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技藝者與展現的空間

    古代討論政治的基礎是這一信念:作為人的人,即每一表現出自己特性的個體在行
動和言語中展現和證實自己;這些活動(不管其題材的無用)具備自身的一種持久品質,
因為它們創造了值得記憶的東西。國公共領域——一個人們在這一世界中為展現自我所
需的空間——與其說是一個人雙手的工作或其身體的勞動,不如說是「人的作品」。
    人能取得的最偉大成就就是自我的展示和實現——這一信念決不意味著是當然的。
與此相對應的是對技藝者的信念(即人的產品也許比其本身更長久),以及動物化勞動
者的這一堅定信念:生命是至高的善。因此,嚴格地說,這兩種信念都是非政治的,並
傾向於把行動和言語斥之為無聊、愛管閒事及徒勞無益的空談;它們通常根據對假設的
較高目的——就技藝者來說,使世界更有用、更美好;就動物化生產者來說,使生活更
容易、更持久——的有用性來評價公共活動。不過,這並不等於說,它們可以隨時摒棄
一個公共領域,因為沒有一個展示的空間,不相信言行是一種共同存在的模式,就不能
毫不猶豫地建立一個人自身的現實性、自身的身份以及周圍世界的現實性。人的現實感
要求人們實現其存在的純消極的賜予性,這並不是為了改變這一賜予性,而是為了使之
清晰、並使他們本來無論如何不得木消極承受的東西得以生存。這種實現存在於並超越
了那些僅存於純現實的各種活動。
    用以評判其真實性的世界的唯一特徵,在於它的存在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同樣
的,常識在政治品質的等級體系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因為它適應現實,正如我們的五
種感官以及這些感官察覺到的特定信息一樣。正是借助常識,人們才知道其他的感知能
力直面現實,而不僅僅只感到神經的刺激或身體所產生的抵制性感覺。在一個既定的共
同體中,常識的顯著減少和迷信愚昧的顯著增多因而也就成了世界異化的可靠征兆。
    這種異化——展現空間的萎縮與常識的退化——在勞動社會中的程度要遠勝於在生
產者社會中的程度。技藝者在他的孤獨(不僅不受他人打攪,而且也不被他們觀看、耳
聞和證實)中,不僅與他制造的產品在一起,而且也與這個他為之投入其產品的俗物世
界在一起。在這當中(盡管是間接的方式),他還同其他創造這個世界的和制作產品的
人在一起。我們已論述過交易市場,在這一市場上,工匠、藝人們相互共處,就他們每
個人都對市場作出一定的貢獻而言,市場向他們提供了一個共同的公共領域。然而,雖
然作為交易市場的公共領域與制造活動最契合,但是交易本身已經從屬於行動;因而,
也就決不再只是生產活動的延伸;它甚至不再只是一些自動過程的一種功能,就像食品
購買和其他消費方式是勞動必然伴隨的那樣。
    然而,在交易市場上碰面的那些人主要不是一個一個的人,而是產品生產者。他們
在那裡展現的不是他們自己,甚至不是他們的技術與品質——像中世紀「奢侈的生產」
所顯示的那樣——而是他們的產品。促使生產者進入公共場所的動機是為了產品而非人,
使這一市場形成一體並得以存在的權力不是人們中間的一種潛力(當人們在一起言行時
就產生了這種潛力),而是一種結合在一起的「交換權力」(亞當•斯密)——它是每
個參與者在孤立狀態中獲得的。正是因為缺乏這種同他人聯繫及對可交易物品最起碼的
關心,人們才在家庭這種私人空間或同朋友的親密關係中展現自我。
    在生產者共同體中(甚至更多的是在商業社會中)固有的人遭受的挫折也許可以通
過天才現象得到最好的說明——在這一現象中,從文藝復興到18世紀末,摩登時代看到
了它最高的理想(作為人類偉大的典型體現的富有創造性的天才在古代或中世紀是不為
人知的)。只是從我們這個時代開始,偉大的藝術家們才以令人吃驚的一致抵制人們稱
其為「天才人物」,並堅決主張技藝、能力以及注重藝術與手工藝二者間的密切關係。
當然,這種抵制只不過是對將天才觀念庸俗化、商業化所作的部分反應而已,但這也得
歸因於近來勞動化社會的興盛。對勞動化社會來說,生產力或創造力根本不是一種理想;
這種社會缺乏偉大這一觀念能從中得以產生的經歷。在我們的情境中,關鍵的是:天才
人物的作品同藝人的產品是有區別的,天才的作品看來攝取了那些體現差別性與唯一性
的特徵要素,這些要素只有在言行中才得以即刻體現。摩登時代沉迷於每個藝術家獨特
的親筆簽名(即對風格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感),這表明人們關注這些特徵,藝術家通
過它提高了自己的技巧與技藝,其提高的方式就像一個人的獨特性超越了其品質的總和
一樣。由於這一超越(它確實把卓越的藝術作品同所有其他的人工產品區分了開來),
富於創造力的天才的現象似乎完全印證了有關技藝者的這一論斷——一個人的產品在本
質上也許比他自身更偉大。
    然而,摩登時代對天才的強烈敬畏感是這般地發自內心,且常達到近乎盲目崇拜的
地步,以致它幾無可能改變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即「某人是誰」這一本質的東西不能由
他自己具體展現。當本質的東西「客觀地」出現時——在一件藝術品的風格中或在一般
的遣詞造句中出現時——它表明一個人的身份,從而有利於我們鑒別作者;但它自身卻
沉默不語,一旦我們想把它當作一面能照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鏡子,它又避開了我們。
換言之,對天才的偶像崇拜同流行於商業社會中的其他信條一樣,都包含著人的退化。
    確信「某人是誰」在偉大性和重要性方面超越了一個人所能做的任何事和所能生產
出的任何東西——這是構成人的驕傲必不可少的。「醫生、甜食商、豪宅的役僕的評判
標準是他們做了什麼,甚至是他們打算做什麼,而偉大人物的評判標準是他們幹什麼。」
只有平民百姓才會屈尊從他們所做的事情中得到驕傲,他們通過這種自貶成了自身本能
的「奴隸與囚徒」;並發現如果還有比愚蠢的虛榮更蠢的東西留下的話,那麼,淪為自
己的奴隸與囚徒同淪為他人的奴僕一樣痛苦,甚至比淪為他人的奴僕更可恥。在富有創
造力的天才人物的狀況中,不是他的榮耀,而是他的困境使人優於其作品發生了倒轉。
這樣,他(一個活生生的創造者)會發現自己在同他的創造物競爭;盡管這些創造物最
終的生命要比他長久。所有真正偉大的天才保留下來的扭力在於這些承受生命重負的人
超越了自己作出的成就——只要創造的源泉至少還未枯竭;這一創造的源泉就來自「他
們是誰」,並處於實際的工作過程之外,不受他們會取得什麼成就的約束。不過,天才
的困境乃是一種真實的困境,這一點在literati 的狀況中是顯而易見的,在這種狀況
中,人同其產品之間的等級被顛倒了過來;使人不能容忍以及偶爾激起民眾憤恨而非假
造的智力優勢的東西是,他們最糟的產品甚至比他們自己還要醒目。「智力」這一標誌
使他免受「可怕的屈辱」——在這種「恥辱」下,真正的藝術家或作家「感到自己成了
自己作品的兒子」,人們則譴責他「在有限的鏡子中看自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