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想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
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
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囗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
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知識是煩惱的根源

    「絕學無憂」這四個字,有些人重新整理《老子》,將它歸於前面一章,成為
「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絕學無憂」。
    「絕學無憂」做起來很難。絕學就是不要一切學問,什麼知識都不執著,人生
只憑自然。漢朝以後,佛學從印度傳入中國,佛學稱成了道的大阿羅漢,為「無學
位」的聖人,意思是已經到了家,不需再有所學了。其實,嚴格而言,不管是四果
羅漢,或者菩薩,都還在有學有修的階段,真正「無學」,那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境
界了。
    古人有言:「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就是說真理只有
一個,東西方表達的方式不同。佛學未進人中國,「無學」的觀念尚未在中國宏揚,
老子就有「絕學」這個觀念了。後來佛家的「無學」,來詮釋老子的「絕學」,頗
有相得益彰之效。
    修道成功,到達最高境界,任何名相、任何疑難都解決了、看透了,「絕學無
憂」,無憂無慮,沒有什麼牽掛。這種心情,一般人很難感覺得到。尤其我們這一
些喜歡尋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人,看到老子這一句話,也算是吃了一服藥。愛看書、
愛寫作,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弄得自己頭昏腦脹,才想到老子真高明,要我們「絕
學」,丟開書本,不要鑽牛角尖,那的確很痛快。可是一認為自己是知識分於,這
就難了,「絕學」做不到,「無憂」更免談。「讀歷史而落淚,替古人擔憂」,有
時看到歷史上許多事情,硬是會生氣,硬是傷心落下淚來,這是讀書人的痛苦毛病。
其實,「絕學無憂」真做到了,反能以一種清明客觀的態度,深刻獨到的見解,服
務社會,利益社會。
    接著,老子便談道德最高修養的標準。他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
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唯」與「阿」兩字,是指我們講話對人
的態度,將二者譯成白話,在語言的表達上都是「是的」。但同樣「是的」一句話,
「唯」是誠誠懇懇的接受,「阿」是拍馬屁的應對,不管事實對或不對,一味迎合
對方的意見,這便是「唯之與阿,相去幾何」之處。許多青年朋友和我們談話時,
每說:「你的看法很好,不過我……」,這就是「阿」。「不過」、「但是」這類
轉語,往往隱含著低聲下氣,不敢得罪人的順從心理。然而,真理是沒有討價還價
的餘地,不能隨便將就別人,做順水人情的。
    尤其是做學問,漢儒轅固生就罵過漢武帝的丞相公孫弘說:「公孫子,務正學
以言,無曲學以阿世」。一個讀書人,不可在學問上、思想上、文化上將就別人,
附和別人,為了某種私利拐彎抹角,那就不對了,儒家非常重視讀書人這一點的基
本人格。「唯」與「阿」實質內容並不一樣,但是表面上不易分別。
    老子說這些道理,並非教我們帶著尖刻的眼光,專門去分析他的言行舉止,是
「阿」是「唯」;而是提醒我們自己,學習真誠不佞的「唯」,避免虛偽造作的
「阿」。千萬別讀了老子這句話,結果處處挑剔別人,不知一切道德修養,應從反
求諸己開始。
    另外,「善之與惡,相去若何?」善與惡若是往深一層去觀察,那也許是劃分
不出距離的。善惡之間,很難分辨。往往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得到惡果。據我個人
的人生經驗,以為以前救過的人,現在想想,倒覺得是件壞事。因為他們以後繼續
活下去的那種方式,反而是傷害到其他更多的人。所以,善與惡的分際,簡直難以
捉摸。而且,所謂善惡、是非、好壞,若真以哲學的立場徹底研究,那更無法確定
出一個絕對的標準。
    雖然絕對的道德標準難求,但是一個社會因時因地所產生的相對道德標準,一
個修道人也應該遵守。這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即使你超越了相對的案臼,
到達了絕對的境界,在這個世界上,你仍有必要陪大家遵守這個世界的種種規則,
避免舉止怪異,驚世駭俗。此即老子的另一句話,「和其光,同其塵。」不可不畏,
不得不畏,不能不畏,在文字上雖只一字之差,但是其意義相去甚多。不可不畏乃
發自於自己內心的認識與選擇,為了利益眾生而隨順眾生,不是受外在環境的制約,
執著一般相對的價值標準。比如有個東西,大家都認為是黑色,這只是一種約定俗
成的語言稱呼,你也就跟別人說是黑的,不必硬說是白的,否則將有麻煩,無法彼
此溝通。
    我發現我們一些老朋友,天天翻報章雜誌,天天大作文章,相勸省點力氣,少
寫一點,可是都自認為沒有辦法,因為他有一副憂世憂國的心腸,總想對社會貢獻
出一點力量。像有好幾位老教授,我也經常互相勸勉,你少教一點書吧,多保養自
己一點,同樣也做不到,因為他們對國家民族的前途,還是擔憂掛慮得不得了。因
此,要「絕學無憂」,逍遙自在,除非得了道。未得成道之先,憂世之心,或者掛
慮個人的安危,是免不了的。

                          老子素描修道者的人生

    接著,下面一段,可以說是老子的「勸世文」。「荒兮其未央哉」,「荒」是
形容詞,像荒原大沙漠一樣,面積廣大無邊,永遠沒有盡頭。這句話放在這一段裡,
應作什麼解呢?——《易經》最後一卦「未濟」。我們看看歷史,看看人生,一切
事物都是無窮無盡,相生相克,沒有了結之時。
    明末崇禎年間,有個人畫了一幅畫,上面立著一棵松樹,松樹下面一塊大石,
大石之上,擺著一個棋盤,棋盤上面幾顆疏疏落落的棋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意境深遠。後來有個人拿著這幅畫,來請當時的高僧蒼雪大師題字。蒼雪大師一看,
馬上提起筆來寫道:
        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
        神仙更有神仙著,畢竟輸贏下不完。
    這一首詩,以一個方外之人超然的心境,將所有人生哲學、歷史哲學,一切的
生命現象,都包括盡了。人生如同一局殘棋,你爭我奪,一來一往。就算是傳說中
的神仙,也有他們的執著,也有他們一個比一個高明之處。這樣一代一代,世世相
傳,輸贏二字永遠也沒有定論的時候。蒼雪大師這首名詩,相當能夠表達老子「荒
兮其未央哉」的意思。
    那麼,在這一個永遠向前推進的時空時,一個修道人該如何自處呢?「眾人熙
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熙熙」二字,並
不見得是好事,單就文字解釋,是很太平、自然、舒適、自在,看起來很好的樣子。
所以許多人的名字都取個「熙」字,如清朝皇帝「康熙」。
    然而,「熙」字是好而不好,吉中有凶。司馬遷《史記》上提到:「天下攘攘,
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們看這個世上,每個人外表看來好像沒怎樣,
平平安安活著,其實內心卻有諸多痛苦,一生忙忙碌碌,為了生活爭名奪利,一天
混過一天,莫名其妙地活下去,這真的很快樂、很滿足嗎?老子指出一般人這樣生
活,自認「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好像人活著,天天都上舞廳,天天都坐在觀光
飯店頂樓的旋轉廳裡,高高興興地吃牛排大餐;又好像春天到了,到郊外登高,到
處遊山玩水,頗為愜意。牢是牛,古代祭禮以牛作大祭的犧牲。
    老子對人生的看法,不像其他宗教的態度,認為全是苦的;人生也有快樂的一
面,但是這快樂的一面,卻暗藏隱憂,並不那麼單純。因此,老子提醒修道者,別
於眾人,應該「我獨泊兮其未兆」,要如一潭清水,微波不興,澄澈到底。應該
「如嬰兒之未孩」,平常心境,保持得像初生嬰兒般的純潔天真。老子一再提到,
我們人修道至相當程度後,不但是返老還童,甚至整個人的筋骨、肌肉、觀念、態
度等等,都恢復到「奶娃兒」的狀態(大陸的湖北、四川地區,稱呼還在吃奶的嬰
兒為「奶娃兒」)。一個人若能時時擁有這種心境,那就對了。這和上面講過「專
氣致柔,能嬰兒乎」的道理是一樣的。
    還有,下面一句話也是修道人的寫照。「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
獨若遺。」「囗囗」,如同孔子在《易經》上說的「確然而不可拔」,自己站在那
裡,頂天立地,如一座高山,不可動搖。「無所歸」,也就是孔子所言,「君子不
器」,不自歸於任何典型。你說他是個道人,卻又什麼都不像,無法將他歸於某一
種範圍,加以界定。而「眾人皆有餘」,世上的人,都認為自己了不起,拚命追求,
什麼都想佔有;而我什麼都不要,「遺世而獨立」,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忘了我一
樣。
    這種風范,做起來還真不易。辛稼軒有兩句詞說:「須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
忘卻大難。」自己要將這個社會遺忘,還算容易,但要社會把你輕易地忘掉,那可
不簡單。「人怕出名,豬怕肥」,尤其在社會上有了一點名氣的人,更難做到。到
時你想遠離這個社會,歸隱山林,不再過問世事,這倒好辦,因為只要你真看得開,
放得下便可。但是,你一躲到深山野地去,有許多人還是會千方百計找你出來,說
你有道啊,要你幹這幹那,絕不放過你。這就是「欲世相忘卻大難」了。所以老子
最後只好騎著那匹青牛,悄悄逃出函谷關去了。
    《老子》這第二十章,實際上全部在闡述前面他所說「和其光,同其塵」的道
理。我們研究古文典籍,大可不必另外從別處引經據典,大作文章,只要以原書各
節內容互相對照詮釋,便可尋出其原本含意。老子亦是如此,他的每一個觀念,在
本文中自有他的註解。

                             只是同流不下流

    因此,老子又說:「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愚」,並非真笨,而是故
意示現的。「沌沌」,不是糊塗,而是如水匯流,隨世而轉,但自己內心清清楚楚。
有些人學道家學壞了,故意裝糊塗,卻走了樣,弄巧成拙,反而壞事。所以,這種
外昏內明的功夫,不是隨便裝瘋賣傻便是有道的。一個修道有相當體悟的人,他可
以不出差錯地做到:「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獵兮其若海,
颶兮若無止。」「昭昭」,就是高明得很,什麼事都很靈光的樣子。一般俗人都想
這麼高人一等。相對地,「我獨昏昏」,修道人不以為聰明才智高人一等,給人看
起來,反是平凡庸陋,毫無出奇之處。「我獨昏昏」。同時也說明了修道人的行為
雖是入世,但心境是出世的,不斤斤計較個人利益,因此給別人看成傻子。
    並且,「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普通人對任何小事都很精明,事事精打細算,
但是我倒是「悶悶」笨笨的,外表「和光同塵」,混混飩飩,而內心清明灑脫,遺
世獨立。你們要聰明,就讓你們去聰明,你們到處吹毛求疵,斤斤計較,但我倒是
無所謂,視而不見。
    再者,一個修道人的胸襟也要「據兮其苦海」,像大海一樣,寬闊無際,容納
一切細流,容納一切塵垢。儒道兩家都一樣,要人胸襟寬大,包容一切。這就得學
習「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修養,然後自己的精神思想才能從種種拘限中超越出
來。
    「囗兮若無止」,這種境界,要自己住在高山上,方能有所體會。「囗」,不
是颱風,而是高雅的清風,如空中大氣清遠徐吹。這很難用其他字眼來形容,「天
風朗朗」,或者堪作相似的形容。尤其身處高山夜靜時分,一點風都沒有,但聽起
來又有風的聲音,像金石之聲;尤其在極其寧靜的心境中聽來,在那高遠的太空裡,
好像有無比美妙的音樂,虛無飄渺,人間樂曲所不能及。此即莊子所講的「天籟」
之音,沒有到達這個境界,是體會不出的。
    如此,俗人有俗人的生活目的,道人有道人的生命情調。「眾人皆有以,而我
獨頑且鄙」。一般人對人生都「有以」,都有目的,或求升官發財,或求長命百歲。
而以道家來講,人生是沒有目的的,亦就是佛家所說「隨緣而遇」;以及儒家所說
「隨遇而安」的看法。但是老子更進一步,隨緣而遇還不夠,還要「頑且鄙」。
「頑」,是非常有個性,永遠堅持不變。「鄙」,就更難做到了,所有的言行舉止,
非常給人看不起,糟糕透了。譬如,民間流傳已久的《濟公傳》,其中主角濟公和
尚,他時常弄些狗肉吃吃,找點燒酒喝喝,瘋瘋癲癲,冥頑不靈,人們都瞧他不起。
你說他是瘋於嗎?他又好像清楚得很,你說他十三點,有些事卻又正經八百。一下
由這廟趲過來,一下被那廟趲過去,個個廟子都不歡迎他住。「鄙」到這等地步,
他卻是最解脫、最不受限制的人。這一點,一般凡夫是難以理解的。
    如此「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這種處世態度,雖然和眾人不同,卻不是標新
立異,驚世駭俗。這乃因為自己「貴食母」,「母」字代表生我者,也就是後世禪
宗說的「生從哪裡來,死向何處去」的生命本來。「貴食母」意即死守善道,而還
我本來面目,永遠回歸到生母的懷抱——道的境界中去。
    本章老子所提出來的處世態度,我們假使拿來和《論語》的《鄉黨篇》比較研
究,相當有趣。《鄉黨篇》是孔子的弟子們記載孔子生活的藝術,孔子在辦公室是
個什麼態度,對朋友又是個什麼態度,穿衣如何穿法,吃飯如何吃法。孔子吃飯很
講究衛生,並且一定要點蔥蒜擺在前面才吃。這些都是他的弟子形容孔子平常生活
的習慣。老子形容修道人入世而又出世的處世態度,恰與孔子大有不同,剛才已作
了相當的介紹。真要做到這樣,那是相當難的。

                           老子處世哲學的人證

    老子所說的這種處世哲學,人生態度,除了我們傳統文化中真實篤信道家的神
仙們,用之在一般社會的人群,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找出這種榜樣,當然,在歷代
道家《神仙傳》裡,卻多得很。不過,都像是離經叛道,古里古怪,不足為法。其
次,只有近似道家的隱士、高十們,介於出世入世之間的,卻可在《高士傳》裡找
出典型。
    現在我們只就一般所熟悉的,由亂離時期到治平時代的兩位中間人物,作為近
似老子所說的修道者的風格。在西漢與東漢轉型期中,便有嚴光。在唐末五代末期
到趙宋建國之間,便有陳摶。
    嚴光,字子陵。他在少年時代,與漢光武劉秀是同學。別的學問不說,單從文
學詞章的角度來講,嚴子陵高到什麼程度,已無可靠的資料可尋。但是,看劉秀—
—漢光武的少數文章詞藻,的確很不錯。在劉秀做了皇帝以後,唯獨懷念這位同學,
到處查訪,希望他來一見,就可想見嚴光的深度,並不簡單。也許他也是一個在當
時局勢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劉秀不簡單,這個位置已屬於劉秀
的,他就悠遊方外,再也不想鑽進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釣在浙江桐廬的
富春江上。這種作風,大有近似老子所說的:「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
後來,他雖然也和當皇帝的老同學劉秀見了面,而且還在皇宮裡如少年時代一樣,
同榻而眠,過了一夜,還故意裝出睡相不好,把腳擱在劉秀的肚於上睡覺,似乎又
目無天子。總算劉秀確有大度,沒有強迫他作官,終於放他還山,仍然讓他過著悠
游自在,樂於江上垂釣的生涯。
    因此相傳後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路過嚴子陵的釣台,便題一首詩說:
「君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這真是:「有人辭官歸
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的對比寫照。但是相反的,後人有對他作極其求全的批評
說:「一著羊裘不蔽身,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
這又是何等嚴格的要求,好像專為老子的哲學作人事考核似的。他是說,嚴子陵反
披羊裘去釣魚,分明是故意沽名釣譽,要等漢光武來找他,用此為求成名的手段。
如果真想逃名避世,當時只著一般漁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釣魚,誰又知道富春江上
多了一位漁人便是嚴子陵呢!那麼,當皇帝的同學劉秀,豈不是永遠也無法找到你
嗎?因此他批評嚴光是有意弄噱頭,求虛名,而非真隱的誠意人物。
    如照這種嚴格的要求隱士、高士、處士的標準來講,凡是被歷史文獻所記載,
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傳記或佛門中的高僧,也都是一無是處的。宋代的大
詩人陸放翁便說過:「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自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
巢由錯到今。」平庸一生,名不見於鄉里,終與草木同腐的,或者庶乎近焉!
    陳摶,道號希夷。當然,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
他陳摶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臥華山,似乎一點也不關心世事。等
到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
一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從驢背跌下來說,從此天下可以太平!因為他對趙宋的創
業立國,有這樣的好感,所以趙氏兄弟都很尊重他。當弟弟趙匡義繼哥哥之後,當
上皇帝——宋太宗,還特別召見過他。在《神仙傳》上的記載,宋太宗還特別派人
送去幾位宮女侍候他。結果他作了一首詩,把宮女全數退回。「冰肌為骨玉為腮,
多謝君王送到來。處士不生巫峽夢,空勞雲雨下陽台。」這個故事和詩也記在唐末
處士詩人魏野的帳上,唐人詩中也收入魏野的著作。也許道家仍然好名,又把他栽
在陳摶身上,未免有錦上添花、畫蛇添足的嫌疑。
    其實,希夷先生,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的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嘗無用世之心。
只是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我們且看他
的一首名詩,便知究竟了。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
        紫緩縱榮爭及睡,朱門雖富不如貧。
        愁看劍載扶危主,悶聽笠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
    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希夷先生當年的感慨和觀感,都在「愁看劍
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兩句之中。這兩句,也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處。因為
他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
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曇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
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他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
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夢死,歌舞昇平,過著假象的
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歎息。因此,他
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高臥華山去了。
    這也正如唐末另一位道士的詩說:「為買丹砂下白雲,鹿裘又惹九衢塵。不如
將耳入山去,萬是千非愁煞人。」他們所遭遇的境況和心情,都是一樣的痛苦,為
世道而憂悲。但在無可奈何中,只有如老子一樣,走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苦海,囗兮若無止,眾人皆有
以,而我獨頑且鄙。」看來雖然高不可攀,其實,正是悲天憫人,在無可奈何中,
故作曠達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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