對死亡毫無恐懼的樣子。
「裏頭也有南蠻（譯註：葡萄牙、西班牙人）的神父。你以前遇過基督徒或神父嗎
？」
「沒有。」
即使聽石田先生這麼說，武士對基督教的囚犯毫無興趣。對基督教沒興趣，那是因
為跟自己居住的、雪下得深的谷戶毫無關係。谷戶的人一輩子沒見過從江戶逃來的信徒
就死了。
「下著雨回去不好走吧！」
石田先生對要退出的武士像父親般親切地關懷。宅邸外，與藏穿著被雨淋濕的蓑衣
，像狗般忠實地等候著武士。比他年長三歲的這個下男，自從出生後就跟武士在同一家
中長大，替武士家工作。騎在馬上，他想起現在要回去的谷戶的夜晚：幾天前下的雪已
結成冰，在闇黑中浮現出白色點點；百姓的家如死亡般寂靜。只有里久和三、四人尚未
就寢，在圍爐邊等著自己。狗聽到腳步聲吠了起來，在發出濕稻草臭味的馬廄裏，醒過
來的馬正踱著步子呢！
※※※
傳教士坐著的牢獄也充斥稻草的濕臭味。那臭味和被關入這裏的信徒的體臭和尿臭
味混在一起，有時極為嗆鼻。
從昨天起，他就開始計算自己被處死刑和被釋放的機率，宛如檢查兩個盤子的砂金
哪邊重的商人般冷靜地思考。如果被釋放，那是他對這個國家的施政者還有用處。到今
天為止，這個國家的權力者每當馬尼拉的使節到來時總要傳教士翻譯；事實上，日語像
他這麼好的傳教士在江戶已經找不到了。貪婪的日本人，今後如果希望和太平洋彼方的
墨西哥繼續有利的貿易，不可能捨棄能夠當交涉橋樑的自己。（主如果希望的話，我也
可以死。）傳教士如鷹般傲然昂首。（不過，你也知道我對日本教會而言是必要的。）
是的，跟這個國家的權力者一樣，連主也需要自己。這麼想，臉上不由得浮現出得
意的微笑。傳教士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身為保祿會的江戶管區長的他，對到目前為止
在日本傳教的失敗，總認為那是凡事都跟保祿會對立的伯多祿會的過失造成的。伯多祿
會的司祭們對小事常以政治手段解決，其實他們不懂政治。他們傳教六十年的結果是在
長崎擁有有施政權和裁判權的教會領區，因此讓日本的權力者不安，種下疑惑的種子。
（如果我是主教的話，不會讓他們做出那樣的愚行。如果我是日本的主教的話……
）
心中對自己這麼說，連他也像少女般臉紅了。因為他覺察到自己內心也有變形的世
俗野心和虛榮心。在希望成為由羅馬教宗任命的日本主教的慾望中，包含他個人的野心
。
父親是西比利亞（Sevilla）有力的市參議員，他們家族中還有巴拿馬諸島的總督
和宗教裁判所的長官。祖先也參加了征服西印度群島的行列。來到日本之後，才發現自
己有政治家的血統，擁有與一般司祭不同的才能。那是他了解到即使在內府或將軍之前
伺候，自己也能不卑不亢地掌握住狡猾的「閣老」（譯註：在江戶時代直屬將軍、總理
政務、監督諸侯的幕府最高官員）的心。
可惜的是受到伯多祿會的壓迫，尚未擁有可以自由發揮才能的大舞台。伯多祿會的
會士們既無法巧妙地操縱秀吉和大臣，也懷柔不了侵佔江戶城的傳教高僧，反而撒下了
讓高位者反感與疑惑的種子。他雖然對自己的野心感到羞恥，卻抑制不了想當主教的慾
望。
（在這個國家，傳教是戰爭。戰爭中，如果指揮官無能，士兵們的血就白流了。）
因此，傳教士非在這個國家活下去不可。他知道有五個藏匿的信徒被捕，但為了避
免選擇跟他們相同的命運他必須這麼做。
（不過，如果主不需要我……）他揉著麻痺的腳，心裏嘀咕著。（請隨時召喚我。
我決不執著自己的生命，你是最了解的。）
一隻黑色的軟東西從正揉著的腳邊經過，那是築窩在牢內的老鼠。昨夜，在他睡著
時，老鼠咬著這狹窄牢房的某處，弄出細微的聲響。每次被那聲音吵醒時，他都細聲為
應該已經在刑場被處死的五個信徒唱主禱文。藉著詠唱主禱文，希望能夠止住因捨棄他
們的良心的疼痛。
遠處傳來腳步聲，傳教士趕緊把伸出去的腳縮回來，坐正。他不想讓送食物來的獄
卒看到不端莊的樣子。即使在監牢裏也不允許自己做出讓日本人瞧不起的舉止。
腳步聲逐漸接近，心想非裝出笑臉不可。聽到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傳教士臉上
擠出微笑。他早就做好死前的瞬間也要裝出笑臉的準備。
發出咿啞聲，門開了，連錫都會熔化的陽光流入潮濕的地面。他眨眨眼睛轉過笑臉
時，看到的不是獄卒，而是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官差正往內瞧。
「出來！」
當其中一人以傲慢的聲音命令時，釋放的字眼與喜悅一起衝向傳教士腦中。
「去哪裏呢？」
傳教士笑容不變，聲音從容不迫，只是，腳步有點踉蹌。官差不悅似地晃動雙肩，
默默走著。那是日本人特有的走路樣子，有信心馬上會被釋放的傳教士認為他們的動作
滑稽，像小孩子。
「看！」
突然，官差之一停下腳步，回過頭用下顎示意從走廊可見的中庭。
在陽光開始退出的中庭，鋪著草蓆，擺著水桶，並列著二張床几。
「你知道是什麼嗎？」
另一個官差發出輕蔑的笑聲，用伸長手指的手掌做出砍頭的動作。
「是這樣！」
他很高興地看著身體硬直的傳教士，說：「發抖了吧！你這南蠻人！」
傳教士雙手緊握，壓抑著湧上來的羞恥與憤怒。這兩天，日本小官差的這種恐嚇方
式每次都傷害到他；現在，被他們看到自己膽怯的表情，即使是一瞬間，對自尊心強的
傳教士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從被帶出牢外到進入對面的這棟建築物裏，膝蓋一直顫抖
。
傍晚的建築物空蕩蕩，無人跡。他被安排端坐在地板烏亮的房間裏，當官差消失後
，傳教士像偷吃東西的小孩，開始貪婪地咀嚼被釋放的喜悅。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看！如我所料。）
剛才的屈辱感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自己的判斷並沒錯」，他恢復了天生的自信，
嘀咕著。
（日本人的心理我瞭如指掌。）
他了解日本人不管喜歡與否，都會讓有利用價值的東西活下去；而且他的翻譯能力
，對這個為貿易利益著迷的國家權力者還是需要的。儘管內府、將軍都討厭天主教，還
讓傳教士住在這城市，也是這個緣故。內府需要一個不輸長崎、可以與另一個遙遠國家
貿易的海港，尤其希望能跟遙遠的、海的彼方的墨西哥通商，也因此到目前為止寫了幾
次信給在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總督。傳教士常被叫到江戶去翻譯那些信，以及把對方回的
信翻成日語。
不過，他只見過內府（譯註：內大臣的別稱）一次。在江戶城與馬尼拉來訪的使節
，在陰暗的謁見室見到疲倦似地坐在天鵝絨椅子上的老人。老人沒有開口，無表情
的聽著「老中」（譯註：江戶時代直屬將軍、總理政務、監督諸侯的幕府最高官員）與
使節
的對話，對使節帶來的奇珍異寶也似無表情的眼光望著。可是那無表情的臉與眼睛
後來在傳教士記憶中甦醒，卻喚起一種類似恐怖的情緒。他想那老人是內府，那就是政
治家的臉了。
從走廊下傳來腳步聲時，低著頭的傳教士耳中聽到衣服擺動時發出的乾燥聲音。
「貝拉斯可先生！」
他抬起頭，看到曾見過面的通商顧問官，後藤尚三郎往上座坐下，剛才的兩個官差
並列在鋪木板的房間。後藤用日本人特有的沉重表情注視了他一會，之後嘆一口氣，說
：「能出來太好了。這是官差弄錯了。」
「我知道！」
傳教士很得意。他把眼光投向屈辱自己的兩個官差。那動作就像寬恕信徒的告悔。
「不過，貝拉斯克先生，」衣服的乾燥聲再次發出，後藤站起來的同時，以苦澀的
表情像吐東西般說：「你還是以天主教神父的身分住在江戶吧？這一次要不是有某位人
士說項，不知結果會怎樣？」
通商顧問官指責傳教士還偷偷地尋訪信徒。在其他藩主的領地還好，從今年起，內
府直轄地嚴禁建教堂，信奉天主教。在這座城市，他不是以司祭而是以通譯的身分居留
。
後藤身影消失後，兩個官差明顯表現出不滿的臉色，以下顎向傳教士示意另一個出
口。夜，已開始落幕了。
坐上轎子，回到淺草的住處。夜空中看來，黑黑的樹林是住處的標識。這一帶是被
人們遺棄的痳瘋病患群集而成的部落，到兩年前為止，傳教士所屬的保祿會還為痳瘋病
患建造了小小的醫院。醫院被拆毀後，他獲准與年輕司祭迪耶可和另一個朝鮮人住在殘
存的小屋。
迪耶可和朝鮮人以驚訝的表情迎接突然歸來的他，圍住他；他貪婪地吃著飯和魚乾
。附近的樹林裏，鳥，發出尖銳的叫聲。
「要是別人，日本人可不會這麼早釋放喲！」
迪耶可為他盛飯時說；傳教士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心中慢慢咀嚼滿足與得意。
「倒不是日本要釋放我，」他浮現出分不清是謙虛或是傲慢的表情告訴迪耶可。
「是主對我有所期望。為了要完成任務，主釋放了我。」
（主啊！）傳教士邊吃飯，邊在心中祈禱。（你所做的不會白費。因此，你讓我活
下去。）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祈禱中包含了司祭不該有的傲慢。
※※※
三天後，為了答謝釋放之禮，傳教士帶著朝鮮人到通商顧問官的公館。日本人的大
官喜愛葡萄酒，因此他沒忘記帶幾瓶彌撒時用的酒去。
不巧顧問官有其他訪客；不過，並沒有讓他們在別室等候，馬上就讓人帶他們到房
裏。他看到傳教士只輕輕地點點頭，又繼續他們的談話，很顯然的是要讓傳教士聽他們
的談話。
談話中不時出現月浦啦鹽釜啦等地名。月浦會變成勝過長崎的海港，顧問官跟微胖
的年老男子緩緩交談。
傳教士若無其事地把眼光投向屋前的庭院，耳朵卻傾聽他們的對話。這三年從翻譯
中得到的知識，讓他覺得隱約可以抓住話題背後的東西。
內府這幾年希望在日本東部擁有跟長崎相當的良港。因為內政上，長崎距離內府所
能控制的東日本相隔太遠，萬一九州有力的藩主造反時很容易被奪；而且，在九州有力
的藩主當中，也有像島津、加藤那樣心向著大阪的豐臣家，內府還無法控制。外交上，
內府對從馬尼拉或澳門來的船隻聚集到長崎並不高興。他希望不是經過馬尼拉，而是直
接和墨西哥貿易，因此，在他勢力所及的東邊尋找可以和墨西哥貿易的良港。關東雖有
浦賀港，但可能潮流流速快的關係，到目前為止想靠岸的船常遇難。因此，內府曾命令
日本距離黑潮最近的有力東北藩主尋找良港。月浦、鹽釜或許是候選名單。
（可是，為什麼顧問官讓我聽這樣的對話呢？）
傳教士偷偷瞄了一下兩個日本人的臉。後藤宛如察覺到他的視線，轉向這邊說：「
你認識石田先生嗎？這是以翻譯的身分允許留在江戶的貝拉斯可先生……」
向微胖的男子這麼介紹。男的微笑，上半身微微彎曲。
「您去過東北嗎？」
傳教士手放在膝上搖搖頭。多年來，已經了解日本人這時候的禮儀或作法。
「石田先生的地方跟江戶不同，」顧問官微帶諷刺，「聽說不責難天主教。在那裏
，貝拉斯可先生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
傳教士當然也明白這事實。內府在自己的直轄地禁止天主教，但是，在其他害怕禁
教會引起信徒和武士叛亂的諸侯並未嚴格禁止，也默許從江戶被趕出的信徒逃到西國或
東北。
「貝拉斯可先生，您聽過鹽釜、月浦這些地名嗎？」
顧問官突然回到原來的話題，說出剛才的地名。
「在東北，是特別優良的入海口。」
「想建設成像浦賀那樣的海港嗎？」
「也有這意思。或許在入海口建造跟南蠻船同樣的大船。」
一瞬間，傳教士停止呼吸。到目前為止，就他所知，這個國家頂多只有模倣暹邏或
中國帆船的船隻。既無製造可以在大海航行的大型帆船的地方，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縱使製造了那樣的船，也應該沒有能夠航行的技術。
「日本親手製造嗎？」
「因為鹽釜、月浦面海，而且有許多好的木材。」
傳教士忖度顧問官為什麼會把這樣的祕密在自己面前明白說出呢？他迅速地比較兩
個人的表情，想找出答案。
（這麼說是想利用那艘船的船員了？）
去年，他以翻譯員身分到江戶，遇到從馬尼拉來的西班牙人使節。他們在途中遭到
颶風漂流到紀州，因無法修補而被扣留在浦賀港。使節和船員們耐心地在江戶等待前來
迎接的船隻。日本人或許想利用那些船員製造跟那些大型帆船（galleon）一樣的船吧
！
「已經決定了嗎？」
「不，不，只是有這樣的想法。」
接著，顧問官眼睛望向庭院。傳教士了解顧問官這時的心理，那是暗示該退出了，
於是馬上簡短說些感謝釋放的話，離開房間。
他彎著身子向在等候室的家臣打招呼，心想：日本人終於開始計畫要以自己的力量
橫渡太平洋、遠赴墨西哥了。
（像螞蟻般的人種，他們什麼都做。）
不知為什麼，傳教士這時想起遇到積水、有一部分會犧牲自己以身子當橋樑讓同伴
搭過去的螞蟻。日本人就是具有那種智慧的黑色蟻群。
從數年前，殷切希望和墨西哥通商的內府，委婉拒絕了馬尼拉總督提出的要求。因
為西班牙人希望獨佔廣闊的太平洋貿易。
如果想利用扣留的西班牙船員造船，日本人為了跟他們交涉時的翻譯，自己無論如
何是必要的。傳教士逐漸明白為什麼四天前自己會由後藤手中從牢裏被釋放出來。那時
，後藤隱約說是某位人士的說項；某位人士或許是擬定這項計畫的老中。說不定就是剛
才名叫石田的老人。神是任何人都差遣；而日本人只徹底利用有用的。日本人認為傳教
士在這計畫中有用，先威脅，再援救。這也是日本人常用的手段。
他沒有把今天的事詳細對迪耶可和朝鮮人說。傳教士暗地裏瞧不起同樣是神職人員
、一起從馬尼拉保祿會來日本、有著像兔子般紅眼睛的這個年輕同事。神學生時代，他
遇到純真但無能的朋友，也掩飾不了心中的輕蔑。他明明知道這種個性不好，可是，老
是改不了。
「大阪有信來。」
迪耶可從老舊的修道服口袋中拿出念珠和已開封的信函。接著，轉過哭腫的眼睛。
「伯多祿會又在責難我們。」
傳教士在有如蛾拍翅膀的蠟燭火焰下，攤開留有黃色雨漬，墨汁因而渲染開來的信
函。那是大阪的上司姆紐斯神父大約二十天前寫的信。這位上司轉達了大阪的情勢：對
江戶內府的憎恨越來越強烈，在關原之戰中戰敗的諸侯的家臣接連被傳喚過來。
在這樣的開場白之後，姆紐斯神父告訴他伯多祿會的近畿管區長寄信到羅馬責難保
祿會的傳教方法。
「伯多祿會的教士們控訴：儘管江戶頒布禁教令，保祿會仍繼續和日本信徒接觸，
徒然激起內府和將軍的憤怒，最後，連以前可以自由傳教的各地也遭到迫害。」
傳教士壓抑住湧上來的不悅，把信退還給迪耶可。
「真是太傲慢了！」
情緒一高昂，傳教士的脖子和臉頰就脹紅。伯多祿會對自己的責難今天並不是第一
次。他們常偷偷地寫信給羅馬說保祿會的壞話，都是嫉妒引起的。方濟各．查比耶爾六
十三年前第一次登陸日本之後，這個國家的傳教都由查比耶爾創設的伯多祿會獨佔。大
約十五年前，教宗庫列克提八世的詔書中允許其他修道會在日本的傳教，伯多祿會就針
對其他新崛起的教會，說他們的壞話。
「伯多祿會忘了他們才是造成基督教在日本受迫害的原因。想想到底是誰惹火了那
死掉的太閤？」
迪耶可膽怯地以紅色眼睛仰望這邊。傳教士看那眼睛，心想跟這無能的同事討論什
麼都沒有用。來到日本已經三年了，還說不好這國家的話，對上司的話像綿羊般柔順地
遵從，這就是迪耶可每天的日子。
數十年之間，伯多祿會在長崎獲得相當於殖民地的土地，以其收益作為傳教費用。
他們雖然沒有軍事權，但是在那土地上有稅收權和審判權。佔領九州的太閤知道這
事實時，認為是假藉傳教之名的侵略，大為憤怒，於是頒佈禁教令，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情。
這也是促使在日本的一切傳教都變成黑暗的主因；然而，伯多祿會卻忘得一乾二淨
。
「可是，」迪耶可為難地說。「怎麼向大阪回信呢？」
「給伯多祿會寫信，說有關我的事不用擔心就行了。」傳教士聳聳肩，如唾棄般回
答。「因為我不久就要離開江戶，到東北去。」
「到東北？！」
傳教士沒有回答大感驚訝的同事，轉過身走出房間。進入稱為聖堂的存物小屋，吹
滅手中的蠟燭，跪在堅硬的木板上。這是他從西比利亞的小神學校時候開始的習慣——
為了壓抑因自尊受損而湧起的憤怒時，常採用的苦修方式。蠟燭芯燃燒的臭味刺鼻，黑
暗中有蟑螂爬行的輕微聲音。
（有人想責難我，你深知我的能力。）他用手撐住額頭嘀咕著。（因此，你需要我
，從牢裏把我救出。你從不擔心律法學者和巴利賽人的讒言或壞話。我也不在意伯多祿
會的中傷。）蟑螂肆無忌憚地爬過他骯髒的赤腳。林中，鳥兒又發出尖銳的叫聲，同時
，傳出朝鮮人關小屋門的聲響。
（日本人想製造大型帆船。）
眼前又浮現出大群黑蟻為尋找糧食渡過積水時的意象。日本人為了追求與墨西哥貿
易的利益，像黑蟻般想渡過太平洋。傳教士心想應該利用日本人這種貪婪來傳教。
（給他們利益，換取我們傳教的自由。）
能夠高明地做這樁買賣的，不是伯多祿會的傢伙，也不是道明會或奧古斯會的教士
，更不是像迪耶可般無能的修道士。傳教士相信只有自己才能做到。這樣可以消除日本
人的偏見。不會重蹈伯多祿會的過錯。
（如果我是主教的話……）
感到可恥的野心的細語經常在耳朵深處響起。他雖感到可恥，卻不得不這麼想：自
己在日本的傳教計畫如果都能實現，被任命為主教的話，就可以挽回伯多祿會在這幾十
年之間的失敗。
※※※
枯乾成茶褐色的谷戶山上，在晴朗的日子有燒炭的煙升起。在漫漫長冬來臨之前百
姓整天工作。從土壤貧瘠的田地收取稻、稗，女人和小孩敲打稻穀、用簸箕過濾。那是
為了繳年貢，並非供自家食用的。農閒時割下的枯草，擺在那裏曬乾，是用來鋪馬廄的
。生稻草在這兒就成為飢饉時的食糧，切碎後放在石臼裏磨成粉。
武士也和百姓一樣穿著名叫「半切」（Hangili）的工作服巡視谷戶。有時向百姓
搭訕站著聊天，有時一起把薪柴在家的周圍堆成牆壁樣子。在谷戶，稱用薪柴堆成的牆
壁為Kijima。
有快樂也有悲傷。今年秋天有兩個老年人死了，在貧窮的農家，人死了就埋在靠山
的田裏，在上頭擺塊石頭而已。把死者生前用過的鐮刀連柄插在地上，把有缺口的碗放
在石頭旁邊，這就是谷戶的風俗。武士常看到有缺口的碗上有小孩把黃花放在上邊；像
這樣能夠埋葬的也只限於沒有飢饉的年度。他曾聽父親說荒年時老年人會突然消失，而
對於消失的老人，誰也不過問。這季節，有一節日稱「大師講」（譯註：陰曆十一月二
十三夜到二十四日的民俗節日），用茅草插入不含鹽分的湯圓，放在鍋裏煮了吃。這一
天百姓們接連到公館來鞠躬致敬，吃過湯圓後回去。
晴朗的日子，石田先生所說的官方通知來了。需要谷戶派出二人。武士一接到通知
就帶著與藏到叔父的村子去。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叔父喜形於色。
「聽說要砍雄勝山的杉樹，製造軍船。大概是跟大阪的戰事近了吧！」
「製造軍船？」
「是呀！」
武士還沒把石田先生的話告訴叔父。因為像往常的夜晚聽心灰意冷的叔父無休止的
牢騷，心情仍然很沉重。不過，在不會有戰事發生的時代，藩主究竟為何要製造軍船呢
？武士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在城裏的御評定所，或許有他們不知的計畫悄悄進行呢！
「阿六，首先到雄勝去打聽看看有什麼已經開始了。」
叔父的聲音充滿活力，宛如戰事已經開始。武士對於花一天半的時間到雄勝並不起
勁，不過對父親或這個叔父一直是言聽必從，這時也默默地點頭。心想：以自己的眼睛
弄清一切，或許可以讓無法理解世事變化的老人死了心。
他從村中挑了兩個年輕人當公差，第二天就騎馬上路。雄勝是沿著陸前的海、像鋸
齒狀的人海口之一。大清早，出谷戶，傍晚，來到海邊時，雪從陰暗的天空飄落臉頰。
在名叫水洪的荒涼漁村借宿。整晚海嘯不停，同行的年輕人都不安地望著武士。聽
漁夫說，在雄勝的山上，已聚集許多當公差的人夫，開始伐木了。
翌晨，從水浜出發。天氣雖然晴朗，但是風大，海面看來很冷，波浪呈白色呼嘯。
年輕人很冷似地跟在馬後。不久，海被島嶼遮住，看得到平穩的入海口。在這半邊
山有好多蓋好的工寮，遠處傳來砍伐樹木的尖銳聲音。與波濤洶湧的外海不同，在有島
嶼和山擋風的入海口，漂浮許多竹筏。
把帶來的年輕人名字到公差看守的小屋登記時，有一個人慌慌張張跑來，通知當大
官的白石先生馬上就到達。小屋頓時一陣慌亂，官差們整理衣冠到海濱迎接。
武士也加入他們的行列，等候一行人到來，不久，看到騎著馬的十幾人的行列緩緩
朝這邊靠近。令人吃驚的是，其中有四、五個是武士第一次看到的南蠻人。他忘了把頭
低下，盯著那些異樣的人猛瞧。
南蠻人和日本人一樣作旅行打扮，衣服該是日本人送他們的吧！不過，臉紅紅的像
是喝了酒，留著栗色的鬢鬍，似乎對什麼都覺得新奇，往樹木倒下發出響聲的山的方向
看。其中有一個會說日本話的南蠻人，跟左右的同伴說話。
一行人從公差通過行列時，「你不是五郎左衛門的兒子嗎？」
有人說出父親的名字，是白石先生說的。武士惶恐地低下頭。
「石田先生告訴我許多你的事。你父親跟我在郡山、窪田會戰時並肩作戰。」
武士恭敬地聽白石先生說。當一半的公差跟隨著行列消失在山後時，留下的人不約
而同羨慕武士獲得白石先生特別的關懷，因為他是「御一門眾」之一。
武士咀嚼這份喜悅作回去的準備。到了這裏所了解的是：在入海口製造的大船並不
是軍船，而是為了運送去年漂流到紀洲的南蠻船員回國的朱印船（譯注：江戶時代領有
紅色官印許可證從事國外貿易的船隻），剛才的南蠻人就是那艘船的船員，朱印船是在
他們指示下建造的異國情趣的船。
跟來時一樣在水浜過一夜，翌日，回谷戶。等得焦急的叔父聽了侄兒的話，削瘦的
臉上不掩失望的臉色。他或許認為從白石先生特別關懷的話語中可以找到希望，一再要
武士描繪當時的情形。
就這樣子，秋天結束，冬天到來。谷戶在雪的掩蓋下，整晚風在雪上呼嘯。白天，
圍在圍爐旁，下人們搓著繩子，搓穿過馬的馱鞍、栓住行李的繩子、馬的腹帶、手繩等
。圍爐邊，妻里久也會說童話故事給次男權四郎聽。這時候，武士手折枯枝默默無語。
那是他小時候，從死去的祖母、母親那兒聽過的趕狐狸的故事或被狐狸欺騙的男子
的故事。在這塊土地上，一切都沒有改變。
元旦到了！在谷戶用年糕供奉年神，也做平常不吃的小豆糕。這一年的元旦沒下雪
，但是到了晚上，風發出悲傷聲音的吹拂卻是年年相同。
※※※
微暗的大廳上座，藩主的重臣坐成一排，這些嚴肅無表情的日本人的臉，讓傳教士
想起從前在京都寺院見過的佛像，在這個國家住了多年的他，深知這無表情的臉並非什
麼都不想，臉後隱藏在狡猾的策略。
從江戶帶來的西班牙技師長特別獲准坐在旁邊的摺疊凳上。這個男的跟傳教士不同
的是不會日本式的坐法。離二人稍遠處，城裏的書記官兩手置於膝上，動也不動地注視
正前方的一點。
傳教士翻譯了冗長的寒喧之後，進入正題。
「首先是船的長度一○八公尺、寬三十三公尺、高八十五公尺五寸。」
重臣們最想知道的是最後造成的大型帆船的形狀。
「主樑兩根，二十七公尺；子樑二十三點四公尺。船腹塗漆。」
傳教士忠實譯出技師長的話，心想日本人打算怎樣利用這艘船呢？重臣們希望能了
解日本的朱印船與這種大型帆船的不同。為了加強帆的航行力，大型帆船長、寬的比率
是二十三．三比一，除了橫帆之外還用三角帆，可以依風向迅速改變航向。技師長的回
答一一被翻譯出來，重臣們——尤其是坐在正中央的白石先生——似乎為好奇心所驅，
豎耳傾聽。但是，說明一結束，他的臉有如陷入深深的沼澤毫無表情。
為了製造這艘大船，已經從領區徵召二百名木匠、一百五十名焊工到雄勝來。為了
迅速完成，還需要近兩倍的技師。技師長說工人也還不夠。
「秋天常有暴風，從當地到墨西哥需要兩個月的航程，所以希望夏初就啟航。」
藩主的重臣們還無法了解大海的廣闊。長久以來，對日本人而言海是抵禦夷狄的大
壕溝。也不知墨西哥到底在哪裏，不過，現在他們已知道在海的遠處有廣闊的肥沃土地
，住著各色各樣的人。
「我會詳細向藩主報告。人數方面也不用擔心。」
其他重臣保持沉默，白石先生寬大地採納了技師長的意見。技師長對他的善意表示
感謝。
「用不著謝，如先前說的，我們既然要製造大船，自然就有了希望。」白石先生帶
有諷刺味道地笑了。
所謂希望是指和當地的總督約定——今後來自遠方的墨西哥船隻能到藩主的領地來
。藩主已獲得內府的許可，準備建造足以和九州的長崎相匹敵的貿易港。而將藩主的意
思轉達給墨西哥總督，是委託船員們的唯一條件。
技師長的回答自然是樂於代為斡旋。他還討好地說日本的產物，尤其是銅、銀，以
及領區內能夠開採的砂金等，一定能讓墨西哥高興，一定會歡迎滿載這些東西的日本朱
印船到來。問題在於需要建造能讓大型帆船停泊的良港，幸好自己利用這一星期測量過
氣仙沼、鹽釜、月浦的入海口都沒問題。白石先生及重臣們對他的說明滿意地點頭，後
來話題還談到墨西哥的氣候及人種。
今天又下了雪。事情談完，技師長告退。從摺疊凳站起來行日本式的禮，頭垂得很
低，在走廊下待命的侍童馬上將紙門拉開。
「貝拉斯可先生請稍留步！」
重臣之一說。
技師長被侍童帶離開客廳後，白石先生說：「辛苦你了！」
慰勞傳教士翻譯的辛勞後，露出於不同剛才的開朗笑容，說：「那些話，是真的嗎
？」
到底是哪些話呢？傳教士不知怎麼回答。
「他說墨西哥也希望日本船到來，那是真的嗎？」
笑容驟然從臉上消失，白石先生又問一次。
「白石先生你認為呢？」傳教士為了探測對方的真意反問道。
「我們並不相信。」
「為什麼呢？」
傳教士故意表現出驚訝的樣子，抬頭看這個重臣。他深深了解到日本人談判時會做
出與內心不同的表情。
「這是當然的呀！貝拉斯可先生的國家可以獲得巨利，是因為具有能橫渡這廣闊海
洋的船，懂得操縱它的技術吧！自然不會輕易地把這利益分給外國人。墨西哥對日本船
能橫渡廣闊的大海不會高興的。」
這些重臣們雖然看穿這點，可是對剛才技師長隨口說的外交辭令，卻故意裝出對他
的回答感到滿意的樣子。那是日本人談判的方式。
「既然您連這點都了解，其他的就毋需多言了。」傳教士不由得苦笑。「不過，既
然您了解，為什麼又製造大船呢？」
「貝拉斯可先生，我們真的想和墨西哥做貿易。因為從呂宋、澳門、南蠻等國家來
的船全部聚集到長崎，這陸前就不用說了，連內府所在的江戶也不來。儘管藩主的領地
陸前也有許多良港，墨西哥的船如果不經呂宋就不來日本。聽說經過呂宋的大船因潮流
的關係，`是在九州登陸。」
「的確如此。」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白石先生為難似地用右手手指輕敲自己的左手。
「神父！為了促成陸前與墨西哥通商，沒有好的方法嗎？」
傳教士對神父這意外的稱呼，不由得避開眼光，不想被看穿內心的動搖。他在江戶
決不會被稱為神父，獲准在江戶居留的不是以司祭的身分，而是翻譯的工作。可是，現
在白石先生故意稱他神父。外面，雪，飛舞，靜悄悄地。
重臣們沉默地一直注視他。他對那些日本人的視線感到疼痛。
「沒有什麼點子。我……在江戶、在這裏都只不過是個通譯罷了！」
「在江戶我不知道。不過，在這裏貝拉斯可先生是通譯，也是神父。」白石先生靜
靜地回答。「在藩主的領地內天主教並未被禁止。」
的確如此。從江戶和幕府直轄地被放逐的許多信徒，為了尋找糧食和祈禱之地都逃
到東北和蝦夷，有許多人在藩主領地的金山工作。在這領地內，司祭不必像在江戶那樣
隱匿。信徒們不必偽裝。
「哪！貝拉斯可先生，你不想從墨西哥叫更多的神父到這裏來嗎？」
這時白石先生的聲音，親切而誘人。傳教士心想不能輸給那親切的聲音，緊握著手
，微微出汗。自尊心強的他被日本人如此諷刺當然不舒服。
「您是在諷刺吧！我不相信。」
「哦，為什麼？」
「內府早晚會下令這領地內也禁天主教吧！」
白石先生和重臣們對傳教士似乎生氣的聲音都樂得笑了。
「不必擔心！內府已允許這領地永遠不禁止天主教。我們現在說的也是內府跟藩主
的意思。」
「領地內承認天主教，也允許神父來，條件是墨西哥和我們通商。」
傳教士比剛才更生氣，端正坐姿。生氣的不是針對這些日本人，而是自己的粗心。
他對自己一步一步陷入白石先生巧妙的語言圈套裏感到懊惱。
「對這樣的貿易，墨西哥不會同意嗎？」
「不清楚！」
傳教士要讓這些重臣們出現不安的眼色，即使是瞬間也好的狼狽樣子，所以故意搖
搖頭。
「恐怕不行吧！」
傳教士觀察有如並列在寺院內堂的佛像的重臣神色，對他們內心的動搖感到愉悅。
「江戶的天主教徒被處刑的事，從伯多祿會口中已從呂宋、澳門傳到墨西哥了。現
在即使說只有這領地內允許天主教，我想他們也不會輕易相信吧！」傳教士沒忘記說伯
多祿會的壞話。
被擊中弱點的日本人保持沉默。傳教士認為剛才的沉默是手段，而現在的沉默是遭
到意外一擊的狼狽。
「只是……」
他宛如要給遭到打擊的對手有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為了要讓西班牙認為這通商……能夠說動那西班牙的……只有羅馬的教宗了……
」
白石先生的臉突然變得僵硬。對在東北長大的重臣們而言，這實在是太遙遠的事。
對天主教陌生的他們，對教宗的存在、教宗的絕對性權威幾乎一無所知。傳教士必
須說明教宗與歐州諸王的關係就像京城的天子與諸侯，甚至於在那之上。
「不過比起京城的天子……我們的教宗受到更高的崇敬。」
白石先生聽他的說明，同時用右手手指輕敲左手，閉上眼睛，靜默。外邊的雪加深
了客廳的寂靜，重臣們不時咳嗽，等白石先生決定。
傳教士一直「享受」著日本人的困惑。想任意擺弄自己的這些人現在真是困惑極了
。
利用這困惑，他耍出有利的王牌。
「我們的會……」傳教士自信地說。「特別獲得當今教宗的信賴。」
「怎麼樣呢？」
「可以透過我們的會，把藩主的信函送給教宗。如果藩主的領地善待天主教、歡迎
神父們到來。允許建立許多教會……」
然後希望讓我當日本的主教，傳教士把已到喉嚨的話硬吞下去。一瞬間，他對這野
心感到可恥，同時無意識中對自己說：我不是因私慾想獲得地位，而是為了要在打算禁
天主教的這個國家建立最後的有力防線，才需要主教的地位。只有我才能跟這些狡猾的
異端的日本人對抗……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三月二十目天氣不佳。下雨。試工具。於鷹屋裝配彈藥。
三月二十一日少雨。有三戶人家請蓋房子。
三月二十二日天氣不佳。白石、藤田、原田左馬助來。討論派船到南蠻國事宜。
三月二十三日白石、藤田會南蠻人貝拉斯可於大客廳。高個子、紅臉、高鼻，約四
十幾歲。常以手帕擦拭嘴邊。
三月二十五日天氣佳。早上沐浴。有討論會。白石、石田來。
三月二十六日天氣佳。石田歸。
（城內夜宿紀錄）
突然接到通知，參加城內討論會的石田先生明天回程要在谷戶休息。通知來了之後
，谷戶的村民總動員在雪上撒土，添埋泥濘，忙著清除屋頂上的積雪。武士之妻里久也
指揮女性打掃房間，上下忙碌異常。
翌日，幸好天晴，武士和叔父一起到谷戶的入口迎接石田先生及隨行人員。石田先
生從城裏的回程經過武士的領地，這是從父親那一代起未曾有過的例子。因此，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呢？武士有著難以言喻的不安；但是，叔父忘不了白石先生所說的有一天會
把雄勝賜給侄兒的話，心裏盤算著這是否意味接受更換領地的申請，獨自興高采烈。武
士對叔父有點埋怨。
在谷戶入口接受歡迎的石田先生很高興地和叔父及武士交談，在出迎者的前導下進
入宅邸，但並不到已準備好的房間而是要求坐在圍爐旁邊。
「火是最好的招待。」
或許是為了紓解大家的緊張，石田先生故意開玩笑。不久，用過里久端上來的泡飯
之後，詢問谷戶的情形，美味似地啜飲湯汁，突然說：「今天帶了好禮物來了哦！」
他又對著一聽到好禮物眼睛都發亮的叔父說：「可不是通知戰事。我不認為現在會
有戰事。最好把想在戰事中立功要回黑川土地的夢拋棄的好。」
接著，注視武士說：「不過，有別的路子可以立功，有比作戰更好的路子。」
「藩主要在雄勝的入海口建造大船。那船是要載被沖到紀洲的南蠻人，到名叫墨西
哥的遙遠國家去。昨天在城中，白石先生突然說出你的名字，指定要派你為藩主的「御
使者眾」之一到墨西哥去。」
武士無法理解石田先生所說的話，只是茫然抬起頭。宛如作夢也沒想過的事突然降
臨身上，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滿臉茫然的叔父膝蓋開始發抖。這情緒也傳染到武士
身上。
「怎麼樣？到墨西哥這個國家去。」
武士心中反覆唸著至今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感覺好像用大筆在腦中一筆一劃地寫。
「聽說白石先生先前在雄勝地方也跟你說過，審核時也說你很不錯。所以，如果你
這次立了功，歸國後，或許會考慮把領地改為黑川。」
叔父發抖，膝蓋明顯的震顫。武士兩手置於膝上，低著頭。叔父的膝蓋停止震顫時
，石田先生說：「像是一場夢吧！」
石田先生笑了。但是笑容突然從臉上消失，改以嚴肅的聲音說。「但這不是夢！」
武士對石田先生所說的大船啦、墨西哥啦，聽來恍如從遙遠的世界傳來。只記得大
船上除了南蠻船員三十餘人之外，有四名日本人的使者眾及其隨從，以及十幾名水手頭
，百名以上的商人等。船，比千石船更大，到墨西哥需要二個月的船程。此外，還有當
翻譯的南蠻人神父，到那個國家之後，為使者眾安排各項事宜。墨西哥是西班牙的屬地
，藩主獲得內府的許可要和該國通商，希望鹽釜、氣仙沼成為不亞於堺市、長崎的良港
。
武士不知年老的叔父對這些話能了解到什麼程度。對他而言，那些話聽來如夢；對
生活在這小小的谷戶、準備老死這裏的武士來說，從沒想過要搭乘大船，歷經長久的航
程到南蠻人的國家去。這種事聽來總是缺乏真實感。
不久，石田先生站起來準備回去，侍從趕緊牽馬。在送到谷戶出口之間，武士和叔
父幾乎都沒開口，茫茫然隨行在後。當一行人的影子從視界消失得遠遠之後，兩人無言
回到宅邸。剛才在廚房聽到這件事的妻里久臉都發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而石田先生
彷彿還在剛剛生過的圍爐旁邊的位子上。叔父在那位子旁邊盤腿而坐，沉默了好久，最
後總算吐出一句分不清是嘆息或吐氣的話：「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都不明白……」
武士也什麼都不明白。既然是派遣到遠方國家這麼重要的使者眾，城中有許多家世
良好的家臣。藩主的家臣有「御一門眾」、「御一家」、「著座」、「太刀上」、「召
出眾」等大小家臣；武士的家不過是「召出眾」的身分。他根本無法理解特別拔擢家世
低的家臣當使者的理由。
（是白石先生特別的眷顧？）
如果是這樣子，那無疑的是白石先生還記得在郡山或窪田戰場上父親立下的功勞。
武士又想起父親的臉。
里久兩次從廚房出來，臉色仍然蒼白，在圍爐的角落坐下，注視叔父和武士的臉。
「阿六……要到遙遠的南蠻國家啊！」叔父好像對自己說似地。「真是太感激了！
太感激了。」
接著突然要袪除自己的不安似地自言自語。「如果能完成這項大任務，或許可以要
回黑川的土地……石田先生是這麼說的。」
里久站起來往廚房裏邊去；武士知道妻強忍著沒哭出來。
※※※
在黑暗中武士張開眼睛。次男權四郎與里久發出安詳的輕輕鼻息。剛才夢中的情形
依然歷歷在目。那是冬日獵兔的夢。雪原上與藏打出去的槍聲，撕裂了大地寒冷的大氣
，如漣漪般逐漸擴散。數隻候鳥在藍空中飛迴。藍空中候鳥的翅膀潔白！每次冬季來臨
，武士都會看見來到自己領地的白鳥；可是，不知道那些鳥是從什麼國家來的。知道的
只是那些鳥是從遙遠的土地、遙遠的國家來的。或許那些鳥是從自己要去的墨西哥來的
。
然而，自己為什麼會被選為使者眾之一呢？黑暗中，這個疑問又像水泡浮現腦海。
我家是屬於「召出眾」的地方武士，從藩主父親的那一代就開始為他們效勞，可是
並沒立過特別的功勞。他不明白這樣的家的總領為什麼贏過別人，被選上呢？單純的叔
父說一切都是白石先生特別的眷顧；可是，既無才能又無口才的自己到底適不適合這項
大任務，石田先生應該非常明白。（我的長處是）武士茫然思考。（順從父親和叔父。
對什麼事都不頂嘴，可以像百姓般忍耐，這是我唯一的長處。或許石田先生是看中了我
的忍耐力。）
小孩翻了個身子。他不喜歡離開這個家和谷戶。谷戶對他而言不知何時變成蝸牛的
殼，現在，自己要被硬生生的從殼中剝離。搞不好——搞不好我會在漫長旅程中倒下，
回不了谷戶。或許會見不到妻子的不安突然掠過他的心頭。
※※※
早上風平浪靜的入海口山影倒映，許多竹筏飄浮著。大量的木材被堆放在岸上。四
處傳來馬嘶聲。竹筏和木材裏有採自入海口後邊硯上山的欅木，也有從牡鹿半島用船運
來的杉木。欅木用來做大船的龍骨；而當主柱的檜木是從江刺、氣仙沼運來的。
釘釘聲、裁木聲不斷從入海口的三方傳來，幾輛牛車載著用來漆船腹的木桶漆，咿
啞地經過傳教士面前。
木工在淺灘上，如風化的野獸屍骸的船骨架上，像螞蟻附在其上般地拚命工作。
傳教士剛剛才為西班牙船員與日本水手頭之間無止境的爭論做翻譯，西班牙船員瞧
不起日本水手頭，根本不接受他的意見。水手頭主張要讓船進水，利用斜面用人力推向
海裏。傳教士的日本話講得很好，可是碰到特殊的爭論用語就束手無策了。
好不容易才把歧見調和，疲倦不堪的他一個人走出小屋子。很快就中午了。其他的
人各自找到有陽光的地方休息，傳教士則非利用這時間探訪每一個作業場不可。
在那些作業場，受雇為工人的信徒超過十人，傳教士在午休時間為他們做彌撒、給
聖體、聽告解。信徒們都是禁天主教的江戶居民，在江戶開始迫害天主教之後逃到這東
北地方來，無容身之處，就在當地的金山工作。他們像螞蟻遠遠就聞到食物的味道一樣
，嗅到了有傳教士到來的消息就聚集到雄勝來。
天晴，風寒。江戶那兒可能柳樹早已吐出綠芽了吧！這兒殘雪仍覆蓋遠山，山林的
顏色毫無生氣。春天尚未到來。
他站在作業場之一，一直等待一個信徒的工作結束。後來有一個用手巾包著臉，衣
服襤褸、沾有木屑的男子走過來。
「神父！」男子這麼叫他。
傳教士心想：是的，現在在這裏的自己不是日本人的翻譯，而是這些可憐信徒的牧
者。
「神父，請幫我做告解！」
風，被木材擋住。傳教士讓男子跪在木材後面，用拉丁語唱告白的祈禱，閉上眼睛
聽著從對方臭臭的口中洩出的話。
「我聽到異教徒的同伴嘲笑天主教徒的信仰也沒有回嘴，任由大家瞧不起神和天主
教。因為我不想被異教徒排斥。」
「你從哪裏來的呢？」
「從江戶。」男的畏畏縮縮地回答。「因為江戶已不允許信天主教了！」
傳教士開始告訴他每一個天主教徒都非當神的證人不可。男子用哀傷的眼睛望著海
，聽他說。
「放心吧！」傳教士的手放在男子沾有木屑的襤褸衣服上鼓勵他。「不再有人取笑
你信仰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
傳教士唱完寬恕的祈禱之後，從木材後面站起來。男子道了謝，沒信心地離開了。
傳教士知道他還會犯同樣的罪。儘管逃到這裏來，天主教徒還是會受到工人同伴的
白眼。在這個國家，像從前那樣武士和商人爭著要受洗的時代早已遠颺。他認為這完全
是伯多祿會造成的。如果伯多祿會不逞強反抗日本的權力者，教會無疑的仍會維持良好
的狀態。
（如果我是主教的話……）
傳教士在可以俯視入海口的石頭上坐下，又咀嚼自己的夢。就像少年在床鋪裏慢慢
地享受偷藏的食物。（如果我是主教的話，不會像伯多祿會的傢伙惹日本權力者生氣。
給予足以讓他們高興的利益，然後盡情擷取傳教的自由。在這個國家傳教不像澳門
、馬尼拉那麼單純，需要謀略和手段。如果謀略和手段能夠讓可憐的信徒驕傲的話，我
會積極去做。）他想起是政治家、也是樞機主教的伯父和親戚們就感到驕傲。傳教士對
自己體內流著跟這一族相同的血液毫不覺得可恥。
（狡猾的日本人……）
以日本人為對象，傳教的方法也非狡猾不可。在佈滿竹筏和木材的入海口處，海鳥
發出尖銳的叫聲，飛得高高的，從水面越過。傳教士描繪出自己戴主教的紅帽子、穿紅
色祭服的的樣子；想當主教決非出自世俗的野心，一切都是為了要把神的教義在日本傳
播，是自己的義務。（主啊，如果）他吸一口海風，閉上眼睛，祈禱。（這樣對你有用
的話……）
※※※
在雄勝，官吏給傳教士的小屋是在距離木匠和工人的飯場相當遠的入海口的前端；
跟其他小屋一樣，是用原木堆成的。那房間像倉庫，是他的寢室，同時也是他個別
祈禱的地方。從神學生時代起，他習慣睡覺時綁住自己的手腕，是為了不想屈服在侵襲
他強健身體的激烈性慾之下。一輩子都得放棄的這性慾，雖然不像年輕時候讓他感到那
麼強烈的痛苦；不過，現在仍像不知何時會發狂的馬一般。在這裏，傳教士一個人晚禱
之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之前，仍未放棄用繩子綁住自己手腕的習慣。
今夜的海嘯比平常厲害。傳教士拿著官差在小屋遞給他的迪耶可神父的信，沿著闇
黑的海濱，聽著海嘯剛回到這間小屋。敲打火石，點著蠟燭，火焰搖曳，發出一股黑煙
，映出他粗大的影子。火焰下，他用綁著的手剪開迪耶可神父的信。這時，他眼前浮現
出那個經常像哭腫眼似的年輕而無能的同事的臉！
「你離開江戶已有一個月。情勢沒變壞，但也沒變好。」迪耶可的字很難看，像小
孩子寫的；不過，整張紙寫得密密麻麻的，表現出他單純的性格。
「仍然沒有傳教的自由，我們被默許住在這裏，是因為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的人
願意照顧痳瘋病人。不過，有一天我們也會從這裏被趕出去，像你一樣非逃到東北不可
吧！
「今天，要告訴你一件不愉快的事。長崎的伯多祿會又把責難你的信寄到馬尼拉和
澳門。據他們說，你明知日本迫害天主教，卻運動要羅馬教宗促成日本與墨西哥的貿易
。那運動對日本的傳教是極其危險的冒險，要是做得過火，會讓許多對這國家毫無所知
的馬尼拉和澳門的年輕司祭跑到日本來，會惹內府和將軍生氣。伯多祿會已經把對你的
彈劾文送到澳門。請了解這點，謹慎行動……」
蠟燭的火焰使傳教士扭曲的臉變得更醜陋。他壓抑得了自己的性慾，可是對這與生
俱來的容易激動的性格至今仍然改不了。家族特有的強烈自尊心有時使他痛苦，甚至於
受傷。比四十二歲的實際年齡看來年輕的那張臉因生氣而脹紅。（伯多祿會因遠離內附
和將軍，無法博取歡心，因此嫉妒我。他們不希望這個國家的傳教權被我們奪走。）
對信仰同樣的神、屬於同一教會的神職人員，只因為所屬的會不同而產生醜陋的嫉
妒、撒播壞話和讒言，他無法寬恕。伯多祿會對自己和保祿會的做法，不是男子漢堂堂
正正的戰鬥方式，很像使用中傷與陰謀的中國宦官式做法。
海嘯宛如煽動他的怒氣似的，聽來比剛才更加強烈。傳教士把迪耶可的信挪近燭火
。字體幼稚的書信在火焰的舔食下變成褐色，如飛蛾撲拍著翅膀被燃燒殆盡的樣子。
儘管引發怒氣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了，然而心情仍然無法平靜。雙掌交叉，做出祈禱
的樣子，他低聲說。（主啊！你認為在這個國家，他們和我哪邊對您有用。為了可憐的
日本人信徒，請把我當礎石，就像你把一個弟子喚叫石頭般！）然而傳教士沒有察覺到
那不是祈禱，而是自尊心受傷的人的叫罵！
「神父！」
黑暗中有人叫他，傳教士一睜開眼睛，有一個男的像影子似地站在小屋門口。對穿
在身上的襤褸衣服還有印象，是今天中午才在遮風的木材背後寬恕他罪的那個男子。跟
那時一樣，他還是一副悲傷的臉，一直注視傳教士。
「請進！」
傳教士揮掉落在脖上的信灰站了起來。男的悲傷的臉讓人想起迪耶可哭腫似的眼睛
。男的靠在門口，嘮嘮叨叨地拜託如果那艘大船可以搭載日本人，希望能雇他們當雜工
。他說，被從江戶趕到這裏來，就因為是天主教徒受到大家的嘲笑，找不到工作。
「這是我們大家的願望。」
「不行。如果你們都捨棄了這個國家，以後的司祭要靠誰？誰來幫忙司祭？」傳教
士搖搖頭。
「已經很久都沒有神父來這個國家了！」
「不，不久會有許多司祭從墨西哥來到藩主的領地，你們還不知道，藩主一定會那
麼做的！」
（將來，為了這個男子和我自己，我會帶許多司祭來。那時，我會被任命為許多司
祭之上的主教吧！）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男的一隻手撫摸門口的柱子，比剛才更悲傷地聽傳教士的話。蠟燭變短，火焰更熾
烈照著轉身向後的男的背部。
「回去吧！回去後把我的話告訴大家。不用再忍耐很久，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男的肩和背，跟白天一樣沾著作業場的木屑。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消失，傳教士馬
上把鬆開的雙手又緊緊綁起。這樣即使惡魔想鼓動性慾，綁起的手也無法配合……※※
※
土間裏幾個百姓等待武士的到來，他們是谷戶三個村子的代表。有時咳咳嗽，有時
擤鼻涕，很有耐心地蹲著。
終於在與藏的隨侍下，叔父和武士出來了，咳嗽和擤鼻涕的聲音都停止了。
武士坐在圍爐旁的橫座對著百姓。百姓們的臉和他一樣眼睛凹下、顴骨突出、濃濃
的鄉土氣息，那是在長久的歲月之間，忍耐風雪、忍受粗菜淡飯，辛勤工作的臉，那是
早已習慣了忍耐和捨棄的臉。他必須從這些百姓中挑選侍從，渡過大海，到做夢也沒見
過的墨西哥。
「有一件值得大家高興的事喲！」在武士開口之前，叔父得意似地說。「有關雄勝
大船的事，大家多少都聽到一些吧！那艘大船依藩主的指示，準備開到遙遠的南蠻國度
去。」
之後，叔父得意地回過頭看侄兒。
「六右衛門要塔那艘船，以藩主的使者眾身分。」
可是百姓們既不驚訝也不動容，遲鈍的眼光仰望兩人。宛如對人類所做的事毫不感
興趣地望著的老狗。
「六右衛門的侍從，」叔父用下顎指著跟百姓不一樣，不是在土間，而是特別允許
坐在圍爐房屋角落的與藏。「已經跟與藏說好了。剩下的三人從各村子挑一個帶去。」
蹲著的百姓在那瞬間，僵硬的臉繃得更緊。不只是今天，每年為了公差非派人不可
時，聚集到這裏來的百姓在武士唸名字的瞬間，身體都變得僵硬。
「因為是長途旅行，有妻子、小孩的人比較不方便。關於這點也好好考慮，你們自
己挑選吧！」
叔父身旁的武士心裏想著從三個村子裏被選出的三個男的痛苦。這些人也跟自己一
樣，與谷戶緊緊結合在一起，如蝸牛與殼。不過，就像他們低頭抗拒大風雪，對這指示
儘管失望但仍會接受吧！
百姓們像籠中的鵪鶉，頭碰頭小聲商量。壓低聲音的交談持續了很久，在這之間，
武士的叔父默默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從谷戶的三個村子選出沒有太太、孩子的清八、一
助、大助三個年輕人。叔父口中嗯嗯地點點頭。
「在六右衛門回來之前，這三個人的家人我們會好好照顧的！」
百姓們對自己沒被挑中，鬆了一口氣似的。他們又開始擤鼻涕、咳嗽，個個低著頭
走出土間。混合著附在工作服上的泥土和汗水的臭味久久不散。
「唉呀！唉呀！」
叔父裝作開明，用拳頭敲敲肩膀。
「轉達這種事是很痛苦的。不過，這跟戰爭一樣，關係到黑川的土地能不能要回來
。里久從今天起也要為準備旅行和打包行李而忙碌吧！使者眾什麼時候到藩主的城裏報
到呢？」
「十天之後，自有各種指示。」
「哪！阿六，」叔父突然很親密地說。「旅途中要多保重身體呀！」
武士低著頭；仍然有點厭恨。叔父腦中只有死去的祖先傳下的土地。在有生之年把
土地要回來，是叔父活著的意義。然而，武士和剛才的百姓一樣無意獲得新的土地，遷
移到那裏去。他們只希望活在谷戶、死在谷戶。
「我去看看馬。」
武士向與藏使個眼色，下到土間，走出去。在馬廄的馬知道主人接近，傳出踩步子
的聲音。武士聞著濕稻草味，靠在棚子回過頭看這男僕。
「辛苦了！」武士親切地對與藏說。「陪我一起去嗎？」
與藏用指尖搓弄一根稻草，緩緩點頭。比武士年長三歲的與藏，已開始有了白髮。
看著那頭髮，武士無意中想起少年時教他騎馬、裝兔子陷阱的這個下男。教他打仗
時保養槍，以及游泳等的也是這個下男。與藏跟其他百姓一樣，有著鄉土氣息的凹下眼
睛與突出的顴骨，小時候一起除草、砍伐冬天用的木材時，常教武士種種東西。
「為什麼我會被選為使者眾呢？我還是不明白。」
武士撫摸把臉伸過來的馬的鼻子，喃喃自語。彷彿是說給自己聽，而不是給與藏聽
。
「不知是多麼艱難的旅行，會到什麼樣的國家去。因此……有你作伴可以壯壯膽。
」
武士對自己的膽怯靦腆地笑了。與藏壓抑著上湧的情緒把眼睛轉向一旁，進入馬廄
後默默把髒污的稻草弄到角落裏，把乾的稻草鋪在地板上，彷彿是為了沖淡對旅途的不
安與恐怖。
十天後，武士帶著與藏，騎馬到藩主的城裏去。因為白石先生有話要傳達給使者眾
們。從谷戶到藩主的城裏是一天半的路程，二人經過幾座和自己村子一樣貧窮的村子，
來到廣闊的平野。平野已有了春天的氣息，溫暖的陽光照耀，雜樹林中辛夷樹上白花點
點，在尚未翻土的旱田上，小孩以蓮花做成裝飾物嬉戲。武士看到這幅光景，想起要去
的陌生的遙遠國家。
平野的前方，浮現出藩主如軍艦般，黑黑、高高、尖銳的城。城山山麓的城下鎮，
在春光中擴大。到了城下鎮的入口，剛好市場開市，商人在地面上擺著鍋、釜、油、鹽
、棉、容器等，對來往行人大聲吆喝叫賣。已習慣谷戶寧靜生活的武士們對這裏的人潮
感到驚訝。渡過白鷿飛迴的河川，進入城山，在堅厚的鐵城門前有荷槍的警衛固守，必
須下馬進城。
不過是「召出眾」的武士如無許可，沒有資格登上「本丸」（譯註：城中心部分）
。一到指示的城內建築物，已有「使者眾」在中庭。坐在摺疊凳的松木忠作、田中
太郎左衛門、西九助三人跟武士一樣是「召出眾」。彼此互道姓名，遮掩不了緊張與不
安的臉色。
庭院中並列著六張摺疊凳。在大家等候之間，不一會傳來腳步聲，官差帶著三個奇
裝異服的南蠻人來。每一個臉都像烏鴉，往「使者眾」對面的摺疊凳坐下。這時白石先
生從建築物後邊出來，在二個重臣陪同下就座。
就座前，白石先生瞄了一下恭謹的武士的臉，滿意似地點點頭，然後慎重地介紹南
蠻人。南蠻人是兩年前漂流到紀洲的西班牙船的乘客。武士對坐在角落的南蠻人還有印
象。那一天，在雄勝的海濱，在白石先生一行人裏與日本人交談的通譯。
「為了維持藩主的體面，在墨西哥不能太寒酸，因此，槍、小旗幟之類、隨從的衣
服都得充分帶去。到達那個國家之後，」白石先生眼睛往通譯看。「一切依這位貝拉斯
可先生的指示行事。」
被稱為貝拉斯可的南蠻人唇角浮現出充滿自信的微笑，同時俯視武士們。那微笑彷
彿告訴日本人，這些日本人使者眾如果沒有自己，在墨西哥什麼也辦不成的。
使者眾與隨從們奉命於五月五日出發的兩天前在月浦集合。大船被拖到月浦，從那
裏出航。
就這樣子，接受一件又一件的指示之後，在別室接受酒食招待；白石先生在大伙兒
準備退出中庭時，只對武士說：「六右衛門！」
示意他單獨留下來。
「六右衛門，這次任務大概很困難吧？！不過，要好好完成。選你當「使者眾」
，是石田先生和我的主意，也考慮到黑川的土地。完成使者的任務回國之後，評定
所或許會重新考慮。不過，這件事情，不要向你叔父吐露。」
武士恭敬地聽他說。深受白石先生的好意，有股衝動想兩手貼地向他道謝。
「南蠻的國家，」白石先生突然說出不可思議的話。「生活方式與日本不同。為了
達成任務，無法按照日本的常規。若在日本是白的，在南蠻是黑的，就得當它是黑的。
心裏不同意，也要裝出同意的臉，是這次的任務。」
那一天，出了城讓與藏慢慢參觀城下鎮。近城的富豪人家的宅邸相連，大町、南町
、肴町、荒町是商家聚集處，街上到處可見寺院。與藏在每一座寺院拚命合掌。武士深
深了解合掌的與藏的心情。
武士為小孩買玩具馬，為妻子買梳子。買梳子時，眼前突然鮮明地浮現出里久的臉
，在與藏面前臉不由得紅了。
※※※
一日過去，翌日到來，武士心中如壓了塊石頭般沉重。漫長的船旅、遠渡陌生南蠻
國家的憂慮，現在已是無可避免地充塞胸中。跟這裏的百姓一樣，他對離開谷戶的生活
比什麼都痛苦。不過，每次想起白石先生的話，他就壓制住膽怯的心。
已可感覺到春的氣息。筆頭草從土裏吐出如茅嫩芽，蜂頭菜開始從四處露出莖來。
武士心想在船上一定會懷念、會回憶起自幼即已熟悉的谷戶的一草一木。今後會有
很長的時間看不到這裏的風景。
晚上，在圍爐旁邊，他看著妻和小孩的臉，心裏想著和白天同樣的事。把次男權四
郎抱在膝上，對他說：「爸爸要到遙遠的國家去。」
小孩什麼也不懂。
「要到很遠、很遠的國家去喲！我會買禮物回來給勘三郎、權四郎。」
把從前媽媽說的故事說給膝上的權四郎聽。
「從前，」他搖晃膝蓋，恍如說給自己聽。「這村子的青蛙和山陰村子的青蛙，心
想春天來了、雪融化了，可以到野外遊玩，於是爬到山頂上。在山頂上——」權四郎已
經睡著了。然而他仍繼續說下去。「從前，有個地方的青蛙想到上方（譯註：指東京、
大阪）去，就跟在牲口後面……」
※※※
名為「鷹之間」的這客廳既暗、又冷。要說有引人注目的，只有四塊畫著銳利眼睛
的老鷹的拉門。到今天為止，傳教士多次到過江戶城和其他權力者的宅邸的客廳，和這
裏一樣陰森寒冷，不過，在陰暗背後常覺得隱藏著日本人的某種陰謀。
「呈全世界的聖主，羅馬教宗保祿五世陛下，」
擔任城中右筆的老人唸著書信的草稿。這老人跟以白石先生為中央居上座的重臣們
不同，他穿著像和尚的黑衣服，理光頭。
「保祿會司祭貝拉斯可來到我國，講述耶穌教義，過訪敝藩，對我說明有關耶穌教
的精神。因此，我第一次了解該教要旨，決定奉行耶穌教。」
右筆偶而停頓，唸自己擬的信函。
「總之，我敬愛教會的神職人員，建立教會，極力施與仁德。陛下聖裁如認為有必
要擴大聖務，希望有幸設於我國。至於所需經費與教會用地，理當優先捐贈，陛下毋需
憂慮。」
傳教士聽著嘶啞的朗讀，同時偷瞄白石先生和各重臣們的臉，他們凝重的表情想著
什麼、思考著什麼，全然不知。
「墨西哥雖與我國相隔甚遠，余殷望與之往來，懇請以陛下之威遂其志。」
右筆把信函的草稿置在膝上，像等候判決的被告般抬起頭來。白石先生把拳頭置於
嘴上咳嗽兩、三聲。
「貝拉斯可先生，沒有異議吧？！」
「沒有。不過，有兩件事要說。第一是向教宗致意時請加上慣用的句子，請寫上「
敬吻教宗足下」的敬語。」
「寫上藩主親吻教宗之足？」
「這是慣例。」傳教士的聲音強硬。重臣們生氣似地抬起頭來，白石先生因苦笑而
臉頰扭曲。
「另外，有關讓神父渡海到您的領地內這一條，」傳教士趁著白石先生一瞬間表露
出的退卻表情逮住機會。「希望能加上只有保祿會的神父。不這樣，我們的教會無法把
這信函轉達給教宗。」
傳教士其實想說的是把伯多祿會趕出日本，在這國家的傳教由保祿會獨占；不過，
到底沒說得那麼露骨。
「這是非常重要的。」
「加上去吧！」
白石先生同意了。在他來說，跟其他日本人一樣，無論伯多祿會士或保祿會士，都
是天主教的神父，對於他們的不同毫無興趣。
「這封信函一定可以送到教宗手上？」
白石先生高興地問傳教士。的確，如果沒有這個傳教士，重臣們要達成這目的是一
籌莫展；大船抵達墨西哥之後，言語、習慣都不通的使者眾就英雄無用武之地。只有傳
教士一人可以幫他們。
「可以送到。必要時，我到羅馬送給教宗。」
「你一個人去嗎？」
「我帶使者眾當中的一個人去。」
「從墨西哥去嗎？」
「是的。這樣大家可以放心了吧？！」
傳教士早就認為由他所屬的保祿會送這封信函到羅馬教廷，不如自己帶日本人去羅
馬才是上策。把心裏想的事說出來，表示做了決定。是的，帶日本人到羅馬去。市民對
從遙遠國度來的人會稀奇的眼睛睜得圓又大吧！藉此向羅馬教廷的神職人員證明自己在
日本的影響力，對自己當主教……「嗯！」白石先生把拳頭按在另一手掌心咳嗽，似乎
在考慮某件事。「那時候，就帶使者眾當中名叫長谷倉六右衛門的去好了。」
「長谷倉先生！」
這時，傳教士想起上次在城中的中庭見過的使者眾中的一人。跟百姓一樣眼眶凹下
、顴骨突出，是逆來順受、忍耐力很強的臉。不知為什麼，直覺得那張臉的主人就是長
谷倉六右衛門。
白石先生又討好傳教士似地誇獎即將完成的大船很精緻，並笑著說如果自己還年輕
的話，也要塔那艘船到墨西哥參觀。
談話結束。重臣們嘴唇浮現出微笑，目送由走廊下待命的侍童引導退出客廳的傳教
士。等到腳步聲一消失，白石先生以諷刺的眼光看著右筆。
「好臭啊！南蠻人的身體。」
「是食物的關係。」
「不，那是壓抑性慾的男人臭味。那個男的在日本已住了幾年？」
「十年。」右筆恭敬地回答。
「十年啊！那個男的準備玩弄我們……」
他默默地繼續用右手按摩左手手掌。
※※※
出發的日子接近了。從幾天前，谷戶又恢復往昔父親和叔父們出戰時的忙碌。不僅
在谷戶的親戚陸續回到總領的家中向他道別，百姓也輪流幫忙。幾件打包好的行李排列
在土間。
這天早上，宅邸的庭院很早就傳出熱鬧聲。從馬廄把馬牽出，在背上綁上行李，像
元旦一樣在馬廄的門邊擺飾門松，室內也放了栗子。一切準備妥當的武士在團爐旁，喝
下三口妻里久倒給他的加了茅葉的神酒，然後把杯子遞給叔父，叔父又遞給里久，里久
再遞給長男勘三郎，最後叔父把杯子往土間扔碎。在武士家，出戰的早上有這種習慣。
外邊馬嘶。武士向叔父點頭致意，注視里久的眼睛良久，同時把手輕放在兩個小孩
的頭上。在外面已準備妥當的與藏拿武士的茅，村中年長者挑選的清八、一助、大助三
個年輕人站在三匹馱著行李的馬旁，從門口到路上擠滿了來送行的百姓。
武士跨上馬再次向叔父點頭。後面站著的是強忍著悲傷難過的妻。武士對下女抱著
的權四郎和旁邊的勘三郎強作笑臉，大大地點個頭。那一瞬間，突然想到從遙遠的國度
回到谷戶的日子，兩個小孩會變得怎樣？「好好保重身體啊！」叔父大聲喊叫。武士拉
著韁繩。
天晴。谷戶已是春天。雜樹林中白花開放，田裏雲雀囀啼。武士從馬上眺望著，忘
不了今後很長時間看不到的這光景。
跟那天去雄勝走同一條路。大船出發的事在領地內已眾所周知，途中有許多人前來
問候，也有給茶水、慰問的。那時還是冬天景色的這條路現在處處繁花盛開，田裏百姓
牽著牛緩緩而行。翌日，看到遠處春天的大海有溫暖的陽光照拂，天空的雲像棉花般柔
軟飄浮。
不久，武士看到水平線上有大船飄浮。
「喂——喂——」
他們叫著，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船，讓人聯想到巨大的城寨。兩根高高的大柱上，
鼠色的帆因風鼓起。前端像尖銳的茅刺向藍空，波浪在船四周泛起水泡。
在沉默的漫長時間裏，大家的視線投向大船。那艘船比起至今所知的藩主的任何軍
船，更像力量強大的男性船。後天，大家就要塔那艘船。決定大家命運的真實感覺強烈
地侵襲武士心頭，谷戶的平靜人生，現在就要被剝奪。跟出戰時一樣，武士感到興奮和
激動。
（了不起，真了不起……造這樣的船。）
「召出眾」的武士；只從遠處看過幾次在「本丸」深處的藩主而已。藩主常在他遙
不可及的地方。但是看到這艘大船的瞬間，他腦中浮現出的是黑黑的三個字——「御奉
公」。對武士而言，這艘大船就是藩主，就是藩主的力量。柔順的他，湧現出對藩主鞠
躬盡粹的喜悅。
月浦的入海口跟那天的雄勝一樣擠滿人潮。在三面被山包圍像小谷底的海岸，工人
把眾多行李搬運到小船，幾個官差手持手杖指揮他們。武士們穿過人潮時，官差向他們
點頭致意。
武士宿處的寺裏有步卒警衛。松木忠作、田中太郎左衛門、西九助等使者眾已先來
了；從步卒那兒聽說西班牙船員住在附近村中的寺裏。分配給使者眾的房間的正下方是
入海口。大船被山包圍，從這裏看不到。在喧嚷的入海口，載著行李的小船往大船藏身
的海岬角落前進。
「好多貨物啊！」
最年輕的西九助說：「聽說這艘船載了超過百人的商人、掘金者和工匠。」
武士和田中太郎左衛門畏縮地聽西九助以得意的臉孔說出藩主這次壯舉的真意。松
木忠作沒跟大伙一起，雙手交叉胸前俯視入海口。西得意地說，讓商人搭乘大船是為了
要把日本的商品、家具之類賣給那個國家，是為了今後的貿易；而掘金者、鍛冶師、鑄
物師是為了學習南蠻的採礦技術和鑄造方法。武士當然知道藩主領地內的金山也藏有礦
石，不過和這些人同乘的事倒是第一次聽到，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的目的跟他們無關
，是把藩主的信函送到墨西哥國王手中。然後就寢，由於浪嘯和高昂的情緒，久久不能
成眠。
出航的早上，張掛在入海口的幔幕在海風中發出聲響。「使者眾」向自鹽釜搭船而
來的白石先生和兩位重臣行禮後上了小船。就座後，白石先生向每一個人說些勉勵的話
，最後，武士帶著與藏以下的四人向白石先生們敬禮。
「六右衛門，」白石先生從摺疊凳站起來，兩手拿著用錦緞包著的盒子，遞給武士
說。「這是信函。」
聲音堅強有力。武士感到身體顫抖，恭敬地接過沉甸甸的盒子。
使者眾上了船，小船緩緩離開岸邊，沿著入海口峭立的山崖靜靜往大海前進。捧著
用錦緞包著的盒子的武士等五個人什麼也沒說，也無法說，注視著白色幔幕，以及兩側
站成一列的官差、步卒等。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幾年後我們活著回國，回到這入海口
時，是否還會有這麼多人迎接呢？
離開入海口的瞬間，武士前天第一次看到的大船又躍入眼簾。那不是武士以往見過
的任何日本船所能比擬的。像城寨石垣的船頭聳立眼前，船頭前端的龍骨如茅刺向藍空
，有無數的帆網，呈十字架形狀的主柱上牢牢地綁著大帆。早就在船上的西班牙船員和
日本水手在甲板上排成一列，俯視聚集過來的小船。
大夥沿著繩梯接連登上甲板。甲板有三層，上甲板有螞蟻般的日本水手晃動。第二
層甲板，在船艙部分有入口，大家從那裏進入分配好的船室。「使者眾」被分配在靠近
船頭的小房間，房間瀰漫油漆味。隨從必須到商人住的大房間，那裏堆放船貨，天花板
上有柱子突出。
「使者眾」進入房間後，靜悄悄地聽一陣子甲板上的聲音。在他們之後，昨晚在牡
鹿過夜的商人上了船，一陣喧嘩。從船室的小窗看得到小島，那是田代、網地等島嶼，
但是看不到入海口。
「重臣們是否已經回去了呢？」
西把臉貼在小窗上問，然後準備出甲板，其他三人緊跟在後。因為只留下自己在第
一次搭的船內會覺得不安。
武士也夾在眾多商人之間與與藏、清八、一助、大助等隨從並列，注視著非離開不
可的牡鹿群山。五月的樹木顏色已濃綠，掩蓋群山。這是他在相當時間內將見不到的日
本風景。
突然，谷戶的丘陵、村子，以及自家的宅邸、馬廄、里久的臉，一一浮現眼前
，懷念的小孩子現在做什麼呢？上甲板發出喧鬧聲，是西班牙船員以奇妙的曲調唱起像
小調的歌。幾個日本水手爬上主柱，在西班牙船員的指示下降下如大旗的船帆。帆網咿
啞，白色海鳥發出貓般的聲音。沒多久，不知不覺間船緩緩改變方向。在波浪拍打船腹
聲中，武士心想：新的命運現在開始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五月五日，從牡鹿的小港月浦出航。日本人稱「六丸」、西班牙船員叫「聖．弗旺
．巴普提斯達號」的這艘大型帆船在寒冷的太平洋朝東北方向緩緩前進。帆鼓脹如弓。
出航的早上，我在甲板上一直眺望著十年之間已住慣的日本島嶼。
十年——很可惜神始終沒在日本紮根。據我所知，日本人不比歐洲鄉村的國民差，
而且有智慧與好奇心，但是只要跟我們的神有關，他們就閉上眼睛，把手指塞進耳中。
有時，我甚至認為這個國家是「不幸的島嶼」。
但是，我並不氣餒，我想神的種子在日本已經撒下，只是栽培方法不佳。長久的歲
月中，獨占傳教權的伯多祿會沒考慮這個國家的土質，沒有挑選適當的肥料。我反而從
伯多祿會的失敗中學到教訓，也更了解日本人。如果我被選為主教，絕不會重蹈覆轍。
從三天前已看不到日本島嶼的影子。很奇怪的是海鷗不知從哪裏飛來，掠過波濤，
停在帆柱上。船朝向北緯四十度線前進；或許距離日本的蝦夷不遠吧！風向平穩，潮流
有助於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的航行。
一出了外海，波浪的確比較洶湧。雖說如此，比起十三年前，我到東洋時襲擊我的
暴風，或者印度洋的洶濤駭浪，根本微不足道；但是，在船室的所有日本人都為暈船而
苦，可憐的連飯都吃不下。儘管日本四面環海，日本人一向把海當成是保護日本的要塞
，自己是生活在陸地的人。他們知道的只是近海。
使者當中也有為暈船所苦的人。長谷倉六右衛門和田中太郎左衛門二人看來從未出
過海，我到他們的船室看他們，他們臉上勉強擠出痛苦的微笑，已經是最大的努力了。
使者在藩主的家臣中屬於中級武士，不過他們在山裏各有領地，也是地主。這次藩
主沒有選城裏有力的重臣而挑選這些中級武士當使節，或許是因為日本貴族們不看重使
者的習慣所致。不過，依我看這樣反而好，因為我不必什麼事都依他們的指示，可以按
照我的想法行事。伯多祿會的威也諾管區長曾經把跟乞丐差不多的少年偽裝是貴族的小
孩，以使節的名義送到羅馬，沒有人懷疑；後來，才受到大家的指責。不過，我個人對
威也諾管區長的這種才能很想給他正面的評價。
今後跟我一起的使者名字是：西九助、田中太郎左衛門、松木忠作、長谷倉六右衛
門四人。
除了西九助外，其餘三人出航之後都跟我保持距離，可能是日本人特有的警戒心和
認生的緣故吧？！只有年輕的西像小孩般充滿好奇心，對第一次搭船旅行感到很興奮，
有時問我船的構造或羅盤針的機能、要我教他西班牙語等等。對年輕武士的西毫不掩飾
的舉止，年長的田中太郎左衛門卻以鄙視的眼光相待；這個微胖男人似乎萬事審慎，在
西班牙人面前不可失去日本人的威嚴。
身材瘦、臉上有著陰影的是松木忠作。我跟他只說過三、四次話，但可以看出是四
個人當中頭腦最好的。跟其他使者不同，有時單獨在甲板上不知思考些什麼，對被選為
使者似乎不認為是件榮譽事。長谷倉六右衛門是位與其說是武士，還不如說是百姓來得
適當的好男子，在使者當中最樸素。儘管還沒有決定是否去羅馬。可是，身為重臣的白
石先生為什麼推薦長谷倉，要我到羅馬時帶他同行呢？這一點我老是想不通。這個男子
貌既不驚人，頭腦也不如松木那麼好。
日本商人跟使者的房間隔開，另有合住的大房間。他們腦中只想著貿易與利益，對
他們的貪婪我感到吃驚。幾個商人才搭上船就頻頻問我，在墨西哥哪些日本的東西好賣
。我舉出絹布、屏風、武器、刀刃等物品，他們馬上露出滿足的表情，接著又問墨西哥
的生絲、天鵝絨、象牙價錢是否比中國便宜。
「不過，在墨西哥，」我故意諷刺地回答。「只相信天主教徒。只要是信徒，就能
讓他安心作買賣。」
於是，他們臉上馬上浮現出日本人在困惑時常見的淺笑。
今天也跟昨天一樣，仍然是單調的日子。飄浮在海和水平線上的雲，以及帆網的咿
啞聲也沒什麼兩樣。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順利地繼續航行。每天早上望彌撒時，對
於奇蹟似的這麼平穩的船旅，我認為是主支持我這次意圖。我猜測不到主的意志，但我
想主也跟我一樣，希望難以傳教的日本能成為主的國度。
但是，船長摩達尼歐、副船長昆特雷拉斯對我的意圖不表贊同。雖然沒有明白說出
口，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對我的意圖反感。因為他們兩人被扣留在日本期間，對日本和日
本人印象不好。除非必要，否則他們不與使者和其他日本人打交道，也不喜歡西班牙船
員和日本水手交談。我兩次向船長提議邀請使者們吃飯也被拒絕。
「被扣留在日本期間，受不了日本人的傲慢與性急。」兩天前船長在餐桌上說。「
我想沒有人像那個國家和國民那麼不坦率，認為掩飾心意不讓他人了解是美德。」
我辯護說那個國家政治秩序良好，甚至讓人覺得是異端。副船長緊接著說，所以那
樣的國家是可怕的，不久會獨霸太平洋吧！他主張如果想讓它成為天主教的國度，用語
言不如用武力簡單。
「用武力？」我不由得大喊出來。「您們二位把那個國家看得太簡單了。那個國家
不是墨西哥或菲律賓。他們熟悉戰事、善於戰事。你知道嗎？以前伯多祿會也是這種想
法，最後失敗了。」
儘管他們露出不悅的臉色，我仍然一一數落伯多祿會傳教的失敗。例如，伯多祿會
的可耶良神父和佛洛依斯神父計畫把日本當做西班牙的殖民地傳播天主教，觸怒了日本
的權力者。一提到伯多祿會我就控制不了情緒。
「因此要在日本傳播神的教誨，」我很激動地做出結論。「只有一個方法：攏絡他
們。西班牙把在太平洋的貿易利益分給日本人，藉此取得傳教的特權。日本人只要有利
可圖，其他的任何東西都可以犧牲。如果我是主教的話……」
船長和副船長互看一眼，突然靜默下來。那不是同意的沉默，而是認為我是神職人
員中不該有的謀略家。在世俗人面前，這樣的言論應該保留，而我卻疏忽了。
「神父認為在日本的傳教，」船長話中帶刺。「比西班牙國家的利益更重要？」
他說了這句話就閉口不言。這兩個人無疑的對我說的「如果我是主教的話」的希望
當作是卑賤的追求成名的慾望。（可是，只有主才能看穿人心，審判人。你深深了解我
不是出自個人虛幻的虛榮心說的。我選擇那個國家做為埋骨之地。我認為自己是為了在
那個國家能聽到讚美你的歌聲而活的。）
有一件趣事。我在甲板上邊走邊吟唱身為神父有義務做的日禱時，有一個日本商人
悄悄走過來，而且感覺很稀奇似地看我祈禱。
「通譯先生，你在做什麼呢？」
他彷彿看到奇怪的東西而發問。愚蠢的我還以為這個男的對祈禱有興趣，其實不是
。諂媚的微笑之後，他馬上壓低聲音說希望自己能夠取得在墨西哥貿易的特權。我好像
被臭氣噴到，轉過臉，但他仍然笑嘻嘻地說。
「那時候我會奉上厚禮的。我有好處一定少不了你。」
我明顯地露出輕蔑的臉色，明確拒絕他。自己是通譯，但也是拋棄世俗的神父。
船行大約兩個月，以神父而言，過的是無為的日子，我感到可怕。每天在餐廳為西
班牙人做彌撒，但是，日本人連一個也沒偷瞧過。在他們來說，所謂幸福似乎只是獲得
現世的利益。如果是以現世的利益——獲得財富、打勝仗、治癒疾病——為目的的宗教
，日本人會撲過去；然而對於超自然的永恆，他們有時甚至覺得毫無感覺。話雖這麼說
，但在這船旅之間，沒有對船內百人以上的日本人傳播神的教義，也不能不說是自己的
怠慢吧！
※※※
暈船真是難過。西九助和松木忠作還不怎麼樣，田中太郎左衛門和武士從月浦出航
數日之間，就像死人般趴著，只聽帆網和帆柱憂鬱的聲音。現在通過哪裏呢？既不清楚
，也無暇理會。船，不停地搖晃，帆網的聲音單調、又讓人慵懶，有時會有鐘聲撞破這
種單調。即使閉上眼睛，也一直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緩緩把自己抬起、放下。想吐、
不舒服、無力，武士睡睡醒醒，醒著時模糊想著妻里久的臉和小孩的樣子，以及坐在圍
爐旁的叔父。
送餐食是隨從的工作。與藏腳步搖晃地捧著餐盤來，臉色因暈船而蒼白、憔悴。儘
管對任何東西都沒食慾，為了要達成這項重大任務，武士鼓勵自己非吃不可。
「不必擔心！」
到客艙來探望的貝拉斯可看到武士和田中這樣子，同情地安慰他們。貝拉斯可靠近
身旁，從他身上發出的強烈體臭衝鼻而來，暈船更覺難過。
「暈船很快就習慣的。四、五天後，就算遇到大風浪或暴風雨也能適應了。」
武士對他說的話不以為然。不過，年輕的西九助有時問貝拉斯可外文，有時在船內
晃來晃去，對許多事物都有興趣，武士覺得很羨慕。
不過很奇怪的是，三、四天過後，真的像貝拉斯可所說的難過開始減輕。到了第五
天早上，武士第一次走出充滿油漆和魚油臭味的房間，登上甲板。走到無人的甲板上時
，強風突然撲打額頭。武士摒住呼吸看向四面八方擴散的波浪。
第一次只見大海，不見陸地，也不見島影。波浪宛如千軍萬馬廝殺、踐踏般發出吶
喊。船首如茅刺向灰空，眼看著船體激起高高的水煙往浪谷下跌，突然又浮上來。
武士感到一陣暈眩，在迎面而來的強風中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東邊是波濤洶湧的大
海，西邊也是波浪纏鬥的大海，南邊、北邊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武士這輩子第一次體
會到海是多麼廣闊，也了解到在海的面前，他長居久住的谷戶只不過是一粒麥子大小。
這個細瘦而陰鬱的男子一直注視這壯觀的光景。
「這世界真大啊！」
但是風切割了武士的聲音，把它像紙般吹到海的遠處。
「這樣的海……一直延伸到墨西哥，真令人難以置信。」
松木是否沒聽到這句話，仍背向這邊。凝視海久久之後，他回過頭來，臉的影子落
在帆柱上。松木說：「要航行兩個月。」風吹散了松木的聲音，武士又問了一次。
「長谷倉先生，你對這次的任務怎麼想？」
「任務？我是不勝感激。」
「不是那麼一回事！」松木生氣似地搖搖頭：「對我們「召出眾」賦予這麼大的任
務，您認為如何呢？從船駛離日本之後，我一直想著這件事。」
武士沒回答。他們對家世低的自己為什麼會被選為「使者眾」，從出發時就一直想
不通。「御一門眾」不用說了，連一個重臣當正使也沒有，真是怪異。
「松木先生……」
「我們是棄卒！」松木望著海自嘲似地說。「被評定所當成棄卒呀！」
「棄卒？」
「本來應該是哪位重臣負責的這項大任務，卻挑了我們這些「召出眾」——因為身
分低的召出眾要是在途中溺斃，或在陌生的南蠻國家病倒了，對藩主、對評定所都不會
有影響。」
松木看到武士的臉色變了，似乎對武士內心的動搖高興。
「說好聽是使者，其實我們話也不通，什麼都要靠貝拉斯可一個人，我們不過是送
信函的信差罷了。藩主、重臣腦子裏想的是只要和墨西哥通商，南蠻的船隻到鹽釜、氣
仙沼等海港來就行了，至於我們葬身在哪個海、哪個地方都無所謂，不是嗎？」
在風吹拂下，水花濺濕了二人腳底。頭上帆網發出咿啞聲。
「白石先生……並沒有這麼說。」
武士呻吟似地說。不善言辭的他對無法義正辭嚴地反駁松木的話感到懊惱。如果自
己真的是棄卒，白石先生、石田先生為什麼要說保重身體回來，考慮在歸國的早上把領
地更換為黑川呢？
「白石先生不可能這麼說的。」松木吃吃地笑。「仔細想想，十二年前藩主分領地
時，被評定所分配土地貧瘠、荒蕪的地方武士相當多，代代相傳的舊領地被沒收，雖然
提出歸還領地請願、但沒有獲得滿意答案的「召出眾」因此悶悶不樂。我、長谷倉、田
中、西等都一樣。因此，從這些不滿者當中選了我們四人，命令我們加入這次痛苦的旅
行，如果在途中倒下，就把那一家廢了。以使者而言，如果無法達成任務要受處罰。這
是做給不滿的「召出眾」看的。反正，評定所並沒有損失。」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長谷倉先生，你知道在派出這艘大船之前，評定所有兩派意見。」
松木腳踩在通往船腹的梯子上，說出謎樣的話。
「不！夠了！反正，我是這麼推測的。」
松木走後，只有武士一人站在甲板上，面對著波濤洶湧的大海。
（這次任務跟戰爭一樣。在戰場，「召出眾」率領士卒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但
是，重臣們在後方的軍營裏運籌帷幄。跟戰時一樣重臣不上第一線，這麼想就行了。）
武士這麼解釋之後憂鬱的心情得到紓解，只是松木的話仍殘留內心深處，悶悶不樂
。
一下到船艙，即使那麼強烈的風聲、大浪的狂嘯都聽不到。武士不想回到使者眾的
房間。柱子裸露在外的船腹部油漆的臭味特別強烈。他到商人住的大房間瞧瞧，因為在
那個角落裏有他的隨從與藏、清八、一助、大助。
大房間裏混雜著包裏船貨的草蓆臭味和汗臭味。應有百人以上的商人有的橫七豎八
躺著，有的圍成圓圈玩骰子。在船貨旁邊與藏們仍躺著，看樣子身體不舒服，察覺到主
人站在枕邊，慌忙想站起來。
「沒關係，就這樣子躺著。」
武士安慰恭敬的四人。
「暈船，很難過吧！在谷戶長大的我們對海更難適應。」
哪一天回國時，彼此都不要說出暈船的醜態，這麼一說與藏們才露出笑容。看著他
們憔悴的臉，深深覺得只有這四個人才是往後漫長而艱難的旅途中不可缺少的同伴。自
己回國之後應該會有什麼賞賜才是。可是，他們有的仍然是艱苦的生活而已。
「谷戶，現在大概下著雨吧？！」
這時期，谷戶每日細雨綿綿。在雨中，百娃們裸露上身，全身沾滿泥巴工作。現在
，武士們對這麼痛苦的光景，也懷念起來……「索摩斯．哈波涅薛斯，意思是我們是日
本人。」
西九助回到房間，對姿勢不同、正在寫旅行日記的田中太郎左衛門和武士說出奇怪
的話。武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不想出去嗎？貝拉斯可通譯正在教商人們南蠻話。」
田中難過似的小聲說：「西，使者和商人混在一起，哪天會被那個西班牙人瞧不起
。」
西被罵得有點變臉。
「可是，到了那裏，一句話都不通。」
「不是有通譯嗎？有通譯啊……」
武士看被罵的西，內心很羨慕這個不管跟誰、在哪裏很快就能打成一片的男子。在
谷戶長大的他跟田中一樣，個性都認生；可是，這個年輕人每天走遍船內的每一個角落
，對船的構造、結構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把西班牙船員說的話記在紙上，告訴大家船
長明卡比湯、甲板叫克比耶魯他、帆叫貝拉的也是他。
「可是，」西的臉脹紅。「松木先生也和商人們混在一起，學著呢……」
田中露出不高興的臉。這個年長的男子經常害怕日本使者的威嚴受到傷害。因此，
儘管第一次接觸船內各項事物，但在南蠻人面前也不露出驚訝狀。
「松木先生也……」
武士吃驚地問西。
「是的。」
不知道那個臉色蒼白、陰鬱的男子在想些什麼？今天他又臉朝大海沉思。那個男子
吐也似的說，大家是藩主和評定所的棄卒，說評定所為了壓制召出眾對新領地的不滿，
把我們送上這艱難的旅途。武士沒把松木的話告訴田中和西，因為不知怎麼地，總覺得
要轉達這樣的話很不安。
武士為了驅除松木的話站了起來。船艙的通路很長，一邊呈弓形後仰的是船腹，另
一邊並列著存放許多東西的房間、商人的大房間，還有食糧保存室、日本人用的廚房。
從貨物傳出塵埃和草蓆的臭味，從廚房傳出味噌的味道。
「長谷倉先生！」
從後面追上來的西，像少年似地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學西班牙語沒關係吧？」
武士的表情嚴肅，點點頭。
往大房間一瞧，在貨物之前商人分成四列而坐，手上拿著筆和紙很認真地記通譯教
的西班牙語。
「值多少錢唸庫旺特．克耶斯達。」
貝拉斯可緩緩地把這個字唸三次。庫旺特．克耶斯達。商人中沒有人偷懶，都認真
地抄寫。隨從們發出輕笑，看著這幅奇妙的光景。
「再唸一次。庫旺特．克耶斯達。」
西在武士旁邊小聲重複唸這個字。跟谷戶完全不同的世界，現在在這兒展開了。雙
手交叉的松木小小的頭在商人們低低的黑鴉鴉的頭中，動著。教了一句簡單的問候語之
後，「光學語言，在墨西哥還是做不了生意的。」
貝拉斯可掏出布塊擦拭嘴巴時說。
「如我常說的，在那個國家如果對天主教完全不了解，什麼事都不會順利的。就拿
你們看得到的，這艘船上的西班牙船員以唱歌的方式唱出彼此的祈禱。每天從甲板上聽
到的讚美天主教神的歌聲，那是彼此工作的信息，你們可曾察覺到？」
經他這麼一說，想想的確如此。出航時，南蠻船員以節拍奇妙的歌曲互唱彼此的心
意。他們每天在甲板上做這種活動。
「我並非要你們學習天主教的教義；不過，在這裏我要講一個主耶穌的故事。」
商人之間的竊竊私語像漣漪般擴散，不過很快就停止了。松木站起來，離開行列。
他看到了武士，走過來。
「看！商人們很注意的聽哪！那些人為了生意可能還打算當天主教徒呢！貝拉斯可
很了解商人的貪婪，趁機推銷天主教教義。那個通譯，老奸一個！」
樸實的武士從怒氣沖沖走回船室的松木瘦削的背部，感受到松木直率、不愉快的心
情。武士認為凡事都往壞處想的松木有小聰明！
※※※
半月之間，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在連島影也不見一個的大海中向東前進，慶幸
的是沒遭遇到無風狀態，也沒碰上暴風。本來，在北方航線上很少會出現像赤道附近的
無風狀態，但是常有暴風來襲，因此連船長摩達尼歐都說像這麼幸運的航行是少有的。
以前，到日本時，碰上無風狀態，船員很討厭吹口哨的人，因為有人迷信吹口哨會
增加痛苦。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的早上從洗甲板開始。洗甲板或白天點檢帆網、刮
錨鎖的鐵銹、掌舵、傳達船長、副船長命令，以及操縱室的工作，都是西班牙船員做的
。
每天、每天，不，即使是同一天的早上、中午和晚上，海的顏色也千變萬化。由於
雲朵微妙的形狀、閃爍的陽光、氣壓的變化，大海會產生讓任何畫家都會發出驚嘆的有
深度的顏色、喜悅的顏色、悲傷的顏色。光是這景致，對創造大海的主的智慧，想讚美
衪的難道只有我一人？這或許是連海鳥也追隨不了的旅行。成群的銀色飛魚從這道波浪
掠過那道波浪，令人目不暇給。
今早的彌撒意外的有幾個日本商人偷偷來瞧一瞧。正好是領聖體時，我手持聖杯，
把麵包送到跪著的西班牙船員口中。我意識到日本人畏縮、不可思議似地看這幅光景。
到底是因為船中每天無聊的日子感到厭煩偷偷來瞧彌撒的呢？或者是被我從六天前
教西班牙語之後，被譯成日語的聖經故事所感動呢？或者是把我嚇唬他們——在墨西哥
不是天主教徒就無法做買賣——的話當真了呢？
不管怎麼樣，對我而言，這是值得高興的結果。彌撒結束，把祭服、祭杯收藏到架
子裏，我急忙向還在走廊上晃來晃去的他們搭訕。
「你們覺得怎麼樣？想不想知道彌撒的深意呢？」
幾個人當中，曾在甲板上向我表示希望能取得貿易特權、牙齒黃黃的男子也在裏頭
。他淺笑著回答。
「通譯先生，日本商人只要有益的，什麼都學習。所以，在這次旅途中認識天主教
教義也沒什麼損失。」
我對這麼露骨的回答不由得笑出來。這多麼像日本人的回答；不過，實在太坦率了
。他們還諂媚地拜託我今後要繼續講基督的生涯。
了解天主教也沒有損失。黃板牙男子的回答充分表現出日本對宗教的看法。在日本
長久的生活中，我目睹到日本人即使在宗教中也追求現世的利益。甚至於可以說為了獲
得更多的現世利益，他們才有他們所說的信仰。為了逃避疾病、災害，他們拜神佛。領
主們為了希望戰勝才許願捐獻給神社或佛寺。和尚也深深了解這情形，讓信徒們膜拜像
惡魔的藥師如來，認為比藥更有效。沒有別的佛像像如來這般受日本人崇拜。而且，不
只為了逃避疾病和災害，日本人的宗教裏還有許多號稱可以增加財富的邪教，也吸引了
許多信徒。
從宗教中只追求現世利益的日本人！每次看到他們就讓我感受到在那個國家，像基
督教所說的追求永恆，或靈魂救贖的真正宗教是無法生根的。他們的信仰和我們基督教
徒所說的信仰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隔閡。我只有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日本人對宗教追求
的是現世利益，那麼，如何把它導向神的教義是非常重要的。對這一點，伯多祿會曾有
一段時期做得很好。伯多祿會讓領主們見識槍等新武器和南方的奇珍異寶，以這些東西
取得傳教的許可。不過，後來他們做出太多讓日本人生氣的行為：破壞日本人崇拜的寺
、神社，抓住處於戰事中的領主的弱點，為了確保自己的特權，建立了小殖民地。
※※※
出發前，我寫了幾封信。那是給伯父唐．提克．卡巴里洛．摩利那、唐．提克．德
．卡布雷拉神父、西比利亞保祿會修道院的院長等。在那些信中，我提到也許我會從西
班牙帶日本人到西比利亞去，屆時為了向西班牙人證明神的榮光降臨東洋的小國，我請
求能有盛大光榮的場面。對西比利亞的人們來說，日本人是很稀奇的，當然，會有很多
人來看熱鬧是可預料的，不過效果非弄得更大不可。我說這效果跟神的榮光，以及在日
本的傳教有關。這些信準備從阿卡普爾可用特別的馬車送到貝拉庫爾斯，再以特急件儘
快送到西比利亞。
昨天，教了實用的會話和簡單的單字之後，我向大房間的日本人介紹耶穌的生涯。
「你的信仰治癒你自己，」我向他們介紹主一個接一個治癒加利略病人的故事。我
大聲說：「跛腳的會走路、瞎子睜開眼、癩者身體變乾淨。」日本人的表情極為感動。
我知道他們對宗教的企求往往是治病，所以我故意強調這些奇蹟。
「主的力量不僅能治癒身體的疾病，還能治好心病。」
我以這句話結束談話。我想我對日本人說的話說得很漂亮。不過老實說，往後的發
展，路途還是非常遙遠。我為什麼知道日本人喜歡聽奇蹟呢？因為從我長期經驗中了解
，只要一談到基督本質的復活或者犧牲自己一切的愛，他們會突然出現索然無味的表情
。
晚餐席間，摩達尼歐船長說氣壓降低，可怕的大風從南方逐漸接近。難怪從下午開
始，波濤升高，昨天還是很美的藍色大海逐漸轉變為冰冷的黑色，波濤撞擊濺起白色水
花，船頭濺起的水花沖洗甲板。船長說為了把船駛出暴風雨圈，大概要把右舷拉到盡頭
。
半夜，暴風雨急速逼近。最初還沒搖晃得那麼厲害，我在和副船長昆特雷拉斯相對
的這個房間寫日記。昆特雷拉斯和所有西班牙船員及日本水手都進入非常警戒狀態，在
甲板上繫著安全帶待命。不久，搖晃逐漸強烈。桌上的蠟燭倒下發出巨大響聲，書架上
的書本滑落。我感到不安，走出房間準備登上甲板。腳踩在階梯上時，船受到強烈的撞
擊、傾斜，我差點從階梯上掉下來。就在這時候，第一道大浪襲擊過來。
急流竄入階梯。我想站起來，卻被這股急流衝倒，一屁股坐到地上，掛在腰間的念
珠掉了。從水中爬著站起來，以牆壁支撐身體，好不容易穩住身子。船向左右搖晃得很
厲害。大房間裏似乎也進水了，聽得到叫喊聲，大約十個左右的日本人爭先恐後從房間
跑出來。黑暗中我大喊不可以到甲板上，他們沒有救命索，如果登上甲板，一定會被越
過舷側的波浪衝到大海裏。
由於我的喊叫，田中太郎左衛門拿著刀跑到走廊下。我大叫要他阻止商人們。田中
拔出刀子，大聲斥喝朝著階梯衝過來的商人們。商人們後退，停住腳步。
船身前後搖晃，偶爾向左右搖晃，我使盡全力利用牆壁穩住身子。甲板上傳來巨大
的波浪撞擊聲有如大砲，胎內不斷傳來東西掉落的破碎聲，以及人的慘叫聲。想回房間
卻走不了。我在浸水的走廊像狗一樣爬行，好不容易回到房間。費了很大力氣一打開門
，架子上掉下的東西在腳邊摔破。我躺下來，抓住壁上的握把支撐著身體。每次船身搖
晃，架子上的東西就左右移動，響聲一直持續到清晨。清晨，船內的聲音總算平靜下來
，搖晃沒那麼厲害。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當黎明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時，我才知道我的書和行李散落地板上。幸好我們的
房間比日本人低一層，沒浸水，我想這是神的保佑。受害的是商人的大房間，尤其是堆
放行李旁的睡鋪浸了水，東西都不能用了。食糧存放室裏也進了水。我拿自己的衣服和
部份寢具，給在大房間外束手無措的一個男子。男子不是商人，是使者的隨從，有一張
和長谷倉六右衛門一樣鄉土味濃厚的百姓的臉。
「你拿去用吧！」
我這麼說，他以不可置信的表情注視我。
「你的東西乾了之後，再還我就行了。」
我問他名字，他怯怯地回答與藏，聽說是長谷倉的隨從。
過午，總算逮到從甲板上匆忙下來的昆特雷拉斯。他說昨晚的暴風雨把輔助柱吹斷
，有兩個日本水手被衝到海裏行蹤不明。他禁止我們到甲板上去。
大浪仍然繼續。午後，船總算駛出暴風圈外。船內髒東西的臭味和日本人暈船吐的
臭味令人難耐，我在獲得昆特雷拉斯許可後爬到甲板的出口，波浪狂嘯，海，仍然是黑
色。甲板上，日本水手忙著修理帆繩和折斷的輔助柱。
晚飯時，總算能跟摩達尼歐、昆特雷拉斯好好談一談。一整天幾乎都沒闔過眼的兩
人眼眶深黑，臉上是極度疲倦。聽他們說，被衝到海裏的日本水手想救也救不了了。二
人感到悲傷，但這也是神給的命運。
※※※
搖晃停止之後，到甲板上唱「聖務日禱」，看到四天前，暴風雨之後，借衣服給他
的那個男子，但很快就消失了。沒多久他陪伴主人長谷倉到甲板來。長谷倉彎腰，向我
道謝照顧他的隨從一事，他說在船上沒什麼可以答謝，拿了日本紙和幾隻筆給我。我注
視拚命向我道謝、口齒笨拙、鄉土味十足的這個男子的臉，甚至於覺得雖說是藩主的命
令，但要這個男子到遙遠的國度去的確讓人感到悲哀。名叫與藏的隨從站在遠處也一直
點頭。這一對主僕讓我聯想到西班牙純樸的鄉村，使我發出微笑。
他們走開後不久，松木忠作在甲板上出現，一直眺望海。這是他常有的習慣。在甲
板上即使和我碰面也只是點點頭，從不向我搭訕，今天他從遠處注視著在甲板上唱聖務
日禱走來走去的我。在熾烈的陽光下，從他的視線中我感受到某種強烈的憎恨與敵意。
（在使者安然抵達墨西哥之前，我不能鬆懈。）
松木依然沉默如石頭，我正想再唱聖務日禱時，「貝拉斯可先生！」
他叫我，聲音中隱含責備的味道。
「我有件事想請問你，貝拉斯可先生。你真的是以通譯的身分搭上這艘船的嗎？或
者別有目的？」
「我本來就是來當通譯的，」我感到奇怪。「你為什麼會這麼問呢？」
「那麼，跟商人們講天主教的故事也是通譯的任務嗎？」
「這是為了大家好。在墨西哥，縱使是外國人，只要是天主教徒，就會像兄弟般受
歡迎；但如果不是天主教徒，一件生意也甭想談成。」
「那麼日本商人只是為了生意而皈依天主教，」松木嘲諷似地。「貝拉斯可先生你
也同意嗎？」
「是的！」我點點頭。」上山的路並非只有一條。從東西方向有路，從南北也有路
，無論從那一條路上去，都會到達山頂。通往主的路也一樣。」
「貝拉斯可先生，你是個術士，利用那些人的貪慾讓他們成為天主教徒。你是否也
對評定所的重臣們玩弄同樣的計謀呢？協助和墨西哥通商，交換的條件是允許信奉天主
教吧！」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光跟幼稚、充滿好奇的西的眼光不同，也跟田中頑固的
眼光、長谷倉忠誠的眼光不同。我發現這個日本使者不是糊塗蟲。
「松木先生，那麼你要怎麼辦呢？放棄使者的任務嗎？」我平靜地回答。
「我不放棄。只是我要先聲明，船內的那些商人如果可以從墨西哥獲得利益，他們
縱使當天主教徒也無所謂；但如果發現無利可圖，他們馬上就會放棄。評定所允許天主
教傳教也一樣，只限於和墨西哥貿易期間。貿易一停止，南蠻船不來領地內的港口，馬
上就會禁止天主教。這件事，貝拉斯可先生也很了解吧？」
「我知道。這麼說，只要有利可圖，維持貿易，一切順利就行了。」
我開玩笑地說著。
「不過，即使和墨西哥的貿易斷絕，一旦撒下的種子，就是撒下的種子。神的想法
是我們凡人無法洞穿的。」
「貝拉斯可先生！」
松木這次的語氣跟剛才不一樣，不是責問，而是認真的語氣。
「我不明白。依我看，貝拉斯可先生你不是簡單的術士。然而你為何越過波濤萬里
來到日本，只為了那個神而讓自己受苦呢？貝拉斯可先生，你真的認為神存在嗎？你為
什麼會認為神是存在的呢？」
「從理上我無法說明神的存在。因為神是透過每一個人的生涯顯示出自己的存在。
如果在松木的眼中我只是術士，那麼或許神是從我是術士的生活方式中顯示出自己
的存在。」
對衝口而出的話，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宛如有某種力量促使我說出這些話。神透過
每一個人的人生證明衪的存在。
「真的是這樣子啊！」
松木也恢復剛才嘲笑的表情。
「在那些日本商人的生涯裏，神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為什麼呢？」
「因為那些人認為管他有沒有神，一切都一樣。不！不只是那些人，大部分日本人
都是這樣的。」
「那麼松木先生你呢？」我靠近他。「你希望過那種溫溫的人生嗎？我一直認為生
存是激烈的事，就像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女人對男人要求強烈的感情，神對我們的要求
也是強烈的。人不能活兩次。松木先生你希望過不冷不熱、溫溫的人生嗎？」
松木在我尖銳的聲音和視線下開始畏縮。他似乎對自己狼狽的表情感到羞恥，結結
巴巴地說：「這是沒辦法的，不是嗎？我生長在日本……日本不喜歡激烈的東西。我對
貝拉斯可這樣的人甚至感到奇怪。」
然而在那瞬間，從松木的臉上我看到了無可言喻的浮躁。那不是針對忘了通譯的身
分固執地反駁的我，而是針對他自己的浮躁。我甚至認為這個男子也許討厭我，但卻憧
憬著我所擁有的某種東西。
※※※
我看到鯨魚群！是船內恢復寧靜的午後。無論是使者的房間或隨從的大房間，日本
人都貪睡午覺。割破慵懶寂靜的是帆網規則的吱咯聲，以及報時的鐘聲。
「鯨魚！鯨魚——」
看守帆柱的水手大叫。恍惚聽到聲音的幾個人把大家都叫起來。船內所有人都聚集
到甲板上來。
幾頭鯨魚在黑暗的波浪中沉下、浮起，呈一直線在海上前進。往波浪的谷間沉下去
，瞬間消失了蹤影，但很快露出宛如抹了油的黑亮背部，噴出高高的水柱。有另一頭躲
入海裏，旁邊馬上有另一頭背部揚起水煙浮上來。牠們無視於船的存在嬉戲著。每次看
到鯨魚，無論西班牙人或日本人都會大聲起鬨。
「盡是一些新鮮事！」
在武士旁邊的西九助高興地笑了。
鯨魚影子消失在水平線之前，武士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從雲間射出如箭束的陽光，
在鯨魚消失的地方發出特別耀眼的銀光。武士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多新奇的事，也不知道
世界是這麼廣闊。住在小小的谷戶、在那裏成長的他，只有那兒是他的生活場所，心目
中的世界就是藩主的領地。但是，現在武士心中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那是莫名的不安
與些許的恐怖。一腳已踏入了新世界，然而心裏不安的是至今為止支撐自己的東西已有
裂縫，它會不會像砂子散落般完全崩潰呢？
鯨魚群遠離視界，聚集到甲板的日本人又回到大房間。鐘聲響起，午睡結束。等待
他們的是直到晚上都無所事事的漫長時間。
「到大房間去，」下階梯的西邀武士。「你不想學西班牙話嗎？」
在吵雜的大房間裏，貝拉斯可像往常一樣微笑出現了。那微笑就像大人看到什麼也
不行的小孩時那種充滿自信的微笑。貝拉斯可經常以微笑表示船上的日本人如果沒有自
己，往後的旅途什麼也做不了。
「馬斯．巴拉特．波爾．赫波爾。」
他的手放在一件行李上唸，拿著筆的商人老實地記在紙上。
「諾．奇耶洛．昆普拉魯洛。」
奇妙而認真的課今天也上了一小時左右。結束後，如往常，貝拉斯可又開始向大家
說基督的事。
「有一個女的多年來患血病，家財悉數散光，看過無數的醫生都無效，病情不見好
轉。這時候，耶穌乘舟而來，許多人都聚集過來。女的聽說耶穌來了，在人群背後猶豫
，她的手指碰到了耶穌的衣角。她認為如果碰到衪的衣服就能把病治好。耶穌回過頭來
說：「女人呀！妳安心吧！」女人的病馬上就痊癒了。」
武士迷迷糊糊地聽著貝拉斯可的話。到今日為止，天主教的教義是遙遠世界的東西
，而且現在聽到的這些話也跟自己無關。
武士從貝拉斯可故事中的可憐女性，突然想起谷戶的女人們，以及像被壓碎似的谷
戶村子。那裏住的是比生病的女人更悽慘、更可憐的人。父親常告訴他，飢荒時不得不
將老太婆或女人丟棄路旁的故事。
只有商人沒笑，很奇妙地仰望貝拉斯可，武士知道他們不是真心傾聽。像松木忠作
所說的，商人只認為了解天主教的故事，對不久的將來在墨西哥的貿易會有幫助而已。
貝拉斯可闔上聖經，似乎為了探察朗讀對日本人產生的感動程度，臉上又浮現出微
笑環視商人。他發現到在所有覺得奇妙的表情當中，有一個憤怒地瞪著自己的男人。他
是武士的隨從，名叫與藏。
貝拉斯可一走出大房間，商人們把筆收回筆墨盒裏，哈欠連連，用拳頭敲敲痠疼的
肩膀。剛才正經八百的表情完全消失了，義務完成之後的懶散氣氛充斥大房間。在剛剛
貝拉斯可站著的行李堆旁，有人已開始玩起擲骰子的遊戲了。
「在這次旅途中，我打算好好學西班牙語。」
西和武士並肩走出大房間，自個兒說出自己的希望。
「將來，當南蠻船抵達藩主領地的海港時，重臣們需要通譯吧？！我想做那樣的工
作。」
武士跟往常一樣，對這位年輕人有點羨慕和嫉妒。不過，在學習外語方面，他年紀
比西大得多，頭腦也比較遲鈍。
※※※
吃著各自的隨從送來的早餐，田中太郎左衛門又對西九助說悄悄話。當西愉悅地說
透過貝拉斯可的翻譯跟副船長學習羅盤針的用法時，不意竟被責備。
「你能不能莊重一點？要是被南蠻人看輕，有損我們使者的體面。」
西很驚訝，一瞬間愣住了。但是——「為什麼呢？」他反問。「即使是南蠻人也有
許多值得學習的。把槍、火藥傳給只會拉弓射箭的我們的就是南蠻人。既然是以使者眾
的身分前往，就要了解該國的優點、學習他們好的智慧，我認為是很好的。」
「我沒說不好！」田中不意被年少者搶白了一頓，明顯露出不悅的表情。「我是說
像你在船內晃來晃去，看到南蠻人的船具等等大驚小怪就太輕佻了。」
「我看到新的東西感到驚訝，也考慮到如果能把南蠻人的船具拿回藩裏大概會有用
吧！」
「要不要採用新的東西關係到政治，評定所會考慮的。你年紀輕輕，什麼時候開始
竟然插嘴政治了？如果以為新的東西就是好的，你還太年輕喲！」
田中生氣的側臉讓武士想起圍爐邊的叔父。認為面子比什麼都重要、受他人羞辱是
最大的恥辱、舊的習慣毫無更改之意、討厭新東西，這些是藩內地方武士的特徵；叔父
和田中都明顯的有這種特徵。武士也有同樣的想法。不過，武士對充滿鄉土味的自己在
船上有時會感到厭煩，甚至羨慕起充滿好奇心的西。
此時，在武士的對面，用完餐蓋上飯盒蓋子的松木對西說：「你去過南蠻人住的房
間嗎？」
「去過。」
「南蠻人的體臭你覺得怎麼樣？」
「會臭嗎？」
「我從搭上這條船開始就很討厭那般強烈的臭味。例如貝拉斯可每次到這房間時，
都會帶來強烈的臭味。那是南蠻人的體臭！」
自從在甲板上談話之後，武士對松木的伶牙利嘴感到不快。自己對天主教或天主教
的傳教士沒興趣，不過看到借衣服和寢具給與藏的貝拉斯可時，感到慚愧。在自己心中
，與藏是男僕、是隨從，可是在貝拉斯可心中，似乎沒有這樣的區別。
「認為什麼東西都不好，又怎麼樣呢？」武士從旁插嘴。「我也不喜歡……」
「貝拉斯可的體臭代表著南蠻人的強悍。」松木壓抑似地。「就是會發出像那種體
臭的男人，才會到遙遠的日本來吧！不只是貝拉斯可，南蠻人製造大船環繞世界各國，
也是出自於這種強悍的個性。西沒察覺到南蠻人的強悍，盜用他們製造的東西不過是猴
子的模倣罷了，而且不要忘記那種強悍對我們是有毒的。」
「不過，我覺得，」西困惑似地嘟嚷。「貝拉斯可是平和的人……」
「為了掩飾自己的強悍，貝拉斯可讓我們看到平和的一面。我總認為那個男的相信
天主教，是為了壓抑自己的慾望。白天，看到那個男的獨自走在陽光下時，不知怎的我
感到很可怕。」
松木察覺到自己太大聲而露出苦笑。
「貝拉斯可並非為了評定所才擔任我們的通譯，而是為了滿足自己強烈的慾望才搭
上這條船的。」
「你說他會有什麼企圖呢？」田中問。
「我還不知道。總之，重要的是不要被他扯進去。」
「如果妨礙到任務，」田中望著刀。〞雖說是通譯也要斬！」
「傻瓜！」松木笑了。「殺了通譯，在語言不通的墨西哥如何執行使者的任務？」
※※※
從幾天前，船駛進經過這大海之北一定會碰到的濃霧，廣闊的波浪隱入灰色霧中。
站在甲板上，前方宛如薄暮朦朧不清，只有船員和水手如亡靈般移動身子。每隔二
分鐘就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守衛的敲鐘聲。船內恢復一片寧靜，霧，從階梯湧入大房間
和使者的房間，寢具不用說了，連衣服、每天紀錄的旅行日記都濕了，感覺很不舒服。
一天供應一次的水，從幾天前減量了。本來給使者四人兩桶水，現在變成一桶。幸
好沒有暴風雨再度侵襲，也沒駛進無風地帶，船，在霧中單調地往東前進。
撕裂單調時間的事件發生了！西班牙船員在船長摩達尼歐房間偷了錶和幾塊金幣。
船長帶著貝拉斯可到使者眾的房間，脹紅著臉說明必須處罰這個小偷。
摩達尼歐說船上訂有規則，而依章辦理是船長的義務，例如當班的人打瞌睡，把手
綁起來淋水，還說如果老毛病還是改不了，會採鞭打的處罰，這是船上長久以來的習慣
，要在所有搭乘這條船的大眾面前處罰犯人。摩達尼歐要求日本人也到甲板上來。
在濃霧籠罩的甲板上行罰。日本人、水手、商人都集合到甲板上，西班牙船員在與
日本人有點距離的地方看著被拖出來的同伴手被帆繩綁著。為了避免因疼痛而咬到舌頭
，犯人口中被塞了布條，跪著，背部裸露。霧，隨風飄流，轉淡，又變濃。貝拉斯可也
站在船長旁邊，一直注視著這次處罰。像黑色的塑像！
霧中，鞭聲揚起，有呻吟聲傳出。鞭聲繼續響了好幾次，不久，霧被風吹散時，受
處罰的男子像一團爛泥癱在地上。眾目睽睽下，只有貝拉斯可跑到男子身旁，抱起他，
用自己的衣服擦拭血跡。然後，把他扶進船內。
武士感到無可言喻的厭惡感。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的不是鞭打，他眼前浮現出行刑時
在甲板上、在霧中，每次鞭聲揚起時皆無動於衷地凝視，像塑像的貝拉斯可。可是當刑
罰結束，用自己的衣服擦拭那男子的血跡，扶進船室的這個南蠻人的臉，如松木所說的
讓人感到可怕。武士無論如何無法相信那個貝拉斯可跟把衣服給與藏的貝拉斯可是同一
個人！
※※※
霧，五、六天之後仍然不散；帆和甲板都因濕氣而發出腐爛似的臭味。每隔兩分鐘
，在乳白色幕中聽到鐘聲。有時，如白色圓盤的太陽才剛剛露出臉來，馬上就被下一波
濃霧掩蓋。陽光一出來，西班牙船員急忙架起大方儀測量位置。
進入濃霧圈的第七天，從東北來的波浪逐漸變大。船隻在風吹拂下傾斜、搖晃得厲
害，這表示暴風雨再次接近。西班牙船員和日本水手在甲板上忙得團團轉，開始張掛起
船頭和船尾輔助帆。
氣壓逐漸降低。霧一散去，闇黑的大波浪從四面八方湧現。風把帆吹得嚓嚓作響，
斜斜打在工作者身體。上一次受到暴風雨侵襲的大房間裏，商人和使者們把架子上的行
李搬到貨物堆上。為了避免寢具和衣服被水浸濕，也緊緊綁在貨物推上。
不久，波浪夾雜水花開始越過甲板了。波浪強烈打在傾斜的船腹，船骨咿啞作響。
使者們為了以防萬一，在柱子和柱子之間繫上握繩，武士也把裝有藩主信函的盒子
綁在背上，刀牢牢插在腰間。為了防止發生火災而熄滅所有種油的燈，因此還不到晚上
房間已微暗。
向左右的搖晃變得劇烈了，連貨物堆的位置也移動。大房間裏似乎有水流進來，商
人們叫喊著往後退。抓住行李的粗繩，四處傳來向龍神的祈禱聲。每次船傾斜時，武士
們抓住握繩避免倒下來。房間裏的闇黑開始轉濃。從大房間傳出低聲的對龍神的祈禱；
聲音停止了，不一會兒，突然傳來分不清是慘叫或怒吼的叫喊。船腹的窗戶破裂，
波浪湧進來。波浪把窗邊的兩個男的衝倒，撞到貨物堆上。被波浪捲倒的人伸長手臂拚
命抓住貨物、隨著船傾斜的同時，房間的水向走廊流出。他們有的彼此互撞，有的身體
碰到貨物，或者倒下來。這時，又有巨響從走道的深處響起。
船長、副船長的指示都聽不到了。波浪高聳如山，向船襲擊過來。
奔流捲走甲板上的所有東西，碰到帆柱，形成漩渦，向通往船底的階梯狂奔。被波
浪吞噬的水手靠著救命繩好不容易才站起來，下一道怒濤馬上又襲來。瞬間，水手的頭
在怒濤中消失了。
無論使者的房間或大房間，水都淹到膝蓋，日本人摔倒、爬行、站起來，大聲喊叫
。沉重的貨物如魔鬼附身般向左右移動。商人們忘了船長發出的禁令，往甲板尋找逃生
的地方，剛跑到階梯馬上就被如瀑布般湧入的海水衝倒。
四小時過後，船總算駛離暴風雨的圈子。波浪仍然洶湧，但已不會越過甲板。甲板
上，被波浪沖過來的船具、折斷的柱子四處散亂滿地。幾個水手行蹤不明，船內到處傳
出呻吟聲。在水未掏乾之前大房間無法使用，力氣用盡的商人們像被雨淋濕的老鼠在下
一層西班牙船員的行李間、餐廳、走廊下胡亂躺著過夜。誰也沒有幫忙同伴的力氣，大
家像死人般倚著牆腳，或趴著的當兒，只有貝拉斯可一個人到處為受傷的人治療。
清晨終於到來。暴風雨離開後的水平線奇蹟似地從粉紅色轉變為金色。天空的顏色
逐漸擴大，整個海面也變得明亮。除了波浪碰撞船腹的聲音之外，什麼也聽不到。晨曦
中有一片帆裂開的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像漂流的幽靈船，不見人影，也聽不到鐘聲
響起，在餘波猶存的海中飄盪。筋疲力盡的船員和水手七橫八豎躺著，仍在熟睡中。
中午前，武士鼓起餘力起床，為了探尋與藏等四個隨從，爬也似地走出房間。使者
的房間由不同的階梯分開，位置比通道高，因此水流進來後馬上就流出來，受害並不那
麼大。藩主的信函沒被浸濕是老天的幫忙。走過浸水仍到足踝的通道到下一層時，商人
躺得滿滿的，連踏腳的空隙都沒有。看到武士來了，連起身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有的
仍然呼呼大睡，也有人睜開一線縫隙茫然注視著某一點。
存放貨物的房間人也塞得滿滿的，武士在當中找到趴著睡的與藏們。跨過身體、頭
部後，出聲叫他們，與藏、一助、大助痛苦地起身，只有清八仍然俯臥，動也不動。昨
夜，胸口被貨物強烈撞擊，在濁流中昏過去。三個人把他給拉出來。
「貝拉斯可先生幫他治療，」與藏說，覺得對不起主人似地低下頭來。「到清晨為
止看護著清八。」
武士還記得上次暴風雨來襲時，貝拉斯可惜衣服給與藏。與藏深受以往完全陌生的
南蠻人給予自己的關懷，這時，武士也覺得不好意思。原本是身為主人的自己應該做的
事，卻讓貝拉斯可做了。
與藏身旁有像小念珠的東西。與藏說是昨晚貝拉斯可留下來的天主教的念珠。
「貝拉斯可，」與藏好像做壞事被逮到似的，吞吞吐吐地說。「用這個為清八和其
他的人拜拜。」
「我先說清楚，」武士的音量稍微加大。「我很感激貝拉斯可先生，但是不可信天
主教的教義！」
因為與藏沒作聲，武士明白地說，沒讓周圍睡著的商人聽到。
「商人們聽天主教的故事是為了和墨西哥作生意。他們為了貿易不了解天主教教義
不行。但是你們不是商人，只要是我長谷倉的隨從，就不可以接觸天主教的教義！」
這麼說的當兒，他突然想起松木忠作所說的話。松木說過貝拉斯可心中有著某種可
怕而強烈的東西，還說為了不那麼強烈，故意表現得溫和，一定不要被那南蠻人牽扯進
去。武士並不十分明白那話意，但是自己的隨從崇敬貝拉斯可，他感到可怕。
「好好照顧清八，不必擔心我。」
雖然向清八說了兩、三句安慰的話，可是他沒有回答。武士從許多人的身上跨過去
到通道，爬上豔陽高照的甲板。
海上早已風平浪靜，帆柱露出黑影。微風吹在臉上，讓慵懶的身體感到好舒服。在
西班牙船員的指示下，好不容易起床的水手們修理被吹斷的帆網、換下撕裂的帆。波浪
發出耀眼的亮光，有時可見飛魚穿梭波間。武士坐在帆柱影下，才發覺不知何時竟將念
珠帶出來。多顆樹種子串聯而成的念珠的另一端繫著十字架；十字架上刻有瘦削的裸體
男子。看來無力地張開雙手、低著頭的那男子，不明白所有南蠻人，包括貝拉斯可在內
，為什麼稱他為「主」。對武士而言，稱為主的只有藩主，然而藩主並不這麼寒傖，也
不可能是這般軟弱無力的人。光是拜瘦削的這個人的行為，就讓武士認定天主教是奇怪
至極的邪教。
※※※
做了一個難為情的夢。那是在谷戶潮濕黑暗的房間裏，沒讓睡著的小孩發覺，偷偷
和妻重疊在一起的夢。「不去不行了！」明天是評定所決定的啟航日，使者當中只有自
己還留在谷戶，對自己離不開妻的肉體，武士感到可恥。「不走不行了！」他從剛才就
一直重複著這句話。可是，胸下里久滿是汗水的臉向他壓過來。「即使啟航也沒用。」
妻喘息、嘀咕著。「回不了黑川那地方了。」他離開妻的身體，急促地問道：「叔
父知道這件事嗎？」看到里久點點頭，狼狽地起來。這時武士醒過來。
由於暴風雨的關係，身子髒髒的。在殘留海水濕氣的船室角落，傳出高高低低的打
鼾聲。那是田中的鼾聲。「是在做夢吧？！」武士嘆了口氣。他了解會做這樣的夢，是
因為松木的話仍留在意識底的緣故。武士沒把松木的話向現在鼾聲平穩的田中說，也沒
有對西提過，因為說了就等於承認松木的話。（白石先生、石田先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
事。）武士換下髒了的兜褲布，對自己這麼說。
再閤上眼睛，但是睡不著。眼前鮮明地浮現出在庭院中遊玩的小孩，以及披曬布匹
的里久的側臉，家中的每一個房間也一一浮現上來。為了想再度入睡，武士回憶著谷戶
的每一幅風景：殘雪覆蓋著的山啦、旱田啦……※※※
聖．弗旺．巴普提斯達號在第二次暴風雨中受到相當嚴重的打擊，失去一片帆和一
隻小舟，船內浸水很深，甲板上被暴風雨打壞的船具七橫八豎。我的額頭受了傷，不過
沒什麼大礙。西班牙船員、日本水手一整天都充當掏水的大孩子。不過，比起九十三年
前佛爾田那特．馬傑郎船長和那艘船在太平洋遭到的苦難真是微不足道。聽說馬傑郎他
們沒有食糧、水也腐臭，吃船內的老鼠，連木屑也拿來充飢。幸好我們還有水，食物也
不缺乏。不過，昨夜的暴風雨中，有幾個日本水手喪生海中，大房間裏有人受傷，也有
人生病。到黎明為止，我不是以通譯身分，而是以神父身分四處為呻吟的日本人包紮、
治療。
傷者當中，特別嚴重的是名叫彌平的年長商人和長谷倉的隨從清八兩個人。他們都
是胸部被貨物壓到，彌平吐血，清八準是肋骨折斷。我讓兩人喝葡萄酒，敷上濕布。他
們幾乎都說不出話，逐漸衰弱。我擔心他們能否活到墨西哥。
雖然從日本出發只經過一個月，感覺上好像已有幾個月之久。跟十三年前初次到東
洋來時的船中生活相比較並無兩樣，但心情卻不踏實，或許是我急於希望早一天能實現
我的計畫吧！
晚上，在風平浪靜的甲板上祈禱結束之後，跟平常一樣，好像連他人內心深處都要
看透般思索著！自己為什麼想再回到日本？那個國家為什麼這麼固執？那並不是因為日
本人擁有比東洋國家的其他民族更虔誠的宗教信仰、更高的領悟真理的能力；正好相反
，日本人雖然擁有較他國人民更高的理解力和更強烈的好奇心，可是日本人卻拒絕對現
世無益、無用的東西。他們縱使暫時裝作傾聽主的教義，其實不過是想從教義中獲得有
益於戰爭或財富的東西罷了！我好幾次在那個國家嘗到絕望的滋味。日本人對現世利益
的感覺已到了過份敏銳的程度，毫無永恆的觀念。儘管如此，這樣的日本和日本人反而
挑起我傳教的慾望。我把再回到日本當成是一種使命，因為我想如馴服猛獸般一一克服
在那國所遭遇到的困難。我體內流著征服西印度群島、受到唐．卡爾羅斯王寵愛的祖父
的血液，還有母親的大伯父，當過巴拿馬群島總督的巴斯可．巴爾波亞的血液。建立起
家族榮譽的祖父用船和劍征服了這些島嶼，我想以主的教義征服日本。我體內有著來自
祖父和大伯父的血液，希望主讓我的血液流在日本……月色皎潔，夜晚的海發出亮光。
十點，除了必要處，其他的燈都熄滅，不過在月光揮灑的甲板上，每一個船具都清晰可
數。（主啊！為了那個國家請讓我當指揮者。像主的血為人類而流，也讓我的血為日本
而流吧！）
半夜，兩個傷者的情況惡化。總算把大房間的大部分水掏出去，勉強可以起居了。
住在中層的日本人有一半回來了，但是他們二人仍然不能動彈。
過午，商人彌平過世。長谷倉六右衛門的隨從清八宛如追隨彌平似的也斷了氣。日
本人圍著他們兩人，在旁邊唸經文，讓死者在臨終前能聽到相當於我們的天國的極樂世
界的模樣。這是他們的習慣。看護清八的男僕悲慟異常，主人長谷倉含淚用衣服蓋在死
者身上，繼續唸經。在使者當中毫不顯眼的這個男子，對隨從們而言似乎是個好主人。
在船長的指示下把二人的屍體丟到海裏。跟上次處罰時一樣，所有日本人都到甲板
上，連西班牙船員也排成列。午後的海是平順的，甚至於讓人感到憂鬱。一般會由船長
或同船的神父唱祈禱文，但是船上的日本人都不是基督徒，因此摩達尼歐和我都隨他們
依自己的儀式進行。
其中的一個商人似乎有佛教的知識，唱我不懂的似咒文的經文，大家跟隨他唱，二
人的屍體被丟進海裏。屍體被波浪吸入、消失了，憂鬱的海若無其事地仍然沉默。其他
的人離開甲板之後，只有長谷倉及其隨從站在船邊默哀良久。最後只有與藏一個人留下
，等其他的人也下到船底之後，與藏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向正在眺望的我靠近。
「請為清八唸佛。」與藏膽怯似地小聲說。
我感到驚訝。為了試探這男子的真意，我故意說：「天主教的祈禱是為了天主教徒
，對你們來說，反而為難吧！」
與藏寂寞似地注視著我。我察覺到他有話想說，卻不能。為了死者，我用拉丁文唱
祈禱文。這個男的手指交叉注視著海，口中蠕動。
請給死者平靜的休息主與你與你的靈魂同在請賜給他永遠的安息吞噬死者的大海若
無其事地平靜依舊，飛魚在波浪間跳躍。帆網發出單調的響聲，水平線遠方的金色雲團
逐漸地擴散。
「我想聽天主教的故事。」與藏小聲說。
我吃了一驚，注視他的臉。
這一天，我們的船總算航行了旅程的一半。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船，受傷如漂流船，日本人都很疲倦。由於水不足，又缺乏蔬菜，有人罹患壞血病
。
大約第六十天左右，二隻像鷸的鳥飛來，停在帆柱上。西班牙船員和日本水手發出
歡呼聲。因為有鳥飛來，表示陸地已近。黃嘴巴、白褐色羽毛的這兩隻鳥，掠過船端消
失了蹤影。
傍晚，左邊可見山影點點，是勉特錫諾海岬。由於海岬無港，船遠遠停在海上，五
個西班牙船員和五個日本水手搭乘小艇，補給飲水和食糧。摩達尼歐船長以危險的理由
拒絕其他日本人上陸。
翌日，繼續南行。補充了水和蔬菜的船客宛如復活般地精神奕奕，重新享受波浪平
穩的船旅。離開勉特錫諾海岬的第十天早上，他們看到遠處在樹木掩蓋下的陸岸相連。
那是日本人第一次見到的西班牙陸地。聚集到甲板上的日本人發出歡叫聲，甚至有
人掉眼淚。離開日本雖然不到二個半月，但是卻有著經過漫長旅途的感慨湧上心頭。他
們拍拍彼此的肩膀、分享著平安的喜悅。
翌日，船接近陸地。暑氣逼人。強烈的陽光照射在純白的海濱，海濱後面的丘陵整
齊種著從未見過的樹木。問西班牙船員，才知這樹叫橄欖樹，果實可榨油食用。被太陽
曬黑、上半身赤裸的原住民男女，從橄欖樹林中跑出來喧嚷著。
小島看來比實際的小。隨著船逐漸靠近，可見波浪拍擊在茂密樹林掩蓋下的海崖。
海鳥飛來，緩緩地繞行這個島。背後的海岬露出來了，海岬四周長著茂密的橄欖樹
。
「阿卡普爾可（Acapulco）！」
狂喜的叫聲從帆柱上傳來。爬上帆柱的西班牙船員指著峽灣，這當兒，聚集到甲板
的西班牙人和日本人也一起發出喜悅的叫聲。被歡叫聲嚇到的海鳥群飛上空中。使者眾
站成一列，凝視峽灣和左右的海岬。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異國海港，是有生以來
第一次踩上的異國土地。田中太郎左衛門和武士的臉，緊張而僵硬，西九助眼中發出淚
光，松木忠作雙手在胸前交叉，表情似乎生氣。
峽灣寂靜，風平浪靜。海灣雖然比啟航的月浦更寬廣，卻不知怎的看不到其他船隻
。峽灣的前方是廣闊的沙灘，深處有一棟白色建築物。白色建築物四周是有槍眼的牆壁
圍繞，然而不見人影。船，停止了。
西班牙船員跪下。貝拉斯可爬上甲板，朝他們劃十字。日本商人之中也有人學他們
把雙手手指交叉。
「和散那（hosanna，讚美上帝之語），因主之名而來的人能得到祝福。」
在貝拉斯可的祈禱聲中摻雜海鳥的尖銳叫聲。海風吹在臉頰上感覺很舒服。祈禱完
畢，船長、副船長、貝拉斯可三人放下小艇，向海灘而去，請求准予上陸。
在他們返回之前，船客茫然眺望悶熱的風景。陽光沉重地壓著峽灣和海濱。靜寂讓
日本人感到極度不安。不知怎的，感覺到我們似乎不受歡迎。
過了好久，船長們並沒回到海濱，兩個船員搭乘另一艘小艇去打聽情況。陽光火辣
辣地照在甲板上，忍受不了的日本人又退回船內。大約過了三小時，來了通知，只允許
西班牙人上陸。阿卡普爾可的要塞司令官對這突然來訪的日本船沒有允許他們上陸的權
力，派人向墨西哥市的墨西哥總督請示。
大家不約而同發出不滿的聲音。使者眾和商人們自然而然地以為一到這個國家，一
切都準備就緒，會受到盛大的歡迎，萬事順利。他們不明瞭為何只讓日本人留在船上。
傍晚，酷熱的陽光有了陰影，就在好不容易有微風吹到甲板、小鳥成群飛來之際，
船長們回來了。日本人要求代表使者眾的貝拉斯可說明原委。
「不要擔心！」貝拉斯可露出常見的微笑。不要擔心，這是他的口頭禪。「明天大
家都一起上陸吧！」
「藩主為了西班牙人造大船，送大家到這裏來，」田中太郎左衛門不服氣。「怠慢
我們，也就侮辱了藩主和評定所。」
「不過，藩主和評定所，」貝拉斯可的微笑消失了。「不是已經向各位說過到達墨
西哥之後，要聽從我貝拉斯可的指示嗎？」
※※※
翌日，西班牙船員先上陸，司令官要印第安原住民划小船送日本人和行李到海濱時
已是過午時候。海濱有持槍的要塞士兵並列，以可怕的表情瞪著依次下船、形態怪異的
商人和使者眾。
使者眾四人在船長、副船長以及貝拉斯可陪伴下，整肅儀容前往種滿橄欖樹的山圍
繞的要塞。要塞以灰泥鞏固，四周的牆壁設有槍眼。在牆壁的凹下處擺著形狀不一的盆
栽，火焰般的紅花競奇爭妍。
穿過有士兵把守的門，即是中庭。中庭四周有建築物圍繞，重要位置有兩人一組的
警衛站崗。使者眾默默踩著迴廊的石階，不知從哪裏飄來花香，也傳來蜜蜂的拍翅聲。
當然，和藩主的城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說是城塞，其實感覺像堡壘。
司令官的年紀相當大，在辦公室前迎接使者眾。他嘰哩咕嚕地說了四人不懂的一長
串的話，而貝拉斯可翻譯時，以不懷好意的眼光直盯著四個日本人。貝拉斯可翻譯之後
，這個男的又說了一大堆誇張的感謝話，不過武士們從困惑的視線，清楚知道自己並不
受歡迎。
說完話，招待午餐。餐廳裏有司令官夫人和幾個軍官等候著，以宛如看珍禽異獸的
眼光盯著由船長和貝拉斯可陪伴下的日本人，暗地裏交換眼色。田中太郎左衛門不願受
辱，聳聳肩，似乎有點生氣。西九助第一次使用小刀、叉子，不小心掉落到地上。餐桌
上，司令官夫婦禮貌上透過貝拉斯可的通譯，詢問四個使者眾，日本這個遙遠國家的情
形，但是不一會兒就只顧自己的談話。這期間，言語不通的四人寂寞地被冷落一旁。
回到船上疲憊已極。在阿卡普爾可沒有可供日本人住宿的宿舍或修道院，因此上岸
的商人又都回到大房間。使者眾由於自尊心受損，心情不快。夕陽從船室的窗戶強烈照
射進來，房間很悶熱。進入房間，田中就斥責西舉止輕率，接著一再大罵被南蠻人怠慢
的責任在貝拉斯可。
「貝拉斯可是否確實轉達了評定所和藩主的意思呢？」
「罵貝拉斯可也無濟於事，」松木如往常一副明理的表情。「一開始就知道的事。
」
「知道什麼？」
「貝拉斯可的企圖呀！你想一想，如果一切都很順利，他就不妙了，因為通譯的作
用變小了。可是，如果一切躓礙難行，那麼貝拉斯可出面的機會就多了。如果因貝拉斯
可使使者眾完成任務，那麼評定所對他的要求就無法輕易拒絕。那個男人是謀士！」
田中拿人出氣是因為壓抑不了無可言喻的不安。武士也和田中一樣感受到那種不安
。雖然明白這裏的司令官無權接受藩主的信函，允許和日本商人通商，但是在這半天的
氣氛中，已推測出墨西哥這個國家對日本人渡海而來並不歡迎。在這種情形下，即使到
總督所在的墨西哥市，也許所受的待遇會跟今天一樣。如果藩主的信函被退回，商人們
或許又得把貨物搬回船上回國。如此一來，使者眾的面子盡失，要回舊領地的希望也就
泡湯了。不！或許如松木所說的，還可能以此為理由嚴加處罰所有的「召出眾」。
翌日中午之前，貝拉斯可和船長、副船長，以及使者眾騎上司令官準備的馬，各自
的隨從帶槍和旗子，跟徒步的商人走在馱著行李的馬車後面，往阿卡普爾可出發。在要
塞士兵打空包彈送行下，這支異色的隊伍開始前進。
第一次看到的墨西哥風景是耀眼、炎熱、白色。遠處有像撒了鹽般零散分布的花崗
岩山脈相連，眼前是有四株巨大仙人掌的廣闊荒野。看得到揉和泥土、用樹木的枝葉蓋
屋頂的簡陋農家，那是印第安原住民的家。幾乎赤裸的少年一看到隊伍急忙躲入家裏。
日本人對少年帶著的幾頭黑色長毛的野獸感到吃驚，他們不認識這種動物和仙人掌
。
花崗岩的山脈仍然向前延伸，陽光還是很強烈。武士在馬上搖晃，想起了谷戶。谷
戶也貧窮，但是這裏的貧窮卻又不同。谷戶有綠意、石田地、有小河流水，然而這裏沒
有水，只有帶刺、滿是瘤的植物。
「這樣的景色，還是第一次看到。」西在旁說。
武士點點頭。自己渡過無垠的大海，然後在這陌生的荒野旅行，一切如夢。自己真
的來到父親不知、叔父不知、妻也不知的國家。是否身處夢中？
※※※
第十天近午時刻，看到村子。山的斜面，泥屋子如撒米般零散分布，正中央有教堂
的尖塔突出。
「那個村子，」貝拉斯可從馬上指著。「是符合神心意的村子。」
依貝拉斯可的說明，那是為印第安原住民建造的新村子。印第安人在這村子跟西班
牙司祭學習天主教教義，過著包括土地在內一切共有的生活。這樣的村子在墨西哥稱為
列德克西旺，目前四處大量營建中。
「村長由村民選出，沒有官吏也沒有軍隊。司祭有時來訪，除了教他們神的教義之
外，還教飼養牛馬的技術、織布的方法、西班牙文等各色各樣的東西。」
貝拉斯可說到這裏環視大家，彷彿要探查日本人的反應。這樣的村子是貝拉斯可在
墨西哥想讓日本人看的東西之一，因為貝拉斯可希望有一天能夠在日本建造沒有統治者
的官吏、軍隊，只遵從神的教論，在清貧與勞動中過日的村子。然而，從早出發的旅行
中，疲倦的商人對白色村子投以既不感興趣也不好奇的眼光。不久，進入村子，辮髮垂
肩的村民膽怯地站在石堆旁，注視侵入的日本人。狗吠、山羊群發出咩咩叫聲一哄而散
。日本人喝著廣場上的泉水、擦擦汗，這時貝拉斯可帶來一位老年人向大家問候。
「我帶村長來了。」
貝拉斯可推印第安老人的肩膀，讓他到日本人面前。只有他戴著與其他村民不同的
寬緣草帽，身體僵硬如緊張的小孩。
「這村子的所有人都是信徒嗎？」貝拉斯可神父像要小孩複誦公教要理般問他。
「是的，神父。」
「你們捨棄了祖先們錯誤的邪教，聽到真正的神的教義，幸福嗎？」
「是的，神父。」
貝拉斯可把自己的問題和村民的回答，一一翻成日本話，繼續問答。
「你們自來此的神父處學些什麼呢？」
「是的，神父。學讀和寫、學用西班牙語說話，」村長眼光朝下，背書般小聲回答
。「還有播種、耕田的方法、揉皮的方法。」
「對那一些，你們都很喜歡嗎？」
「是的，神父。」
村中某處有雞叫，身體裸露的小孩怯怯地從廣場的角落注視這宛如審判的光景。
「我們在墨西哥，」貝拉斯可轉向日本人。霎時，從他腋下發出強烈甜酸臭味，不
過貝拉斯可並未察覺。「建造了許多這樣的神的村子，成為天主教徒的印第安人，大家
都很幸福！」
接著他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表示自己的友愛與慈悲。
「你是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吧？！」
「不，神父！」
這句話引起一陣喧嚷。不必等貝拉斯可的翻譯，日本人對「不，神父！」這句話也
能明白。無法相信還有日本人比自己更早來到這遙遠的國家。無論正擦拭身體的人，或
喝水的人都不約而同注意貝拉斯可與老人爭執的對話。「村長也分不清是中國人或日本
人。或許是中國人。」貝拉斯可聳聳肩。「不過，他說兩年前西班牙神父和日本修士到
這村子。那個日本人教他們種稻……」
「問他名字。」有人出聲。「問名字就知道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村長有如被斥責的小孩搖搖頭，再問下去也無濟於事。老人對那個日本人屬於哪個
修會，甚至於連是否從墨西哥市來的都記不得。
在陽光還沒暗下來之前非出發不可。村長請日本人吃名叫特魯提利亞的東西，那是
在類似煎餅的玉米麵包中來著像豆腐的乳酪。吞下有異樣惡臭的東西是很難過的。
又列隊下山。跟剛才一樣的單調風景又出現了。龍舌蘭、仙人掌在強烈的陽光下直
立在乾枯的地面上，宛如被捨棄的墓碑。遠處有秀山朦朧不清，小蟲發出振翅聲，往流
汗的臉上飛過來。
「日本人到底在哪裏呢？」西九助用手拂去小蟲，問田中太郎左衛門。
「我也想見見他們。」武士環視廣闊的台地。「不過，這次旅行並非單純的遊山玩
水，不能節外生枝。」
大約前進了兩個小時，從近旁的禿山有黑煙垂直升起。船長和貝拉斯可舉起手停住
隊伍，注視了一會兒黑煙。這時，另一角也同樣冒出黑煙。有一個長髮紮辮、上半身裸
露的印第安人，像野獸般從岩石之間逃走，越逃越遠越小。
隊伍開始緩緩移動。繞過秀山，出現十幾間屋頂被燒、只剩下泥牆的小屋。發生過
火災？牆壁被燒焦，留下被燒得光禿禿的樹，黑黑直立。不見半個人影。
「我們已經來到了達斯可鎮，」貝拉斯可望著荒涼的光景向日本人說。「今晚投宿
在下個城鎮列德克西歐。」
接著，他浮現出慣有的充滿信心的微笑。從他的身體又發出強烈的體臭。
「剛才的黑煙，是西班牙少見的印第安人的暗號。七天後大概就可以到達墨西哥市
吧？！」
※※※
因為途中看到山上有印第安人打暗號的煙霧，所以在伊果阿拉村過一夜。印第安人
憎恨我們西班牙人，是不知道神的野蠻部族。為了避免有事發生，我們沒在達斯可鎮停
留，一星期之後，才進入雨後放晴的墨西哥市。
從山丘上看得到墨西哥市時，日本人默默地，連好奇心強的商人也沒有喧嘩。在阿
卡普爾可受到的冷淡待遇使他們完全沮喪，我感覺到他們心中的不滿逐漸擴大。即使如
此，使者們仍要隨員拿著槍和旗子，重新整理隊伍。
進城時，雨過天晴遇上城門前廣場的市集，來買東西的男女聚集過來。他們第一次
看到日本人隊伍感到驚訝，連買賣、購物都忘了，緊跟在後。
我們遇到了歡迎我們的教會兄弟，帶領我們到聖．方濟各修道院。日本人從炎熱的
低地爬到這高地已疲憊不堪。有的因墨西哥市氧氣稀薄感到呼吸困難而叫苦，也有人頭
暈，用過餐（西班牙餐似乎不合他們口味，避開佛教禁止的肉類，只吃魚和蔬菜）後，
很快就回各自的寢室。使者們滿臉倦容，晚餐後，恭恭敬敬地向果瓦達爾卡撒爾修道院
長和我們的兄弟鞠躬後就回到房間。
「那——」他們一離開，修道院長迅速使個眼色。「我有話要說。」
一進入只有祈禱台和草墊子、壁上掛著十字架的房間，他露出我第一次看到的那麼
為難的表情。
「我們為了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阿克尼亞總督還沒答應接見日本的使者。」
他依我託給阿卡普爾克司令官的信，向議員和墨西哥市有力人士展開活動，希望日
本使者能獲得相稱的待遇。然而，總督對使者的正式謁見還猶豫不決。
「這是……」修道院長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人反對你的看法。」
「我知道。」
我不用問也知道反對者是誰。那是與馬尼拉的西班牙商人做買賣的貴族和貿易商。
因為他們害怕日本不經馬尼拉，直接和墨西哥貿易，自己就無利益可圖。不！在背
後還有不希望我們的會在日本發展的伯多祿會，修道院長應該早已知道的。
「他們說你提出的請願書……謊話連篇。」
「哪一點？」
「你寫著日本的王歡迎傳教士。但是，根據從馬尼拉來的報告，日本人不喜歡天主
教，你歪曲事實……」
「那個國家政情不穩定是事實，」我不由得大聲說。「發生過大內亂，遠征朝鮮的
權力者一族失去了勢力，新的將軍開始掌權。如果沒有那位將軍的保證，我們根本無法
航行到墨西哥市來！」
「日本這方面……」修道院長安慰我似地浮現出微笑。「你比我們了解。既然你這
麼說……我們就相信它吧！」
好脾氣的修道院長擔心我被嘲笑、被諷刺。他懦弱的臉，使我想起留在日本的同事
迪耶可神父。經常像哭紅著眼睛的那個迪耶可神父現在還在江戶吧？！
我走出修道院長的房間，回到安排給我住的房間，點上蠟燭，為了不向肉慾屈服綁
上手腕。我預料到反對派的計謀。我一開始就不認為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在日本，的確
如伯多祿會的傢伙所說的，對天主教徒進行迫害，內府和將軍不歡迎我們傳教。但我們
不能因此就後退，讓惡魔和邪教侵襲那個國家。傳教就跟外交一樣，也像征服異邦，耍
玩弄計謀，討價還價，有時恫嚇，有時妥協——我認為如果因此能傳播神的教義，不一
定就是骯髒的行為。為了傳教有時也要閉上眼睛。征服者可爾提斯在一五一九年登陸墨
西哥，也以少數的士兵捕殺了無數的印第安人。從神的教義來說，沒有人會認為那是正
確的行為。可是，因為那樣的犧牲，現在許多印第安人才能接觸到我們的主的教義，從
野蠻的風俗被拯救出來，開始步上正道，我們不能忘記這事實。任由印第安人沉溺於惡
魔的風俗呢？或者對於惡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神的教義傳給他們呢？誰也無法輕易
判斷。
總督懷疑我請願書的內容，因此對日本使者的謁見猶豫不決，我不得不玩弄計謀讓
他放心。用船準備了一張王牌。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我玩弄計謀。這三天，我帶著使者遍訪墨西哥市的有力人士；不過，也像討東西的
乞丐。吃得太好而癡肥的總主教很客氣地歡迎我們，以充滿好奇心的眼睛看靜默的、有
日本人特有的鬱悶的臉的四個使者。心臟不好的他有時用肥厚的手掌按著胸口問一些形
式上的問題；不過，顯然他對這個東方國家並無興趣。
我宛如辯士般替語言不通的日本人極力陳述跟日本貿易對墨西哥是多麼有利。例如
，每年從西比利亞運到阿卡普爾可的船具、彈藥、釘子、鐵、銅，可以從日本以極低廉
的價格取得，日本人也希望以高價購買在墨西哥很便宜的生絲、天鵝絨、羊毛。再者，
墨西哥礦山所需的錫可以從日本的長崎、平戶、薩摩大量取得；而且，如果與墨西哥的
通商遭到挫折，日本的貿易將會被荷蘭、英國所獨占，我極力陳述不利的地方。
「可是，」笑容從總主教的臉上消失，手按著胸口。「日本十七年前開始迫害天主
教徒。聽說現在也是。我們能把傳教士送到那個國家嗎？」
我也知道，一五九六年長崎有二十六人殉教的事連墨西哥都傳遍了。
「情況已有了改善。」我辯解。「新的日本權力者了解到切斷貿易和傳教的錯誤，
派遣這些使者的主子，在領地內承認天主教。如果在他的領地內貿易繁榮，其他的貴族
也會倣效歡迎傳教士吧！事實上，和我一起渡海的日本商人很認真聽神的教義喲！」
我這麼說，偷偷留意總主教的反應。
「他們準備受洗嗎？」
對我打出的王牌，總主教似乎是第一次產生興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相信他們會受洗的。」
「在哪裏？什麼時候？」
「在墨西哥市，不久之後。」
四個使者不懂我們的談話，一直面無表情直立。他們不懂我們用墨西哥話的交談，
對我而言是幸運的。
「也請祝福這些使者！」
總主教舉起肥厚的手為日本人祝福；使者什麼也不懂地接受了祝福。我希望這個因
美食而痴肥的總主教，明天能把日本人受洗的事向墨西哥市有力人士宣傳。這件事一旦
傳開，無疑的對日本不好的批評也會緩和。在這意義上，我佈下伏筆。
訪問結束，回到修道院之後，我召集商人們。
「你們要運到阿卡普爾可的貨物，最近會送到墨西哥市來。」
我明白告訴滿心歡喜的他們要賣掉那些貨物是困難的。我說這是因為日本迫害天主
教的事，這裏的人也聽到了，墨西哥市的有力人士對日本人印象不好。接著我不理會心
生動搖的他們，轉過身回房。
我離開後商人們彼此還談論一些事。談話的內容我想也知道。我祈禱他們的回答，
是的，我祈禱，也一直等待著。不久，那個黃牙的商人——在船內向我要求把跟墨西哥
貿易的特權只交給他一人的男子——和幾個同伴畏畏縮縮地來到我房間。
「神父！」黃牙的男子浮現出阿諛的淺笑。「神父，大家都說要皈依天主教。」
「為什麼？」我的聲音很冷淡。
「因為我們了解天主教的教義很寶貴。」
他口吃，結結巴巴地說明他們的想法。如我所預料的！我知道自己使用的這個計謀
會遭到許多善良的天主教徒責備；但是，為了讓日本成為神的國度，使用一般的手段就
無法達成。縱使這些商人是為了利、為了貿易、買賣而利用主和受洗，然而，神不會拋
棄受洗的他們吧？！因為主對於說出衪名字的人，決不會放棄。我這麼相信。
如我所預料的，不！如我所算計的，日本人受洗的消息從總主教傳到有力人士，從
修士口中傳開，整個墨西哥市都傳遍了。這幾天，我碰到的每個人都問我這件事。我現
在有如蛛蜘等待餌食觸網，等待這傳言傳到總督耳中。然後，在墨西哥人充滿好奇心與
滿足之中，日本人風光地接受洗禮吧！接著，更進一步……不得不了解到能創造出這般
成績的我是最適合當日本主教的人。
（主啊！我所做的行為是卑劣的嗎？為了有一天，在那個國家能播放讚美你的歌曲
，信仰的花朵開放，我才撒下這樣的謊言，玩弄這樣的計謀。日本，那樣的土地堅硬得
如果不使用這種計謀，你的種子無法萌芽。需要有人把手弄髒。既然沒有人願意把手弄
髒，為了你，我即使滿身泥濘也決不推辭。）然而，我為什麼對那個國家以及那個國家
的人這麼執著呢？這個世界，有許多更容易傳教的國家。儘管如此，我執著於日本，是
因為在我體內與族人想征服遙遠的島嶼、遙遠的大陸的野心相同的血液流動的關係嗎？
（日本啊！對我而言，你越是厲害的國家，我的鬥志越高昂，我對日本的執著到了這世
界獨一無二的程度。）
※※※
那麼追尋神的國和祂的義吧！聖米迦勒的星期日，在這墨西哥市的聖．方濟各修道
院附屬教會，三十八位日本人由果瓦達爾卡撒爾修道院長主持受洗儀式。十時，鐘樓的
鐘高高響起，聲音響徹墨西哥市的藍空，人們為了觀賞這儀式都聚集過來。日本人排成
兩列，各自手裏拿著蠟燭，站到修道院長之前，對「你相信我們的主，及其教會、無終
的生命嗎？」這樣的問話大聲發誓：「相信。」
擠滿聖堂的群眾聽到這聲音，有的人跪下，有的人流眼淚，一起感謝給與這異邦人
的神的愛、讚美主。那時，鐘樓的鐘聲又高高響起。我當修道院長的陪祭，胸中也充滿
無以言喻的感激。因為這三十八個日本商人受洗的動機即使是為了利、為了貿易，洗禮
這聖事會超越他們的心而產生作用。日本人在修道院長之前一個接一個跪下，讓洗禮的
水淋到額上，以神妙的表情回到座位。我衷心為他們祈禱。
果瓦達爾卡撒爾修道院長為他們說了如下的話：「在墨西哥許多印第安人現在也在
西班牙的保護下，拋棄了野蠻的風俗和邪惡的宗教，走在神的道路。同樣地，這三十八
個日本人也從邪惡的宗教獲得正道的手的歡迎。與聚在這聖堂的人一起為日本早日成為
神的國度而祈禱。」他劃十字時，聖堂的喧嘩消失，所有與會者跪下低下頭來。
我從祭壇窺視使者。從祭壇算起第三排座位讓給他們，但是不見松木的影子。西帶
著好奇和興趣看儀式的進行；田中與長谷倉雙手交叉於胸前，以眼睛捕捉我的動作。只
有松木的座位是空的，從空位很明確看出松木忠作拒絕這次的洗禮。
儀式之後，「你們認為那些商人很痛苦嗎？」我指著被群眾包圍受到許多贈花的商
人，問田中和長谷倉。「但無論如何，他們被墨西哥市人當成朋友受歡迎。他們的貿易
，今後會很順利。」
我接著對默默無語的兩人說：「不僅如此。為了讓墨西哥總督同意跟日本的貿易，
今天這個儀式我想不是沒有用的……」
對我的諷刺，田中移開眼光，長谷倉露出困惑的表情。
阿克尼亞總督和使者們的會談因日本人受洗而心情舒暢的總主教的美言，比預料決
定得早。一接到通知，使者們——連松木——都露出我第一次看到的笨拙的笑臉。
會見的星期一，使者們搭乘總督派來的馬車，各自的隨從拿著槍和旗子。我也搭馬
車從修道院陪同到總督官邸。由於前些日子洗禮的事傳遍了整個墨西哥市，路上的行人
都揮手歡迎；不過，或許使者們太緊張，在歡呼聲中仍然維持日本人特有的生氣似的表
情。
當有車隊保護的馬車穿過墨西哥市中心總督官邸的門、從莊嚴的衛兵行列中進入時
，他們的緊張更為高昂，年輕的西甚至膝蓋微微震顫。在有黑亮的甲冑和槍裝飾的接待
室中，似乎是墨西哥貴族的高個子總督和兩個祕書已經等候著。他瘦瘦的臉上，嘴邊留
有鬍鬚，對自己伸出手而日本人仍然行日本式鞠躬禮時，尷尬地聳聳肩。
即使如此，使者的日本式問候與總督的墨西哥式的誇張演講，滑稽有趣。這二種儘
管國民性本質完全不同，形式上的尊重與誇張卻很相似。總督對日本的王善意保護、送
還漂流到日本的墨西哥船員表示道謝，祝賀日本船平安到達墨西哥，並希望日本與墨西
哥能共富共榮。長長的說辭之後，使者當中的長谷倉恭恭敬敬地把藩主的信函捧在頭上
走向總督之前。兩人都未察覺到自己的滑稽，都一本正經。
「我們會盡力讓日本使者在墨西哥市獲得充分的休養。」
總督對我說。重要的問題卻避而不答。隨著時間消逝，就連使者們也露出困惑的表
情，頭腦敏銳的松木忍不住問有關給藩主信函的回覆。
「我自己——」總督困惑地說。「沒有回答這信函的權限。當然，我保證把你們的
希望轉達給馬德里。」
使者們吃驚地看著我的臉。他們的臉上充滿宛如小孩向大人求助的不安。
「我想日本人是希望能知道馬德里的回覆什麼時候可以送到。」我代替使者們詢問
。
「問題是光是協議時間需要半年吧！」總督聳聳肩。「神父，你當然知道吧，墨西
哥的東洋貿易和傳教是不可分開的，我也不能不考慮教宗的想法。」
這樣的事，我當然了解。我深知墨西哥總督無權承諾與日本的貿易，也因為深深了
解才跟日本使者一起到墨西哥來；不過，我做出宛如第一次知道的誇張的驚愕表情，把
內容轉達給日本人。我的目的是讓日本人狼狽、不知所措，然後按照我的意思行事。因
此——「總督說從西班牙本國來的回覆，」我撒謊。「需要一年。」
「一年，還要等到一年？」
使者們似乎被擊垮了。我不理會它，向總督做出極為難的樣子。
「使者們說半年太長了。如果這樣，他們從墨西哥到西班牙，向西班牙國王傳達日
本王的希望……」
「沒什麼問題……」
我看穿總督的本意是希望這些麻煩的日本使者遠離墨西哥市，他肯定會順水推舟。
「能否麻煩您斡旋呢？為了讓他們到西班牙。」
「如果是使者的希望，也不能拒絕。不過，也希望向他們轉達從墨西哥市到墨西哥
之東是相當危險的。」
「危險是指……」
「你不知道嗎？在貝拉庫爾斯附近有印第安人叛亂，而且我們沒有餘力派兵保衛日
本使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從墨西哥渡大西洋到西班牙，首先非到貝拉庫爾斯港不可。
在貝拉庫爾斯的附近印第安部族燒燬村莊、破壞地主的住宅，連神職人員都殺害，
這樣的事我現在才知道。
「我們不能停留到一年。」毫不知情的田中推推我。「評定所命令我們冬天要回去
。」
「我向總督說吧！」
當然我並沒把田中的話向總督翻譯。我馬上考慮到，這次旅行的目的是為了在日本
的傳教權，由我們的會獨占而不是伯多祿會，以及我被任命為主教。因此，不管冒什麼
危險我有必要到西班牙。這是因為能任命我當主教的只有西班牙的樞機主教。
「他們說知道很危險，還是想去貝拉庫爾斯。責任自己負。」
我也向總督撒謊。
「不過，我有一個請求。儘管在墨西哥市有人反對和日本貿易，墨西哥和日本的貿
易決非毫無意義。因為我們敵人的英國和荷蘭，一直企圖和日本通商。」
我對總主教說同樣內容——日本大量出產的錫和銀極為低廉，新教徒的英國和荷蘭
現在也注意到了，不過比起和西班牙屬的馬尼拉，日本的王更希望和墨西哥貿易；伯多
祿會已提出要和馬尼拉貿易，今後由我們的會仲介則比較有利——我極力向總督陳述。
「還有，我們的會在墨西哥市為日本人洗禮的事，也希望盡快傳達給國內。」
到目前為止一直很冷淡的他的眼睛，這時才出現少許亮光。
「我不會講壞話。」他輕拍我的肩膀。「神父似乎選錯行了！當傳教士還不如當外
交官更適合你。」
我同情滿臉頹喪退出官邸的使者們，可是，我感謝神，也相當滿意。可憐的日本人
可能以為到了墨西哥會受到熱烈的歡迎，藩主信函裏的要求也馬上會被接受吧？！
在近年的墨西哥市路上，行人對使者和我的馬車歡呼。
「沒有其他的方法，」我對落寞的使者們說。「我一個人去西班牙，希望能帶回好
的消息。」
他們沒說話，不是生氣，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正一步一步地踏向我所預料的…
…。
※※※
頹喪的使者們從總督官邸回到修道院，下馬車時，在歡呼的人群中有一個印第安人
走向前用力拉武士的袖子。是髮辮垂到背部、只有眼睛發出異樣光輝的男子。他對因吃
驚而止步的武士匆促地不知說些什麼。在喧嘩的群眾聲中，武士聽不清他的話，他又重
複了一遍。
「我是……日本人。」
武士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雖然已聽說從阿卡普爾克到墨西哥市途中的村子有日
本人，沒想到在這意外的地方，這麼快就遇到。男的緊緊握住袖子動也不動，宛如要在
武士的臉上、武士的衣服嗅取日本的味道，過了一陣子，才發出「喔喔、喔喔」像呻吟
的聲音，眼淚從眼眶溢出，垂到臉頰。
「我住提卡利村。」男的又說得很快。「不過，這件事還請對神父們保密。因為我
是背棄天主教的修士。」
他發現從後徒步回來的貝拉斯可，慌忙地拋下：「提卡利村，在普耶布拉附近。是
提卡利村。」
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茫然的武士總算恢復正常，在人群中尋找他；在人群中被淚
水沾濕的那張臉一直注視這邊，微笑著。
回到房間之後，西九助聽武士說剛才的事，眼睛發出光輝。
「我們到提卡利吧！說不定願意當我們的通譯，對我們有幫助呢！」
「不讓貝拉斯可知道去得了嗎？」田中太郎左衛門像往常一樣吃吃地笑。「我們沒
有貝拉斯可什麼也做不了。只有聽那傢伙的！」
「既然如此，除了貝拉斯可，我想我們也需要只屬於我們的通譯。」
「沒用的！」松木忠作搖搖頭。「他本人不也說了嗎？因為背棄天主教，所以希望
神父那兒能夠保密。」
如往常碰到這類議論，武士總是在角落默不哼聲。不說話的原因之一是他拙於言辭
，再加上谷戶人特有的謹慎，常考慮到跟人發生口角、跟對方鬧得不愉快會對自己不利
。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說出自己的情緒、想法。這是谷戶百姓的性格，而武士也跟百
姓一樣。
「那麼，就這樣子讓貝拉斯可牽著鼻子走嗎？」
田中、松木對西的問話都沒作聲。沒有人能拿定主意怎麼做。
「我們要留在墨西哥市到那時候嗎？」
西不知是常被田中斥責而洩憤呢？或者是諷刺？反覆提出同樣的問題。
「貝拉斯可說他一個人去西班牙。」
「貝拉斯可並無意單獨去西班牙喲！」松木搖搖頭。「那個傢伙內心裏盤算著我們
會跟著去。」
其他三個人看著松木。武士們並不喜歡松木瞧不起人的調調和諷刺，卻不能不承認
他腦筋的敏銳。
「你知道為什麼？」
「站在貝拉斯可的立場想一想吧！帶著日本使者到西班牙，風風光光地進城，讓上
司、同事瞧瞧自己的功績是好計策吧！把在這墨西哥市由於讓商人成為天主教徒的得意
樣子聯想一下，就可以猜到那傢伙的算盤。西班牙是貝拉斯可出生的國家。在自己出生
國家的都城，帶我們日本使者給國王、高官、天主教的神職人員看，會受到尊敬吧！
這就是那個男子的企圖呀！」松木回答田中的問題。
「那麼，我們不上貝拉斯可當，不要去西班牙。」西環視大家的臉。
「不過，」平常像這種時候都不插嘴的武士，好像說給自己聽似地。「到西班牙要
是對評定所和墨西哥的貿易有幫助的話……」
雙手交著的田中也點點頭。
「如長谷倉所說的，不管貝拉斯可打什麼算盤，我們以完成任務為第一優先。」
「這還得仔細考慮。」松木臉頰上浮現出淺笑。「首先，評定所的命令是儘可能早
點完成任務回國。到西班牙的話，回國的時間就會延後許多。」
「縱使回國得晚……如果需要兩年，還是以完成任務最重要吧！」
「那麼要是認為有助於任務的完成，田中先生也會照貝拉斯可所說的當天主教徒嗎
？」松木諷刺討厭天主教的田中。
「不可以嗎？」西也插嘴。「商人們為了買賣成為天主教徒。如果對自己的任務有
幫助的話……」
「不要說蠢話！」這時松木的聲音讓大家都吃了一驚，嘲笑似的淺笑從他臉上消失
了。「西，即使是方便之計也不可以當天主教徒。」
「為什麼呢？」
「你什麼都不知道，」松木捉弄似地注視西。「你不知道評定所的爭議，沒考慮過
這次旅行把我們「召出眾」選為使者眾的經過。」
「我不明白。松木先生您知道嗎？」
西、田中都注視著松木等他的回答。
「我在船中一直想這件事，想到了幾點。」
「是什麼呢？」
「其中之一是為了堵住我們召出眾要回舊領土的要求。在這次艱難的旅行，派出幾
個召出眾，如果途中成為海藻餵魚那就太好，或者無法完成艱難的任務時，以失職的罪
名處罰我們，做為召出眾的儆戒。這就是評定所的想法。」
「亂講！」田中從床鋪上坐起，雙手抱膝。「白石先生明白跟我說這次使者們如果
能完成任務，舊領地的事會好好考慮。」
「白石先生呀？」松木臉上又浮現出嘲笑的笑容。「可是，評定所又不是只有白石
先生一個人。不！重臣之中也有不同意白石先生意見的人，鮎貝先生等就是。鮎貝先生
跟白石先生不同，討厭天主教、討厭貝拉斯可，從一開始就反對以貝拉斯可當通譯。鮎
貝認為在領地內，天主教勢力擴大將來會成為禍源。」
「既然如此，這次為什麼連內府和將軍都許可呢？」
「鮎貝先生認為這是將軍家拿來對付藩主的陷阱。對江戶而言，藩主擁有和其他大
藩一樣不可輕視的勢力，設下陷阱以便有一天能夠取消封藩。鮎貝先生等因此反對採用
被逐出江戶的貝拉斯可。不過，議論的結果依白石先生的意見，取消以重臣為使者。
因此我們這些身分低的召出眾才得以被挑選出來。」
松木宛如目擊評定所內部的爭論，清楚說出事情的經過。思路清晰的分析，不僅是
武士，連拙於言辭的田中、年輕的西都無可置喙。不過，儘管驚訝，三個人的喉嚨中仍
有無可信服的東西蠢動。
「這是……」田中忍不住地說。「你個人的推測吧？！」
「本來就是我的推測。」
「不可能的事！」
「相信與否，隨你。」松木正顏厲色。「不過，我不能不對長谷倉先生和西說。不
要被貝拉斯可利用！雖說是任務，如果中了那傢伙的計謀，回國時說不定身敗名裂。回
國之前，如果白石先生在評定所失去權勢，由鮎貝等取得主流地位，對待我們將會不同
。我們在旅途中也要顧慮到領地內的變化。」
※※※
松木和田中的爭辯仍繼續，武士頭痛，想一個人靜一靜。悄悄走出房間，從仍在午
睡時間的修道院寧靜的走廊到中庭。水池背後，瘦削的男子被釘在十字架上垂著頭。水
發出輕微的聲音噴出來。在男子立像的四周有日本沒見過的花，如火焰般開放。
在谷戶長大，生活在以為那小小的地方就是世界的召出眾的他，不懂松木所說的政
事。想也沒想到評定所內有他所不知的複雜的暗鬥。他在旅途中心裏一直想著白石先生
的話。然而松木說我們這些召出眾會被選為使者的原因之一是為了讓召出眾對更換領地
的不滿譜下休止符，另一個原因是白石、鮎貝等重臣鬥爭的結果。
他用手指揉揉眼瞼，茫茫然眺望中庭如火焰般的花，耳聽細微的噴水聲。（或許要
從墨西哥……到遙遠的西班牙也說不定。）想起妻里久的臉自言自語。（可是，我除了
相信白石先生的話之外，又能怎樣？）
然而，不只是這樣。內心也對小聰明的松木反駁，摻雜著反對松木——對評定所意
圖的猜測——的情緒。
武士聽到背後的腳步聲。是西站在那兒嘆著氣。
「好累！」
「松木，」武士點點頭。「經常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我不喜歡那樣子。」
「松木先生說，讓使者眾之一和商人一起回國向評定所報告事情的經過，其他的人
應該留在墨西哥市。光是把信函親手交給墨西哥的奉行也算是完成任務。其餘的人留在
這裏等去西班牙的貝拉斯可的通知。」
「任務還沒完成！白石先生說要有始有終，那句話我還記得。我不贊成松木的意見
。」
「那麼，您去西班牙嗎？我也想去。這是我們的任務，同時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
市也吸引了我。我想了解世界到底有多大。」
波濤洶湧的海，眼前浮現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不見陸地的影子。年輕的西想看看
那廣闊的世界，但是武士則擔心進入廣闊的世界。很疲倦，想回谷戶的心情突然湧上心
頭。他羨慕似地看著西。
田中出現在中庭。把小石頭踢進水池裏，是憤怒未平？他罵松木。
「小聰明……」
可是，他似乎下不了決心，無力地往中庭的椅子坐下，發現到武士和西。
「長谷倉，任憑松木怎麼說，我們除了完成這任務之外，還有其他出頭的希望嗎？
我呀！對評定所的內部毫無所知……不過以召出眾的身分想要回舊領地……只有參
加這次的旅行了。」
低著頭的田中臉上有悲傷掠過，他的聲音震顫如泣。
※※※
傍晚，武士探望與藏等三個隨從的起居處。說是起居處，並非如商人、侍衛住的修
道院房間，而是在走廊上鋪上草墊的地方。
三人看到他來都站起來，武士用手招呼他們，帶他們到走廊的角落。他們從主人嚴
肅的表情上已意識到有什麼事發生，像狗一般等待主人開口。
「我們非繼續旅行不可，」武士眨眨眼。「又要渡海到遙遠的國家。」
武士發現一助和大助的身體顫抖。
「現在是松木先生和商人們留在這裏，年底搭大船回月浦。」武士一口氣把對隨從
難以啟口的話說完：「不過，我們和兩位使者……往西班牙去。」
與藏只是默默地看著武士。一助和大助姑且不論，武士知道與藏不會拋棄自己。武
士知道與藏跟自己一樣無法抗拒命運。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該做的事都做了，墨西哥市已沒有可留戀的。我所屬修會的修道院長本來就是人很
好的總主教，他把我傳教的功績和許多日本商人因我的教化而受洗的事寫信到馬德里，
而且阿克尼亞總督也向王室的祕書報告，和日本貿易具有防止新教徒向各國發展的意義
。這兩封信對壓制伯多祿會的計謀，比任何推薦函更重要。我停留在墨西哥市可說是成
功的。
接近出發的日子，連續是晴天。我在修道院主持彌撒，給剛受洗的日本商人們聖體
。他們的確是為了利益而成為天主教徒，但是無論動機為何，他們和神發生了關係。只
要和神有關的人終究脫離不了神。這些日本商人由於受洗，他們的貨物得以賣給了當地
的業者，另一方面，也大量買進墨西哥的羊毛和呢絨。
「神父回到日本時，」商人們露出笑容道謝。「期待能夠建立神父的教會。」
太好了！特別是那個牙齒黃黃的男子偷偷拉住我細聲說。如果墨西哥的羊毛買賣能
夠由他一手包辦，願意把利潤的一成捐贈給我的修會。我的計畫無誤！浮現出藩主之城
變成比長崎更為華麗的天主教都城而高興。
可是，並不是一切都很順利。如我所預料的，使者們向我說要跟我到遙遠的西班牙
；不過，松木忠作一個人留在墨西哥市，和日本商人回國。我猜他在使者面前說我的壞
話。那個男的和其他同僚分道揚鑣，中途放棄使者的任務，是奇怪的事。他的行為會受
到評定所的處分，急著回國一定有什麼理由。我甚至覺得松木其實不是以使者的身分被
派遣出來，而是評定所命令他監視、報告我的行動，日本人在所有地方都會使出這麼狡
滑的手段。
不過，松木不在，也有方便之處。如果只有忠厚老實的長谷倉六右衛門，如雄雞般
威風凜凜、但不像松木那麼銳利的田中太郎左衛門、年輕的西九助的話，往後的旅途很
容易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轉念這麼一想，因此看到田中對松木生氣，就出面調停。
我擔心的不是這些事，而是要到貝拉庫爾斯途中瓦修提卡族的叛亂。總督曾說不能
派兵保護我們。
這是因愚蠢的西班牙農場主人的過錯而引發的叛亂。本來移居到墨西哥的西班牙地
主，國王准許他們跟貴族一樣擁有私人農地和牧場，但是他們利用這特權，強迫印第安
佃農過分勞動，或者掠奪工人微少的土地。我們的教會一直反對這樣的地主，而這次的
叛亂也是由於他們的蠻橫而引起的。瓦修提卡族本來是溫和的部族，他們的武器只有石
塊，可是如今，他們卻也拿起槍。
在任何征服的地方都有跟這裏的農場主人一樣的愚昧者。這裏的農場主人沒有施予
印第安人小惠、自己也能獲利的智慧。極端的說，跟在日本傳教的失敗非常相似：只強
迫推銷自己的意見，無視於日本的立場和心態的傳教缺陷。在墨西哥形式不同，變成是
農場主人與印第安人的鬥爭。
不幸的是我們的旅行非經過叛亂區不可。但是，這件事我絲毫不透露給使者們知道
，還拜託修道院的修士保持沉默。因為萬一使者們因此退縮，事情就麻煩了。
幾天來，我翻閱《哥林多書》，想體悟聖保祿傳道之旅的艱辛。聖者寫著：「多次
旅行，遇山川之難、河海之難、盜賊之難，受同胞、異鄉人之苦，對荒野、大海苦惱。
」這是為了把神的教義傳給所有異鄉人。像聖保祿一樣，我對「失眠的夜晚、飢渴
、寒冷」都不懼怕。為什麼呢？因為我心中有日本。那有如獨角獸的島正是主賜給我的
有待征服之地，是戰鬥的戰場。這種情緒到了墨西哥之後，每次祈禱時感覺更為強烈。
後天的夜晚出發，善良的修道院長為日本人舉行歡送宴。如加那的饗宴般，商人們
喝葡萄酒、唱歌。日本人的歌聲在我們耳中聽來如無抑揚、節拍緩慢的樂曲，同席的修
士們說有如印第安歌曲。微醉的日本人在宴席上第一次表白在這高地的墨西哥市呼吸困
難，食物的氣味難聞、橄欖油辛辣等而發笑。使者當中，田中酒力特別強，不過毫無亂
態，使者們謹守日本的禮儀用餐，使修士們大為感佩。
宴會結束。我和修士們雙手合十要往聖堂做晚禱，松木拉住我。我們互探心意，表
面上不露聲色，彼此道別。
「神父！」他親密地說，「可能無法再見面了。」
「為什麼呢？這項任務完成時，我也要回去。」
「不！不要再來日本了。」
「為什麼呢？」
我用力地搖頭。
「神父，」低著頭的松木哀求似的抬起頭來。「神父為什麼要攪亂我們領土呢？」
「攪亂？我不了解。」
「我們……不！不只是我們。到今日為止，我們過著平靜的生活，神父們為什麼要
來把它弄亂呢？」
「我不是去攪亂的呀！只是去傳真正的福音。」
「真正的福音？」松木像哭又像笑的臉歪曲。「神父們的真正福音對日本而言太劇
烈了。猛藥對某些人的身體會變成毒藥。來到墨西哥之後，才深深了解神父所說的幸福
對日本而言是毒藥。如果墨西哥、西班牙的船不來，我們可以過平靜的生活吧！神父們
的幸福只會攪亂這個國家。」
「這個國家……」
我猜得出松木想說的。
「的確流了很多血。可是，我們也作了補償。印第安人學會了許多事……尤其是了
解到邁往幸福之路。」
「那麼神父是否也準備把日本弄得跟墨西哥一樣？」
「我？我不會那麼愚蠢。我只想給日本利益，取得傳播天主教教義的許可而已。」
「日本很願意從神父們的國家學習高明的智慧和技術。但是，其他的，我們不需要
。」
「只學習技術有什麼用？只接受智慧又能怎麼樣？創造技術和智慧的是追求主的真
正幸福的心。」
「神父所說的真正的幸福……」松木重複同樣話。「對我們小小的島嶼只會造成困
擾。」
我們對自己的主張皆毫不退讓。最後松木嘴巴緊閉，憎恨地注視我，轉過身子離開
了。那時，感覺如他說的，今後不會再見面了。
※※※
出發的日子天氣晴朗。
聚集在修道院出口的商人們依依不捨道別，祝福我們旅途平安。三個使者各自把要
給家人的信函和禮物託早他們一步回去的商人。
武士昨夜也寫信給叔父和長男。
「紙短情長，這裏沒什麼特別事，與藏、一助、大助都平安無事。只有清八可憐死
在船上。要好好侍奉母親。本應詳細報告這裏的情況，時間匆促只能一筆帶過。」
武士恨無法表現萬般心情於萬一。眼前浮現出一定會把給勘三郎的信反覆閱讀的妻
的臉。
使者們和貝拉斯可騎馬，隨從牽著馱著行李的驢。修道院長和修士們夾雜在商人之
中揮手送別。在明亮的陽光下，當武士的腳踏上馬蹬時，松木突然跑到身邊。
「注意！」他用力抓住武士的大腿。
「保重身體，不要忘了保重身體！」松木對吃驚的武士說。
「評定所不會庇護召出眾。從當了使者眾的那一刻起，我們已經被捲入政爭的漩渦
。在漩渦之中，我們別無依靠的！」
武士對小聰明的語氣反感，想大吼「我相信評定所」，不過還是忍住了。
武士從馬上向揮手的修士和商人們點頭。松木雙手交叉胸前，站在人群當中。想到
他們能夠早一步回到日本，羨慕的心情充塞胸中。不過，在谷戶也順從一切的武士，馬
上接受現在自己被賦予的命運。與藏和一助、大助牽著驢默默跟在後面。
跟從阿卡普爾可登上墨西哥市的時候一樣，現在呈現在一行人眼前的也是龍舌蘭和
仙人掌繁生的荒野。從墨西哥市高地再下到平原，越近平原暑氣越強。耕旱田的印第安
人停下手邊工作，追趕羊和山羊的小孩也停下腳步，一直眺望日本人異樣的隊伍。
在強烈的陽光下閃爍著雲母色的天空，有一隻鳥乘著氣流緩緩飛翔。那是第一次看
到的禿鷹。荒野轉換成貧瘠的玉米日和橄欖田，延續了一段，又恢復成仙人掌和荒野。
田裏有幾間屋頂是用樹葉、樹枝蓋成，牆壁用泥土砌成的印第安人小屋，幾隻禿鷹
停在屋頂上。
日本人去過幾座位於花崗岩分布的丘陵一角、只剩下斷垣殘壁的廢村，村裏的廣場
無人。一行人每次走到廢墟旁邊時，幾乎一定會聽到乾燥的風在石頭廣場中弄出聲響。
聽到那響聲，武士突然想起松木控訴般的叫喊：「在政治漩渦中，除了自己別無依
靠的。」
田中太郎左衛門詢問變成廢墟的村子是否饑饉造成的？
「不是饑饉，」貝拉斯可反而有點驕傲地說。「我們的祖先可爾提斯以不到百名的
兵力，取得這些印第安人的土地。」
（擔心又有什麼用？）武士在搖晃的馬上說給自己聽。（沒什麼才能的我只須考慮
如何完成任務就行了。如果父親還活著，也一定會這麼說。）
河川出現了。河水乾涸。有花崗岩散布的秀山出現了。爬到禿山頂，在地平線的前
方有白雲覆蓋的巨山傲然聳立，這座山跟使者眾所知道的藩主領地內的任何一座山相比
較，高大得出奇。年輕的西九助在馬上哦、哦地叫著。
「比富士山還高呀？」
貝拉斯可發出憐憫似的微笑回頭看這個年輕人。「本來就是。山名叫波波卡提培特
爾。」
「世界真是廣闊啊！」西似乎無限感慨，重複曾經說過的話。
巨大的山聳立在如螞蟻下山的日本人隊伍之前，遠遠都看得到。巨大的山他們再怎
麼走都靠近不了。巨大的山似乎一直沉默凝視人的世界。武士注視高山，甚而覺得松木
的疑惑等等在廣闊的世界中其實微不足道。自己已朝向那廣闊的世界前進，開始往連松
木都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的世界前進。
第五天黃昏，滿身大汗、疲憊已極的日本人來到一座城市。遠遠就看到城壁。接近
城壁的時候，空氣總算變得清涼，還混雜著樹味、花香、生活的氣息等等。長時間，從
陽光熾烈的無人荒野走來的使者眾，如喝水似的深深吸入這味道。
「是普耶布拉城。」
守衛城門的士兵們一看到日本人，慌忙消失了蹤影。貝拉斯可舉起手阻止隊伍前進
，下馬拿總督的許可證給士兵看，並未覺察到三個使者眾彼此交換了眼色。普耶布拉，
他們聽過這城市的名字。不錯，是那個跟印第安人一個模樣的日本人說出的名字。提卡
利村，靠近普耶布拉城。提卡利村，男的隨即又唸了一次這名字。
總算獲准，一行人通過城門，跟墨西哥市一樣，這裏也有市集。辮髮垂肩的印第安
男女抱膝坐在地上的姿態宛如石像。他們把蔬菜、水果、名叫塔拉貝拉的陶器、長長的
披肩、寬幅緣的大緣帽子（sombrero）並列販賣，山羊群弄出鈴響聲從中間通過。印第
安人或許以為日本人是從某處山岳來的種族，並不感到驚訝。武士突然對谷戶產生鄉愁
，甚至感到胸口疼痛。心想妻和小孩現在做什麼呢？或許因為走過長長的、無人的荒野
，好不容易才來到有人煙的地方吧？！
日本人被貝拉斯可帶往普耶布拉的聖．方濟各修道院。在墨西哥市已習慣此地生活
的日本人和出迎的修士握手，即使言語不通，也在臉上堆出笑容頷首。一夥人被安置在
窗戶敞開的大房間，花香從窗戶流入。
「怎麼樣？」西九助脫下滿是塵埃的綁腿，小聲問武士。「要不要找那個日本人？
」
「我想去找他，可是任務在身。」武士壓低聲音，連田中都聽不到。「不過，對方
也知道我們到達普耶布拉吧！我總覺得他會再出現。」
入夜。用過晚餐，躺在臥鋪上，這裏跟墨西哥市一樣，也聽得到鐘聲。那是三十年
前蓋在這城市廣場的大教堂鐘聲。在荒野中已疲倦至極的日本人，在鐘聲中進入夢鄉。
不久，走廊上傳出腳步聲，是貝拉斯可拿著蠟燭台來探視房間。看大家都睡得深沉
，他又躡手躡腳地離開。
※※※
夢中，谷戶又出現了。細雪彷彿要飛舞下來，低低的灰色天空覆蓋在沼澤上。武士
和與藏用在谷戶被稱作「Kera」的蓑衣裹身，穿著草鞋在四處結凍的水邊屏住氣息。從
枯萎的蘆葦葉子後面看得到黑色的水面，與聚集在水面上的小鴨群。與藏拍拍武士的肩
，指著沼澤深處的樹下、把長脖子伸入水中的一隻白色鳥。那是百姓們稱作天鵝的候鳥
。
武士點點頭，聽著與藏吹火種「呼——呼——」的聲音。茫然想著那白鳥是從哪裏
的國家渡海而來的呢？每年一到冬天，那些鳥群一定在空中飛舞，來谷戶探訪。那是從
遙遠的陌生國家渡海而來的鳥。
武士在與藏的信號下，急忙用手指塞住耳朵。槍聲實在太大了，幾十隻小鴨都跳了
起來。跳起來的白鳥又一次接觸水面，拍著翅膀滑行；水面出現幾道波紋。槍聲在寒冷
的空氣中如波紋擴散。武士心想還好沒打中。耳中，槍聲的餘韻、鼻內煙硝的味道殘留
……。
※※※
武士的預感沒錯。翌日黃昏，當使者眾與陪伴的人參觀修道院附近的印第安市集時
，那個日本人在近處看著他們。
市集的印第安人也有學西班牙人戴著大緣帽子、穿著皮涼鞋的；大都裸露上半身，
長髮垂在寬厚的肩上。無論排列在地面上的東西，或是收拾貨物準備回家的奇妙聲音，
對日本人而言都是稀奇的。大助扮怪相把大緣帽子戴在頭上逗大家笑時，武士抬起頭發
現不遠處掛著滿是塵埃的麻外衣的大樹旁，那個日本人以羨慕的眼光一直注視這邊。
「哦——」武士快步靠近。「還是來了，為什麼不到我們的宿舍來呢？」
「不方便去探望。所以過午時候就在這裏等。」
田中和西也朝武士和還俗的修士旁邊靠過來。
「提卡利在附近？」
「在鎮郊的沼澤旁邊。」
他跟上次一樣撫摸武士和西的衣服，似乎回憶什麼閉上眼睛。
教堂的鐘聲又響。那是安裘拉斯的鐘聲；也告訴日本人晚餐準備好了。貝拉斯可告
訴他們鐘聲響了就要回來。
「該回去了！」田中命令大家。「遲到的話，會被人說不懂規矩。」
「請告訴我日本的情形。你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呢？」
「聽說是明天過午時分。」
「提卡利就在附近。明天早上，我找印第安人嚮導早一點在這廣場上等候。」
「那不行……」田中毫不通融地搖搖頭。「我們是有任務到這個國家的。要是在陌
生的地方發生事情，對任務會有妨礙的。」
還俗的修士寂寞似地點點頭，然後在麻外衣旁目送日本人回修道院。
※※※
因寒冷而醒過來。月光下，西九助邊探看周遭的動靜，邊打綁腿。他察覺到武士的
視線時，不好意思地露出白齒。武士從那笑容，知道這個年輕人要到哪裏去。
「不會增添你的麻煩，早上就回來。」
「語言也不通。」武士偷偷看了一眼熟睡的田中太郎左衛門。「怎麼辦呢？」
「那個男的說會派人來帶路。」
武士眼前浮現出已還俗的修士邊說請告訴我日本的情形、邊撫摸自己衣服的影子。
話雖如此，武士也深深了解任務比什麼都重要的田中的心情。
「請原諒我！」
西悄悄站起來。
武士很羨慕西強烈的好奇心和不怕事的年輕個性，那是告訴他在這次任務中不要橫
生枝節的田中和自己所缺少的東西。
「非去不可嗎？」
「是的。」
「等等！」武士起身，看一下打鼾的田中。這時，他被反抗田中的想法或自己身上
某種衝動所控制。「一起走吧！」
他站起來。
悄悄準備，躡手躡腳走出房間。二人都沒拿手燭，藉著從廊下的窗戶瀉入的月光找
到出中庭的門。修道院夜深人靜，中庭為白藍月光沾濕，充滿南國的強烈花香。
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修道院，鎮上沉寂如死亡。在繫驢的樹根下，幾個印第安人像
破布堆七橫八豎。其中的一人醒過來，以完全不懂的話對我們說。
「提卡利。」西把印盒給這個男的看，重複地說。「提卡利、提卡利。」
男的接過印盒，不知為什麼聞那味道，回答：「巴莫斯。」
解開繫在樹根的三頭驢的繩子。三頭驢走過夜深人靜的普耶布拉城，走出黑而高的
城牆。
當驢渡過乾涸的河川時，黑夜總算逝去，地平線染成玫瑰色。當玫瑰色逐漸擴大時
分，到了沼澤。沼澤的水面赤紅如血，水鳥從四處的蘆葉中展翅飛起。這時遠方連綿的
山峰浮現。
「巴利．阿奇，」印第安人停住吐白氣的驢。「提卡利。」
朝陽下，用蘆葦葉覆蓋屋頂的小屋，約十戶左右。其中一戶的門口有辮髮垂肩、獅
子鼻的印第安女人用水桶洗身。「哈波涅斯（日本人）！」西大聲叫喊，她轉過臉來。
「哈波涅斯！」可是女的如太古時代的人，毫無表情，也沒有回答。緊接著，強烈
的陽光照射小屋背後貧瘠的甘蔗田和玉米田，讓人感受到今天的炎熱。裸露上半身的印
第安人從四處的小屋出現，其中一人發出聲音。那是還俗的修士。
「來得太好，來得太好了！」
他跑過來，口中含著唾液。宛如在長久歲月中，被禁止說話的人終於獲准說話似地
不停地說。
他說，他出生在肥前，橫瀨浦。少年時，父母死於戰爭，被鄉下傳教的神父收養，
當傭人，跟在九州各地方跑。天主教遭到迫害，傳教士決定潛伏日本時，神父拜託朋友
讓他搭船，送他到馬尼拉的神學院。他雖然得了修士的資格，卻從那時候開始討厭起神
職人員。認識的船員邀請他，搭上往墨西哥的船，他認為墨西哥是新天地。經過長途的
痛苦之旅後，他來到墨西哥，在修道院做了一陣子雜務；在這裏也和神父合不來，一切
都幻滅。他逃到印第安人的族群，現在在這部落和他們一起生活。他一口氣說完自己的
遭遇。
「不想回日本故鄉嗎？」武士問。
還俗的修士寂寞似地笑。
「沒有家人。即使回去也沒有人歡迎。而且，天主教……」
「放棄了天主教嗎？」
「不，不，我還是天主教徒。只是……」
只說了「只是」，他就閉口，眼中浮現出不知該如何談自己心情的絕望。
「只是……我不相信神父說的天主教。」
「為什麼？」
「神父們來到墨西哥之前，這個國家發生了悲慘的事。這些印第安人的土地被南蠻
人（譯註：指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搶奪，被趕出故鄉、被殘殺，活著的人被賣掉。到
處都是被捨棄的村子，現在也沒有人住，只剩下石頭、房子、石牆。」
武士和西想起從阿卡普爾可到墨西哥市、從墨西哥市到普耶布拉的荒野所目擊的石
頭廢墟。埋在砂中、埋在雜草叢生的廢村廣場上，只有風發出悲傷的聲音吹拂。
「不過，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武士嘟嚷。「任何國家，戰敗時都是這樣子吧？
！」
「我沒說戰爭，」男的臉扭曲。「只是較晚來這國家的神父們，大多忘了印第安人
的苦難……不！並沒有忘記。他們是裝作不知道。裝作不知道，卻又以若有所知的口吻
說什麼神的慈悲、神的愛，因此更讓人討厭。從這個國家的神父嘴中說出的經常只是美
麗的話語，神父們的手都不願意被泥巴玷污。」
「所以你放棄天主教？」
「不！不！」
還俗的修士轉身向後。幾個印第安人站在背後的小屋前向這邊凝視。
「不管神父們如何，我相信我的耶穌。我想——耶穌並不在如瓊樓玉宇的教會，而
是活在悽慘的印第安人當中。」
對於一口氣把長久之間默默積在心中的話說出的這個還俗的修士，武士宛如望著遙
遠的東西眺望著。他茫然想到，從離開月浦到今天，幾乎每天都聽到天主教的事。自從
登陸墨西哥之後，到處見到跪在教會的男女、在蠟燭光映照下又醜又瘦的男子裸體像。
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廣闊世界，宛如生活在相信或不相信那醜男的日子。然而
，在小小的谷戶長大的日本人的他，對耶穌這個男子沒興趣也不關心。那不過是一輩子
無緣的國度的習俗罷了。
男子說完話，用手指摸西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地撫摸大叫：「啊——是日本的味道
！」
「喂！你不回去嗎？」武士覺得這個分不清是印第安人或日本人的男子是悲哀的。
「同行的商人年底要搭船回日本，有沒有意思和他們一起回去呢？」
「要回去的話，現在年紀太大了。」還俗的修士把視線移到地面上。「我……到印
第安人去的地方，停留在可以容身之處。他們需要像我這種人，生病時幫他們擦擦汗、
死亡時抓住他們的手。印第安人和我都是喪失故鄉的人。」
「那麼我們就無法再見了？」
「這些印第安人也不會一直住在這裏。等土地貧瘠之後，就遷移到別的地方。一切
靠主的安排，或許我們還能再見也說不定。」
還俗的修士問西和武士今後要往哪裏去。
「貝拉庫爾斯。」天真的西告訴他東海岸的目的地。「聽說從那裏再搭船。」
「貝拉庫爾斯？」男的滿臉訝異。「很危險呀！」
「危險？」
「那一帶瓦修提卡族焚燒西班牙人的村子，放火燒房子、作亂，你不知道嗎？」
「農民暴動嗎？」
「被虐待成那樣子……連溫和的印第安人也忍受不了吧！」
這是第一次聽到的，貝拉斯可什麼也沒告訴他們。武士看一眼西愕然的臉，緊緊握
住發汗的手。從墨西哥市出發之後，貝拉斯可在馬上說話時充滿自信，露出瞧不起人的
微笑。
「這是真的嗎？」
「大家都知道的。瓦修提卡族連砲彈、火藥都用上了。要到貝拉庫爾斯希望多考慮
！」
「不去不行。」
武士鼓勵自己似地一再重複，語氣堅定。「不去不行！」很奇怪，毫無折返墨西哥
市之意。因松木忠作的話而動搖的心，如今似乎已完全穩定下來。
「西回去嗎？」
「如果長谷倉先生去的話，我沒有異議。」
還俗的修士送兩人到耕地的邊界。滿是塵埃的玉米葉子，在從沼澤吹來的風中慵懶
地搖晃。在旱田的邊境上，豎立著木雕的男子十字架像，宛如部落的守護神。削瘦的男
子，如被賣給西班牙人的印第安人，辮髮、獅子鼻、陰鬱而有耐性的眼睛。在他的腳下
融化的蠟如男子的眼淚。
「黃昏，印第安人來這裏祈禱，無論男女都會把他的悲傷向耶穌說。」
他把手伸入髒了的胸前，拿出用樹種子做的天主教念珠和紙邊破碎的小冊子。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這東西不登大雅之堂，但無論如何請收下來。這是我寫的主的故事。」
沒有拒絕的理由。在沼澤的蘆葦叢旁，帶兩人到這裏的男的和驢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不知怎的，總覺得驢的眼睛像還俗的修士的眼睛。還俗的修士以武士們不懂的話，命
令男的。
回到普耶布拉時，陽光高照。印第安男女發現到從驢上下來的兩人，停在路旁往這
邊注視。悄悄進入修道院的中庭，往分配給當臥室的房間一瞧，田中默然擦拭刀鞘。
「去了提卡利吧？！我不是說不要去嗎？」
田中不只是針對西，連對武士也投以責備的眼神。西說出從還俗的修士處聽到的印
第安人的作亂情形。
「貝拉斯可可能以為我們會害怕吧！」
田中對這句話感到憤怒：「以為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縮頭縮尾嗎？我去問貝拉斯可
。」
田中放下刀，站起來。
「等等！」武士搖搖頭。「貝拉斯可先生只會用巧妙的話搪塞吧？！不管那個男的
怎麼說，這是非去不可的旅行。」
武士跟剛才一樣，覺得這次旅行似乎是對自己命運的挑戰。只知道在谷戶的時候，
只要考慮在那裏的生活就行了；現在他發現到自己變了。小小的谷戶、叔父、圍爐旁叔
父的嘮叨、評定所的指示，這些無可動搖的成了他的命運；他從墨西哥城出發之後，第
一次產生反抗的情緒。
※※※
日本人如搬運食物的螞蟻般前進，不過，與其說前進，不如說在恆久不變的廣闊高
原中緩緩移動來得適當。貝拉斯可和三個使者眾騎著馬，帶著幾頭馱著行李袋的驢，隨
從們拖著腳步默默跟著。看得到北邊的山岳地帶；天空中，禿鷹乘著氣流盤旋。
貝拉斯可和三個使者眾都知道距離印第安人作亂地還遠。眼前盡是泛白的岩石丘陵
和被艷陽曬得乾裂的大地，有枯木如白骨橫躺的河床。這般乾燥的風景結束後，出現的
是塵埃覆蓋的玉米田。一切都跟日本柔軟而體貼的風景不同。武士眼簾浮現出稻田清涼
的水、有水車旋轉的谷戶。不只是他，其他的使者眾，以及隨從們相信也有同樣的感慨
吧？！不過，他們沒有說出口，表情也未顯露出來。因為炎熱和疲倦，大家都默默無言
，不舒服。
在離開普耶布拉第五天的下午，總算越過花崗岩質的小丘陵，正下方有意外的風景
映入眼中。到這個國家來，第一次看到松林圍繞的印第安人的泥土小屋，旁邊有耕種的
旱田。和日本的松樹不同，是針葉柔軟的種類，不過，松樹還是松樹。
「哦——」
日本人一起叫喊，跑進松樹林，摘取松葉，貪婪地嗅著松樹味。也有人用出汗的手
緊緊握住松葉，享受那種觸感。松樹有讓人忘不了的日本味道。
「在谷戶，」一助對大助叫喊。「這時候是送蟲祭吧？！」
武士聽到這句話眼神恍如望著遙遠的東西。所謂送蟲祭是指從谷戶把疾病趕出去的
祭典，習慣上，男人半夜裏拿著火炬從村子的西邊繞到東邊。
「想回去嗎？」大助小聲問一助。「想回去嗎？」
「傻瓜。」與藏責備他。武士走近他們，搖搖頭。「想回去吧？！什麼時候能回去
？現在我們要去的西班牙是怎麼樣的國家，我也不知道；不過，希望你們的辛苦不會白
費。」
武士這麼一說，三個眼眶凹下的隨從都低下頭來點點頭。他們有如石像相對，動也
不動。與藏眼中突然有眼淚溢出，為了不讓大家看見，他把臉轉過去。
※※※
第七天，第一次接近像城鎮的城鎮，是克爾特巴的城鎮。碰巧西北雨剛過，西班牙
人的家和白色牆壁背後，火焰般的花含著涼氣在風中搖曳，灰白色的雲在空中緩緩流動
。由於小孩的奔相走告，人們聚在城鎮的入口。
到達小廣場時，接到通知的鎮長和主要人物出現了。也是這地方農場主人之一的鎮
長和貝拉斯可握手之後，看沾滿塵埃的日本人就像印第安人端詳要賣的羊一般。不過，
他仍然以西班牙誇張的姿勢致歡迎辭。
「神父！」鎮長仍然盯著日本人問貝拉斯可。「能告訴我們這些東洋人為什麼來這
裏嗎？」
「你接到墨西哥市總督的通知了吧？」彷彿受到侮辱般，貝拉斯可生氣了。「他們
是日本的外交使節，在這裏當然也應該受到外交使節的待遇。」
可是，以外交使節而言，這些日本人未免太落魄了。在長途跋涉中，不但衣服、綁
腿沾滿灰塵，連笑容也沒一個，沒說話看來滿臉不高興。
「我們準備招待晚餐。」
鎮長和同伴的有力人士小聲商量之後，總算有了結論。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日本在
哪裏，是怎麼樣的國家。
比起吃飯，武士和其他使者眾更希望的是早點睡覺。對西班牙人請的晚餐，除了西
之外，武士、田中都沒有食慾。不過，貝拉斯可不理會他們的感受。
「使者們都欣然出席吧？！」
隨從被帶到當住宿的鎮集會所；三個使者眾和貝拉斯可跟鎮長走到他的官邸。接著
是疲憊已極的聽著根本不懂的冗長致辭；上菜了。
「日本人不吃肉。」
鎮長和有力人士在貝拉斯可的說明之下，又以宛如衡量家畜價格的視線看武士們。
飯後，鎮長要隨從把書房的地球儀搬來，為了想問貝拉斯可日本這個國家在哪裏。
在像駝鳥蛋的地球儀上，印度、中國也只畫著粗略的形狀而已，日本是位於中國東
邊像小水滴的半島。
「不對！」貝拉斯可忍受不了同胞的無知和地球儀的粗糙，大大地聳聳肩。看輕日
本，對貝拉斯可而言就是瞧不起以自己的人生當賭注的東西。「這不是日本。」
「神父，大小呢？」
「是小小的島國，不到西班牙的五分之一吧！」
「那麼是我們西班牙全部領土的五十分之一嗎？」鎮上的一位有力人士笑了。「為
什麼菲律賓的總督不佔領它呢？這樣，神父的傳教也比較輕鬆，我們也可以在那裏開闢
新的農場。」
「日本雖小，作起戰來卻不輸任何國家，可不像這裏的印第安人那麼容易制服。」
語言不通的使者眾被排除在談話的圈外，強忍著哈欠看著地球儀。對貝拉斯可針對
日本的說明仍有疑問的有力人士之一，指著西班牙本國及其眾多的殖民地對他們說：「
西班牙，西、班、牙！」
好像教小孩子似地一再重複，最後指著和中國相連的小水滴，低聲說：「日本！」
「你不了解的。」貝拉斯可銳利的眼光轉向那位有力人士。「如果在日本有停泊地
就能獨占太平洋，因此英國、荷蘭的新教徒現在拚命想和日本締結友好關係。西班牙必
須在他們之前採取行動。墨西哥市的阿克尼亞總督為了這些使者申請謁見國王陛下，也
是這緣故。」
霎時，餐廳內一片沉默。墨西哥市的總督申請謁見國王之事，當然是貝拉斯可撒的
謊；不過，這些話卻發生作用了。對西班牙農場主人而言，國王的分量相當大。
「各位，」貝拉斯可帶著勝利的驕傲注視疲憊不堪的日本人，緩慢而親切地說。「
聽到要見西班牙的國王……這些愚蠢的人都吃驚。」
「王？王是指……」田中問。
「王就是皇帝。例如在日本，內府就是王吧！」
「那位西班牙的王要見我們嗎？」
「不可以嗎？」貝拉斯可浮現出慣有的帶著自信的微笑。「各位是日本的使者呀！
」
因旅途疲倦耗盡體力的三個人，宛如遭受到意外打擊露出大為吃驚的臉色。連藩主
都見不到的身為召出眾的自己要見西班牙王！
「是真的嗎？」
「相信我吧！」
貝拉斯可認為有一天他的謊言不再是謊言，是可以實現的。不！這不是謊言。這是
他非實現不可的目標，也是目的。
「使者們都很累了。」他只是嘴上向鎮長道謝。「感謝各位的款待。」
但是，鎮長不安似地拉住貝拉斯可。
「神父，是明天出發嗎？」
「預定是這樣子。」
「您知道往貝拉庫爾斯的路很危險？」
「瓦修提卡族對你們西班牙農場主人含有敵意，」貝拉斯可以諷刺的眼光看對方。
「對各位眼中遙遠的小小的島國使節們可沒有恨意。」
回到住宿的鎮集會所之後，使者眾身體雖然疲倦，情緒依然興奮。謁見國王！貝拉
斯可帶著慣有的有信心的微笑，說出使者們沒料想到的事。
「既然可以見到國王，」吹熄蠟燭之後，黑暗中西的聲音很興奮，「就可以說是任
務完成，我這麼想沒問題吧！」
「如果能直接見到王的話。」武士向這邊翻個身回答。「可是……貝拉斯可先生所
說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跟長谷倉的想法一樣。」從靠近敞開的窗戶傳出田中的聲音。
之後，三人默默地在黑暗睜大眼睛思索。一方面懷疑貝拉斯可，另一方面又浮現出
大夥兒謁見國王的樣子。不過是小小的地方武士的自己渡過大海，能見到一國之王，這
件事對他們來說就跟到江戶去見內府或者將軍一樣，是想也沒想過的事。喜悅如漣漪從
心底擴散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對貝拉斯可的疑惑和不信任也因此而消失了。然而，一
天的疲倦使他們很快進入深甜的夢鄉。
※※※
由於這喜悅，翌晨，離開晴空萬里無雲的克爾特巳時，在驢、隨從跟隨的使者眾的
腳步特別輕快，甚至於對印第安人作亂的不安也暫時拋置腦後。驅馬前進，只有貝拉斯
可有時用望遠鏡注視如撒了粉的丘陵地帶。丘陵地帶上看得到金色邊緣的亂積雲。
來到多瓦礫的平原。雲影在平原緩緩流動。直立的仙人掌如不高興的老人監視著一
行人，羽蟲發出聲音掠過他們出汗的臉。
武士注視廣大平原的耀眼地平線，心想彼方有海，海的盡頭有西班牙這國家。從未
見過的這些海和國家，想也沒想過的自己的命運，在谷戶逆來順受的他，也能夠接受新
的命運。
有時，他們看到印第安人四處捨棄的祭壇的廢墟。根據貝拉斯可的說明，這一帶的
印第安人跟日本人一樣，長久禮拜太陽。在帶紅色的火山岩堆積的台座上，被拋棄地上
七橫八豎的石柱殘骸刻劃出奇怪的線條，線條之間，陽光照射背部的蜥蜴跑來跑去。
午後，一行人在廢墟中休息一陣子。有點不安地喝竹筒中的水，茫然眺望平原，頻
頻趕去碰到臉的羽蟲。
前方依舊是雲影灑落、起伏的平原。今天在黃昏來臨之前要穿過這平原，到今晚投
宿的農場。平原的彼方有一股砂塵如龍捲風緩緩昇起。不久，一群人才看出那不是砂塵
，而是黃色的煙霧。
「看來像狼煙……」
田中太郎左衛門突然從坐著的廢墟石柱上站起來，手放在額頭上遮陽光。
「不是狼煙！」
西九助搖搖頭。日本人記得曾在伊果阿拉之前往禿山上升的印第安人狼煙。以狼煙
而言太粗，而且也沒有別的狼煙相呼應。
「有火在移動。」
貝拉斯可離開大伙兒，一個人把眼睛貼近望遠鏡。三個使者眾一直注視著他，等他
說話。
「可能是農場在燒樹林吧？！在這個國家……」貝拉斯可若無其事地，把眼睛從望
遠鏡移開，「經常焚燒樹林使成為旱田。」
「貝拉斯可先生！」田中的聲音含著怒意。「你現在騙不了吧！我知道是怎麼一回
事了。」
突然被拆穿，連貝拉斯可也臉紅、口吃地辯解。
「田中先生，我不是惡意的隱瞞。」
「夠了！」田中不悅地搖搖頭。「多餘的顧慮徒然增加麻煩，我們又不是女人或小
孩。只不過是百姓的作亂罷了。看到了什麼呢？」
「農場被燒。」
要到貝拉庫爾斯，除了直直穿過這陽光高照的平原之外，別無他路；如果繞道山岳
地帶，需要很長的時間。貝拉斯可主張今晚露宿，明早出發，田中更大大搖頭。
「印第安人應該不會恨日本人。那是跟我們無關的農民的叛亂。」
「應該以任務為重，避開不必要的災難。」
「對於戰事，我們比貝拉斯可先生更清楚。今後由我們作主。」田中得意似地笑：
「長谷倉、西都沒有異議吧？！」
武士對田中帶孩子氣的好勝心感到不安。他心想要是松木忠作在就好了。
「雖然沒有異議，不過也不必由我們來應戰。」武士規勸對方。「貝拉斯可先生說
的也有道理，我們要以任務為重。」
驢上馱的只有二十隻槍。他們取出槍，圍住貝拉斯可和驢群採取保護的姿態，三個
隨從站在前頭兼偵察。一切都依田中的指示。
遠處的煙霧把天空染成卵色。隨著隊伍前進，看得到煙霧之中橙色火焰如蛾翅微微
搖晃。偶爾聽到如豆莢裂開的細微聲。
「是槍聲？」
田中舉起手阻止隊伍前進，傾聽一會。然後，像指揮官似地慎重點點頭，告訴大家
：「不用擔心。不是槍聲，那是燒火的聲音。」
田中跟武士及西不同，年輕時曾參加打戰，不愧有經驗。
一進入耕作地，玉米田被踩得亂七八糟，香蕉園中稻草屋頂的小屋一半被燒焦了。
煙如淡淡的霧從香蕉園中飄過來，也帶來焦臭味。在煙霧深處不見有印第安人躲藏
。田中下馬接過隨從遞過來的槍隻，像要誇示自己的勇敢獨自抬頭挺胸前進。煙霧中傳
來他的咳嗽聲。不久——「不用擔心，」聲音響亮。「只是儲物間燒了。」
是大儲物間燒了。內部完全燒成灰，現在在焦黑的柱子與屋頂的橫木上，火焰如小
人群成列晃動。不時傳出的橫木斷落響聲予人寂寞的感覺。
田中一副百戰沙場的樣子仔細檢查地面，發現紊亂的足跡，告訴武士和西：「原住
民已經經過這裏喲！」
然後諷刺握著馬繩、茫然四望的貝拉斯可：「怎麼啦？貝拉斯可先生，你害怕了？
」
貝拉斯可只是苦笑；那種懦弱的樣子是這個傳教士未曾有過的。
「好了，」田中催促一行人，宛如現在發號司令的不是貝拉斯可而是自己。「走吧
！天快黑了。」
背後傳來儲物間燃燒倒塌的聲音，日本人注意四周的動靜，通過微暗的香蕉園。在
微白的樹幹之間，窺見酷暑的天空與種有橄欖樹、縮成一團像貓形狀的丘陵。走出樹林
時，陽光照在大夥的額頭。在一棵橄欖樹根處，如破布堆的幾人準備逃走；那是留辮髮
的印第安女人和三個小孩。
「神父！」貝拉斯可大聲說。「我是神父，不要逃走！」
女人和小孩回過頭來，像動物露出恐懼的眼光。
「懂不懂西班牙語呢？」
女的像鳥一樣的尖銳聲音不知叫些什麼，貝拉斯可也不懂。
「靜一靜！」
這時，田中豎耳，制止貝拉斯可。只有他似乎聽到什麼。在酷暑與寂靜之中，一夥
人一動也不動，注視著丘陵的一角。
聽到踩踏雜草的細微腳步聲，接著一個黑色頭顱出現，被太陽曬黑的臉上流著血。
有武裝的西班牙人一起從草叢中站起來。他們發現到日本人似乎也很驚訝，凝視這
邊，終於發現到貝拉斯可。
「我是神父。」
貝拉斯可舉起手，在橄欖樹之間向他們靠近，然後向臉頰上有花瓣形狀血跡的男子
不知說些什麼之後，對日本人說：「不用擔心，他們是來迎接我們的農場主人和隨從。
」
他向農場主人探聽情勢。
「瓦修提卡族來到這裏嗎？」
「不！神父。」農場主人搖搖頭。「聽到有人作亂，連這附近的印第安人都四處竄
動，焚燒儲物間、在耕作地點火，現在躲在附近。」
「我們必須到貝拉庫爾斯……」
「我們跟著去。日本人會用槍嗎？」
「他們槍打得比你們還好，是熟悉作戰的國民。」
農場主人等露出懷疑的眼神，不過，沒說什麼。蹲在橄欖樹根下的女印第安人抬起
頭來，兩手抱著小孩又發出像鳥叫的尖銳聲。農場主人罵她。
「她說什麼呢？」
「那個女子的弟弟被我們射中，現在快死了。」農場主人聳聳肩。「自以為是的人
。如果你是神父，希望能為她弟弟做臨終傅油的聖事和祈禱。」
他往地上吐口水，擦拭像勳章般黏在臉頰上的血跡。
「他們一方面反抗，情況不妙時就向我們求援。印第安人經常這樣子，不必理他們
。」
「那個快死的男子在哪裏？」
「開玩笑！去的話，不被當人質，就會被殺掉。這是印第安人慣用的手段，拿女人
、小孩當道具讓我們放心，然後出奇不意地襲擊。」
「我是神父。」貝拉斯可靜靜地回答。「如果你也是信徒的話，該了解吧？！神父
有不得不做的義務，縱使對方是印第安人……」
「神父，不可以寵他們，印第安人不是可以相信的人。」
「我是神父！」
貝拉斯可的臉和脖子遽然變紅。壓抑怒氣或激烈的情緒時，他的臉常常這樣子。
「神父，不要去！」
貝拉斯可甩開這句話似地登上山丘。印第安女人發覺時，留下小孩，赤著腳像追趕
獵物的野獸跟在後面跑。什麼都不懂的使者眾也同樣地跑。
「你們留在那裏，」貝拉斯可從山丘的中間叫喊。「我現在不是通譯，是要去盡天
主教神父的義務。」
女人和貝拉斯可又進入黑暗的香蕉林。蕉葉腐爛的臭氣瀰漫，某處傳來鳥叫聲；那
聲音在貝拉斯可聽來，就像以動物的死屍為食的禿鷹的討厭叫聲。女的動作敏捷穿過香
蕉樹之間，有時過回過頭看落後的傳教士。奇怪的是心裏沒有不安與恐怖。在茂密的香
蕉樹後面，獅子鼻、上半身裸露的印第安人就站在那兒，眼光陰沉。女的對他打過招呼
之後才讓貝拉斯可穿過林中。
窪地中央同樣上半身裸露的年輕印第安人仰臥著，以口呼吸。年輕的女人茫然坐在
旁邊。從所穿的褲子看來，他應該也是在農場耕種的佃農。從緊緊黏在他脖子上的泥巴
和血塊看來，顯然是彈痕。
「你會西班牙語嗎？」貝拉斯可問。
男人張開的嘴只發出粗重的鼻息，睜得大大的瞳孔如貼著薄膜，沒有焦點。死亡如
薄暮已侵襲這年輕的印第安人的肉體。
「願你得到永遠的安息！」
貝拉斯可握住年輕人被泥土和血沾污的手小聲說。那時，他不是充滿野心在日本傳
教的傳教士，而是跟在小村子看護要斷氣的老太婆的神父一樣。
「願死者獲得寧靜的安息！」
就像關閉人生最後的門，貝拉斯可用手指闔上結凍似的張得大大的眼睛。從寂寞似
的臉上他想起在雄勝的木材堆放場，向自己請求赦免罪過的日本天主教徒的臉。那個衣
衫襤褸、肩上沾有木屑的日本人的臉……※※※
風吹過貝拉庫爾斯，把枯草像球吹落在用漆強固的家家戶戶的牆壁和灰色的路上，
把波浪洶湧的海染成泥色。
貝拉庫爾斯是風的季節。在風中，疲憊不堪的日本人隊伍拖曳著腳步進入。在鎮的
入口，跟到墨西哥市或普耶拉時一樣，戴著頭巾、雙手交叉的兩個修道士像銅像般等候
他們。使者眾之一的腳斷了，勉強騎在馬上；隨從之一躺在驢拉著的行李車上，因為途
中受到印第安人的襲擊。
從住宿的修道院窗戶看得到波濤洶湧的海。這個海不是他們花了兩個多月渡過的那
個大海。不過，武士們知道這個海跟那個大海一樣大，渡過後就是歐洲大陸，那裏有西
班牙、葡萄牙、英國、荷蘭等各色各樣的國家。
武士望著洶湧的大海心想：自己居住的藩主的領地跟這個世界相比是多麼微少！領
地中的谷戶、黑川的土地有如一粒砂。現在，我們這些人就為了那一粒砂出征、打仗，
一直活到現在。
從月浦啟航的那天，耳中傳入帆繩的咿啞聲和海鳥尖銳的叫聲，武士知道今後自己
被新的命運擺弄；而且，在大海中、在墨西哥，心裏產生眼睛看不到的變化。那逐漸變
化的東西是什麼呢？儘管嘴裏說不出來，至少他能確定現在的自己與生活在谷戶的自己
不同。命運要把自己送住哪裏、結果會變成怎麼樣，他有著類似恐怖的感覺。
那一夜，風，整晚敲打修道院的窗戶。半夜，雨也下了。
※※※
我們到達季節風吹拂的貝拉庫爾斯。現在，住宿在這裏的聖．方濟各修道院。
安全逃離我們擔心的瓦修提卡族的襲擊，我不得不認為這是我一心一意想在日本傳
教，因此主保護我們的緣故。為什麼呢？因為主給我逃離危險的意外機會。
離開克爾特巴那天，在農場附近，我去為響應瓦修提卡族而發起暴動的一個印第安
佃農做傅油的聖事與臨終的祈禱。被農場的西班牙主人用槍彈打成重傷的那個印第安青
年，在香蕉園的窪地裏，在我握著他的手之下斷了氣。我祈求主賜給他永遠的生命！我
不過是盡了神父應盡的義務罷了！
目睹這一幕的兩個印第安佃農為了答謝我，送我們到貝拉庫爾斯附近，這對我們來
說是比什麼都有用。事實上也因為有這兩個人的幫助，我們才得以避免遭受瓦修提卡族
襲擊的危險。
那是到達貝拉庫爾斯的前一天。我們為了避開可能成為襲擊對象的農場某處，繞路
回去。
陽光依然強烈，人馬都疲憊不堪，我們在像是撒了鹽的岩山與岩山之間成一列步行
。在暈眩的感覺中，把有時群立的仙人掌看成像一群人。
休憩片刻。我茫然望著一隻在岩山上迴旋的禿鷹的動作，山谷過於寂靜，甚至於讓
人感到有點不安。
突然，有黑色的東西從旁邊的岩山飛過來。剛開始還以為是鳥，其實不是鳥。大約
十人左右手裏拿著網的瓦修提卡族在岩山上出現！他們遠遠地就發現到我們，埋伏等著
，把裝在網中的石頭投擲過來。
我也聽說過印第安人投擲用網包起來的石頭。我們的祖父征服墨西哥時，印第安人
也拿這種武器抵抗。我拼命想讓嚇得直立的馬安靜下來，日本人在田中尖銳的命令下準
備往仙人掌後面躲藏。
有一個逃得慢的跌倒了，是田中的隨從。為了救那個隨從，田中從藏身的仙人掌跑
出來；陽光下，我看到高個子的瓦修提卡族男子朝他和隨從投網。獅子鼻、白牙齒、垂
肩的辮髮清晰可見。我看到頭顱般大小的白色石頭朝二人飛過去。
送我們的兩個印第安佃農跟在田中之後追出去。下一顆石頭就落在他們的旁邊。他
們以悲鳴的聲音向岩山上的瓦修提卡族哀求，可能是告訴他們這一行人不是西班牙人而
是日本人吧！有如奇蹟般，瓦修提卡族的男子們蒸發似地從岩山消失了蹤影。
一切像夢一般。山谷又恢復了寂靜，太陽燒得赤白。我和日本人從仙人掌後面跑出
來圍在隨從四周。田中只是右腳骨折；隨從的膝蓋如石榴般破裂，從傷口流出的血把腳
染得赤紅，說不定關節碎了。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的這個男子，被送上驢拉的行李車之
後仍然呻吟不止，有時大聲向主人道歉：「真對不起！縱使在脖子上套上繩子也要讓我
跟隨，要不然，我就回不了故鄉。」
田中也忍住痛苦反覆安慰他：「沒問題，我們會帶你走，不要擔心！」
日本人的武士和隨從的關係有如羅馬時代的貴族與奴隸；不過，也存在著超越利害
的結合與溫馨的家族式感情。我在日本時也有過自己也要像日本僕人一樣侍奉神的念頭
。
不過，仔細一想我們是託了印第安佃農之福，只有這麼輕微的受害程度就逃過瓦修
提卡族的災難。這也不能不感謝主賜給我們力量。我們以落魄的樣子進入貝拉庫爾斯；
不過，我的不安早已消失了。
我們抵達的貝拉庫爾斯是港都，剛好碰上季節風。抵達的第三天，我、長谷倉和西
，在風中拜訪有外港之稱的聖．弗旺．提．烏爾瓦要塞的司令官，為了申請搭乘碰巧停
泊在這裏、準備出航的西班牙艦隊的一艘船，和請求給田中和隨從有好的軍醫治療。關
於前者，我帶了墨西哥市總督的命令函，沒有問題。
一到達聖．弗旺．提．烏爾瓦海港，強風吹拂讓人幾乎無法呼吸，海，混濁如泥，
三艘船膽怯似地退避到防波堤內。這裏的要塞跟阿卡普爾克的要塞相似，也有棕色的城
壁圍繞。肥胖禿頭的司令官很高興地等候我們。他早已接到總督的連絡，看過命令函就
放進桌子的抽屜。
「神父的伯父的信也寄到這裏來了……」宛如回覆命令函，馬上從同一抽屜裏拿出
一封信。「我和你的伯父很熟。」
我沒想到在阿卡普爾克匆忙寄出的信，令人懷念的伯父唐．提克．卡巴里洛．摩利
那這麼快就回信了。我慎重地把用防水紙包著的那封信放入口袋裏。
司令官對使節們贈送的日本刀高興得像小孩子，允許我們搭乘強烈的季節風過後預
定出航的聖．貝洛尼卡號船。也對日本人所受的災難向長谷倉和西表示歉意。
我回到修道院，到了晚上才打開伯父的來信。伯父寫道，在西比利亞接到這封信，
以及為了達成我這個侄子的願望，會傾一族之力努力。
「不過，你也要有心裏準備會碰上大阻礙。這個只要看一下我們家族透過管道得到
手的日本伯多祿會給國王的請求信函就明白。附上該信函的抄本；裏頭提到伯多祿會對
你非常嚴重的中傷與責難。
「其次，這也是我們家族得到手的情報：伯多祿會似乎早就策劃好在你們到達馬德
里後召開主教會議，讓日本使節的目的歸於失敗。主教會議中，你會與在日本住了三十
年的有名的威連提神父對決。當然，我想沒有向你說明的必要；這位神父是管區長威利
尼諾神父的朋友，獨臂，是歷史學者，在當地受到高官、貴族尊敬的人物。因此，要和
他對決，你必須充分準備才行。」
傍晚，強風依然劇烈地敲打我房間的窗戶。我站起來，額頭貼緊房間的窗上，俯視
修道院旁的廣場。廣場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四處被風吹散的枯草束。伯父同一封
信裏給我的伯多祿會的請求信內容如下：有關日本使節要到西班牙訪問，已經向陛下提
出報告書；有關通商的請求，希望能慎重考慮。與使節同行的保祿會的貝拉斯可神父，
根據住在日本的伯多祿會士的報告，是有謀略、會做出不必要行動的人。在日本，皇帝
繼續迫害天主教，我們伯多祿會認為要獲得這位傳教士所說的傳教的自由的可能性很小
。不僅如此，日本人以傳教的自由為餌，其本意只是利用貿易以求取利益，這件事也一
併向您報告。再者，貝拉斯可神父並未與在日傳教士的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商量，單獨遊
說日本的一個藩主造船，為了請求派遣傳教士，如前述讓日本派遣上述的使者。因此，
如果這次奏效，必定禍延居留在日本的少數傳教士及天主教徒，而且會帶來不幸的結果
。
他誇張、偽飾的計謀充滿了虛偽，希望能慎重應付。
風從窗戶的縫隙穿進來，吹熄了變細的燭火。我無意再點火，長久在黑暗中用兩手
撐著臉，最後想到非對決不可的威連提神父的樣子。到日本的傳教士無人不知的這位神
父是《日本傳教史》的作者，為了傳教走遍九州、上方（譯拄：指大阪、京都），也受
到秀吉及其家臣、小西行長、高山右近等人尊敬的人物。然而，如果只是這樣，我也就
用不著如此深思了。他不只是神父，早就聽說他是頭腦敏銳、手腕高明的雄辯家。我必
須像伯父所說的充分準備才行。像軍人防備敵人的攻擊，設想敵人會以何種形態、從哪
裏來，對於他針對我的疑問、可能提出的問題等等，非妥善答辯不可。黑暗中，不知何
時，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現在，船在古瓦達爾奇比爾河往克里亞上溯。
大西洋之旅花費那麼多時間，是因為所搭乘的聖．貝洛尼卡號遇到強風，破損得厲
害，為了修理停泊哈巴那六個月以上。在哈巴那可憐的田中太郎左衛門的隨從斷氣了；
就是那個膝蓋受傷的男子。田中埋葬他之後的頹喪樣子令人同情。我們常看到那傲
然的男子，宛如失去自己的兄弟，滿臉陰鬱注視加利普的大海。後來，還遭遇到兩次因
季節
風引起的暴風雨的侵襲，好不容易遠遠看見祖國西班牙的聖．路卡爾港是從貝拉庫
爾斯出發的十個月之後。
船旅之間，馬德里的伯父的警告從未在我腦中消失，不久會在主教們之前質疑我的
威連提神父的影子也常浮現眼簾。
在我的想像中，威連提神父是個苦行僧般、臉頰瘦、個子高的削瘦男子。從他的眼
光中顯露出如刀刃般敏銳的頭腦，以低沉的聲音挖掘我思考最脆弱的部分，被挖的傷口
似乎逐漸擴大。只要有稍微的疏忽，無疑的他就會趁機使勁猛打，或者設下語言的
陷阱，讓我自己的論點自相矛盾。
我一一猜想他可能會攻擊的問題。他一定會問這些使節是以什麼資格派遣的吧？！
也會揭發內府迫害天主教徒的同時，又派遣使節的矛盾吧？！還會進一步批判我不
但隱瞞在日本傳教的絕望，還提出樂觀的遠見。
我一道一道地假設這些想得到的問題，好像考試前的神學生回答練習。然而口中說
著答案時，突然有分不清是憤怒或是悲傷的情緒湧上心頭，同樣是天主教神職人員的他
們為何要讓我想把日本改變為主的國家的意志遭到挫折呢？為何要妨礙呢？
那時我想到為了對異鄉人傳教和耶路撒冷的信徒們對立的保祿。連保祿也受到同是
天主教徒的阻礙，被人說壞話、被人咒罵。以耶路撒冷為根據地的天主教徒們對於想突
破困境、超越民族傳播主的教義的保祿，聲明他沒有使徒的資格，甚至於責難他傳道。
同樣地，伯多祿會也把我看成是在日本傳教的、無價值的神父。
我壓抑住湧上心頭的怒氣時，心中充滿無可言喻的悲傷。信仰同樣的神，思慕同樣
的主耶穌，同樣想把日本變為神的國度的我們，彼此反目、鬥爭。人，為什麼經常是這
麼醜陋、自私自利呢？在我們教會的組織中，有純潔之處，但也有些比俗人更醜陋的地
方！我覺得現在自己是站在距離聖人的服從和忍耐，以及無限的親切相當遠的地方。
※※※
昨夜，大雨敲打沿河上溯的船。在劇烈的雨聲中，我醒過來。羞恥的是我夢遺了。
為了避免犯罪，緊緊綁住手。雖然不像年輕時嚴重；夜間，我以這種形式和自己強
烈的慾望搏鬥。我跪下來祈禱時，突然被可怕的絕望侵襲，宛如自己醜惡的臉在鏡中被
看到，我感受到隱藏在心中一道、一道的毒味。從我的性慾、對伯多祿會的憤怒、對日
本的傳教到傲慢的自信、征服慾——這些一一浮上心頭，我甚至覺得主絕不會俯聽我的
祈禱或期望。甚至於感到主指著我，指責我的祈禱、我的理想背後隱藏著醜陋的野心。
（不！）我拚命地抗議。（我對日本和日本人懷抱著無限的愛戀。因為有著愛戀，
所以打從內心熱誠的想喚醒他們。身為神父即使一輩子為此奉獻也不後悔。我的一切行
為都為了你。）
放在桌上的小十字架，在十字架上的主兩手張開，悲傷似地注視著我，悲傷似地聽
著我的抗議。
（主啊！我應該放棄日本嗎？我應該把具有那麼優秀才能和力量的日本像放置溫水
般置之不理嗎？為什麼那個民族就像聖經上寫的是以「不冷也不熱」作為自己的特質，
而且頑固地堅守著呢？我求你給予他們追尋你的熱誠。）
對抗威連提神父的唯一手段是在馬德里讓日本使者成為天主教徒，就像在墨西哥市
讓日本商人受洗那樣。那麼主教們會認為我說的沒錯吧？！如墨西哥市總督也因那次盛
大的受洗而同意我的想法一樣……沿著古瓦達爾奇比爾河上溯，使者眾們終於登陸歐洲
，踏上一年半之前他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西班牙的西比利亞。
是秋初！在柔和的陽光遍灑的原野，淨是白色的房子，在白色的塊狀中，到處可見
刺向藍空的教會尖塔。河上，眾多船隻上上下下，河邊沐浴著陽光的花朵綻放，鮮嫩鬥
妍，整座城市到處飄散著花香。家家戶戶白色窗邊放著水壺，從有裝飾圖樣的門可以看
到中庭鋪著磁磚的地面上排列著雕像和花瓶。那些人家的內面牆壁上貼著深藍色的纖細
圖樣，陰暗，飄散著怪異的味道。
第一次看到西班牙的城市。對連京都、江戶都沒去過，只知道藩主城市的三個召出
眾而言，這個大城市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驚訝。貝拉斯可說，這個城市以前是阿拉伯人
的城市，被天主教徒的西班牙人征服；使者眾不知道阿拉伯這個國家在哪裏，也不知道
這個城市的哪裏飄散出強烈的氣息。他們對王宮般絢爛的建築物驚嘆，被大聖堂的巍然
巨物懾服，茫然默立。
每天的忙碌情形非墨西哥市所能比擬。靠著故鄉在這裏的貝拉斯可家族的幫助，使
者眾們搭乘馬車去見市長，拜訪議員，接受貴族們及高級神職人員的招待。被捲入不懂
的語言漩渦，勉強吞食吃不慣的食物，他們盡量忍耐、努力。
「這裏是歐洲。」
貝拉斯可從巨大的大聖堂上俯視西比利亞城的午後，一一指著眾多的尖塔，告訴他
們那是聖．斯提芬諾的教堂、這是聖．伯多祿教堂之後，以諷刺的語氣說：「這裏才是
日本人所說的西班牙。」
他笑出聲來。
「各位在這次旅行中已發覺到世界的廣闊，而在廣闊的世界中特別富裕的國家，可
說就是西班牙……現在，各位就在那個國家，在南蠻的國家。」
田中太郎左衛門雙手交叉於胸前，為了不讓人看出內心的動搖所以把眼睛移開，只
有西九助拿出小型筆墨盒認真地寫下貝拉斯可說的建築物和教堂名稱。
「有西比利亞無法比擬的大都市，那就是馬德里，西班牙的首都。各位要在馬德里
謁見西班牙國王。」
貝拉斯可知道田中和武士都顫抖。對召出眾的他們，縱使以使者眾的名義謁見大國
的國王，也算是破例的事。
「不過，你們知道有一位連西班牙國王在他面前也要恭敬跪下的人嗎？」
三個人沒有人回答。
「是教宗，是天主教的王。拿日本做比喻，或許可以說內府是日本的王，京都的天
皇則是教宗。教宗擁有天子無法比擬的大力量。可是，連教宗也不過是祂面前的僕人。
」
貝拉斯可微笑地偷偷觀察使者眾們的臉。
「那個人，不用說你們大概也知道吧？！在西班牙，你們到處都可以看到祂的像。
不只是墨西哥、不只是西班牙，歐洲所有的國家都崇拜祂，向祂叩頭、禮拜。」
星期天，在聖．方濟各大教堂，貝拉斯可為了一個目的要三個人列席。這一天，雷
爾瑪主教為日本使節舉行特別彌撒。早上，馬車車輪軋過鋪著石板塊的路上，接連進入
大教堂的入口，穿著華麗的貴族和商人擠滿了有石柱並列的教堂，眾多燭台的火焰照射
著金色的祭壇，風琴的聲音響徹石壁。雷爾瑪主教從裝飾得有如漩渦的講台上對大家祝
福：「今天，在這彌撒有西比利亞出身的神父貝拉斯可帶來的、從東洋的日本越過波濤
萬里而來的日本使節列席。因此，我們想把這彌撒獻給這些使節和日本人。如我們的祖
先到目前為止在許多異鄉人的土地上建教堂、使其成為神的國度，我們祈禱有一天使節
們的國家也讚美主！」
聖堂中的人全部跪下，聖歌隊唱聖歌：聖、聖、聖聖主萬有的天主你的光榮充滿天
地貝拉斯可把臉埋入雙手之中，全身充滿感動。（日本啊！日本啊！）他在心中呼喚著
那個國家。（請聽我的聲音。日本啊！日本啊！無論你多麼輕視主、你再怎麼想殺我們
司祭、讓我們的信徒流血，有一天你會依從主的！）他低下頭來祈禱。（主啊！請讓我
打勝戰。請讓我勝過威連提神父！）
彌撒結束，感激不已的人們圍著日本人，如潮流往大聖堂之外流出。他們拍拍被擠
得慘兮兮的日本人肩膀，要求握手，一直圍繞著，雷爾瑪主教只好讓貝拉斯可和使者眾
到大聖堂的地下室避難。
「好了，我的孩子呀！」
人們的歡呼聲消失，逃到陰濕的地下室的一個房間時，雷爾瑪主教對貝拉斯可露出
不安的表情。
「儀式結束了，我們不能不回到現實，不可以被那種狂熱所欺騙。情況對你並不好
。要為你在馬德里召開的主教會議；那會議對你似乎並不一定有利。」
「我知道。」貝拉斯可看了使者眾之後點點頭。「不過，剛才主教您也說要把今天
的彌撒獻給這些使節和日本人。大家都等待著有一天日本成為讚美主的國家。」
「我的確說過，有一天。可是，那不是現在。在這二十年之間日本人怎麼討厭傳教
士、如何迫害信徒，距離遙遠的我們都很清楚。」
「情況有所改變。」貝拉斯可很快把對墨西哥大主教所說的話和同樣的事重複說了
一遍。「否則，日本不會把這些使節送到西班牙吧？！」
「我的孩子呀！伯多祿會會士的報告是情況更加惡化。而且，這些使節只是日本一
個藩主的騎士，決不是日本皇帝正式的使節……我們不想讓更多司祭的血流在那個國家
！」
「我相信傳教和作戰相同，我是在那個日本作戰的傳教士。傳教士為了主，要像不
怕死的士兵。使徒保祿不惜為異鄉人流血。傳教跟在修道院或陽光照射的地方舒服地談
論神的愛不同吧？！」
「對，」主教也察覺到貝拉斯可的諷刺。「我同意傳教和作戰相似。而跟所有的士
兵聽從他的指揮官一樣，你也必須遵從。」
「指揮官遠離戰場，也有完全不知戰情的時候。」
「你，」主教一直注視著貝拉斯可的臉。「我的孩子呀！個性太強了。將來必須反
省，不要傷害到你的靈魂。」
臉紅了的貝拉斯可靜默下來。如主教所指責的，在長期的修道生活中，他的個性強
烈一事常遭到上司的忠告。（可是如果不是因為強烈的話，）貝拉斯可心想。（我怎麼
會到那個東洋的島國呢？日本啊！為了和你作戰……我非強烈不可。）
「我們……接著要到馬德里。然後，想直接向總主教請求……」
「請求什麼？」
「讓日本使者謁見國王。」
雷爾瑪主教憐憫地看著貝拉斯可，伸出手接受他的吻。接著，以絕望的聲音重複說
：「希望總主教能接受你的請求……可是你的個性太強烈，希望不要損害到你的靈魂！
」
群眾離開，雷爾瑪主教也回到主教公署，日本人搭馬車回到住宿的修道院之後，貝
拉斯可一個人跪在大聖堂的祈禱台。寬闊的聖堂除了從四面有色玻璃窗射入幾條光線之
外，陰暗而肅靜，祭壇的燭台因聖體被染紅，旁邊充滿威嚴的基督舉起一隻手往這邊俯
視。那是向使徒們說「去向全世界的人傳福音」時候的神情。
（主啊！）貝拉斯可合掌，注視著基督的眼睛。（你命令把福音傳到世界的角落。
我聽你的話，拿自己的生命當睹注，東渡日本，然而，你是否準備從日本縮手呢？
）
（主啊！請回答我。日本現在快要被你拋棄，只因為你建立的教會打算放棄日本。
總主教、主教們、樞機主教都害怕那個國家，不希望司祭們的血流在那個國家，準
備放棄殘餘的信徒。主啊！請回答我。我也要服從那些教會的命令嗎？）
（主啊！請下令我應戰吧！我孤單一人。請讓我和妨礙我、嫉妒我的人作戰吧！我
無法離開日本。那個東洋的小國家正是我要藉著你的福音征服的一個國家。）
汗從額頭上流下，滲入眼睛，貝拉斯可仍然抬頭凝視基督的臉。他的腦中浮現出許
多日本人的臉。他們的笑容宛如嘲笑貝拉斯可，跟他曾經在京都寺院陰暗的正殿中看到
的佛像的臉極為相似。他們異口同聲小聲說：「日本並不歡迎天主教的神父來，日本也
不歡迎建立教會。日本沒有耶穌仍然可以生活。日本……」
（去吧！）突然，貝拉斯可聽到耳中深處有一道聲音說。（我派遣你有如把羊送到
狼群。因此，要像蛇那麼聰明，要像鴿子那麼忠實。為了我的名，你受到所有人的憎恨
。不過，能忍耐到最後的人會得救。要像蛇一樣聰明！）
那是耶穌派遣弟子們到猶太的城鎮時說的話。（像蛇般聰明！）貝拉斯可把臉埋入
手掌中，久久不動。他認為這句話中包含今後的自己，以及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我會
受人憎恨吧？！被伯多祿會的教士們、被這裏的主教們。我要去馬德里，在那裏召開的
主教會議和伯多祿會對決。而為了要在對決中獲勝，我必須擁有蛇般的智慧。我的武器
是語言，還有帶來的日本人。必須讓主教們相信我所說的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我的希望
就是日本人的希望。因此……）
貝拉斯可回到住宿的修道院，一進入日本人的房間，看到使者眾和隨從一起聚在陽
光照射的陽台，俯視城鎮居民引以為傲的比拉爾塔四周車水馬龍以及行人。古瓦達爾奇
比爾河上有許多船，賣船貨的商人們聲音宏亮。隨從們看到貝拉斯可進來，便向他彎腰
致意，悄悄走出房間。陽台上，貝拉斯可和三個使者眾並立，他指著在柔和的秋陽下穿
梭在古瓦達爾奇比爾河的船，說現在正是許多船從那裏出發往各國去的時候。接著說：
「兩天後，我們要朝西班牙的首都馬德里出發。為了去見西班牙的國王。」
「謁見國王……終於快實現了啊！」
田中太郎左衛門的聲音顫抖，在連藩主都沒見過的使者眾心中，對這破例的榮譽的
喜悅，如水滲入土中迅速擴散開來。
「有一件事我必須坦白說……有料想不到的阻礙。」貝拉斯可猶豫了一下之後再開
口。「在馬德里，有不喜歡我們的人。」
使者眾們面面相覷，等貝拉斯可說明。在貝拉斯可說話之間，田中生氣似地凝視虛
空的一點，武士還是平常的習慣只是眨眼，沒說一句話。二人心中想著什麼？從鄉土味
濃厚的臉上完全猜不出；年輕的西九助不安似地有時雙手交叉，有時扼腕。他們對貝拉
斯可所說的教會的情勢和針對日本傳教的兩個教會鬥爭的歷史，總算理解的樣子。
「我為此要出席討論會，討論會上有教會的高級人士出席。結果是我的說詞被採信
呢？還是讒言者的話會被接受呢？」
貝拉斯可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然後，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小聲的說：「我非嬴不可
。」
使者眾的身體有如凝固般，紋風不動。
「讒言者散發謠言，說日本舉國禁止天主教，連歡迎神父的藩主的信函都是偽造的
。為了洗清懷疑……如果各位當中有人成為天主教徒的話……」
這麼說時，無表情的田中和武士的臉上出現如小孩般的驚愕表情。為了壓制那驚愕
似的，貝拉斯可一個勁地說。
「如果這樣，我說的話當地的教會會相信吧？！對藩主善待天主教徒、衷心歡迎神
父的約定也會認為是事實吧？！西班牙教會完全相信日本殺天主教徒、虐待神父的事。
」
武士瞪著貝拉斯可。貝拉斯可還是第一次看到柔順的男子臉上浮現怒意。
「神父！」武士的聲音震顫。「為什麼在墨西哥時沒說呢？這些事，在墨西哥都已
經知道了吧？！」
「老實說，我沒想到讒言散佈得這麼廣。不！我們在墨西哥時，那些人屢次從日本
寄信到西班牙，想阻礙這次的旅行。」
「我……」武士呻吟似地回答。「不想成為天主教徒。」
「為什麼？」
「我不喜歡天主教。」
「如果不了解天主教教義，就無所謂喜歡與不喜歡。」
「我想學習，可是產生不了信仰。」
「不學習，就不會有信仰。」
貝拉斯可的臉和脖子逐漸變紅，那是表示他內心的激動。這時，他不是謀略家，而
是傳教士，想把自己相信的東西灌輸給不知道的人。
「在墨西哥市，日本商人也不是出自內心，而是因利益皈依。不過，我認為那也很
好。因為只要稱呼過主的名字的人，終究會成為主的俘虜。」
貝拉斯可耳邊有一個聲音響起。（你現在想做的、讓不相信主的人為自己的利益而
受洗，這是冒瀆和瀆職嗎？這是不是利用洗禮的聖事連不信者的罪也讓主背負的傲慢行
為呢？）貝拉斯可想把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消滅。他拿聖經上主耶穌的一句話為後盾。那
是約翰看到不相信主的人利用耶穌的名字替人治病而生氣時，主所說的說：「反對你們
的人，就是對你有幫助的人。」
武士依然沉默，懦弱的他只有在這時候固執，這也是谷戶百姓的個性。田中仍然注
視著虛空的一點。西是西，不安地等待年長同事回答之後才要做決定。終於，武士有如
無可撼動的巨船，大聲地說：「不！不行。我不能當天主教徒。」
貝拉斯可走出房間後，三個使者眾坐在椅子上，久久，一動也不動。特里阿那門的
喧嘩從敞開的窗戶傳入。午後，西比利亞也有一陣子的寧靜，人們躲在家中休息。
「白石先生，」西以眼角斜睨疲倦已極的田中和武士的臉。「說過這次旅行期間，
一切要遵從貝拉斯可的指示。」
「可是，西，」武士吐口氣。「從日本出發到現在，貝拉斯可騙過我們多少次？就
像松木所說的。說到了墨西哥之後，任務馬上就完成；可是，一到了墨西哥，又說不到
西班牙就得不到明確的回答……而現在竟然說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為了要順利完成，
還勸我們當天主教徒。那個男的已不能相信。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武士第一次說出這麼多內心話。也因為平常寡言，他的話每一句話都具有相當的份
量。武士說完之後，連田中、西三人都靜默著。
「可是不依賴貝拉斯可先生，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這就是貝拉斯可所仗恃的。那個傢伙只希望用盡辦法讓我們成為天主教徒。」
「為了任務，形式上當天主教徒，是否不算什麼呢？」
「可是，」武士抬起頭來，嘆一口氣。「我們長谷倉家由於領地更改，分到土地貧
瘠、稻麥都種不好的谷戶。祖先的墳墓、父親的墳墓都遷到那山間。我不願一個人皈依
祖先和父親都不知道的南蠻的宗教。」
武士這麼說，眨眨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流著長谷倉代代的血液，也習慣那裏
的風俗。單獨一人不能任意改變血液或習慣。
「而且……」他繼續說。「在墨西哥市松木曾說過，貝拉斯可個性太強烈，不要被
貝拉斯可的固執、霸道所乘。西還記得嗎？」
「記得！」
武士並沒有忘記當一行人準備離開修道院往墨西哥的東海岸出發時，松木從送行的
商人群中跑過來，注視著武士的眼睛所說的話。
「我還記得，不過……」西聽了武士的話，不知是否害怕被罵，怯怯地用上翻眼珠
看田中和武士。「評定所也認為今後的日本不是戰爭，而是和南蠻、天竺（今之印度）
等國家貿易的時代。也深深了解到，天竺還好，而和南蠻等國家的貿易撇開天主教
是不可能的。既然有這種想法，我們縱使成為天主教徒，相信他們也能夠了解這不過是
為了完成任務的手段罷了！」
「你準備皈依嗎？」田中這時插嘴。
「我不知道。在往馬德里的路上，我也非常擔心。不過，在這次旅行中，深深感覺
到世界之廣，也了解到南蠻國家都比日本更富庶、更繁榮。因此，我也想學習南蠻的語
言，對廣闊的世界人士信仰的天主教教義我認為不能視而不見。」
跟往常一樣，武士羨慕西的年輕、有勁。這個男子跟自己和田中不同，對異國的新
事物，令人瞠目的東西毫不抵抗，能充分咀嚼、吸收。另一方面，自己雖想委身於不同
的命運，可是，一到緊要關頭就像蝸牛離不開它的殼一樣，和谷戶及家結合在一起的東
西就變成了阻礙。
「田中的看法呢？」
武士宛如尋求救兵，問雙手交叉在胸前的田中。田中的習慣是在不得不思考時，將
雙手交叉於胸前。武士看這個男子粗壯的手和雄渾的背，從他身上感受到跟自己一樣流
著地方武士的血液。地方武士的血——那是頑固地保衛長久以來祖先們保有的土地和習
慣的那種血。
「我也不喜歡天主教。」不過，田中嘆了一口平常見不到的柔弱的氣。「不過，長
谷倉，我接受這項任務並不是因為評定所的指示，一切都是為了想要回二本松的舊領地
。想要回那塊土地……我才忍受不習慣的航行之旅、異國的酷暑、異國的食物到現在…
…」
武士的想法也一樣。如果白石先生和石田先生的話是真的，這趟艱辛之旅後，黑川
的土地或許可以當獎賞還給長谷倉家。
「否則，無論祖先或家族人都沒有面子，」田中哭泣般自言自語。「沒有光彩。
我不喜歡天主教；但是，如果能還我舊領地，要我舔土地，我也會舔的。」
「這是為了任務。」西從旁插嘴。
「松木說過不要成為天主教徒。」武士頑固地搖搖頭。「我不喜歡松木；不過，也
不會成為天主教徒……」
※※※
他們又繼續往馬德里的漫長旅行。在墨西哥時是艷陽高照的荒野之旅，現在日本人
和行李車、馬車成一列，在廣闊的暗棕色丘陵與橄欖田的安達爾西亞平原上前進。
丘陵與橄欖田如波浪接連出現。丘陵變紅，橄欖葉在風中翻轉，如無數的刀身發出
銀色光芒。黑夜逼近，大地驟然變冷。
在這裏有時也可見到和墨西哥一樣的如鹽塊的白村子。有時，白村子緊貼岩山的山
腰，有如用漿糊貼上。舊城寨恫嚇似地聳立在這樣的岩山上。橄欖田和紅色土地的盡頭
是描繪出弓型曲線至地平線的廣闊麥田。在地平線的彼方可見如細針的東西，逐漸接近
才知道針狀物是教會的尖塔。尖塔的尾端刺向藍空，宛如被藍空吸入。
「這才是歐洲。」貝拉斯可看到這樣的風景。停下馬，驕傲地用手指著。「地，有
地的作用，它的作用是變成尖塔伸向空中向主懇求。」
離開西比利亞之後，他未再向使者眾要求援助，也沒有強迫他們要成為天主教徒。
不過，他在馬上露出已成定局的充滿信心的微笑。而使者眾有他們的想法，似乎害
怕碰觸這問題，從不談起。
看到達赫河變褐色流經原野時，一行人進入古都托萊多。建在丘陵上的城市大教堂
的尖塔，遠遠映入一行人眼中，是大大的夕陽向金色的天空逐漸下沉時候，十字架在夕
陽下發出耀眼的反射。汗濕了的日本人，如往常在人們充滿好奇的眼光下，在石板塊的
斜坡路上默默往大教堂走。
「日本人！」從並列在斜坡路上的人群當中，有人叫道。「他們是日本人！」那是
齒列不整齊、看來善良的男子。貝拉斯可聽到這聲音感到驚訝，停住馬，從馬上對那男
子說話。
「這個男子，」貝拉斯可告訴使者眾。「說他小時候見過來這裏的日本少年。」
「日本人……」
「大約三十年前，九州出生的十四、五歲的少年們跟各位一樣，曾以天主教的使節
來過西班牙。各位都不知道嗎？」
無論是田中、武士或西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三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最初訪問這
南蠻國家的日本人。然而，據說以四個少年為中心的日本人在傳教士的帶領下，三十年
前曾來過馬德里、托萊多，還在羅馬謁見教宗。
貝拉斯可和男子仍在交談。周遭的人都豎耳傾聽似乎讓那個男子感到高興，得意似
地笑了。
「據說日本少年們拜訪這鎮上做鐘錶的、名叫特里阿諾的老人的家，高興極了。
那時候，這個男子在老人家中當學徒。」
中年男子露出黃板牙，指著自己的臉，點了好幾次頭。武士們也從那個男子那裏聽
說，當中的一個少年在這裏發燒得很厲害，由於大家妥善的照顧和祈禱而恢復了健康，
最後和同伴搭上前來迎接的四輛馬車往馬德里去。
日本人環視夕陽照射的石板塊和住家。聽說有國人比自己先走過這斜坡路，而且他
們也看到在玫瑰色夕陽照射下的異國人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十四、五歲的小孩……」
這麼呢喃的不只是田中，其他的日本人也想到到今天為止的艱辛旅途，對少年也做
過同樣的旅行，感到懷疑。
「那些人，」西問貝拉斯可。「都安全回到日本了嗎？」
「當然回去了！」貝拉斯可大大地點頭。「各位也一樣可以安然回到日本啊！」
貝拉斯可這麼回答。日本人之間深深的沉默擴大。自己也能安然歸國嗎？這是大家
的疑慮。終於每一個人臉上都閃過哭泣似的微笑。
他們從托萊多進入馬德里的那天，下著雨。雨打濕卡斯提略廣場，在阿爾卡拉路上
無聲地下著。在霧般的天空中，也斯可利阿爾宮殿像灰色的蜃樓般浮現。馬車在石板塊
通過，濺起泥水。
日本人在被分配的宿舍——聖．方濟各修道院中，整天酣睡得像石頭。來到西班牙
之後的疲勞與煩心，到達最終目的地的馬德里終於顯露出來。修道院的修士們或許也知
道這一點，為了不妨礙他們的睡眠，不靠近宿舍的建築物，也不敲打報時的鐘聲。
武士在夢中看到出發那天的光景。馬嘶，村中的老人們並列門前，與藏拿著武士的
槍，清八、一助、大助牽著馱著行李的三匹馬。武士跨上馬，向叔父點點頭。後面是強
忍著、沒哭出聲來的妻里久。武士對長男勘三郎和下女抱著的次男權四郎笑臉相向。不
知怎的，這時，門前有石田先生騎在馬上等候著。武士對石田先生為什麼專程到谷戶來
迎接感到奇怪。
「好了嗎？」石田先生笑著點點頭。「我再說一次，這一次的任務一定要完成喲！
這一次旅行對黑川的土地會有好的影響。」武士一想到自己反覆兩次這麼艱難的旅
途，都快窒息。可是，一想到這是自己的命運，非順從不可。他跟谷戶的百姓一樣，對
於忍耐與逆來順受，長久以來已經習慣了……醒來之後需要一點時間才意識到這裏不是
日本、而是南蠻異國的修道院內。雨沿著異國城市陌生的建築物的窗戶流下。靜靜地，
武士感到寂靜得要哭出來。
武士穿上衣服，避免吵醒西，悄悄走出走廊。瞄一眼與藏們的房間，看到與藏一個
人坐在床緣，呆呆地，旁邊，一助、大助仍然沉睡。
「起來了？」武士小聲地問與藏。「我……夢到谷戶。」
「谷戶現在是開始儲備薪柴的時候吧？！」
「大概是吧！」
從啟程開始大約過了一年半的日子。武士想起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在雜樹林中和百
姓們砍樹當薪柴的每一個日子。斧頭砍在樹木的尖銳聲音，在開始落葉的靜寂林中擴散
。勘三郎和弟弟在林中採蘑菇。
「再稍微忍耐！」武士看著因雨而模糊的窗戶，口中唸唸有詞。「在這都城完成任
務之後，剩下的就只有回谷戶了。」
與藏手放在膝蓋上，點點頭。
「只是，這是一切都進行得順利的情況……貝拉斯可說為了任務，要我們皈依天主
教……」
武士問吃驚似地抬起頭來的與藏：「你準備怎麼辦？」
「從清八死的時候開始……」與藏才剛開口，又閉上嘴。「不！按照閣下的指示。
」
「依我的指示嗎？」武士寂寞似地笑了。「在長谷倉的家沒有那樣的事。叔父不會
允許的。」
武士玩味著剛才作的谷戶的夢。宛如被壓碎的農家的谷戶。可是，在谷戶是以武士
的家為中心，所有的人都一起生活。不只是生活，連生活方式一切都一致，每一家都擁
有一樣的田地、播一樣的種子、做同樣的祭祀。只要有人死亡，他的葬禮是大家一起做
的。武士想起叔父在圍爐旁，指著有傷痕的右腳，有時唸唱阿彌陀佛和讚的事。
彌陀成佛的這位如今歷經了十劫法身光輪無邊際遍照世界的冥盲一唱完，叔父常小
聲地重複唸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露出心安的表情。武士百中似乎仍聽到叔父
的聲音。是的，在谷戶大家成為一體。武士不唱那種和讚，可是和父親或叔父一樣，拋
棄不了虔敬的信仰；那是反叛谷戶、切斷血緣。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我搭馬車到堂兄唐．路易斯的家。他父親唐．底可．卡巴利洛．蒙利那與他同住，
是西比利亞的前市長；即使現在在教會或王宮也是有勢力的老人。唐．路易斯是宗教裁
判所的所長。
一到達堂兄的家，許多男女和小孩子似乎已接到通知，從階梯上跑下來。小孩們衝
過來，女性依然誇張地抱緊我，男士在不失威嚴的程度和我握手。他們把我這從東洋陌
生國家回來的族人圍住，接連想問我的體驗。無論在客廳或餐廳，大家聽我的故事就像
聽祖先的征服者 佔領大陸或未知島嶼的故事，聽得癡迷。
晚餐以及在客廳的閒聊一結束，蒙利那伯父使了個眼色，和兒子路易斯一起帶我到
書房。其他的人看來早就被告知，直接和我道別。
我們針對今後的對策談了很久。瘦瘦、高高的伯父在房內踱步，告訴我即將召開的
主教會議預料對我而言並不樂觀。路易斯站得筆直像衛兵，一直很注意聽父親說的話。
「你說傳教和打仗一樣；不過，打仗也有不得不退卻的時候吧！現在，這裏的主教
們希望從日本退却。如果主教會議對你不利，我們家族能為你爭取的，不是日本，而是
馬尼拉的修道院長的職位。」
伯父準備為我盡力爭取保祿會的馬尼拉修道院長職位。
「這種可能性很大。樞機主教和主教們也絕不會反對。」
在房內踱步的鞋音停止，伯父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胸前，看我對他的話的反應。
「我對這意見還不太懂……」
「雖說你是為了主，不過，誰也不希望讓你暴露在危險當中。如果是馬尼拉的修道
院長，更能發揮你的才能吧？！」
我閉上眼睛，想起自己和迪耶可在江戶像乞丐窩的小屋子。收容痳瘋病患的那個醫
院只有三個房間。蟑螂和老鼠到處亂竄，屋外有污水流過。但，如果是馬尼拉修道院，
沒有蟑螂和老鼠，而是小鳥在庭院的樹上啼叫，也不用吃腐爛的魚和臭米吧？！
「我是傳教士。」我微笑地低聲說。「或許是天生的傳教士吧？！可能註定在遭受
迫害的土地上宣揚主的教義，比在安全而漂亮的聖堂祈禱適合。」
伯父聳聳肩嘆口氣。他的動作跟西比利亞的主教聽到我的回答時一模一樣。
「你從小就是這樣。小時候，你憧憬像哥倫布那樣的船員……」
「如果死去的母親沒把我送到小神學校，我一定當軍人或者是船員吧？！」
我笑了。
「你的母親是為了抑制你強烈的個性，才把你送到小神學校的……」
「我的身體仍然流著征服者祖先的血液……」
要讓沒看過日本、不知道日本的伯父和堂兄了解我的本意是很困難的。而且，在站
得像衛兵的堂兄眼中，出現對我的不安。他害怕被我牽連，使自己與自己的家族在馬德
里貴族和教會遭到白眼。
「我想見總主教。而且，如果國王陛下能接見日本的使者……」
「已經聯絡了總主教的祕書，」伯父為難似地搖搖頭。「回答是一切依主教會議的
結果。不能無視於總主教和主教的意見而安排日本人的謁見。因為這不只是貿易，還關
係到東洋的傳教問題。不過，我會努力看看！」
從伯父的話中可以感覺到總主教也想迴避我以及棘手的問題。我和伯父、堂兄握手
，搭上要送我到上車地方的馬車。
下著冷雨，從石板路回到住宿的修道院。除了角燈燈光照射在嵌在十字路口或壁上
的聖母像之外，城市闇黑而寂靜。我閉上眼睛聽著馬蹄聲，心裏描繪著從未見過的威連
提神父。腦中一直針對著這個神父會怎麼反駁、攻擊在打轉。從某處的窗戶傳出女人高
吭的笑聲。
我打開宿舍大樓的門，把玄關上的燭台點上火。從長廊準備回自己房間時，我發覺
自己的寢室門前有日本人站著的影子。
「是哪一位？」
燭台火焰照著三個使者的臉和衣服，我知道自己衣服上的雨滴也反射光線。
「還沒休息嗎？」
「貝拉斯可先生，」長谷倉的聲音懊惱而又無奈。「謁見國王的事，什麼時候能決
定呢？」
「怎麼問這樣的事呢？我也盡了力。一個月之後……」
我一隻手拿著燭台回答他。一月中旬召開主教會議，在會議上我要和伯多祿會對決
。日本人的隨從已睡著，建築物裏很冷。我告訴表情僵硬的三個人，在這國家神職人員
的決定對王室的外交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會議如果順利……」
「希望如此。謁見國王的事，也會在那時決定。」
「勝算如何呢？」
「不知道。」我微笑。「不過，即使是毫無勝算的仗，身為武士的各位也會出戰吧
！我也一樣。」
「貝拉斯可先生，」西向前一步。「如果有用的話……我一個人皈依天主教也可以
。」
在燭光照射下的田中的臉，跟平常不同，看來有信心。
「田中先生和長谷倉先生，」我問。「意見是否相同？」
田中和長谷倉什麼都沒回答。不過，我可以感覺到他們不像在西比利亞談論時那麼
頑固。
※※※
主教會議那天也下著雨。雨從宗教法庭的屋頂落下，在中庭造成幾處黑水窪。一輛
接一輛的馬車濺起泥水進入中庭。衛兵一打開馬車門，斗蓬翻飛，頭上戴著紅帽的主教
們縮著身體躲入伸過來的傘下，消失在法庭中。
※※※
兩個穿黑色制服的男子在厚重的門前，帶領接連進來的主教們就座。貝拉斯可和威
連提神父坐在相對的座位上。
（這就是威連提神父嗎？）
他有點驚訝，仔細端詳坐在稍遠處的椅子上，手放在膝蓋的小個子老人。穿著寒傖
的修道服、閉著眼睛、表情疲倦的那個人是威連提神父？！
貝拉斯可自從在貝拉庫爾斯接到伯父的信之後，經常想像不久非對決不可的這位神
父的樣子。想像中，威連提神父是一個腦筋靈活的臉、有時還會發出諷刺笑聲的男子，
而不是露出疲倦已極的表情的老人。然而，旁邊這位宛如在人生當中精力已消耗殆盡，
肩膀下垂、雙手交叉置於膝上的小個子老頭，他的樣子與其說使貝拉斯可放心，不如說
傷了他的自尊心，覺得為這樣的老人一直不安的自己是不可原諒的。
威連提或許感受到貝拉斯可如刺的視線，打開閉著的眼睛，轉向這邊。然後，浮現
出慰勞意味的微笑，輕輕地點頭。
穿著制服的男子搖鈴。這是會議開始的信號。臉如禿鷹的主教們各自在貝拉斯可和
威連提神父的正面坐下，有的重重地咳嗽，有的彼此交頭接耳不知談些什麼。
擔任主席的主教站起來，開始唸手上的信。內容是：從現在開始，依馬德里主教會
議的權限，討論伯多祿會與保祿會之間產生的有關日本傳教方法的爭議、摩擦，同時也
準備決定到達馬德里的日本使節的資格。
當主席低沉的聲音在靜靜的房間流動時，其他的主教一動也不動，以死人般的眼睛
注視著貝拉斯可和威連提神父。
「把問題歸納起來，」朗讀完畢的主教向同事們說明。「十五年前，教宗格助孟八
世發布通論，對以往只准許伯多祿會到東洋日本的傳教，往後也准許其他教會參與。保
祿會馬上派十一名傳教士到日本，貝拉斯可神父就是其中之一。他認為一五四九年方濟
．薩比耶爾渡日以來，在日本傳教的衰退是伯多祿會的失敗，希望加以改善，還充滿希
望。另一方面，伯多祿會說明日本權力者的急速交替導致傳教的困難，不是傳教方法的
缺陷所造成的，而是其他方面引起的。因此，我們想請雙方作詳細的說明。」
並坐成一列的主教們小聲地和左右同事商量之後，接受這個提案。在這之間，貝拉
斯可仍然傲然地注視著主教們；伯多祿會的威連提神父雙手交叉置於膝上，身體一動也
不動。
貝拉斯可被叫到之後馬上站起來。他故意在臉上擠出微笑，恭敬地對給他機會說明
在日本傳教的看法和體驗的光榮，表示感謝。
「半世紀之間，的確由於伯多祿神父們的奉獻，在日本的傳教進行得很順利。關於
這一點，我對伯多祿會的努力和犧牲深表敬意。」
讚美說自己讒言的人，貝拉斯可感到很舒服，因為他知道這是對後面自己的話給予
客觀印象的方法。他一一舉出伯多祿會的成績，毫不吝嗇地讚美一番。等到主教們的眼
中露出好奇心的眼神時，他話鋒一轉，強有力地說：「不過……伯多祿會不知不覺中也
犯了過錯。他們沒想到他們的錯誤帶給日本傳教士多麼重大的挫折。」
貝拉斯可說到這裏，臉朝向伯多祿會派來的威連提神父。但是，威連提神父仍然閉
著疲倦似的眼睛，絲毫未動，看不出對剛才他說的話是聽了還是沒聽呢？
「伯多祿會的錯誤是把日本也和其他國家一樣看待。然而，日本跟我們祖先征服的
其他國家不一樣，因為他們受到廣闊的太平洋的保護，儘管沒有天主教，仍然維持良好
的秩序，有力量強大的軍隊。日本人跟懶惰的人種不同，他們聰明而狡猾、自尊心很強
，自己或自己的國家遭受到侮辱就像蜜蜂一樣會群起而攻之。在這樣的國家，不採取適
合那一個國家的傳教方法是不行的，不能侮辱他們，也不能激怒他們。然而，伯多祿會
卻採取相反的行動。」
貝拉斯可說到這裏暫停，確定一直以如死人般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的主教們臉上浮現
出興趣和關心的表情之後，行個禮問：「我可以作具體的說明嗎？」
「我們是為此而聚在這裏的。」主教之一點點頭。
「例如伯多祿會在長崎擁有無用的領地。對他們而言，是傳教的財源，但是，會給
異端的日本人帶來不安與疑惑。因為，日本人不允許在狹窄的島國上讓異民族擁有殖民
地。不僅如此，伯多祿會會士中有傳教熱心之餘，燒掉許多日本人信仰的佛像。的確，
在墨西哥燒掉印第安人的祭壇也不會妨礙到傳教，但是，在日本如果做同樣的事，只會
引起可能成為神的子民的人無謂的反感而已。名叫「太閤」（譯註：指豐臣秀吉）的權
力者了解這事實，放棄以往的寬大態度開始採取迫害手段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迫
害其實是因為那些過失產生的。伯多祿會不能逃避這些責任。但是，他們閉著眼睛，向
羅馬和馬德里說自己已盡了力，傳教至為困難。」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又恭敬地點頭，沉默。那沉默是讓聽的人引起好奇心的空隙。
「不過，」貝拉斯可又以激昂的語氣繼續說。「不過……在日本的傳教還有希望…
…現況的確不好，但我認為可以改善。這希望並非像伯多祿會所責難我的，是脫離現實
的空想。否則，我也不會帶著信函、帶著日本使節到這裏來。」
這時，低著頭的威連提神父抬起頭來。貝拉斯可看到他臉上緩緩浮現出苦笑。那苦
笑有如大人看著笨拙的小丑而發出的憐憫笑容。貝拉斯可按捺住上湧的憤怒，繼續說：
「使者們——不，日本人想從墨西哥獲得貿易的利益。日本小而貧窮，因此日本人為了
利益什麼都會做。這是他們優點，也是缺點。給他們一點甜頭，以換取傳教的自由，這
對教會而言並無損失。不要讓他們受辱，不要引起他們反感，而且給予利益讓他們允許
傳教，我想迫害的行動一定會結束。」
雨聲，又傳入這房間。主教們保持沉默傾聽貝拉斯可的意見。
「日本人為了利益，任何事都做得出！」貝拉斯可反覆說。「有時連自己的心都會
出賣。」
※※※
雨聲仍然繼續響著。武士坐在床鋪上，以困惑的眼光環顧房內。這個房間和到墨西
哥之後經常住的許多修道院的房間一樣，一張樸素的床、一張樸素的桌子、以及桌上擺
著蔓草花紋的陶製水壺和水盤。凸出的壁上，雙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削瘦男子低垂著頭
。
（這樣的男子……）武士常常如此，現在也有相同的疑問。（為什麼受人朝拜呢？
）
他想起曾經看過的類似的罪人，坐在無鞍馬上、雙手被綁在樹枝上繞街遊行的罪人
。這個男子也和那個囚犯一樣醜陋、污穢。肋骨凸出，腹部由於長時期的飢餓都凹陷下
去，只在腰間纏一塊布，以像鐵線的雙腳支撐著在馬上的自己。武士覺得壁上的像就像
那個罪人。
（如果，我也拜這個人……谷戶的人會怎麼想呢？）
心中馬上浮現出那樣子的自己，無可言喻的羞恥湧上心頭。他雖然不像叔父那樣打
從心底信佛，不過到寺廟拜拜時，對美麗的佛像自然會低下頭，站在有清水流著的神社
前，自然會想擊掌。然而，對這般無力、不起眼的男子，不可能產生神聖的、高貴的感
覺。
（那些商人……）
在墨西哥分手的日本商人們也應該和自己有同感。但是，他們為了順利取得和墨西
哥的貿易，在教會跪下，接受南蠻人的洗禮。武士看到那光景，心情複雜，包含輕蔑與
羨慕。對於為了利益連心都出賣的膚淺感到輕蔑；為了利益什麼對做得出的厚顏感到羨
慕。然而，西九助說現在為了完成使者眾的任務，接受只是形式上的洗禮。的確，那不
是出自內心，只不過是形式罷了。武士也明白為了藩主、為了完成任務，任何虛假都非
做不可。雖然了解，卻做不來。
（這可辦不到……）
成為天主教徒就是背叛谷戶。谷戶並非只是在那裏生活的人的世界，所有活著的人
的祖先和親戚鄱在那裏靜靜地看護著。武士死去的父親和祖父也一樣，只要長谷倉家存
在就不可能離開谷戶。那些死者不可能允許武士成為天主教徒。
伯多祿會的威連提神父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也向主教們點頭，雙手在胸前合
掌。然後以稍帶嘶啞的聲音開始說：「住在日本三十年的我親眼看到貝拉斯可所說的伯
多祿會的過錯，因此現在我並不否定他所說的話。我們的會的確太急了。也因為太急，
有時也做得過火。可是，日本的迫害並非完全起因於太過份的行為。貝拉斯可神父的話
中有巧妙的誇張地方，而且他的希望也過於樂觀。」
貝拉斯可緊握膝上的拳頭，但臉上仍然勉強堆出笑容。他在主教面前非表現出從容
不迫的神態不可。
「我不得不說的是……貝拉斯可神父帶來的使節，不是在日本稱為將軍者的使節，
他們的主人不過是在日本東國持有領土的眾多貴族之一。我想即使這次使節的派遣獲得
日本皇帝的認可，他們也不能稱為可代表一切的正式使節。」
他把手摀在嘴上，輕輕地咳嗽。威連提神父不像貝拉斯可那樣有時加重語氣或停頓
，以吸引主教們的注意，只是毫無抑揚地以緩慢的語氣說明事情而已。可是，這神父一
開始就刺中貝拉斯可最軟弱的部位。
「剛才貝拉斯可神父說日本人難以侮辱，也說他們擁有其他東洋國家無法比擬的智
慧、狡猾、對利益敏銳。我們的看法也一樣。既然看法相同，在這裏請可敬的各位主教
想一想，和貝拉斯可一道來的日本使節，既然不是正式的使節，他們帶來的信函中有關
傳教的部分縱使寫得再好聽，日本人馬上可以這麼說：那不是皇帝的承諾，只不過是一
個貴族的承諾，他們不是正式的使節，是個人的使節。」
威連提神父說到這裏又輕輕地咳嗽。
「依我長久的經驗，這是日本人慣用的策略之一。製造隨時可以逃避的藉口，是日
本人的作法。例如，戰爭開始，在勝負不明時，日本的貴族兄弟常加入不同的陣營，因
為無論哪一邊勝利，貴族的家都可以對勝利者辯解說：自己的兄弟投靠敵方，並非我們
家的責任，是他們自己任意這麼做的。那些使節也是在日本人這樣的智慧下被送到墨西
哥的。換句話說，日本人希望的不是傳教，而是以傳教的自由為餌，目的在別的方面。
」
「那麼他們希望的是什麼呢？」一個如黑禿鷹的主教手撐著下顎問。「除了與墨西
哥通商之外，日本人的企圖是什麼？」
「偷竊橫渡太平洋的航路和航海技術。他們在這次航海中應該已經偷到了。」
主教之間響起嘁嘁喳喳聲。嘁喳聲一停，他們的視線從威連提神父身上轉向坐在椅
子上表情僵硬的貝拉斯可。貝拉斯可一隻手微微舉起，要求發言。一位主教點點頭，他
紅著臉，聲音顫抖。
「謹向各位主教報告，在今天的日本，無論哪一位貴族在沒有皇帝的許可下不可能
釋放被拘禁的西班牙船員到墨西哥。這可證明從日本來的使節獲得皇帝的認可：而且，
日本的皇帝本身也希望和墨西哥貿易，這件事從十年前直接寄到菲律賓的書信中也很清
楚的表達了。順便一提的是，威連提神父所屬的伯多祿會在距今三十年前，曾將在日本
如同乞丐的四人，偽裝成有聲譽的大貴族的兒子，謊稱是正式的使節而派到我們的國家
和羅馬，這件事相信大家都知道的。」
貝拉斯可一坐下來，威連提神父緩緩地站起來，椅子發出咿啞聲。這一次他仍然雙
手合掌置於胸上、乾咳了兩、三次。
「不錯，日本的皇帝是希望和墨西哥貿易。可是，那時也堅持承認貿易但不許傳教
的方針，實際上，在那個都城許多信徒被處火刑，所有傳教士都被從領地驅逐出去。很
明顯的，使節們的藩主也有一天非依從那方針不可。因此，這些使節們的藩主即使承諾
保護傳教士和傳教的自由，但是，並不等於是日本皇帝的承諾。」
「你……」坐在椅子上的貝拉斯可打斷對方的話。「不，你們伯多祿會似乎已死心
，以為無法讓迫害結束。可是，我認為可以讓你們挑起的日本人對天主教的厭惡再度消
失。」
貝拉斯可忘記主教們注視著，竟提高嗓門。威連提神父看到貝拉斯可赤紅的臉，臉
頰上浮現出和剛才一樣同情似的苦笑。
「可以讓它消失嗎？我不認為那是容易的事。」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那些日本人……這是我在長期旅居生活中了解的，是在這世界裏最不
適合我們信仰的人。」這時，諷刺的苦笑從神父的臉頰上消失，這次以悲傷似的眼神看
著貝拉斯可。「因為日本人本質上，對於超越人的絕對性、超越自然的存在，以及我們
稱為超自然的東西並無感覺。在三十年的傳教生活中……我好不容易才察覺到這一點。
要告訴他們這世界的無常並不容易，因為原本他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可怕的是
日本人有享受這世界無常的能力。由於這能力足夠，因此他們享受停留的樂趣，也由於
這感情，他們寫了許多詩。然而，日本人並不願從那兒提升，也不想提升之後再追求絕
對的東西。他們討厭區分人與神的明確境界。對他們而言，如果有在人之上的東西，那
麼，有一天人也可以達到的。例如，他們的佛是人捨棄迷障時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即
使有與人完全不同的自然但那也是包含人在內的全體。我們在糾正那種感覺上失敗了。
」
主教們對威連提神父意外的話做出深深的沉默。在派到遙遠國家的傳教士中，沒有
人說出這麼絕望的話。
「他們的感性經常停留在自然的次元，絕不再提升。在自然的次元中，那種感性微
妙、精緻得令人吃驚。但是，那是在別的次元無法把握的感性。因此，日本人無法了解
與人不同次元的我們的神。」
「那麼……」其中一位主教無法同意似地搖搖頭。「曾有一段時期多達四十萬人的
日本信徒……信仰的是什麼呢？」
威連提神父低著頭小聲地回答。
「不知道。」他閉上痛苦的眼睛。「皇帝一禁止天主教，他們之中的大半就像霧一
樣消失。」
「像霧一樣消失了？」
「是的，就連我們一直都認為是好信徒的日本人，在迫害的同時就失去信仰的例子
，多得無限。身為貴族的領主一拋棄天主教義，他的家族和武士就幾乎全部離開教會；
村長一棄教，村民也幾乎都脫離教會。而且，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卻是一張若無其
事的臉。」
「毫無拋棄神的良心的苛責嗎？」
「從前，每次翻開地圖，」閉著眼睛的威連提神父小聲地說。「日本的形狀讓我聯
想到一隻蜥蜴。不過，不只是那個國家……日本人的本質也是如此，這是我後來才明白
的。我們傳教士有如切斷蜥蜴尾巴而高興的小孩。但蜥蜴即使失去尾巴仍然活著，而被
切斷的尾巴不久又長成原狀。儘管我們教會已經傳教長達六十年，日本人卻毫無改變，
回到原狀。」
「威連提神父！希望能對回到原狀的意見說明一下。」
「日本人決不會一個人生活。我們歐洲傳教士不了解這事實！這裏有一個日本人，
我們要讓他更改信仰。可是，「他」並不是以一個人活在日本，他的背後有村子、有家
。不！不只是這些，還有他死去的父母或祖先。他的村子、家、父母、祖先如活著的生
命般和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因此，他不只是一個人，而是背負著村子、家、父母和祖
先的一切的總體。回到原狀的意思是，他……回到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世界。」
「威連提神父，我們還不十分理解。」
「那麼，讓我舉個例子。日本最初的傳教者，方濟各．薩比耶爾開始在日本南方傳
教時，他碰到的最大障礙就是這個。日本人這麼說：「天主教的教義很好，可是，到我
們祖先不在的天國是背叛祖先。死去的父母和祖先跟我們緊緊結合在一起。」我要說明
的是，這不只是單純的祖先崇拜，而是強烈的信仰。要消除那種信仰，對我們來說六十
年還不夠。」
「各位可敬的主教！」貝拉斯可打斷神父的話。「這位神父現在說的話太過誇張。
在日本也有為天主教教義捨命的殉教者，怎麼可以說日本人不相信主呢？在日本傳
教的希望絕未消失。」
這時，他拿出證明自己話是真實的王牌。
「這個事實，從我帶到墨西哥的日本商人中有三十八人在墨西哥的聖．佛朗西斯可
教會受洗就可以明白。而且，現在很有耐心地等候主教們公平裁決的三位日本使節之一
，也答應我希望在馬德里成為教會之子。」
※※※
武士躺在床鋪上聽著雨聲，看著吊在壁上、兩手交叉在後頸部的裸體男子。房間裏
只有武士和這個男子。
門開了，田中太郎左衛門進來。雨滴在他衣服上如露珠發光。
「很累吧？西也回來了嗎？」
武士從床鋪起身，盤腿而坐。雖然同是召出眾的身分，但是他對年長的田中仍然尊
敬三分。
「他仍在雨中的街上逛。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所以先回來了。」
無法宣洩似地說完後，從腰間拔出刀來，用布擦拭濕的後鞘。在墨西哥也一樣，走
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而來到這西班牙更讓人心煩。尾隨的好奇者稀奇似地摸摸衣服或
刀子，說些什麼話，其中也有要錢的小孩。可笑的是連日本人丟在路上的擤鼻涕紙，連
大人都搶著撿。剛開始對這情形發笑的日本人，對逐漸不客氣的視線和詢問也開始敬謝
不敏。
「貝拉斯可的討論結束了吧？！」
田中脫下被雨淋濕的皮鞋，自言自語地細聲說。那雙皮鞋是在西比利亞，武士、西
和隨從都一起買的。
「還沒結束喲！」
「有了爭執？」
武士點點頭。田中也同樣在床鋪上盤腿而坐。
「長谷倉，如果在這次討論會上貝拉斯可失敗的話……我們就這麼厚著臉皮回日本
？」
武士眨眨眼，沉默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貝拉斯可說，進謁國王，以及呈獻書
函都取決於今天討論會的成功與否。貝拉斯可為了出席討論會，今早撘馬車出去後，三
人心裏仍然不落實，彷彿也了解西在雨中徘徊的原因。
「這樣子行嗎？就這樣子……」
田中以強烈的眼光注視著武士。
「我可不願意。在親族面前毫無面子，在長久以來希望取回舊領地的親戚面前抬不
起頭來。」
武士的想法也一樣。他望著流在窗上的雨。
「長谷倉！」田中很苦惱似地細聲說。「和西一樣，我也想成為天主教徒。我討厭
天主教，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我這麼想，打仗時，為了欺敵也有向敵人低頭
叩頭的時候，不過內心可不屈服。昨夜我也對自己這麼說。」
「松木忠作……」
「現在如果相信松木所說的話，怎麼辦？松木說過為了斬斷召出眾想要回舊領地的
念頭，評定所才把我們送上這旅途，我並不這麼認為。在這次旅途之間，我所依賴的是
和白石先生的約定。我想松木是受到和白石先生唱反調的重臣的影響……喂！長谷倉，
你怎麼想呢？」
「皈依天主教……雖說是為了方便起見……總覺得背叛長谷倉家和祖先……」
「在這一點上我也一樣，我並不想放棄祖先所信仰的宗教。不過，不是從內心放棄
；而且，要不回繼承祖先的土地，不是更大的不孝嗎？」
武士苦撐即將崩潰的心。雨聲突然讓他想起谷戶的梅雨；朝朝日日都被關在家裏、
家中瀰漫著種種臭味、丟入圍爐的枯枝燻得小孩咳嗽的谷戶的梅雨。土因雨而崩塌……
「長谷倉，好好考慮吧！」
武士望著掛在壁上的男子像。在渡過廣闊的大海的日子，在船中，商人們每天聽貝
拉斯可說這個男子的故事。貝拉斯可說他背負人的罪業而死。貝拉斯可微笑著說明像戰
敗的城主為了挽救家臣的生命而自決，為了向神祈求寬恕背叛神的人，他死了。那麼，
這個男子也像其他人攜手背叛神嗎？不！不是的，他沒犯過任何過錯，從未背叛過神。
不僅如此，他代替大家去死。
商人們儘管不相信這荒唐無稽的故事，卻點點頭。這樣的男子對他們而言，有如代
替鐵槌的路旁的石頭，一用完就丟掉。向這個男的合掌，如果有助於與南蠻人的貿易，
那麼先做出拜拜的樣子，之後再捨棄就行了。商人們的本意是這樣子。
（我……）武士眨眨眼睛。（和那些商人那裏不同呢？）
武士心想：又醜又瘦的男子，毫無威嚴也不英俊，只是看來寒傖，純粹讓人利用之
後就拋棄的那個男子，出生在陌生的土地，早就死去的男子和自己毫無關係。
※※※
「我不否定洗禮的事實。」威連提神父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對反駁貝拉斯可
也覺很難過似地大大聳聳肩。「可是，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正從內心裏企求。」
「這是什麼意思呢？」剛才那位主教問。
「我已經說過，迫害一開始，日本的信徒有一半像霧一樣消失，等到迫害嚴重時，
那剩下的一半也若無其事地放棄了天主教的教義。比起接受洗禮，如何繼續維持信仰更
重要；而且，比起製造在迫害中的暫時的信徒……」
「各位可敬的主教，」儘管威連提神父的話還沒說完，貝拉斯可似乎已忍耐不住，
插嘴說。「對現在威連提神父侮辱的話，為了三十八個日本人和充滿喜悅而想更改信仰
的使者的名譽，我要抗辯。剛才的話對神職人員而言是可悲的。為什麼呢？因為連從他
的手受洗的許多日本人信徒也侮辱了。」
「我沒有侮辱他們，只是說明事實而已……」
「縱使你的話是事實，」貝拉斯可大叫。「你似乎忘了，洗禮的聖事是超乎人的意
志、是神給予的恩寵。是的，如果他們的受洗萬一含有那樣不純的動機，主從那天起不
會不把他們當成問題的。如果那時主對他們有益，主也決不會放棄他們。而且……」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
「而且，我現在想起聖經中主教誨約翰的話。約翰想責備利用主的名字為人們治病
的男子時，主這麼說：「反對你們的人，就是對你們有幫助的人」……」
突然，貝拉斯可一瞬間感到胸口宛如被利刃刺到的痛楚。他知道那些日本商人並不
相信自己講的道理，了解到只是為追求貿易的利益而利用洗禮。他雖然明白，卻假裝不
知。
「主教會議不是來聽有關受洗的神學。」坐在角落的主教舉手發言。「對於這次的
使節，我們必須確定他們是日本正式的使節，或者是貴族的私人使節。不過，在這之前
，我們要知道日本對天主教的迫害是暫時性的，或者可能持續長久呢？」
「在日本的迫害我認為既不是暫時的，也不是永遠的。」貝拉斯可注視著那位主教
。「現在在權力者的大城江戶及其勢力範圍，的確存在著迫害天主教的事實。伯多祿會
認為這種迫害和壓迫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我們不這麼認為。現在這位權力者討厭天主教
，但同時他並非愚蠢到漠視與馬尼拉、澳洲貿易所得利益。如果西班牙能給他在馬尼拉
和澳門之上的利益，迫害的情況會緩和下來，這是他的本意，也是我們的看法。我也說
過好多次了，我的看法是：藉著給予這位權力者利益，縱使對我們傳教的自由多少有所
限制，但仍可以讓他承認的。迫害既不是暫時的，也不是永遠的，可以藉著我們的力量
使它停止。」
「我想聽聽威連提神父的意見。」
發言的主教對貝拉斯可的話點點頭之後，才催促雙手交叉、低著頭的威連提神父。
「迫害會繼續的！」神父又咳嗽，以含痰的聲音、憂鬱的語調回答。「現在只是部
分地區的禁教，將會擴大到日本全國吧！如果是十五年前還會有一些希望，那是因為貝
拉斯可神父口中所說的權力者還有強敵豐臣秀吉的存在。可是，強敵豐臣家逐漸失去力
量，孤立在大阪城，不久之後將會被消滅。那麼，能夠與這位權力者相對抗的貴族，在
日本找不到一人。他的確希望獲得貿易上的利益，不過也開始認為和新教徒接近比較好
。因為，新教徒和他約定只從事貿易而不傳教。」
「那麼就這樣子，」貝拉斯可大聲說。「把日本交給新教徒嗎？這會影響到西班牙
進出東洋……」
討論持續一段長時間，外邊早已被黑暗籠罩。主教們疲憊已極，有的打哈欠，有的
聳聳肩。貝拉斯可也覺得全身疲倦。他閉上眼睛，心裏細聲念著基督斷氣時所說的最後
一句話。（主啊！一切委之於你。我做了一切，其餘就請你決定。）
※※※
走下老舊修道院特有的潮濕、發霉的樓梯時，耳中傳入荒腔走調的沙啞聲音。「田
神啊！歡迎您來。請坐，請用餐！」武士一聽就知道，那是在藩主的領地插秧時，女性
們邊插秧邊哼著的歌。在跳舞地方，武士聽了一會差勁的歌聲，斜靠在灰色牆壁上的男
子慌忙停止唱歌，低著頭回自己的房間。那是西九助的隨從。
走廊深處傳來發怒的聲音。與藏叱責一助和大助。
「誰都想回去！就連家形（譯註：對身分高的人的尊稱，這裏具體指武士）也希望
早一天完成任務……這麼任性！」
之後，傳出巴掌聲和邊哭邊辯解的聲音。
武士站在昏暗中，眨眨眼聽著他們的對話。一定是一助和大助抱怨想回谷戶的話被
與藏聽到。武士深深了解想回去的一助和大助的心情，以及非斥責他們不可的與藏的心
情，感到心疼。
（還固執什麼？）他感覺耳中聽到另一種聲音。（只因為你一個人任性，使得隨從
們回谷戶都得延遲。為了任務、為了那些人，表面上成為天主教徒不也無妨！）
「這麼任性！」
又傳出宛如拍打濕毛巾似的打耳光的聲音。（夠了！夠了！我很疲倦了！）武士對
自己說，任性不是一助或大助，而是自己。
他小聲地說。三個灰色影子轉向這邊，惶恐似地低下頭。「不要再罵了！一助和大
助想回家也是常情。即使是我，心情也一樣。這陣子，老是夢見谷戶……與藏，我和田
中、西都決定皈依天主教。」
他說完時，三個影子都震顫。
「因為這樣，為了在這個國家完成任務……為了讓你們回到谷戶……都會有幫助。
」
與藏抬頭看主人的臉一陣子，像是安慰主人似的。
「我也皈依……」他的聲音很小，若有似無。
※※※
貝拉斯可在主教們於另室作出結論之前，坐在小休息室的硬木板椅上，（主啊！一
切委之於你！）繼續小聲祈禱。
（主啊！一切委之於你。如果主不把日本從廣大的世界捨棄的話，而且也願意為日
本背負十字架的話，主啊！一切委之於你！）
（日本，小聰明的日本、狡猾的日本、圓滑的日本。一切如威連提神父所說的，在
那個國家毫無追求永遠與超越人的東西的。不錯，在那個國家沒有人聽你的話。確實如
此，裝作同意點點頭，其實心裏想著別的事的日本。他們就像，即使把尾巴切斷，結果
仍恢復原狀的蜥蜴。我有時憎恨蜥蜴般的島國；不僅如此，由於是那樣的國家，才激起
想征服它的鬥志。日本，正因為是以一般的方法解決不了的國家，我才想和它決鬥。）
休息室的門發出咿啞聲。被雨淋濕、手拿著寬幅的堂兄唐．路易斯出現。他用手指
玩弄著帽緣，憐憫似地看著堂弟。
「主教們剛剛走了。」
「勝算如何呢？」
貝拉斯可移開遮在臉上的手，疲倦已極似地吐口氣。
「不知道。薛洛主教們大力反對，撒爾巴奇魯拉主教說即使他們不是日本正式的使
節也應該以禮相待。」
「要上奏陛下請准謁見嗎？」
路易斯聳聳肩，意思是一切都不明白。
「總之，如果想打贏這一仗必需有什麼可以打動主教們的心的東西。」
「如果日本人受洗，主教們會動心嗎？」
「不知道。不過，該做的就做。我們會幫你的忙。」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在面向祭壇、坐在最前排的田中太郎左衛門和武士及西九助背後，並列著與主人一
起受洗的隨從。而祭壇的左右排列著受洗者代父的貝拉斯可的伯父和堂兄們，以及穿著
褐色修道服、腰上纏著帶子的修士，由於一般信徒也可以入場，因此連入口附近的座位
都坐滿了人；不過，大半是貝拉斯可家族和他們請來的客人。
田中閉上眼睛。西臉朝向祭壇上如飛蛾般躍動的眾多燭台的火焰。背後偶爾傳出與
藏等隨從的擤鼻涕或咳嗽聲，武士對他們每一個人現在以什麼心情坐在這裏感到不可思
議。
武士自己也覺得恍如夢中。在谷戶讓細雪飄在臉上和準備過冬的百姓們劈柴的自己
、在圍爐旁對叔父長長牢騷點頭的自己，這些都宛如遙遠往事。那時候，絕未想過自己
會來到這麼遙遠的異國，會在這樣的天主教教會、在南蠻人圍繞下受洗。叔父和妻里久
如果目睹這幅光景，會有怎麼樣的衝擊呢？甚至於連表情都無法想像。
在朱色衣服上穿白色上衣的少年手持蠟燭出現了。接著聖．方濟各教會的主教在貝
拉斯可和某一位主教的陪同下，跪在祭壇前面。日本人在代父們的暗示下，依事先教導
的雙膝跪在舊而有裂紋的大理石地板上。
根本不懂的拉丁語祈禱持續了好久。武士直視祭壇背後的大十字架，與被釘在那裏
的削瘦男子相對。
（我呀……沒有拜你的意思。）武士眨眨眼睛，抱歉似地嘟嚷。
（我也不知道南蠻人為何敬拜你。聽說你是背負著人的罪而死的；但是，我並不認
為我們的生活因此而舒服。我很清楚谷戶的百姓們過著淒慘的日子。你的死，並無任何
改變。）
武士想起谷戶的冬季，風吹過每一戶人家——擁擠得像家畜棚子的家。想起飢餓時
吃盡所有能吃的東西、為找尋食物而棄村的百姓故事。貝拉斯可說這個可憐的男人拯救
了人類；可是，所謂拯救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
這幾天，從早到晚貝拉斯可教武士們洗禮儀式的準備。每次，貝拉斯可都說天主教
的教義和這個乾瘦男子的生涯。對日本人而言是關係稀薄、無實感的故事。許多人打呵
欠，也有人低著頭打盹。貝拉斯可一發現有人打盹，臉上馬上閃過怒意；但是，他為了
壓抑它，勉強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
對於貝拉斯可所說的耶穌的生涯，武士也覺得奇怪。他的母親並未接觸過男人，在
馬廄生了這個男的，之後，悄悄地變成木匠的妻子。可是，耶穌一出生就被認定是拯救
人民和國家的王，依天的聲音拋棄故鄉，在名叫約翰的先知那裏修行。耶穌最後回到故
鄉，有許多弟子，讓許多人見識到他神奇的力量，教他們生活之道。他由於名氣太大，
遭受到寺院和僧侶的憎恨，蒙受種種艱難，雖然無罪也被處極刑。耶穌認為那是天決定
的道路，接受這苦難而未加抵抗。三天後，在墓中復活升天。
武士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奇怪的事，如貝拉斯可的男子也相信呢？不只是貝拉斯可，
所有南蠻人都認為是真實的，武士也無法理解。而且，對於在日本也有遵從這麼討厭的
天主教教義的人，也感到不可思議。
「人很難脫離罪案，我想各位也深深了解。不過，這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而獲救，與
被這位稱為耶穌的拯救。憎恨耶穌的耶路撒冷寺院的僧侶們過份相信依自己的力量可以
獲救。但是，天主教認為因為有耶穌的力量，才能到達真正的淨土。為什麼呢？因為耶
穌背負了我們難於拯救的罪業，而且接受了萬般艱苦。」
武士茫茫然地聽著貝拉斯可的話，偷瞄閉上眼睛的田中和西。（一切都為了任務！
）田中的聲音在武士耳中響起。死後復活——這種事當然不能相信。
「各位害怕死亡，怨嘆世事無常。日本的僧侶說死後輪迴，談永劫流轉。但是，在
天主教也說我今和耶穌一樣在高遠的淨土復活，這都是靠著耶穌的力量才能做到。耶穌
強而有力堅定地告訴我們具有從罪惡的泥沼中爬出的力量和從死亡中解脫的力量。因此
，耶穌真正是率領我們的王。」
貝拉斯可講到這裏突然降低聲音，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而輕輕地細細地說。
「各位是認為永劫流轉的輪迴好而活在這世上，或者希望在充滿大幸福的天國復活
？或者相信如日本僧侶所說的「善本修習」才是拯救之道呢？還是了解到自己能力的不
足而依靠耶穌的慈悲呢？何者是賢明之道，何者是愚蠢之路，只要想一想，答案是很清
楚的。」
可是，為什麼天會給耶穌如貝拉斯可所說的玄妙、不可思議的力量？貝拉斯可說，
那是耶穌出生之前的口傳，而這口傳是神的話。
（是為了任務！）武士對自己說。（一切都為了任務！）
使者眾三人的代父從並列於兩側的人群當中站起來，以身體的動作指示田中和武士
和西前進到祭壇旁邊。握著水盤的貝拉斯可和手拿著銀水壺的司祭向主教兩側靠近。
主教蠕動營養充分、血色良好的嘴唇，以田中、武士和西不懂的拉丁語不知問些什
麼。貝拉斯可很快地將它譯成日語，細聲要三人回答「我相信」。
「你相信主耶穌基督嗎？」
「我相信。」
「你相信主耶穌基督的復活與無終的生命嗎？」
「我相信。」
每次貝拉斯可一催促，田中、武士和西異口同聲如愚蠢的鸚鵡般重複著「我相信」
時，武士心中湧現後悔之念。即使對自己說不是從內心相信，是為了任務；然而，
在現在的瞬間，產生有如背叛父親、叔父和里久的悲哀情緒伴隨著苦澀的感情，有如女
性不得已和既不喜歡也不信任的男子同睡的厭惡感。
三個人的頭歪向側邊，主教從司祭手中接過銀的水壺，倒水在各人額上。水從額頭
沿著武士的眼睛和鼻子流下，把貝拉斯可手中的水盤也沾濕了。這就是洗禮。對武士們
而言只是形式；對教會來說卻是無可撼動的聖事。
我們敬愛的神耶穌你的愛降臨我們身上願愛的火焰燃燒這一瞬間，從聖堂入口附近
傳來小小的喧嚷聲，那是出席者為祝福日本的使者眾俯伏在神的榮光之前開始齊聲唱祈
禱詞。主教讓田中、武士和西手持火焰搖晃的蠟燭，代父的貝拉斯可的親戚跟在左右，
回到座位上。那時，武士看到身旁的貝拉斯可浮現出慣有的微笑，望著祈禱的出席者和
日本使者。
（只是形式而已！）武士雙手合掌難過地對自己說。（我不是打從內心相信的，很
快就會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今天的事……）
隨從們也隨主人之後把額頭伸向水盤之上。
大家站起來，田中、武士和西也站起來；大家跪下，田中、武士和西也跪下。洗禮
儀式進行到彌撒，主教在祭壇上張開雙手讀福音，在麵包和聖杯之前鞠躬。這是麵包化
為基督的肉體、葡萄酒化為基督的血的儀式，在對聖事的意義和內容都不了解的三人看
來，只是不可思議的奇妙動作罷了！
跪在三人旁邊的貝拉斯可小聲地告訴他們：「麵包是主的身體。跟著我向主教捧著
的麵包和聖杯行禮！」
聖堂被深深的寂靜包圍，主教雙手捧著又白又小而且薄薄的麵包，口中不知祈禱什
麼。修士和信徒也跪下深深低頭。武士們對那些動作的意義都不了解，只知道現在對自
己而言，是嚴肅的瞬間到來。
（只是形式！）武士沒祈禱，又再對自己說。（我根本不想拜那悲慘的男子！）
鈴響！寂靜中，主教又放下麵包，雙手把純金的聖杯高舉頭上。那是葡萄酒化為基
督血的瞬間。
（只是形式！）武士跟著大家低頭，又重複說。（我什麼也不信。）
武士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會對著這乾瘦、兩手被釘的男子生氣呢？如果真
的只是形式，就沒必要像這樣子在心中重複說相同的話；而且，也應該不會湧起如胃液
般苦澀的情緒，也應該不會有如背叛父親、叔父和里久的悲哀心情。
武士眨眨眼睛，不讓貝拉斯可和代父們發覺，偷偷地搖搖頭。搖頭，是想把心中的
固執趕走。他好多次想讓自己同意：很快就會忘記他，不用擔心。
長長的洗禮儀式結束了。主教、貝拉斯可和代父的貝拉斯可伯父，伸出雙手握住三
個使者眾的手，那姿勢有如向所有參加者誇耀似的，握著手久久不放開。日本人走向出
口，從周圍的座位上有幾束花丟過來。貝拉斯可翻譯大家的祝賀詞。
「祈求你們的國家——日本成為神的國度！」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從受洗日開始，馬德里的石板坡路每天又被霧雨沾濕。霧雨中，三個使者眾在貝拉
斯可帶領下坐馬車去訪問有力人士和貴族。馬車中，貝拉斯可一再重複說明他們的援助
是多麼重要。
儘管心裏知道這是任務，可是在有力人士面前低頭、說著長長的謝辭，對在谷戶長
大的武士而言是痛苦的。特別是被招待午餐或晚餐時，三個人常在語言不通當中，擔心
失禮而一直緊張。
對訪問的痛苦和餐桌上的緊張還可以忍受，最受不了的是所訪問的有力人士或神職
人員對日本無知的問題。知道他們把日本人想成和墨西哥的印第安人一樣時，武士們感
到屈辱。
「對離開佛的迷信和邪神而相信我們的主的日本人的來訪，感到很高興。」
神職人員以似乎是輕視的態度說，武士感到類似富者對貧者施恩惠的驕傲。對於父
親、叔父以及里久信奉的佛，受到這般輕蔑當然不愉快。（我不是天主教徒！）武士眨
眨眼。（這些人崇拜的基督，今後我不再拜祂。）
可是，一旦在眾人面前受過洗，日本人就得出席每天早上在宿舍的修道院舉行的彌
撒。寒冷的早晨，天未大白，鐘聲響起，大家和修士們一樣手持燭台在長廊下排成一列
進入聖堂。在只有燭火照亮四周的祭壇上，那個乾瘦男子張開雙手。司祭小聲地唱拉丁
語的彌撒經文，最後把麵包和聖杯高舉頭上。每次，武士都想到谷戶，想到谷戶山上祭
掃父親和族人墓地時的自己。（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本意！）武士對自己說。
「你對自己成為天主教徒不覺得難過嗎？」彌撒之後武士悄悄地問西九助。
西毫不顧慮地笑了，回答：「彌撒，還有彌撒時唱的歌，以及風琴，一切都很稀奇
。聽那歌曲或風琴的曲子，有時還會陶醉呢！我現在才深深了解到要了解西洋，不能避
開天主教的道理。」
「那麼，你想拜那個男的嗎？」武士這時對不像自己那樣有異樣感的西的年輕和好
奇心感到羨慕。
「沒有拜的意思。不過……並不討厭彌撒。那是日本的神社或寺中沒有的。」
貝拉斯可似乎很得意，因為主教們對日本人受洗開始有了好感，把使者眾以正式的
使節相待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強烈。其結果，王室也會傳達正式謁見的日期吧！然後，使
者眾帶來的藩主的親筆函也會被接受，日本的要求也會被公平地考慮吧！貝拉斯可如此
告訴武士們。
這麼一來，不久就可以回國。想到這裏，武士們心中充塞著有如漫長冬季過後，谷
戶的百姓們期待春天融雪時候到來般的喜悅。
「各位的受洗有了回報。」貝拉斯可臉頰上浮現出慣有的微笑。「主對於通過教會
之門的人一定會給予某種東西。」
※※※
馬德里的教會知道從地的盡頭來到這國家的日本人改信天主教時，一舉捨棄了頑固
的偏見。我們每天訪問職位高的神職人員，接受他們的賀詞。現在，一切都好轉。
主教會議的結論幾天之內就要公布，在伯父與堂兄的感覺中，幾乎所有的主教都傾
向承認使者們是日本正式的使節，應給予適當的對待；要求謁見國王也是「應該的」的
意見。對這件事，威連提神父以及他背後的伯多祿會不知為什麼都沉默著。這種令人不
悅的沉默不知是否該以他們承認失敗的象徵看待？
「他們輸了。而且我也輸給你了！」伯父好高興。「雖然阻礙越大越奮戰到底是我
們這一族的特徵，不過，你身上的這種血液特別強。我也有過你要是當政治家就好了的
想法。」
他抱住我的肩膀，我的心情也就鬆懈下來。
「在主的弟子當中，被稱為雷的雅各伯或許和我相似。個性強烈也受到主喜歡的那
個雅各伯……」
今天，在堂兄家商討主教會議的裁決後，我沒坐馬車，徒步回到宿舍的修道院。走
在修道院附近的雨後的石板斜坡路上，仰望雨雲飄逝。斜坡路旁幾個馬車伕坐在酒樽上
不知談些什麼，此外，沒有人影。我為了感謝主，照平常的習慣正想玩玩口袋裏的念珠
。
就是那時候，我彷彿聽到有笑聲傳出，因什麼事而忍不住的女人笑聲。回過頭來看
，馬車伕們已不見，斜坡路上杳無人影。
瞬間，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有如雪崩滑落的空虛感。自己所做的事一切徒勞，
一切的企圖變成無意義，信仰其實是為了自我滿足，感覺就在眼前被揭穿了。這時，我
又聽到笑聲，比上一次更大聲的哄笑。
我動不了！凝視著灰雪流過的天空。從中，我感受到從未見過的東西，那是自己的
墮落！
我認為自己未受到主的疼愛，但也沒被主所棄。（請讓我免於誘惑）我祈禱。（即
使臨終時……）
田神歡迎您來請坐…………田中、武士和西都坐在椅子上，傾聽一個隨從唱的歌。
從啟程的那天起，隨從們未曾出現過這麼高興的臉色，到今天為止他們的臉上常露出疲
倦和絕望；但是，現在他們的臉上充滿著喜悅。因為今天早上，坐馬車往宗教法庭時，
貝拉斯可很有信心地對大家說：很快就可以完成任務，剩下的就只有回國了。
「在我的土地上，現在正舉行消災祈福的拜拜呢！」
田中平常苦喪的臉不見了，對西露出笑容。
「叫「塗墨」耶！值厄年的人在臉上塗墨，據說因此災厄會消失。」
「我們的村子也有類似的活動。」西也點點頭。「年輕人把稻草繩燒成灰和雪攪拌
，到各戶人家，不管是誰就往臉上塗抹，出嫁之前的女孩到處躲避。這活動一結束，大
家互道「今年豐收」，開懷暢飲。」
「大概是明年的這時候回日本吧？！」田中屈指計算，歪著頭。「大概是祛災厄祭
的時候吧？！如貝拉斯可所說，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的話。」
「一切都會順利吧？！」西把身體轉向武士。「一旦有希望可以回國，奇妙的是要
離開這國家反而覺得惋惜。老實說，我想留在這裏，學他們的語言，見識、學習各色各
樣的東西之後才回去。」
「年輕真令人羨慕呀！」武士笑了。「田中和我希望早一天回故鄉，嘗嘗米和味噌
；最近，夢中常夢見自己已回家的那樣子。」
※※※
在宗教法庭大廳，貝拉斯可和威連提神父的位置與上次相同。穿著黑色衣服的主教
們和他們相對並坐著，表情跟那天一樣嚴肅。接著鈴響，審議開始。
中央的主教站起來，手持象牙色的紙，讀主教會議的結論。
「我們先前對伯多祿會東洋巡察師羅培．德．威連提神父與保祿會弗萊．路易斯．
貝拉斯可神父的報告檢討的結果，一月三十日，在馬德里主教會議的權限之下，對當事
者及國王陛下宗教審議會提出如下的回答：主教會議承認弗萊．路易斯．貝拉斯可神父
的提案，承認日本使者是正式的日本使節，給他們相對的待遇、支付旅費，願意盡所有
方法保證他們歸國的安全。更呈請國王陛下接見這些日本使節，也請求充分考慮信函的
內容。」
主教以口吃、不順暢的語調唸完決議書。威連提神父跟上次一樣低著頭，偶爾咳嗽
；不知為什麼，他看來茫茫然，宛如在聽著與自己無關的內容。而貝拉斯可可能的話，
想回過頭來看，因為伯父和堂兄及其他族人在背後的旁聽席上聽著。
（主啊！我感謝你。）他握緊放在膝上的手。（你所做的都像這樣的好事。你仍然
需要我。）很奇怪的並未感到強烈的喜悅，代之而起的是如漣漪濡濕海岸般緩緩地沾濕
心底的心情，他甚至於覺得這結論彷彿早就決定，而且自己也事先就知道的。
「在各位主教重新承認以上的裁定之前，想問問貝拉斯可神父以及威連提神父對這
裁定有無異議。」
主教捲著象牙色的紙俯視他們二人。這是慣例，也是形式。在宗教法庭唸完裁定文
或判決文之後，通常不會有異議提出。貝拉斯可搖搖頭，威連提神父……威連提神父從
椅子緩緩站起來。主教們以訝異的眼光看神父從他舊修道服拿出一張摺疊的紙。手放在
嘴乾咳一聲，威連提神父憂心地開口說：「在謹接受主教會議的裁定之前，這裏有一封
從澳門的伯多祿會的德．比貝洛神父寄到馬德里伯多祿會本部的緊急書信，請過目！」
主教接過摺疊的紙，在桌上打開。主教默讀那封信。威連提神父又坐回椅子上，跟
剛才一樣低著頭閉上眼睛。
中央的主教把那封信傳給鄰席的主教，等他看完之後小聲地協商對策。
「我希望這封信能在各位主教面前朗讀。」中央的主教環顧左右。「我認為這封信
具有這樣的意義。」
他又再站起來，以口吃、不順暢的語調緩緩地開始讀。
「日本有了兩個新的情勢變化。一是我們的敵人英國人經常一再對日本的皇帝中傷
我國；皇帝相信該中傷，目前公告承認與英國的通商，準備和呂宋、澳門斷絕貿易關係
，准許在日本的西南平戶建立商館。另一個變化是到目前為止，在傳教上比較寬大的東
北貴族中，先以個人名義派遣通商使節到墨西哥的有力領主也已開始迫害。我們在當地
根據接到的報告已有少數人殉教，聽說這是該貴族為了消除他與我國勾結、有反叛日本
皇帝之意的謠言。」
貝拉斯可聽到笑聲。那是幾天前，在那雨後的斜坡路上，經過幾個馬車伕坐在樽上
聊天時，突然，不知哪裏傳出的像是女性咽噎的笑聲。那笑聲穿過灰雪飄過的天空。現
在，那笑聲在耳中響起。
田神歡迎您來請坐…………隨從們的笑聲突然停止。
悽慘的貝拉斯可宛如被雨淋濕的落湯雞站在門口，在日本人的視線中。
「貝拉斯可先生！」
西高興地從椅子站起來。
「大家都在等您帶好消息回來。」
然後指著自己剛才坐的椅子。
貝拉斯可露出常見的微笑。但是，那微笑看來有點悲傷。
「各位使者眾，」他以無力的聲音回答。「有一件事非向各位報告不可……」
武士凝視貝拉斯可。為了驅除心中浮現的不祥預感，他把臉轉向恭敬地盤腿而坐在
地板上的隨從。所有的人都感覺到有事情發生，怯怯地仰望貝拉斯可。
「貝拉斯可先生，怎麼樣了？」
武士的聲音顫抖。然後，做出制止西的姿勢，跟在轉過身的貝拉斯可後面。田中也
站起來。三人默默地走在柔弱的冬陽照射的午後走廊，進入貝拉斯可的房間。緊閉的那
扇門，之後就一直沒打開。再也沒有笑聲和歌聲從隨從們的房間傳出。
那一夜，修道院很早就熄燈，日本人住的建築物被闇黑塗抹，宛如死亡般寂靜。到
了十一時，男夜警如往常披著大衣篷、一隻手上拿著鐵製煤油提燈、腰上掛著許多鑰匙
，在結凍的石板斜坡路上發出木鞋的聲音，緩緩而去。男的走到街角，想起什麼似地對
睡熟中的家家戶戶大叫……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桌上燭火搖曳。搖曳的火焰在憔悴已極的貝拉斯可臉上照射出陰影。平常充滿自信
的表情完全消失，換上被擊垮的委靡表情。
「希望落空了！」貝拉斯可茫然地說。
三個使者眾無力地望著宛如臨終搏翅的蠟燭火焰。火焰就像力氣使盡、生命即將終
結的蛾拚命掙扎。
「除了回日本之外，沒有辦法。」
剛才隨從們唱的插秧歌從某處細微地傳入武士耳中。隨從們沉醉在回鄉的喜悅中，
唱著那首歌。可以回谷戶。但是，現在跟剛才的情況完全不同，日本已開始禁天主教。
開始禁教意味著放棄與墨西哥的通商，被託付的任務和旅程一切都變成虛幻、無意
義。
漫長的旅程、廣闊的大海、酷熱的墨西哥平原、如白色圓盤的太陽、除了龍舌蘭和
仙人掌之外別無茂盛植物的荒野、有風吹拂的市鎮，每一幅景物一一浮現、掠過眼簾、
消逝。耳中傳來如大鼓的聲音，以相同的調子，重複著同樣的節奏——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西九助嗚咽。懊惱與悔恨充塞胸中的這個年輕人肩膀顫抖著。
「一切希望都化為泡影了？」田中太郎左衛門茫茫然地說。
貝拉斯可沒有回答。這個南蠻人也跟自己的痛苦戰鬥。
「那封信上寫的是真的嗎？」
「我想是事實，無論什麼神父都不會寄假的消息來。」
「會不會聽錯了呢？」
「這一點我也考慮過，可是在距離日本這麼遙遠的馬德里無法確定事情的真假。或
者教宗所在的羅馬會有不同的訊息……」
「即使是羅馬、即使是地的盡頭，我都去。」
田中一口氣說完這句話。貝拉斯可的手從臉上拿開。
「去羅馬……」
「我不知道長谷倉和西的想法，不過我……我不能兩手空空地回日本。如果要回去
，我就和松木一起搭乘從墨西哥歸國的船了！」田中的聲音有如呻吟。「能夠忍耐到西
班牙也只是為了完成任務的一個念頭。我不能兩手空空回日本，即使是天之涯、地之角
我也要去。」
武士也受到衝擊。這個男子想要回舊領地的願望是多麼強烈，也知道自己是集親戚
族人的期待於一身而接受任務的。然而，那個願望、一族人的期待，似乎現在才知道是
那麼的強烈。田中說即使天之涯、地之角也要去；可是，如果到了天之涯、地之角，事
情也無法達成要怎麼辦？突然，不祥的預感如大鳥掠過山谷掠過心頭，如果事情不成，
為了向親戚族人道歉，這個男的所能做的事只有一件，田中率直的個性不會考慮到其他
。自決，為自己的無力謝罪——切腹。武士凝視著田中的側臉，匆促想驅除陰鬱的念頭
。
「長谷倉先生怎麼樣呢？」
「田中先生如果去的話……」武士回答。「我也跟著去。」
貝拉斯可這時第一次浮現出微弱的微笑。
「我覺得很奇怪，在出發旅行之前和旅途中，我覺得自己是和各位走在不同的路上
。說實話，我常覺得自己堅強，可是今夜，不知為什麼第一次感覺到和各位之間有一條
線連接著。今後各位和我將被同樣的雨淋、同樣的風吹，並肩走同樣的路。我有這種感
覺。」
蠟燭的火焰搖曳，報告一日結束的鐘聲響了。武士閉上眼睛，心想怎麼向什麼都還
不知情的隨從們說呢？告訴他們非繼續旅行不可嗎？與藏還好，其他二人低著頭哭喪著
臉，他覺得受不了。懷念的谷戶風景、圍爐的臭味、妻和小孩的臉，一切如退潮般遠逝
。
（可是，明天非說不可。今夜什麼都不要想，睡覺吧！我已累了！）
那一夜，武士又夢見谷戶，夢見兩隻天鵝在冬天陰暗的空中飛翔。兩隻天鵝乘著氣
流，悠哉地迴旋，緩緩往沼澤而去。與藏突然舉槍，武士來不及阻止，震耳的槍聲在枯
樹林中擴散，候鳥驟然喪失重心，描繪出黑色漩渦如小石子般往沼澤掉落。在硝煙臭味
中，武士瞪著與藏。不知為何，他有點生氣。悲慘的殺生！他剛說，又閉口。為什麼要
射殺？那隻鳥跟我們一樣，非回去遙遠的故鄉不可，竟然……※※※
日本人和我像為尋求住處而四處流浪的遊民，也像是在下雨的暗夜探訪人家燈火的
旅人。從馬德里出發之後，每夜主的話「人子無睡眠之處」常浮現我心中。
主教會議有了結論之後，我們馬上被冷落。沒有人招待，連一個訪客都沒有，甚至
於連住宿的修道院院長都寫信給主教團說，長期借部分建築物供日本人住會妨礙到其他
修道士的生活。
少數的援助者是伯父及其家族，而令人感到喜悅的是一直對我們冷淡的一位公爵竟
然幫我們。他認為不管內情如何，身為天主教徒的西班牙人反對、冷落皈依相同宗教的
日本人，為了我們，他向羅馬有力的樞機主教波爾格傑要求援助。因此，伯父不得已為
我們準備了從巴塞隆納到義大利的帆船和兩千西幣的旅費，但是附帶條件是如果日本人
的請願無法獲得羅馬教會同意時，我必須放棄一切，在西班牙或菲律賓的修道院老實過
日子。
我們從冬天的馬德里出發，經過果瓦達打哈拉的植物枯萎的高原和撒拉果沙、塞爾
貝拉，往巴塞隆納而去。
風寒，天氣冷。看到日本人默默地繼續旅程，一種摻雜著悔意與苛責的疼痛掠過胸
臆。
那未露出感情的日本人的臉反而讓人感到難過，我甚至覺得自己彷彿是那帶著人民
繼續著毫無目標的旅程的以色列偽預言家。即使到了羅馬，羅馬教宗會接受我們嗎？會
答應我們的要求嗎？我沒有信心。而且，日本人和我都在期待著一個奇蹟出現。
我們都是遭到挫折的人。有如追尋毫無目標的泉水、今天明天都在沙漠中度過的遊
民。雖然沒說出口，但是他們有著被藩主和評定所背叛的悲痛；同樣地，我也咀嚼著理
想被主捨棄的痛苦。現在，我感覺到被背叛者與被拋棄者之間互相安慰、互舐傷口的友
情總算產生了。我對這些日本人產生一種無以言喻的了解，我與使者之間有一種從未有
過的真實的連帶感。到今天為止，我的確玩弄權術，為了個人的目的想把他們拉進來，
利用他們不懂語言也不知目標的弱點。另一方面，他們有時也有狡猾的心理，想利用我
完成他們的任務。這種冷淡的心理隔閡，在我與使者之間似乎已經消失了。
然而，主耶穌真的放棄了我嗎？看著灰色逐漸擴散的天空，我咀嚼著被主、天父和
神拋棄的孤獨滋味。主耶穌在他的生涯，過的絕非充滿榮光與祝福的旅程。主在眾人的
誤解與責罵聲中，以被驅逐者在特蘭斯、約旦、經滋露、西頓的市鎮。「今天、明天、
還有下一天，」那時，主悲傷地呢喃。「都非前進不可。」從前，我對主這悲傷的話並
未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如今，在與日本人往巴塞隆納之間，我想到那時主痛苦的臉。
今天、明天、還有下一天都非前進不可。可是，日本人為什麼可以忍耐那樣的絕望
呢？
短暫的喜悅如今完全消失，他們又得繼續漫長的旅途，訪問陌生的國度。日本人對
我感到幻滅，憎恨也是常情。可是，他們絕不說出口。看到笑容從他們臉上消失，沉默
寡言，默默地跟在我後面，我是多麼自責啊！我們從巴塞隆納港搭乘小而簡陋的船。那
一天，海上下著雨、如冰。
出海的第二天，暴風雨迫使我們避難到法國的聖．特洛貝港。這個小鎮的居民對第
一次看到的日本人感到驚訝，但仍熱情地把領主的公館給我們住。領主夫婦及居民們壓
抑不住充滿好意的好奇心，整天注視著日本人的一舉一動，他們摸摸使者們的衣服，看
看刀子，說它像土耳其的新月刀。西九助為了取悅大家，把一張厚紙在刀刃上，輕輕移
動，紙馬上斷成兩半，圍觀者莫不發出讚嘆聲。我們等暴風雨遠離就離開聖．特洛貝；
兩天的等待之間，一直陰鬱的日本人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有如冬陽的微笑。
可是，聖．特洛貝一從視界中消失，地中海再度出現眼前時，蹲在甲板上的日本人
臉上又現出憂鬱的表情。尤其是我看到獨自望著海的長谷倉的臉時，我了解到他繼續著
不再期待的旅程。那表情充分表現出日本人把一切歸諸命運、逆來順受的特質。
「明天的事誰都不知道。」我對他說。「如雨中出現的意外的陽光，到羅馬之後，
有誰敢說一切不會變好呢？我並未放棄希望，到最後都不放棄希望！神的想法……我們
無法推測。」
我望著水平線呢喃著。彷彿不是說給長谷倉聽，而是對自己憔悴的心說些鼓勵的話
。說實話，現在，我變得不了解神的心意。把神的教義種植在日本的意志，神到底答應
了？或者拒絕了？我掌握不了。我最後的據點是，神深奧的意旨不是凡人所能了解的。
對我們而言，看來是挫折的事，其實在神的歷史中是有意義的種子，或許是為將來
而擺的棋子。這陣子，我每天晚上祈禱，對自己這麼說。可是，光是這樣子安慰不了我
的心，精神也不充實。
（神啊！）現在，我從心底叫喊。（請告訴我，你是否希望我放棄日本？或者要堅
持到最後不要放棄呢？我想知道。）
然而，在我面前的只是沉默，在深深的闇黑之中，神沉默著。有時，聽到的是那嘲
笑聲，那像女的嘲笑聲。神是一切秩序的中心，也是一切歷史的目標。我深深了解神在
人類的歷史背後依自身的想法安排歷史。可是在神安排的歷史中，並未包括我做的事、
我的企圖、我的理想，以及日本。我是被排斥的人？是討厭鬼？
然而，現在我體驗到的絕望，主耶穌在祂的生涯中也體驗過。他在十字架上這麼叫
喊：「神啊！神啊！為什麼拋棄我？」那時，無疑的耶穌也像現在的我掌握不住神的意
旨。可是，他在斷氣之前，克服了祂的絕望，而且，對神說出像幼兒般信賴的話：「一
切委之你的手！」這件事我知道，我希望像那樣子。
「貝拉斯可先生！」突然，長谷倉對我說，打斷我的思緒。那語氣如同信徒向神父
說出心中的祕密般躊躇。「我早就想跟您說了……如果去到羅馬願望無法達成時，貝拉
斯可先生留在西班牙嗎？」
「我……我跟大家一樣回日本。現在，除了日本之外，我沒有別的國家。比起出生
的故鄉、生長的國家，日本才是我的國家。」說到「我的國家」時，我特別加強語氣。
「我和你們一起，直到最後。」
「貝拉斯可先生，你沒有考慮到嗎？萬一，在羅馬一切落空的話……」長谷倉索性
說出在心裏的話。「田中先生……會切腹自殺喲！」
然後，他的眼光移往灰色的海上，沒作聲，這句話不願說第二次。
「我是天主教徒。」我以震顫的聲音回答。「不允許自我了斷神賜與我的生命。」
「我們並非出自真心皈依天主。不過是為了任務、為了藩主，不是真心的，卻也成
了天主教徒。」
長谷倉第一次讓我看到從未有過的冷淡，那舉止好像報復我似的。
「為什麼要切腹？是因為沒有成果？」
「田中先生不這麼做就沒有面子，沒臉見親朋好友及家人。」
「面子、臉是什麼呢？各位為了這項任務，嘗盡了多少苦頭，貝拉斯可深深了解。
我以旅途的證人向白石先生和評定所說明一切吧！」
「貝拉斯可先生！」長谷倉嘆口氣。「你不了解日本人。」
長谷倉走開後，我留在甲板上，心情比海的顏色更陰鬱。田中和隨從們在甲板的角
落談話，從他身上絲毫看不出長谷倉所說的氣氛。
從聖．特洛貝出發的第二天下午，總算可以遠望到查維那王國的傑諾亞港，可以看
到白色城鎮背向在微弱曙光下的金黃色群山。在正中央，灰色的舊城塔聳立。我指著那
裏告訴使者和隨從：在這裏出生、名叫克利斯多芬．哥倫布的男子，為了尋找在東洋的
黃金之國，出海旅行，而他所找的黃金之國就是日本。
只有那一個角落，午後的明亮陽光照射，那就是傑諾亞港。我靠在甲板上，也和哥
倫布一樣想著黃金之國。對哥倫布可言，那是值得征服的神祕的東洋寶貝之國；對我而
言，那島國是有一天應該播種神的教義的寶貝之國。哥倫布探尋黃金之國，最後沒有找
到，我也未被黃金之國接納。（日本呀！是多麼傲慢的國家，只知道奪取而不知給予的
國家。）
五日之間，從義大利沿岸南下，向羅馬外港奇比特維奇亞港靠近。抵達那裏是在夜
晚，下著細雨，幾個手拿著煤油提燈的男人和四輛馬車在煙霧包圍下因雨而顯得明亮的
岸邊，很有耐心地等著我們，是波爾格傑樞機主教派來的迎接者。從他們彬彬有禮、但
沒有親切感的態度上想像得出他們困惑的程度。分配給我們的宿舍是樞機主教所有的聖
．薛維拉城，但是在那城裏，我們所受到的待遇與外國使節並不相稱。
從馬德里送來的有關我們的是什麼樣的信，給予什麼樣的指示，已經很明顯了。我
每天晚上醒過來，常思考這件事。
日本使節一行人拘謹而溫和，都是矮個子，有著曬黑的臉。田中、長谷倉、西的鼻
子短而扁平，用白布包著長髮梢。他們說那是日本騎士的象徵。三人外出時穿深紫色的
日本衣服；平常，在脖子上結個小領子、穿著修道服、戴著西班牙式的帽子。他們佩戴
的大小兩把刀子極為銳利，有點彎曲。用餐時，他們很靈活地使用兩根細棍子，喜歡摻
有洋蔥的甘藍菜湯。（傑諾亞．可斯特未亡人見聞錄）
我們遭受到跟在馬德里時一樣的疑惑眼光，反復同樣的質問、同樣的回答。這幾天
，在奇比特維奇亞審問我的是波爾格傑樞機主教的祕書可士達克特神父和唐．巴普洛、
阿拉列歐涅師。一開始我就重複好幾次和他們對立的意見。他們對在日本的傳教早就絕
望，說明不能再派遣傳教士；我提出慣有的主張，認為有希望，這希望是給日本人貿易
之利，表示無侵略之意。另一方面，他們堅持羅馬教會保持不干涉任何國家的內政的傳
統，即使是教宗也沒有權利否定西班牙國王的決定；我反駁說這是傳教的問題，教宗不
會讓現在已失去主教和教會的日本天主教徒永遠孤立。
語言不通的使者們當然無法加入我的討論，在聖．薛維拉冷淡的城中，只有從我這
裏聽事情的演變。再怎麼樂觀的話和預測都無法讓田中和長谷倉陰暗的臉變得明亮。這
也難怪，日本人已有過多次接續的失望。而發高燒、努力裝作快活的西，跟其他日本人
比起來年輕有活力、充滿好奇心的這個男子，也戰勝不了心身的疲勞。而且，我也疲倦
已極。看到他比實際年齡年輕的睡臉，覺得一切都會順利的。
在波爾格傑樞機主教的決定下來之前，還要等二、三天。第五天，我被叫到逗留在
巴利特洛的樞機主教的別墅。他是教宗皇巴爾魯斯五世的外甥，不由得緊張起來；不過
，我也開始抱著這樣的一絲希望：這個人說不定能夠理解我對日本的熱情和在日本傳教
的重要性。
別墅的書齋可以看得到修剪得整齊的庭園和水鳥悠游的水池；披著斗蓬、戴著紅色
帽子的樞機主教坐在書齋的椅子上迎接我。我故意穿著因漫長的旅途而褪色的修道服去
見他。何必感到羞恥呢？如滿是泥濘的軍服表現出戰士的浴血戰，這粗糙的衣服表現出
羅馬高位的神職人員未體驗過的在日本傳教的苦難。因此，我跪在他前面，恭敬地輕吻
他的戒指；但是，有如挑釁般抬起頭來。
「孩子啊！請站起來。」
波爾格傑樞機主教對我的態度裝作不知。一直注視著站起來的我，細聲地說，就像
講給自己聽一般。
「羅馬教宗是公平的，努力作出無偏見的判斷。我們深深了解你以及你的會在日本
傳教的困難，至少對於加諸你個人的中傷，我們並未相信。」
他把斗蓬翻過來，為了表示信賴，把渾厚的手放在我肩上。然後一直注視著我，彷
彿要看我會有何反應。
「羅馬教會多麼希望你們的努力能夠在日本開花、結果。羅馬教會最大的願望是主
的光能夠普照在你們奮戰的日本。」樞機主教說到這裏停頓下來，接著以葡萄色的眼睛
注視著我的臉。「不過，我想說，你現在要多忍耐。我想勸你要有耐心！」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間，我幾乎敗給樞機主教這聲音。他葡萄色眼睛和聲音包含著
父親對兒子的溫柔和父愛，而且，他似乎也懂得演技的效果。不過，我馬上察覺到波爾
格傑與其說是神職人員，不如說是狡猾的政治家。
「希望你能了解。」樞機主教的手放在我肩上訓諭。「羅馬教會不忍心再將你們傳
教士送到迫害的國家。如同沒有將軍明知打不贏，還將士兵送到戰場，造成無謂的傷亡
……」
「不！」我重新振作。「樞機主教啊！我認為日本並非毫無勝算的戰場。傳教如果
毫無進展，那是因為伯多祿會戰術的幼稚。」
樞機主教微微一笑，有如年紀大的老師對頑皮少年發出的苦笑。
「樞機主教，傳教士和士兵不同。士兵的死有時是無意義的；傳教士在迫害中犧牲
，是撒下人們眼見不到的種子，是表現出神的榮光的種子……」
「如你所說的，第一任教宗伯多祿在羅馬被迫害時，也因殉教在人們心中埋下看不
見的種子。」
「主也不因革責馬尼山丘的死亡感到害怕。」
「如你所說！」
樞機主教重複說了幾次如你所說。可是，突然微笑從臉上消失，露出嚴肅的表情。
「可是……我們不是活在主或使徒的時代。孩子呀！我們擁有巨大的組織，我們對
天主教國家和它的國民有責任。既然是組織，就該有它的方針；縱使在你們眼中看來它
是膽小的、不純的，但因為它，組織才得以維持。保持秩序，天主教國家的信徒才會有
信心繼續維持信仰。」
「可是在日本，雖然人數不多，但還有信徒，在迫害中為了勉強維持信仰，拋家、
棄產、隱身於礦山或山中的信徒。」我這麼回答他的同時，想起在雄勝的土地膽怯地向
我要求作告解的有如乞丐的男子的臉。我不知那個男的現在是活？是死？不過，為了那
個男的，應該說的也非向樞機主教說不可。「那些信徒現在已沒有教會，也沒有可鼓勵
他們、為他們打氣、當他們榜樣的傳教士。羅馬教會如果是保護信徒的大母親，他們難
道沒有緊握那溫柔手臂的權利嗎？現在，他們不就像聖經上寫的離開羊群的一頭小羊嗎
？」
「為了尋求一隻小羊而讓其他多頭羊暴露在危險之中……」樞機主教悲傷地說。「
牧羊人不得不放棄那隻小羊。為了保護組織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這讓我想起那個大司祭卡耶巴殺主耶穌時所說的話：「為了保護全體國民而犧牲
一個人是不得已的事。」那時卡耶巴也這麼說。」
是的，大祭司卡耶巴常以秩序和安全為重。為了維護秩序和安全，他以主耶穌為犧
牲。
對我的話，樞機主教把臉轉向旁。戴著紅帽子、以大斗蓬裹身的他，靜默了良久。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我感覺得出自己不客氣的話惹火了這位羅馬教會的權力者。不過，我毫不畏怯。這
世界過於追求秩序和安全。
「如你所說！」
最後總算把臉轉向我的樞機主教臉上並沒有怒意，透露出分不清疲勞或悲哀的氣氛
。
「孩子啊！我不想肯定大司祭卡耶巴的話。不過，主那時並沒有組織，而卡耶巴有
組織。有組織的人，經常跟卡耶巴一樣——為了保護大多數人不得不放棄一個人——是
這麼說的吧？！相信主的我們，從建立教團、擁有組織的瞬間起就轉變為大司祭卡耶巴
的立場。即使是聖伯多祿，不也是為了保護教團，而對同伴史提芬諾遭受擲石頭而死的
刑罰見死不救嗎？」
我呆立不動聽這些話，我沒想到這樣的話也出自樞機主教口中。他難過地低下頭。
「我常為這樣的事而苦惱。」細小的聲音，有如自言自語。
「這是為了組織的正義嗎？」
「是的！」
「羅馬教會經常這樣嗎？」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只要是我負責任，對於日本的信徒，除了採取卡耶巴的態
度之外別無他法。不過那時候，不要以為我心中毫不悲傷或責備，總要有人承受這種痛
苦。」
樞機主教抬起頭來，剛才還充滿信心的臉，歪曲得相當難看。我啞口無言，仍懷疑
樞機主教的心，因為我沒想到身為樞機主教會這麼坦率，老實地說出自己的痛苦。
「我知道這已經偏離了主愛的教義，因此我的方針是……或許會受到其他樞機主教
的攻擊也說不定。不過，我並沒有改變我的想法。」
「為什麼呢？偏離主愛的教義為什麼還勉強下去呢？」我內心激昂，幾乎忘了眼前
的是樞機主教。「主耶穌是為什麼而死在十字架的？樞機主教剛才說是為了組織。不過
，我認為到今天為止，羅馬教會的組織並非像國家的組織。那是超越了國界、人種的愛
的組織。」
波爾格傑樞機主教困惑地看著忤上的我。他的手緊握掛在胸前的十字架，彷彿對有
些話遲疑，之後，下定決心般開口說：「孩子啊！你以為只有愛就可以在這現實的世界
行得通嗎？」
「可是，耶穌是充滿著愛的人。」
「充滿著愛的人……因此在政治的世界被殺害了。而且可悲的是我們的組織脫離不
了政治的世界，羅馬教會也不能採取手段削弱天主教國家的力量。」
「這跟日本的傳教有何關係呢？」
「英國和荷蘭的新教徒們也以日本為目標，因此不能因傳教的問題使日本憎惡天主
教國家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我認為不要再刺激日本的權力者，靜觀一陣子對西班牙、葡
萄牙較為有利。羅馬教會不是單獨存在的，它有與新教徒的國家對立、保護天主教國家
組織的義務。」
有愛的人因為愛在政治世界中被殺害了，樞機主教有如吐出很苦的毒藥似地說出這
句話。我一直注視著他那象徵權位的紅色帽子和大斗蓬。
「孩子啊！希望你能明白。」
這是漫長旅途的終點。
「今後，我會為你和日本祈禱！」
我深深一鞠躬，走出房間，樞機主教仍坐在椅子上一直注視著窗戶。我不知那時他
想些什麼。
※※※
一群日本人如穿著破爛的乞丐從被鴿糞和風雨玷污的聖．薛維拉城出來。大夥兒如
保護剛病癒的西九助般圍在他旁邊，緩緩地走下平地。武士和田中、貝拉斯可走在前頭
，關心年輕的同事不時回過頭來，很有耐心地等待常落後的一行人。在墨西哥時，儘管
艷陽高照，大家的腳步充滿著希望和力量；然而自從希望落空之後，日本人就拖曳著腳
步。沒有人認為到羅馬城事情就會好轉。誰都了解到羅馬，或到其他任何國家，這次旅
行已變得毫無意義。可是，他們必需將這毫無目標的旅行做個終結。如果沒有結果，就
無名目回日本。長久以來，被幻影牽引而繼續的旅行，如今準備做個了結。
已是春天。種在田地四周的杏仁果開滿淺桃色花朵，一個農夫揮動著鋤頭。那個農
夫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這異樣打扮的行列。農夫以為穿著像阿拉伯人的長衣服、繫著
腰帶、把頭髮打結紮在後面的日本人來自熱帶國家。他丟下鋤頭跑回家去。
武士對白色的蘋果花、鳥兒囀鳴的景色產生不了任何感慨，也勾不起對谷戶春天的
懷念。他任由馬的移動，跟在貝拉斯可後面。仔細想想，幾次被這個男子背叛。好不容
易擁有希望，那希望又落空，然後抱著下一個幻影繼續旅行。不過，疲憊已極的心也產
生不了對這傳教士的恨意，武士甚至覺得貝拉斯可跟自己一樣是可憐的男子。
經過幾座村子，每次都被路旁的村人投以膽怯的眼光，有時也有人善意向他們打招
呼，但是日本人似乎毫無所覺，無表情地走著，有如跟在葬禮靈柩後面的行列。
傍晚，春雨下。雨停時候，他們到達德列威奇阿山丘之上。永遠的都城有點模糊，
德威雷河昏昏欲睡地彎曲，看得到遠方在淡綠色森林圍繞下的比求的山丘，褐色房屋彼
此重疊，眾多教堂的尖塔刺向天空。
馬停在山丘上，貝拉斯可宛如自己有義務般地告訴大家那是可羅西姆、那是弗魯姆
斯、羅馬諾斯；但是，這一天，日本人誰也沒點頭。
「那就是教宗住的梵諦岡！」
白色的圓形庫波拉從褐色的人家之間穿出，人像螞蟻在圓形廣場上走。日本人有如
喪家做法事，一臉低沉。
總算進入羅馬。他們走在被雨淋濕的石板路上時，小孩從後面追過來，好奇的大人
跟在小孩後面。日本人登上卡比特利歐的長長石階，消失在阿拉．奇耶里的修道院之中
。之後，緊閉的門內未再見他們的影子出現。人們議論那是從匈牙利來的使節，一陣子
之後散去。
一星期之間，羅馬在多雨的春天氣息中等待復活節。為了哀悼耶穌的死，教會以紫
色布覆蓋祭壇，熄滅蠟燭台上的火，祈求耶穌的復活。只有在聖母瑪麗亞像的四周有眾
多蠟燭的亮光閃爍。到了傍晚，許多男女聚集到蠟燭前面，唱著贖罪的祈禱文。但是，
沒有人說曾看過日本人在阿拉．奇耶里修道院。
※※※
復活節早上，微暗中，在維奇卡諾的聖．彼得廣場上，人群一群又一群聚集過來。
那是從遠處來禮拜的男性和修道士。他們聚在大聖堂之前，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什麼
。在乳白色的晨霧中，這些人忍受早晨的清寒，低聲唱祈禱文，久久不息。霧散時，廣
場上已擠滿了巡禮者和修道士；石階上，戴銀兜、穿紅色制服的年輕衛兵持槍排成一列
。
八點，第一次鐘聲響起。以這鐘聲為信號，羅馬城中所有教會的鐘樓接連響起。復
活節開始了。不久，受邀參加莊嚴彌撒的貴族豪華馬車成列到聖．彼得廣場入口。他們
從群眾之間穿過，接連消失在大聖堂之中。
九時稍前，大教堂左右的門打開了。聚在石階前的修道士和巡禮者爭先恐後衝到入
口，他們也能接受教宗的祝福。持槍的衛兵制止衝過來的群眾，要他們排隊。而聖堂外
的人要在當地跪下。
豎著大理石柱子的大聖堂已無立錐之地。戴著象徵樞機主教、有金飾帽子的高階神
職人員坐在以祭壇為中心的左右兩側椅子上，靜靜等候教宗駕臨。在昨日之前用紫色布
覆蓋的金色祭壇，今天換上眾多的銀色燭台。波爾格傑樞機主教位列神職人員的首席，
冷靜地從鴉雀無聲跪倒的群眾頭上俯視。不久，大聖堂的入口附近人群騷動。教宗通過
的正面大門現在打開了。風琴聲響起，附屬於羅馬教會的合唱團唱起復活節的「我看到
水」歌曲。
「我們的教宗！我們的教宗！」
最初從大教堂的一個角落開始的「我們的教宗」的聲音，擴散到所有的人，也感染
到聚集在廣場上的群眾，很快就變為一種聲音。
「我們的教宗！我們的教宗！」
在那瞬間，突然，巴爾魯斯五世像波浪中的船首浮現。在司祭抬的轎子上，身穿白
色教宗服裝的教宗，戴著高帽子，緩緩舉起一隻手。他對左右狂熱的群眾給予祝福的象
徵，朝人潮中的聖．彼得大教堂緩緩而進。
「我們祈禱，為我們的教宗！」
在人海的一角有一隊修士，他們的聲音整齊如合唱。沾在粗糙的修道服上的泥土，
顯示出他們為了這次復活節從遠地方而來。
「主啊！請保護他。」
教宗滿足似的把臉轉向修士們，劃祝福的十字。群眾的行列看到這光景混亂起來，
因為想靠近轎子、接受同樣祝福的人推開前排的人，便擠進來。然而，宛如在大海中漂
盪的教宗的轎子，拋下追趕過來的人群，往大聖堂而去。轎子緩緩登上石階，為了制止
蜂擁過來的觀禮者，戴著銀兜、穿著紅色制服的衛兵築成一道人牆。接著，轎子被吸入
聖．彼得大教堂的正面入口。
轎子進入大教堂的瞬間，等候的合唱聲如雪崩響遍大教堂。是對主的讚美歌。男性
雄渾的歌聲撞擊挑高的圓形天花板和廣闊的四面牆璧。
讚美主讚美主汝等讚美主當轎子通過時，跪在左右的貴族、神職人員、觀禮者為了
看教宗穿著純白服裝的手的祝福動作，如麥穗般抬起頭，又一起低下頭。前方，象徵使
徒的十二個樞機主教起立迎接靠近的轎子，幾十座銀色燭台的火焰在祭壇周圍搖曳，所
有的人等待著教宗巴爾魯斯五世莊嚴彌撒的開始。
突然，左側的人群當中有幾個人站起來。他們跳到轎子旁邊，其中一人以擠滿大聖
堂的人從未聽過的話叫喊。
這時，教宗舉起右手準備在他臉頰旁邊輕劃十字時，可是，接觸眼下並列的三個男
子迫切的眼光時，停止了手的動作。教宗注意到他們的臉像阿拉伯人，呈褐色，而且鼻
子低，頭髮在後腦打結。
這是東洋人！可是，不知道從哪個國家來的。每個人穿的下衣長達腳下，腳上戴著
像白色短襪的東西，穿著異樣的拖鞋。教宗能理解其中一人想說些什麼，但是不懂他的
話。
「我們是日本人！」田中使勁地叫著。「我們是越過大海，從日本來的使者眾。」
三個修士用力想把這些日本人從轎旁拉開，但是日本人腳釘得牢牢紋風不動。
「請……」三個人說不出話來。才剛說出這個字，三個人就壓抑不了湧上胸頭的情
緒，仰望巴爾魯斯五世的臉。三個人「告御狀」的話已衝上喉嚨，但說不出口。田中和
武士和西的眼中充滿淚水，沿著被太陽曬黑的臉頰流下。
「請……」
修士們看到自己抱住背部的這三個東洋人恭恭敬敬地鞠躬時，知道他們不是狂人，
也沒有敵意，就鬆開手。
教宗的眼光越過東洋人肩後向跪著的人求救。教宗感覺到這些男人拚命地想要要求
些什麼，他想問看看他們的願望是什麼？
夾在人群中，也感受到教宗視線的貝拉斯可沒有動作，也沒有開口。在擠滿大聖堂
的人群中，懂得日本話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知道三個男的叫些什麼的也只有一個人
，就是他。雖然如此，貝拉斯可好像被什麼用力壓著，身體動也不動，注視著轎上肥胖
而祥和的教宗。那老人穿著白色教宗服裝，舉起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指。貝拉斯可心中有
一個聲音響著。（你不了解這些日本人的悲哀，你不了解在日本奮鬥的我的悲哀。）一
種類似復仇的感情，讓他的嘴巴緊閉。
教宗知道沒有人能告訴自己這些男子的要求時，眼神有點悲傷。教宗不能因為這些
東洋人而延誤全世界所有信徒等候著的復活節儀式。不能因為一隻小羊而放棄其他眾多
的羊群。他小聲地命令抬轎者前進。
「無論如何請……」
田中和武士和西哀求地發出最後的聲音，轎子沒理會他們又繼續前進。教宗又露出
微笑，對左右的貴族和神職人員劃祝福的十字。人群一起抬起頭，一起低下頭。在祭壇
之前，波爾格傑樞機主教深深點頭，歡迎轎子。
※※※
貝拉斯可在聖．彼得大教堂陰暗的小房間等候著樞機主教。不是他來求見，而是樞
機主教通知他來的。
小房間跟這棟建築物的其他房間一樣，寂靜而孤寒。地板鋪著大理石，天花板上有
張開大翅膀的大天使蜜卡耶爾拿著茅的壁畫；但既無米開朗基羅的動人的力量，又有裂
縫。
貝拉斯可不知道樞機主教為何叫他。日本使者對教宗的無禮事件已傳遍整個羅馬，
他身為神職人員卻沒有制止，被追究責任也是理所當然。
（那時候，我怎能制止呢……）
貝拉斯可比誰都了解日本人到今天為止的辛苦，對他們從群眾中跑出、發出悲傷聲
音，他實在無法制止。他自己也想和日本人一起向教宗告御狀，想說出一切恨意。即使
毫無辯解的餘地，被波爾格傑樞機主教叱責，內心也不難過。
聽到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樞機主教帶著看來老實的年輕神父。跟上次一樣，他戴著
紅色帽子、披著大頭篷，滿臉倦容地進入小房間，往椅子上坐下。
「我知道今天您為何叫我來。」
當樞機主教伸出厚實的手，貝拉斯可彎腰自己先道歉。
「日本人的過失是我的責任。可是，了解到今天為止他們的痛苦的我……」
「我不是為責備你而叫你來的。」樞機主教打斷貝拉斯可的發言。「教宗陛下要我
了解整個事情的始末，對他們寄予深深的同情。」
貝拉斯可低著頭，默然。同情或憐憫毋需補償。使者眾和他都不是為了被憐憫、被
同情才從波濤萬里、地的盡頭的日本渡海，橫過大陸而來到這裏的。
「找你來是……」樞機主教悲哀地看著貝拉斯可。「如果你還存著一點希望，希望
你把它拋棄。」
「我早就因您上次的話而放棄了！」
貝拉斯可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含有反抗的味道。
「不！你還沒死心。」樞機主教臉上蒙上一層陰影呢喃著。「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
。」
祕書的神父聽到這句話，從手上拿著的公文夾裏抽出一張紙。
「這是羅馬教會兩天前接到的菲律賓總督寄來的信。你拿去看看。」
貝拉斯可接過一張被太陽曬成褐色的紙，眼光落在有如跳躍的文字上。樞機主教在
這之間默默地兩手摩擦著。
「不能不死心！如那封信上寫的，日本皇帝把住在日本的所有傳教士和修士驅逐出
境，今後還禁止任何傳教士登陸日本。你和日本的使者都非死心不可。」
那封信的日期是一六一四年十一月，是正式的公文。最後一行總督弗旺．德．西爾
巴的署名有如小人般跳躍。貝拉斯可閉上眼睛，表現出出奇的平靜。那時橫過他眼簾的
是馬德里的主教們裁判的光景，那是臉如禿鷹的一位主教在貝拉斯可面前唸著從澳門送
來的信的光景！
「羅馬教宗不想再冒險。勸西班牙或葡萄牙和完全拒絕天主教、迫害天主教的日本
通商，這在羅馬教會是辦不到的。在這種狀況下，日本使節的書信是毫無意義的。」
（主啊！依你的心意。）他努力想憶起那段祈禱。（如果那是神的意志，我將依從
。在神企劃的歷史並未包含我的意志。現在，我很清楚地了解這一點。）聽到笑聲，聽
到如女人的笑聲，在遠處，在遙遠的遠處。
「他們會死吧？！」
突然，從貝拉斯可的嘴唇無力地說出這句話，有如衰弱已極的病人灌入口中的藥又
流出般。
「如果知道這項通知，」貝拉斯可反覆對訝異地望著自己的樞機主教說。「他們除
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麼？」樞機主管發出充滿怒意的聲音，而非驚訝。「為什麼要這樣子？」
「他們是日本的武士。日本的武士被教導在面子受到傷害時，只有死。」
「他們完成義務了啊！而且他們不是已經成為戒自殺的天主教徒了嗎？」
貝拉斯可對樞機主教什麼都不懂的臉覺得憎恨。藉著憎恨，他想威脅對方。
「結果是羅馬教會殺了他們，使成為天主教徒的那些日本人犯了自殺的大罪。」
「你不能阻止他們嗎？」
「我……不知道。」貝拉斯可搖搖頭。「希望羅馬教會至少維持他們的面子。」
「你想要求什麼呢？」
「謁見教宗，對日本人以使節相待……」
「即使讓日本人謁見教宗，也不能答應他們的希望。這是我們已經決定的方針。」
「我不是說要接受他們的要求，只是那些使者太可憐了。起碼為了他們的名譽、面
子，讓他們謁見教宗。」
在被太陽曬成褐色的他的修道服上，接連出現淚痕。
「無論如何，也請幫忙！」
※※※
羅馬教宗引見日本使者眾的日子到了。他們在宿舍的修道院作彌撒、用過早餐之後
，要隨行的人幫忙第一次穿上從日本帶來的謁見用禮服。
樞機主教派來的馬車已經在修道院門前等候。因為是非正式的謁見，沒派衛兵保護
；不過，在裝飾著金色模樣的烏黑馬車上，有三個戴著制式帽子、穿著制服的車伕。在
修士和隨從歡送中，武士夾雜在田中和西、貝拉斯可之中乘上馬車，從窗戶看到與藏合
掌如拜神佛朝這邊看。
與藏似乎鼓勵武士不到最後不要放棄希望，也似乎在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追隨到
底。只是，現在只是形式上的謁見，對武士而言沒有任何希望。謁見不過是在漫長的旅
途劃下休止符的儀式而已。
可是，武士內心對與藏的動作想哭。在被一切拋棄、背叛，心情變得暗淡的現在，
他感覺能夠相信的只有從幼時就對自己忠心的這個男僕人而已。他眨著眼睛對與藏大大
地點頭。
馬車開始動了。在石板路上蹄聲尖銳、有規則的響起。田中、武士和西都默默地坐
著。如果是兩個月之前，能夠見到國王、謁見教宗對他們而言是有如作夢一般的光榮。
連藩主都沒見過的地方武士的他們，這是想像不到的破例的光榮。
然而，現在心中沒有任何喜悅湧現，也產生不了些許的感激。使者眾知道這次謁見
是樞機主教接受了貝拉斯可的哀求，同情他們才安排的。知道這是要讓自己死了心，有
個了結而製造的光榮場面。漫長的旅途因而結束，接著留下的是虛幻的、長長的歸途。
兩側松樹連綿。馬蹄聲更高、更響。遠遠可見以陰暗的天空為背景的聖．彼得大教
堂的圓形建築物。馬車從巴利歐涅街往波爾可街，進入教宗廳之前的廣場。
「教宗出來之後，」貝拉斯可又重複說。「右膝著地三次，把臉貼近教宗的腳。」
通過大聖堂右側鐵門時，接受穿著紅色制服持槍的衛兵敬禮。馬車一停下來，戴著
銀色假髮、穿著白色長襪的男子毫無表情地打開車門，對貝拉斯可和穿著異樣禮服的使
者眾投以微帶輕視的眼光。
登上石階，進入大理石光滑地板的走廊。黑色青銅豎像並列於單側。
在走廊深處等待著他們的兩個神父默默地引導四人進入客廳。壁上畫著弗列斯可，
在鋪有厚東西的地板上，擺有金色扶手的豪華椅子。
四個人等待鐘響。有人告訴他們鐘響時才進入謁見的房間。「我先站起來，」貝拉
斯可不厭其煩地又重複說。「田中、長谷倉、西排成一列跟隨進來。」
彷彿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田中和武士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西把舊式禮帽重新戴
好。在漫長的時間之後，總算聽到遠處鐘聲響起，門打開了。
「西，要鎮定點！」
田中小聲地對西說。帶有安慰意味的聲音，不像平常的田中。
在謁見的樞機主教會議室的兩側，並列著高階的神職人員。以貝拉斯可為先，三人
從身穿紅衣、戴紅帽的他們中間前進，感受到從左右而來的眾多視線。遠處只有一人戴
著白色帽子的教宗坐在高背椅上。
教宗的個子不高、微胖，以親切而溫柔的眼光往這邊看，毫無王者的威嚴；甚至於
讓人以為他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這邊走過來。
貝拉斯可停下腳步，右膝著地。三個日本人也想模倣他時，武士看到西有點搖晃，
慌忙扶著他的身體。直立在教宗旁邊的波爾格傑樞機主教微微彎身，向教宗說話。
「唸藩主的信函！」
貝拉斯可趕緊催促呆立的田中；田中取出信函，用兩手攤開。
「全世界的聖主，羅馬教宗保祿五世陛下：」
武士看得出田中的聲音哽塞，手顫抖。
「保祿會神父貝拉斯可來到我國，講述耶穌教義，過訪敝藩，對我述說有關天主教
的精神。因此，我第一次了解該教要旨，決定奉行天主教。……但是，目前有一件大事
，構成妨礙……尚無法完成這志願。」
田中的聲音又哽塞。每次田中聲音哽塞時，武士心中都湧現無可言喻的感情。在這
間謁見廳中的眾多神職人員，不可能懂得日本人的使者眾所唸的內容，只有武士和貝拉
斯可懂得。
「總之，我敬愛教會的神職人員，設立教會，極力授與仁德。陛下聖裁如認為有必
要擴大聖務，希望有幸設於我國。至於所需費用與教會用地，理當優先捐贈，陛下毋須
憂慮。」
「已經夠了！」武士把已經衝到喉嚨的話硬給吞回去，他想讓可憐的田中停止這愚
蠢的戲。無意義的信函！默默聽著的戴白色帽子的人。他跟旁邊的波爾格傑樞機主教忍
耐著這愚蠢的戲。
「墨西哥距離我國雖然很遠，但我懇切希望能夠往來，也懇求借助陛下的威望完成
我的願望。願陛下助一臂之力，此事必能達成。」
結結巴巴地唸完信的田中額頭上浮現大小汗珠。貝拉斯可等著田中把信函奉上，向
前一步準備翻譯信函，代替使者眾的致辭。
沒想到教宗站起來。由於這是本來預定的儀式中沒有的，因此謁見廳中起了小小的
喧嘩，神職人員一起把身體轉向教宗座位的方向。
「我，」巴爾魯斯五世對田中、武士、西微微彎身似地說。聲音中充滿著悲傷。「
為了日本和各位，從今天起五日之間，每次彌撒時祈禱。我相信神決不會放棄日本。」
教宗接著離開椅子，又再一次注視著使者眾。在波爾格傑和其他三個樞機主教陪同
下，舉手向大家祝福，往另一個房間走去。
在神職人員注視下，使者眾和貝拉斯可再退回等候室。厚厚的門被關上，發出響聲
。四個人很疲倦似地坐到椅子上，各自陷入沉思。在深深的沉默中，貝拉斯可把手放在
膝上，低下頭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好久沒寫手記了，要談我們希望滅絕、在雨中遙望煙霧朦朧的歐洲大陸的樣子，令
人難過。
在奇比特維奇亞港的碼頭只有一位神父送行，是波爾格傑樞機主教的祕書。這位神
父轉交給三個使者羅馬市公民證書，表示樞機主教的好意。對不可能再造訪這個國家的
使者們而言，三張證書是毫無價值的紙屑。我們把毫無意義的信函上呈教宗，樞機主教
也回送我們這毫無價值的證書。
再者，西班牙政府也倏地轉變態度，變得極為冷淡，甚至於不准許我們到馬德里，
而命令我們直接到西比利亞。在西比利亞，除了我的族人，沒有人迎接我們；失去一切
特權的日本人不過是貧窮的流浪旅人。我的修會和我的族人為缺少費用的我們籌了三千
三百西幣的歸國旅費，條件是要求我在墨西哥或馬尼拉的修道院工作。總之，我在各方
面都敗北。
現在的我不知道神期待著什麼。長久以來，我深信神期待我到日本傳達主的福音，
因此賜給我人生。由於深信，能夠忍受任何痛苦。可是，現在的我不僅沒有信心，可怕
的是甚至於有時感覺到被神愚弄。我常認為人的歷史與神計畫的歷史相連，可是，神的
歷史不同於我的想法。意志，是另外存在的。
從奇比特維奇亞到西比利亞一個月；再從西比利亞出大西洋，三個月兩次遇大風暴
。航海期間，我每天過著受屈辱的日子，日本人剛開始以毫無表情的眼睛茫然眺望大海
；但是他們跟我們西洋人不同，遭受不幸，也很快就死了心，有時甚至於聽到聚在甲板
上的他們的笑聲。總算從長久艱苦的旅途中被解放，不久就可以踏上故鄉土地的喜悅，
有時或許給日本人那樣的開朗和快活。
使者中的西九助跟橫渡太平洋時一樣，接近船員們，以片語隻字的西班牙文和手勢
問各種問題。這位青年對文明和技術的好奇心非常強烈，很細心地把船員教他的知識作
成筆記。
田中太郎左衛門已不再斥責西，他已拋棄以往頑固的態度。隨從們在甲板上唱歌，
他有時也會附和著打拍子。長谷倉六右衛門擔心的事，從打著拍子的田中的樣子是無法
想像的。認為該做的一切都做了的想法，似乎已讓現在這個男子有點看開了。
不過，大部分日本人並不出席我每天在船上主持的彌撒。雖然知道他們不是出自內
心受洗，只是為任務而受洗，可是，吟唱彌撒的經文時，在代替聖堂的餐廳中連一個日
本人都看不到時，我仍感到無可言喻的屈辱。
（一切……都因為你造成的。如果你不給我那樣的結果，歸國的船上可能充滿喜悅
，日本人也會說出讚美你的聲音；然而，你並不期待那樣。你選擇了拋棄日本人。）
只有一個日本人悄悄地來參加彌撒。那個男子為了不讓同伴發現，在彌撒的中途出
現，領受聖體後馬上逃也似地消失了。那樣子讓我想起在雄勝的木材放置場見到的有如
乞丐的天主教徒。
那個日本人不是使者。田中、長谷倉、西自從謁見羅馬教宗之後從未參加彌撒。他
們表面上從未對我怨言相向，可是藉著缺席表示他們的心意。偷偷來參加彌撒的是長谷
倉部下的與藏。我看到他的眼睛，聯想到狗的眼睛，畏畏縮縮、寂寞似的眼睛；可是，
他決不拋棄發誓過要忠誠的主人。我想起在漫長的旅途之間，這個男子比平常更靠近長
谷倉；現在，他或許也同樣不會拋棄主吧？！
※※※
又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提筆了。我們在大西洋遇到兩次大風暴之後總算踏上貝拉
庫爾斯的土地。來程這個城鎮有季節風吹過發出聲音；現在人影稀少，一片荒涼有如對
一切都死了心的我們的內心。
一切都沒變，宿舍的修道院也一樣，在靠近修道院的小廣場上仍然可以聽到每隔兩
小時就報時的鐘聲。去拜會的聖．弗旺．提．烏爾瓦要塞的司令官也跟那時候一樣禿禿
的額頭上留有軍帽痕跡，贈送他的日本刀依然得意地掛在辦公室的牆壁上。
他招待我們晚餐。餐會上也有軍官和夫人們參加，很親切地歡迎我們。日本人也以
比那時輕鬆的態度喝葡萄酒，吃並不好吃的東西。冗長而無聊的問題和談話之後，宴會
結束時田中代表大家致謝詞。他堅毅地說雖然沒有完成預期的目的，但是能飽覽眾多國
家和地方，感到很高興，並不後悔。
回程，馬車來到靠近修道院的廣場時，酒館裏戴著大緣帽、穿著白衣服的三個男子
吹奏樂器。那曲子讓田中想起他在故鄉經常唱的歌曲，突然自言自語起來。
使者各自回到黑漆漆的房間。我也點燃蠟燭，就坐到自己房間的桌前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西比利亞的伯父，另一封是給墨西哥市修道院長，麻煩他安排往菲律賓的
船讓日本人回國，也告訴他我自己和他們一起到馬尼拉，依上司的命令一輩子在那間修
道院服務。
寫完信時，內心出奇的平靜。體悟到自己生存的意義，到此已燃燒完了，因此出現
從羅馬出發之後從未有過的平靜。放下鵝毛筆，注視著搖曳的火焰，想著我對日本長久
的執著就此結束。
想到我第一次聽到日本這個國名，是一五九五年在西比利亞的聖．提耶各修道院。
當時，上司鼓勵我到墨西哥傳教；不知怎的，總有些許不滿。那是遺傳自族人的性
格。
覺得這種性格不適合在平靜的墨西哥，以安全而溫和的印第安人為對象傳教。
我內心深處經常有一個慾望：希望到受到鎮壓、迫害的國家，以主的士兵作戰。上
司們常告誡我，我的性格有違溫順、服從的美德。
第三年的一五九七年，日本這名字和它的存在變得很接近。因為當地的伯多祿會送
來前年日本的權力核心人物太閣對天主教徒展開迫害行動的報告。被捕的傳教士和日本
信徒二十六人從東京被送到九州的長崎，處以火刑。這件事在西比利亞已成為談論的焦
點，那時我心想日本正是我埋骨的國家。耳中聽到主命令使徒們「去傳福音吧！」的聲
音。
一六○○年，教宗格肋孟八世的通諭公布。對我而言，是主無限的恩惠。因為以往
在日本的傳教只准許伯多祿會，而現在根據這通諭，允許所有的教會去傳教。在菲律賓
的我們的教會，從本國募集志願到日本傳教的人，因此開始學日語。
可是，族人並不贊成我在日本傳教，特別是母親、姨媽等女性們希望我到安全的墨
西哥的修道院，因此甚至展開說服，想改變我的主意。
這一年，我參加到菲律賓的傳教團，六月二十日從西比利亞搭往菲律賓的帆船。那
次航海比這次帶著日本人的航海更為艱辛，暴風、缺水和食糧，歷經疫病等試煉，我到
達馬尼拉時幾乎是半個活死人。不過，跟主背負十字架的痛苦相比較，航海的辛苦根本
不算一回事。
第一次看到的東洋城鎮骯髒、雜亂、吵鬧。馬尼拉是西班牙人、黑人、土著的菲律
賓人、中國人在宛如熔礦爐中推擠、喊叫、轉動的城市。我們兄弟們對許多住在這城市
的中國人傳教感到束手無措。當時，對受洗的中國人給予免除十年租稅的特權，因此信
徒很多；不過，可以確定他們的內心並未成為天主教徒。他們即使受洗也不遵守天主教
徒的生活，同伴之間沉迷於奇怪的、不愉快的迷信和禮拜。
與在馬尼拉第一次見到的兩萬中國人相比，日本人人數少，只有十分之一；許多人
從事貿易，而他們之中摻雜著兩百人左右的天主教徒。
他們向日本的天主教徒學日語，了解日本人為何。外表上，日本人比其他人種腦筋
轉得快，富求知慾和好奇心，具有西班牙人不及的強烈自尊心和禮節。這樣的人長久生
活在不知神恩寵的日子裏，讓人感到不可理解。
在馬尼拉的兩年中，有一天我會去的日本如夏日的雲在心中成形。如哥倫布為尋找
黃金的國度渡海，我夢中的日本是黃金之國、為了神該征服的島嶼、足以應戰的戰場。
在日本，原有的權力者已死，德川將軍重新掌握實權；聽說天皇也對天主教採取鎮
壓的方針；聽說伯多祿會的傳教士被趕到九州，繼續著若有似無的傳教活動。每當這些
話輾轉傳到馬尼拉，我不但不氣餒，反而激起強烈的鬥志。
一六○三年六月，機會來臨。菲律賓的總督派遣使節回報尋求友好關係的日本皇帝
，我以通譯，而非傳教士身分參加。我們的船趁著潮流北上，一個月後，我終於在水平
線的彼方看到憧憬的日本。海上有小鳥飛翔，許多漁船在夏陽照射的波上捕魚。不久，
柔和、不險峻的群山和島影緩緩出現在海的彼方。那就是日本，與想像中迫害和鎮壓的
國家印象相去甚遠的日本。
然而，船一進入出海口，突然有幾艘小船出現。臉色傲慢的指揮官持槍帶著部下到
船上來。他們如強押犯人一般趕我們上陸，讓我們在炎熱的海濱等待很久之後才承認我
們是菲律賓總督的使節。我們上陸的是靠近皇帝居住的江戶的網代海灣。
注視著蠟燭的火焰，浮現眼簾的是那時第一次從海上看到的日本美麗的山與海。在
陽光照射下，乍看日本就是和平的島嶼。那時，我感覺到這個國家正是適合主祝福的「
幸福、柔和」的土地！
可是，現實的日本並非那般柔和的國家。我眼簾浮現的是不久被帶到江戶城深處看
到的坐在天鵝絨椅子上的一個老人。江戶是比任何西洋城市秩序都不差的地方。大名和
武士的居住區有黑色、長長的圍牆；黑色運河圍繞著多重、具威脅性的壯闊江戶城。我
們被帶去的城的內部與馬德里的華麗王宮不同，是發出暗黑色亮光、陰險的走廊與宛如
冒煙的金色拉門的延續。走過有如蟻巢的幾道走廊之後，我們第一次看到坐在天鵝絨椅
子上、約六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的老人。老人那時接見日本地位最高的領主；而那領主有
如奴隸般匍匐於地，退出時身體低得彷彿要親吻泥土。老人只是注視著我們，幾乎都不
開口。提問題的是在距離皇帝座位五十步地方的書記官。透過他的嘴，我們知道皇帝不
只要求和菲律賓貿易，也希望和墨西哥通商、送西班牙的礦伕到日本。針對這些問題，
使節答應向馬尼拉探詢。
使節離開日本時，我和早已在日的幾位伯多祿會神父、修士商量留在江戶，名目是
處理使節留下的工作，負責替往後到日本的外國使節翻譯。由於日本人知道我是天主教
的神父，書記官於一六○二年送皇帝的信到馬尼拉，這件事讓我「記憶深刻」。那是允
許外國人在日本居住，卻禁止傳教的命令。
當然，我並未因此而挫折，也沒有服從命令。以為被捨棄的痳瘋病人在淺草建簡陋
醫院的名目，與兩個同伴為病人看病，開始偷偷傳教。很快就連絡上隱匿的日本信徒，
那是最初的活動；這種被禁止的祕密行動，當然不可能滿足我的理想。心裏經常浮現在
那城內深處的一室中，坐在天鵝絨椅上，迫切希望和墨西哥貿易的老人影子。
※※※
和那老人的抗戰已不可能了。具有生存意義的日本已遠離到伸手不及之處。戰敗的
我將到馬尼拉，生活在有白色圍牆環繞，中庭的花壇修剪、照顧得很好的修道院。每天
過著給修士不痛不癢的忠告、看看會計簿、寫報告書，過著為母親祝福、摸摸小孩的頭
、平凡無奇的修道院長的生活。那是主對我的生涯的「希望」。
我跪在地板上，手腕用繩子綁著，祈禱「成為你所希望的」。我祈禱著成為你所希
望的，不自覺地感到綁著的拳頭已汗濕。我拚命地壓抑著湧現的激情。
那時意識到有人站著門口。
「長谷倉先生，有什麼事嗎？」
「田中……」長谷倉沒移動腳步，靜靜地回答。「自殺了！」
長谷倉說這句話宛如宣布出發的時刻。田中……自殺了！我跪著一直注視著他手持
的燭台的火焰。火焰在長谷倉的手上如痙攣般抽搐。「承你的主意」，可是神所想的，
如今比冰更為冷酷。
長谷倉默默帶我到田中的寢室。在闇黑的走廊壁上映照出兩個影子，我和他都默默
無語。只有裏面的一個房間燈亮著，房間前，西和幾個隨從站著。我一腳踏進房間，看
到田中的臉轉向側面，躺在滿是血跡的墊布上，枕邊整齊地擺著自殺用的短刀和刀鞘。
田中的兩個隨從跪在燭台旁邊守護著，宛如在等待主人下命令。
隨從們看到我，靜靜地挪出空間。他們似乎早就預料到主人的自殺，一點也不慌亂
，甚至於讓我感覺到像是在做既定的儀式。修道院除了這一層樓，似乎沒有人起床；事
實上，沒有人發現這件事。
田中的死相安詳。旅途中常見的傲慢、冷淡的表情消失了；那是死亡使他從所有讓
他感到痛苦的煩惱中獲得解放似的安祥。我甚至於覺得是死亡、是主讓他獲得安息。
隨從之一要在他枕邊放置佛像。他的動作使我想起田中已受洗，而我好歹也是神父
，於是我說：「不需要佛像，田中先生是天主教徒。」
隨從懷恨地看我一眼，把佛像拿起，放在自己膝上。
「祈求獲得永遠的安息！」
在那靠近貝拉庫爾斯香蕉林的窪地，我曾經手執印第安人的手，唱同樣的祈禱。可
是，田中跟印第安人不同，犯下教會不能原諒的大罪自殺而死。教會不許為自殺的人作
儀式；然而這時，我不管教會的規定。我了解田中旅途的痛苦，也了解田中、長谷倉、
西是以怎麼樣的心情流浪過來的，也了解田中為什麼非用這小刀切腹不可。如同我不能
放棄年輕的印第安青年的死，我也不能對田中的死置之不理。
「請給予死者安詳的休息！」
如同關閉人生最後的門，我把睜得大大的田中眼睛闔上。在這之間，無論隨從或站
在門口的長谷倉、西都沒有阻擾我的祈禱，聚在角落裏動也不動。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不久，隨從切下主人的頭髮和指甲，放入掛在胸口的袋子。然後以全新的絹布蓋在
遺體上，換下滿是血跡的墊布。一直等到這些都處理完畢後，長谷倉對我說：「早上禮
拜時請向這裏的神父道歉，希望能幫忙。」
日本人依佛教儀式，到黎明來臨之前留在死者身旁，我也和他們一起在以白布覆蓋
的遺體旁邊過了一夜。
白日到來！獲得修道院的特別許可，把他埋在連接城鎮和聖．弗旺．提．烏爾瓦港
的印第安人墓地旁。修道院沒派神父、修士參加，連一個也沒有，他們不喜歡參加犯了
自殺大罪的人的葬禮。我用兩根枯木交叉做成十字架，插在土堆隆起的地方。朝陽照射
林中，光著身子的印第安小孩在旁邊含著手指，很奇怪地往這邊瞧。西蹲下去，直立的
長谷倉一直閉著眼睛。
聖．弗旺．提．烏爾瓦要塞司令總算帶著副官騎著馬來了。
「印第安人也是這樣子。」
他下馬，擦著汗。
「越是卑劣的人種越想自殺！」
「日本人認為比起忍辱，選擇死亡才是美德。」我瞪著他說。「這位日本使者認為
不死無法完成使節的任務。」
「我不太懂……」司令官驚訝地聳聳肩。「不過，從神父的話聽來，似乎是承認教
會所禁止的自殺了。」
他眼中隱藏著對我的疑惑和警戒。或許從本國的來信知道我是不服從教會的野心家
。
※※※
是的，我的確變得不清楚、自暴自棄。我無法理解主的意志是什麼，因此對自己信
仰的動搖感到無可言喻的恐怖。
這次，旅行的念頭出自希望日本成為主的國度。可是，其中難道不包括自我辯護、
利己的征服慾嗎？心底難道沒有自己想當日本的主教、想以這隻手操縱日本教會的野心
嗎？而主真的看穿我的心，處罰我嗎？
「教會的確認為自殺是大罪。」我低著頭說。「可是我不希望主放棄這位自殺的日
本人……不希望這樣子。」
司令官無法理解我沙啞的嘟嚷。如果有人讓田中犯下自殺的大罪，那就是我。我高
傲的企圖迫使他走向死亡。如果要處罰田中，我更應該受罰！（主啊！請不要放棄他的
靈魂。否則，請處罰我的罪吧！）
我，來地上放火。除了燃燒之外還希望什麼？
我應該接受死的洗禮。到實現為止，我的痛苦算什麼呢？
我來，是為服侍多數人，是為補償多數人，而給與生命。
主說這些話時，已覺悟到自己的死。這世上有死才能完成的使命。
從貝拉庫爾斯到可爾特巴的路程，山岳為雷雲覆蓋，有時有閃電。有龍舌蘭和仙人
掌宛如奇怪的文字生長著的荒野。我和日本人在這荒野中默默前進，想到決心赴死在這
荒野中前往耶路撒冷的主。主那時預感到自己的死，說：「我應該接受死的洗禮。到實
現為止，我的痛苦算什麼呢？」在這世界有死才能完成的使命。感覺上田中太郎左衛門
的自決告訴了我這一點。不過，田中的死與主的死有一點截然不同：那個日本人是為了
彌補使者無法完成的使命而自殺，但是主是「為了服侍更多的人」而受死。
閃光，緊接著聽到遠處的雷聲。我的心中如今仍有閃電。我也有許多需要服侍的人
，神父是為了服侍這地上的人而活，不是為自己而活。我想起在雄勝海岸，衣衫襤褸的
肩上沾了木材屑、畏畏縮縮要求告解的男子。我需要服侍的，是像他那樣的日本人。「
我來是為了服侍眾人。」我拖曳著腳步對自己說。「是為了奉獻生命。」
主不會做無意義的事。田中的死，告訴我這件事，因此也絕非無意義。
「我們今後會怎麼樣呢？」
西九助坐在可爾特巴集會所的寢台上，注視著窗戶自言自語。被分配的房間跟往程
宿在雨後天晴的集會所時一樣；只是，那時田中太郎左衛門仍然活著。此外，什麼都沒
改變。燭台暗淡的燭光照射著兩手釘在壁上的那個瘦削男子。
「以後，你是說……」武士以疲憊的聲音問。感覺上不只是肉體，連精神都疲憊已
極。想到今後就感到鬱悶、麻煩。「回日本以後的事？」
「我也不知道。不過，藩主、重臣們應該了解我們的辛苦。」
「即使兩手空空回去？」
武士想起以往西朝氣蓬勃的樣子。微黑的臉上露出白齒而笑的這個男子的眼睛，以
往充滿著好奇心的光輝有時甚至讓武士感到妒忌。可是如今這光輝已消失，臉色如病人
，毫無生氣。
「如果可能，我希望留在西班牙學習各色各樣的東西。」西對著燭台聲音無力。「
我覺得這世界真大。做夢也沒想到是這樣子回去。」
聽到這句話時，從月浦出航瞬間的情景，突然在武士心中鮮明地浮現。帆繩發出咿
啞聲，波浪拍打船腹，海鳥發出銳利的聲音掠過船首；船朝廣闊的大海移動時，他也想
到自己的命運今後會有所轉變。那時，他沒想到這世界是這麼廣闊。通過想都沒想過的
廣闊世界之後，卻只留下疲倦，連心的深處都疲憊不堪。
「田中先生對今後的事不害怕呢？」
「害怕什麼？」
「藩主、重臣們會不會放棄我們？」
武士老毛病的眨著眼睛。對武士而言，深入思考田中的死是痛苦、可怕的。田中是
為了在親戚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而死。武士一想到在圍爐旁等待自己歸國的叔父，雙頰
都瘦下去的臉，真的想死。他羨慕自殺的田中。可是，他不能死，為了西和辛苦的隨從
們，他必須在評定所報告旅途的一切。武士心想如果一定要有人負起報告者的責任，那
就是自己。
「應該不會放棄。」武士的聲音特別強烈。「也有盡了力卻做不到的事，這一點非
跟重臣們報告不可。」
對自己也這麼說，其實他內心毫無信心。再追問下去，想想也是怪可怕的。今後的
事，東想西猜又如何呢？武士咀嚼著痛苦和無奈。
夜氣從開著的窗戶流進來，泥土味道又讓武士想起谷戶。即使要不回黑川的土地，
對武士而言有谷戶就夠了。和父親、叔父不同，他的心、他的身體和谷戶結合在一起，
而不是和黑川。
「可是連西班牙國王的回信一封也沒有，」西執拗地問。「評定所不會責怪嗎？」
「夠了！再想也沒有辦法。既然沒辦法，就不要想。」
武士為了把話打斷，站了起來。西的囉嗦，武士想到中庭呼吸充滿泥土味的夜晚空
氣。
白天酷暑，夜晚的中庭卻出奇的冷。三個男的蹲著不知談些什麼，是與藏和兩個隨
從。與藏對兩人發怒。
「睡不著嗎？」
三個隨從難為情似地站起來，擔心剛剛的話是否被聽到了，眼睛瞟著主人。
「晚上的氣氛讓人想起谷戶啊！」武士安慰三人似地故意笑出來。「谷戶的夜晚，
也有著濃濃的泥土味道、樹木味道。很快就可以嗅到那種味道喲！」
武士從剛剛三人口角的聲音知道，疲勞和焦躁不安的不只是西，隨從之間也傳染了
。他對自己說自己無論如何要堅強。
翌晨，從可爾特巴出發。又是炎熱的荒野。荒野的盡頭是橄欖樹園、印第安人的小
屋和屋頂有著西班牙風味的地主的住宅。來程看過的風景又重複。可是，對眼睛已習慣
旅行的日本人起不了任何好奇心。雖然也知道自己一步一步向日本靠近，可是，不知怎
的毫不感動。
武士發現到身旁任馬搖晃的貝拉斯可，慣有的微笑從他臉上消失已經很久了。老實
說，武士對這南蠻人充滿自信的微笑並不覺得舒服。貝拉斯可在日本人聽從自己時，臉
上常露出微笑。每次看到他似乎別有企圖的微笑時，武士常懷疑他的真意；事實上，也
因為那微笑而被欺騙了好幾次。不過，離開羅馬之後，傲慢的微笑從貝拉斯可臉上消失
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籌莫展的孤獨表情。
「現在，一切都沒辦法了！」武士從馬上對貝拉斯可這麼說，就馬上閉口。讓人不
安、生氣，甚至於憎恨的南蠻人眼睛望著被低沉的雨雲覆蓋的山岳地帶。看到這幅模樣
，長谷倉甚至於感到可憐，清楚知道這個男子已經回不了日本。他未完成向重臣們發誓
的約定。
十天後的黃昏，穿過有灰色城牆圍繞的普耶布拉城。跟那天一樣，城壁旁邊有市集
，辮髮的印第安人把陶器和紡織品、水果排列地面上，抱膝如石像默然。
「長谷倉先生，你還記得那個日本人嗎？」
「是指當過修士的那位？」
不必等到西詢問，武士已想起在墨西哥市曾來訪問自己一行人的同胞。在提卡利的
血般發光的早上沼澤旁，在以蘆葉蓋屋頂的小屋裏，住著那位修士和印第安女人。說過
不會再見，如果是真的，那麼跑到西班牙的哪裏去了呢？
「我想再去那沼澤一次。」西附在武士耳邊說，不讓貝拉斯可聽到。
「去了也沒有用吧？！那個男的說印第安人對同一塊田地不耕第二次。」
「即使見不到那個男的也沒關係。」
「那麼，是為什麼去？」
「那個男子……」西悲傷似地笑。「不知怎的，我現在才了解那個男子回不了日本
的心情。」
「你也想留在這裏嗎？」
「看過廣闊的世界之後，對日本感到難過。想到出生在召出眾或更低下之家的人，
一輩子就生活在那樣的日本，心情就鬱悶。不過，有人等我回去。」
不允許任意行動，有等待的人。武士的想法也一樣。支撐著身為一族總領的他的叔
父和家人、百姓在谷戶生活。自己會回谷戶吧？！而且過著跟以往相同的生活方式。再
也不會離開谷戶到廣闊的世界吧？！這是夢，把它當成消失的事就行了。
翌晨，天色微暗，武士和西跟上次一樣離開住宿一夜的修道院。路已熟悉。經過暑
氣尚未侵襲，和沙漠般寂靜、涼爽的城鎮，來到森林時候，天空呈薔薇色，小鳥喧鬧。
馬走過，濺起清洌的溪水，晨曦從樹林縫隙如箭照射地面。提卡利的沼澤寂靜依然
，只有蘆葉發出輕微的聲音。西下馬牽著馬嘴叫著修士，兩、三個辮髮的印第安男子赤
裸著上半身從小屋門邊露出臉來。他們還記得武士和西，笑歪了鼻子。
修士靠著胖如肉球的妻的肩膀出現，步伐蹣跚。生病的他在晨曦中痛苦似地閉著眼
睛，然後總算認出是武士和西，大叫：「哦！」
「回來太好了！」他宛如再見到生離的親人般伸出雙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
……」突然，他的話停止。手放在胸口，唉—唉—痛苦叫著。
「不用擔心，馬上就好了。」
然而，到平穩為止有一段時間。朝陽早已高升，陽光慵懶灑落在沼澤上，一天的暑
氣開始了。印第安人遠遠地以奇異的眼光注視著三人，沒多久就看膩了，走掉。
「只要有船到呂宋，我們馬上踏上歸途。要是有東西要送日本朋友……」
「沒有。」修士寂寞似的笑了。「天主教的修士知道了，反而增加他們的麻煩。」
「我們不得已成了天主教徒。」武士難為情地低下頭。「不是出自內心……」
「現在也不相信嗎？」
「不相信，一切都為了任務。你真的相信那叫耶穌的男子？」
「相信，我以前也說過。可是，我相信的不是教會或神父們所說的耶穌。我的心跟
借主之名燒毀印第安的祭壇、說是為了宣揚主的教義而把印第安人趕出的神父不同。」
「為什麼會敬服那寒傖、可憐的男子？為什麼能禮拜那疲憊而醜陋的男子？這我就
不了解……」
武士第一次認真地問。西也蹲著仰望修士的臉，等待回答。從沼澤傳來印第安女人
奇妙的聲音。
「我從前也有過相同的疑問。」修士點點頭。「可是，祂比現世的任何人要寒傖地
生活，因此我相信。因為祂又疲倦又醜陋，祂太了解這世界的悲傷。無法漠視人的悲嘆
、苦患，因此祂才變得那麼疲倦、那麼醜陋。如果祂活在我們伸手達不到的高貴、舒適
的地方，我想不會有那種胸襟。」
武士無法理解修士說的話。
「祂因為一輩子都過得悲慘，因此能了解悲慘者的心。因為祂死得悽慘，因此知道
死得悽慘的人的悲傷。祂既不強壯，也不好看。」
「可是，你看看教會就知道了，看看羅馬城就行了！」西反駁。「我們看過的教會
都有如瓊樓玉宇，教宗住的地方也裝飾得在墨西哥市根本無法想像的地步。」
「你以為祂希望這樣子嗎？」修士生氣似地搖搖頭。「以為祂希望住在裝飾得那麼
華麗的教會？不是的，祂想住的不是那樣的建築，我認為是像印第安人的破爛房子。」
「為什麼？」
「祂一輩子都是這樣。」修士以充滿深深的信心回答。之後，眼光落在地面上，自
言自語似地反覆說。「祂一輩子都是那樣子。祂沒去過高傲者、富裕者的家，祂只找醜
陋的、悲慘的、寒愴的、可憐的人。可是，現在這國家的主教、司祭都是富裕、自滿的
人，不是祂所要找的人。」
修士一口氣說到這裏，突然手按住胸口，又發作了。武士和西默默地注視著他，等
待平息。
「印第安人們為了這樣的我停留在沼澤。否則，」他靦腆地笑了。「我會搬到離提
卡利很遠的地方吧？！有時可以從印第安人當中發現耶穌的樣子。」
從腫脹的臉和黑青的臉色明顯看出這個日本人壽命不長，這悶熱的沼澤旁恐怕是他
安息的地方吧？！然後他會被埋在玉米田的角落。
「可是，我無論如何，」武士抱歉似地細聲說。「無法像你那樣想著那個男的。」
「即使你不關心祂……祂也會經常關心你。」
「我不想那個男的也一樣可以生活。」
「真的是這樣子嗎？」
修士憐憫似地注視著武士，撕裂玉米的葉子。陽光更強烈，沼澤裏蘆葉悶熱，蟲開
始鳴叫。
「人，如果一個人可以生活的話，為什麼世界到處都充滿哀嘆聲？您們走過許多國
家，渡過大海，繞過世界；然而，不管哪裏，哀嘆者、哭泣者都是一雙有所追尋的眼睛
。」
他說的沒錯。武士在自己走過的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村子、所有的家都看到兩手張
開、垂著頭的那個乾瘦的醜男子像。
「哭泣者和我一起尋找哭泣的人，哀嘆者尋找傾聽我的哀嘆的人。世界再怎麼改變
，哭泣者、哀嘆者經常尋找祂。祂是為此而存在的。」
「我不懂！」
「有一天你會懂。這件事，有一天會懂的。」
武士和西握著韁繩，向不可能再見的這位病人道別。
「有沒有有要轉達給故鄉的人？」
「沒有。我好不容易調整我自己的心，捕捉到祂的影子。」
沼澤在陽光中閃爍。沿著岸邊，馬緩緩起步。從馬上回過頭來，印第安人如土塊聚
在一起，還在目送我們。其中，衣衫襤褸的修士在女人的扶持下一動也不動。
十一月三日查爾可。在與往程相同的荒野朝墨西哥市而走。
十一月四日宿墨西哥市郊外。派人申請入墨西哥市的許可。
從那裏可以遠望教會尖塔直立的墨西哥市街，與圍繞著街道的白色城牆。在刺向碧
空的尖塔中，日本人受洗的聖．方濟各教會、我們住宿過的修道院也在其中。
不過，我們沒經過墨西哥市，接受總督的要求直接到阿卡普爾可港。理由是墨西哥
市還沒做好迎接日本人的準備；當然，我知道這只是想避開我們的藉口。一切一定都依
照從馬德里來的指示。不過，墨西哥市的我的修會的修道院長憐憫我們，送葡萄酒和食
物到住宿處。兩個修士以驢馬馱來那些東西，交給我修道院長的信。信中所寫的日本情
勢，比在羅馬聽到的更詳細。那是抄錄了來自我所屬的修會在馬尼拉的修道院的報告。
我知道日本全面取締天主教是在我們出發的翌年二月開始的，正好是我們在哈巴那
等待船出航時。那時候，在日本，坐在天鵝絨椅子上的老人突然發出布告，不只是傳教
士，連日本人的信徒都要驅逐出境，無論哪裏都禁止信奉天主教。
我和使者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的只為追求一個夢往西班牙而去。然
而，那卻是如海市蜃樓般的城市！
聽說布告一張貼出去後，所有的傳教士就像家畜般被從日本各地趕到長崎。在江戶
的小屋子裏等候回去的迪耶可神父也一定是其中之一吧？！眼前浮現經常像哭過眼睛紅
紅的那位善良的同事、怯怯地毫無辦法地離開江戶的神態。
傳教士和日本修士被聚集到長崎旁邊的福田，將近八個月在像家畜棚子的稻草屋頂
的屋子裏過日子。長崎出現未有過的混亂：分裂成棄教者與隱匿者，我的修會和多明尼
哥會、奧斯定會舉行兩天的祈禱大會，在復活節那天遊行市街，叫喊著殉教。
十一月七日，雨天。被軟禁的傳教士和日本修士八十五人被塞在五艘帆船，離開日
本往澳門而去。翌日，三十位神父和修士、信徒搭老舊的船到馬尼拉。都是永久驅逐。
聽說到馬尼拉的船中還包括高山右近、內藤求安等有力的天主教武士。
讀抄錄的報告，眼前浮現出坐在天鵝絨椅子上的老人的臉和姿態。像中國人的那個
微胖的權力者在政治的世界，如尼祿戰勝使徒般，終於戰勝了我們天主教徒。不過，他
的勝利表現在政治面；天主教徒在戰爭中勝利的不是政治的世界，而是靈魂的世界。儘
管是全面性的驅逐，那老人可能還不知道其實有四十二位傳教士在日本信徒的掩護下潛
伏在那個島國。潛伏的傳教士們明知在政治或現實的世界中敗北，仍把血奉獻給那個國
家——形狀像蜥蜴的國家。
一切跟主受難的情況相似。主在大司祭卡巴耶住的政冶世界中被玩弄、被拋棄，在
果爾果達丘陵上背負著十字架；然而，敗北的主在人們的靈魂世界獲勝。的確，我的這
次旅行在政治的世界中，我失敗了；可是，那像蜥蜴形狀的國家打敗我的只是那一面。
主啊！請告訴我主究竟希望我做什麼？
主啊！希望一切如你所願！
主啊！如果我心中現在萌芽的念頭是主的意志，請告訴我！
阿卡普爾可有一艘我們要搭往馬尼拉的船停泊在陽光微弱的灣內。橄欖樹覆蓋圍繞
海灣的海岬和灣中的小島。與高地的墨西哥市相比較，這裏很熱。
日本人住宿阿卡普爾可要塞的軍營，即使白天也睡得像死豬一般。似乎要把長久以
來的勞苦和疲倦全部驅除似的，他們不外出，只是睡覺。軍營周圍寂靜，有時從灣內傳
來海鳥銳利的叫聲，似乎要打破這片寂靜。
船預定一個月後出帆。再次橫渡太平洋、抵抗大風浪、穿過暴風雨，如有神的保護
，春初我們可以抵達馬尼拉吧？！然後，我留在馬尼拉，日本人可以雇到船和船員歸國
吧？！他們分手之後，我將依伯父和上司的命令住在花壇修剪得整齊的純白色修道院。
或者……主啊！請告訴我主究竟希望我做什麼？
主啊！希望一切如你所願！
主啊！如果我心中現在萌芽的念頭是主的意志，請告訴我！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清晨被叫起，朦朧中逐漸看清與藏的臉。與藏如俯視孩子的母親帶著微笑，武士從
表情就知道這個隨從現在想說的。
「噢！」
武士彈也似地起床，搖醒旁邊熟睡的西九助。
「是陸前啊……」
這一句話包含武士萬千的感慨。
日本人一溜煙跑上甲板。陽光遍灑海上，橙色的海很平靜。近旁看得到眼熟的島，
島的彼方與淺紅色的金華山相連。金華山上眼熟的樹林枝葉茂盛，在眼熟的海濱上擺放
著小舟。
久久一陣子，大家默默地注視著島嶼、海濱、小舟。
為什麼沒有喜悅湧現？甚至於連眼淚都沒有。雖然長久以來魂縈夢牽的景物在這瞬
間呈現眼前，但似乎仍在夢中和風景相對。旅途中，好多次、好多次見過這樣場面，在
夢中。
中國水手從帆柱指著島，不知叫什麼。或許是說到了，或許是告訴我們是月浦。
每個人都靜默不動，各自咀嚼著不同的情緒或感慨，茫然望著眼前緩緩移動的故鄉
風景。只有波浪碰到船發出低沉的聲音，發出如玻璃碎片的光，然後消失。幾隻海鳥掠
過浪頭，如樹葉般往上飄。
在這瞬間，出發的那一刻從武士不知重疊了多少層的記憶中復甦。那時，帆網咿啞
、波浪拍打船腹，和現在一樣海鳥也掠過船端飛逝。那時，他望著波光粼粼的外海，心
想未知的命運從現在開始。
那未知的命運，現在結束，好不容易才回來。為什麼沒有喜悅？除了空虛的心情和
疲倦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是因為看過太多的東西，反而跟沒有一樣嗎？是因為嘗過
太多的東西，反而跟沒嘗一樣嗎？
「是公差啊！」
有人叫著。一艘張掛著藩圖樣的布幕的船從灣後朝這邊而來，矮個子的公差從布幕
之間往這邊眺望。船伕划著二隻小舟由它後面靠近。公差手放在額頭遮日，俯視我們，
視線在每一個日本人身上遊走。船與小舟之間持續了一陣子問答，他總算一切都了解了
。
在改搭小舟的武士眼中，月浦的灣口逐漸接近。兩側的海岬稀疏並列著快要倒塌的
稻草屋頂的房子。背後露出紅色的小「鳥居」（譯注：立在日本神社入口「井」字形的
牌坊），鳥居豎起紅布條。小孩在路上奔跑。這無疑的是日本，是日本的風景。
（回來了……）
這時武士第一次感到強烈的喜悅。他不由得看西的臉，也看看與藏、一助、大助的
臉。
「日本的……海濱……」西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再接下去。
腳踩進有黑色海草飄散的海濱，透明的小波浪湧過來，靜靜地打濕了日本人的腳。
日本人依然閉著眼睛站立不動，體會在水中的感觸良久。從看守的小屋出來的公差
以懷疑的眼光一直看著他們，但是，其中一人「哦—」叫著。
「哦——」他突然有如踢著海濱的沙子般飛奔過來。「回來了？」
他握著武士和西的手，久久不放。「回來了！」
公差們根本沒接到有關武士、西歸國的通知。由於沒有船回日本，因此在呂宋停留
了一年以上，從呂宋寄出經由澳門的信似乎仍未送達日本。公差對這突然發生的事驚訝
得不知所措。
和風風光光的出發日相比較，一切都很平靜。迎接武士和西等的只是這些公差和從
遠處眺望的小孩，以及哀傷地拍打海濱的波浪聲而已。武士望著那一天承載著自己搭乘
的像城寨般大船的大海，現在只有平穩、發光的海面在眼前延伸。這海濱以前也繫著許
多載貨物的小船、工人們匆忙走動，這一切景象現在都不見。
在公差陪伴下，往出發日住宿的寺院去。那座寺院和當時毫無改變。還記得他們的
住持帶他們到房間時，看到太陽曬成褐色的榻榻米，武士突然想起田中太郎左衛門。在
這榻榻米上，田中、松木和自己度過一夜；如今這裏已看不到田中、松木的影子。貝拉
庫爾斯林中可憐的田中墳墓。只有他的遺髮和指甲被帶回日本。
公差輪流進入房間，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將歸國一事通知評定所的快馬已從月浦
出發。依評定所的指示，武士和西明天準備從這裏出發到城裏。
一切都令人懷念。日本房的味道、這裏的器具、供應的食物都是長久之間夢中見到
的日本。被分配到別室的隨從中有人撫摸柱子流眼淚。
住持和公差們對西所說的南蠻各國的模樣，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四、五層的石街，
或刺向天空的教堂，要讓他們理解是困難的。告訴他們行行復行行、只見龍舌蘭和仙人
掌的墨西哥荒野，也徒費口舌。
「世界……」西絕望似地笑著說。「的廣闊在這日本是無法想像的。」
西的故事說完後，住持和公差們緊接著說他們出發之後領地內發生的事。在武士們
離開羅馬時，日本發生了最後的大戰。德川家康消滅了豐臣家。幸好，藩主只派兵進京
，未加入大阪的作戰。重臣的石川先生逝世了。和武士同行的商人、水手們大概在那時
候從呂宋經長崎歸國吧！那艘大船留在呂宋，是搭別艘南蠻船回來的。
「松木先生也是嗎？」
公差點點頭。告訴我們松木歸國後，被評定所提拔為「徒目付」（於「目付」監督
下，掌警衛、偵探職務。「目付」為武家時代之監察官。）以「召出眾」而言，在評定
所服勤算是出人頭地。武士想問：（關於禁天主教的事……）
以及送我們到墨西哥的白石先生現在在評定所是否還有力量。儘管這問題已衝到嘴
邊，然而武士和西仍然講不出口。不知為何，也有一股想避開的陰鬱情緒。住持和公差
們對於這方面什麼也沒說。
夜晚來臨，武士和西並枕而眠；不知是否興奮的關係，睡不著，只有遠處波浪聲傳
入耳中。這是四年來回到日本最初的夜晚。武士心裏這麼想，眼簾裏鮮明浮現再過五、
六日就可以回去的谷戶的樣子、大概會掉眼淚滿是皺紋的叔父的臉、默默地看著我的里
久的臉、飛奔過來的小孩的臉。他想起自己剛才寫的信：「匆忙寫這封信；我們抵達月
浦，大家都平安無事。事情處理完後馬上回去，詳情後敘……」
西可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武士輕聲咳嗽，西小聲地說：「真的回來了…
…我還是無法相信。」
「我也一樣。」
武士吐了一口分不清是嘆息或吐氣的輕嘆。
翌日午後，快馬回來，帶回評定所的指示。
武士端坐接受指示。公差傳達：在評定所的重臣到來之前在月浦等候，這段期間不
准和家人會面、通信。
「這項指示，是哪一位說的？」武士臉色有點改變。
「是津村景康先生。」
津村先生是與白石先生、鮎貝先生、亘理先生等同樣的重臣之一。既然是津村先生
的命令，除了服從之外別無他法。
「不要擔心！」公差趕緊安慰二人。「回來的商人、水手們也遭受到同樣的調查。
」
讓人無法理解！我們以藩主使者眾的身分遠渡重洋一事是誰都知道的，既然身為重
臣，對這點應該清楚。受到和商人、水手一樣的待遇令人感到意外。
而且，和昨天大不相同的是公差們都不到房間來。這種氣氛是奉命不要隨便和我們
交談。
「這不是軟禁嗎？」
西眼含怒意從走廊邊俯視外頭。可以感覺到公差們裝作若無其事地警戒著。
武士坐在夕陽照射的房間。為什麼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勉強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因為
我們沒有完成身為使者眾的任務；可是，不是沒完成，而是完成不了。只要跟評定所報
告，相信可以理解吧？！
像這樣子不准離開寺院半步。三天後的早上，一直不露臉的公差慌忙進入房內，說
：「津村先生今天會蒞臨這裏。」
那天午後，武士和西與各自的隨從並列寺前，等候津村先生一行人的到來。終於聽
到從海濱通往這座寺院的爬坡路上傳來人的腳步聲和馬嘶聲，看到津村先生和五、六個
隨從的笠帽。這位重臣默默地經過低著頭的武士和西身邊，身影往寺中消失。
之後，長長的等待。津村在寺中似乎又一次詳細詢問武士們歸國的情形、人數、名
字等。最後，公差來叫，二人要接受審議。
一進入津村先生就座的大廳，這位重臣的視線一直投注在他們身上。在多次戰役中
鍛鍊出來的眼光極為銳利。旁邊有三個隨從，武士從中看到在墨西哥市分手的松木忠作
的瘦削身影。松木避開滿懷驚愕和懷念的視線，不知為何臉轉向走廊那邊。
「長途跋踄，辛苦了！想早日回故鄉吧？！」津村先生首先安慰二人。「不過，藩
依幕府規定，從去年開始，從外國回來的人無論是誰都得接受調查。事關任務，希望能
夠理解！」
津村先生接著先問武士們所搭的船為何不在長崎，也不在堺市靠岸，直接來月浦呢
？武士回答那艘船在台灣卸下貨物，就直接北上回墨西哥。
津村先生接著又問，那艘船上沒有像傳教士或修士的人嗎？有沒有人在中途偷偷上
岸日本？
「沒有。」
武士終於從這位重臣的表情和聲音，強烈感受到藩是多麼嚴厲地禁止天主教。對於
自己和西在西班牙皈依天主教一事是否直說，他開始動搖了。
「貝拉斯可怎麼樣了？」
「在馬尼拉分手了。」
「貝拉斯可在馬尼拉做什麼呢？」津村先生執拗地問貝拉斯可的事。「他說過還要
再來日本嗎？」
武士用力搖搖頭。對貝拉斯可在墨西哥市或馬尼拉透露的去向，當然還記得很清楚
，但是現在不能說出口。
「藩已不用貝拉斯可。江戶在整個日本大街小巷都禁止信奉天主教。藩主也不允許
傳教的人進入領內，連貝拉斯可也一樣。」
武士感到汗從額頭滲出，也感覺到正坐在旁的西痙攣似地顫動。
「隨從中有沒有人皈依天主教的？」
「沒有。」武士的聲音激動。
「真的嗎？」
武士低下頭，默默不語。
「那就好。」津村先生這時第一次露出微笑。「聽說和你們一起去的商人，在那裏
皈依天主教，這是為了貿易之利，是為了方便起見，讓他們寫誓詞後原諒他們。不過，
你們是武士，要是有這種事要特別裁量。」
武士對坐在津村先生旁邊的松木視線感到疼痛，他想起離開墨西哥市時這個男子所
說的話感到難過。松木的視線仍然避開。
「我想藩主的想法和評定所的看法都改變了。藩不考慮接受南蠻的船從中獲利，也
放棄和墨西哥貿易的意思。」
「那麼……」武士發出如被拉扯的聲音。「派我們當使者的事也……」
「時勢改變了。想像得出你們到南蠻的長途跋踄很辛苦，但是評定所現在認為對墨
西哥也無所求，渡海的大船也不需要了。」
「那麼……我們的任務……」
「已經沒有任務了！」
武士強忍著膝蓋的震顫，壓抑住衝到喉嚨的怨聲和呻吟；緊握著手，壓抑住湧上來
的懊惱與悲傷。我等漫長的旅行被津村先生輕描淡寫地說成毫無意義、沒有作用，那麼
我們究竟為何越過墨西哥一望無際的荒野，繞過西班牙，到達羅馬呢？寂莫地被埋葬在
貝拉庫爾斯林中的田中太郎左衛門的死，究竟算什麼呢？
「我……」低著頭的武士說。「和西九助都沒想到會這樣。」
「不可能知道的。評定所也沒辦法通知你們。」
如果旁邊無人，武士對自己所做的無意義事想出聲大笑。頓時，和他一樣拳頭放在
膝蓋上、低著頭的西大叫。他的臉色蒼白。
「我們真是愚蠢！」
「不是你的過失。」津村先生安慰地說。「幕府的禁止天主教改變了一切。」
「我們皈依了天主教。」
在西的大叫中，津村先生突然抬起頭來。沉悶的氣氛瀰漫整座大廳，沉默持續著，
只有松木在沉默中第一次把臉轉向這邊。
「這是真的嗎？」津村先生終於低聲地問。
「不是出自內心。」武士拚命地壓制還想喊叫的西。「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採取的權
宜措施。」
「長谷倉也皈依了嗎？」
「是的。不過，也跟商人們一樣不是出自內心的。」
津村先生沒說話，以銳利的眼光凝視武士和西。不久，他對隨從之一作手勢，坐著
的一人先溜出房間。津村先生起立，其他的人也跟著起立，發出衣服沙沙的摩擦聲。松
木最後走出房間，突然停下腳步，瞄了武士一眼之後走出去了。
留下的跟剛才一樣手放在膝上端坐著的武士和西。房內靜悄悄地，太陽從走廊向木
板間溜進來。
「我……」西眼淚盈眶。「說了不該說的話。」
「無所謂。反正，評定所遲早會知道的。」
（我能了解你大聲喊皈依天主教的心情。）武士想說，但又閉口。自己也想把無可
言喻的懊惱與怨恨，與津村先生和津村先生背後的評定所和評定所背後的大力量相對抗
。
「今後會怎麼樣呢？」
「不知道。津村先生會作決定吧？！」
「這是……」西露出破泣為笑的臉。「對我們的賞賜吧？！」
（不，是我們的命運。）武士在心中嘟嚷。這命運從船離開月浦時就已決定了。武
士甚至於覺得彷彿自己老早就知道。
※※※
與藏等隨從留在月浦，武士和西為了向評定所報告旅途經過和遞交放棄天主教的教
徒身分的誓詞，而跟隨津村先生一行人出發。一切依津村先生的命令行事。
在他們離開時，藩主的城擴大了，在壕溝周圍建新的純白的角櫓，從九州的名護屋
城移來的大手門豎在入口，顯得相當威嚴。穿過那裏，前方有幾道如刀般翹起來的石牆
和牆壁，壁上有令人不舒服的槍眼。武士和西進入其中之一的建築物。
鋪木板的房間發出黑光。雖是白天，卻有點陰暗，毫無聲響。屋內除了幾近垂直的
階梯之外，空空的。
「這裏這麼陰暗讓人覺得難過。」西細聲說。
「什麼意思呢？」
「無論墨西哥或西班牙的建築物，都有明亮的陽光照射，不像這裏的城。那裏的男
女都邊說邊笑，但是在這裏不能隨便說話、隨便笑。也不知道藩主在哪裏。」西深深地
嘆口氣。「而我們有生之年無法逃出這黑暗。在這黑暗中，重臣是重臣，御一門眾是御
一門眾，寄親是寄親，像我是召出眾的身分，就一輩子都是召出眾。」
「我們看了不可以看的東西。」
是的，這就是日本。只有像槍眼般小窗戶的牆壁；窗戶是為了監視來城裏的人，而
不是為了看那廣闊的世界。武士想見白石先生。要是白石先生或石田先生，大概不會像
津村先生那樣嚴厲地凝視我們吧？！也能明察無法達成使者眾任務的理由，會說些溫暖
的、安慰的話語吧？！
然而，發出腳步聲走出來的是「宗門改役」（江戶幕府的職稱。於一六四○年設置
，負責取締信奉天主教者。）的大塚先生和公差。像叔父般瘦削的這位老年人又問二人
為何皈依天主教。
「無論在墨西哥或西班牙，不皈依天主教就無法達成任務。」武士詳細說明，連貝
拉斯可的事、田中的死都談完後說：「一切都為了任務。」
「天主教徒的身分也只是表面的。隨從們也一樣。」
「現在完全沒有信仰之心嗎？」
「信仰是從開始就沒有的。」
「誓詞上可以這麼寫嗎？」
大塚先生憐憫二人似的重複「這樣啊——」：公差把小桌和紙、筆放在兩人之前，
要他們寫誓詞。
武士邊寫，邊想起兩手張開瘦削的醜男子。在漫長的旅途，在每一城鎮、每一修道
院，每天、每晚眼睛不得不看的那個男子。本來就從未相信過那個男子，也從未敬慕那
個男子。即使如此，現在仍為了那個男子，遭受這般困惑。那個男子想改變我的命運。
寫好誓詞之後，走出建築物，到評定所的另一棟建築物。但是重臣連一個也沒見到
，這裏只有三個官吏事務性地問武士和西有關旅途的事。他們口中慰勞的話語沒有憐憫
的意思，似乎是評定所指示要這般對待兩人。
「有沒有白石先生、石田先生的傳言呢？」武士忍不住問。
官吏冷冷地說沒有接到，也沒有必要去見兩人，反而說：「今後，你們兩人不要來
往。」
這是評定所的命令。
「為什麼不能和西九助來往呢？」
西握緊拳頭逼近。
「即使是假裝的，一旦皈依天主教的人不准彼此交往，這是藩決定的。」官吏浮現
淺笑說。還說，要回宿舍，或者回鄉是個人的自由。
從話中和所受的待遇知道城中漠視兩人的歸國，從重臣避開不接見，也可以明確的
感受到。沒有人送他們到大手門。武士和西有如小石子被拋棄地走出建築物。從兩側枝
葉間瀉下的陽光落在鋪著小石的道路上，槍眼冷冷地注視著這邊。藩主在城內的哪裏呢
？不知道。或許對兩人的歸國也不知道。
默默地走在無人跡的斜坡上，到大手門為止。
「黑川的土地。」
武士突然冒出這句話。他想起白石先生說過的：這項任務如果完滿達成，黑川的土
地會好好考慮。白石先生、石田先生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歸國，為什麼不引見呢？
回到漂盪著黑色流水的壕溝邊的宿舍，武士和西連交談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都不明
。明天，大家回到月浦，從那裏各自帶著隨從回到故鄉。
「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再見面。」武士眨眨眼睛。「既然有所指示就不能不遵從。
總之有一天會明白吧？！」
「無法理解。評定所這次的處理，真令人遺憾。」
回到宿舍之後，年輕的西到傍晚為止反覆說些無用的話，發些怨恨和沒用的牢騷。
※※※
夜晚來臨。晚飯後，武士在抱膝縮著的西旁邊，靠著燭台的火焰寫旅行日記。在每
一字句中，各種思緒湧現，各式各樣的風景及風景的色彩、味道都復甦了。在每一字裏
行間，包含著無盡的感慨與悲傷。燭台的火焰搖曳，偶爾發出細細的乾燥聲。
有客人來。如鳥影般的客人影子在雨漬的壁上晃動，是松木忠作。
「是來道別的。」
松木跟上次一樣仍然避開眼光，靠在壁上。避開眼光不知是拘泥於自己的命運沒和
二人一起呢？或者不忍見到現在的二人。
武士和西沒作聲，松木辯解似地說：「今後對旅行的事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
「我辦不到！」西眼中充滿恨意。「你當了評定所的徒目付嗎？出人頭地了！我們
沒法像松木先生那樣長袖善舞！」
「西，你想得太單純了。那件事，在船中我說了好多次。在評定所，有關旅行的事
意見分歧，白石先生和鮎貝先生的想法不同。我反覆提醒好多次，你一直都沒聽進去。
」
「白石先生怎麼了？」武士調停二人似地從旁插嘴。「還是排列第一嗎？」
「已經離開評定所。現在是鮎貝先生等承攬藩務。」
「所以我們才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嗎？評定所連慰勞的話都沒有。」西的臉頰歪曲，
更頂撞他。
松木以冷淡、漠視的眼光對著西說：「這不就是政治嗎？」
「政治是什麼呢？」
「新的評定所完全否定白石先生的看法。白石先生企畫的事全部都被取消了。說來
可憐……只要跟他沾上邊的，即使他什麼都不知道，也遭受裁判、遭受否定。這就是政
治的世界。」
「召出眾的我……不懂得政治什麼，只是像當使者眾那樣服從指示……」
低著頭的西雙肩又開始顫抖。松木裝作沒看見把臉轉開。
「西，你現在還認為自己是使者眾嗎？難道還沒發覺只是被裝扮成使者眾的誘餌嗎
？」松木安慰似的嘀咕著。
「誘餌？是什麼意思？」武士感到驚訝，不由得把聲音提高。
松木後退一步說：「那時候無論是江戶或藩，都沒有把和墨西哥的貿易當做第一的
計畫。回到日本之後，我才知道這件事……」
「你說什麼？」
「注意聽我說；而且，根本沒有要招聘天主教僧人的意思。江戶利用藩，想知道的
是大船的製造方法、大船的開動方法、大船渡海的航路，因此讓許多水手混在商人之中
上船。商人和我們都只是在這目的下的誘餌啊！為了不讓南蠻人覺得奇怪，因此不找身
分相當的人，以死在哪裏、腐爛在哪裏都無所謂的身分低的召出眾當使者眾。」
「這就是政治嗎？」西發瘋似地用拳頭猛打膝蓋。「這就是所謂的政治之道嗎？」
「政治就是那樣的東西，現在我也這麼認為。即使四年前是好的事，現在已無作用
，如今被當做不好的裁判。這就是政治之道。白石先生為領內富國的想法，在那時候，
對藩而言是正確的；然而在如今幕府不願見到藩富強之際，白石先生的想法變成惡的。
白石先生被趕出評定所，他的領土也被削減。這是當然的。政治就是這麼一回事！
」
武士和西一樣，手握得緊緊的，瞪著燭台的火焰。要不是緊握得連指甲幾乎都要嵌
入肉裏，就抑制不了這種懊惱。石田先生體貼的話語、石田先生溫柔的笑臉……「召出
眾也是人啊！」武士這時宛如受了傷的野獸第一次發出呻吟聲。「召出眾也是人啊！」
「政治就像作戰般激烈，如果考慮召出眾的悲傷就作不了戰。」
「藩主……也是這種想法嗎？」
不管評定所、重臣怎麼想，武士不希望藩主也是這種想法。武士只有從遠處見過藩
主，藩主是存在於像武士那樣的召出眾伸手不及之處。然而，為了藩主，武士一族、武
士的父親、武士的叔父粉身碎骨而戰。族人當中有為藩主而喪生的。藩主決非像兩手張
開、可憐的、瘦削男子那般無力。這一切他應該都知道。
「藩主？」松木憐憫似地說。「藩主不正是政治人物嗎？」
※※※
烏雲遮蓋天空，有時，樹林抖抖身子似地甩落雨滴。林中，有一個穿著蓑衣的百姓
砍著樹枝。
圍爐旁，武士折著枯枝。旁邊，叔父一直注視著坑爐裏的人。武士用兩手折枯枝，
枯枝發出低沉聲音，斷裂為二。武士將它丟入圍爐裏，燃起小舌頭般的火焰。
（西方之旅就像一切都沒發生的事。）
對松木忠作所說的憐憫話語記憶猶新：忘記它，把一切當作沒發生過。的確，除此
之外，沒有什麼可讓沮喪的心恢復正常。自己並不是光榮的使者眾，只不過是為了欺騙
南蠻國的誘餌而已。現在想這些事也是徒然。「評定所中白石先生與其他重臣有所爭執
，而白石先生失去力量，政治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武士能夠理解松木所說的話。心
想這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看到把一切的期待寄託在侄子功勞上的叔父陰暗的臉——那是令人悲傷的。妻
里久只露出寂寞的微笑，對城裏的事，以及今後的事一概不問，裝作沒事的樣子。然而
，了解到里久體貼的一面，有時反而感到難過。
「石田先生……」某夜，在折著枯枝的武士身旁的叔父忍不住問了。「石田先生還
沒說什麼嗎？」
「布澤現在正是收割時候，忙完一定會叫我們過去。」
連寄親的石田先生在武士歸國之後，都沒通知來。不知為什麼，似乎避免跟長谷倉
家有所牽連。派與藏去請求見面、問候等，只帶了有機會會通知的回覆回來。無論如何
也不願意認為，在大家都很冷淡之際，連石田先生也疏遠自己。
「世界很廣闊，可是，我卻發出無法相信人的吼聲。」那是從城下要回月浦分手時
，西九助為了抑住上湧的恨意，兩手緊握韁繩時說的話。他含著恨意的聲音在武士耳中
響起。兩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察覺到地走向廣闊的世界。江戶幕府想利用藩，藩
想利用貝拉斯可；貝拉斯可也想欺騙藩，伯多祿會與保祿會醜陋的鬥爭……在這鬥爭、
欺瞞之中，我們二人度過那漫長的旅途。
「如果，石田先生也……」叔父無力地嘀咕著。「放棄了我們家……」
以前叔父的聲音不會這麼軟弱。叔父經常在圍爐旁空虛地注視著如晚秋的蟲無力般
晃動的火焰；他的身體跟從前相比，變得好小。武士拚命地說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
安慰這位老人。里久在旁，眼睛朝下看，聽二人的對話。她知道一切都是謊言，或許覺
得不得不說謊的丈夫太可憐了，所以有時離席。然而，為了希望快速衰弱的叔父能夠多
活一些時日，武士不得不繼續說謊。回到黑川的土地，死在祖先傳下來的土地，是這老
人宿疾般的慾望。
像這樣子和叔父相對而坐的日子實在太難過了。武士和百姓從早到晚什麼也不想，
就是勞動身體；揹著堆在家四周高如牆的薪材揹得腰都要彎了，忍著肩膀的疼痛，走山
路揹到燒炭的小屋，是他現在唯一的逃避之路。在他後面，與藏穿著緊腿褲，揹著像座
小山的薪材默默跟隨。這個男子，現在心情如何呢？歸國後武士從未問過。不過，即使
不問，當寂寞的金色陽光落在草叢裏，在山栗子到處滾落的窪地休息片刻時，從他默默
地、凝視某一點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
（比起我，）武士用手指捏木耳時心想。（與藏他們更可憐。）
武士對與藏、一助、大助旅途的辛勞無法給予任何報酬，因為評定所沒給長谷倉家
任何恩賜的通知。與藏們說不定羨慕死去的清八；那個男子獲得了他的自由。可是，與
藏們今後不得不在與武士相同的生涯、跟從前相同的命運中生活。
秋天逐漸加深時候，石田先生那兒總算派遣使者來傳話：有許多話要說，悄悄地來
。
帶著與藏一人到布澤。圍繞著石田先生宅邸的壕溝的水混濁，腐爛的蓮和髒了的水
草漂浮水上。在評定所失去力量、失意的寂寞，從褪成褐色的蓮葉和水草上也明顯感受
到。
「你來了！」
石田先生咳嗽，一直注視著叩拜的武士。武士抬起頭，看到石田先生和叔父一樣也
老了很多，魁梧的身材也瘦了。
「想必很懊悔吧？！」沉默一陣子之後，石田先生以疲憊的聲音說。
武士拚命地抑制激動的情緒，因為這是歸國之後第一次聽到的安慰話語。他想大聲
哭泣。很懊悔……他兩手放在膝上，忍耐著衝動，低著頭。
「可是……我沒辦法。你們不在的期間，藩改變了決定，藩主也放棄了一切理想。
對黑川的土地你也要死心！」
武士雖然已經覺悟，但從石田先生處接受這宣告時，叔父牙齒脫落的臉掠過眼簾。
「絕不可有不服的念頭，這件事明白跟叔父說清楚。儘管是權宜之計，皈依天主教
者獲得寬恕，要心存感恩。」
「那是為了任務！」
「我並不相信天主教，絕無想相信的念頭。」一切都為了任務的武士眼中含淚拚命
地向石田先生陳訴。
「不過，千松、川村家就因為是天主教徒，領地被沒收了。」
「千松先生、川村先生的家……」
這是第一次聽到。千松家、川村家的地位遠高於長谷倉家。尤其是川村家的川村孫
兵衛對藩內的灌溉、植樹立了大功，還加封猿澤、早股、大鉤等三千餘石。連那一家也
因為是天主教徒而被取消的事，武士全然不知。
「這件事要放在心上，」石田先生提醒似地說。「今後要悄悄地過日子。」
「悄悄地？」
「是的，不要引人注意，決不要讓人懷疑是天主教徒。而且，今後我也庇護不了你
了！以前藩主以石田家當戰場上衝鋒陷陣的依靠，如今時勢改變，被棄如小石。我不是
在抱怨。藩主深知政治之道。」石田先生清了幾次痰，自嘲似地笑了。「你不也一樣嗎
？那一年，以召出眾的身分被選為使者眾，現在卻非悄悄過日子不可。今天叫你來是要
跟你說，要好好思索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冷淡、這麼殘酷！」
低著頭的武士，一直聽著寄親低沉的聲音。寄親宛如不是說給武士聽，而是壓抑著
自己的悲傷和怒氣在自言自語。
傍晚，離開布澤，耳中仍響著石田先生嘶啞的聲音。一起來的與藏在馬後沮喪地跟
隨。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谷戶過日子，這就是今後武士的人生。
那一夜，回到谷戶，只對什麼都不知情的叔父說向寄親報告在南蠻各國所看到的事
物。事實上，石田先生對那些國家、旅途的情形連一句也沒問。不只是石田先生，藩的
所有人對遙遠的國家已無興趣。
「那麼黑川的土地不用說，」叔父似乎已有心理準備，閉著眼睛。「賞賜方面也一
句話都沒說？」
「他說現在沒辦法，等待時機。」
武士不忍心斬斷叔父活下去的希望，不能不說還留有一點點希望。說謊話令人難過
，武士以毫無高低抑揚的聲調說著。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他的臉，對這時候的他有點幫
助。
大家都熟睡之後，武士在圍爐旁打開從旅途帶回來的文件盒。這是被海水浸過幾次
、被墨西哥的艷陽曬過的文件盒。依石田先生的話，要把一切有天主教味道的東西都燒
燬。文件盒中放著去過的修道院、神父或修士當紀念品寫上自己的名字或祈求旅途平安
的紙片，以及他們放在祈禱書中的小小聖畫。武士心想這些毫不起眼的東西帶回國可以
讓女人、小孩高興，所以沒丟掉，就這麼擺著。
武士撕破那些紙片和圖畫，扔到圍爐的灰中，因為說不定評定所連這些紙片、圖畫
都會懷疑，當成線索。那些東西的邊緣都翹起來，變成栗色，不久變成小小的火焰晃動
，消失了！
谷戶的夜很深。不知道谷戶夜晚的人，不了解真正的闇黑與闇黑的沉默。所謂靜寂
並非毫無聲響；所謂靜寂是林中樹葉的摩擦聲。有時，可以聽到鳥尖銳的叫聲，以及相
對而坐、注視著坑爐裏小小火焰的男子影子。「世界很廣闊。可是，我已經不相信人了
。」武士注視著圍爐裏的灰，咀嚼著西九助的話。他也思考石田先生的話：「今後，悄
悄地不引人注意地過日子。」腦中也浮現出西和石田先生現在、今夜、和自己一樣默默
地低著頭的樣子。
從文件盒底找出小小的舊紙束。那是在墨西哥的提卡利的沼澤旁，那個日本人在分
手之際悄悄地給他的東西。辮髮的那個男子大概和印第安人們離開那個沼澤到某地了吧
？！或者是在那悶熱的沼澤旁嚥下最後一口氣？世界非常廣闊，可是，那廣闊的世界結
果也跟谷戶一樣，人，被悲傷所擊垮。
那個人，在我們身旁。
那個人，傾聽我們苦難的嘆息。
那個人，跟我們一起流淚。
那個人，對我們說，在現世哭泣者才是幸福的。
那樣的人，在天國裏微笑。
那個人是瘦得像竹竿、無力地張開雙手被釘著、頭下垂的那個男子。武士又閉上眼
睛，浮現出在墨西哥、西班牙的宿舍，每夜從壁上俯視自己的那個男子的樣子。現在不
知為何不像從前那麼輕視他，也不覺得有隔閡。甚至於覺得可憐的這個男子和在圍爐旁
盤腿而坐的自己相似。
「那個人，在現世時常旅行，不拜訪驕傲的人、有力量的人，一味地拜訪窮人、病
人，和那些人談話。病人臨終的晚上，坐在旁邊，握著病人的手一直到天亮，和生者一
起流淚……祂說我是為服侍人而出生的……」
「這裏有賣身多年的女子。聽說那個人渡湖而來，她跑到那個人的住處，到祂旁邊
，一句話也沒交談，只是流眼淚。眼淚，沾濕了那個人的腳。那個人說，這眼淚已夠了
。祂知道你的可憐、悲傷。已經不用擔心了。」
某處傳來鳥發狂似的一、兩聲啼叫聲。武士折斷枯枝放入圍爐裏，小小火焰慵懶地
坐起來開始吃枯葉。
武士描繪著那辮髮男子在提卡利的小屋中寫紙片的樣子。夜晚的提卡利的沼澤和谷
戶的夜一樣闇黑吧？！武士能夠了解。辮髮男子為何非寫這些不可的感覺那個男子需要
的是自己的「那個人」；需要的不是在墨西哥教會富裕的司祭們說的「那個人」，而是
在被拋棄的自己和印第安人旁邊的「那個人」。
「那個人，在我們旁邊。那個人，傾聽我們苦難的嘆息。那個人，跟我們一起流淚
……」武士感覺似乎看到了寫笨拙文字的那個男人的臉。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歸國之後第一個冬天接近了。在圍繞著宅邸的雜樹林，每天枯葉如細雪般飄落。某
日，才發覺到銀色裸枝交錯，樹林已如透明的網。
武士仍然帶著與藏等下男到山上砍樹，把砍下的樹木當薪材，像土堆堆在家的四周
，或者燒成炭，這是谷戶的習慣。他跟大家一樣穿著半截的筒袖和服、緊身褲，一整天
用柴刀砍枯枝，用鋸子鋸樹幹；只勞動身體什麼都不必想。武士揹著砍下如小山的枯枝
，跟與藏等回到家，他一步一步地移動腳步，嘟嚷著石田先生的話：「悄悄地不要引人
注意，悄悄地不要引人注意啊！」
工作時，武士有時想起似地看著默默工作的與藏。這個男子跟谷戶所有男子一樣，
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即使臉和主人相對，也只是以「無表情」回應。但是，武士知道與
藏眼中有著和自己一樣的絕望。
武士歸國之後，對所受的待遇與怨恨也沒向這忠實的男子告白。與藏也什麼都沒問
。但是，武士認為只有他比誰——包括妻里久——都了解自己的悲哀。只要一起度過漫
長旅途的與藏在旁邊，心，稍微可以得到安慰。
這時期，在谷戶稗子和蘿蔔的收割早就結束；在光禿禿的田地上，用來鋪馬廄的枯
草束弄成不倒翁形狀豎立著。緊接著，搬運枯草之後到正月為止，除了燒炭之外，別無
其他重要的工作。
象徵著秋天結束的最後工作總算結束的某日，武士看到白色的影子在谷戶的天空飛
舞。
在他旁邊的次男權四郎大聲叫道：「是天鵝！」
「不錯！」
武士點點頭。旅途中，他多次夢見這大的白色鳥飛舞。
翌日，武士帶著與藏從山路登山，走到城山山腰的沼澤地。這丘陵從前是地方武士
的小城寨，現在被枯乾的灌木覆蓋。沼澤偷偷地躲在丘陵的一角。靠近沼澤，有四、五
隻小鴨飛起。
一切和夢中所見的光景相同。在微弱陽光照射的水面上聚集許多小鴨，發出像吹笛
的聲音，嘴與嘴相碰後分開，成列游到岸邊來。稍離小鴨群處有頭部呈暗綠色的野鴨群
。這種鳥和小鴨不同的是不會成群飛走，是一隻接一隻地飛走。
天鵝在與這些小鳥不同的沼澤深處優游自在地游著、游著，有時長長的脖子插入左
右的水面。當牠的頭再抬起時，黃色嘴巴上叼著閃亮的銀色小魚。游累了，就在岸上把
翅膀張得大大地整理羽毛。
武士不知鳥兒從哪裏來的，為什麼會選擇這麼小的沼澤當漫長冬季的生活場所？在
旅途中可能也有力盡飢餓而死的吧？！
「這些鳥，」武士眨眨眼嘟嚷。「渡過廣闊的大海，看過許多國家吧？！」
與藏雙手交叉置於膝上，注視著水面。
「想來……真是漫長的旅行！」
訴說到這裏就停了。武士說這句話時，想到已經沒有什麼要向與藏說的了。辛苦的
不只是旅途，武士想說的是自己的過去與與藏的過去同樣是艱苦人生的連續。
風吹、太陽照射的沼澤水面上起了小小漣漪，鴨和天鵝都改變方位開始靜靜移動。
武士深知低著頭的與藏緊緊閉上眼睛，正抑制萬千的感慨。他對這忠實的下男的側
臉，突然覺得像那個男的。那個男的也像武藏一樣低著頭、忍受著一切的樣子。「那個
人，在我們旁邊。那個人，傾聽我們苦難的嘆息……」從前、現在，與藏都未拋棄過武
士，有如武士的影子跟隨在後；而且，對主人的痛苦從未置一詞。
「我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形式上的天主教徒。現在，這種心情仍未改變。只是知道政
治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有時會想到那個男子。甚至於有時覺得自己已了解到為什麼在那
些國家裏，每一戶人家都擺著那個可憐男子的像了。在人心某處，祈求希望一輩子在一
起，不背叛、不離開——即使是病入膏肓的狗。那個男子對人而言，就像那樣的狗。」
武士宛如說給自己聽似地重複著。
「是的，那個男子變成一起生活的狗。在提卡利的沼澤，那個日本人在紙片上這麼
寫著：那個男子生前對他的同伴說，我是為服侍人而出生的。」
這時，低著頭的與藏第一次抬起頭來。而且，咀嚼主人剛剛說的話似地，望著沼澤
。
「你相信天主教嗎？」武士小聲地問。
「是的。」與藏回答。
「不要跟人說。」
與藏點點頭。
「春天來時，候鳥會離此而去；而我們一輩子都離不開谷戶。」武士為了轉換話題
，故意夾雜笑聲。「谷戶是我們生之場所喲！」
去過眾多國家、渡過大海，儘管如此，結果自己回來的卻是這土地貧瘠、生活貧窮
的村子。這種實際感覺重新湧上心頭。武士心想這也無所謂：廣闊的世界、眾多的國家
、浩翰的大海，然而，無論哪裏都一樣，哪裏都有鬥爭，有權術、謀略的運作。這在藩
主的城內、貝拉斯可生活的宗教世界中都一樣。武士認為自己看過的不是廣闊的土地、
眾多的國家、多數的城鎮，而是人無可奈何的宿業，以及在人的宿業上那個醜陋男子手
腳被釘、低垂著頭。「我們，在悲傷之谷流淚依賴你。」提卡利的修士在他寫的東西上
最後加上這一句。這可憐的谷戶與廣闊的世界哪裏不同呢？武士想對與藏說谷戶是世界
、是我們；但是他無法說清楚。
※※※
（掀起迫害暴風的日本！對神只含敵意的日本！即使如此，我為何被你吸引呢？為
何回到你身邊呢？）
六月十二日，我搭乘中國人的帆船離開住了一年的呂宋。幾名被驅逐到馬尼拉的日
本信徒偷偷為我籌措必要的金錢。以那筆錢買了被白蟻侵蝕的這艘帆船、雇船員，離開
呂宋。
我不知主耶穌對我的暴行怎麼想。主到底希望我一輩子任馬尼拉修道院長呢？或者
再一次到日本戰鬥？現在的我甚至無法預測。不過，我確信不久主會明白告訴我答案。
而主告訴我答案時，我會老實順從一切！
我把自己的這種行為稱為暴行，又回到對天主教採取迫害和鎮壓的日本。這從他人
眼中看來無疑的是愚行。被驅逐到馬尼拉的日本人第一次聽到我的計畫時，搖搖頭說這
是暴行。如果一登陸馬上就被捕的話，是毫無用處的愚蠢行為。
可是，如果我的行為是暴行、是愚行的話，那麼主耶穌到耶路撒冷不也是暴行嗎？
主明知會被司祭卡耶巴所殺，仍然從猶太的荒野走在眾弟子的前頭到耶路撒冷。因
為，那時主認為自己流的血對人類有幫助。「人，再沒有比為朋友捨命更大的愛。」
我現在想著你的話。我所謂的可以為他捨命的朋友，不是在馬尼拉修道院中靜靜地
祈禱的同道的修士，我的朋友是日本信徒，宛如是在雄勝的海濱、衣衫襤褸沾著木屑要
求告解的男子。我告訴他：「放心好了，沒有人會嘲笑你的信仰的日子很快就來臨。」
那個男的，現在在哪裏呢？我對他說謊。在日本，天主教徒能驕傲地說我是天主教
徒的日子最後並未來臨。可是，我忘不了那個男的。因為他，我無法在馬尼拉的修道院
安心地作彌撒、傳教。
※※※
平穩的航海持續著。我每天為日本祈禱、為在呂宋分手的那些日本使者祈禱、為衣
著襤褸的男子祈禱。到今天為止，我的半輩子和那不毛之國結合在一起。我想在那裏種
植神的葡萄樹，但失敗了。儘管如此，這土地是我的土地，是為了神一定要征服的土地
。因為是不毛的土地，我被這日本所吸引。
東邊可見點點巍峨岩石。波浪在岩石之間濺起高高的飛沫，變成霧灑落下來。以前
曾經過這地方，是台灣的最南端。不久，我們經過琉球島嶼之旁，經過以危險聞名的七
島群島，接近日本的薩摩之南。
※※※
航行依然順利。這幾天，我想起使徒行傳所寫的聖保祿最後的船旅。保祿在最後之
旅預感自己會在羅馬殉教，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到暴君尼祿控制的那個國家吧？！使徒行
傳根本沒提到這件事，但是我在字裏行間感受到保祿也感到受難與悲慘的死亡。
我從年輕時候開始，不知為何被保祿吸引，比十二使徒——也比主所愛的伯多祿更
強烈。怎麼說呢？因為這位聖人有著跟我相似的激烈性格、強烈的征服慾、高度的熱忱
，而且也有著和我相似的缺點。他因為個性的激烈而強烈傷害了以伯多祿為首的許多人
，為了信念甚至拒絕和十二使徒們爭奪。回顧他的生涯，總覺得從他那兒需可發現到跟
我相似的優點和缺點。而且保祿內心深處根本不承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優柔寡斷的十
二使徒，那就跟我無法原諒對日本的傳教已完全畏怯的伯多祿會一樣。十二使徒中有人
對保祿做出陰險的中傷，這也跟伯多祿會對我的態度非常相似。結果，使徒們因保祿的
努力、藉著對可怕的異國人傳教之賜，使教會的力量擴大到猶太之外；同樣地，伯多祿
會的會士們無論怎麼壓制我，也不能說我對日本的傳教毫無功勞。
宗徒大事錄最後所寫的保祿的說教，尤其是他引用的以撒依亞書的美麗言辭，今天
，在甲板的風中我幾次吟詠。
你去對這民族說：你們聽是聽，但不了解；
看是看，卻不明白。
因為這民族的耳朵難以聽見；
他們閉上自己的眼睛，免得眼睛看見；
心裏了解而悔改，而要我醫好他們。
前天，暴風雨追趕我們而來，波浪露出白牙，掀起泡沫，風強力拍打帆繩，天空全
抹上鉛色，看不見雲的縫隙。中國人談論著在七島群島附近會不會被這暴風雨侵襲。我
已做好打算，萬一有情況發生，把每日祈禱絕對需要的書和這備忘錄，以及彌撒用的麵
包和葡萄酒包成一小包，絕不離身。
午後，海浪更為猖狂，中國人決定避難到七島群島的口之島，帆船朝那方向前進。
從下午三時左右，強列的風和雨開始攻擊。帆被刮走，帆船被波浪高高抬起，馬上
又掉入深深的谷底。我們彼此用繩子把身體綁在一起，以防被拋入海裏，抵抗向甲板侵
襲過來的波浪。
四小時的暴風雨盡情肆虐我們的帆船之後，往日本的方向離去。帆船的舵已無法使
用。我們在黑暗的海中束手無措，任由漂流到早上。跟昨日完全不同，靜靜的早上到來
，總算可以看到陽光下口之島在波光粼粼的海的前方。不久，日本漁夫划著小船來幫我
們。
我現在在漁夫的小屋裏。他們以為我是要到坊之津的商人，給我食物，借我衣服穿
。
暴風雨之後，藍空清澈如洗。島是死火山，分為三峰的大山聳立眼前。在火山灰形
成的小海濱上住有大約三十戶的漁夫，都是這島上的原住民。這裏沒有日本的官吏。島
民說，每年官吏從薩摩來一次，但是馬上就到琉球視察。
毫不知情的島民說，等我們精神恢復之後，他們要用自己的船送我們到坊之津；不
過，中國人說帆船的舵似乎可以修理。
※※※
（我回來了！離開口之島的第四天。現在，日本就在眼前，為了主必須征服的日本
！）
（剛才看到的圓錐形山就在東邊，有如小型富士山。我不知那座山叫什麼名字。海
反射著艷陽，海濱泛白，無人跡。背後有灌木覆蓋如帆船。
帆船沿海灘向西移動一陣子，在海岬背後並列著十戶左右貧窮的日本漁家。海灘上
擱著三艘船，左邊有黑色火山岩堆積的石台階和船泊處。這裏也杳無人影；宛如有過某
種疫病，住民全部搬離。
中國人都建議在這裏下船，我猶豫著。恢復寧靜的這村子總讓人覺得不安。似乎有
人躲在漁夫的小屋裏，一直窺視著我們的舉動。那些人讓我覺得他們已偷偷通知了官差
。我了解這情況下日本人的狡猾與機靈。
相當久的時間流逝。其間，一切彷彿在這熱暑與沉默之間凝固動也不動。最後，我
告訴中國人決定上陸。船開始向停泊處移動，我拿著小包裹（那是暴風雨的午後，我無
論如何不離身的一些東西。）站在船緣時，東邊的岬灣後面突然有艘船出現。旗子上印
染著本地領主的標幟，也看到站著的兩個官差往這邊凝視。
他們從剛才就掌握了我們的動向。我慌忙把包著祈禱的書、作彌撒用的葡萄酒等不
能被發現的東西的包裹丟入海裏，我會說是要去坊之津的商人，船遇暴風雨漂流到此。
（現在，他們的船向這邊靠近，主所決定的我的命運馬上就揭曉了。一切依主的旨
意。天啊！地啊！對著神喜悅、喊叫。讚美主的榮光，讓對神的讚美發揮榮光……）
※※※
既然知道神期待我什麼，我完全託付祂。這決非軟弱的絕望，而是由於主耶穌在十
字架上以身體顯示的絕對性信賴。
我被捕了。坊之津的官差們並未蠢到被我們欺騙。他們裝作相信我是商人，並以到
審議結束為止的理由抓我入牢。牢中還關著幾個天主教徒，官差們偷聽我們的談話。有
一個年紀大的病人偷偷求我幫他做傅油的聖事，結果一切都被揭穿了。
我從坊之津的牢房被帶到鹿兒島，到冬天為止一直在那兒受審，正月被用船帶到長
崎奉行所，現在在靠近長崎名叫大村的地方。從這裏看得到寧靜的海。
除了我們之外，這裏還有多明尼哥會的巴斯凱斯神父與日本修士路易斯世田。關我
們的牢房寬十六巴魯磨，長二十四巴魯磨，是用原木建的，在可容二根手指的格子角落
，有牢卒出入的門，當然上了鎖。
被帶到外面接受審問時才知道，牢房四周圍了二重削尖的牆，在樁與樁之間填滿荊
棘，讓外邊的人進不來。在柵欄外側有稻草屋頂的值班小屋、值班小班長的住處，以及
廚房。
雖有廚房，每天吃的東西除了飯之外，一碗菜、生的或醃的蘿蔔，有時給醃的沙丁
魚。不准我們理髮，刮鬍子，所以我們都變得像隱者。不准我們到外邊洗濯，髒是不用
說了，讓人感到特別痛苦的是大小便也在這裏解決，因此每天生活在難以忍受的惡臭之
中。即使晚上，連一根蠟燭也不給。
※※※
我從巴斯凱斯神父那兒聽到我離開之後傳教士遭受迫害的情形。聽說巴斯凱斯神父
藏匿的那一帶躲著十個傳教士。他們雖是少數，仍像被驅逐之前一樣依上司的命令行動
，大半躲在洞穴，即使在信徒家過夜，也要作兩道牆壁，藏在中間。
「我也在兩道壁中過夜，」巴斯凱斯神父告訴我。「睡到半夜，再換另一家，無論
那一家決不住超過一晚。到了邀我去的家中，首先聽病人對罪的告解，然後鼓勵悄悄聚
集而來的信徒們，寬恕他們的罪，直到街上戶戶人家木門緊閉的時刻。」
儘管這麼小心翼翼，但是長崎奉行所也非省油燈。以大主教卡耶巴給出賣主的猶太
人賞金，密告潛伏的司蔡和修士藏匿處的人也能得到獎賞，而出借房間或場所或幫助逃
亡的人會被處極刑。如果是天主教徒，不只是被迫棄教，還會遭到嚴厲的拷打、審問，
逼他供出傳教士的藏身處。
「好痛苦呀！」巴斯凱斯神父說。「連自己教的學生、日本信徒都不能相信，認為
信得過的人也不知那一天會棄教。因此，即使信徒我也不敢說出自己的藏身處，因為曾
經有神父說了的第二天就被奉行所的官差抓去的例子。每天過著沒有人可以相信的日子
，那是地獄啊！」
我打聽舊同事迪耶可神父的生死，我忘不了經常眼睛紅腫、無能但很善良的迪耶可
的臉。
「迪耶可神父病死了！」路易斯世田告訴我。「由於會被驅逐到外國，我們躲在靠
近長崎的福田，就在那時死的。連墳墓也沒有，官差把他的屍體燒成灰丟到海裏。日本
官差對天主教徒什麼也不願讓他們留下，把灰撒到海裏。」
「我們最後也會被燒成灰丟到海裏吧？！」
好像果實吸收柔和的秋陽，我也靜靜地接受神給我的命運。最後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我並不認為失敗。與日本戰鬥、敗給日本……我眼前又浮現出坐在天鵝絨椅子上微胖
的老人。
那個老人或許認為打贏我們；不過，他大概永遠無法了解我們的主耶穌在政治的世
界敗給大主教卡耶巴，儘管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卻由於祂的死，一切都改觀的意義吧？
！或許他會認為消滅我、燒成灰丟到海裏，一切就都解決了。其實，一切從那裏才
開始。就像主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的同時，一切才開始動起來一般，我也將成為放置在日
本這沼澤中的一塊踏腳石吧？！不久，會有別的傳教士站在我這塊踏腳石上，成為下一
塊踏腳石！
黑暗中，我為在呂宋分手的長谷倉、西，以及死去的田中祈禱。我不知道長谷倉、
西現在在哪裏、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心裏到底還有多少天主教的信仰；只是對於旅途
中，我在他們身上犯的種種過失——即使是出自我的善意或信念——從內心裏希望他們
原諒的心意與日俱增。我的確恫嚇、欺騙、安慰、利用過他們；讓他們成為天主教徒或
許也只是利用他們。結果，他們和主有了關係。和主有了關係，這件事成為我現在最大
的安慰。對他們感到抱歉的深深後悔的同時，也湧現這種安排太好了的感覺。怎麼說呢
？因為主決不放棄和祂有關係的人！
（主啊！請不要放棄長谷倉和西和田中吧！為了補償我利用他們的罪，也為了他們
真正的救贖，請以我的生命代替吧！而且，如果能夠的話，請了解我的計謀是為了給予
他們的國家——日本榮光。）
※※※
巴斯凱斯神父病倒了！由於牢房內的惡臭和粗食，早就身體不舒服，三天前開始嘔
吐，連床都起不了。拜託官差給藥，值班的人只帶來裝了煎樹根的汁的茶壺，也沒打算
請醫生。沒辦法，我和路易斯世田用泥水沾濕手帕，放在巴斯凱斯神父的額頭上鎮燒。
如果處刑的日子拖久了，早晚我們也一樣會病倒吧？！儘管接受命運的安排，有時
死亡的恐怖仍像銳利的刀刃刺向胸頭。我認真思索主也一定忍受著死亡的不安。這陣子
我常思索那時候耶穌的內心。耶穌從什麼時候開始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呢？祂如何忍受呢
？
主向弟子們預告自己的死亡。「我應該接受死亡的洗禮。到實現為止，我是多麼痛
苦啊！」
「到實現為止，我是多麼痛苦啊！」這句話也表現出甚至連主也跟我們的感受一樣
。我因此總算得到安慰。
然而，主透過祂的死，建立起這世界的新秩序，在人世界的背後創造了永遠的秩序
。我也要效法主，藉著將這生命獻給日本、藉著這鮮血注入日本，加在秩序上。
「我是為了在地上放火而來！」這也是主的話。（日本啊！我也是為了放火而來日
本的。到目前為止，只注重現世的利益，只希望現世幸福的日本啊！這世界再沒有像你
一樣對別的事物不感興趣、無感覺的國家。狡猾與智慧、經常只朝向現世利益的日本啊
！像蜥蜴捕捉餌食般動作敏捷的日本啊！）
（日本啊！我是為了在那日本放火而來的。現在的你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放棄一切搭
船來到這裏。現在的你不會明白一切都失敗了的我只為了死而再次來到你這裏的理由。
現在的你不會明白主耶穌為了放火，出現在敵人等著的耶路撒冷，死在果爾果達山
丘的理由。）
然而，只要是跟主有過一次關係的人，主不會放棄。（主啊！請不要放棄日本。為
了補償我利用了這國家的罪，為了這國家真正的救贖，請取回我的生命吧！）
※※※
死亡的恐怖！白天看護巴斯凱斯神父時，我準備接受一切命運。事實上，當值班人
連小蠟燭也不給的夜晚來臨，在充斥著排泄物惡臭的黑暗之中，耳中傳來巴斯凱斯神父
的呻吟聲，死亡的恐怖侵襲我心頭，以銳利的爪牙啃蝕我。我滲出汗，像血般的汗！（
父啊！如果你有意的話，）我呻吟。（請把死亡之杯從我這裏拿去吧！）
死亡的恐怖！半夜，巴斯凱斯神父死了！他的死法相當淒慘，與他身為多明尼哥教
會的優秀傳教士、來日本傳神的福音的身分不相稱。我和路易斯世田傳教士聽到他像野
獸般咆哮的一聲呻吟，那是他永遠離開這地上的最後聲音。用手摸索閤上他眼睛，（看
不見是好事！我甚至感覺到他的眼睛充滿恨，竟睜得大大的。）唱祈禱詞。跟為那印第
安青年和田中唱一樣的祈禱詞……清晨，當差的用草蓆包裹神父把屍體搬走了，他的腳
露在草蓆外邊，瘦如雞腳，滿是髒污，還黏著泥土。我和路易斯世田目擊這一幕時，有
如上天的啟示閃過我心頭。這是地上的現實。地上的現實無論再怎麼掩飾、怎麼美化，
其實都像滿是污垢、黏著泥土的巴斯凱斯神父的屍體一般悲慘。而且主不逃避這悲慘的
現實，因為主也是沾滿汗水、污垢而死的。由於祂的死，驟然給了地上的現實光輝！
現在想來甚至覺得我一切的挫折都是主為了讓我正視這現實而給予的。粉碎不知何
時被美化的我的自傲、我的自尊、我的蠻橫、我的征服慾，讓我見到地上真正的樣子。
就像主的死亡是為了以祂的光遍灑現實般，我的死亡也是為了日本……巴斯凱斯神
父被燒成灰。他的灰會被丟在大海吧？！因為有一些傳教士在日本人手中被同樣處理掉
了。
※※※
今天也有審問。說是審問，其實只是長崎的宗門奉行所的官差勸導我們形式上棄教
而已；不過，他們也不認為我們會棄教，而我們也只是搖搖頭。但是，今天他開始調查
別件事，問與我同行的長谷倉和西在彼處皈依天主教，是否出自他們的內心？我考慮到
二人的安全。
「他們只是為了任務而皈依的。」
「那麼，」官差一直瞪著我。「他們不叫天主教徒了？」
我沒回答，無論以什麼形式受洗的人，聖事會產生超越當事人意志的作用。官差看
我沒回答，在紙上不知寫些什麼。
「喂……你不覺得愚蠢嗎？」臨走時，官差以憐憫的眼光注視著我的臉。「你要是
乖乖地留在呂宋，不論是對天主教，或對別人都有益的……偏偏為了無益的被捕、被殺
而來到日本。真是瘋了！」
「我沒有發瘋，」我微笑地回答。「我想這是我改不了的個性。就像佛教僧人說的
業吧！對！就是業，我覺得是這樣子。不過，現在神要我的業用在日本。」
「為了日本，要怎麼使用呢？」官差更是迷惑。
「答案就在你的問話中。」我強調。那不只是為了說服他，也為了讓自己清楚聽到
。「你說我無益的行為是愚蠢的，我很清楚；可是為什麼我明明知道卻還做出那樣愚蠢
的行為呢？為什麼我會做出看來像瘋子的行為呢？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日本的——請
你有一天能這麼想。光是把這問題留在你身上或日本而死，我活在這世上就有意義了。
」
「我不明白！」
「我活過……總之，我曾經活過。我不後悔！」
官差默默離去。回到牢房時，我拜託獄卒讓我看海，他允許了。在圍著牢房的木樁
旁，我凝視冬天的海。
在午後的陽光下，海，粼粼發光。幾座圓形島嶼散在四處。看不到船，寂靜！那是
巴斯凱斯神父的墓地，是許多傳教士的墓地，不久之後也是我的墓地所在……※※※
初雪下，谷戶地方有作無鹽湯圓、在佛前插三根茅草供奉的習俗。用鍋子煮拜過的
湯圓給大家吃。吃的時候，最快夾取湯圓者聽說會得到幸福。家中里久指揮女性們在圍
爐上架上大鍋，次男權四郎分湯圓，圍爐四周響起許久未有過的笑聲。
然而，翌日，石田先生處遣使者來通知，評定所會有裁決，在家好好等候。城裏不
直接對召出眾裁決，而是透過「寄親」通知的。
從秋末就臥病在床的叔父，仍然不斷嘮叨同一件事情：「會不會是有關黑川土地的
事？」也派下男去認真打聽：或者是藩主要犒賞這次旅途的辛勞呢？不過不知為何，武
士不認為這次是好的通知。
幾天後，兩個官差來了。官差進入打掃乾淨的家中，進入別室重新整理衣服之間，
武士也要里久幫忙換上「紋服」（譯註：有家徽的禮服），端坐客廳的角落等候。
坐在上座的官差之一低聲說「判決」，唸起評定所決定的判決書。
「長谷倉六右衛門，在南蠻皈依天主教，確有不妥之處，宜嚴格處分：唯特別考慮
，處以禁足處分。」
武士兩手放在地板上叩頭聆聽。聽到判決的內容，他感到自己宛如掉落虛空，累得
連惋惜的感覺都產生不了。他習慣性眨凹下的眼睛，聽官差的口頭說明。由於鮎貝先生
、津村先生的慈悲，「禁足」是不能走出谷戶之外。官差又附加一句，每年要向評定所
呈放棄天主教的誓詞。
「我了解你的心意！」
任務完成後，官差說了句義務性的安慰話。其中一人騎上馬時悄悄說：「這是祕密
，是松木忠作傳的話。由於貝拉斯可在薩摩被捕，江戶已通知評定所，如果沒有這件事
，或許不會處分得這麼嚴重。」
「貝拉斯可。」
那時候武士也只有眨眨眼睛。
「聽說現在被送到長崎奉行所，在大村和其他傳教士被關在牢房。聽說還沒有棄教
。」
官差離去後，他仍舊穿著紋服，坐在黑夜偷偷侵入的客廳裏。毫無火氣的客廳冷透
了。武士想起官差的話，心想那個驕傲、自尊心強的南蠻人應該不會棄教，那個男的無
論遭受怎樣的責問、拷打也不會拋棄我們。
（他來到日本了……）
這是在呂宋分手時就已經了解的。那個熱情洋溢的南蠻人不可能受得了安靜、平穩
的生活；而且那強烈的熱情，在旅途中多次傷害到武士和田中。旅途中，武士對那個男
的經常感到他是跟日本人不一樣的南蠻人，長久下來，也親近不了。
武士感覺有人走近，轉過臉一看，是里久坐在走廊下。在昏暗的夕照下里久的肩膀
顫抖，拚命地壓抑著湧上來的情緒。
「不用擔心！」他親切地對妻說。「我們要感到慶幸，長谷倉家斷不了，與藏們也
不必受罰。」
從那天開始，武士常在大家都睡熟之後，還一個人注視著在枯枝中搖曳的火焰。西
怎麼了？大概受到相同的處分吧？！一向都沒有連絡。閉上眼睛，和西並騎橫越墨西哥
的光景一幕一幕浮現。太陽像燃燒的圓盤，有龍舌蘭和仙人掌的荒野、山羊群、辮髮的
印第安人耕種的旱田。自己真的見過那樣的情景嗎？還是在夢中見過的呢？而自己是不
是還在作夢呢？他住的修道院牆壁上，那個醜陋、乾瘦的男子經常張開雙手低著頭。
（我，）武士折著枯枝心想。（渡過兩個大海，為了見王還到西班牙。儘管如此，
仍沒見到王，只見到那個男子。）
武士突然想起那時南蠻各國以「主」稱呼那個男子。旅途中，他始終無法明白，這
樣的男子為何被稱為主、被稱為王呢？他明白的只是命運使他遇見那像在谷戶有時也來
乞討的流浪漢的男子，而不是現實的王……※※※
正月，以「禁足」之身，慶祝元旦。在谷戶，每家都把插著筷子的飯糰放進籠中，
置於佛壇之前；武士家除此之外，還在年神前供奉麻薯，把中央插著小松的成束薪材放
在入口當裝飾品，這是代代相傳的習慣。
習俗上，分家、別家的人到本家的他家中祝賀；不過，今年因這件事取消了，以往
一定會露臉的叔父也因病沒出現。只有穿元服的勘三郎作出大人模樣的正月拜年樣子，
讓武士高興。
不過，正月還是正月。屋頂的雪，從屋簷的冰柱滴下的水發出愉悅的聲響，從馬廄
附近傳來權四郎騎竹馬的嬉戲聲。
有時，遠處傳來的槍聲在谷戶迴響。藩只允許在正月可以打候鳥，因此勘三郎帶著
百姓到沼澤去了。槍聲常在谷戶迴響。
百姓帶來獵到的鴨。丟在土間的幾隻鴨中混雜著一隻天鵝。
「我不是說過不要打天鵝嗎？」
武士叫勘三郎來訓了一頓，因為他想起旅途中自己反覆夢見的天鵝。
天鵝的身體已經僵硬，飄散出輕微的臭氣。從地上一抓起來，兩、三根腹部的白色
羽毛如雪片飄落土間，赤褐色的血和泥土沾黑了頭部。長長的脖子就像那個男子般無力
地從武士的雙手垂下來，眼睛覆蓋著灰色薄膜。不知怎的，這時武士也感到自己不吉的
命運。
一月底，叔父死了。趕到分家一看，叔父的身體變小，像小孩子，臉頰的肉完全不
見，但是神情安詳。整個表情甚至讓武士感到他對黑川土地的執著已經消失了。
送葬行列以棺木為正中央，在殘雪掩蓋的白色道路上綿延到山麓。父親的棺木也埋
在那裏的墓地，用雪與泥土混雜的黑土覆蓋。武士派人到寄親的石田先生處報知叔父的
死訊。
風發出如泣的聲音在谷戶結凍的雪上吹拂，夜，更深。突然石田先生處的人來了。
或許是顧慮到評定所，叔父死的時候連安慰的話語都沒有。里久說寄親突然傳話來
，或許是「禁足」解除了吧？！武士在剎那間也有那種感覺。儘管評定所處分他不能出
谷戶之外，石田先生特別指示由一人陪同到布澤來。
這一次也帶著與藏到布澤。路上寒冷，有時從灰色的下雪的天空中有薄陽照射，從
林中被風吹過來的細雪有時碰到他臉上。馬沿著結了厚冰的河上前進，武士心想在這條
路上來回幾次了呢？接受公差的指示，呈請歸還黑川土地的請願書時；被告知放棄土地
心情沉重地回來時。有著種種回憶的道路，而且無論哪一次都是和與藏走這條路。
武士偶爾從馬上回過頭來看默默尾隨於後的與藏。在這土地上，穿著名叫角卷的斗
蓬的與藏，跟在漫長的旅途時一樣沒離開他。「好冷哦！」武士對下男說，語帶安慰。
到達布澤時，有風，但是天空晴朗。晴空下，白色山脈連綿到遠處，一望無際的旱
田覆蓋在結凍的雪中。這裏不同谷戶，可耕種的土地廣闊，水利似乎也不錯。
石田先生公館的壕溝結凍，稻草屋頂層雪覆蓋，從屋薝上冰柱垂掛，如白齒。與藏
留在庭院，武士在等候室的地板上等候良久。
「阿六啊！」
石田先生的聲音嘶啞，一坐到上座就說：「種種事情都讓人遺憾吧？！我也想找機
會去掃掃墓。不過，光是長谷倉家沒有斷絕這件事就該感到慶幸喲！」
（我做了什麼呢？）武士把衝到喉嚨的話給硬逼住。說出也是徒然。
「不是你的罪過，只是運氣不好。藩那裏啊……」石田先生話說到這裏停住。「藩
這樣處置你……你可以申辯呀！」
石田先生鼻塞。
「申辯？」武士無法了解，抬起頭，含恨望著寄親。「您說申辯是……」
「向江戶申辯呀！江戶現在正在找藉口，要把大藩一個個撤消。藩主長期收留從關
東逃來的天主教徒，還有接受貝拉斯可的要求，寫信給西班牙讓天主教的神父帶去，這
些事，現在江戶都一一責問，藩也不得不申辯。」
武士兩手按在冰冷的地板上，說不出話來。掉下一陣大顆的眼淚。
「你啊！運氣不好被捲入政權更迭的漩渦之中。」石田先生嘆氣，鼻塞。「很懊惱
吧？！你懊惱的情形，我這老人比誰都清楚呀！」
武士抬起頭，凝視著石田先生的臉。武士從親切的聲音、親切的臉上感到謊話。無
論是老人的表情，或是鼻塞的聲音，尤其是嘆息，武士更感到說謊。他對自己的後悔、
懊惱根本什麼也不了解，只是裝作了解的樣子。
「不過啊——，阿六，長谷倉的家門絕不會中斷。這一點，無論是評定所或鮎貝先
生都保證了。」
石田先生重複剛才的話，語氣堅定。
「勘三郎的事，我也十分注意，不過……」
武士不解老人為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不要怨恨我！」
「我沒有怨恨。」
「會有新的判決。」
石田先生宛如放下重擔似地，一口氣說了之後，搖晃地站起來，走開了。有腳步聲
傳出。
是那天曾到過谷戶的評定所的官差。
※※※
「判決！」
像曾經有過的那樣，在低著頭的武士頭上官差的聲音響起。
「因皈依天主教之故，要再審判，速到評定所……」
武士知道在紙拉門關著的走廊下有幾個男的屏息等候著。那是萬一武士不服判決反
叛時，為了逮捕而待命的男子。
※※※
武士寫好給妻和勘三郎的信，切下少許頭髮放入信中。然後，拜託在旁邊等著的石
田先生的差使。
「請叫下男與藏來！」
差使走出房間，他把手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評定所的官差和石田先生毫無疑問的
在裏面的房間；宅邸中靜悄悄的。
有時傳來耐不住重量的雪從稻草屋頂滑落的聲音。鈍重的聲音一消失，寂靜更深。
「你啊！運氣不好被捲入政權更迭的漩渦之中。」剛才石田先生說的話還清楚留在
耳中。「很懊惱吧？！你的懊惱情形，我這老人比誰都清楚啊！」
官差也跟上次一樣最後又如了一句。
「雖說是任務，很難過呀！」
武士一動也不動。宅邸中靜得出奇；他的心連勾起任何情緒的力氣也沒有。再審議
，再審議云云不過是個藉口；辯解、說明，早就向津村先生、大塚先生不知說過幾次了
。「藩這麼處置你，可以向江戶申辯呀！」石田先生的話在耳邊響起。一切早就決定好
了，讓自己在設好的軌道上走，被推落在黑暗的虛空之中。
雪在屋頂上發出咿啞聲，又滑下來了。那聲音讓武士想起帆網的喀吱聲音。帆網喀
吱、白色的黑尾鷗發出尖銳聲音交錯飛迴、波浪拍打船腹、往大海出航的瞬間，從那瞬
間開始命運就這麼決定了。漫長的旅途正把他送往該去的地方。
不知何時，與藏端坐在雪中的庭院裏。從官差處，他無疑的已經知道一切了。武士
眨眨眼睛，注視著這位忠實的下男一陣子。
「到今天為止的辛苦……」說到這裏喉嚨塞住了。
與藏聽不清主人現在是說感謝到今天為止的辛苦，或者嘟囔怨恨著到今天為止的辛
苦呢？接著他感覺到頭上主人和差使站起來的跡象。
武士望著雪落掉在前方的屋頂上。飛舞的雪讓人覺得像谷戶的天鵝——從遙遠的國
度來到谷戶，又往遙遠的國度而去的候鳥，見過許多國家、許多城鎮的鳥。那就是他！
而如今，他又要往陌生的國度……「今後……您要陪伴祂。」突然，從背後傳來與
藏使勁似的聲音。「今後……您要服侍祂。」
武士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大大點個頭。然後，在發黑光而冰冷的走廊下，他朝向
旅途的終點而去。
※※※
死刑執行的日子決定了。前日，貝拉斯可和修士路易斯世田獲得特別許可，在獄卒
的監視下清洗身體，換上新的獄衣。借用獄卒的話，這也是奉行所的「特別的慈悲」。
滿是污垢的身體瘦乾乾的，肋骨根根可數。最後的晚餐，也由於特別的慈悲，除了
常有的一碗菜之外，還加了一條腐敗似的魚。所謂最後的一餐，根據獄卒的說明，處刑
的早上規定不給犯人早餐吃。因為有的犯人會害怕，在刑場會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
被問到：「有什麼要求嗎？」貝拉斯可和路易斯世田都要求給新的紙，各自寫遺書
。在從格子瀉入的微弱陽光中，貝拉斯可給呂宋修道院同事的遺書如下：現在，我感到
最後的一刻分秒逼近。日本——向神祈求在滿是岩石的這不毛之地降下愛之雨，也希望
你們寬恕我的罪。在我的生涯中，犯了太多的過錯。如做事效率不佳的人想一舉解決事
情一般，現在，我等著殉教。如神的旨意在天行使般，希望你的旨意也在日本沒有道路
的土地上實現。請寬恕以司祭而言，未能充分完成神給予的任務。請忘記由於我的虛榮
心、我的傲慢，幾次傷害到你們的事！你們是主小麥田的好耕手，有了很大的成果，我
們把一切歸諸天主的榮光！
貝拉斯可寫遺書時，從心底感悟到由於自己的虛榮心與傲慢，到今日為止傷害了無
數的人。為了補償，自己非忍受明天的痛苦不可。
把遺書交給獄卒的時候，跟往常一樣，夕照與寒氣逐漸侵入牢裏。貝拉斯可想到明
天同一時刻，自己已不在這牢裏，這裏空蕩蕩的，跟現在一樣夕照也會進來，甚至於有
受辱的感覺。
和路易斯世田祈禱時，從牢舍深處突然傳來腳步聲，格子門打開了。在蠟燭的火光
下浮現出獄卒扁平如魚的臉。
「進去！」
在獄卒的聲音下，有一道大影子彎著身子笨拙地鑽進來，以拉丁語朝二人細聲說：
「主的平安！」
由於黑暗，看不到囚人的臉和身子；但是從他的四周仍然有和兩人到今日為止相同
的臭氣飄過來。
「神父嗎？」
他以嘶啞的聲音說，我是伯多祿會的卡爾巴里歐神父。「我在鈴田的牢裏，明天，
我和兩位一起被處刑。」
他潛伏在長崎附近，去年年底被捕，因為明天的死刑被從位於大村與長崎之間的鈴
田的牢裏移到這兒。
黑暗中，貝拉斯可微笑著。不是往常輕視對方時的那種微笑。忽然發現自己對於對
方是伯多祿會的神父毫不怨恨，也不生氣，因而不由得發出微笑。在旅途之間，為了陷
害他，放出所有的讒言，妨礙他計畫的伯多祿會。儘管眼前站著的是那個會的神父，不
會憎恨，甚至於還感到懷念。或許是明天一起分享死亡的感情洗清了一切。跟明天的死
亡相比較，憤怒、憎恨無疑的是微不足道了。
「我……」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是貝拉斯可神父。」
卡爾巴里歐神父默然。從他的沉默知道似乎從前曾聽過有關貝拉斯可的名字和過去
。
「不要擔心！」貝拉斯可親切地安慰。「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明天，我們會在同樣
的國度吧？！」
他拜託卡爾巴里歐神父如果可能的話聽聽自己罪的告白。於是，跪在飄散臭氣的身
體旁邊。雖然知道自己的聲音路易斯世田會聽得清楚，不過，都不在意了。
我的傲慢與虛榮心，到今日為止歪曲、傷害了許多人。我想借神的名滿足我的虛榮
心。
我把神的意旨和自己的意旨混在一起。
我也憎恨過神，因為神不依從我的意思。
我甚至於否定神，因為神無視我的意志。
我沒有察覺到是自己的征服慾與虛榮心，自以為是為了神。
卡爾巴里歐神父發出口臭，以吵啞的聲音唱警戒的話語，最後劃十字。
「請安心！平靜地去吧！」
聽到這句話時，貝拉斯可想起在雄勝聽告解的男子側臉。不知那個男子現在在哪裏
、做什麼？自己對那個男子撒了謊而死，為了補償那謊言自己也非死不可。儘管告解已
經結束，他的心情仍不平靜。
半夜，路易斯世田開始哭出聲，今夜也受到死亡的恐怖的侵襲。像平常，貝拉斯可
握著世田瘦小的手，拚命地向神祈禱：請把這痛苦給我！卡爾巴里歐神父也跪在世田旁
邊，為顫抖而哭泣著的這位青年祈禱。終於，牢中開始逐漸泛白。處刑的早晨來臨。
早上。
天氣晴朗，但是風很大。他們被從牢獄帶出來時，在牢舍的庭院中早有持槍與茅的
下級武士並列，大村藩的紋幕在風中鳴響。幕前有幾個藩士坐在床几上，上次從奉行所
來的那個官差也在其中。
他從床几上站起來要三人報上姓名。彎腰向似乎是上司的男子不知說些什麼之後，
五十幾歲微胖的男子打開寫著宣告處刑的紙唸了起來。
風冷。遠處可見的海掀起白色波浪，似乎相當寒冷。宣告終於唸完了，守衛圍住三
人把他們的兩手綁起來，也把繩子綁在脖子上，不過，綁得並不緊。
隊伍出發了。官差們騎馬、囚犯和守衛以及下級武士徒步，往穿過橘子園的道路而
去。農婦停下手邊的工作，驚訝地朝這邊看。
「主為我們被釘在十字架上！」
在坡路上蹣跚而行，卡爾巴里歐神父突然唱起歌來。
「偷偷給我們十字架的人啊！」
官差和守衛任由他繼續唱下去。
走下橘子園就是大村的村子。在稻草屋頂的人家並列的道路兩側，揹著籠子的男子
或抱著小孩的女人失神似地眺望著一行人走過。貝拉斯可有時鼓勵步履蹣跚、幾乎倒在
他身上的路易斯世田。
「很快……很快一切就結束了。主在等著。」
看熱鬧的人一直排列到稻草屋頂的人家盡頭處。
「主啊！請寬恕他們！」
卡爾巴里歐神父唱到這句聖經就停止了。
「他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從接近村尾開始，風突然變強。海灣的波浪強大，連一隻小船也沒有。為擋風而種
的瘦小松群如小人般搖晃。
看得到遠處的竹欄柵。竹欄柵的周圍有一隊持槍的下級武士待命著。這一帶叫做放
虎原，是大村藩的刑場。
貝拉斯可注視大海，走在貝殼和海草殘骸散亂的沙灘。風，打在額頭。海灣遠處柔
和的淺紫色針尾島的群山清晰可見；這邊的波浪捲起漩渦，如霧的水煙覆蓋在小島的岩
石。只有外海上，明亮的陽光照射著。這是貝拉斯可他們看到的最後的日本風景。
竹欄柵被打開了。隊伍停止。在海風吹拂下等待死亡的囚犯，每個人臉上連嘴唇都
失去血色。在竹欄柵的正中央有三根新的樁釘在那兒，底下堆滿稻草和木柴，宛如高個
的行刑人般直立著。
「喂！還不打算棄教嗎？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喲！」
兩個傳教士大力搖頭，路易斯世田遲疑一下之後拒絕了。
官差點點頭，走了兩、三步，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又回到貝拉斯可旁邊，注視著他的
眼睛告訴他：「這是祕密！事實上，跟你一起到南蠻國家的長谷倉和西，因為皈依天主
教都被處死了。」
沉默著的貝拉斯可鉛色的嘴唇上浮現出高興的微笑。
「啊！」聲音從嘴唇洩出，回過頭看卡爾巴里歐神父喊道：「我也可以到他們的地
方去！」
三人同唱「主的祈禱」，走成一列往木樁去。那三根木樁從遠處注視著他們，一直
等待著。一個個走到前面靠在木樁上，守衛們把他們的身體緊緊綁在木樁上。風聲強大
。
「往生去吧！」
守衛綁好，大聲叫了之後往四方分散，避開風，在竹欄棚附近眺望這些作業。
一個下級武士拿著火炬往木樁底下堆積的木柴和稻草一一點火。在風的煽動下，烈
焰飄搖，濃煙升起。在飄逝的濃煙中——請救救我吧從無終止的死亡聽得到他們大聲的
祈禱；但是，當火隊仱牧瑰㼄﹛A首先是路易斯世田，接著是卡爾巴里歐神父的聲音突
然停止，只聽到風聲，木柴燒裂的聲音。最後從包圍著貝拉斯可的木樁的白色濃煙中，
有一道聲音持續響著。
「活著的……我……」
經過很長時間火勢才停止，官差和守衛似乎很冷，遠遠站立著。火熄滅後，不見囚
犯的三根木樁彎曲如弓，燻著煙。守衛撿起骨灰放入草蓆袋，填入石塊之後丟入大海。
海水拍打沙灘濺起波浪，吞噬守衛丟下的草蓆袋，湧上來，又退回去。如此重複幾
次之後，宛如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冬陽照在長長沙灘邊，在風中，海擴散開來。竹欄
柵中已不見官差和守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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