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哲學的發展
第十一章 認識論

  自一九一四年的八月到一九一七年之末,我是全神忙於反對戰爭的事。但是到了一
九一八年之初,我就已經相信我無法進一步做出對於和平有益處的事。我盡快寫了一本
原先約過的書,名《到自由之路》。可是這本書一寫完,我就又開始研究哲學問題了。
我在前章中已經講到討論邏輯原子主義的那些講演了。這些講演正是我進監獄以前講完
的。在監獄裡,我先是寫了一篇論辯性的批評杜威的文章,然後寫了《數理哲學入門》。
在此之後,我發現我的思想轉向了認識論,轉向了心理學和語言學的似與認識論有關的
那些部分。這在我的哲學興趣中多少是一個永久性的轉變。就我自己的思想來說,興趣
轉變的結果具體表現在三本書裡:《心的分析》(1921);《對意義與真理的探討》
(1940);《人類的知識:其範圍與限度》(1948)。
    在這項工作一開始,我並沒有固定的信念,而是只有一些箴言和成見。我瀏覽的范
圍很廣,最後發現,就和寫《數學的原理》以前閱讀的情形一樣,我所閱讀的那些東西
大半和我的目的並沒有關係。
    在一開始的那些成見中,我應該列舉六項,特別重要:
    第一,我覺得最好是強調動物和人的心理的連續性。我發現普通是反對說動物行為
具有理智。對此我大致是同意的。但是我認為解釋動物行為所採取的方法比解釋人類的
所謂「思維」、「知識」或「推理」時所容許用的方法在範圍上要廣得多。由於有這種
成見,我閱讀了很多關於動物心理的書。有趣的是,在這一方面有兩個學派,最重要的
代表是美國的桑戴克和德國的柯勒。好像動物行動的方式總是表示觀察者的哲學的正確
性。這個破壞性的發現可以適用於更廣的範圍。十七世紀時,動物總是兇猛殘忍的,但
在盧梭的影響下,大家開始崇拜野人,認為野人是高貴的,動物也在被崇拜之列,皮考
克曾藉「烏蘭·豪頓先生」對此加以嘲笑。在整個維多利亞女王當政時期,所有的類人
猿都是道德高尚的一夫一妻主義者。但是在放縱的二十年代,它們的道德經歷了一場災
難性的衰退。可是動物行為的這一方面對我沒有關係。我所關心的是觀察動物如何學習。
美國人所觀察的動物都是狂亂地跑來跑去,直到偶然碰到解決的辦法。德國人所觀察的
動物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抓腦袋,後來從內意識裡想出了解決的辦法。我相信這兩種觀察
都完全是可靠的,動物採取什麼行動要看你讓它解決哪種問題。關於這一個問題,我閱
讀的結果是使我十分警惕運用任何學說越出已由觀察證實了的範圍。
    有一個領域,其中已經有了大量精確的實驗知識,那就是巴甫洛夫觀察狗的條件反
射。這些實驗產生了一種哲學,叫做行為主義,曾經十分流行。這種哲學的要點是,在
心理學裡,我們要完全依靠外部的觀察,而決不承認完全根據內省得來的材料。就一種
哲學來說,我從來不願意接受這種意見。
    但是當做一種方法盡量來採用,我認為是有價值的。我預先就決定我要盡可能推行
這種方法,同時仍然相信它是有限度的。
    第二,除了贊成行為主義方法的成見以外,另一種成見是贊成盡量用物理學來作說
明。我一向深信,從宇宙的觀點來說,生命和經驗在事物的因果關係中並不重要。天文
學的世界統治我的思想。與銀河星系相比,我深深感到我們這個行星的渺小。在萊穆塞
的《數學的基礎》中我發現有一段,我不以為然:
    「好像我和一些朋友意見不同的地方是不把物體的大小看得重要。我面對茫茫無際
的天空毫不覺得自卑。星星也許是巨大的,但是它們不會思維,不能有所愛。這些特性
倒比物體的大小給我的印像要深得多。我並不因為體重將近十七覺得增加了光彩。
    「我心目中的世界圖形是按透視畫法畫的,不像是一個合乎實物比例的模型,佔據
前景的是人類,所有的星星都和三辯士銀幣一樣小。我並不真個相信天文學,那不過是
把人的(也許還有動物的)部分感覺過程記述得很複雜而已。我把我的透視畫不但用於
空間,而且也用於時間。世界將來到時要冷卻,萬物都要滅亡;但是離那個時候還很遠。
對它現在的價值不能打任何折扣。不因為將來是空白,現在就減損了價值。佔我的圖畫
的前景的人類我覺得是有意思的,而且,總的說來,是值得讚美的。」
    個人的感覺如何是不容爭論的。我決不自以為我的感受勝於萊穆塞的,但是分別是
太大了。想一想人類及其所做的蠢事,就覺得不愉快。想想安德魯米達星座的星雲比想
想成吉思汗我覺得更快活。我不能像康德那樣把道德律和星空放在同一個平面上。想把
宇宙加以人類化(這是構成唯心論的基礎)使我覺得不快,這還和這究竟是正確不正確
這個問題完全無關。我沒有意思認為世界是來自黑格爾的苦思冥想,甚至也不是來自他
那「天上的原型」。在任何與經驗有關的題材中,透徹的瞭解會把比較重要的因果律簡
化為物理學定律。但是如果是非常複雜,我懷疑簡化實際上能夠做得到。
    第三,我覺得「經驗」這個概念自來強調得過火了,特別是在唯心論裡,就是在很
多形式的經驗論裡也是這樣。當我開始思考認識論的時候,我發現強調「經驗」的哲學
家們都沒有告訴我們他們用這個字是什麼意思。他們好像以為這是一個沒法下定義的字,
它的意義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他們有一種趨向,以為只有被經驗到的東西我們才能知其
為存在,而斷言某些東西存在我們卻並不知其存在,則是毫無意義的。
    我認為這種意見是過於重視了知識,也可以說是過於重視與知識相類似的東西。我
認為持這種意見的人並沒有認識到這種意見的全部含意。看來很少哲學家曉得我們可以
瞭解「凡甲皆乙」或「有若干甲」這種形式的命題,而不知道任何單獨的甲。如果你是
在一個石子很多的海灘上,你會深信海灘上有很多石子你還沒有見過或摸過。事實上每
個人都承認無數關於還未經驗過的事物的命題,但是當人們開始思索哲理的時候,他們
好像認為不能不人為地把自己弄得很愚蠢。同時我願意承認,解釋如何獲得超乎經驗的
知識是困難的,但是我認為那種以為我們沒有這種知識的看法是完全站不住的。
    第四,我以前有,現在仍然有,另一種與方纔所討論的那種反其道而行的成見。我
認為,所有關於「世界上有什麼」的知識,如果不是直接報告通過知覺或記憶而知道的
事實,必是從若干前提推論出來的,其中至少有一個前提是通過知覺或記憶才知道的。
我不相信有證明事物存在的十足先驗的方法。但是我的確相信是有一些或然性的推理形
式我們不能不加以承認,雖然這些推理形式不能由經驗來·證·明。
    第五,我一九一八年認識到的事情之中有一件是,我對「意義」和一些語言上的問
題總的說來注意得不夠。正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字和事物之間的關係的許多問題。
首先是單個字的分類:專名、形容詞、關係詞、連詞,以及「所有」和「有些」這一類
的字。其次是句子的意義和句子如何會有真偽二元性的問題。我發現,在算術中有些形
式主義者,他們滿足於立下一些做算術的規則,而不考慮數必須用於計算事物;同樣,
在語言這個更廣泛的領域裡有些形式主義者,他們以為真理就是合乎某些法則,而不是
一個和事實相符合的問題。很多哲學家指摘真理的「符合說」,但是我總覺得除了在邏
輯和數學中,任何別的學說都沒有可能會是正確。
    由於我想保持動物智力的連續性,我也認為,儘管語言極為重要,卻過於強調了它
的重要性。在我看,信念和知識有其前於語言的形式。如果不認識到這一點,就不能正
確地對它們加以分析。
    在我最初對於語言發生興趣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料到問題的困難和複雜性。那時我
只覺得語言問題很重要,最初並不知道那些問題究竟是什麼。我並不自以為已經獲得了
這個領域裡的全部知識,但是,無論如何,我的思想已經變得更清楚、更明確了,更認
識到其中包含的問題。
    第六,現在說到我最初的那些成見之中的最後一個,這在我整個思想中恐怕一直是
最重要的。這是關於方法的。我的方法總是從某種含混而費解的東西開始,這種東西不
容懷疑,但是我無法說得準確。我所走的過程像是先用肉眼看某種東西,然後再用顯微
鏡加以檢查。我發現,把注意力加以集中,在原來什麼都看不見的地方就出現了區分和
差別,就像通過顯微鏡你可以看見污水裡的桿菌一樣,而沒有顯微鏡是看不出來的。有
很多人反對分析。我一直認為,就像污水的那個例子,分析顯然能給人以新知識,而對
於原來就有的知識毫無所損。這不但適用於有形的東西的構造,也一樣適用於概念。舉
例來說,平常所用的「知識」是一個很不精確的名詞,其中包含很多不同的東西和自確
有把握到稍有可能的許多階段。
    我覺得,據我的經驗,哲學研究是從那種好奇、不滿足的心情出發,心裡覺得完全
確信,而又說不出確信的是什麼。
    長期注意所產生的那個過程正像在濃霧中注視一件越走越近的東西。最初不過是一
片模糊的黑影,但是越來越近就清楚了,原來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婦女,一匹馬或一頭牛,
等等。我覺得那些反對分析的人是讓我們滿足於最初的那一片模糊的黑影。關於研究哲
學的方法,對於以上那個歷程的信賴是我最強、最堅定的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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