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
而為一。其上不繳,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
象,是謂。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
始,是謂道紀。

                           時空心物與道的體用

    依據習用已久王弼編排的《老子》八十一章的次序,從本章開始,又另起爐灶,
轉入辯說物理的境界,似乎不相銜接。其實,與十三章所講,不可為物情所累,而
困擾於世俗的寵辱,因此而生起得失之心。而且進一步了解寵辱的發生,都由於我
有我身之累而來,「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那麼便知在現實世界中,所謂我與無
我之間的關鍵,只因有此身的存在而受累無窮。但我身是血肉之軀,血肉的生理狀
態,也便是物理的造化而來。因此便進一步說明心物一元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理則,
隱約之間,仍然是順理成章,大有脈絡可循。這也便是道家學說,始終從生理物理
入手而到達形而上的特殊之處,大異於後世的儒家與佛家的理趣所在。
    本章首先提出有一個看而不見,聽而不聞,又觸摸不到的混元一體的東西。要
說它是物嗎,它又不同於物質世界的物體那樣,可以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要
說它不是物嗎,宇宙萬有的存在,都由它造化而來。因此,在理念上名之曰「道」。
在實用上,便叫它做混元一體。但在本無名相可說上,它究竟是什麼東西?老子為
之作了三部分的命名。
    視之不見的,還有非見所及的存在,特別命名它叫「夷」。夷,是平坦無阻的
表示。
    聽之不聞的,還有非聽聞所及的作用,特別命名它叫「希」。希,不是無聲,
只是非人類耳目所及的大音而已。
    感覺摸觸不到的,還有非感官所知的東西,特別命名它叫「微」。微,當然不
是絕對的沒有。後來由印度傳入的佛學,說到物理的深奧之處,也便借用老干的觀
念,翻譯命名為「極微」,便有互同此理的內涵。
    總之,視、聽與觸覺這三種基本作用,原是一體的三角形,它與物理世界的聲、
光、觸受是有密切的相互關聯性,也可以說它是一體的三種作用,不可尋探它的個
別界限,因此籠統說明它是「混而為一」的。從老子以後的道家與道教,便因襲其
名,叫它「混元一體」,或「混元一氣」。這便是老子當時對物理的分類說法,也
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理論物理的粗淺說明之一。
    再進一步說明,他說這個聲、光、觸覺「混而為一」的東西,它的本身,並無
上下左右等的方位差別,也沒有明暗的界別。也可以說上下明暗,「混而為一」而
不可或分的,所以它具有超越時空的性質。「其上不(白□)」,雖在九天之上,也
不受激然光明的特色所染污。「其下不昧」,雖在九地之下,也不受晦昧不明的現
象所染污。它說似無關卻有關的永遠不斷不續似的連在一起,「繩繩不可名」。你
要說它是一個具體物質的東西,它又不是物質,「復歸於無物」。總之,沒有固定
的形狀,「無狀之狀」也不能用任何一樣東西來比擬它的現象,「無物之象」。只
好給他取了一個混號,叫作「餾恍」。關於惚恍,老子在後文又自有解說,在此不
必先加說明。它是無來無去,不去不來,超越古今代謝的時空作用。來也無所從來,
你要迎接它也摸不著邊。去也無法追隨,你要跟蹤它早已無影無形,悄然如逝了。
「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它本是無始無終的,但在人文的觀察上,勉強分別它有始有終,有去有來,有
古有今的界別。因此,以無始之始,姑且命名它為上「古」。無始不可得,上古不
能留,只需切實把握現在的今天,便可體認「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的真諦。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但切勿忘了它是無古今,無終始的本相,這樣,便可
把握到道的綱要了,「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本章雖是偏重於時空、心物的關係而說明道的體用,但在一般重視用世之學的
角度看來,它與後世所謂的帝王術與領導學,又有深密的哲學性關係。因為從傳統
的政治哲學來講,王者設官治世的所謂「官」的定義,應有兩種。
    一、從政治制度來講,官者,管也。官,便是管理的意思。
    二、從人主的領導政治哲學來講,官者,猶如人體的官能,所謂五官百骸,各
有其所司的專職所司的分別事務,均須匯報終於中樞統領的首腦以作智慧的處理。
    而輔助頭腦最得力的官能,便是眼目的視力,耳朵的聽覺,以及全身的觸受所
及的親民之官。自古及今,無論為專制的帝王制度,或自由的民主制度,始終不外
這一原理。然而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觸摸之所及,心之所思,畢竟都是有限度的。
即如稍遲於老子,但在儒道還不分家時期的孔門弟子,如曾子、子思,便對此早有
深入的告誡。
    曾子說:「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叉
    子思說:「百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君子以心導耳目,小人
以耳目導心。」
    他們都是極力主張領導者首須注重於誠意、正心的自養,而戒慎於偏信耳目的
不當。所以在正統儒道學術思想的立場,大多反對「察察為明」,過分偏任法家或
權術的制衡作用。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便是此意。
    講到這裡,姑且讓我們不倫不類,走出老子道家的範圍,插入一段晚唐時代一
個禪宗的故事,或可得「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的妙悟之趣。
    古靈禪贊禪師悟道以後,有一天,看到他的受業本師在窗下看經,正好有一隻
蜂子飛投紙窗鑽不出來。古靈便趁機說:「世界如許(這樣)廣闊,不肯出。鑽他
故紙驢年去(驢年,是代表永遠沒有這一年的意思。因地支十二生肖裡沒有驢)。」
遂說偈曰:「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他的受業本
師,因此啟發而終於大徹大悟。後人對於這個學案,又寫了一首詩偈說:「蠅愛尋
光紙上鑽,不能透過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信平生被眼瞞。」
    人活老了,便可知道有許多人間世事,被自己耳目所欺騙,被自己情感主觀所
蒙蔽的,非常之多。既然自己的耳目亦難全信盡為真實,只有用心體會歷史法則的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為道紀」才較為切實得當。同樣的道理,
相反的表達,便有子思在《中庸》篇中所謂的「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
災及其身者也。」其實子思與老子一樣,極其重視歷史哲學與歷史經驗的因果法則,
鄙薄「予智自雄」、「師心自用」,但重「察察之明」的不當。由此而反照今日世
界,普遍都靠耳目收集資料,作為統計的政治方針。甚至憑藉電腦統計的資料以定
人事的管理。有時碰到電腦本身的誤差,或人為有意對電腦的錯誤操作時,想起老
子「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的妙語,在無可奈何之處,便只好啞然作會心
的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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