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神話與現實】 女人神話在文學中起著重要作用。但它在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如何?它在多大程度上 影響了人們的習俗和行為?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明確闡述這個神話同現實的關係。 神話有各種各樣。這種神話,也就是女人神話,使人類狀態的不變方面——即把人 類分為兩個階段的「分化」——得到昇華,因而是靜態神話。它把一種直接體驗的,或 根據經驗概念化的現實,投進柏拉圖的觀念王國,用一種超時間的、不可改變的、必然 的超越理念,來取代事實。價值、意義、認識和經驗法則、這個理念是無可置疑的,因 為它超出了已知範圍:它具有絕對真理。於是。神話思想使唯一的、不變的永恆女性, 同現實文人之分散的、偶然的、多樣化的存在相對立。如果這一概念的定義同有血有肉 的女人的行為發生矛盾,那麼有錯誤的是後者:我們被告知的不是女性氣毅是虛假的存 在,而是有關女人不具備女性氣質。面對這一神話,相反的經驗事實是無能為力的。不 過,它在某種意義上來源於經驗。所以女人的確是和男人不一樣的,這種相異性在慾望 、擁抱和愛情中可以直接感受到。但是,真正的兩性關係是具有相互性的關係,這樣它 才能產生名副其實的戲劇。由於性行為、愛情和友誼,以及替換它們的欺騙、仇恨和競 爭,這種關係是都想成為主要者的有意識的人們之間的一場鬥爭,是彼此確認自由的自 由人的相互承認,是從反感到參與的不明確轉變。提出女人問題就是提出絕對他者問題 ,而絕對他者不具備相互性,對她做主體、做人的同類的所有體驗都採取否定態度。 在現實中,女人當然具有各種面目,但是,圍繞女人這個題目形成的每一種神話, 都想in一院全地)概括她,都想成為唯一的。因而,就有一些相互不一致的神話存在, 男人在女性觀念顯露出的不連貫性面前就猶豫徘徊。由於所有的女人都和這些原型的多 數有關,而每一種原型都自以為擁有唯一的關於女人的真理,今天的男人在女伴面前也 就再度感到驚訝,就像老詭辯家不明白人的膚色怎麼會又有白色的又有黑色的時感到的 驚訝那樣。社會現象早就表明了向絕對的轉變:正如智力不成熟的人認為,事物的關係 是固定不變的,階級關係、模式功能也容易是固定不變的。例如,以維護世襲財產為中 心的父權社會必然暗示,不但存在著擁有和遺傳財產的人們,也有拿走所有者的財產並 讓財產流通的男男女女。冒險家、騙子、小偷和投機者之類的男人,一般為群體所唾棄 ;而利用性簡力的女人,卻能夠讓年輕男人甚至家長分散他們的世襲財產,不受法律的 制約。這些女人,有的在挪用她們受害者的財產,或用不正當手段取得遺產。這種角色 被認為是邪惡的,扮演這種角色的女人被稱為「壞女人」。但是,與此完全相反,在其 他場合下,如在家和父親、兄弟、丈夫或請人在一起時,她們實際上也可以成為守護神 。對富豪進行「敲詐」 的高級妓女,往往也是畫家和作家的慷慨贊助人。在實際生活中,阿斯拒西鞋的次 轟巴杜夫人的有歧義性約人格很容易得到理解。但是,如果把女人描繪成螳螂、曼德拉 革和惡魔,那麼發現女人還是繆斯、大母神和貝阿特麗絲,就會引起極大的混亂。 由於一級來說群體象徵和社會模式是由相反的對廢物來確定的,看來矛盾將是永恆 女性的固有性質。神聖的母親和殘忍的繼母相關,而天使般的少女則和邪惡的處女相關 :所以人們有時會說母親即生命,可是有時也會說母親鄧死亡;有時會說所有處女都是 純潔的精神,有時也會說所有處女都是獻給居克的肉體。 顯然,讓社會或個人在兩種對立的基本範疇之間做出選擇的,並非是現實。在所有 的時期,在每一種情況下,社會和個人都是根據自己的需要做出抉擇。社會和個人常常 把自身所堅持的制度和價值,投入所選定的神話。所以要女人呆在家裡的父權制,才確 定她是感情的、內向的和內在的。實際上所有的生存者部既是內在的,也是超越的。當 一種制度沒有給生存者提供任何目標,或阻止地達到任何目標,或不諱地取得勝利時, 他的超越性就會徒勞地陷入過去,就是說,重新陷入內在性。 這便是父機制派給女人的命運,但這決不是一種天命,就像受奴役不是奴隸的天命 那樣。在奧古斯特·孔德那裡,可以清楚看到這種神話的發展。把女人和利地主義相提 並論,是為了以她的奉獻來保障男人的絕對權利,這是在強迫女人服從一種絕對命令。 沒有必要把神話和承認意義混為一談。意義在客體中是內在的,通過生動的體驗昭 示於精神。而神話是一種超越的理念,完全不為精神所認識。米歇爾·萊裡在《人的時 代》空述他對女性器官的看法對,告訴我們的是有意義的事物,而不是精心炮製出來的 神話。對女性身體的驚奇,對經血的厭惡,都來自對一種具體現實的淹沒。揭示女性肉 體的色情性質的體驗,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即使有人想通過與鮮花式水晶《比來描繪這 種性質,也不於人的處境的極其神秘的事物,而這一神秘事物,在女人身上呈現出極其 令人不安的形式。 但是,人們通常認為是神秘的那種東西,既不是有意識自我的主觀孤獨,也不是神 秘的有機生命。神秘這個詞的真正含義表現在交流方面:它並非是指一種完全沉默的、 黑暗的和不存在的狀態,而是在暗示一種斷斷續續的存在,這種存在使它本身變得曖昧 不清。說女人是神秘的,並不是指她是沉默的,而是指她的語言是人們所不能理解的。 她是存在的,卻蒙在面紗之後;她存在於這些變幻莫測的外表之外。她究竟是什麼人? 是天使,還是魔鬼?是有靈感的人,還是演員?人們可能認為,這些問題是不可能找到 答案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可能認為,沒有一個答案是合適的,因為具有根本上的歧義 性是女人的特徵。也許在她的心目中,她甚至對她自己也是極難確定的:她是一個司芬 克斯。 實際上,她對判明自己是什麼入會感到非常為難。但這並不是因為這個隱藏著的真 實性實在是太含糊了,以至難以辨明,而是因為在這個領域根本就沒有真實性。 一個生存者,除了他扮演的角色什麼也不是。可能不會超出現實,本質也不會先於 存在:在純粹的主觀性那裡,人什麼也不是,應當根據他的行為對他進行評估。我們在 談到農婦時,可以說她是一個好勞動者,也可以說她是一個壞勞動者;在談到女演員時 ,可以說她有天賦,也可以說她無天賦。但是,如果我們根據她的內在存在,她的內向 自我來考察一個女人,我們關於她就絕對說不出什麼,她不具備任何資格。所以,在戀 愛或婚姻關係中,在女人是附庸者、他者的一切關係中,人們要根據她的內在性來對待 她。值得注意的是,女同志、女同事和女同夥並無神秘色彩。 相反,如果這個附屬者是一個男性,如果一個年紀較大或較為富有的男人或女人, 認為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在扮演次要的客體角色,那麼這個小伙子就有了神秘性。這為我 們揭示了女性神秘的基礎,這個基礎實際上是關係才得以不朽,在克爾悄郭爾看來,這 種關係比積極佔有更可取。在和一個活生生的神秘人物在一起的時候,男子仍是孑然一 身——他單獨和他的夢幻、他的希望、他的恐懼、他的愛情和他的虛榮心在一起。這種 主觀追求,可以從惡習一直通往神秘的極度興奮,所以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一種比和人 的真實關係更有誘惑力的體驗。那麼這種有利可圖的幻覺的存在基礎是什麼呢? 在某種意義上,女人的確是神秘的,照梅特林克(Macer-linck)的看法,「如整 個世界一般神秘」。每一個人只有對他自己才是主體;每一個人可以內在認識的只有他 自己,單獨一個人:根據這種觀點,他者始終是神秘的。在男人看來,他所瞭解的那種 自我——poursoi〔自為〕所具有的不透明度,在身為女性的他者身上更大。男人不可 能通過任何共感作用,識破她的特殊體驗:他們對女人性快感的性質、經期的不適以及 分娩的痛苦一概不知,並為此受到了懲罰。實際上,雙方都是神秘的:身為男性的他者 ,每一個男人自身也有一種存在,一種女人難以識破的內在自我;她對男性的性感覺同 樣是無知的。但是,根據我所說的普遍規律,男人用以思考世界的那些範疇,是根據他 們的觀點;作為絕對確立起來的;和在所有的地方一樣,他們在這裡也是誤解了相互性 。由於女人對男人是一種神秘,她才被認為在本質上是神秘的。 說實在的,由於她的處境,女人也很容易產生這種觀點。她的生理特徵就非常複雜 ,她忍受它時,如同在忍受外部的某種無聊事物。在她看來,她的身體不是她本人的清 楚表現,她覺得在體內她自己是個陌生人。的確,那種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把生理生活與 心理生活聯繫在一起的紐帶,或者更確切地說,那種在個人的偶然性與表現這一偶然性 的自由精神之間存在的關係,是隱含會涉足神話。但是,說女人是肉體,說肉體是黑夜 和死亡,或者說它是宇宙的光輝,這無異於拋棄地上的真理,飛向虛無的天空。因為男 人對女人也是肉體,而女人不僅是發洩肉慾的對象,她的肉體對每一個人,在每一種體 驗中,也都有特殊的意義。女人也的確和男人一樣,是一個植根於自然的人。她比男性 更受物種的奴役,她的動物性更為明顯。但是和男人一樣,在她身上這些既定特徵也是 通過生存這個事實表現出來的,她也屬於人類王國。把她比做自然完全是出於偏見。 幾乎沒有哪種神話比女人神話更有利於統治等級的了:它為一切特權辯護,甚至對 它們的弊端也表示認可。男人沒有必要自尋煩惱,去減輕已成為女人生理命運的痛苦和 負擔,因為這是「大自然有意安排的」。男人把它們作為進一步加深女性命運之神秘性 的借口來加以利用,例如,他們拒絕給女人獲得性快感的權利,讓她的勞動有如役畜一 般。 在所有這些神話中,沒有一種神話比女性「神秘」這個神話,更牢固地樹立在男性 的心目之中。它帶來的好處舉不勝舉。首先,它使所有的費解都輕易得到解釋,「不理 解」女人的男人,在以客觀反抗取代主觀精神之貧乏時是幸福的。他不是承認自己的無 知,而是發現在他之外還有一種「神秘」:這的確是吹捧懶惰和虛榮的一種借口。一顆 倍受愛情折磨的心,因此避免了許多失望:如果他的愛人是任性的,她說的話是愚蠢的 ,那麼這種神秘有助於原諒這一切。最後,還多虧有了這種神秘性,那種消極實用的。 人們可以認為情感什麼也不是。「在情感領域,」吉德寫道,「真實與想像是分不 清楚的。如果認為一個人在愛就足以說明他在愛,那麼在這個人在愛的時候,對他說他 愛的是他本人的一種想像,也就足以使他立刻愛得少一點。」只有通過行為才能在想像 與真實之間做出鑒別。既然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有特權地位,他就能夠主動表明他的愛。 他常常資助他所愛的女人,或至少常常幫助她。在和她結婚時,他給予她社會地位,向 她贈送禮品。他的獨立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使他有可能掌握主動權,去進行發明: M·德·諾普瓦剛同德·維爾帕麗西夫人分手,就晝夜兼程去看她。男人往往是忙碌的 ,而女人往往是懶散的:他給她時間,和她共同度過這段時間,而她接受了這種做法: 這是為了快樂,為了感情,還是僅僅為了娛樂? 她接受這些好處,是出於愛,還是出於自私?她是在愛她的丈夫,還是在愛她的婚 姻?當然,連男人的證據也是曖昧不清的:送如此這般的禮物,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憐 憫?但是,儘管一個女人在正常情況下,從和一個男人的關係中得到了許多好處,可是 對一個男人來說,只要他愛她,他同女人的關係就是有利可圖的。所以,根據對他的態 度的全部描述,人們幾乎可以斷定他的感情發展程度。 但是,女人卻幾乎無法聽到她自己的心聲。她將根據自己的心境,用各種不同的觀 點去觀察她自己的情感。由於她被動地服從這些觀點,各種解釋的正確性相差無幾。在 一些極為罕見的情況下,她擁有經濟與社會的特權地位。這時,神秘性發生了逆轉,它 表明,它並不屬於這一個性別,而是屬於另一個性別,屬於當時的處境。對相當多的女 人來說,超越的道路是封閉的:因為她們沒有扮演任何角色,無法讓自己成為任何一種 人。她們隱隱地想知道自己可能成了什麼人,可是這又會讓她們提出自己是什麼人的問 題。提出這個問題是徒勞的。如果說男人無法發現女性的神秘本質,那完全是因為它不 存在。女人處在世界的邊緣,不可能通過這個世界對自己加以客觀地確定,她的神秘性 所隱藏的只不過是空虛。 而且,和一切被壓迫者一樣,女人故意掩飾她的客觀真實性。奴隸、僕人和窮人, 所有靠看主人眼色過日子的人,都懂得用永遠不變的微笑或高深莫測的無動於衷來對待 主人。他們的真實情感,他們的實際行為,都被小心地藏了起來。此外,女人從青少年 時起,就學會了騙男人,搞陰謀和詭計多端。在談到男人時,她臉上總是帶著一副不自 然的神情。她是謹慎的、虛偽的,她總是在做戲。 但是,神話思想所承認的女性神秘,有著更深遠的意義。事實上,它直接隱含於絕 對他者的神話之中。如果承認這個次要的有意識的人,也有明顯的主觀性,也能夠進行 C略協〔我思〕,那麼也就等於承認這個人實際上是主權的,能夠重新變為主要者。為 了使所有的相互性都完全成為不可能,必須使他者對自己也是一個他者,必須讓他的主 觀性受他的他性影響。這種被異化為一種意識的意識,在其純粹的內在存在中,將明顯 是一種神秘。鑒於它對於自己也會成為神秘這一情況,它在本質上將是神秘的。它將成 為一種絕對的神秘。 同樣正確的是,只要黑人和黃種人被絕對看成次要的他者,除了他們的掩飾所造成 的秘密,在他們當中還有神秘存在。應當注意的是,美國公民雖然讓普通的歐洲人深感 困惑,可是他們並不被認為他是「神秘的」:人們會比較謙虛地說,他們不理解他。女 人也並不總是「理解」男人的,但是並不存在男性神秘之類的事物。 問題的關鍵在於,富有的美國及男人,是站在主人這一邊的,而神秘則屬於奴隸。 的確,我們只能沿著欺詐這條通幽小徑,對神秘的大可置疑的真實性苦思冥想。 猶如遙遠的幻象,當人們想目不轉睛地注視它時,它卻消失了。在試圖描繪「神秘 的」女人時,文學總是失敗的。作為一些奇怪的神秘人物,她們只能出現在小說的開始 ;而在結束對,她們放棄了自己的神秘之處,完全成了表裡如一的透明人物,除非故事 沒有結局。例如,彼得·切尼(PeterC訕貝耶書中的主人公,始終對女人的高深莫測的 任性感到驚訝:沒有一個人能永遠猜到她們將會如何行動,她們把所有猜測結果全都給 推翻了。實際上,一旦把她們的行動動機向讀者全盤托出,就會發現她們是些非常簡單 的人物:這個女人是一個好細,那個女人是一個小偷。不論小說的情節安排得多麼巧妙 ,始終貫穿著一條主線。即使作者有天下所有的才華和想像力,它也不可能是別的樣子 。神秘只不過是一種幻象,當我們走近看它對,它使消失了。 我們現在會發現,在很大程度上,女人神話是用它對男人的有用性來解釋的。 女人神話是一種奢侈品。只有在男人對他所需要的東西不再感到迫切需要時,女人 神話才能夠出現;關係表現得越具體,這些關係的觀念化成分就越少。古埃及的農夫, 貝督因的農民、中世紀的工匠以及今天的工人,他們對工作和克服貧困的需要,都和他 們的特殊公伴有關係。這些關係對她們來說是太明確了,以至用不著用徵兆來裝點,不 論這些徵兆是吉利的還是不吉利的。那些以有夢想閒暇為特徵的時代和社會階級,是那 些樹立了邪惡的或善良的女性形象的時代和階級。但是,和奢侈一起出現的還有實用, 這些夢想不可抗拒地受著利益的支配。毫無疑義,大多數神話都源於男人對他自己生存 及對他周圍世界的自發態度。但是,超出經驗、面向超越的理念,被父權社會蓄意用來 自我辯護。通過這些神話,父權社會以生動有力的方式,把它的法律和習俗強加於個人 。正是在神話的形式下,群體命令(山emp-m叮已rative)經過灌輸,深入到每一個人 的心中,通過宗教、傳統、語言、寓言、歌謠和電影之類的中介,這些神話甚至滲透到 受著物質現實的極嚴酷奴役的生存者心中。在這裡,每一個人都能夠找到對他單調體驗 的昇華:在他受所愛女人的欺騙時,他稱她是狂妄的子宮;在他為自己的性無能苦惱時 ,他稱她是一個螳螂。還有一些人在妻子的陪伴中享受到樂趣:快瞧呀,她竟然是和諧 、安寧和仁慈的大地! 多數男人所具有的對永遠討價還價的愛好,對絕對合適的愛好,都通過神話得到了 滿足。連最微小的激動、最輕微的煩惱,也在反映超時間的理念。而這個理念,是一種 對虛榮心非常願意阿議奉承的幻覺。 女人神話,是虛假客觀性設置的一個陷阱,而信奉現成評價的男人,一頭扎進了這 個陷阱。這裡,我們又在和代替現成偶像對現實的體驗,及代替這一體驗所需要的自由 判斷打交道。女人神話用目不轉睛地注視幻象,代替了同自主生存者的真正關係。「幻 象!幻象!」拉福格大聲喊道。「我們無法理解她們,所以應當殺死她們。或者,最好 讓她們平靜下來,讓她們受到教育,讓她們放棄對珠寶的愛好,讓她們成為我們真正平 等的同志、我們的親密朋友、世界上真正的夥伴,讓她們穿著各異,讓她們剪短頭髮, 對她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恰恰相反,假如男人不再把女人裝扮成一種象徵,他什 麼也不會失去。夢想一旦變成正式的公眾事務,變成陳詞濫調,它們和活生生的現實相 比,的確顯得單調乏味。對真正的夢想者來說,對詩人來說,女人與其說是一個邋遢得 出奇的婆娘,不如說是源源不斷的泉水。極其真誠地對女人表示愛護的時代,不是封建 的騎士時代,可也不是對女人大獻慇勤的19世紀,而是男人把女人看做同類的那些時代 ,例如肥世紀。那時的女人似乎是真正浪漫的,《危險的私情》、《紅與黑》和《永別 了,武器》這類作品,就是這樣充分表現的。拉克羅(h化k侶)、司湯達和海明威筆下 的女主人公,沒有神秘性,可是她們因此仍然十分迷人。承認女人是一個人,並不是要 對男人的體驗進行任何改變:這不會讓體驗失去它的多樣性、豐富性,或減弱它的強度 ,假如這種體驗在兩個主觀之間發生的話。拋棄女人神話,並不是要完全破壞兩性間的 戲劇性關系,也不是要否定女性現實所確實向男人揭示出的意義,更不是要取消詩歌、 愛情、冒險、幸福和夢想。這只是要行為、情感和激情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人「女人不 見了。這樣的女人在哪裡?今天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我們已經發現了這些神秘口號 的含義。對男人來說,以及對於以男人目光看待事物的眾多女人來說,母親或情婦要做 一個「真正的女人」,僅僅擁有女人身體或表現女性功能還是不夠的。在性行為和母性 中,女人作為主體,能夠要求自主。但是,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她就必須承認自 己是他者。今天的男人表現出一種口是心非的態度,這使女人痛苦不堪。在整體上,他 們願意承認女人是自己的同類,是一個平等的人,但他們仍然讓她做次要者。對她來說 ,這兩種命運是不可比的。她在是做這種人還是做那種人之間猶豫不決,無所適從,因 此失去了平衡。在男人身上,公眾生活和私人生活之間並不存在著裂痕:他在行動和工 作中越是證實他對世界的控制,就越是顯得有男子漢的氣魄。人的價值和生命的價值在 他那裡是結合在一起的。而女人的獨立成功卻和她的女性氣質相矛盾,因為,要做一個 「真正的女人」,就必須使自己成為客體,成為他者。 在這方面,男人的感受性和性衝動會完全有可能發生變更。現在,新的審美觀念已 經產生。如果說,時興扁平的胸脯和狹小的臀部,即時興男孩子的形體是曇花一現,那 麼以前幾個世紀崇尚過於豐滿的理想至少是一去不復返了。女性身體被要求必須是肉感 的,但這個要求比較謹慎。它應當是苗條的,不發胖的;它必須是肌肉發達的、柔韌的 、強健的,使人可以聯想到超越;它不應當像終日不見陽光的溫室裡的花草那麼蒼白, 而寧可如光著膀子在太陽下幹活的工人那樣曬得黝黑。女人的衣服在實用的同時沒有必 要讓她顯得無性感:相反,穿短裙倒是為了使她的雙腿顯出以前從未有過的性感。沒有 理由認為勞動會奪走女人的性魅力。認為女人既是一個社會的人,又是一個發洩肉慾的 對象,這可能會引起人們的不安:在佩納(ler)最近寫的一系列作品中(1948年), 我們發現,一位年輕男人撕毀了他的婚約,因為他受到美麗動人的市長夫人的誘惑,而 她正打算主持他的婚禮。讓女人既有某種「男人的地位」,又讓男人感到稱心如意,這 長久以來是人們開下流玩笑的題目。但逐漸地,這種挖苦諷刺變得不那麼犀利了,看來 ,一種新型的性愛正在產生——也許這會造成新的神話。 毫無疑義,讓女人既承認她們的身份是一個自主的人,又承認她們的女人命運,在 今天是十分困難的。這是造成失策和不安的根本原因,而這種失策和不安有時又讓人們 認為她們是「失去性別的人」。忍受無形的奴役,無疑比為解放而工作更舒適:就此而 言,死氣沉沉的女人比朝氣蓬勃的女人更能順應大地。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重返過去都 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值得嚮往的。應當寄予希望的是,男人能夠從自身方面毫無保留地 接受即將出現的那種處境。只有到那時,女人才可以無憂無慮地在那種處境中生活。那 時,拉福格的這個祈禱將得到回答:「啊,年輕的女人們,你們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我 們的兄弟,我們親密無間、肝膽相照的兄弟?我們到什麼時候才能真誠地握手?」那時 ,布勒東的「梅留辛,將不再受到男人給她帶來的災難的壓迫,梅留辛將會得到解放… …」將重新找到「她在人類中的位置」。那時,她將會變成一個完全的人,用藍波信中 的話來說,「那時,對女人的無限束縛就會嘎然而止,她將會在自身中並為自身而生活 ,而男人,儘管至今是可憎的,將會讓她獲得自由」。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女孩】 女人並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 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於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 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 一個兒童,就他存在於自身並為自身存在而言,很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性別的人 。 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的身體首先是一種主觀放射,是他們認識世界的工 具:兒童是通過眼睛和手,而不是通過性器官去認識世界的。男女嬰兒經歷了同樣的出 生與斷乳過程,他們有著同樣的興趣、同樣的快感。開始時,吸吮是他們最大快感的來 源;後來經歷了肛門期,從排泄功能獲得最大滿足。他們生殖器的發育過程是相似的, 他們以同樣的好奇、同樣的冷漠,探索自己的身體,從陰蒂和陰莖得到同樣朦朧的快感 。當這種感受性發展到需要一個客體時,他們便轉向了自己的母親:那柔軟、光滑、富 有彈性的女性肉體,引起了性的慾望;而這些慾望表現為捉拿。和男孩子一樣,女孩子 在親吻、撫弄和愛撫自己的母親時,也表現出一種攻擊性的姿態。他們對剛出生的弟妹 ,感到同樣的嫉妒,並以相似的行為方式予以表現:狂躁、悶悶不樂和遺尿。而且他們 用同樣的小把戲撒嬌,去討大人的喜歡。直到12歲,小女孩還和她的兄弟一樣強健,並 且表現出同等的智力;在任何方面,她都可以和他相匹敵。如果說在青春期以前,有時 甚至從嬰兒早期,在我們看來她的性徵就已經決定,那不是因為有什麼神秘的本能在直 接注定她是被動的、愛撒嬌的、富於母性的,而是因為他人對這個孩子的影響幾乎從一 開始就是一個要素。於是她從小就受到灌輸,要完成女性的使命。 剛出生的嬰兒僅憑內在感受去領悟世界;他還像在黑暗的子宮一樣,沉浸在整體的 中心; 當他吸吮母乳或奶瓶時,仍被母體的溫暖所包圍。他一點點地學會了,把事物看做 是與他自己不同而又相分離的東西,把它和他自己區別開來。在這同時,他被迫多少有 些殘忍地脫離了那滋養他的母體。對於這種分離,嬰兒有時會作出強烈反應;不論怎樣 ,當分離完成時,也許是在嬰兒6個月左右,他通過模仿動作,開始顯示出想吸引別人 的慾望,而這種動作總有天會變成真正的炫耀。這種態度當然不是有意採取的,但也無 須為它的存在設想出一種處境。嬰兒直接經歷了任何生存者都經歷的基本的戲劇性事件 ,即他與他者的關係。人在經歷被解放和被遺棄時,是極其痛苦的。於是,他逃避自由 ,逃避他的主觀性,寧願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 這的確是他的宇宙和泛神論夢想的起源,也是他渴望遺忘、睡眠、狂喜和死亡的根 本原因。一個人永遠不會順利取消他分出來的自我,但至少他希望將非我,en-soi〔 自在〕,固定下來,使自己變成一個固定不變的物。尤其是在受到別人注視時,他感到 自己是一種存在物。 必須用這一觀點去解釋兒童的行為:在肉體形式中,他發現自己是有限的、孤獨的 ,被遺棄在一個陌生世界的荒漠中。他把自己的存在投入一個映像,努力以此補償這種 惡運,而這個映像的真實性與價值,則由別人來確定。看來,當他從鏡子裡認出自己的 映像時(這段時間與斷乳大體一致),便可能開始證實他的同一性:他的自我同這個映 像完全一致,而且只有在被投射時才能形成。不論鏡子實際上是否起了某種重要作用, 可以肯定,孩子在接近6個月時,便開始模仿父母,並在他們的注視下,把自己看做客 體。這時他已經是一個自主的主體,在向外部世界超越,但他只能以投射的形式遇到自 己。 當兒童進一步成長時,他以兩種方式反對他最初受到的遺棄。他試圖否認這種分離 :他衝到母親的懷裡,尋找她那宜人的溫暖,要求她給以撫愛。他還試圖用別人的讚許 ,去進行自我確認。在他看來,大人如神仙一般,因為他們有力量賦予他存在。他感受 到他們注視的魔力,這注視,使他一會兒變成小天使,一會兒又變成小怪物。他的這兩 種防衛方式並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們相互補充和滲透。他的誘惑企圖一旦成功, 自我確認感便會通過親吻和撫愛在肉體上得到證實:這完全是一種兒童在母親懷抱裡、 在她慈愛目光下所體驗到的單方面的被動幸福感。在三四歲以前,女孩子與男孩子的態 度沒有差別,他們都想永遠保持斷乳以前的那種幸福狀態;他們都有誘惑和炫耀的行為 發生:男孩子像他們的姐妹一樣,也想討大人們的喜歡,逗他們發笑,被他們誇獎。 否認痛苦比超越痛苦更令人愉快,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比讓別的有意識的自我 弄得發呆來得更徹底:肉體結合比任憑別人注視所產生的異化更為深刻。誘惑和炫耀, 同在母親懷抱裡的單純放縱相比,是一個更為複雜、更為不容易達到的階段。大人注視 所產生的魔力是變幻無常的。孩子假裝自已被人看不見了,父母也來玩這個遊戲,假裝 真的看不見他,邊找邊笑。但他們突然說:「行了,你讓我們玩得夠心煩了,其實你還 是看得見的呀!」孩子說了一句機靈話,父母被逗笑了;可是當他再說這句話時,父母 卻聳聳肩膀。這個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一樣,變幻不定且難以預料,每走一步,都會摔 跟頭,所以許多孩子害怕長大。如果父母不再把他們抱在膝上,或不再讓他們睡在大人 的床上,他們就會感到絕望。這種肉體挫折使他們會越來越感到,處在孤獨淒涼和被人 遺棄的境地是非常殘忍的——人們面對這一情況永遠不會無動於衷。 正是在這個階段,小女孩第一次顯得是個擁有特權的人。第二次「斷乳」使母親的 身體從孩子的摟抱中撤了出來,和第一次相比,這一次不那麼殘忍,過程也比較緩慢。 但尤其是男孩子,卻一點點地失去了以往所常有的親吻和愛撫。至於小女孩,則繼續得 到好言安撫,她可以緊靠在母親的裙邊,父親則把她抱在膝上,梳弄著她的頭髮。她穿 的衣服可愛漂亮,她的眼淚和任性受到寬容的對待,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她的表情 和撒嬌讓大人們感到快活——身體的接觸和令人愉快的目光在保護著她,使她免受孤獨 之苦。相比之下,小男孩連撒嬌的權利也沒有,他努力進行誘惑,他弄姿作態的舉動, 只會惹人生氣。人們對他說:「男子漢不需要別人吻自己……男子漢不需要拿鏡子照自 己……ˍ.男子漢有淚不輕彈。」人們總想讓他當「一個小男子漢」;如果他不依賴大 人,自行其事,便會受到大人的讚許。如果他無意討大人的喜歡,他們便會高興。 許多男孩子,被作為懲罰送給他們的這種殘忍的獨立地位嚇壞了,他們希望自己也 是個女孩子。從前在很小的時候,他們穿的衣服和女孩子一樣,後來,他們不得不把女 孩子的衣服換成長褲,頭髮也要剪短,他們為此常常傷心得流淚。也有些男孩子十分固 執,硬要做一個女性——這是同性戀傾向的一種表現。莫裡斯·薩克斯在《安息日》裡 寫道:「我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個女孩子,我對作為一個男性的偉大十分無知,以至想蹲 著撒尿。」 但是,如果說男孩子起初不如他的姐妹們受寵,那是因為人們期待他幹一番大事業 。人們對他的苛求,同時也意味著對他的高度評價。莫拉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他曾嫉 妒他弟弟,因為母親和祖母只對弟弟好言相撫。父親拉著他的手,從房間裡邊走出來邊 對他說:「啊,我們畢競是男人,我們還是離開那些女人吧。」男孩子終於相信,他們 之所以受到更嚴格的要求,是因為他們是優越的。為了賦予他將來戰勝困難的勇氣,人 們逐漸向他灌輸了對男人身份的自豪感。這個抽像觀念對他來說有一個具體表現:他的 陰莖就是它的化身。他對他那又小又懶的性器官的自豪感,不是自發地體會到的,而是 通過周圍群體的態度體會到的。母親和保姆一直保持著傳統,認為男性生殖器和男性觀 念是一回事。不論因為認為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愛情禮物,或是對女人的順從起著很重要 的作用,還是因為見到它在他身上那副十分謙卑的模樣,感到已經進行了報復,她們都 非常得意地對待小男孩的陰莖。曾向我們敘述了高康大的保姆們對他陰莖的種種捉弄和 評論,歷史上也曾記載了路易十三的保姆們的類似做法。就連端莊的女人也給小男孩的 性器官起綽號,和他談到它時,彷彿在談一個既是他又不是他的小人:就像前面說過的 ,她們把它變成了「第二自我,它通常比本人更聰明伶俐,更詭計多端」。 從解剖學上看,陰莖倒是很適合充當這個角色;它自由自在,突於身體之外,就像 個天然的小玩物和小木偶似的。所以,大人們在賦予陰莖以價值時,也在提高男孩子的 身價。有一位父親告訴我,他有一個兒子都3歲了,還在蹲著撒尿,整天和他的姐妹和 表姐妹們呆在一起,是一個又怯懦又鬱鬱寡歡的孩子。有一天,父親帶他上廁所時說: 「我現在就讓你看著男人是怎麼撒尿的。」後來,這個孩子對站著撒尿感到驕傲,還嘲 笑女孩子們「從一個小洞洞裡撒尿」。導致他這種傲慢態度的根本原因,不在於女孩子 們缺少某個器官,而在於她們沒有像他那樣,被父親單獨挑出來予以指導。所以,陰莖 並未在象徵著一種直接優勢,因而引起孩子的優越感,相反,對陰莖的高度評價似乎是 對第二次「斷乳」苦難的一種補償,而這一補償是大人們發明的,後來又為男孩子所熱 情接受。男孩子會因此受到保護,不再對自己失去嬰兒地位和未變成女孩子感到遺憾。 他以後會讓他的性器官成為他的超越性和他引以自豪的主權的化身。 小女孩的命運則很不相同。對於她的生殖器,母親和保姆們一點也不感到有什麼值 得敬畏和敏感的地方。她們不讓她去注意那個除了覆蓋物什麼也看不見的、不能握在手 裡的神秘器官。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沒有性器官。她並未體會到這種欠缺是一種缺陷 ;她認為自己的身體是十分健全的。但是,她又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與男孩子並不 相同,而且她認為種種因素足以使這種差別演變成一種劣等性。 沒有什麼問題能比有名的女性「閹割情結」,更可以引起精神分析學家們的廣泛討 論的了。 大多數精神分析學家今天都會承認,由於情況不同,陰莖嫉妒的表現方式也多種多 樣。首先,許多小女孩多年一直不瞭解男性的人體結構。對這樣一個孩子來說,她覺得 正如天上有太陽和月亮,地上有男有女其實是很自然的:她所理解的只不過是字面的意 思,她的好奇心最初還不具備分析能力。對許多別的女孩子來說,這塊懸在男孩子兩腿 之間的小肉,毫無意義甚至可笑。它的奇特,和有人穿的衣服或留的髮型的奇特,沒有 什麼兩樣。小女孩往往在剛剛出生的小弟弟身上第一次看到陰莖,正如海倫·多伊奇指 出的:「在小女孩的年齡還很小時,她對小弟弟的陰莖並沒有多深的印象。」她說,例 如有一個一歲半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陰莖時無動於衷,覺得它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這 種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陰莖甚至被看成畸形物:這種派生物懸在身上也不 知道有什麼用途,和瘤子、乳房或肉贅一樣,只能引起厭惡。當然,在許多情況中,小 女孩對兄弟或小朋友的陰莖確實感興趣,這也是事實,但這並不是說,她真的在性的意 義上對它感到嫉妒,也談不上她深受缺乏這一器官的影響。她希望自己也有一個陰莖, 但這只停留在表面上。 毫無疑問,對於兒童們來說,排泄功能,尤其是排尿功能,是十分有趣的。尿床常 常是對父母明顯偏愛另一個孩子的一種抗議形式。有些農村的男人蹲著撒尿,也有些農 村的女人站著撒尿;除了別的原因,這也是由於許多農民的習慣。但在當今的西方社會 ,習俗一般要求文人坐著或蹲著撒尿,而把站立姿勢留給男性。這種差異對小女孩構成 了最明顯的兩性差別。她撒尿時必須蹲下,露出屁股,因此要躲藏起來:這是一種既不 體面又不方便的程序。 這種羞恥感,往往因女孩子,例如在笑得太厲害時,小便失禁而增強。一般來說, 她的控制能力不如男孩子強。 對男孩子來說,排尿功能猶如隨隨便便玩的遊戲,具有所有能行動自如的遊戲所特 有的魅力。陰莖可以操縱,能給人以活動的便利,而這是孩子最關。動的一件事。小女 孩看見男孩子撒尿時會羨慕地喊道:「這可真方便呀!」尿流可以隨意變換方向,並且 可以射到很遠的地方,從而給男孩子帶來一種無所不能的感覺。弗洛伊德曾說過「早熟 的撒尿便暢者野心勃勃」,斯特克爾則理智地討論過這個公式,但的確如凱倫·霍妮所 說:「無所不能的幻覺,特別是虐待狂者無所不能的幻覺,往往和男性的尿流有關」; 這些幻覺,在有些男人身上長久不衰,對孩子則起著重要作用。亞伯拉罕說過,「女人 在用水管澆灌花園時,獲得巨大的快感」; 我的看法與薩特和巴切拉德的理論一致,認為把水管看成陰莖,並不一定是產生這 種快感的根本原因,雖然在某些情況下明顯如此。噴向空中的每一股水流,都好像是一 種奇跡,是對地球引力的挑戰:指揮它,駕馭它,是對自然法則贏得的一場小小的勝利 。無論如何,小男孩在這裡找到了一種天天可以進行的、他的姐妹們所不能從事的娛樂 活動。通過尿流,他可以與水、大地、獸藥、雪以及諸如此類的事物形成許多種關係。 有些小女孩也希望能分享這些體驗,她們仰面躺著,試著向上撒尿,或練習站著撒尿。 根據凱倫·霍妮的看法,她們還羨慕男孩子撒尿時可以不怕別人看見。霍妮說:「有一 個病人,碰見一個男子在街〔撒尿,突然歎道:『要是我能向上帝乞求一件禮物,就讓 他送給我男人那種撒尿的能力吧,哪怕我這輩子就一次也好。」許多小女孩認為,男孩 子有權觸摸他的陰莖,就好像在玩弄一個好玩的東西似的,而她們的器官卻是一個禁忌 。 由於這種種因素,許多女孩子似乎都渴望能有一個男性性器官,這一點已為精神分 析學家做的大量調查和收到的隱私報告所證實。哈夫洛克·埃利斯援引S·E·傑利夫博 士的病人齊尼婭的話說:「噴出來的水柱或水花,尤其是從花園長長的水管噴出來的, 對找總是有很強的暗示性,使我想起小時候看見我兄弟,甚至別的男孩子撒尿時的動作 。」一位叫個十的記者女士告訴埃利斯:當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她非常想摸男孩子的陰 莖,想像這種行為一旦與撒尿相關時的情景。有一天,她在花園裡握住了一根水管。「 簡直如握住陰莖一樣令人愉快。」 她斷言陰莖對她沒有任何性的含義,而且她也僅僅知道它有排尿功能。哈夫洛克· 埃利斯講的弗洛莉的例子非常有意思(後來斯特克爾分析了這個例子),這裡我詳細摘 下一段:這個女人非常聰明,喜歡藝術,很活躍,生理正常,不是同性戀者。她說,撒 尿在她小時候起一種非常重要的作用;她與她的兄弟們一起玩撒尿遊戲,他們尿濕了雙 手,一點也不嫌棄。「我對男性優越的最初想法,與撒尿有關。我自然感到憤憤不平, 因為我竟然缺少這樣一個又美又有用的器官。任何一個沒有壺嘴的茶壺,都不會感到如 此淒慘。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灌輸男性重要和優越的理論。我面前就有永恆的證據。」 她在鄉間撒尿時感到極大的快感。 「沒有什麼聲音能比尿流落在樹林深處啪啪作響的樹葉上的聲音更動聽的了,她仔 細看著它往下滲。她尤其想往水裡撒尿」〔許多小男孩也是這樣〕。弗洛莉抱怨,她的 燈籠褲使她無法嘗試她想做的各種試驗,但常常,在鄉間散步時,她想盡可能地強忍著 ,可到後來還是突然站著尿了出來。「我可以清楚地記得,這種不准許做的樂事給我帶 來的奇特而美妙的感覺,也記得我站著撒尿時的惶惑感。」根據她的看法,孩子們的衣 服式樣,一般對女性心理產生重大影響。「我煩惱的根本原因不僅是撒尿時不得不解開 內褲,然後怕尿濕前面必須蹲下;撒尿時必須把下面的衣服移到能夠露出屁股的地方, 這在我早年留下了深刻印象,使我覺得女孩子的排尿功能與屁股有關。在我的印象中, 兩性的最明顯界線,兩性的一個重要差別,就是男孩子可以站著撒尿,而女孩子則必須 蹲著撒尿……我最早的羞怯感,更多地不是與前面有關,而是與後面有關,大概就是因 此造成的。」在弗洛莉的例子中,所有這些印象都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她父親常常把她 打得血流滿面,保姆也曾一度因要她站著撒尿而打她的屁股。她被受虐狂的夢和幻覺糾 纏不休,經常彷彿看見自己在眾目股股之下挨學校老師的揍,不得不違背意願去撒尿; 「這種念頭給人以一種奇特的滿足感。」15歲時,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在一條沒人的 街上,站著撒了尿。 「在試圖分析我的各種感覺的時候,我認為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對站著撒尿,以及因 此不得不尿得那麼遠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使這件事顯得非常丟人現眼,即使用衣服遮 蓋著。按平常的姿勢,撒尿時也必須避開人。我小時候也站著撒尿,那時不可能尿得多 遠。但我15歲時已經長高,這時一想到能不由自主地尿得那麼遠,便會產生一種強烈的 羞恥感(我敢肯定,那些在樸茨茅斯從廁所驚恐逃出來的女士們,一定會認為這種情形 是非常下流的:一個女人跨過船形的陶瓷便池,然後叉開雙腿,撥開衣服,站在那裡撒 尿,不知羞恥地讓尿水就這樣一直地落了下來)。」她在20 歲時,又有了一次這樣的體驗,後來經常重複。想到可能被人突然撞見,想到無法 停止這種做法,她便產生了一種羞恥與快樂相混合的感覺。尿水似乎是不隨我意,自己 從身上流出來的,然而卻比我隨意撒尿給我帶來更大的快感〔黑體是弗洛莉所加〕。這 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在受決定一個人行動的某種無形力量的左右——是一種純粹 的女性快感,一種微妙的誘惑……在那種以強大威力逼你就範的激流中,有一種巨大的 誘惑力。」後來,弗洛莉產生一種鞭笞性衝動,它總是與撒尿魔念有關。 這個例子十分有趣,因為它揭示了兒童體驗的某種基礎。但是,使這一基礎具有十 分重要作用的,顯然是特殊的環境。對正常發育的小女孩來說,男孩子的排尿特權的影 響顯然並不重要,不會直接引起自卑感。追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家們假定,僅僅由 於發現陰莖,就會給小女孩造成心理創傷。這種假定極大地誤解了兒童的心性。這種合 性,遠不如他們假定的那麼有理性,它既分不清事物的種類,也不受矛盾的困擾。小女 孩看見陰莖時宣稱:「我也有過一個」,或「我也會有一個」,甚至「我也有一個」, 這種判斷並非是不可信的。存在與非存在並不相互排斥,如他畫的圖畫所表明的,兒童 並不那麼相信他眼睛所看見的東西,而更相信他已完全排好的圖形。他常常不看就畫, 所以任何時候他的感覺都受他置人感覺的東西的極大歪曲。正是為了強調這一點,索緒 爾援引了盧奎特的這個重要觀察:「一張草圖一旦被認為是畫錯了,彷彿它就不存在了 。兒童實際上不再去看它,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被一張取代它的新草圖迷住,正像他毫不 在意地在紙上偶然畫出的線條一樣。」 男性的人體造型強壯而有力,經常吸引著小女孩的注意力,她實際上不再看自己的 身體。索緒爾舉了一個4歲小女孩的例子,她在想和男孩子一樣站在大門口撒尿時說, 她希望自己也會有「一個又長又小又會噴水的東西」。接著她又硬說,她以前也有過阻 莖,不過現在沒有了。這和皮亞傑所描繪的兒童「參與」意識相吻合。小女孩很容易相 信,所有的孩子出生時都有一個陰莖,但後來父母把一些孩子的陰莖割掉了,使她們變 成了女孩子。這種想法使兒童的人為論得到滿足,女孩子把父母視若神明,如皮亞傑所 說,「認為他們是她一切的來源」,最初並不覺得閹割是一種懲罰。 為了讓小女孩對自己的處境有一種受挫感,必須讓她由於某種原因對自己的處境感 到不滿。如海倫·多伊奇恰當指出的,像看到陰莖這樣的偶然事情,本身不會影響心理 發展。她說:「看到男性器官可以造成心理創傷,但只能在預期會造成這種後果的一系 列早期體驗先於存在的條件下。」如果小女孩發現不能用手淫和裸露去滿足自己的慾望 ,如果父母對她的自體性衝動(auto-eroticism)進行壓抑,如果她覺得自己沒有得 到她兄弟那麼多的愛和誇獎,她就會把這種不滿投射到男性器官。「小女孩如發現自己 的身體結構與男孩子有差別,就足以證實她以前所感到的需要;可以這麼說,她使這種 需要合理化了。」而阿德勒則明確堅持這一事實:父母和朋友作出的評價,賦予男孩子 的尊嚴,在小女孩看來,都是陰莖引起的。人們認為她的兄弟是優越的,她的兄弟自己 也為他的陽剛之物感到無比自豪。所以她嫉妒他,並有一種受挫感。有時她怪罪於母親 ,偶爾也怪罪於父親。或者,她可能責怪自己發育得不健全;或者,她可能認為,她的 陰莖藏在身體裡,總有一天會露出來的,以此聊以自慰。 但是,即使少女沒有對陰莖感到十分嫉妒,缺少這一器官對她的命運也肯定會造成 深刻影響。男孩子得到的主要好處是,由於有一個既能看得見又能抓得住的器官,他至 少可以用它部分地確認他自己。他把他身體的神秘與威脅投到外面,從而可以和它們保 持一定距離。 的確,他也覺察到了與陰莖相關的危險,他擔心它被割掉。但是,這種恐懼和小女 孩對她的「內部」所感到的無限恐懼相比,和往往會伴隨一生的恐懼相比,還是容易克 服的。小女孩非常關注自己體內發生的一切,在她的心目中,她從一開始就不如男性那 麼透明,更深地陷於生命的朦朧神秘之中。因為有一個可以看到他自己的第二自我,小 男孩可以大膽表明主觀態度。而那個他把自身投射進去的客體,則變成了自主、超越和 權力的象徵。他測量自己的陰莖有多長,和小夥伴們比賽誰尿得更遠。後來,勃起和射 精會成為滿足和挑戰的理由。但是,小女孩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不可能成為她自己的化身 。要彌補這個缺憾,把自己看成第二自我,就需要給她一個外來的客體——布娃娃。應 當注意,poupee〔布娃娃〕這個詞,在法語也有包紮受傷的手指的意思。一個被包紮的 手指,和其他手指是有明顯區別的,孩子既覺得它有趣,又為它感到自豪,在對它說話 時表明了認同過程的跡象。但是,這個帶有人面的小雕像,或者沒有人的面孔的谷穗甚 至一片水頭,對女孩子來說,也極其令人滿意地取代了那個替身,那個天然的玩物:陰 莖。 這中間的主要差別在於,布娃娃一方面代表整個身體,另一方面又是被劫客體。 所以小女孩和它完全認同,同時又把它當成無活力的特定客體。男孩子是通過陰莖 尋找作為自主主體的自我的,而小女孩則在溺愛、打扮她的布娃娃,就像她夢想自已被 溺愛和打扮那樣。另一方面,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奇妙的布娃娃。通過讚美與責備,透 過形象與言辭,她懂得了美與醜這兩個詞的含義;她很快就明白,要討人喜歡,她就必 須「美麗如畫」。她想讓自己如畫一般美麗,她穿著花哨,對著鏡子琢磨不已,和公主 仙女比來比去。在充滿孩子氣的賣弄風情方面,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提供了極生動的例 子。她斷乳很晚,大約在3歲半;因此她在四五歲時,強烈感到需要誇獎和為別人活著 ;這不是偶然的。對這個年齡的孩子,斷乳的震動肯定非常強烈,她一定會更加熱切地 希望補償這種強加於她的分離。她在日記裡寫道:「5歲時,我穿上母親的有花邊的衣 裳,頭上插著花,到客廳去跳舞。我就是大舞蹈家帕蒂帕,全家人都在那裡看著我。」 這種自戀在小女孩身上出現得是如此之早,對以後她做女人的生活所起的作用是如 此重要,以至人們很容易認為它是出自神秘的女性本能。但是,如前面所說,實際上決 定她態度的並不是解剖學上的命運。與男孩子顯然不同,這是一個她可以用各種方式去 承認的事實。 擁有陰莖肯定是一種特權,然而,在兒童對它的排泄功能失去興趣並開始進入社交 生活時,它會自然貶值。如果兒童八九歲以後仍認為它有價值,那是因為陰莖已成為男 人氣質的象徵,而這一氣質為社會所重視。實際上,教育和環境在這方面的影響非常重 大。所有的兒童都想通過誘惑和炫耀來補償因斷乳而造成的分離。男孩子只能超越這一 狀態,把注意力指向陰莖,因而才擺脫了自戀。而小女孩則更堅定了把自己變成客體的 傾向,這種傾向在年齡較小的所有兒童中普遍存在。布娃娃倒是可以幫忙的,但不再起 決定作用。男孩子也可以喜歡玩具熊,或者喜歡可以把自己投射進去的木偶。在他們的 全部生活過程中,每一種因素,陰莖或市娃娃,都有其重要作用。 所以,作為「女性化」女人本質特徵的被動性,是一種從她小時候發展而來的特性 。但是,如果說它與生物學事實有關,那就錯了。它實際上是教師和社會強加於她的命 運。男孩子的很有利的地位在於,他的和他人相關的生存方式,使他能夠堅持他的主觀 自由。他接受的生活訓練的目的在於自由地向外部世界運動。他和別的男孩子比堅強, 比獨立。他瞧不起女孩子。他爬樹、打架,玩粗野遊戲。他覺得他的身體是支配自然的 工具,是戰鬥的武器。 他為他的肌肉驕傲,猶如他為自己的性器官驕傲。在遊戲、運動、打架、挑戰和角 鬥中,他學會了有條不紊地運用自己的力量,同時也吸取了暴力的嚴重教訓。 他從小就學會了挨揍、蔑視痛苦和有淚不輕彈。他行動,他發明,他挑戰。當然, 他也會考驗自己,彷彿他是另一個人。他向自己的男人氣質挑戰,結果造成許多與大人 和別的孩子有關的問題。但是這一點非常重要:在他對他客觀形象的關心同他通過具體 設計實現自我的意志之間,沒有根本的對立。他是通過行動(doing)創造自身生存的 ,兩者是一回事,是同一種活動。 相反,女人一開始就存在著自主生存與客觀自我——「做他者」(being-the- other) 的衝突。人們教導她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 ;所以,她應當放棄自主的權利。她被當成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於是形成了 惡性循環,因為她認識、把握和發現周圍世界的自由越少,她對自身資源的開發也就越 少,因而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是主體。假如在這方面受到鼓勵,她會表現出和男孩子同樣 的活力、同樣的好奇、同樣的開拓精神、同樣的堅強。如果把女孩子當成男孩子培養, 有時的確會發生這種情形。 這時她會避免許多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做父親的更喜歡讓女兒受到這種教育。 在男人指導下成長起來的女人,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女性缺陷。然而習俗卻反對這樣 做。據我瞭解,在農村父親強迫三四歲的小女孩穿褲子。別的孩子都在嘲笑這些小女孩 :「她們到底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並提議用檢查身體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些受到挖苦的小女孩央求父親能讓她們穿女孩子的衣服。除非過一種非同尋常的 孤獨生活,否則,即使父母贊成,小女孩的男孩子生活方式,也會讓周圍的人和朋友、 老師感到震驚。她周圍總會有姑姨、祖母外婆、表堂姐妹在抵制她父親的影響。 在教育女兒方面,父親通常只起次要作用。如米什萊所公正指出的,小時候交給女 人擺佈是沉重壓在女人身上的災難之一。男孩子最初也是由母親帶大的,但她尊重他的 男性意識,而他很快逃避了她的影響。與此相反,母親卻一心一意地希望女兒能順應女 性世界。 我們在後面就會看到母女關係是多麼複雜:女兒對於母親來說,既是她的化身,又 是另外一個人;母親對女兒既過分疼愛,又懷有敵意。母親把自己的命運強加給女兒: 這既是在驕傲地宣佈她具有女性氣質,又是在以此為自己雪恥。這種心理過程,在雞姦 者、賭徒和吸毒者身上,在所有對自己屬於某個特定團伙既感到自豪又感到恥辱的人們 身上,也可以發現:他們熱情地勸人改變信仰,努力網羅新的追隨者。所以,如果女孩 子受到女人的培養,女人就會努力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就會表現出交織著傲慢 與怨恨的熱情。即使母親的心胸比較寬闊,真心實意地為女兒謀幸福,通常她也會認為 讓女兒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是明智之舉,因為如果這樣,就會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所以女兒只能和小女孩一起玩,她被交給女老師負責管教,她生活在年長的女人中 間,如古希臘女人生活在閨房裡。書籍和遊戲都是為她特別選定的,以便引導她步入指 定的領域。她耳中灌滿了女性智慧的格言,人們強烈要求她有女性美德。人們教她烹飪 、縫紉和持家,以及怎樣保養容貌,怎樣保持魅力,怎樣才顯得端莊。她的穿著浮華而 又不便,必須處處留神;她的髮式入時;人們還為她制定了行為規範:「站著時要筆直 ,走路時不要像只鴨子」;為了培養優雅的風度,她必須對自然的動作加以約束;人們 告誡她說,她的舉止不要讓人以為她想做個男孩子,不許參加激烈的運動,更不許打架 。總之,人們強迫她變成僕人和偶像,如她的女長輩那樣。 如今,由於女權主義的廣泛影響,人們越來越普遍地鼓勵少女受教育,投身於體育 運動。但是,如果她在這些領域得不到成功,會比男孩子更容易得到諒解。要成功是很 難的,因為她必須去完成另一項事業:無論如何,她必須同時做一個女人,不應當失去 女性氣質。 當年齡非常小時,女孩子會比較容易聽任這種種擺佈。兒童一般只限於做戲和夢想 ,假裝是什麼人,假裝扮演什麼角色。如果一個人只關心想像中的成就,那麼扮演什麼 角色和實際上是什麼人是分不清楚的。小女孩可以用未來的希望去補償男孩子的當前優 越地位。這種希望是她做女人的命運所固有的,並且已經實現於扮演中。由於她至今還 只瞭解她的童年世界,最初她認為母親比父親更有權威。她認為這個世界是母權的世界 ,她模仿母親,用她來確認自己,甚至經常顛倒兩個人的角色:「當我是大人,你是小 孩時……」她喜歡這樣對母親說。布娃娃不僅是她的替身,也是她的孩子。這兩種功能 並不相互排斥,因為真實的孩子也是母親的第二自我。每逢責備、懲罰布娃娃時,她又 安慰布娃娃,她一邊像在母親面前似的替自己辯解,一邊又讓自己表現出母親的尊嚴: 她把母親和女兒這兩種身份集於一身。她向市娃娃傾訴自己的心事,她撫育著布娃娃, 她對布娃娃行使著最高的權威,有時甚至撕掉它的肢體,打它,折磨它。就是說,通過 布娃娃,她感受到主觀的肯定和確認。母親也往往參與這種想像生活:孩子和母親一起 扮演布娃娃的父親與母親,形成沒有男人的一對夫妻。這裡同樣不存在天生的、神秘的 「母性本能」。小女孩確認了照看孩子是母親的職責,她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她聽的故 事,看的書籍,以及小時候的全部經歷,全都證實了這一想法。人們鼓勵她感受這種未 來財富的魅力,送給她布娃娃,以便讓這些價值今後能有具體的表現。她的「使命」深 深銘刻在她的心中。 由於認為生育是自己的命運,也是由於她比男孩子對自己的「內部」感興趣,小女 孩對生殖奧秘尤其感到好奇。她很快就不再相信嬰兒是從捲心萊裡生出來的,是從醫生 的皮包裡取出來的,是由鸛帶到人間來的。尤其是如果有了弟弟和妹妹,她馬上就會明 白,嬰兒是從母親的身體裡生出來的。況且,現代的父母不像以前把生殖搞得那麼神秘 。一般來說,小女孩不是恐懼,而是驚奇,因為她認為這種現象不可思議。她目前還不 完全理解生理學上的含義。最初她沒有意識到父親所起的作用,只以為女人是由於吃了 某種食物才懷孕的。這種假設是傳說中的一個主題(在故事裡,王后吃了某種水果,或 吃了特殊的魚,就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或一個可愛的男孩),後來這個主題使某些女人認 為生殖與消化系統有關。這些疑問和發現都讓少女十分感興趣,有助於豐富她的想像力 。我下面將舉出榮格的一個典型實例。這個實例與弗洛伊德大約在同時分析的小漢斯實 例,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安娜快到3歲時,開始問嬰兒是從哪裡來的。有一段時間她 認為他們是小天使。 她在4歲時有了一個新的弟弟,這以前她似乎沒有注意母親在懷孕。她在祖母家住 了幾天,回來後對這個剛出生的嬰兒感到妒忌。她用各種方式搗亂,經常責怪母親沒有 同她講實話,因為她懷疑母親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一直在說謊。 她問,自己會不會變成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在夜裡叫醒父母,說她聽說過地震的事 ,很害怕,並且問了有關地震的問題。有一天,她直截了當地問,她弟弟出生前呆在哪 裡,為什麼不早點出來,以及類似的問題。她似乎很願意聽到,她弟弟像植物一樣長在 母親的身體裡。但她又問,他是怎麼出來的,因為他不會走路,是不是母親胸脯上有一 個洞,等等。後來她說,她知道是鸛把嬰兒帶到人間來的,但她不再為地震的事感到擔 憂。沒過多久,她看見父親躺在床上,就問他的身體裡是否也長了植物。她夢想,這些 小動物是從她的諾亞方舟下面的小洞裡掉出來的。她把布娃娃放在裙子下面,然後讓它 「出來」。她對父親的作用疑惑不解。有一天,她扒在他的床上,踢著雙一腿,問爸爸 是不是這樣做的。後來,她把一些種子種在花園裡,之後又問,眼睛和頭髮是否也是這 樣種在頭上的。她父親解釋說,在孩子發育以前,它們像細菌那樣存在著。她問她的小 弟弟是怎樣進到媽媽身體裡的,是誰把他種在那裡的,他是怎麼出來的。她父親問她是 怎麼想的。她指了指自己的性器官。父親說她想得對。但是,她仍然想知道他是怎麼進 去的,於是父親解釋說,是父親提供了種子。這回她似乎滿意了。她在5歲時,差不多 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後來她再不為這件事煩惱了。 這段經歷很典型,不過通常小女孩對父親的作用不會問得那麼準確,或者父母會對 此避而不答。許多小女孩把枕頭放在裙子下面,裝成懷孕的樣子,或用裙擺裹著布娃娃 散步,或把它放在搖籃裡,還可能給它餵奶。和女孩子一樣,男孩子對做母親的奧秘也 感到困惑不解。 孩子們都對「深處」想入非非,認為事物內部藏有神秘的財富。他們都對刀鞘之類 的東西,對大布娃娃套著同樣的小布娃娃,對大箱子套著小箱子,對大畫裡畫著同樣的 小畫,感到不可思議。他們都喜歡觀看綻開的蓓蕾,出殼的小雞和浮在水盆開著的「日 本花」。當一個小男孩打開一個復活節彩蛋,發現裡面塞滿了小糖球時,會高興地叫道 :「啊,真像個母親!」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有一個嬰兒,這真像變戲法似的奇妙無比 。母親彷彿有了神奇的魔力。許多男孩子為沒有這種特權感到遺憾。日後,如果他們偷 走鳥蛋,踐踏幼苗,發瘋似的摧殘周圍的生命,那是對他們無法創造生命進行報復。而 小女孩一想到有一天她會創造出生命,就會感到快活。 這種希望在與市娃娃的遊戲中得以具體表現。除此之外,家庭生活也為小女孩提供 了自我表現的其他可能性。大部分家務勞動是年齡很小的孩子力所能及的。如擦洗、掃 地、剝菜、為嬰兒洗澡、照著鍋裡煮的東西之類的活兒,人們通常不讓男孩子去做,卻 允許他的姐妹去做,甚至要求她們去做。尤其是大姐,經常在這樣分擔著母親的家務。 不論是為了方便,還是由於敵視和虐待,母親都因此擺脫了許多負擔。女孩子就是這樣 被迫過早地順應了嚴肅事務的世界。這當然有助於表現她的女性氣質,但也剝奪了她的 快樂和自由以及童年的無憂無慮。她過早地變成了女人,過早地知道了這一地位強加於 人的種種限制。她進入青春期時已像個成年人,從而給她的經歷留下了特殊的印記。一 個孩子,如果承擔過量的勞動,就很可能變成一個早熟的奴隸,注定要過沒有快樂的生 活。但是,如果讓她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會自豪地認為自己和大人一樣有能力,並 且樂於分擔大人的責任。這種分擔是可以實現的,因為從女孩到主婦沒有多遠的距離。 一個職業上有所專長的男人,是在學徒期間離開童年階段的。所以,小男孩覺得他父親 的活動十分神秘,他在心目中根本無法勾勒出他即將成為的那個男人,將有怎樣的形象 。相反,對女孩子來說,母親的活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她的父母所說,「她已是個 小婦人了。」有時人們也會認為,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其實,如果說她比較接近成人 階段,那是因為大多數女人的這個階段,照傳統看法仍多多少少是一個幼稚的階段。實 際上女孩子也意識到自己是早熟的,她為自己在更小的孩子們面前扮演小母親的角色感 到自豪。 她很喜歡讓自己變得重要。她說話通情達理,她發佈命令,擺出一副優越於小弟弟 的架勢,她以平等身份和母親談話。 儘管有這些補償,她在接受自己的命運時仍不無遺憾。她在成長時妒忌男孩子的活 力。 父母和祖父母們,可能很難隱瞞他們想要個男孩子而不願要個女孩子這一事實; 或者,他們可能對男孩子表現出比女孩子更多的疼愛。有關調查清楚表明,多數父 母更願意要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人們同男孩子講話時,態度更認真、更尊重,男孩 子享有的權利也更多。男孩子自己也瞧不起女孩子;他們自己玩自己的,不許女孩子入 伙;他們辱罵女孩子,比如叫她們「嬌氣鬼」等,於是又引起了小女孩的潛在恥辱感。 在法國,男女合校的男孩子班級,有意欺負和刁難女孩子班級。 如果女孩子想同男孩子鬥爭,捍衛自己的權利,就會受到非難。她們之所以對特別 屬於男孩子的活動倍感妒忌,首先是因為她們自發他渴望展示自己征服世界的力量,其 次也是因為她們對判給她們的低下地位表示抗議。例如,她們只能在不許她們爬樹、登 梯或上屋頂的規矩下受苦。阿德勒認為,高與低的概念有著極重要的意義,在空間上升 的想法,暗示著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性,這點可以在各種英雄神話中看到;登峰造極,就 是明顯超越了事實的普通世界,成為主權的主體(自我); 攀登在男孩子當中往往是挑戰的主要方式。而小女孩,則被禁止參加這類英勇行動 ,只能坐在樹下或山下眼巴巴地看著勝利的男孩子高高在上。此時她必然覺得,自己無 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是低於他們的。如果她在賽跑或跳高比賽中落後,如果在 打架時被人摔倒或只當一個旁觀者,她也會產生這種感覺。 她變得更成熟時,她的世界擴大了,對男性的優越地位也看得更清楚了。認同於母 親常常不再是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法。如果說小女孩最初接受了她的女性使命,那不是因 為她想放棄自己的權力,相反,這樣做是為了支配。她想當主婦,因為主婦群體似乎擁 有特權。但如果她的夥伴、她的學習、她的遊戲,她讀的書把她帶出了母性圈子,那麼 她就會看到,控制這個世界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這一意外發現遠勝過對陰莖的發現, 它不可抗拒地改變了她對自己的看法。 兩性的對應等級,即兩性等級制度,首先在家庭生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逐漸懂得 了,即使在日常瑣事中沒有感到父親的權威,實際上這種權威也是至高無上的。 只是因為它沒有屈尊去處理日常瑣事,它才顯得更有尊嚴。即使事實上母親作為一 家之主在掌管家事,可一般來說,她仍十分明智地認識到,應當首先考慮父親的願望。 在重大事情上,母親都是以父親的名義,利用他的權威來提出要求,執行獎懲。 父親的生活有著神秘的威望:他在家裡度過的時間、他的工作房間、他周圍的東西 、他的追求。他的嗜好,都是神聖的。他養活著全家人,他是全家人所依靠的一家之主 。他通常在外面工作,所以,家庭是通過他與外部世界溝通的:他是那廣大、艱難和不 可思議的冒險世界的化身,是超越的象徵,是上帝。這就是女孩子在父親那高高把她舉 起的有力臂膀中,在他那她緊緊依偎的堅實骨架中,所具體感受到的。 由於他,母親被廢黜了,就像伊西斯被拉神,大地之神被太陽之神廢黜那樣。 但是,女孩子此時的處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她總有一天會成為和萬能的母親一樣 的女人——可她永遠不會成為主權的父親;把她和母親聯在一起的紐帶是主動的競爭— —而在父親那裡,她只能被動地等待著讚許的表示。男孩子以競爭感去考慮父親的優越 地位,然而女孩子在不得不承認它時,既無奈又羨慕。我已經指出,弗洛伊德的所謂戀 父情結,並非像他猜想的那樣,是一種性的慾望,而是對主體的徹底放棄,在順從和崇 拜中,心甘情願地變成客體。如果父親對女兒表示喜愛,她會覺得她的生存得到了極雄 辯的證明;她會具有其他女孩子難以具有的所有種種優點;她會實現自我並受到崇拜。 她可能一生都在努力尋求那失去的充實與寧靜狀態。 如果女兒沒有得到父愛,她可能會以後永遠覺得自己是有罪的,該受罰的;或者, 她可能會到別的地方去尋求對自己的評價,對父親採取冷漠甚至敵視的態度。況且,通 往世界的鑰匙不只是掌握在父親的手中,在正常情況下,男人一般都享有男人的威望。 沒有理由認為他們是「父親的替身」。祖父、哥哥、叔叔、同伴的父親、家裡的男 朋友、男教師、牧師、男醫生,他們之所以強烈吸引著小女孩,其直接原因是因為他們 是男人。成年女人對男人表現出的熱情關懷,本身就足以把他捧到受人尊敬的地位。 在小女孩的心目中,每一件事都有助於證實這種等級制度。她所屬於的歷史的和文 學的文化,催她進入夢鄉的歌謠和故事,都是對男人的喋喋不休的讚美。是男人建立了 古希臘、羅馬帝國和法國,以及其他所有國家;是男人在世界上探險,發明工具,並開 發世界;是男人在統治世界;最後,也正是男人用雕塑、繪畫和文學作品,充實了世界 。兒童讀物、神話、故事和童話,全都在反映那種來自男人們的自尊與慾望的神話。所 以,小女孩是通過男人的眼睛發現這個世界,看到自己在其中的命運的。 的確,男性的優越地位是壓倒一切的:珀耳修斯、赫丘力斯、大衛、阿喀琉斯、朗 斯洛、老法國勇士迪·蓋克蘭、貝亞爾和拿破侖——這麼多的男人,卻只有一個冉·達 克可以與他們相媲美,可是在她背後,人們卻看到了大天使長邁克爾的偉大男人形象!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女名人傳記更乏味的了:與偉大的男人相比,她們只不過是些蒼白無 力的人物,而且,她們大多數人都沐浴在某個男英雄的光輝之下。 造夏娃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給亞當做夥伴,她是用他的一根肋骨製成的。在 聖經裡,真正知名的女人很少:路德(Ruth)只不過是為自己找了一個丈夫;以斯帖為 了讓猶太人得救,跪在亞哈隨魯面前求情,但她只不過是摩德賽手中的馴服工具;朱迪 思倒是比較勇敢,但對祭司百依百順,而且,她的功績也讓人感到半信半疑,根本無法 和年輕的大衛那確定無疑的輝煌勝利相比。非基督教神話中的女神,都是輕佻的或任性 的,而且全都在朱比特面前瑟瑟發抖。普羅米修斯從太陽偷來了火種,可謂是一個壯舉 ,可潘多拉卻打開了盒子,把罪孽撒向世界。 的確,傳說和故事中的女巫和女妖,握有可怕的魔力。此外,安徒生《天堂裡的花 園》裡的風神母親形象,令人想起最早的偉大女神:她的四個巨人兒子,全都服從她, 在她面前誠煌誠恐;當他們行為不規時,她打他們,把他們裝在大口袋裡。 但這些人物沒有吸引力。 仙女、海妖和水精則更令人愉快,她們不受男性的支配。然而她們的存在卻是模糊 的,幾乎沒有個性。她們干預人間事務,卻沒有自己的命運:安徒生筆下的小海妖,從 變成一個女人那天起,就懂得了愛情的束縛,於是受苦便成了她的命運。 和古代傳說一樣,在現代小說裡,男人也是一位有特權的主人公。德·塞居爾夫人 寫的書是個奇怪的例外:她的書描繪了一個母權社會,丈夫雖然並非不存在,卻在扮演 著滑稽角色。但一般來說,和現實世界一樣,父親形象被神聖的光環環繞著。例。婦人 冷的女性戲劇性人物,是在父親的庇護下出場的,父親在小說中雖然沒有出現,卻很神 聖。在冒險小說中,周遊世界的,作為水手進行航海旅行的,在叢林靠野果充飢的,總 是些男孩子。一切重大事件,都是由於男人的作用才發生的。 現實證實了這些小說和傳說的說法。如果少女看到這些內容,如果她聽到大人們的 談話,她就會明白,今天和以往一樣,仍是男人在主宰著世界。 她所崇拜的政治領袖、將軍、探險家、音樂家和畫家,都是些男人。無疑只有男人 才能在她心中激起熱情。 這種威望也反映在超自然世界。通常,由於宗教對婦女生活起著重要作用,由於小 女孩比她的兄弟更受母親的支配,小女孩也比較容易受宗教的影響。西方宗教中的聖父 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著男性明顯特徵的紳士:他蓄著非常漂亮的白絡腮鬍子。對基督徒 來說,基督肯定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他留著長長的棕色鬍鬚。 根據神學家們的解釋,天使倒是沒有性別,但是有男性的名字和年輕男子的英俊容 貌。上帝在人間的代表:羅馬教皇,主教(人們吻他的戒指),以及做彌撒與布道的、 人們跪在黑暗的小屋向他懺悔的神父,他們全是些男人。對虔誠的小女孩來說,她與永 恆的聖父的關係,和她與世俗父親的關係相似。隨著前者在想像中的發展,她懂得了更 近乎徹底的順從。其中天主教給少女造成的影響最為混亂。聖母瑪麗亞在聽完坐在她膝 蓋上的天使的話以後,回答說:「看哪!主之婢女。」抹拉大的瑪麗亞臥在基督的腳邊 ,用她的淚水給他洗腳,用她的頭髮,她那女人的長長秀髮,把腳擦乾。 聖徒們跪在地上,表白著他們對傑出的基督的熱愛。少女也跪在地上,身上散發著 芳香,任憑上帝和天使去注視:這是一種男性的注視。人們往往堅持,在色情語言與女 人講的神秘語言之間,有著相似之處。例如,聖·泰麗莎就是這樣寫到耶穌:「啊,我 最親愛的,由於您的愛,我情願在塵世上感受不到您那無法表達的親吻……但我祈求您 ,用愛把我燃燒吧……啊,我願變成您所愛的獵物……」等等。 但是,並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這些感情的流露始終具有性的含義。相反,事實是 ,女性性慾的發展,充滿了女人通常從小就指向男人的那種宗教情感。的確,小女孩在 懺悔神父面前所感受到的,甚至獨自站在聖壇下面所感受到的顫抖,和她以後在情人的 懷抱裡將感受到的顫抖非常相似。這就是說,女性愛是這種形式的一種體驗:在這種體 驗中,有意識的自我把自身變成了一個超越有意識自我的人的客體。而這種被動的快樂 ,也是徘徊在幽暗教堂的年輕女信徒的一種享受。 當垂首捂臉的時候,她懂得了自我克制的奇跡:她跪在地上,卻在向天堂攀登; 她向上帝的雙臂投降,卻被保證和輕盈的雲朵與天使一起升天。她正是用這樣一種 對奇跡的體驗,去複製自己的世俗未來的。女孩子也能通過許多別的途徑,發現這種未 來:每一件事都讓她沉湎於投入男人懷抱的白日夢中,以便被超渡到光榮的天國。她很 清楚,要得到幸福,她必須被愛;而要被愛,她必須等待愛的降臨。女人是睡美人、灰 姑娘、白雪公主,她在接受,她在服從。在歌謠和故事裡,我們看到,年輕男人為了追 求女人而離家出走,甘冒風險。他殺死巨龍,與巨人搏鬥。而她則被鎖在塔樓中,關在 宮殿裡,囚在花園或山洞裡。她被捆在岩石上,是個俘虜,正在酣睡:她在等待。 Unjburprinceviendra〔我的王子總會到來〕……我愛的男人總會出現——民歌裡 的這些歌詞,使她對忍耐和希望充滿了夢想。 於是,女人的最大需要就是迷住一顆男性的心。這是所有女主人公所渴求的回報, 雖然她們可能是勇猛的、富於冒險精神的。而最常見的卻是,除了美貌,不要求她們有 別的特長。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少女對自己的身體容貌的關注會如此入迷。不論是公主還是 牧羊女,她們只有始終是美麗的,才能得到愛情和幸福。醜陋總是與邪惡殘忍地聯繫在 一起,當不幸雨點般地落在相貌醜陋的人的頭上時,人們不禁懷疑,這是在懲罰她們的 罪惡,還是在懲罰她們難看的容貌?年輕美麗的少女,雖有錦繡前程,最初卻往往以受 害者的面目出現。布拉邦的熱那維也夫(GenevieveofBrabat) 和格裡賽爾達(Griselda)所寫的故事,並不像它們所表現的那麼簡單。愛情和折 磨,在故事中令人不安地攪在了一起。女人只有先跳進不幸的深淵,才可以保證得到最 美妙的勝利。無論是對上帝還是對男人,小女孩都懂得,只有最徹底地順從,她才能變 得無所不能:她以受虐為樂,因為受虐答應她征服一切。其雪白的身體在獅爪下鮮血淋 漓的聖·布蘭丁娜,死一般躺在玻璃棺內的白雪公主,昏睡的睡美人,昏倒的阿塔拉, 這一個個遍體鱗傷、被動、受傷。屈膝、受辱的美麗動人的女主人公,都在向她們的年 輕姐妹們證明,那殉難、被棄、順從之美所得到的令人神往的顯赫。毫不奇怪,當少女 的兄弟在扮演英雄的時候,她十分願意扮演殉難者:異教徒把她扔給獅子,淫亂的男人 拖住她的頭髮,她的國王丈夫把她放逐到密林深處; 她服從,她受苦,她死去,可在她的頭上卻罩著神聖的光環。德·諾阿耶夫人寫道 :「當還是一個小孩子時,我就想吸引男人們的愛,使他們感到不安,被他們拯救,死 在他們的懷中。」在瑪麗·勒·哈爾杜恩的《黑幕》裡,我們發現了這些受虐狂的白日 夢的典型例子:7歲時,我不知道用哪根肋骨,造出了我的第一個男人。他又高又瘦, 很年輕,穿著袖子拖地的黑緞子衣服。他的金髮很長,捲曲得很厲害……我叫他埃德蒙 ……後來我送給他兩個弟弟,查理和塞德裡克; 這三個穿著和長相一樣的兄弟,使我感到一種奇怪的快活……他們的小腳和漂亮的 小手,使我的心裡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我變成了他們的姐姐瑪格麗特……喜歡完 全受他們擺佈,埃德蒙對我操有生死之權……他稍有借口,就抽打我……他一開口,我 就驚恐不已,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是,我的老爺,」但有一種做白癡的快感……當我 受的苦無法忍受時,我乞求他的憐憫,吻他的手,這時,雖然我的心終於破碎,我卻進 入快活得想死的境地。 更多的小女孩雖不那麼早熟,卻也在夢想,自己已經長大,可以戀愛了。到了9歲 或10歲,她會喜歡化妝面部,把胸衣填得鼓鼓的,裝成大姑娘的樣子。但是,她並不想 和小男孩有任何實際的性體驗:如果她偶爾和他們躲在一邊,玩「相互亮出什麼」的遊 戲,那也只不過是一個性好奇的問題。然而,她的確在夢想某個成年男人是她的性夥伴 ,不管這個男人是純粹虛構的,還是確有其人。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她會滿足於默默地 愛。我們可以在柯萊特·奧德裡的回憶錄《回顧》裡,找到這種孩子氣的白日夢的極好 例子。她敘述自己在5歲時第一次發現了愛情:當然,那和我小時候的小小性快感,比 如我跨在一個椅子上,或在睡覺前撫摸自己感到的滿足,毫無關心……這兩件事,全是 我小心地背著別人做出來的……我對這位年輕男人的愛,無非表現在睡覺前想他,虛構 著美妙的故事……我相繼愛上了我父親的所有高級職員……他們離去時,我沒有感到很 傷心,因為他們只不過是我夢想的一種借口而已……我上床時,我為自己太年輕、太膽 小而報復自己。我做了細緻的準備。我能毫不費力地讓他浮現在我眼前,但我不得不改 變我自己,以至在看到自己時,不再是「我」,而是變成了「她」。首先,我18歲了, 而且美麗動人……我有一個精緻的糖盒子……我的棕色頭髮捲得很短,我穿著薄薄的棉 布長袍。 我們分別了十年。他回來時一點兒也不顯老,他一看到這妙不可言的仙子,就神魂 顛倒了。她好像記不起他了,她非常坦然、冷漠和機智。我為這第一次相聚,編造了十 分精彩的對話。緊接著是誤會、非常困難的征服、對他產生失望和妒忌的殘忍時刻。終 於他被逼到絕路,坦率承認了他的愛。她默默地聽著,就在他認為一切都完了時,她突 然說她一直在愛著他,於是,他們擁抱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們倆經常相依偎著坐在公 園裡的長椅上,聽到他們的喃喃細語,同時也感到他們身體接觸的溫曖。但是,以後的 一切就無法想像了,我根本沒想結婚那麼遠。第二天早晨,我在洗臉時想了一會兒。我 欣賞著自己塗滿肥皂的臉(雖然在別的時候我認為自己並不美麗),覺得它很有希望, 在把我誘向遙遠的未來。但我不能不著急,一旦我把臉擦乾,一切全都完了。我對著鏡 子又一次看著我那平凡而又孩子氣的臉,再也引不起興趣。 遊戲和白日夢,把小女孩引向被動。但在變成女人以前,她是一個人。她已經知道 ,要承認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必須變得順從,讓自己不健全。如果說順從還有吸引力, 那種不健全則實屬可恨。男人和愛情,尚處在遙遠而朦朧的未來中。當前,和她的兄弟 一樣,小女孩也在追求主動和獨立。自由的負擔對孩子們來說並不沉重,因為它不意味 著責任。他們知道,他們在大人保護下是安全的:他們不打算逃走。 對生活的強烈自發衝動,對遊戲、歡笑和冒險的喜愛,使小女孩認為母性領域是狹 窄的、令人窒息的。她很想避開母親的權威,避開那種在運用時比男孩子不得不接受的 任何權威都更親切、更平常的權威。母親的權威如柯萊特所生動描繪的「西多」 那樣,是理解人的、考慮周全的,這種情況的確很少見。在接近病態的情況下,母 親如同野獸,在孩子身上滿足自己的支配欲和虐待欲。撇開這種很常見的情況不談,女 兒在母親面前是一個有特權的客體,母親在女兒面前要求成為主權的主體。這一要求引 起孩子的反抗。柯萊特·奧德裡敘述了一個正常的孩子對一個正常的母親的這種反抗: 我不能和她講實話,不論看起來我是多麼無辜的。因為我在媽媽面前從未感到過無罪。 她是一個大要人,而我對她怨恨不已,至今也沒排除。我心底有一種殘忍的未癒合的傷 口,我敢肯定,它一直在發作……我倒不是認為她太嚴厲,超出了自己的權利,我只是 想拚命地說:「不,不,不!」我責怪她,不是因為她的專權、她的命令和禁令,而是 因為她想挫傷我的慾望。這種慾望,有時是她直接說出來的,有時是我從她的眼神和語 氣感覺到的。當她告訴來訪的太太們,孩子受罰後更肯聽話時,她的話哽咽在我的喉中 ,使我無法忘卻:我既不能把它們吐出來,也不能把它們嚥下去。這種憤怒,在她面前 是我的罪過,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我的恥辱(因為她畢竟把我嚇住了,而我只能用講點不 恭敬的話,作九點無禮的姿態,來進行報復並引以為榮),但不論怎樣,這也是我的光 榮:只要這傷口還存在,只要一重複挫傷、聽話、懲罰、蒙辱這些字眼,我心裡就會充 滿無言的狂怒——我不想受到挫傷已有很久了。 當母親失去自己的威信時(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這種反抗會更加激烈。她是這樣 一種人:等待、服從、哭泣和發脾氣。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 任何尊重。作為受害者,她被人瞧不起;作為潑婦,她令人憎惡。她的命運彷彿是迅速 週而復始的典型:生命在她那裡只能不斷地重複,不會走向任何地方。她被牢牢地固定 在主婦角色上,停止了生存的擴展,變成了阻礙和消極的象徵。她的女兒不希望做她那 種人,而是崇拜擺脫女性奴役的女人:演員、作家和教師。她渴望參加運動和從事研究 ; 她爬樹,撕破衣服,想和男孩子們一爭高低。 她通常有一個最知心的好朋友。這種友誼和愛情一樣,是排他性的,經常涉及分享 性秘密。小女孩們相互交換和討論她們所能得到的這方面信息。而形成三角關系,其中 一個小女孩喜歡上了她朋友的兄弟,這種事屢見不鮮。如在《戰爭與和平》中,索尼婭 就是這樣既是娜塔莎最要好的朋友,又在愛著她的哥哥尼古拉。這種友誼在任何情況下 都籠罩著神秘色彩,人們普遍會說,這個階段的孩子們喜歡有秘密。 故弄玄虛經常滿足了女孩子的好奇心,作為對這種做法的反應,她把最無關緊要的 小事變成了秘密。擁有秘密也是能讓自己顯得重要的一種方式,這是她千方百計想得到 的:她努力幹預大人的事;為他們編造連她自己也半信半疑的故事,而她在故事中扮演 著重要角色;等等。在夥伴們當中,她假裝著不起男孩子,就如男孩子看不起她那樣。 她和她的朋友形成了一個分離的群體,她們咯咯地傻笑,拿男孩子來開心。 但是事實上,當男孩子平等待她時,她是很高興的,她想得到他們的讚許。她很想 變成那個特權等級的一員。原始部落女人反對男人支配的行為,也通過拒絕接受她的命 運,同樣表現在每一個新入門者的身上:她的超越性在譴責她荒謬的內在性。她不喜歡 受傳統禮儀的威脅,不喜歡為衣飾所困擾,不喜歡受家務事的束縛,不喜歡突然停止展 翅高飛。在這方面的許多調查,幾乎都得出同樣的結果:所有的男孩子,和當時的柏拉 圖一樣,都宣稱害怕做女孩子;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對自己不是個男孩子感到遺憾。 據哈夫洛克·埃利斯統計,每l00個男孩子當中,只有一個願意做女孩子;75%以上的 女孩子,都願意改變性別。卡爾·皮帕爾的研究(勃杜恩在《兒童的心靈》曾引用過) 表明,20個12歲到14歲的男孩子,有18個說,天下什麼人他們都願意當,就是不願意做 女孩子。22個女孩子,有19個想做男孩子,理由是:「男孩子處境好,他們不必像女人 那樣受罪……我母親會更愛我……男孩子的工作更有趣……男孩子更願意學習我會開玩 笑嚇唬女孩子……我再也不必害怕男孩子了……他們更有自由……男孩子的遊戲更有意 思……他們不為穿什麼而煩惱。」 這最後一條,經常重複出現:大多數女孩子都抱怨,她們的衣服使她們心煩,她們 沒有行動自由,為了不弄髒自己淡顏色的衣裙,她們必須處處小心。 在10歲或12歲時,大多數小女孩的確是「garconsmanques」〔男孩子氣的女孩子〕 。就是說,她們是缺少男孩子的某個部位的孩子。她們不僅覺得這是一種剝奪和不公道 ,而且還認為,她們被迫處於的那種狀態是很不健全的。在女孩子們身上,旺盛的生命 力受到了壓抑,無所事事的活力變成了神經質。她們的過於嬌氣的工作,無法耗盡她們 的過於旺盛的精力。 她們變得厭倦,由於厭倦並為了補償自己的低下地位,她們任憑自己去做那憂郁而 浪漫的白日夢。她們嘗到了這種輕易逃避的甜頭,失去了自己的現實感。她們屈服於自 己的情感,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她們不是在行動,而是在聊天,在聊天時又把嚴肅的 句子和無意義的詞彙混在一起,變成了大雜燴。由於被忽視、被「誤解」,她們在自戀 的幻想中聊以自慰:她們認為自己是小說中的浪漫式的女主人公,孤芳自賞而又自我哀 憐。她們十分自然地變得嬌氣十足。裝腔作勢,這些弱點在青春期尤其引人注目。她們 的不適,以急躁、發脾氣和流淚的方式表現出來。她們之所以喜歡大哭(許多女人後來 仍保留著這一癖好),主要是因為她們喜歡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這不僅是對她們嚴酷命 運的抗議,也是引人愛憐的一種手段。小女孩有時對著鏡子大哭,以獲得雙倍的快感。 大多數少女的戲劇性事件,都和她們的家庭關係有關。她們想割斷與母親的聯系: 她們時而表現出對母親的敵意,時而留住對得到她保護的強烈需要。她們很想壟斷父愛 ,她們妒忌、敏感、苛求。她們常常編造故事,想像她們的父母並不真的是她們的父母 ,她們是被收養的孩子。她們把秘密生活歸因於父母,冥想他們的關系。她們經常想像 ,父親是被誤解的、不幸的,他覺得妻子不是理想的伴侶,而女兒卻可以成為他這樣的 伴侶。或者相反,想像母親認為父親粗俗、殘忍是對的,母親害怕同他發生一切肉體關 係。幻想、表演、孩子氣的悲劇、虛假的熱情和古怪的行為——所有這一切的起因,不 應當到女性的神秘靈魂中去尋找,而應當到女孩子的環境、她的處境中去尋找。 對一個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主的、超越的主體的人來說,發現自身的劣等性原來是固 有的先天本質,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對任何把自己看做此者(theOne)的人來說,明 白自己具有他性和相異性,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當小女孩開始學習在世界上如何生活 ,領悟到在世界上做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麼時,產生的正是這種體驗。 她所屬於的那個領域,處處受到男性世界的封閉、限制和支配:不論她把自己抬得 多麼高,到多麼遠的地方去冒險,她的頭上總是有一塊天花板,四周總是有牆擋住她的 去路。男人供奉的眾神在天上是如此遙遠,以至對他來說,眾神實際上不存在:小女孩 卻生活在人所扮演的眾神中間。 這種處境並不是唯一的。美國黑人就知道,他們被部分融化於一種文明,雖然這種 文明認為他們形成了一個低劣的等級。在理查德·萊特的《土生子》中,比格·湯姆斯 在早期生活中所痛苦感受到的,正是這種決定性的劣等性,這種該詛咒的相異性,而這 是他的膚色所注定的:當他看到飛機飛行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黑人是不被允許上天飛行 的。因為自己是女人,小女孩知道,人們不許她去航海、到極地探險,不許她有豐富多 彩的冒險生活和數不盡的快活:她天生與此無緣。在黑人和女人之間有著一個重要的差 別:黑人在服從時會有一種反抗感,沒有任何特權會補償他們的嚴酷命運;而在女人面 前卻有一種共謀的誘惑。我早就想到過這一事實:和想獲得主權自由的主體的真實要求 一起出現的,還有生存者對順從和逃避的非真實渴望。被父母、教育者、書籍與神話, 以及女人與男人所虛構出來的被動快活,似乎很值得少女嚮往。她從小就受到教導要享 受被動的快活。這種誘惑越來越陰險。 隨著她的超越的飛翔撞到更堅硬的障礙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服於那種快活。 但是,女孩子如此接受她的被動角色,也就等於同意不加反抗地服從從外部強加於 她的命運,這種災難使她恐懼。年輕的小伙子,不論他是有抱負的,還是無所用心的和 膽怯的,都會面向開放的未來。他會當一名海員或工程師,他會留在莊園或跑到城市, 他會周遊世界和變成富翁;他會感到在面對充滿未知的未來時,自己是自由的。少女會 成為妻子、母親和祖母。她會像母親那樣理家,像小時候自己受照顧那樣去照顧她的孩 子——她只有12歲,可她的故事已在天國裡寫好了。她用不著虛構,每天都可以發現這 樣的故事。當她沉思這種每個階段都可以預見的、每天都在不可抗拒地向之邁進的生活 時,既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懼。 這解釋了為什麼小女孩比她的兄弟,對性神秘更為關注的原因。的確,男孩子們對 這些事情也很感興趣。但是,他們並不十分關心將來他們要擔任的丈夫和父親的角色。 而對女孩子來說,結婚和做母親卻會涉及到她的整個命運。從她開始隱隱感到它們的秘 密那時起,她的身體就彷彿受到了可惡的威脅。母性的魔力已經消失:不論女孩子得到 消息的途徑是否得當,不論是早還是晚,她總會知道,嬰兒並非是偶然來到母體的,也 不是由於揮舞魔杖才出現的。她會不安地捫心自問。通常,她不再會覺得自己體內生出 一個寄生體有什麼美妙,反而覺得可怕。一想到這怪異的隆起,她就會充滿恐懼。 嬰兒是怎麼生出來的?即使沒有人告訴過她分娩時的哀嚎和痛楚,她也會偶爾聽到 這類議論,或讀過聖經的這句話:「你將在悲痛中生出孩子。」她對這種無法想像出細 節的折磨,有一種預感。她設想在肚臍附近動個奇怪的手術。如果她假定胎兒是從肛門 生出來的,她便會因此感到不安:據瞭解,當小女孩們自以為發現了出生的過程時,她 們會患心理性便秘症。 準確的解釋也將無濟於事。隆起、撕裂和出血時的情景,將會始終纏在她的心頭。 少女的想像力越豐富,就越會受這些情景的折磨,而且沒有一個少女能在它們面前不瑟 瑟發抖。柯萊特說,她母親在讀完左拉對出生的直白的、細緻的、令人震駭的描寫後, 發現她暈了過去。 即便是大人們一再作出保證,也不會使孩子安心。因為她正在長大,她懂得不要再 相信大人們的話,而且往往在生殖這類問題上,她還發現他們在說謊。她也知道,他們 認為最可怕的事情是正常的。如果她受到某種強烈的肉體打擊——切除扁桃腺、拔牙、 割開瘭疽——她會把這些銘刻在心的痛苦,投射到未來的分娩上。 懷孕和分娩的肉體性質,會馬上讓人聯想到夫妻之間發生的「某種肉體上的事情」 。經常出現在「同血兒」、「純血兒」、「混血兒」這類說法中的「血」字,有時會給 孩子們的想像以啟示。比如,他們可能會假定,婚姻包括輸血的某種莊嚴儀式。但更常 見的是,認為「某種肉體上的事情」和大小便器官有關。孩子們尤其傾向於認為,男人 把尿撒進了女人的體內。 性行為被認為是骯髒的。這使被嚴禁做「骯髒」事情的兒童感到極其困惑:大人們 怎麼會認為這種事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最初,兒童對所發現的荒謬無動於衷: 他弄不懂他聽到的、讀到的或寫下的東西的意義,在他看來,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在卡 森·麥庫勒斯的那本非常有趣的《參加婚禮的人》中,年輕的女主人公撞見一對房客一 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可是這種十分反常的情況,並沒有讓她覺得有多麼重要:那是一個 夏日的星期天,瑪羅夫婦的房門敞開著。她只能看到房間裡的一部分,只能看到部分衣 服和上面有瑪羅太大胸衣的那個床腿。然而,安靜的房間裡,有一種她無法分辨的聲音 。她走到房門口,往裡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撒腿就往廚房裡跑,並且大聲喊道: 「瑪羅先生發瘋了!」貝林尼絲急忙穿過房廳,朝前房看了一眼,然後噘著嘴,砰的一 聲把門關上……弗蘭基想問貝林尼絲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貝林尼絲只回答說,他 們是普通人,還說,既然家裡還有別人,他們至少應該懂得把門關好。儘管弗蘭基知道 這個別人指的是她,可她還是不理解。他發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瘋?她問。但貝林尼絲只 想回答:小傢伙,那只是一種很平常的瘋。弗蘭基從她的口氣知道,對這件事,她還有 別的設告訴她。後來,她只記得瑪羅夫婦是普通人……當人們警告孩子們不要接觸陌生 人,或向他們解釋性事件時,很可能會提到病人、躁狂者和精神病患者。如果女孩子在 電影院被坐在旁邊的人摸了一下,或者在路上看見一個裸露自己的人,她會認為她碰到 了一個瘋子。當然,遇到精神病是件令人不快的事:癲癇的發作、歇斯底里的爆發或大 吵大鬧,會擾亂成人世界的秩序,看到這些的孩子會感到受威脅。然而,在一個和諧的 社會中,正如存在著一些乞丐、殘疾人、渾身長瘡的病人那樣,也存在著一些反常者也 不能加以擾亂的社會基礎。 只有父母、朋友和老師被懷疑暗地裡搞惡魔崇拜時,才確實會把孩子嚇壞。我們不 妨從李普曼博士的《青春與性》中,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當我第一次聽說男女之間的 性關係時,由於這可能涉及到我的父母,我否認會有這種事存在。我把他們想得太高尚 了,不相信他們會幹出這種事。我認為,這種極其令人噁心的事,我永遠也做不出來。 不幸,沒過多久,我就聽到父母正在幹這種事的聲音,我終於醒悟了……那是一個可怕 的時刻。我用被單蒙住臉,摀住耳朵,恨不得離他們有千里之遙。 從想到衣冠楚楚而又受人尊重的人們在告誡別人要正派、要有節制、要過一種理智 的生活,到想到兩個赤身裸體的動物在面對面地躺著,這種轉變實在是太突然了!的確 ,這是大人在敗壞自己的名譽,在動搖自己的受人尊重的地位,在今天空佈滿烏雲。女 孩子往往不願意接受這一發現:「我爸爸媽媽才不會幹那種事!」她堅持說。或者,她 想為自己設想出一幅體面的性交圖景,如一個小女孩所說的:「當想要一個孩子時,父 母就去醫生診所;他們脫光衣服,蒙住自己的眼睛,因為他們不應當相互看;然後,醫 生使他們倆貼在一起,注意讓一切進行得順利。」她把做愛行為變成了一次外科手術, 當然令人不快,但和去看牙醫一樣,這是一種正當行為。然而,無論怎樣否認和逃避現 實,不安和懷疑還是會悄悄爬進了孩子的心田,產生出猶如斷乳一般的痛苦效果:這已 不再是把女孩子同母親肉體分開的問題,而是她在周圍藉以防禦的一切都崩潰了的問題 。她發現,自己頭上已沒有屋頂,被絕對孤獨地遺棄在黑暗的未來面前。 而令小女孩倍加苦惱的是,她實在是無法看清壓在她身上的曖昧禍根的具體形式。 她得到的信息是不連貫的,書上講的東西相互矛盾,連專門的解釋也不能驅散重重的疑 慮,數不清的問題被提了出來:性交時疼嗎?性交是令人愉快的嗎?它會持續多久—— 5分鐘還是一夜?有的書說,女人在一次擁抱之後,便會成為母親; 有的書卻說,她在數小時的性快感之後,還沒有懷孕。人們天天都在「幹那種事」 嗎?還是只是偶爾為之?為了找到答案,女孩子就去讀聖經,查詞典,問朋友。她 就這樣在原俄和厭惡中摸索著。在這方面,李普曼博士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有趣的資料。 下面就是少女們在她們最初對性行為的認識這個問題上,給他的一些回答:在我的古怪 而模糊的想法中,我繼續走向歧途。 沒有人提起這個話題,無論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老師。沒有哪本書能完全解釋這 個題目。在性行為的周圍,籠罩著一種危險而邪惡的神秘氣氛,而起先在我看來,這行 為是很自然的。12歲的大女孩們,用一些粗俗的玩笑,消除她們和我的同學們之間的鴻 溝。 然而,那一切仍是模糊的、令人厭惡的。我們爭論到嬰兒是在哪裡形成的。既然結 婚是人們非常激動的理由,也許那種事在人們身上只發生過一次。我15歲時來了月經, 這又讓我感到驚訝……性發動!這種事在我們家決不准提起!……我在書中搜尋著,但 費盡精力,也沒有找到途徑……對我的老師來說,這個問題好像根本不存在……有一本 書終於告訴了我真相,我的過度激動消失了。但我十分不幸,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 真正的愛情僅僅是由性衝動和性行為構成的。 我的發動階段:(l)3歲半到11歲,開始有疑問和不滿足的想法……沒有答案…… 7歲時,我心愛的兔子有了小兔子,母親告訴我,動物和人的幼體,都在母親體內生長 ,後來從脅腹中生出來,在我看來,這不合乎情理……保姆告訴我有關懷孕、分娩和月 經的事……後來,對我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他起什麼作用?父親用雌蕊和花粉的含 糊比喻來回答。 (2)11歲到13歲,有些自我發動的嘗試。我翻閱了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只得 到用奇怪而重要的詞彙傳遞的理論信息。(3)13歲到20歲,擁有了一些習得知識:( a)通過日常生活;(b)通過科學書籍。 8歲時,我和一個與我一樣大的男孩子一起玩。 我向他重複了我母親告訴我的話:女人的體內有許多卵子……只要母親非常想要孩 子,其中一個卵子就會生出……他說我是個笨蛋,並說如果屠夫和他的妻子想要個孩子 ,他們就要上床子那種下流事。我驚呆了……我12歲半時,家裡有個女僕。 她對我講了各式各樣的醜事……出於羞恥感,我沒有向媽媽透露過一個字。但是, 當我問她坐在一位先生的股上會不會生孩子時,她盡可能清楚地對我解釋了一切。 我是在學校得知嬰兒來自何處的,我覺得這是件可怕的事。但嬰兒是怎麼出世的呢 ?我們倆對這一切形成了一個怪念頭。尤其是在這件事之後:冬天的一個早晨,天還沒 有亮,我們碰到一個男人把他的性器官亮了出來,問我們它是否好,是否值得吞掉。我 們覺得十分噁心,的確想吐。直到21歲,我還認為嬰兒是從肚臍生出來的。 有一個小女孩,問我是否知道嬰兒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她說我是笨鵝,還說,嬰 兒是來自女人體內的,為了造出嬰兒,她們必須和男人一起做某種非常令人討厭的事。 然後,她詳細敘述了這件事,但我無法相信這件事會存在。有一次,我睡在父母的房間 ,不一會兒就聽到了我認為不可能發生的那種事的聲音,我為父母感到羞愧。這一切使 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覺得我在精神上痛苦得要死,認為自己是一個墮落的傢伙,因為 我現在知道了這些事情。 應當說,即使明確的指導也不會解決這一難題。即使父親和教師有天下最美好的意 願,也不可能把性體驗訴諸於文字和概念。只有實際經歷它,才可以理解它。 任何分析,不論多麼嚴肅,都免不了有可笑的一面,都無法表現事實真相。從花之 授粉、魚之交合,到雞、貓和羊之交配,乃至人類之性交,人們都可以非常清楚地從理 論上闡明其生殖之神秘——但是,性快感和愛情的神秘,卻仍然是不完整的。 對尚無情慾的兒童,該怎麼解釋由親吻或撫摸產生的快感呢?家裡人經常互吻,有 時吻的部位甚至在嘴唇上。為什麼粘膜的那種接觸,有時會產生令人眩暈的效果? 這猶如在和盲人講解顏色一樣。如果沒有對賦予性慾功能以意義與統一的興奮與欲 望的直覺,構成性慾功能的各種因素就會顯得令人震驚和怪異。當小女孩認識到她是一 個處女,是封閉的,而要變成女人,就必須讓男人的性器官插入她的體內時,她尤其感 到厭惡。由於裸露癖是一種很常見的性變態,許多少女都見過動起的陰莖。 不論怎樣,她們都見過雄性動物的性器官,而且很不幸,馬的性器官常讓她們目不 轉睛。這很可能令她們感到恐懼。對分娩的畏懼,對男性性器官的畏懼,對威脅已婚者 的那種「危機」的畏懼,對下流行為的厭惡,對毫無意義動作的嘲笑——所有這一切都 常使小女孩宣稱:「我永不結婚。」這也許是保護自己不受那種痛苦。 蠢行和猥褻威脅的最可靠的途徑。要想向她解釋,總有一天她會認為無論是處女性 的破壞還是分娩都不是那麼可怕,成千上萬的女人已經歷了這一切,並認為這不是一種 很糟糕的經歷,這是徒勞的。當女孩子對外界發生的某種事情感到畏懼時,我們可以使 她擺脫這種事情。但如果我們預言她以後會很自然地接受這種事情,那麼,她會對在遙 遠的未來所碰到的、變了模樣的、走入歧途的自己感到害怕。毛毛蟲先變成蛹,後來又 變成蝴蝶,這讓孩子感到不安:在長眠之後,它還是那條毛毛蟲嗎?長出了美麗的雙翅 ,它還能認出自己嗎? 我認識的一些小女孩,一看見蛹就陷入可怕的幻想中。 然而,這種身體變化的確在發生。小女孩並不理解它的含義,但注意到,在她和世 界、和自己身體的關係中,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她開始發覺她以前沒有注意到的 觸覺、味覺和嗅覺;她的腦海掠過奇怪的圖景;她在鏡子中幾乎不認識自己了;她感到 「不舒服」,似乎樣樣事都讓她「不舒服」。理查德·休斯在《天真地旅行》中描寫的 小埃米莉就是這樣:那天是她10歲生日……埃米莉為了涼快,浸在水裡,水漫到了她的 下巴。數百條小魚,用它們那好奇的嘴,把她渾身蹭個遍,簡直像輕吻似的,說不出有 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總之,她最近變得討厭別人碰她——但這一次最讓她討厭。她終於忍無可忍,爬到 了上面,穿好了衣服。 連瑪格麗特·肯尼迪《永恆的寧芙》中的文靜的泰莎,也感到了這種奇怪的騷動: 她突然變得十分悲哀。她向下注視著那黑暗的門廳,月光透過敞開的門把它分成兩半兒 。她無法忍受了,一躍而起,憤怒地小聲叫起來:「哦!我多麼地恨這一切!」……她 跑到山上把自己藏起來,她害怕。 憤怒,被那寧靜的房子似乎充滿的淒涼預感所纏擾。 她磕磕碰碰地向山口爬去,不斷地響前自語:「但願我能死去!但願我能死去!」 她知道自己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根本不想死。 但這種激烈言辭,似乎使她感到滿足……在卡森·麥庫勒斯的《參加婚禮的人》中 ,詳細描寫了這一騷動的時刻:就在這個夏天,弗蘭基對自己是弗蘭基,感到膩味、厭 煩。她恨自己,變得游手好閒,非常討人嫌,在夏天圍著廚房逛來逛去:她骯髒、貪心 、自私、憂傷。除了自私得要死,她還是個有罪的人……那年的春季很長,讓人心煩。 事物開始變化,而弗蘭基不理解這種變化……4月的綠樹和鮮花,使弗蘭基感到莫名的 憂傷。她不明白為什麼憂傷,但由於這種奇怪的憂傷,她開始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這所小 鎮……她應該離開小鎮,到很遠的地方去。因為那年晚春過得太慢、太溫柔了。那春意 盎然、遲遲不去的漫長下午,那綠色的溫柔,都使她感到厭倦許多事讓弗蘭基突然想大 哭一場。有時,她想起得很早,在院子裡久久地站著,看那日出的天空。彷彿她心中有 一個問題,而天空又無法回答。她以前從未介意的事情,開始刺傷她:傍晚在路邊看到 的屋裡的燈火,巷子裡傳來的沒有聽到過的聲音。她想注視那燈火,傾聽那聲音,而她 心中好像有什麼在變僵,在等待。但燈火會熄滅,聲音會消失,她雖在等待,可一切全 都結束了。她害怕這些事情,因為它們會突然使她想知道,她究竟是誰,她究竟要做什 麼人,此時此刻她為什麼站在這裡觀望燈火,傾聽聲音,或仰望天空,而且獨自一人? 她很害怕,心中感到一種奇怪的緊張。 ……她在城裡四處遊蕩。她看到的、聽到的東西,似乎都沒有完結,而她心中的緊 張也不會消除。 她想急急忙忙幹些事情,但她做的事總是錯的……在春季漫長的黎明之後,當弗蘭 基在城鎮路旁閒逛時,一種不協調的憂傷震顫著她的神經,她的心僵硬了,幾乎停止了 跳動。 在這騷動期發生的事情是,女孩子的身體開始變成女人的身體,開始有肉感。 除非腺的功能發育不良,仍停留在幼年階段,孩子的青春期危機會在十二三歲時來 臨。這一危機,女孩子要比男孩子來得早,引起的變化也更大。少女不安地、沮喪地面 臨它。乳房和體毛開始發育,她的心情有時是驕傲,但基本上是害羞。女孩子突然變得 羞怯,甚至不願意在自己的姐妹或母親面前裸露自己的身體;她察看自己的身體時,又 驚又怕;她看見這堅硬、微微發痛的乳核在變大時,非常痛苦,這乳核在乳頭的下面, 眼下還像肚臍一樣不讓人討厭。她不安地感到,她有一個很容易疼痛的地方。這地方的 疼痛,與燒傷或牙痛的疼痛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論是受傷還是得病,疼 痛總歸是不正常的事情。而人們都知道,正常情況下未發育成熟的胸脯,不是一個容易 發癌的部位。這是在暗示,在生存法則裡的某種變化正在發生,它雖然不是一種病,但 仍具有掙扎和撕裂的性質。女孩子當然是從幼年期發育到青春期的,但她沒有意識到自 己的發育:日復一日地,她的身體依然如故,是定了形的、健全的,然而現在她卻在「 發育」。這個詞似乎令人生畏。生命現象,只有在達到一種平衡狀態,像花一般鮮艷、 玉一般光滑地達到完全固定的外貌時,才會讓人安心。但女孩子在乳房發育時,卻覺得 「有生命」(liVing)這個詞的含義是模稜兩可的。她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鑽石,而是 一種奇怪的物質形式,永遠在變化且含糊不清,內部的不潔成分在被提煉。她習慣於頭 上飄拂一束絲一般的細發,但在腋下和陰部新長出來的體毛,讓她變成了某種動物或海 藻。不論她事先是否得到足夠警告,她在這些變化中都預感到,徹底失去自我已成為定 局:她看到自已被拋入生命的循環之中,而這循環淹沒了她個人的生存發展;她預感到 依附,這依附使她注定要屬於男人和孩子,注定要死亡。她的乳房,就本身來說,好像 是一種無用的、強加於人的增生。胳膊、腿、皮膚、肌肉,甚至還有那豐滿的臀部—— 至今這一切都顯然有各自的用處。只有她的性器官,除了無疑是用來撒尿的,作用還有 點曖昧,但它是隱秘的,別人看不見。罩在毛衣或外衣下面的乳房,卻在炫耀自己,女 孩子過去一向認為它們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則認識到它們是肉體。這肉體變成了 別人觀察和注意的對象。有個女人告訴我:「兩年來我一直穿著斗篷遮住胸部,我真為 它感到害臊。」另一個女人說:「我還記得,當一個和我同樣大但發育得比我好的朋友 ,彎下腰揀球時,我從她的胸衣開縫的地方,看到了兩個豐滿的乳房,這時我感到奇怪 的慌亂。看到這個身體的年齡和我如此相近,想到我的身體也會變成這般模樣,我不禁 羞愧難忍。」還有一個女人這樣告訴我:「13歲那年,有一天我穿著短裙,露著雙腿出 去散步。有一個男人笑我的小腿長得太粗。第二天,母親讓我穿上長襪和長裙子,但我 永遠不會忘記別人看見我裸露時我感到的震驚。」少女覺得,她的身體正在與她脫離, 不再是她個性的直接表現;它變得與她無關,同時,對別人來說,她變成了一種物體: 在路上,男人的眼睛緊緊盯住她不放,甚至對她的身材說三道四。她很想讓別人看不見 ,害怕變成肉體,也害怕展示肉體。 這種厭惡,在許多少女那裡通過希望變瘦表現出來。她們不再想吃東西,如果強迫 進食,她就會間歇地嘔吐。她們隨時注意自己的體重。另一些少女則變得病態膽怯,對 她們來說,走進客廳,甚至連上街都是一種折磨。精神病時常由此開始產生。雅內( Janet)在《強迫觀念與精神衰弱症》中,借娜佳的情況描述了此類人的典型病例:娜 佳是一個時髦、喜歡藝術、有音樂天賦的年輕姑娘。她的家庭很富有而且有知識。但她 從小就固執,愛發脾氣。「她要家裡人和僕人給她過分的愛,但她非常苛求,非常專橫 ,很快就和人們疏遠了。當人們用取笑來改變她時,她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羞恥感。」 而且,她對愛的需要還使她希望永遠是個受寵的孩子,使她害怕長大……早熟的青春發 育增加了她的煩惱:「既然男人喜歡豐滿的女人,她寧可永遠是瘦的。」陰毛和變大的 乳房,加重了她的恐懼。她從11歲就覺得,大家都在盯著她的腿和腳。月經的出現把她 逼得快瘋了。她認為自己是天下唯一長陰毛的怪物,於是直到20歲,她還在煞費苦心地 拔毛,去掉這「野蠻的裝飾」……她十分害怕變得豐滿——那時她「將羞於露面」,以 至試圖用一切祈禱與詛咒阻止正常發育,因為「如果她變胖,就沒有人喜歡她了」。最 後她決定不吃東西,讓自己「永遠是一個小女孩」。由於屈服於母親的懇請,她吃下了 一些東西。 她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寫下誓言又把它們撕掉。她五歲時死了母親,於是她強迫自 己嚴格節食,以至由於過度飢餓,啃自己的手帕,在地上打滾。她長得很美,但她卻認 為自己面部浮腫,長滿丘疹,並堅持說醫生看不見它們是因為對她的處境缺乏瞭解。她 離開家庭,躲進一個小公寓裡,再也不肯露面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黑暗中生活,因為 她認為自己的相貌醜陋之極,見不得人。 父母的態度,往往可以使女孩子經常產生對自己容貌的羞恥感。有一個女人對斯特 克爾這樣說:我對自己的身體的自卑感十分強烈,經常痛苦不堪。而家裡人的不斷嘮叨 ,加重了這種自卑務……我母親由於過分自尊,希望我的儀表盡善盡美。她總是找出許 多毛病,需要讓裁衣匠「遮掩起來」。比如,肩膀下垂了!臀部突出了!背部太平了! 胸部太顯眼了!等等。對四肢的姿勢,我尤其感到煩惱……我的步態經常是他們嘮叨我 的原因……每種批評都有一定道理……但有時我感到十分尷尬,尤其在我「尚未涉足社 交界」那個階段,以至我不知道該怎樣走動才好。假如我碰見了一個人,我第一個念頭 是:「要是我能把腳藏起來,那該有多好啊!」 這種羞恥感使女孩子的行動笨拙,經常感到害臊。而這害臊使她更加膽怯,而且它 本身就含有一種病態的恐懼。斯特克爾在談到一個女人時說:「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害 臊得如此反常、強烈,以至一年來,她借口牙疼在臉上纏著繃帶。」 有時,女孩子在所謂的「前青春期」階段,也就是在月經出現以前,還沒有對自己 的身體感到羞恥。她為變成女人感到驕傲,得意地看著隆起的胸部。她用手帕墊在衣服 裡面,在大人們面前引以自豪。她還不理解她身上所發生變化的含義。她第一次出現的 月經揭示了這種意義,於是她出現了羞恥感。如果這種羞恥感已經存在,以後就會變得 更加強烈甚至過分。 所有的證據都證明,不論孩子事先是否得到過警告,這一事件對她始終是可惡的、 蒙羞的。 母親往往忽略把這種事事先告訴她;有人曾注意到,母親更願意向女兒說明的,是 懷孕、分娩乃至性交的神秘,而不是來月經的事實。她們本人好像對這種女性負擔既厭 惡又恐怖。這種恐怖反映了古代男人對神秘的恐懼,現在母親們又把它傳給了自己的後 代。當女孩子在內褲發現了可疑的污跡時,她會認為自己是患了腹瀉,或是患了致命的 出血症,或是患了某種可恥的疾病。據哈夫洛克·埃利斯1896年的研究報告,一所美國 中學的125名學生當中,有36人在月經初臨時,對這種事一無所知,39人僅有模糊認識 。就是說,有一半以上的人對這種事是無知的。在海倫·多伊奇看來,1946年的情況與 此十分相似。企圖自殺的例子時有所聞。當少女覺得自己的生命之血也許是由於內部器 官受傷流出來的時,她被嚇壞了,這的確是很自然的。即使明智的指導免除了她過分強 烈的焦慮,女孩子也還會感到羞恥、受污染。 她會急忙找個臉盆來,想把她的髒內褲洗淨或藏起來。柯萊特·奧德裡在《回顧》 裡,詳細描寫了一種典型體驗,摘要如下; 一天晚上,在脫衣服時,我覺得自己肯定是病了。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希望早上會 好起來……四周後,它又發生了,而且這次更過分,我把內褲放進裝髒衣服的籃子裡。 母親來到我的房間,把這些事情講給我聽。我記不得她的話對我起了什麼作用,但我妹 妹出於好奇往裡看時,我心煩地把她給轟了出去。我讓母親去懲罰她,因為她沒有敲門 就闖了進來。我母親的那副安然而又滿意的神態,幾乎把我給氣瘋了。 她出去了,而我卻徹夜痛苦不堪。 突然,我想起兩件事:有一位老醫生在路上碰到我們時說:「夫人,您的女兒正在 長大成人。」我突然不知為什麼會非常討厭他。沒過多久,基基看見母親把一包小布片 放在抽屜裡,便問這是做什麼用的。母親以大人們那種吞吞吐吐、故弄玄虛的神氣回答 說:「這是為柯萊特準備的,她不久就要用。」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卻提不出半點疑問 。我恨透了母親。 那天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這怎麼會可能!我會振作起來的,媽媽 錯了,它會過去的,並且會一去不復返的……第二天,身上悄悄起了變化,弄髒了內褲 ,我必須正視這些異物。我恨妹妹,因為她在不知不覺間竟突然優越於我。 我也恨男人們,因為他們永遠不會經歷這種事,卻很瞭解這種事。我還恨女人,因 為她們非常輕鬆地接受了這種事,而如果她們知道了我的情況,一定會開心地想:「現 在總算輪到你了。」……我走路時心裡很不安,可又不敢跑……事情總算過去了,可我 又在愚蠢地希望,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一個月後,在證據面前我不得不低下了頭… …從此以後,「以前」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而我餘下的生活,僅僅是個「以後」。 大多數少女都發生過類似情況。許多少女一想到她們的秘密會暴露在家裡人和同伴 們面前,就心驚肉跳。我的一個朋友,沒有母親,和父親及保姆住在一起。她告訴我, 在她的情況被發現以前,她整整三個月又羞又怕,把弄髒的內褲藏起來。 人們都以為農婦對動物生態的原始方面習以為常,然而甚至連她們也對這種禍根感 到恐怖,因為月經在農村仍然是一種禁忌。我認識一位年輕的農婦,她為了不讓別人知 道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個冬天,都是在刺骨的溪水裡偷偷洗她的內褲的,甚至沒干 就又穿在身上。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即使公開承認這一驚人的不幸,也不等於得到了 解脫。毫無疑問,極少有哪個母親會在野蠻地侮辱女兒時說:「笨蛋,你還太年輕。」 但不只一個母親會顯得不高興,大多數母親沒有給孩子提供足夠的信息,於是孩子對第 一次月經帶來的新情況憂心重重。她很想知道,將來是否有更痛苦的意想不到的事在等 著她;或者,她會認為,今後只要和男人一見面或一接觸,她就會懷孕,於是對男性產 生了真正的恐懼。即使明智的解釋使她可以免除這種精神折磨,她也還是不會很容易平 靜下來。以前,小女孩有點自欺,可能認為自己是個沒有性別的人,或者可能根本沒想 過自己。她甚至也許在夢想,自己一覺醒來會變成一個男人。但是現在,母親和阿姨們 小聲地恭維說:「她現在是個大姑娘了!」 女人群體得到了勝利:她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於是,她無可挽回地被置於女人這一邊。也許她為此感到自豪,認為自己已經變成 大人,而這將使她的生活發生徹底的變革。例如,蒂德·莫尼埃在《自我》中說:我們 幾個人是在假期中變成「大姑娘」的,而別的女孩子是在在校期間進入那種狀態的。當 時我們魚貫而入地到後院廁所去「看血」。她們宛如登基似的坐在馬桶上,彷彿女王在 接受臣民們的朝拜。 但小女孩很快就會醒悟過來,因為生活一如既往,她根本沒得到新特權。唯一的新 鮮事,就是這每月出現一次的不潔之物。有些孩子,在認識到她們注定要受這種命運的 懲罰時,痛哭不止。而令她們更為深惡痛絕的是,男人也知道這一可恥的污點。她們希 望,這一使她們蒙受恥辱的女性狀況,至少對男性仍具有神秘的色彩。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父親、兄弟、表堂兄弟,家裡所有的男人全都知道,有時甚 至以此開心。於是,女孩子產生或加劇了對自己過於肉感的身體的厭惡。雖然初潮的震 驚已經過去,但月經的煩惱並沒有隨之消除。每當月經重新出現時,女孩子都重新感到 對身上發散出來的那種淡淡的難聞氣味——一種沼澤地或枯萎紫羅蘭的氣味——的厭惡 ,對那種血的厭惡。這種血不像她小時候受傷時那麼紅,因而更可疑。 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必須記住換衛生帶,必須留意自己的內褲和床單,必須解 決許許多多實際的而又令人生厭的小問題。在經濟不太富裕的家庭,衛生帶每月都要洗 ,用乾淨手帕包起來放回原處。她必須把這些被經血弄髒的衣物,交給專門洗這些東西 的人來處理:洗衣婦、女僕、母親或姐姐。雜貨店裡賣的、有著「Modess」 或「EdelweiSS」之類古怪名稱的衛生紙,用過以後就扔掉了。但在旅行、訪友或 遊覽時,要把它們扔掉並非很容易,尤其是在廁所裡明文禁止扔掉這些東西時。少女在 行經時,可能很害怕把衛生帶給露出來,因此,除非在黑暗處,甚至在姐妹面前也不願 意脫衣服。這一令人煩惱的討厭東西,在劇烈運動時可能移位,而這比在路上掉了褲頭 更讓她蒙受恥辱。這種可怕的情景,有時會導致心理變態。由於一種自然的惡作劇,有 些疾病和疼痛往往只在月經過後才開始,最初可能未被留意就過去了。少女的月經尚無 一定規則:她們散步、上街、訪友,都冒著被突然襲擊的危險,如德·謝弗勒茲夫人那 樣,冒著弄髒衣服或坐墊的危險。有些女孩子由於這種可能,經常處在驚恐之中。少女 對這個女性污點越是覺得可惡,她越是倍加提防,以免由於意外事件或別人得知她的秘 密,而使自己蒙受奇恥大辱。 W·李普曼博士在《青春與性》中,除了別的以外,還記錄了他在研究青少年性問 題期間得到的這方面的如下陳述:16歲時我第一次感到不適。一天早晨,我發現來了月 經,這可把我嚇壞了。說實話,我知道它遲早會來。但我對它深感恥辱,以至一上午都 躺在床上,不論別人怎麼問我,我都說不能起床。 我12歲時第一次來了月經。當時我驚呆了。我非常害怕。母親只說了句「它每個月 都要來」,我則認為這是件十分下流的事;我拒絕承認男人不會發生這種事。 母親曾對我講過月經的事。有一天我感到不適,興沖沖地跑去叫醒母親說:「媽媽 ,我有月經了!」可她只說了句:「就為這事何必把我叫醒!」我大失所望。 然而,我還是認為,這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次真正革命。 當第一次來月經看見經血流了幾分鐘還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我嚇得要死。可我沒對 任何人說。我剛剛15歲,而且,我只感到一.點點疼。只有一次我疼得很厲害,昏了過 去,在我房間的地板上躺了3個小時。可我仍不肯說這件事。 我快13歲時第一次來了月經。我和同學們議論過這件事,我為變成大人感到非常自 豪。我鄭重其事地向體育老師解釋說,今天我不能上體育課,因為我身體不適。 母親沒有警告過我。她到19歲才開始來月經,因害怕由於弄髒內褲而受責備,她跑 到田野把內褲理了起來。 我第一次來月經是在18歲,事先沒有任何預兆。 那天晚上,我流了許多血,嚴重痙攣。早上我向母親哭訴,求她指點。可她因我弄 髒了床,只把我狠狠罵了一頓,沒再說什麼。我很痛苦,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這個實例來自柏林的貧困家庭。〕我已經知道了有關月經的事兒。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它 的來臨,因為我希望那時母親會告訴我,嬰兒是怎麼產生的。那重要的一天終於來到: 但母親什麼也沒說。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高興,認為:「現在你也能生個孩子了:你也 是個女人了。」 這一危機在年齡還很小時就發生了。男孩子進入青春期時只有十五六歲。女孩子向 女人的變化則出現在十三四歲。然而,他們在體驗方面的主要差別,並不在於這種年齡 差別;給女孩子的體驗帶來震撼力的也不是那種生理現象:青春期對男女孩子之所以有 完全不同的含義,是因為它向他們展示了不同的未來。 不錯,男孩子在青春期也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難堪,但他們從小就對自己是男人感到 自豪,此時更是得意地把這個階段的發育的投射到男性氣質上面。他們相互炫耀大腿上 長出的毛,這是男人的特徵。他們的性器官,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是比較與挑戰的對象。 變成大人,這是一個具有威脅的變化:許多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想到苛求的自由即 將來臨,便會感到苦惱;但他們仍高興接受做男性的尊嚴。 相反,小女孩要變成大人,必須局限於她的女性氣質所強加給她的範圍。男孩子從 他生出的毛髮,驚訝地看到未來的模糊前景,而女孩子則對決定她命運的「野蠻而指定 的戲劇性事件」羞愧難忍。正如陰莖從社會方面獲得了一種特殊評價,讓月經變成禍根 的也正是社會方面。這個象徵男性氣質,而那個則象徵女性氣質。正因為女性氣質具有 相異性和劣等性的意味,所以它的表現才受到恥辱的對待。在女孩子看來,她的生命始 終是由那種模糊的本質決定的,而這種本質,由於沒有陰莖,不可能具有積極的形式: 但她從兩胯之間流出的經血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要是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處境,她就 會興奮地歡迎月經的來臨——「你現在是個女人了!」 如果她一直拒絕接受她的處境,這血的判決就會讓她受到強烈打擊。她往往會猶豫 不決:這每月來一次的不潔之物,使她容易產生厭惡和畏懼的感覺。「『做女人』 原來就是這個意思!」那至今隱隱從外部壓迫她的既定命運,現在正伏臥在她的腹 中。她無法擺脫,只覺得在劫難逃。 在一個兩性平等的社會,女人將把月經只看成是進入成年生活的特殊方式。不論是 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的身體都有其他令人不快的需求需要關照。但這些都容易適應,因 為大家都有這些需求,它們對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一種污點。月經之所以在進入青春期的 女孩子當中引起恐懼,是因為它把她劃入一種劣等的、有缺陷的類別。 這種社會地位的降低,使她感到沉重的壓抑。假如她沒有失去做人的自尊,就會對 流血的身體仍感到驕傲。而如果她能夠順利地保持這種自尊,她對自己肉體的羞辱感, 就會大為減弱。一個通過體育、社會、智力和宗教活動,為自己開闢超越道路的少女, 將不會認為她的性特徵是一種發育不健全的表現,並且會很容易超越它。 如果少女在這個階段經常出現神經病的狀況,那是因為她在讓自已經受無法想像的 折磨的命運面前,感到無依無靠。在她看來,她的女性氣質意味著疾病、痛苦和死亡, 她深深地為這一命運所困擾。 海倫·多伊奇所描述的一個叫莫莉的病人,是說明這種焦慮的典型例子。摘要如下 :莫莉在14歲時,開始受心理紊亂的折磨。她家裡有5個孩子,她排行第四。據說,她 父親極其嚴厲,心胸狹窄。每當吃飯時,他總是對孩子的儀表和舉止說三道四。母親憂 心重重,很不快活。每遇到這種事,父母常常說不到一起。一個兄弟離家出走。莫莉是 一個很有天賦的小傢伙,踢踏舞跳得很好。但她膽怯,把家庭糾紛看得很認真,害怕男 孩子。她對姐姐懷孕的事很感興趣,知道了詳情,並且聽說女人常在生孩子時死去。她 照顧那個嬰兒兩個月。當姐姐離開家時,家裡又大吵一場,母親暈了過去。莫莉的想法 大多與分離、暈倒和死亡有關。 母親說,莫莉在幾個月前開始有月經。她對這件事感到很難堪,對母親說:「它來 了。」她和姐姐一起去買衛生紙,路上碰到一個男人,她便低下了頭。總之,她顯得「 很討厭自己」。她在經期從不感到難受,但總想對母親隱瞞這件事,即使母親看見了床 單上的污跡。她對姐姐說:「現在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可能會懷孕。」姐姐告訴她 :「要發生這種事,必須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回答說:「我不是正和兩個男人 生活在一起嗎?——我的父親和你的丈夫。」 父親不許他的女兒們夜晚出JI,因為鎮裡駐紮了些士兵,常有強姦的傳聞。這些擔 心更使莫莉認為男人是非常可怕的東西。自從第一次月經來到以後,她對懷孕和生孩子 時死去的焦慮,越來越嚴重,以至不久她拒絕離開自己的房間,現在,有時終日躺在床 上。如果她出去玩,一想到離開家附近,就會「渾身發抖」。她總是十分警覺,對聲音 細心傾聽,擔心有人會闖進家門。她經常流淚,做白日夢,還提筆寫詩。為了不致昏倒 ,她斷斷續續吃些東西。她害怕上汽車,不能上學,不能過正常生活。 南希的病史與此相似,但涉及的不是月經初潮的問題,而是小女孩對自己內部的焦 慮。 這個小女孩快13歲時,跟姐姐的關係非常親密。 當姐姐偷偷訂婚後來又結婚時,她對自己能得知這個秘密很是得意:分享天人的秘 密,就等於被大人們承認。她和姐姐生活了一段時間。但當姐姐對她說,她要「買」一 個嬰兒時,南希對姐夫和即將出世的嬰兒感到嫉妒:人們還是把她當成孩子對待,在她 面前故弄玄虛,這叫她如何忍得下去。她開始感到體內不適,想去做切除闌尾的手術。 手術倒是做得很順利,可南希在住院期間一直狂躁不安。她對她不喜歡的護士大發脾氣 ;她試圖勾引醫生,說她「什麼事都知道」,要他和她一起過夜——也許心裡明知他不 會同意,但希望他能承認她是一個大人。她責備自己,說她應當對幾年前小弟弟的死負 責。她尤其一口咬定自己的闌尾未被切除,或沒有切除乾淨。她聲稱她吞下了一枚硬幣 ,目的可能在於讓人務必給她拍X片。 這種對做手術的慾望,特別是切除闌尾,在這一年齡階段經常可以碰到。少女們用 這種方式表現她們對強姦、懷孕和分娩的幻想。她們感到身體內部有隱隱的威脅,希望 外科醫生從勢必發生的莫名危險中,把她們救出來。 並非只有月經的出現,在向女孩子宣告她身為女人的命運的降臨。在她那裡還出現 了其他曖昧現象。直到目前,她的性衝動感還表現在陰蒂。很難搞清楚女孩子手淫是否 不如男孩子那麼普遍。她在出生後的頭兩年,甚至從頭幾個月起,就開始手淫。她放棄 手淫似乎在兩歲左右,後來又重新開始。從解剖學形態上看,植根於男性肉體的陰莖, 比隱蔽的粘液區摸起來更誘人。但偶然的接觸——孩子爬繩爬樹,或騎自行車——衣服 的摩擦,遊戲時的觸摸,甚至同伴、大孩子或大人們的教唆,都可以經常讓女孩子意識 到那種她努力用手再現的感覺。 無論如何,這種快感一旦得到,就成為一種獨立的感覺:它具有一切兒童遊戲所具 有的那種輕鬆而天真的性質。女孩子幾乎沒有把這種個人享受同她的女人命運聯繫在一 起。她同男孩子的性關係即使存在,也主要是出於好奇。這時她覺得自己慌亂、激動、 身不由己,簡直不認識自己。她身上的性感應區的敏感性在發展,而女人的性感應區是 如此之多,以至可以把她的整個身體看成是性感應區。這一事實,通過家裡人的撫摸, 無惡意的親吻,裁衣匠、醫生或理髮師的無意觸摸,通過朋友放在她頭上或後頸上的手 ,向她展示出來。在性遊戲中,在和男孩子或女孩子的扭打中,她逐漸懂得並常常有意 追求強烈的刺激。吉爾伯廷在香榭麗捨大街與普魯斯特的扭打,就屬於這種情況。當她 在母親毫無猜忌的目光下跳舞時,她在舞伴的懷抱中感到一種奇怪的柔情。於是,連受 到嚴格保護的處女,也經歷了比較具體的體驗。 在「有教養的」圈子中,大家對這種感到遺憾的事情,一致保持沉默。然而,家裡 的朋友、叔舅、表堂兄弟的撫摸,更不用說祖父外祖父和父親的撫摸,極少如母親所想 像的那樣是無害的。教師、牧師或醫生,可能是魯莽的,不得體的。關於這類體驗的敘 述,可以在維奧萊特·勒迪克的《窒息》、S·德·泰瓦哥尼的《母親的怨恨》、亞絮 ·戈克萊勒的《藍色的桔子》和卡薩諾瓦的《回憶錄》裡發現。 此外,斯特克爾認為,祖父外祖父往往是很危險的人物。 那年我15歲。在葬禮的前一天,祖父到我們家來住。第二天早上,母親起床後,他 過來要上床和我玩。我馬上起身,沒有理他……從那時起,我開始害怕男人。 另一個少女對她在8歲或10歲受到的嚴重打擊記憶猶新。當時她的外祖父,一個 70歲的老頭子,用手指插進她的生殖器,胡亂摸了一陣兒。這個孩子感到非常疼,但不 敢提起這件事。從那以後,她對與性有關的一切事,都十分懼怕。 對這類事,小女孩通常由於羞恥閉口不談。況且,即使告訴了父母,他們的反應也 往往是責備她:「別提這事了」,「你可真下流」。她也對陌生人的某些古怪行為保持 沉默。一個女孩子向李普曼博士談了下面的情況:我們向一個鞋匠租了一間地下室。當 我們的房東獨自在家時,他常常來找我,把我抱在懷中,久久地摟抱著我,前後抽動。 而且,他不是吻我的表面,而是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由於他的這種舉動,我非常討厭 他。但我對這類事隻字不提,我非常害怕。 除了膽大妄為的夥伴和不正經的朋友,小女孩還會在電影院碰到有人用膝蓋頂著她 ;晚上坐火車時有人的手順著她的腿滑動;小伙子在她走過時嗤嗤地傻笑;男人在路上 尾隨她; 有的人摟抱她,也有的人偷偷摸她。她對這些冒險舉動的含義渾然不覺。15歲的女 孩子的腦子裡,經常是亂糟糟的,因為她的理論知識與這些實際體驗無法結合,她已經 體驗到被刺激的感官和慾望的所有強烈衝動,但她認為,如同弗朗西斯·雅姆筆下的克 拉拉·戴榮伯瑟那樣,男人的吻就能讓她做母親。克拉拉雖然在生殖器結構方面有比較 準確的知識,但在舞伴擁抱她時,卻認為她的激動是由偏頭痛造成的。 無疑,少女們的知識,現在比過去更豐富。但有些精神病學家認為,有不少進入青 春期的女孩,對生殖器的排尿功能以外的功能,仍是無知的。總之,她們幾乎沒有看到 她們的性衝動與生殖器的關係,因為沒有男性勃起那樣明顯的跡像在指明這兩者之間的 關係。在她們對男人們的羅曼蒂克式的白日夢,即愛情,和她們所知道某些粗俗事實之 間,存在著難以填平的巨大鴻溝。蒂德·莫尼埃說,她和一些朋友發誓要搞清楚男人的 身體構造,然後相互報告:我故意沒敲門就闖進父親的房間,於是我做了如下報告:「 它看起來像個羊腿形的袖筒;就是說,像個滾筒,上面有個圓形的傢伙。」要說得明白 很難。 我畫了一張圖,實際上是畫了三張。每個人搶走了一張,縮起脖子,一會兒看一眼 ,哈哈大笑,然後沉入夢想……像我們這樣天真無知的女孩子,怎麼能把這樣一個東西 ,與感傷的歌曲、美麗浪漫的故事聯繫在一起?在那裡,愛情完全是由尊重、羞怯、歎 息和吻手構成的,因此被昇華到閹割的地步! 然而,通過閱讀、談話和耳聞目睹,少女還是使她肉體的騷動具有了含義。她變得 非常動人,充滿慾望。在她的興奮、極度激動、濕潤和隱隱的不適當中,並通過這些, 她的身體展示了新的令人不安的一面。年輕男人公開歡迎自己的性衝動傾向,因為他高 興接受他的男性地位。他的性的慾望,本質上是攻擊性的、貪婪的; 在那裡他看到了對自己主觀性和超越性的肯定;他在同伴們面前誇耀它;他的性器 官仍然是他引以自豪的化身。那驅使他接近女性的衝動,與驅使他面對世界的衝動,屬 於同一個類型,而他是在這兩種衝動中認識到自己的。相反,小女孩的性活動始終是隱 秘的;她的性衝動一旦變化並侵襲到她的全部肉體,它的神秘性就會變得極其令人痛苦 :她深受這種騷動的折磨,如同在忍受某種可恥的疾病。它不是主動的,而是一種即使 在想像中也不可能自主消除的狀態。她沒有夢想過佔有、塑造和侵犯,她的角色是等待 和渴望。她感受到依附,她在她異化的肉體中嗅到了危險。 由於她的漫無邊際的希望,她對被動幸福的夢想向她揭示了,她的身體顯然是一個 注定要屬於另一個人的客體,於是她樂意只根據它的內在性去實現性體驗。她所渴求的 ,是另一個人的手、嘴和肉體的接觸,而不是這個人的手、嘴和肉體本身。 她把性夥伴的形象留在暗處,或丟在理想的迷霧之中。然而,她無法擺脫他的形象 對她的纏擾。她對男人的幼稚恐懼和反感,比以前更加曖昧,更加令人痛苦。以前,這 些情感來自她童年的機體與她成人未來的徹底分離;現在,它們的根源在於少女在她肉 體中所感受到的那種複雜性。她認識到她注定要被佔有,所以她渴望被佔有,同時她又 討厭自己的慾望。她對那種情願充當獵物的被動性,既渴望又恐懼。赤條條。出現在一 個男人面前的想法,使她極其興奮;但她又認為,那時她在他的注視下將是孤弱的。那 只抓住、觸摸她的手,比他的眼睛更專橫、更強求:她更加膽戰心驚。然而,肉體佔有 的最明顯、最可惡的象徵,是被男性的性器官插入。少女一想到有人居然能像在皮革上 戳一個洞一樣,在她所認同的身體上戳一個洞,或像撕破一塊布似的把它撕裂,就恨恨 不已。但是,比起這種傷害及隨之而來的疼痛,更讓少女反感的是,她應當承受這傷害 和疼痛。一位少女曾對我說:「想到被一個男人刺穿,真是太可怕了。」並非是對男性 生殖器的畏懼引起了對男性的恐懼,但這種畏懼是這種恐懼的證實與象徵。在一種比較 普遍的心態裡,「插入」的想法取得了猥褻的、使人屈辱的含義。反過來,這一含義又 是這一想法的主要成分。 少女的焦慮,表現在折磨人的夢魘與纏擾人的幻象當中:她在心中感到有一種陰險 誘人的意願之時,正是她在許多情況下被強姦的想法糾纏不休之時。這一想法,通過多 少有些定型的象徵,在夢境和行為中表現出來。在臨睡之前,女孩子察看床下,唯恐發 現某個居心不良的盜賊藏在那裡。她似乎聽到家裡有竊賊的動靜;一個惡棍破窗而入, 手持尖刀要刺她。 男人多多少少讓她感到懼怕。她開始對父親感到某種厭惡;他的香煙味兒變得無法 忍受,她十分討厭在他之後到洗澡間去。即使她對父親仍充滿深情,這種生理反感也常 常會感到。孩子裝成生氣的樣子,彷彿她已對父親懷有敵意,這種情形常常發生在妹妹 們那裡。精神病學家說,他們經常發現年輕病人在做某種夢:她們幻想,自己當著一個 年長女人的面被某個男人強姦,這個女人也允許這麼做。顯然,她們在以象徵方式,要 求母親同意她們屈服於慾望。 這是因為,她們受到的一個非常可惡的壓抑,即虛偽的壓抑。正當少女在自身中, 在周圍各處發現生命與性的神秘騷動時,人們卻要求她「純潔」、「清白」。 她應該潔白如雪,晶瑩如玉。她穿的是薄薄的蟬翼紗,她的房間佈置得很高雅,她 走近時聲音要放低,不許她看淫書。然而,沒有一個「好女孩」能不沉迷於「可惡的」 念頭和慾望之中。她努力向最要好的朋友隱瞞它們,甚至對自己也隱瞞。她希望只依照 規律去生活與思想。她對自己不信賴使她顯得狡猾、不快活、愁容滿面。 而後來,對她來說,沒有什麼能比克服這些抑制更困難的了。 同時,不論她怎樣抑制,仍感到被不可名狀的越軌想法所擊潰。她不僅是在羞恥當 中,而且是在悔恨當中,經歷這個變成女人的過程的。 可以理解,對女孩子來說,未成熟的青春期將是一個痛苦的騷動期。她不想仍做一 個孩子。但成人世界似乎是令人望而生畏和討厭的。如柯萊特·奧德裡所說:因此,我 盼望長大,但我從未認真想過過一種我所見過的大人那樣的生活……所以,我心裡一直 在想,要是既能長大,又能永遠不接受成人的那種地位,那該有多好。我可不想加入父 母、管家、主婦和家長的行列。 少女想擺脫母親的束縛,然而又強烈感到需要她的保護。這種庇護之所以是必要的 ,是因為一系列越軌行為。如手淫、曖昧的友誼和讀不正當的書籍,給她造成了沉重的 精神壓力。 被海倫·多伊奇引用的下面這封信,是一個15歲的女孩寫的,它很典型:母親讓我 穿一件禮服去參加W家的盛大舞會——這是我穿的第一件禮服。我不肯穿,她很驚訝。 我求她讓我最後一次穿穿粉紅色的短裝。我非常害怕。這禮服使我覺得,彷彿媽媽 要出遠門,而我卻不知道她何時才會歸來。這不蠢嗎?有時她看著我,就跟我還是個小 女孩似的。啊,要是她知道該有多好! 她會牢牢把我拴在家裡,並且會看不起我。 在斯特克爾所著的《女人的性冷淡》中,我們會發現對女性童年的很好敘述。 書中有一位維也納姑娘(巴克費奇),她在21歲時提出的詳細自白,具體綜合了我 們分別研究過的所有現象。下面是摘要:「5歲時,我選擇理查德做我的夥伴,他是一 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很久以來,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分辨一個孩子是男還是女 。有人對我說,根據耳環……或根據鼻子。這似乎使我感到滿足,不過我總覺得他們在 向我瞞著什麼。突然,理查德說他想撒尿……於是我便想把我的便盆借給他用……我一 看見他的器官,那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就興奮到了極點:「你那裡長著什麼?天啊,多 漂亮啊!我也想長個這樣的東西。』於是我抓住了這器官,親熱地握著它……我舅媽的 咳嗽聲驚動了我們……從那天起,我們的行動和遊戲,都很小心注意。」 9歲時,她和另外兩個8歲和10歲的男孩子,一起玩「結婚」和「醫生」的遊戲。 他們摸她的陰部; 有一天,其中一個男孩子用自己的性器官碰她,並且說,她父母在結婚時幹的就是 這種事。「這使我非常氣憤:『哦,不!他們絕不會幹這種下流事!」』她把這種遊戲 保持了很久,並同這兩個男孩子有一種具有強烈性愛色彩的友誼。有一天,她姑姑當場 撞見了她,大發脾氣,威脅要把她送進少年教養院。她被禁止與她最喜歡的阿瑟來往, 她為此十分痛苦。她的功課成績下降了,寫的字七扭八歪,眼睛也變得內斜視。她和沃 爾特和弗朗茲開始了新的曖昧關係。「沃爾特成了我全部慾念和感情所追求的目標。當 我坐在或站在他的對面,假裝忙著寫作業時,我很順從地允許他把手伸進我的裙子下面 。只要我母親……一開門,他就立刻會把手縮回去。 當然我在忙著寫作業……在這段時間,我們也做夫妻那種事。但我不許他呆的時間 太久。每當他覺得他插進我那裡了,我就會抽出身來,說有人來了……我不認為這是『 有罪的』「我童年和男孩子的友誼,現在都結束了,留下來的全是女朋友。我非常喜歡 埃米,她是一個舉止優雅、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在一次聖誕節,我們交換了鍍金的 心形項鏈小盒,上面刻著我們名字的縮寫,我想當時我們大概有12歲,我們把這看做『 訂婚』的信物,發誓彼此永遠忠實,『至死不離』。我的訓練大部分要歸功於埃米,她 也教給我有關性方面的一些事情。早在上五年級時,我就對是鸛把嬰兒帶到人世間的說 法產生了嚴重懷疑。我認為,孩子是在身體裡產生的,在孩子出生之前,必須將腹部剖 開。她使我充滿了對手淫的特殊恐懼。在學校裡,福音書對打開我們在某些性問題上的 眼界有一份貢獻。比如,當瑪麗到伊麗莎白那裡去的時候,據說孩子『已在她的子宮裡 跳動』。我們在聖經裡還讀到其他一些類似的值得注意的段落,並在這些話的下面劃了 線。老師發現後,全班同學的操行幾乎全被打上了『黑點』。 我的女朋友還告訴我,在席勒的《強盜》中,提到過『第九個月的信號』這件事… …埃米的父親從我們住的地方搬走了,於是我又成了一個人。我們彼此通信,為此使用 了只有我們倆才讀得懂的密寫方法。然而我深感寂寞,終於又喜歡上了海德爾,一個猶 太女孩子。有一次,埃米碰見我在海德爾的陪伴下離開學校,她由於嫉妒,大發脾氣… …我和海德爾的友誼,一直保持到我考上商業學校。我們成了親密的朋友。 我們倆都夢想能夠成為煙親姐妹,因為我喜歡上了她的一個兄弟。他是個學生。 每當他同我說話時,我就心慌意亂,所答非所問。黃昏時,我們坐在樂室裡,一起 擠在小沙發上,他彈鋼琴時,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流淚。」 「在和海德爾成為朋友以前,我有好幾個星期是同一個叫埃拉的女孩子一起上學的 ,她是個窮人的女兒。有一次,她碰見她父母在『tete-a-tete』〔單獨會面〕。 是床的嘎嘎響聲把她給弄醒的……她來告訴我,她父親趴在她母親的上面,她母親 發出可怕的叫聲。 於是父親對母親說:『快去洗洗就不會有事了!』在這之後,我對她父親很是氣憤 ,在路上總是避開他,而對她母親,我則感到極其同情。(要是她這樣喊叫,他肯定把 她傷得很厲害!)」「我還和另一個女孩子討論男性那個器官可能有多長。 我曾聽說,它有12至15厘米長。在學校上刺繡課時,我們拿捲尺在自己的腹部量這 個長度,竟然到了肚臍。這可把我們嚇壞了。如果我們結婚的話,豈不是給刺穿了!」 她看到一隻公狗由於一隻母狗的接近而興奮,於是感到自己體內有一種奇怪的騷動 。「要是我看見一匹公馬在路上撒尿,我的眼睛就會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塊給尿濕的地方 。我相信它撒尿時間之長始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還對交尾的蒼蠅、農村裡交 配的家畜特別留意。 「12歲時,我患了嚴重的扁桃腺炎。家裡請來了一位很和善的醫生。他坐在我的床 上,過了一會兒,把手伸進我的被窩,幾乎摸到了我的生殖器。我大叫:『別這樣無禮 !』我母親急忙跑進來,醫生很尷尬。他說我是個非常討厭的傢伙,還說他只不過想擰 擰我的小腿。我被迫請他原諒……我終於開始來月經。有一次父親碰見那有血污的衣物 ,大發脾氣。像他這樣一個乾淨的男人,怎麼會非要生活在這些骯髒的女人當中不可呢 ?……我覺得,因為有月經就指責我,這是不公正的。」 15歲時,她和另一個女孩子用速寫通信,「所以其他人沒有一個人能讀懂我們字跡 潦草的信。信中講了許多關於被愛情征服的事。她從廁所的牆上,給我抄了許多詩句。 我特別注意到了其中一句。我彷彿覺得,在我幻想中非常崇高的愛情,被它拖進了污泥 裡。那句詩是:『什麼是愛情的最高目標?一根莖上的四辨屁股。』 我決心不陷入那種境地。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年輕姑娘,不會要求她幹這種事。」 「15歲半時,我有了一個新的弟弟。我嫉妒極了。因為我一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 我的朋友提醒我觀察『男嬰是怎麼構成的』,但我費盡心機,也沒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 覆……我不可能朝那個地方看。大約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子向我描述了新婚之夜的情 景……我想,當時我還是下決心結婚了,因為我很好奇。僅『如公馬一般地氣喘吁吁』 ——她在描述時就是這樣提到的——就觸動了我的美感……那時我們女孩子有誰會不願 結婚,在心愛的丈夫面前脫光衣服,讓他抱上床呢?這是多麼刺激啊!」 人們可能會反駁說——雖然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並非是一種病態——這個孩子是例 外的「性倒錯」;但實際上,同其他孩子相比,她只是沒有受到那麼密切的注意而已。 即使「有教養的」女孩子的好奇和慾望沒有表現在行動上,也還是會以幻想和遊戲的形 式存在。我曾認識一位少女,她很虔誠,天真得出奇。後來,她變成了一個道地的女人 ,很有母性,十分忠誠。然而就是她,一天晚上興奮得渾身發抖,對姐姐說:「在一個 男人面前脫光衣服,該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讓你假裝是我的丈夫吧!」接著她脫光了 衣服,激動地顫抖著。任何教育都不能阻止小女孩對自己身體的意識,都不能阻止她對 自己命運的沉思;所能做到的,至多只是對她進行嚴厲的壓抑,而這在今後將會成為她 性生活的沉重負擔。 相反,比較理想的教育是,應當教她在接受自己時,既不感到自滿,也不感到羞恥 。 我們現在已經瞭解少女在青春期所忍受的戲劇性衝突:她無法在不接受她的女性氣 質的情況下就變成「大人」;她已經知道,她那個性別在用一種不健全的、固定不變的 生存來懲罰她,而現在她又面對以一種下流的疾病和一種模糊的罪惡形式出現的生存。 她的劣等性,最初只被感覺成一種剝奪;但現在缺少陰莖則變成了玷污和犯罪。所以, 她在向未來邁進時,是受傷的、可恥的、有罪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少女】 雖然整個童年時代,小女孩都在經受欺侮和主動性的剝奪,但她仍認為自己是一個 自主的人。在和家庭及朋友的關係中,在做功課和遊戲時,她彷彿仍是一個超越的人: 她的被動未來,只是一個夢。隨著青春期的到來,這未來不但在逼近,而且就扎根在她 的身體當中,顯露出最具體的現實性。它保留著它一直存在著的主宰命運的特性。進入 青春期的男孩子,在邁向成人時代是主動的,而少女,卻在等待這個嶄新的、難以預測 的時代的來臨。從今以後,它的情節將是被編排的,時間將挾持著她向它流去。她已經 在向童年的過去告別;而現在,好像只是一個過渡期。 它沒有任何切實可行的目標,只有對時間的消耗。她的青春,在或多或少的掩飾下 ,在等待中消磨著。她在等待男人。 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無疑也在夢想女人,也在渴望她。但是,她不過是他生活中 的一部分,沒有概括他的命運。然而女孩子,自童年時起,不論是想滯留在女性氣質的 範圍內,還是想超出這個範圍,要實現或擺脫,卻都有賴於男性。他有珀耳修斯或聖· 喬治式的光彩照人的容貌;他是解放者;他有錢有勢,握有打開幸福大門的鑰匙;他是 迷人的王子。女孩子認為,在他的愛撫下,她將感到被生命的巨流所席捲,就像在母親 的懷抱裡所感到的那樣。 屈服於他的溫柔權威,她將重新發覺在父親懷抱裡的那種安全感:擁抱和注視的魔 力,將再次使她呆若木偶。她一向承認男性優越。這種男性威望不是孩子的一種幻覺, 而是有其經濟的和社會的基礎。男人無疑是世界的主人。周圍的一切都在告訴少女,變 成他們的僕從是她的最高利益:父母這樣慫恿她;父親為女兒的成功感到自豪,母親則 從中看到了錦繡前程; 朋友們對她最受男人注意感到嫉妒和羨慕。在美國的大學,女生的社會地位是由她 「約會」的次數來衡量的。 結婚不僅是一項光榮的事業,而且也不像許多其他事業那樣令人厭倦:唯有它才既 允許女人完整保持自己的社會尊嚴,又允許她作為愛人和母親獲得性的實現。 這就是周圍人對她未來的設想,也是她本人的設想。大家一致同意,找丈夫,或有 時候是找一個「保護人」,對她是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在她看來,男人是他者的化身, 就像她對他也是這種化身一樣。但是她覺得,這個他者是處在主要者層次上的,而相對 於他,她把自己看成次要者。她將擺脫兒童教養院式的家庭,擺脫母親的控制;她將開 創自己的未來;但她不是主動地征服,而是舉手投降,從而被動地、溫順地受新主人的 支配。 人們往往斷言,如果她對這種服從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那就意味著,她在身體和 精神上都比男孩子們低劣,沒有能力同他們競爭:一旦放棄無希望的競爭,她就會把保 障她幸福的任務留給優越於她的那個等級中的一員。但是,事實是,她的這種聽天由命 態度,並非來自什麼先天的劣等性,相反,這種劣等性倒是導致了她的所有缺陷;這種 聽天由命態度的根源在於進入青春期少女的過去,在於她周圍的社會,尤其在於指定給 她的未來。 的確,青春期改變了少女的身體,它比以前更脆弱。女性器官在發揮作用時,是容 易受到傷害的、嬌嫩的。她的奇怪而令人討厭的乳房是一個負擔,劇烈運動時的痛苦抖 動,使她想起了它們的存在。今後,她的體力、耐力與敏捷將不如男人。 她的荷爾蒙之不平衡,將造成神經和血管舒縮的不穩定。來月經是痛苦的:頭痛、 疲憊和腹痛,使正常活動變得令人苦惱或不可能;心理障礙經常出現;由於神經質和焦 躁,女人可能短暫陷入半精神錯亂的狀態; 神經中樞失去了對末梢神經和交感神經系統的控制;血液循環障礙和某些自體中毒 ,使身體彷彿成了設在女人與世界之間的幔帳,一股烈焰發出的熱氣籠罩著她,使她感 到窒息與隔絕。 通過體驗這種痛楚和被動的肉體,整個宇宙彷彿是一個難以擔起的重負。過分的負 擔淹沒了她,使她認不出自己了,因為對世界其他部分來說,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整 體破裂了,時間的順序脫節了,其他人也只不過是被心不在焉地承認。如果推理和邏輯 能力仍是健全的,它們就會像在憂鬱症患者身上那樣,被用來表現機體紊亂狀態所引起 的不穩定情緒。這些事實非常重要,但究竟有多重要,這要取決於女人對它們的態度。 大約在13歲,男孩子們經歷了真正的暴力見習,他們的攻擊性在增強,成為他們的 權力意志和對競爭的愛好。而就在這時,女孩子放棄了粗野的遊戲。她仍可以參加體育 運動,但體育具有專門化和服從人為規定的意味,和自由的、習慣上的訴諸力量沒有任 何共同之處。 它是生活的邊緣部分,而不是像自由的戰鬥、一時興起的攀登那樣,能夠直接提供 關於世界和自我的信息。女運動員永遠不會懂得男孩子把對手的肩膀按到地上那種征服 者的自豪。況且,在許多國家,多數女孩子沒有得到從事體育運動的鼓勵。 由於不許摔跤和攀登,她們的身體只能以被動方式承受事物。比小時候更為無疑的 是,她們必須放棄擺脫既定的限制和出人頭地的想法:不許她們探險、冒險和擴大可能 性的範圍。特別是,對年輕男人們十分重要的競爭態度,幾乎不為她們所知。 當然,女人在她們自己中間也進行比較,但是,競爭,挑戰,與這種被動比較完全 不同:兩個自由人相互對抗,是為了擴大對世界的支配權;爬得比同伴高,強行把一隻 胳臂壓彎,一般是表明一個人對世界的主權。這類專橫行為對女孩子們不適合,尤其是 在它涉及到暴力的時候。 無疑,在成人世界,暴力在正常年代不起多大作用,但它仍纏擾著那個世界。 許多男性行為,都源於潛在的暴力:街頭巷尾處處可能發生爭吵,這些爭吵會慢慢 平息下去。但對男人來說,動用拳頭來感受他的自我肯定意願,這可以使他對他的主權 感到放心。面對任何侮辱、任何把他貶到客體地位的企圖,男性都會求助於拳頭,從而 使自己面臨被毆打的危險:他不容許自已被他人超越,他本人就處在他的主觀性的中心 。暴力是每一個人忠實於自己、忠實於他的熱情和自己的意願的真憑實據。徹底否定這 一意願,就是放棄客觀真理,就是用抽像的主觀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動用武力的氣憤 和反抗,是想像中的一種虛構。而不能在世界面前表達自己的情感,是一種嚴重的挫折 。 在美國南方,黑人根本不可能用暴力去反對白人。這條規律便是解開「黑人靈魂」 之謎的關鍵。黑人對白人世界的感受方式,他為此據以自我調適的行為,他所尋求的補 償,他感覺與行動的整個方式,都要根據懲罰他的被動性來加以解釋。在法國被佔領時 期,甚至在憤怒時也決不使用暴力去反抗佔領軍的那些人(不論是出於自私的謹慎,還 是因為他們有要緊的工作去做),發覺他們在世界上的地位有極大的改變:他人可以任 意決定是否把他們變成客體;他們的主體性不再有具體的表現手段,它只是一種次要現 象。 同樣,對於可以迫切要求別人注意他的存在的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來說,和對於她 的看法從本產生過直接效果的進人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世界的面貌也是不相同的。一 個是不斷地對世界提出疑問;不論什麼時候,也不論對什麼事,他都可以起來反抗;因 而他覺得,他在接受它時,是在主動地對它表示認可。另一個卻是一味地服從;解釋世 界與她無關,在她關心的範圍裡,世界的面貌是永遠不變的。缺乏體力導致了更全面的 怯懦:她不相信自己身體有她未體驗過的力量;她不敢進取、反抗和發明;她注定是溫 順的、聽從的,只能在社會佔有已為她準備好的位置。她認為事物的現狀是固定的。 有一個女人告訴我,她年輕時雖深知自己的身體弱點,卻始終堅決予以否認; 因為一旦承認,就會失去在智力和政治領域從事任何工作的熱情和勇氣。我認識一 個少女,她從小受到男孩子式的培養,精力異常充沛,自以為和男人一樣健壯;雖然她 很美麗,又受月經的週期性痛苦折磨,但她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性氣質; 她有男孩子那種豪爽的性格、旺盛的生命力和主動的精神;她還像男孩子那樣魯莽 ,要是在路上碰見孩子或女人受欺辱,她會毫不猶豫地用拳頭干預。然而,有那麼一兩 次令她不快的經歷使她明白了,在暴力上男性是佔上風的。當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實際上 是多麼虛弱的時候,她的自信心便喪失殆盡;於是她開始向女性氣質演變,表現出被動 性,接受依附性。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就等於失去了自信。一個人只要看看年輕男人 置於他們體力的重要性,就會認識到每一個主體都會把他的身體看做自己的客觀表現。 年輕男人的性衝動,只會證實他對自己身體的驕傲: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超越與 權力的徵兆。少女可能順利地接受她有慾望這一事實,但通常它仍帶有羞恥的成分。她 的整個身體是她感到窘迫的根本原因。小時候她對自己「內部」所感到的那種懷疑,會 促使月經危機產生出令她厭惡的可疑性質。正是由於月經對她的束縛所造成的那種心態 ,它才成為一種巨大的障礙。少女在某些時期所感到的威脅,也許是極其難以忍受的, 以至她要放棄郊遊和其他娛樂活動,以免她的恥辱被人知道。 由此引起的恐懼,其影響遍及她的整個機體結構,加劇了它的紊亂和痛苦。我們已 提到過,女性心理的其中一個特徵是,內分泌液的分泌同神經調節密切相關:它們之間 存在著一種交互作用。也就是說,在心理生活與生理實現之間沒有什麼距離這個意義上 ,女人的身體,尤其是少女的身體,是一個「歇斯底里的」身體。青春期紊亂由於煩亂 的心情而加劇了,而這種心清又是由於少女發現這些紊亂造成的。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身 體可疑,因為她驚恐萬狀地對待它,所以在她看來它是有病的:它的確有病。我們已經 看到,這個身體實際上是嬌嫩的,而且在它裡面確實在發生機體紊亂。但婦科醫生們一 致認為,在他們的病人當中,有9/10是自以為有病的病人;就是說,她們的病或者根 本不具備生理上的現實性,或者機體紊亂本身是由一種心態引起的:它是心理病症。在 很大程度上,是對做女人的焦慮在摧殘著女性的身體。 顯然,如果說女人的生物學狀況的確是一種障礙,那就要歸因於她的總處境。 只要神經與血管舒縮的不穩定不是病理性的,就不會影響她從事任何職業:在男性 當中也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氣質。每月有一兩天不適,雖然難受,也算不上是一種障礙; 的確,許多女人對它是有個適應問題,尤其是對運動員、旅行家、舞蹈家和從事繁重勞 動的婦女來說,這每月來一次的「災難」很可能帶來極大的麻煩。多數職業所需要的體 力是女人力所能及的。而在體育運動中,人們盼望的結局不是與身體條件無關的成功, 而是在每種體型的限度內所能達到的完美:輕量級拳擊冠軍和重量級拳擊冠軍沒有什麼 兩樣;女滑雪冠軍並不比滑得更快的男滑雪冠軍遜色: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等級。在同 男性比較時,恰恰是熱衷於自己比賽項目的女運動員,感到自己極少有障礙。不錯,女 人的身體弱點不允許她從事暴力訓練;但如果她能用她的身體表現自己,並以其他某種 方式面對世界,這種不足就會輕而易舉地得到補償。讓她去游泳、登山、駕駛飛機、搏 擊暴風雨、冒險、探險,她就不會在世界面前感到我提到過的那種怯懦。正是在她無處 發洩的總處境中,她的諸種特質——不是直接地,而是通過對童年自卑情結的證實—— 才呈現出它們的重要性。 而且,這一情結會嚴重影響她的智能水平。人們常說,青春期以後女孩子就在知識 和藝術領域落伍了。這方面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常見的原因是,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 沒有得到她兄弟那樣的鼓勵——而是恰恰相反。人們期望她仍然做一個女人,於是她除 了職業學習方面的義務外,還要履行包含在她的女性功能裡面的那些義務。一位職業學 校的女校長,對這個問題談了如下看法:少女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靠工作謀生的人。她產 生了不再和家庭有關的新慾望。 她經常要相當努力地工作……她晚上回家時累得要命,腦子裡塞滿了白天發生的事 情……家裡又是怎樣對待她的呢?母親照例使喚她,留下一些家務活兒讓她做,她還要 收拾自己的衣服。要完全擺脫那一直在纏擾她的秘密想法,是不可能的。將自己的處境 與在家沒有任何義務的兄弟相比,她感到很不幸,遂起了反抗的念頭。 母親毫不猶豫地壓在女學生、女學徒肩上的家務瑣事和常見的笨活兒,最終使她們 勞累過度。戰爭期間,我在塞夫勒親眼看到我們班上的學生,被學業之外的家務重擔所 壓垮:一個患了脊椎結核,另一個得了腦膜炎。正如我們所將要看到的,母親對女兒的 解放暗懷敵意,多少是在故意地欺侮她。但是,男孩子變成男人的努力卻受到尊重,他 享有許多自由。女孩子必須留在家裡,她的行蹤受到監視:她絕不會被鼓勵去自尋歡樂 。我們很少看到女人自行組織遠足或旅行,不論是徒步的還是騎自行車的;也很難見到 她們致力於檯球或滾木球之類的遊戲。 不只是女人所受的教育使她們缺乏主動精神,習俗也使她們難以獨立。如果她們漫 步在街頭,便會受到注視,便會有人上來搭訕。我就認識幾個少女,她們毫不膽怯,然 而她們獨自在巴黎街頭散步時,卻沒有發覺樂趣,因為她們被人糾纏不休,必須時刻保 持警覺,於是她們感到索然無味。如果女學生像男孩子那樣,一群一群地嘻嘻笑笑地穿 街過巷,她們就會大大出醜;走路時邁著大步、唱著小曲兒、高談闊論,或哈哈大笑, 或吃蘋果,都會把人激怒。這樣做的女學生會被侮辱、被尾隨或被人上前搭話。無拘無 束的歡樂,本身就是行為不檢點。強加於女人並變成「有教養」少女的第二天性的自我 控制,扼殺了自然的本性,壓抑了她的充沛活力,其結果是緊張、厭倦。 這種厭倦是傳染性的:少女們很快就會彼此厭倦起來。她們囚在自己的牢籠裡,不 可能為共同利益團結一致。這就是她們離不開男孩子們陪伴的原因之一。這種自我滿足 的無能,導致了貫穿於她們一生的、甚至表現在她們工作中的怯懦。她們認為,只有男 人才能獲得顯著成功;她們唯恐把目標定得太高。我們已經看到,14歲的小女孩,在把 自己和男孩子相比較時,宣稱「還是男孩子的處境好」。這種對自己的虛弱的深信不移 ,導致了懶惰和平庸。一個對男性並不表示特別敬重的少女,會因一個男人膽小而責備 他。當別人說她自己就是一個膽小鬼時,她會得意地宣稱:「哦,我是一個女人嘛,那 是不同的呀!」 這種失敗主義的根本原因,在於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不認為她對自己的未來負有 責任。 她認為沒有必要對自己提出許多要求,因為她的命運最終將不取決於她本人的努力 。她並不是因為認識到自己的劣等性才把自己交給了男人,而是因為她把自己這樣交給 了男人,她才接受了她是劣等的這個觀念,才建立了關於這種劣等性的真理。 而且,實際上,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價值,也不是通過增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重要性 取得的,而寧可說是通過根據男人的夢想去塑造自己獲得的。在尚無經驗的時候,她並 不是始終都意識到這一點。她可能和男孩子們一樣具有攻擊性,可能想用一種粗暴的權 威、一種自得的坦率去征服他們。但是幾乎可以肯定,這種態度使她注定要失敗。所有 的女孩子,從最低三下四的到最清高孤傲的,遲早都會懂得,要討人喜歡,她們必須放 棄自己的權利。她們的母親囑咐她們,不要再把男孩子當成夥伴對待,不要去獻慇勤, 而要扮演被動的角色。如果她們想建立友誼或開始調情,就必須處處小心,避免顯出主 動的樣子。男人不喜歡garCOnsmanques〔男孩氣的女孩子],女學者或聰明的女人;過 分有膽量,過分有文化或知識,過分有個性,會把他們嚇跑。如喬治·艾略特所說,在 許多小說中,最後總是愚蠢的白皮膚金髮碧眼的女主人公,擊敗了較有男人氣的淺黑型 的女人。在《弗洛斯河上的磨房》裡,瑪吉徒勞地想顛倒一下角色,但她終於死去,是 金髮女郎露西和斯蒂芬結了婚。在《最後一個莫希干人》中,是索然無味的艾麗絲,而 不是勇敢的克拉拉,贏得了男主人公的愛情。在制。《小婦人》中,可愛的喬只是洛麗 的童年夥伴:他把愛留給了毫無生氣的艾米和她迷人的卷髮。 所謂具有女性氣質,就是顯得軟弱、無用和溫順。她不僅應當修飾打扮,做好準備 ,而且應當抑制她的自然本性,以長輩所教授的做作的典雅和嬌柔取而代之。 任何自我表現都會削弱她的女性氣質和魅力。由於在做人的使命與做男性的使命之 間沒有矛盾,相對來說,年輕男人的生命歷程比較容易完成。這一優越條件,甚至在童 年就顯現出來。通過獨立和自由方面的自我表現,他獲得了社會價值,同時獲得了他的 男性威望:他像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提一樣,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財富、名望和 女人都是他要追求的事業;促使他進行努力的榜樣之一,是受女人崇拜的、有權勢有名 望的男人。 然而,年輕女人的情況則與此相反,她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地位和她做女性的使命 之間存在著矛盾。青春期對女人之所以是一個非常艱難而關鍵的時刻,其原因只能從這 裡去尋找。 在此以前,她一直是一個自主的人:現在她則必須放棄自己的主權。她不但像她的 兄弟一樣(不過更痛苦)被分裂於過去與未來之間,而且在她對成為主動、自由的主體 的固有要求,同她的性衝動以及逼她承認自己是被動客體的社會壓力之間,引發了一場 衝突。她的自然傾向是把自己看做主要者:她怎麼能下決心變成一個次要者呢?但是, 如果我只可以完成我作為他者的命運,我又該怎樣放棄我的自我呢? 這是做女人必須與之鬥爭的痛苦的兩難境地。 她在慾望與厭惡、希望與恐懼之間搖擺不定,她在降低自己的要求,她在獨立的童 年期與順從的女人潮之間徘徊猶疑。正是這種無常,在她離開末成熟的青春期的時候, 使她嘗到了青果的苦澀。 根據早年傾向,少女對這種處境的反應是變化無常的。這位「小母親」,未來的主 婦,能很容易對自己的變化聽之任之。但是作為「小母親」,她可能已經具有對權威的 愛好,從而導致她反抗男性的束縛:她準備建立一種母權制,其目的只在於不變成發洩 性慾的對象和僕人。 這種情況往往發生在姐姐們身上,她們還在十分年幼時就承擔了沉重的責任。 garconmanque〔男孩子氣的女孩子〕在發現自己是個女人時,有時會產生一種強烈 的受騙感,這可能直接導致同性戀。然而,她在獨立和暴力中所追求的,是對世界的佔 有:她一般不可能希望放棄她的女性權力和母性的體驗,不可能希望放棄她的命運的全 部地盤。通常,雖然有一些反抗,少女還是接受了她的女性氣質;她在撒嬌的童年階段 ,在和父親在一起時及在她的性幻想中,就已經知道了被動性的魔力;她看到了它的力 量,但虛榮心馬上又和她肉體所引起的羞恥心攪在了一起。令她心情激動的那隻手、那 副容貌,是召喚,也是祈禱;她的身體彷彿具有了不可思議的優點;它是財富,是武器 ,她引以自豪。她的嬌態,雖然常常在無拘無束的童年時代就已失去,現在卻又重新出 現。她試用各種化妝品,試做各種髮式;她不再掩飾自己的乳房,而是按摩,使之豐滿 ;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微笑。 性感同誘惑的聯繫十分密切,以至在性的敏感沒有被喚起的所有實例中,我們所觀 察的主體沒有任何想取悅於人的慾望。實驗表明,甲狀腺有毛病的人(因而感覺遲鈍, 難打交道),可用注射腺液予以改變:他們開始微笑,變得快活,十分裝腔作勢。受唯 物論哲學影響的心理學家們曾魯莽地宣稱,撒嬌是甲狀腺分泌的一種「本能」。但這種 令人懷疑的解釋,在這個時期和在童年早期一樣是站不住腳的。 事實是,在器質性缺陷的所有情況中,如貧血,身體變成了負擔。一個懷有敵意的 陌生身體,既不會希望也不會允諾任何事情。它一旦恢復了平衡與活力,主體就會立即 承認它歸他所有,並通過它,追求對他人的超越。 對少女來說,所謂的性超越,就是變成獵物,以便達到她的目的。她變成了客體, 她把自己看做客體。她驚訝地發現自身存在的這種新形式: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雙重 的人,不再與她自己完全吻合,而是從現在起開始存在於她自己之外。於是,在羅莎蒙 德·雷曼的《請跳華爾茲》中,我們看到奧莉維亞在鏡子裡發現了一個陌生人:突然面 對她自己的,是作為客體的她。這引起了一種短暫然而是迷惘的感受:現在,每當面對 鏡子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受:一個飄忽不定的、難得出現的陌生人,也許會冒出來: 一個新的自我。 它發生過兩三次了……她對著鏡子看自己……啊,這會是誰呢?……但這是別人。 這是一副神秘的面孔,既鬱鬱寡歡又容光煥發:頭髮亂蓬蓬地在後面翹著,彷彿被疾風 吹起。是上衣弄成的嗎?她的身體裡面好像得到了和諧的裝配,既緊湊又舒展,既靜止 又流動,充滿了活力。這是一幅帶有青春美的少女畫像。屋裡被映出的一切東西,彷彿 都在陪襯著她,描繪著她,都在悄悄地說:這就是你啊……令奧莉維亞驚愕的是,她居 然認為她可以指望那個映像既能使她識別童年的夢想,同時又是她自己。然而,少女也 在愛著這實際上是肉體的身體,它像別人的身體一樣令她陶醉。 她撫摸著自己,吻著自己的圓肩膀、胳膊肘,注視著自己的胸脯、大腿。自我快感 成為做白日夢的借口,她以此尋求對她自己的深情佔有。青春期時,在自我愛戀與使她 變成被佔有的客體的性衝動之間,存在著對立:她的自戀通常在性成熟期消失。和女人 無論是對她的情人還是對她自己都是一個被動的客體不一樣,在少女的性衝動中有一種 根本混淆。在複雜的衝動中,她渴望通過對注定要佔有她身體的男性的效忠,得到對這 一身體的讚美。不論是說她為了有魅力而想美,還是說她為了確信自己的美而去追求有 魅力,這都未免過於簡單化:在她孤寂的閨房中,在她想出風頭的客廳裡,她分不清楚 哪個是對男人的慾望,哪個是她對自我的愛戀。這種混淆也表現在瑪麗·巴什基爾切夫 身上。我們已經看到,由於斷乳的時間晚,她比其他孩子更希望得到別人的重視和評價 ;從5歲到青春期結束,她把自己的愛全都獻給了自己的映像;她瘋狂地愛著自己的手 、臉和優雅的風度。她寫道:「我是我心目中的女主角。」 她想當一名歌星,好讓如癡如狂的觀眾注視著她,這樣她就能驕傲地掃視他們作為 回答;然而,這種「我向思維」(autism)是通過羅曼蒂克夢想表現出來的。 她從12歲就在戀愛:就是說,她希望被人愛,而在她希望引起的愛慕中,她尋求的 只是對自我愛戀的證實。她愛H公爵,卻從未同他說過話,她夢想他能拜倒在她的腳下 :「你將被我的光輝照得眼花繚亂,你將會愛我……你不愧是我唯一希望做的女人。」 在《戰爭與和平》的娜塔莎身上,我們也發現了這種矛盾心理:那天早上,她又回到她 所喜愛的心境——自我愛戀和自我喜悅。「娜塔莎是多麼迷人啊!」她又說,好像是身 邊的一群男人在說似的。「美麗、聲音悅耳、年輕; 只要讓她平靜,她就不會妨礙任何人。」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序曲》裡,也描述了把自戀同對女人命運的羅曼蒂克慾望 完全混在一起的情形:在餐廳,在搖曳閃爍的爐火旁邊,貝麗爾坐在墊子上在彈吉他… …她的彈唱有一半兒是為她自己的,因為她正在注意自己的彈唱。火光映在她的鞋上, 映在裝吉他的紅琴箱上,映在她白皙的手指上……「要是我從窗外往裡看,看到我自己 時,一定會為之傾倒,」她想道。她把伴奏彈得更輕柔了——她現在沒有唱,只是在聽 。 ……「我第一次久久地看著你,小姑娘——啊,你肯定會想到你是孤獨的,你和你 那雙小腳一起坐在墊子上,彈著吉他。天啊,我永遠不會忘記」……貝麗爾突然昂起頭 ,又開始唱道:連月亮也厭倦了……但這時響起了很響的開門聲。女僕鮮紅的面孔突然 伸了進來……然而,不,她不能忍受這個愚蠢的姑娘。她跑進黑暗的客廳,開始踱來踱 去……啊,她是多麼焦躁,多麼焦躁啊!壁爐上有一面鏡子。她用胳膊撐著,望著裡面 的淡淡影子,她看上去有多美,可惜沒有人看到,沒有人……貝麗爾微笑了,她的微笑 實在是太惹人愛了,以至她又微笑了……少女的這種自我崇拜,不僅僅表現為對她自然 容貌的愛慕,她還希望佔有並且效忠她的整個自我。這就是那些她可以藉以自由傾訴自 己心聲的私人日記的目的。 瑪麗·巴什基爾切夫的日記是很有名的,堪稱這一體裁的楷模。如以前同布娃娃談 話那樣,少女也在同她的小小筆記本談話。它是朋友,是知己;她向它提問題,仿佛它 是一個人。那一頁又一頁寫下了不能對親戚,也不能對同伴和老師講的真心話,寫下了 作者在孤寂中感到無比喜悅的心裡話。 有一個從12歲時開始寫日記、一直寫到20歲的小女孩,寫下了以下幾句扉頁題詞: 我是你的小小筆記可愛優美又從不洩密告訴我你全部的心事吧我是你的小小筆記還有人 寫下這樣的留言:「我死後方可閱讀」,或「我死後銷毀」。女孩子的這種保密意識, 在青春期以前就開始產生了,現在肯定變得更加強烈。她把自己封鎖得如鐵桶一般,不 願意讓周圍人知道她那隱藏得很深的自我。她認為那自我是她真正的自我,可事實上它 是一個想像中的角色。她可能像托爾斯泰筆下的娜塔莎那樣假扮成舞蹈演員,或者像瑪 麗·勒內呂那樣假扮成聖女,或者那個令人驚歎萬分的人物乾脆就是她自己。在這個女 主角同親友們所熟悉的她客觀本人之間,始終有著天壤之別。她也承認自己不為人理解 ,這時她同自己的關係反而更加熱烈:她陶醉於自己的與世隔絕,覺得自己就是與眾不 同、優越、特殊;她向自己許諾,未來一定會對她現在的平庸生活進行報復。她用夢想 逃避這狹窄而無價值的生活;她一向喜歡夢想,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醉心於這種傾向 。她用富有詩意的陳詞濫調掩飾給她帶來威脅的世界;她把月亮的光輝、粉紅色的雲朵 和輕柔的夜獻給了男性;她用自己的身體建成了大理石、碧玉和珍珠母般的神殿;她給 自己講些無聊的神話故事。她之所以屢屢陷入這種愚蠢境地,是因為她對世界沒有支配 力。要是她覺得自己該行動,就會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然而她更可能在困惑中等待。 年輕男人也在夢想:尤其是夢想自己所扮演的主動角色的冒險。少女喜歡不可思議的事 物勝過於喜歡冒險。在她看來,事物和人顯然都是變幻莫測的,有魔力的。魔力涉及被 動力量觀念。進入青春期的少女注定是被動的,可她又渴望權力,所以她必然相信,她 的身體具有魔力,可以使男人受她支配,她的整個命運都具有魔力,可以使她無須做什 麼就實現自己的慾望。至於現實世界,她想把它忘掉。 「我在學校的時候,上課有時會走神兒,想入非非……」一位少女寫道。「我陷入 愉快的怪想中,以至完全失去了現實感。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醒來時,吃驚地發現自 己竟在教室裡。」 「和寫詩相比,我更喜歡胡思亂想,」另一位少女承認說,「我喜歡一邊凝望著星 空下的群山,一邊瞎編沒頭沒尾的美妙故事或構思著傳奇。這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因 為它比較股俄,給人以一種寧靜、心曠神怡的感覺。」 做白日夢可能會變成一種病態,並且可能會困擾人的一生,如下面的例子就是這樣 :瑪麗·B·是一個喜歡幻想的聰明孩子,在14歲進入青春期時,出現了狂妄症心理危 機。她自稱是西班牙女王,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唱著歌,發號施令。兩年來,每次來 月經,這種事就要重複一次。後來的8年,她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但仍好幻想,並且 抱怨自己的社會地位。將近23歲時,她的病情加重了,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 出院後,她在家躺了3年,脾氣乖戾、懶惰,成了家裡的負擔。她又被送進醫院, 這次是永久性的。她對生活毫無興趣,但每隔一段時間(月經期?)她就會下床來,披 著衣服,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而且她衝著醫生微笑,常常表現出某種性衝動。她在自 己的夢想世界陷得更深,她衣冠不整,常常裸體。然而卻佩戴著古怪的飾物,如用錫紙 做的王冠和用緞帶做的手鋼等。有時她對自己的情況,也能作出清醒的評論,說自己像 個孩子似的和布娃娃一起玩並打扮自己,彷彿生活在夢中,是個幻想世界中的演員。她 說,她好像在過好幾種生活,而且無論哪一種生活她都是主角。她在自己的大房子裡舉 行聚會。她生活在穴居人時代,有數不清的同床伙伴。她也曾有過朋友,那就是花兒、 香水和貂皮。它們送給她豐盛的禮物。「當我赤裸在被窩裡時,總是想起往日的時光。 」她羨慕鏡子裡的自己。她想成為什麼人就成為什麼人,她是白癡,在吸毒,有情人。 她說,她是一位醫生的情婦。她說她有幾個年幼的孩子。她說,其中一個孩子在旅行, 他的父親是一個非常瀟灑的男人。 她有許多這樣的故事要講,每一個都是她在幻想中所過的虛構生活。 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做白日夢的病態,是自認為生命功能不健全因而害怕面對生存 現實的少女對自戀的一種滿足。瑪麗·B·只不過是把許多青春期女孩子常有的一種補 償過程,推向了極端。 然而對少女來說,這種單獨進行的自我崇拜是不夠的。為了實現,她還需要別人意 識到的她的存在,於是她經常向夥伴們尋求幫助和慰藉。當她比較年幼時,她最要好的 朋友支持她逃出母性圈子,去探索世界——特別是性的世界。這樣,進入青春期少女的 朋友,既是使她超出自我範圍的客體,又是將那自我還給她的證人。 有些女孩子還相互展示自己的裸體,比較她們的乳房:也許我們還記得《穿制服的 少女》中,描寫寄宿學校女生大膽取樂時的情景;她們的相互撫摸甚至具有全面性或準 確性。如柯萊特在《學校裡的克洛迪娜》當中所指出的,以及羅莎蒙德·雷曼在《含糊 的回答》當中所含蓄指出的,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有同性戀傾向,而這一傾向與自戀愛好 幾乎無法區別:每一個人都渴望在他人身上,體驗一下自己皮膚的柔潤、自己體型的曲 線美;反之,在她的自戀中也蘊含著對一般女性氣質的崇拜。在性的意義上,男人是主 體,所以在正常情況下,男人們被驅使他們接近有別於自己的客體的慾望,搞得相互分 離。然而女人是慾望的絕對客體,這就是在中學、大學和藝術家工作室當中盛行那麼多 「特殊友誼」的原因。它們有些是純柏拉圖式的,有些則明顯是肉慾的。在前者,它尤 其是一個相互打開心扉、互談心事的問題;而最誠摯的信任的證據,就是讓所選定的朋 友去看自己的私人日記。女朋友們之間不進行性擁抱,而是相互表白極端忠誠,並常以 委婉方式互贈她們感情的信物。所以,娜塔莎用燒紅的鐵尺燙傷自己的胳膊,以證明她 對索尼娜的愛。特別是她們相互起了許多可愛的名字,還寫了熱情洋溢的書信。例如, 下面就是年輕的新英格蘭清教徒艾米莉·迪金森寫給她其中的一位朋友,一位年輕的已 婚女人的話: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你,昨夜我夢見你了……我和你一起在一個極其美妙 的花園裡散步,我幫你採——玫瑰,儘管我們采呀采呀,可籃子裡總是裝不滿。於是我 整天都在祈禱能和你一起散步,再去採些玫瑰花。夜幕降臨,我感到很愉快。我不耐煩 地盤算著時間,等待著深夜的來臨,期待著再夢見你和玫瑰,還有那永遠也裝不滿的籃 子。 蒙杜瑟在他著名的《青春期的情感》裡,引用了許多類似的信:親愛的蘇珊……我 真想在這裡抄幾節雅歌:你有多麼美啊,我親愛的,你是多麼美啊!像那神秘的新娘, 你是我的夏龍玫瑰、幽谷中的百合;和她一樣,你在我心中勝過任何普通的女孩子:你 是一種象徵,象徵著美好崇高事物的精華……所以,純潔的蘇珊啊,我以一種純潔、無 私、含有宗教意味的愛,深深地愛著你。 蒙杜瑟列舉的另一個女孩子,在日記裡袒露了某種不那麼高尚的情感:我的腰被那 只雪白的小手壓著,我的手在她圓肩膀上搭著,我的胳膊靠在她裸露著的溫暖胳膊上。 就在這時,我緊緊靠著她的酥胸,眼前就是她漂亮的小嘴,它雙唇啟開,露出了貝齒… …我發抖了,感到臉上在發燒。 埃瓦夫人在她的《青春期》中,也收集了許多這種不正當心情的發洩:致我心愛的 仙女,我最親愛的愛人,我美麗的仙女。啊!說你仍然在愛我,說我永遠是你的最忠誠 的朋友吧。我好悲傷,我是多麼地愛你,哦,我的L——我的愛說不出,道不盡,沒有 任何文字可以形容。只說我崇拜你,實在太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情了。 有時彷彿我的心都進裂了。被你愛真是太美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啊,我的寶貝, 告訴我,你會長久地愛我嗎? 從這種崇高的感情跌落到少女有罪的私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時,兩個朋友中 的一個支配另一個,像虐待狂似的施展著自己的力量。但這種事經常是相互的,沒有屈 辱,也沒有鬥爭。給予快感和得到快感,都如每一方自戀時那麼單純,而不像做夫妻時 那麼雙重。然而,這種單純是缺乏生氣的。如果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想參與生活,那麼 ,由於屈服於他者,她就會希望為她自己恢復父親凝視的魔力,要求得到她所極度崇拜 的人的愛,並和他做愛。 她將轉向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如男性那麼陌生,那麼可怕,但多少有些男性的威 望:一位能掙錢養活她自己。在世界上有所表現的職業女人,會很容易和男人一樣有迷 人的魅力。我們知道,在學校裡,學生們是多麼傾心於女教師、女管理人員。在《婦女 團體》一書中,克萊門斯·戴恩以樸實的筆調描繪了最熱烈的情慾。 有時,少女向她最要好的朋友吐露自己的最高情慾:她們甚至可能分享這種情慾, 對極其強烈的感受引以自豪。瑪格麗特·埃瓦在《青春期》裡,援引了一個女學生寫給 她朋友的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我由於感冒躺在床上,只能想X小姐。我從未這樣深 地愛過一位老師。頭一年我就很愛她,但現在是名副其實地戀愛了。我認為我愛得比你 熱烈。我幻想我會吻她;一想到我將回學校去看她,就快活得幾乎暈倒。 她往往冒昧地向她的偶像直接表白自己的情感,如同一著作中所援引的另一個例子 就是這樣:一提到你,親愛的小姐,我就陷入難以言狀的境地……每當你離我很遠,我 就想不論來去什麼也要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在思念著你。每當我看見你,我就熱淚盈眶 ,一C想躲起來。和你相比,我是多麼渺小無知。你一和我說話,我就感到窘迫和激動 ,彷彿聽到了仙女的聲音和愛的喃喃細語,而這是無法模仿的。我留心你的一舉一動, 語無倫次,小聲講著一些蠢話。你會說那全是昏話,但我講那些話時心裡非常明白,我 打心眼裡愛你。 李普曼在《青春與性》援引了一個職業學校女校長的一席話:我記得我小時候,我 們常吵著搶我們年輕老師的包飯紙,寧願為它付出20芬尼。 她的地鐵車票也是我們收集的搶手貨。 既然她必須扮演一個男性角色,被愛的女人就最好是未婚的:婚姻並非總是讓年輕 的求愛者沮喪,但會令她感到煩惱。她不喜歡讓她所崇拜的對象似乎在受丈夫或情人權 力的支配。 這類情慾,往往是在暗中,或至少是在精神戀愛層次上顯露的。但和被愛者是男性 相比,它朝明確的性慾的轉變要容易得多。即便少女與同齡朋友未曾有過溫存的體驗, 女性的身體也不會使她感到懼怕。和姐妹或母親在一起時,她通常已經知道有一種使感 情微妙地染上性感色彩的親匿關係。而和她崇拜的愛人在一起時,從感情到肉慾快感的 轉變,會在不知不覺中完成。在《穿制服的少女》一書中,多蘿西·維克在吻著赫爾塔 ·蒂爾的嘴唇,這吻既有母性的含義,也有性的含義。兩個女人之間有一種消除羞怯感 的共謀關係。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引起的興奮,一般沒有經過暴力。同性戀的撫 摸既不意味著破壞少女的重貞,也不意味著插入:它們使童年的陰蒂性衝動得到了滿足 ,不要求引起新的令人不安的變化。少女既可以實現她作為被動客體的使命,又沒有覺 得自已被深深地異化。這正是勒內·維維安在某些詩裡所表達的。她在詩中讚美情人兼 姐妹的輕觸柔吻,以及她們的做愛在嘴唇或乳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她答應送給朋友的東西,即詩中被不得體地稱之為的「嘴唇」和「乳房」,顯然沒 有使她受到蹂躪。而正是部分因為對暴力和強姦的恐懼,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才往往把 初戀送給年齡稍長的女人,而不是送給一個男人。在女孩子的心目中,男性化的女人既 是父親的化身,也是母親的化身:她具有父親的權威和超越性,她是價值的來源與標準 ,她超出了既定世界,她是神;但她也還是一個女人。不論女孩子小時候得到母親的撫 愛太少,還是相反,被母親寵愛得過久,她都會像兄弟那樣夢想得到溫暖的胸脯。現在 ,在這和自己的肉體貼近的肉體中,她又感受到了斷乳時失去的那種與生命的無憂無慮 的直接融合。而且,在另一個人的這種久久的注視中,那使她變成孤獨者的分離被克服 了。當然,每一種人際關係都隱含著衝突,所有的愛都會產生嫉妒。但是,在處女和她 的第一個男情人之間隱隱出現的許多障礙,這裡卻得到了消除。同性戀的體驗可以變成 真正的私通,它能給少女帶來十分幸福的平衡,以至她會希望永遠進行或重複這種體驗 ,對它眷戀不已。的確,它可以暴露或產生一種女性同性戀的傾向。 但是,這樣一種體驗通常只代表一個階段:它的簡單宜行恰恰就是它的死亡證書。 在把愛情送給一個較年長的女人時,少女是在與她自己的未來戀愛:她會認同於她的偶 像。除非這個偶像非常優越,否則她很快就會黯然失色。較年輕的女人一旦開始表現自 己,她就會進行鑒別和比較:那個他人,雖然僅僅由於屬於同類和沒有威脅而被選中, 卻不具備足夠的他性長期影響她自己。男神們的地位比較穩固,因為他們住的天國比較 遙遠。少女的好奇,她的肉慾,使她渴望更強有力的擁抱。 通常,她從一開始就把同性戀冒險只看做一種過渡,一種啟蒙,一件不會持久的事 情。她假裝去愛,去嫉妒、憤怒、驕傲、快活和痛苦,同時又有些坦率地承認她在想, 她在模仿她夢想中的冒險時,沒冒什麼風險,然而她至今還沒有勇氣或機會,將其付諸 於現實生活。她注定要屬於男人,這一點她是清楚的;而且她希望有女人的正常而完整 的命運。 男人使她眼花繚亂,可也使她感到恐懼。為了順應她對他的這種矛盾情感,她會把 他身上的、令她恐懼的男性,與她虔誠崇拜的、令她愉快的神性分開。和男伴們在一起 時,她感到侷促而羞怯,她崇拜的是某個遙遠的迷人王子:他是一個電影演員,她把他 的肖像釘在自己的床頭上;他是一個英雄,不論是死是活,反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是 一個被偶然注意到的陌生人,她知道永遠不會再見到他。這類私情不會引起任何麻煩。 通常,少女嚮往的是具有社會威望或才華出眾、然而卻是無身體魅力的男人:比如說, 一位年邁而又相當可笑的教授。這些較年長的男人處在少女世界之外,因而,她可以如 一個人把自己獻給上帝那樣,暗地裡把自己奉獻給他們。這不會使她蒙受恥辱,因為不 存在任何肉體的慾望。入選者甚至可能是下賤的、醜陋的,因為只有那樣她才可以感到 安全。選擇某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可以使她把愛情變成一種不危及她的整體性的抽像 的主觀體驗。她感受到渴求、希望與痛苦的刺激,卻沒有真正捲入糾紛。十分有趣的是 ,偶像離得越遠,他就越能是出類拔萃的。每天都見面的鋼琴教師最好沒有魅力,然而 可望而不可及的英雄,如果英俊且有陽剛之氣則更可取。 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要把性的因素排除在外,從而在他者並不真正存在的情況下 ,延長內在性衝動的自戀傾向。 在迴避真實體驗時,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常以這種方式,展開強烈想像的生活; 有時,她的確是把她的幻覺與現實混為一談。海倫·多伊奇所描寫的一個少女的情 況很值得注意。 這位少女想像與一個她從未和他講過話的年齡較大的男孩子,有一種很認真的關係 。她一直在寫日記,情景很動人,有眼淚和擁抱,有分手與和解。而且還給他寫信,不 過信沒有發出,是她自己答覆的。所有這一切顯然是對她所恐懼的真實體驗的一種防禦 。 這是一種病態的極端,然而其過程卻是正常的。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同一位無法接 近的貴族男子,曾保持了想像中的感情關係,希望在身為女人無法獲得獨立成功的環境 中,提高她的自我。她想做名人,但作為女人如何實現這一願望呢?她需要一個男人, 但他的地位必須極高。她寫道:「在優越的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應當是優越女人的最大 驕傲。」於是,自戀導致了被虐狂,這一點我們在女孩子對殘酷丈夫和神聖殉道者的夢 想中已經看到。這種自我彷彿是為他人並且是由他人形成的:他人越強大,這個自我就 越高貴、有力。在他人面前消滅自己,是為了在自己身上並為自己實現他人。假如瑪麗 ·巴什基爾切夫被尼祿所愛,她也會成為尼祿。說實在的,這種對虛無的夢想,是對存 在(tobe)的一種自豪意願。實際上,她從未遇到過一個男人,其出類技革足以讓她對 他如癡如狂。拜倒在自己所虛構的遙遠之神的腳下是一回事,而委身於一個有血有肉的 男性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許多少女在現實世界堅持追求這一夢想;她們在尋找一個在 所有方面都比其他所有男人優越的男人,他擁有財富且名聲顯赫,是一個由於為他所愛 將具有他的光輝和主要性(essentiality)的絕對主體。 她們奉獻自己的愛情,不是因為他是一個男性,而是因為他是那個崇高的人。 於是,她們的愛情被理想化了。一個朋友對我說:「我想得到巨人,卻只找到了男 人。」由於這種極高的要求,少女瞧不起僅僅是凡夫俗子的有志者,並迴避性問題。 她無所顧忌地堅持她自己所夢想的形象,它作為一種形象確實很迷人,但她決不希 望遵循這種形象。因而瑪麗·勒·哈爾杜思在《黑幕》裡敘述了她如何興奮地想像自己 是奉獻給某個男人的犧牲品,儘管她實際上是一個盛氣凌人的人:我們痛苦地生活著。 我非常費眼神地給他補衣服。由於得病,我們唯一的孩子正面臨死亡的威脅。 但我的嘴角上掛著溫柔的痛苦微笑,我的眼睛裡表現出在現實生活中我會非常討厭 看到的沉默勇氣。 在超越這些自戀結果時,有些少女比較現實地感到需要一個引路人,一個老師。 逃出父母的控制以後,她們發現這種尚不習慣的獨立是令人窘迫的。她們所能夠做 到的幾乎只是消極地利用它,陷入任性和放縱。她們仍然希望放棄自己的自由。任性的 。高傲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令人難以容忍的年輕女郎,在私通時被一個通情達理的男 人治得服服貼貼,這種故事是廉價文學和電影的標準樣式,也是既討好男人又討好女人 的陳詞濫調。例如,德·塞居爾夫人在《如此童戀!》裡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 叫吉澤爾的孩子,對過於溺愛她的父親感到失望,開始依戀嚴厲的老姑母。成為少女時 ,她又受到一個愛吹毛求疵的年輕男人朱裡安的影響。他對她講刺耳的實話,羞辱她, 並想改造她。後來她嫁給了一個品行不端的富有公爵,生活很不幸福。只是在作為寡婦 接受了她的良師的熱烈愛情時,她才終於獲得了快樂和智慧。在路易莎·M·奧爾科特 的《賢妻》中,任性的喬在她未來的丈夫嚴厲指責她的一些毛病時,開始和他相愛。儘 管美國女人的自尊心很強,好萊塢影片還是一再表現這些難以馴服的年輕姑娘被丈夫或 情人的適度粗暴所治服:打一兩個耳光,或者,最好是痛揍一頓,似乎是勾引的可靠方 式。 然而實際上,從理想之愛到性愛的轉變,不全是這麼簡單的。許多女人多少都能坦 率地承認,她們之所以謹慎地避免與所鍾愛的對象有任何親近,是因為擔心受騙。如果 這位英雄、巨人、半人半神,對他所激起的愛作出反應,把它變成一種現實體驗,少女 就會感到震駭,她的偶像就會淪為她所嫌棄的男性。有些風騷的少女「拚命」想吸引她 們認為是「有趣的」或「迷人的」男人,然而如果他反過來對她們表現出過於濃厚的興 趣,她們又會自相矛盾地心煩意亂。他之所以對她們有吸引力,是因為他彷彿是可望而 不可及的:作為情人,他未免顯得太平庸了——「他不過是個男人,和別的男人沒有什 麼兩樣。」女孩子責備他使她失去尊嚴,以此為借口迴避會給她敏感的處女性造成威脅 的肉體接觸。即使她委身於她的「意中人」,她在他的懷抱裡也仍是冷淡的,而且,如 斯特克爾所說的那樣,「在這種事發生之後,一個思想清高的女孩子有時會自殺,或者 ,由於意中人原來是個『野獸』,她想像中的整個愛情大廈會頓時倒塌。」 這種對不可能實現的理想的喜好,往往使少女與對她的一個朋友感興趣的男人相愛 ,而且這往往是一個已婚男人。她很容易被唐璜式人物迷住;她夢想征服並控制這個任 何女人都不曾長期留住的勾引者。她懷著改造他的願望,不過她也清楚她不會成功,而 這就是她所以選擇的一個原因。有些少女永遠不能體驗到真正的完整愛情,她們一生都 在追求不可能實現的理想。 在女孩子的自戀與她的性慾注定她要有的那種體驗之間,顯然存在著一種衝突。 女人不會接受她的次要者地位,除非她在這種放棄行為中可以重新變成主要者。可 不是嗎,她在變成客體的過程中,成了孤芳自賞的偶像,但對讓她仍成為次要者的無情 邏輯,她則予以唾棄。 她想做迷人的寶貝,而不是做被人獲取的物品。她喜歡像神奇的物神似的,充滿著 魔力,而不喜歡把自己看做供人觀賞、觸摸和損傷的肉體:不錯,男人的確喜歡讓女人 成為獵物,但他卻在逃避吃人女魔得墨忒耳。 她對能引起男性的興趣、激起愛慕感到驕傲,但對反過來被捕獲卻感到厭惡。 隨著青春期的來臨,她開始懂得羞恥。而這羞恥將會長久存在,與她的風騷和虛榮 融為一體。男人們的注視,對她既是奉承又是傷害。她只想讓人家看她展示出來的部位 ,可人們的目光總是太銳利了。於是,男人們發現這種前後矛盾是無所適從的:她袒胸 露肩,裸露雙腿,可人們一旦去注視它們,她便會臉紅,惱怒。她喜歡刺激男性,但如 果看到她已經引起他的慾望,她又會感到厭惡,退避三舍。男性的慾望是恭維,同樣也 是冒犯。就她認為自己應當對她的魅力負責,或應當自動地運用這一魅力而言,她對自 己的成功感到很高興;但就她的面容、體態和肉體是她必須忍受的事實而言,她又不想 讓這個貪婪而無關的陌生人看到它們。 這就是這基本羞怯的深層含義,它令人困窘地妨礙了最大膽的賣弄風情。一個小女 孩可以驚人地大膽,因為她沒有意識到採取主動會暴露她的被動性:一旦看到了這一點 ,她就會感到驚恐和煩惱。沒有什麼比看一眼的含義更曖昧的了。它在遠處存在,在那 種距離它似乎意味著尊重,然而它卻不知不覺地佔有了所看到的形象。 未成年女人在這些陷阱裡掙扎著。 她開始放縱,但又立刻對自己升騰的慾望嚴加控制和壓抑。在她仍在騷動的身體裡 ,她時而感到撫摸是一種美妙的快感,時而又感到它是一種令人厭惡的搔癢。 接吻最初使她激動,後來突然讓她放聲大笑。每次屈從之後緊接著就是反抗。她讓 自已被吻,但又擦拭嘴唇藉以賣弄。她笑容可掬,一往情深,後來又突然熱嘲冷諷,充 滿敵意。她許諾,卻又故意忘記。 在如此表現出孩子氣的乖僻性情時,這個「不成熟的果子」在防範著男人。少女常 被描繪成這種半野蠻半馴化的造物。比如,柯萊特在《學校裡的克洛迪娜》和《麥苗青 青》中,就是以迷人的萬卡的形式這樣描寫她的。她對自己所面對和君臨的世界懷有濃 厚的興趣,但她也對男人感到好奇,對他懷有一種肉體上的和浪漫的慾望。萬卡身上被 荊棘劃破過,她捉喇蛄和爬樹,可當她的夥伴菲勒摸她的手時,她還是在發抖。她懂得 了使身體變成肉體、使女人第一次展示為女人的興奮。她覺醒了,開始希望自己是美麗 的:她時時梳理頭髮,使用化妝品,穿薄薄的蟬翼紗; 她以賣弄風情和誘惑別人為自娛。但她有時似乎希望為自己而不是為他人存在,於 是她穿起又舊又難看的衣服,或穿不合身的褲子。她扮演的一個重要角色不准她賣弄風 情,認為這是對原則的放棄。所以她故意用墨水塗抹手指,不梳頭髮,一副邋遢相。這 種反抗行為使她變得笨拙,她感到了這一點,於是很煩惱。她被激怒了,臉紅了,使自 己加倍地笨拙,而且對這種想誘惑人且已流產的企圖感到戰慄。在這個階段,少女希望 自己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她不承認自己正在變成成人。她一會兒責備自己的幼稚,一 會兒又責備自己的女性服從。她處在一種不斷否定的狀態中。 這就是少女的特性,也是我們認識她大多數行為的關鍵。她不接受自然與社會為她 指定的命運,然而也沒有完全拒絕它。她自身中的矛盾太多了,以至不能同世界作戰。 她只準備逃離現實,或者同它做象徵性的鬥爭。她的每一種慾望,都引起了相應的焦慮 :她渴望擁有自己的未來,然而又害怕與過去決裂;她希望「有」一個男人,卻又不希 望自己成為他的獵物。而在每一種恐懼的背後都潛伏著慾望,蹂躪使她懼怕,但她又渴 望被動。她就這樣注定是不真誠的,而且滿口遁辭。她注定要受種種表現焦慮和慾望的 矛盾的消極觀念之困擾。 輕蔑的笑聲是用於青春期鬥爭的最常見的戰鬥方式之一。女學生和年輕女工在彼此 講充滿柔情的或粗俗的故事,或談到她們的調情時,會「哄堂」大笑。她們從男人身邊 走過或看到情人擁抱時,也會咯咯地傻笑。我聽說,女學生們穿過盧森堡公園的「情人 巷」是專門為了發笑;另有些女學生們經常到土耳其浴室,是為了取笑大腹便便、懸著 兩個大乳房的胖女人。戲弄女性的身體,挖苦男人和譏笑愛情,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否認 自己和性交有關係的一種方式。在這些笑聲當中,除了有對成人的挑釁,還有對自己的 窘迫和壓抑的克服方法。玩弄字眼和聯想是為了消滅危險的魔力:我曾看到小學生們在 拉丁文課文發現femur[大腿〕這個詞時,便「哄堂」 大笑起來。 如果少女任憑自已被亂摸或被吻,她就會更加理直氣壯地當著性夥伴的面,或和同 伴們一起,用笑聲進行報復。我記得有兩個年輕姑娘,一天晚上在火車車廂裡被一個正 在旅行的推銷員依次「摸來摸去」,他顯然會為他的幸運感到高興。她們間或歇斯底里 地大笑起來,在一種性衝動和羞恥的混合感覺中,恢復了尚未成熟的青春期的典型行為 。 在這個年齡,少女們不但利用放蕩的笑聲,而且也利用強硬的言辭:有些少女用詞 之粗野,足以使她們的兄弟感到臉紅。這種言辭無疑不那麼令她們感到震駭,因為在她 們的一知半解中,她們所使用的表達方式並沒有在她們的腦海中引起很準確的聯想。況 且,她們的意圖也不是引起這些聯想,而是在阻止它們,或至少是在減弱它們。女學生 們相互講粗俗故事,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滿足她們的性感受,而是為了抵制性衝動 :她們希望看到性行為的可笑方面,將其看做機械的或類似外科手術的操作。然而和笑 聲一樣,使用淫穢語言不僅僅是戰鬥方式,而且也是對成人的一種挑釁,一種褻瀆,一 種故作反常的行為形式。在蔑視自然與社會時,少女用種種奇怪的方式進行挑戰和抵抗 。人們常會注意到古怪的飲食習慣:她吃鉛筆芯、封緘紙、木屑和活蝦;她吞服成打的 阿斯匹林片;她甚至吃蒼蠅和蜘蛛。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她並不傻,但用咖啡和白葡 萄酒調成一種可怕的混合液,強迫自己喝下去。 她還吃泡在醋裡的糖塊。我還看見另一個女孩子,發現她那份色拉裡有一條小白蟲 ,卻毫不猶豫地把它吞了下去。所有的兒童,都堅持用眼和手,並且更直接地,用口和 胃去檢驗世界。 然而在未成熟的青春期,女孩子更喜歡在令她難以理解的和令她反感的領域裡探索 。「令她厭惡的」東西,常常在吸引著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儘管美麗、嬌氣、打扮得 整整齊齊,但只要覺得自己像個勝東西似的,就的確會被各種「髒」東西所深深迷住: 她擺弄昆蟲,盯住有月經污跡的衣物,吸自己傷口上的血。玩髒東西,顯然是抵制厭惡 (這在青春期一開始就是十分重要的情感)的一種方式:如我們所看到的,小女孩對她 的過於亢奮的身體,對她的經血,對成年人的性交,對她注定要歸屬的男性,都感到厭 惡;她在抵制這一情感時,對她所反感的東西恰恰是欣賞、親近。她彷彿是在說:「既 然我每個月都要流血,我乾脆就用吸自己傷口的血來證明我並不害怕我的血。既緘我將 來必須忍受令人作嘔的體驗,我現在也就可以吞下一條小白蟲。」 這種態度在這個年齡所常見的自殘中表現得更加明顯。少女可能會用剃刀劃破大腿 ,用香煙燒傷自己,剝自己的皮。為了逃避一次必須參加的無聊舞會,我年輕時的一位 朋友用斧子砍傷了自己的腳,傷勢很重,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六個星期。這些虐待一被虐 狂的舉動,既是對性體驗的期待,也是對它的抗議。經過這些考驗,一個人就可以堅強 地面對一切可能的磨難,減輕它們所引起的痛楚,這包括新婚之夜的磨難。當少女把蝸 牛放在胸脯上或吞服一瓶阿斯匹林片或傷殘自己時,她這是在向未來情人挑戰——「你 對我的懲罰,決不會比我對自己的懲罰更可恨。」這就是她開始進行性冒險時作出的驕 傲而陰鬱的姿態。 雖然女孩子命定要做男人的被動獵物,可她仍在堅持自己的自由權利,甚至經歷痛 苦和厭惡也在所不惜。她砍傷或燒傷自己時,是在抗議對她處女貞操的刺破:她用宣告 無效來進行抗議。由於她的行為給自己帶來了痛苦,她是一個被虐狂,然而她首先是一 個虐待狂:作為獨立的主體,她鞭笞、蔑視與折磨這依附的肉體,這個被她憎恨的順從 所懲罰的肉體——可是,她又不希望自己和它分開。因為不論怎樣,她都不願意完全放 棄地的命運。她的虐待一被虐狂的失常涉及到一種基本的不真誠:如果她任憑自己去失 常,就會意味著她通過放棄接受了等待著她的女人命運;而如果當初她沒有承認自己是 肉體,就不會那麼仇恨地摧殘自己的肉體。 甚至她的暴力引發也源於聽從的深處。一個男孩子在反抗父親、反抗世界時,他的 暴力是有效的。他和同伴尋釁鬧事、打架鬥毆,是在用拳頭證實他的主體地位:他把自 己強加於世界,他超越世界。然而這不是說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也可以這樣地去證實、 這樣地去強加。 這就是她心裡充滿怨恨的原因:她既不可以希望改造世界,也不可以希望超越世界 ;她知道,或者至少是相信,她是受束縛的——也許她甚至可能希望如此;她只能破壞 。在她的憤怒中存在著絕望。她氣急敗壞,摔杯子,砸玻璃,扔花瓶——這不一定是為 了征服命運,而只是為了象徵性地進行抗議。女孩子由於現在的無能而反抗未來的奴役 。她的徒勞的發作,遠沒有使她所受到的束縛放鬆,往往只能使這種束縛變得更緊。 她針對自己或針對周圍世界的暴力行動,始終具有消極性質:它們比較壯觀,卻沒 有實效。好鬥的男孩子,把他受到的微小傷害當成他積極活動的不足掛齒的後果,因此 ,他對此既不追求也不迴避(除非自卑情結使他處於女孩子那種處境)。 女孩子則時時注意自己所受到的折磨;她在心中細細品嚐著暴力和反抗的滋味,對 結果沒有任何興趣。她的反常,來源於她仍被束縛在童年世界,因而她不可能或不願意 完全從那裡逃脫這個事實。她想在牢籠裡掙扎,而不是想離開它。她的思想框架是消極 的、反射的、象徵的。 有時這種反常也可能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不少的年輕處女都有盜竊廊。盜竊瘤 是一種性質十分含糊的「性的昇華」。破壞法律和違反禁忌的意願,被禁和冒險活動所 引起的高度興奮——這種挑戰在女竊賊那裡無疑是主要因素,但它有雙重性。獲取無權 獲取的東西,是為了傲慢地證實她的獨立性,是為了在被輸的東西和譴責這個竊賊的社 會面前扮演主體角色,是為了否定法律和秩序。然而這種挑戰也有被虐狂的一面。這個 竊賊被她所冒的風險,被如果她被捕那張著大口等待吞沒她的深淵所深深吸引。被捕的 危險給竊賊行為帶來了一種能激起性慾的魔力;在指責的目光下,在捉拿的手掌中,在 這一切所引起的恥辱中,她將會完全徹底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客體。 獲取而未被捉拿,唯恐變成獵物而深陷痛苦,這是青春期女性性慾追求的危險目標 。少女們的所有反常而有罪的行為模式,都有這同一種含義。有些少女專門寫匿名信, 有些則以戲弄夥伴為樂:一個14歲的女孩騙全村的人相信,有一所房子在鬧鬼。她們還 喜歡在暗地裡行使自己的權力、表示自己的不順從、向社會進行挑釁——喜歡冒被發現 的危險!這最後一項在她們的樂趣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以至她們屢屢暴露自己, 有時甚至譴責自己未曾犯下的錯誤和罪過。我們可以毫不驚訝地發現,拒絕變成客體導 致了使自己變成客體:這一作用機制對所有被消極魔念困擾的人都是適用的。僅僅由於 一種反應,歇斯底里的麻痺症患者就會對麻痺症感到恐懼、渴望並引起了它:這和發生 在精神性痙攣患者那裡的情形一樣,只有不去想它,治療才會奏效。 深度的不真誠使正常少女與這些神經症類型相聯繫。狂躁症、痙攣、陰謀解以及行 為反常——我們發現,她的許多神經病症狀是由於我謹慎指出的慾望與恐懼的矛盾引起 的。例如,她離家出走十分常見。她出走可能是漫無目的的,到離家很遠的地方逛上兩 三天,自己又回來了。毫無疑問,這不是真正的出走,不是真的要和她的家庭斷絕關係 。這只是一出逃走的喜劇,如果有人想當真帶她離開,女孩子的心緒則往往會十分煩亂 :她想離開,又不想離開。 出走有時與賣淫幻想相聯繫。她幻想自己是一個妓女,她扮演這個角色時多少有些 膽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倚窗憑欄,向路人暗送秋波。有時,她離家出走時把這出喜 劇演得如此逼真,以至真假難辨。這種行為往往表達了對性的慾望的厭惡,表達了一種 有罪感:「既然我有這種想法、這種慾望,我比妓女也好不到哪裡,我就是一個妓女! 」她想道。有時她竭力放縱自己:「讓我們幹到底吧,讓我們有個悲慘的結局吧!」她 這樣自言自語。她想委身於第一個到來者,以自我證明性行為是無足輕重的。 不過,這種態度也常常可能是表示對母親的敵意,不論是由於少女被嚴於律己的父 親所疏遠,還是由於懷疑母親本人水性楊花;或者這種態度也可能是表示對過於冷漠的 父親的怨恨。無論如何,這種魔念,和我提到過的常隨之而來的懷孕幻想一樣,有一種 反抗與共謀的糾纏不清的混亂。這種混亂是精神失常的標誌。 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這些行為形式中,少女不想超越自然與社會的秩序,她既不 打算擴大可能性的範圍,也不打算重新評估價值。她滿足於在其疆界與法則都維持不變 的世界範圍內,表現她的反抗。這種態度常被認為是「邪惡的」,它意味著一種根本性 的掩飾:承認善是為了蔑視它,樹立法則是為了破壞它,尊重神聖是為了能進一步褻瀆 它。少女的這種態度主要應由這一事實來解釋:在不真誠的痛苦陰影籠罩下,她對世界 和她的命運既否認又接受。 然而,她並不是只準備消極反對強加於她的處境,她也努力彌補其不足。如果說未 來使她驚慌,那麼現在則令她不滿;她對成為女人猶豫不決,對仍只是個孩子感到心煩 ;她已經把過去拋到後面,可還沒有踏上新的生活。她忙忙碌碌,但一無所為;由於一 無所為,她一無所有,一無所是。她只能用裝腔作勢和弄虛作假來填補這個「無」。人 們常指責她狡猾、不誠實,是個「說瞎話的人」。實際上,她注定是隱秘的、說謊的。 一個女人在16歲時就已在經歷痛苦的磨難:青春期、月經、性發動、初到的慾望、初次 的性興奮、恐懼與厭惡,以及曖昧的體驗。她把這一切統統隱藏在心中,並學會了小心 保守自己的秘密。單是必須收藏月經帶和隱瞞自己的身體狀況這一事實,就已在使她習 慣於支吾搪塞。凱瑟琳·安娜·波特在她寫的《老人》這個故事裡,談到1900年前後, 美國南方的少女們準備參加舞會時,為了暫不讓月經來臨,怎樣喝下令她們噁心的鹽與 檸檬製成的混合液。她們唯恐年輕的男人們會從她們的眼神,同她們手的接觸,或者可 能從某種氣味,發現她們身體的狀況,這個想法使她們心驚肉跳。當一個人感到兩腿之 間夾著帶血的月經帶的時候,或者更一般地說,當一個人意識到做一個肉體的原始不幸 時,要去扮演一個偶像,一個仙子,一個神情恍惚的的公主,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羞 怯是對承認自身肉體性的本能拒絕,它與虛偽相差無幾。 然而,懲罰青春期女孩子的最重要虛偽是,她必須裝成一個客體,一個迷人的人, 儘管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無常的、分離的人,儘管她很清楚自己的缺陷。化妝品、假髮 、緊身褡以及「使乳房豐滿的」乳罩,全都是假象。連面孔本身也是假象:一時衝動的 表情是裝出來的,被動的驚歎是模仿的。沒有什麼比突然發現十分熟悉的少女相貌呈現 出女性功能,更讓人驚訝的了。它的超越性被放到一邊,並在模仿內在性;目光不再是 銳利的,它們在沉思; 身體不再是有生氣的,它在等待;每一種姿勢,每一個微笑,都變成了慾望。 少女毫無戒備,任人擺佈,她現在只是一束等待奉送的鮮花,一個等待摘下的果實 。 男人在鼓勵這些誘惑,因為他需要被誘惑:而後他又會煩惱、責備。但是他對自然 樸實的少女又只會感到冷漠和敵意。他覺得,只有布下這些羅網的少女才是有誘惑力的 。她本人雖在等候供奉,可她也在伏臥著等候獵物。她的被動性滿足了一種進取心,她 把軟弱變成了奪取權力的工具。由於不允許她公開進攻,她只好依靠謀略和算計。表面 上自由地奉送,這對她頗為有利:她因此被指責是背信棄義的,是叛徒,這有其道理。 然而實際上,她是在被迫向男人提供關於她順從的神話,因為他堅持處在支配地位,而 她的屈從一開始就只能是反常的。況且,她的騙術並非完全出於故意算計。如我們所看 到的,她在初期先經歷了兒童的扮演階段,而後經歷了成為她自己的階段,要問她的天 性實際上如何,這在她的處境幾乎沒有意義,因為她只可以存在(be),不可以行動( act)。對她的潛能來說,她的青春期幻想,比她日常生活的有根有據的事實更真實可 信,在缺乏真實活動時,她的放縱使她有一種自大感。和兒童一樣,她用吵架、發脾氣 、騙人、造謠和幻想來使自己受到重視。她沒有真正的意志,只有多變的慾望。然而她 認為自己的前後矛盾是決定性的、絕對的;她雖然無法控制未來,卻會獲得永恆。瑪麗 ·萊內魯寫道:「我永遠想得到一切。」這一點在阿努伊的安提戈涅那裡引起了共鳴: 「我想要一切,現在就要。」這種孩子般的專橫只會在夢想自己命運的人身上發現:這 夢想跨越了時間,消除了障礙,但任何一個真正考慮設計的人,在衡量自己的具體力量 時,都會感到一種有限性。少女想得到一切,因為一切都不依靠她。所以她的表現如同 一個enfantterrible〔愛提尷尬問題的孩子〕。因而,易卜生的《建築師》中的赫爾達 盼望索爾尼斯送給她一個王國:這並不是說她要去征服它。讓他建得很高然後爬上去, 而她站在地面上,毫不理睬人的脆弱性,對她狂妄夢想的限度也毫不顧忌。 對沒有冒過任何風險的人來說,成人們似乎永遠是可鄙的、謹小慎微的。然而女孩 子,雖未經歷過現實考驗,卻能誇口自己有最驚人的美德而不擔心自相矛盾。 可是,她的無常也植根於這種缺乏控制。她夢想她是無限的,卻在供人仰慕的角色 中仍是現在的她自己,而這個角色又有賴於陌生人的意向。對她來說,在這個她等同於 自己又必須被動地接受它的存在的角色中,有一種危險。這就是她敏感和虛榮的原因。 哪怕是一點點批評,一點點嘲笑,都會使她完全成為可疑的。她不是通過自己的努力, 而是通過變幻莫測的讚許,去獲得自身價值的。這種聲望,由於不是建立在特定活動的 基礎上,於是似乎是可以量化的。商品變得太普遍時,其價值就會跌落,因而只有在別 人都不是時,少女才是珍貴的、非同尋常的、出眾的、卓越的。她的同伴是對手,也是 敵人;她極力貶低她們,否認她們和自己有關係; 她嫉妒,她懷恨。 顯然,這一切缺點都只能來自青春期女孩子的處境。在滿懷希望和雄心勃勃的這個 年齡,在生存和在世界上佔有一個位置的願望變得強烈的這個年齡,處在這樣一種處境 ,感到自已被動而依附,這是十分不幸的。在這個一心想征服的年齡,女人認識到,對 她並不存在任何征服的問題,她必須和她自己脫離關係,她的未來要依靠男人的幸福快 感。她不但在性方面,而且在社會方面已經產生了新的渴求,但它們卻一直未得到滿足 。她對行動的所有熱情,不論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都立刻被挫傷。可以理解,她是難 以恢復平衡的。她的喜怒無常的性情,她的眼淚,她的神經危機,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生 理脆弱的結果,而是精神嚴重失常的明證。 但是,少女也可能確實在接受她千方百計用不可靠方式加以擺脫的處境。就她的缺 點而言,她令人惱火,但就她的優點而言,有時她又令人驚訝。兩者同出一源。 她對世界的否定,她的不安期待,她的虛無,都可以被她用來作為達到孤獨和自由 頂點的跳板。 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少女是內向的、騷動的,是嚴重衝突的犧牲品,但這種復雜性 使她豐富,她的內心生活發展得比她的兄弟們更有深度;她更注意自己的情感,所以它 更微妙地富於變化;同男孩子們相比,她有更強的心理頓悟能力,而男孩子們只對外部 世界感興趣。 她能夠給她對世界的反抗以重視,她能夠避開過於嚴肅和循規蹈矩設下的陷阱。 夥伴們故意捏造的謊言會受到她的譏諷,被她所看穿。她每天都會感受到她地位的 曖昧性:她能超出無效的抗議,勇敢地對公認的樂觀主義、陳舊的價值。虛偽和快樂的 道德觀念提出質疑。《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瑪吉的情形就是如此,在她身上,喬治 ·艾略特體現了自己在青年時代對維多利亞英國的懷疑和勇敢的反抗。男主人公們—— 特別是瑪吉的哥哥湯姆,頑固地堅持公認的原則,把道德觀念凝固成正式慣例。但瑪吉 想讓它們有生活氣息,她推翻了它們。她超然於僵化的男性世界之外而走到了孤獨的極 限,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對於這種自由,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幾乎只能消極地運用。然而她的靜止性能夠產 生一種可貴的感受性,因而她可以做到忠實、周到、通情達理和充滿深情。羅莎蒙德· 雷曼筆下的主人公們以這種溫順的寬厚而著稱。在《請跳華爾茲》這部小說裡,我們看 到奧莉維亞雖是膽怯的、窘迫的,可是幾乎不嬌氣,她以富有感情的好奇心環顧著這個 她即將踏入的世界。 她跳舞時仔細傾聽一個又一個舞伴說的話,試圖根據他們的意願來回答他們,變成 了一個應聲蟲;她激動,她來者不拒。《含糊的回答》中的女主人公朱迪恩同樣是迷人 的。她沒有放棄童年的快活:她喜歡夜晚裸著身體到她花園旁邊的小河裡去洗澡,她熱 愛自然、書籍和生活; 她不是一個自戀者;她不騙人,也不自私,更不想通過男人提高她的自我:她的愛 是一種饋贈。她把愛情送給任何一個戰勝她的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詹妮弗還是 羅迪。她給予但不失去自己:她過著獨立的學生生活,有自己的世界和設計。然而,使 她區別於男孩子的是她的觀望態度,她的溫柔馴服。儘管如此,她還是微妙地注定要屬 於他者:在她的心目中,他者的形象是如此美好,以至於她立刻愛上了鄰居家的所有年 輕男人,愛上了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姐妹,他們的世界。詹妮弗使她著迷,不是因為她 是朋友,而是因為她具有他性。而她之所以使羅迪及其表兄弟們人迷,是因為她願意為 他們塑造自己,根據他們的願望塑造自己;她是忍耐、寬厚、接受和默從的化身。 瑪格麗特·肯尼迪的《永恆的寧芙》中的泰莎則完全不同,她自然而又溫柔忠誠, 但對她所愛的人表示喜歡時也很迷人。她拒絕作出任何退讓:女性的華麗服飾、化妝品 、假象、虛偽、故作優雅、謹慎和順從,全都讓她感到厭惡。她渴望被愛,但不想隱藏 在假象後面。 她順從路易斯的一時興頭,但從不奴顏婢膝。她體諒他,激動時和他保持一致,但 如果他們吵嘴,撫摸就不會把她征服。虛榮孤傲的弗洛倫斯可以被親吻征服,但泰莎卻 創造了奇跡,可以在愛情中保持自由,這使得她對愛既不懷有敵意也不驕傲。 她的天生質樸有著矯揉造作的全部吸引力;在取悅於人時,她從不傷害和貶低自己 ,從不處在客體地位。她的周圍全是一心一意搞音樂創作的藝術家,她的心裡沒有感到 這貪婪惡魔的存在。她全心全意地去愛,去理解和幫助他們。她以深情而自然的寬厚, 毫不費力地做到了這一點,因此,即使她在忘我地幫助他人,也仍然是完全獨立的。由 於這純粹的真實性,她免除了通常的青春期衝突。 她能夠承受世界的嚴酷,而在自身中不分離。她既有無憂無慮孩子般的和諧,又有 明智女人的和諧。敏感寬厚的少女是善於接受的、熱情的,所以很容易成為可以勝任偉 大愛情的女人。 在找不到愛情時,她可以發現詩一般的境界。由於不能行動,她觀察,她感受,她 記錄。 一種顏色,一次微笑,會在她心裡深深地引起共鳴。她的命運存在於她之外,分散 在已建成的城市中,分散在已打上生活烙印的男人的面容上。她熱情地品味,然而用的 是比年輕男人更超然、更自由的方式。雖然不能和人類世界融為一體,幾乎不能在那裡 適應,但她可以和兒童一樣客觀地觀察它。她不只對把握事物感興趣,還探求它們的含 意。她捕捉它們特有的輪廓,它們出人意料的變化。她很少感受到大膽的創造力,通常 缺乏自我表現的技巧。但在她的談話中,在她的書信、文學隨筆和素描中,她表現出一 種獨到的敏感。少女熱情投身於行動,因為她還沒有被剝奪超越性。她一事無成、一無 所是這個事實,只會使她的衝動更加強烈。她是空虛的和無限的,所以她想從自己的虛 無深處獲得一切(All)。這就是她把一種特殊的愛獻給大自然的原因:她比青春期男 孩子更加崇拜它。大自然是未被征服的、無人性的,極其明顯地包容了存在的整體性。 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尚未學會利用世界的任何一部分:因而這完全是她的王國。在佔有 它時,她也驕傲地佔有了她自己。柯萊特常常描繪這種少女的狂歡,例如在《西多》中 :我愛黎明,想提著空籃子順著沙灘向那條河走去,那裡長著草莓和紅醋栗。3點半時 ,一切都是深藍色的,潮濕而又朦朧,我可以信步走進濃霧,直到大霧埋沒了我的耳朵 和敏感的鼻孔……那時我會感到自己的價值和一種蒙受天恩的心境,感到與第一縷微風 、第一隻啼鳥和初升的朝陽融為一體……我會想回家,但只會在吃飽、走遍森林和喝兩 口不容易發現的清泉流出來的水之後。 瑪麗·韋伯也告訴我們,少女在自己十分熟悉的鄉間所感到的狂喜:當家裡的氣氛 變得太可怕,安伯的神經緊張到極點時,她就要悄悄地溜出家門,走到北面的森林去… …在她看來,多默是根據法律生活的,而森林卻在根據衝動生活。她逐漸意識到自然美 ,進而認識到她所特有的美。她開始覺察出兩者的相似之處。對她來說,大自然不是美 的事物的集合,而是一種和諧,一首凝重質樸的詩……那裡表現出來的美,那裡發出來 的光,不是來自花朵或星辰。一種震顫,神秘而又令人激動,彷彿和那光一起穿過…… 颯颯作響的森林……所以,她踏上這綠色的世界,是為了舉行重要的宗教儀式。6月初 的一個寧靜的早晨……她終於來到了北面的森林,立刻被美緊緊抱住。在和自然交談時 ,對她來說實際上存在著某種較量,好像有一種心情在說:「我不會放你走的,除非你 為我祝福」……她靠在一棵野梨樹下,通過內心的傾聽,感覺到生命的狂濤洶湧澎湃, 這使她聯想到大海的咆嘯。這時,一陣微風吹來,搖動著開滿花的樹梢,她又喚起了那 種感覺,她像聽到那樹葉的陌生說話聲……每一片花瓣,每一片樹葉,都好像在品味著 對它由之而來的深處的回憶。每一朵弓身彎曲的花,都彷彿充滿了對它脆弱而又過於莊 嚴的回音……一縷縷芬芳從山頂吹來,飄散在樹枝中間。那有形的、並且懂得死亡也是 有形的樹枝,在那無形的、永恆的芬芳掠過時。瑟瑟發抖……由於它,這個地方不只是 樹的雲集,而且和星空一樣浩瀚……因為它佔有自己,永遠處在受壓抑的、永恆不變的 生命力之中。正是這,吸引了安伯,使她懷著極大的好奇G,走進大自然的這塊神秘的 地方。正是這,使她現在突然感到一種狂喜……這就是吸引安伯屏住呼吸走進大自然這 塊充滿靈氣的地方,並使她久久地停留在稀有的狂喜之中的原因。 許多不同的女人,如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娜·德·諾阿耶,在她們青年時代都經歷 過這種激情——並保留了終生。 上面的幾段引文表明,青春期女孩子在田野和森林找到何等美妙的避難所,在家裡 ,母親、法律、習俗與慣例都處於支配地位,而她很想逃避她過去的這些方面,很想成 為主權的主體。然而,作為社會的一員,她又只有變成了一個女人,才能踏入成人的生 活。她用退讓為自身的解放付出了代價。但是在植物和動物當中,她卻是一個人,既擺 脫了家庭的束縛,也擺脫了男性的束縛——成為主體,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她在森林這 塊神秘的地方,發現了她孤獨靈魂的反映,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發現了她超越的具體形 象。她本身就是這廣闊無垠的疆域,這高人云端的絕頂。她能夠沿著這些通向未知未來 的道路走下去,她會這樣走下去的。當坐在山頂時,她是世界所有財富的主人,而這財 富就鋪在她的腳下,供她獲取。在湍急的水流中,在粼粼的波光中,她有一種對尚未經 歷過的快活、眼淚和狂喜的預感。池塘中的漣漪,斑駁的陽光,使她對內心冒險隱隱懷 有希望。 芬芳和色彩講著神秘的語言,但有一個詞發得特別響亮:這就是生命。生存不只是 城市案卷裡記載的抽像命運,而且是富有肉感的未來。擁有身體不再是令人羞愧的污點 ;在女孩子於母親面前予以否認的慾望裡,她可以認出那在樹木中升騰著的生命;她不 再是不幸的,她自豪地宣佈自己和樹葉、花朵有血緣關係;她操碎花冠,知道有一天一 個活獵物會塞滿她的手。乙。肉體不再是一種玷污:它意味著快樂和美。在與大地和天 空的統一中,少女是那飄逸的芬芳,是那給萬物以活力,激蕩萬物感情的一縷生機;她 也是植物的每一枝丫枝;她是植根於土壤和無限意識的機體,她是精神又是生命;她的 存在和大地一樣是專橫的、勝利的。 她有時還在超自然地追求一種更遙遠、更燦爛輝煌的現實,容易沉湎於神秘的狂喜 中。 在信仰時代,許多年輕女人指望上帝能填補她們內心的空虛。錫耶那的卡特琳和阿 維拉的泰麗莎,她們顯然是在早年生活供奉聖職的;冉·達克也是一位少女。 在別的時代,最高的目標是人性,於是神秘的衝動流入了明確的社會設計。然而也 正是早年對絕對的渴望,在諸如羅蘭夫人和羅莎·盧森堡的女人心中,點燃了使她們生 命倍生光輝的火焰。在屈從和幻滅時,少女有時也能從對抗的深處鼓起最大的勇氣。她 可能進入詩一般的境界,也可能表現出英雄主義。要對抗她不可能與社會融為一體這個 事實,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她必須開闊自己的眼界。 有些女人的豐富而有力的天性,在環境有利時,曾使她們在成年期能夠繼續進行青 春期的熱情設計。然而,這些是例外。喬治·艾略特和瑪格麗特·肯尼迪讓她們的女主 人公,瑪吉和泰莎,在年輕時死去,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勃朗特姊妹經歷了苛刻的命 運。少女是動人的,因為她對世界的抵抗是孤弱的。但是世界太強大了,如果她堅持對 抗,就會被摧毀。 貝勒·德·朱倫的譏諷能力和獨具的智慧使歐洲傾倒。然而她卻嚇跑了所有的求婚 者:她對作出任何讓步的拒絕,使她受到長年過著淒涼的獨身生活的懲罰,以至她宣稱 「viergeetmartyre」〔處女和殉道者〕這個詞語完全是多餘的。這種固執並不常見。 大多數少女認為這種鬥爭常常太不公正,於是終於屈服。狄德羅在給索菲·沃蘭的信中 寫道:「你們全都會在15歲死去。」如果這種鬥爭,像常發生的那樣,只是一種象徵性 的反抗,那麼失敗是無疑的。少女在夢想中要求許多,充滿希望,然而卻是被動的,所 以只能贏得成人們的憐憫一笑。他們預料她會變得順從。果然我們在兩年後發現,那個 曾經是古怪的、難以約束的孩子,現在平靜了下來,完全準備接受女人的命運。柯萊特 為萬卡預示了這種命運,莫裡亞克早期小說裡的女主人公們的情況也是如此。青春期危 機,是一種可與拉加博士所謂哀悼的「陣痛」相比的「陣痛」。少女緩緩地埋葬了她的 童年,埋葬了她以前所是的那個獨立而專橫的人,順從地踏上了成人的生活。 我們當然不可能只根據年齡來明確分類。有些女人一生都處在幼年狀態;我描述的 那種行為,有時會延續到一個很高的年齡。儘管如此,一般來說,在15歲這樣尚未成熟 的少女同「大姑娘」之間,仍有著重要差別。後者在準備接受現實,她的活動幾乎不再 處於想像階段,自身的分裂也不像以前那麼嚴重。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在大約18歲時寫 道:「小時候,我的年齡越大,越是變得漫不經心。現在很少有什麼事會打擾我,而以 前什麼事都在打擾我。」 伊雷娜·雷維利奧特這樣說道:一個人要讓男人們接受,就必須像他們那樣去思考 和行動,否則他們就會把你當成怪物,而孤獨會成為你的命運。至於我,我現在飽嘗了 孤獨之苦,不僅需要我周圍有一群人,而且需要他們和我在一起……我現在要生活,不 想再那樣默默地、呆頭呆腦地存在、等待、夢想和自言自語了。 她繼續說:由於被恭維、被追求,以及遇到的諸如此類的事,我變得異常野心勃勃 。這不是15歲少女所感到的那種顫抖而驚奇的快樂,而是在報復生活、往上爬時所感到 的冷酷而通人的狂怒。我賣弄風情,拿愛情逢場作戲……我增加了知識,學會了 sang-froid〔沉著冷靜〕,習慣於洞察秋毫。我失去了一顆溫暖的心。 像是一次脫胎換個……兩個月我就把童年拋在了後面。 下面一個19歲女孩子的這些自白如出一轍:啊,從前,在彷彿和現時代格格不入的 思想同這一時代的要求之間,有著一種怎樣的衝突啊!現在我好像感到了某種平靜。我 產生的每一種新的狂妄想法,沒有引起痛苦的騷動,沒有引起無休止的破壞和重建,而 是奇妙地適應了我腦子裡已經有的想法……現在,我在不知不覺地從抽像觀念向實際生 活運動,其間沒有斷裂。 少女終於接受了她的女性氣質,除非她長得特別難看。而且,在完全安心地去生活 以前,她往往幸運地沒有付出代價就享受到生活所提供的快樂和勝利喜悅。她還沒有受 任何義務的束縛,無須負什麼責任,她自由自在,然而並不認為現在是空虛的或欺騙的 ,因為它只不過是一個階段。盛裝打扮和賣弄風情似乎仍然只是一場遊戲,她對未來的 夢想掩飾了未來的無用。弗吉尼亞·沃爾芙在《海浪》中,就是這樣記錄了年輕嬌氣的 吉尼,在大學一次談話中表達的這種想法:我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發光。我穿著長街絲襪 ,雙腿相互平滑地摩擦著。寶石項鏈垂在我的預前,使我略感寒意……我盛裝艷服,一 切就緒……我的頭髮吹成一種波浪形,我的嘴唇鮮紅。我現在就準備上樓加入男男女女 ——我的同輩們的行列。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任憑他們注視,如同他們任憑我注視那樣……在這芬芳中,在 這光彩中,我開始舒展了,就像一棵俄曲葉子的小草在舒展那樣……我心裡湧出數不盡 的怪念頭。我時而調皮,時而快活,時而倦怠,時而憂鬱。我有根,卻在流動。 所有金光閃閃的人們都在那樣地流動,我對這樣一個人說:「來吧……」他靠得比 較近,他朝我走來。這是我這一生所經歷的最令人激動的時刻。我的心在劇烈跳動,翻 騰不息……我們坐在一起,我穿著緞子衣服,他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這不是很愉快嗎 ?我的同輩們現在可能在看著我。而我,也在死死盯著你們,男男女女們。 我是你們中的一員。這是我的世界……門開了,它繼續開著。於是我想,下次門開 時,我的整個生活都會發生變低……門開了。哦,來吧,我對渾身閃著金光的這樣一個 人說。「來吧,」於是,他朝我走來。 但是,當女孩子成熟時,母親的權威使她感到更沉重的壓抑。如果她在家裡做家務 ,她會討厭只做幫手,因為她很想把自己的成果獻給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孩子。她常 覺得在同母親進行不愉快的競爭,要是有了新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她尤其感到煩惱 。她認為,母親已經有過自己的黃金時代,現在該輪到她去生孩子、去管家了。如果她 在外面工作,她會討厭回家後仍被只當成家庭的一員,而不是被當成一個獨立的人。 她不像以前那麼浪漫了,開始更多地考慮婚姻而不是愛情。她不再用動人的光環為 她未來的丈夫增輝:她需要的是在世界上有真正的地位,需要的是踏上她的女人生活。 在剛才提到的那本書中,弗吉尼亞·沃爾芙是這樣描寫一個富有的農村少女的癡想的: 快到炎熱的中午,當蜜蜂圍著蜀葵嗡嗡叫的時候,我的情人就要回來了。他將站在雪松 樹下。我每問必答。我會把想好的話告訴他。我將會有孩子,有系圍裙的女僕和拿草耙 的男工。還會有一個廚房,小羊恙生病時,他們把它送到那兒的窩裡去暖和,那裡還有 掛著的火腿和亮閃閃的洋蔥。我會像母親那樣,繫著藍色的圍裙,不聲不響地把食櫥鎖 上。 在瑪麗·韋伯的《可愛的貝恩》中,可憐的普魯也有類似的夢想; 永不結婚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所有的女孩子都會結婚的……要是女孩子們結婚,她 們會有一間小屋,也許還會有一盞在她們大夫回家時才點亮的燈,或者只是蠟燭也無所 謂,因為反正她們可以把它放在窗台上,而他會想:「我的妻子在呢,她把蠟燭點亮了 !」 後來有一天,貝吉勒夫人用燈芯草為她們做了一個小床,再有一天,裡面躺了個, 小娃娃,好莊嚴,好肅穆,洗禮儀式的邀請信發出去了,鄰居們都來了,像蜜蜂圍著蜂 后似的圍著孩子的母親。當事情不順利時,我常會對自己說:「沒關係,普魯·薩恩! 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自己小窩裡的女王的。」 對於大多數成熟的女孩子來說,不論她們在辛勤勞動還是在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 不論被禁閉在家還是有某種自由,找丈夫——或至少有個固定的情人,是一件越來越緊 迫的事。 這種關切常常破壞女性問的友誼。「最要好的朋友」失去了昔日的光榮地位。 少女把她的夥伴們看成對手,而不是盟友。我認識一個這樣的少女,她聰明,有天 賦,在詩和散文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神情恍惚的公主」;她真誠地宣稱,她對童年夥 伴不再有任何感情:如果她們又笨又醜,她會討厭;如果很迷人,她會害怕。 對男人的急切渴望,往往會涉及陰謀詭計和蒙受恥辱,使少女變得心胸狹窄、自私 和無情。如果迷人王子姍姍來遲,那麼則會加劇她的厭倦和酸楚的心情。 少女的性格行為是她處境的產物:如果處境改變,青春期女孩子的面貌也會隨之改 變。 今天,她自己掌握著自己的未來,而不是委託給男人,這正在逐漸變得可能。 如果她專心於學習、運動、職業訓練,或某種社會政治活動,就不會整天想著男人 ,對自己的感情或對性衝突的關注,也會小得多。然而,在把自我實現為一個獨立的個 人方面,她仍會面臨比年輕男人更多的困難。如我指明的,家庭和社會習俗都不會贊成 她在這方面作出努力。 而且,她即使選擇了獨立,也仍會在自己的生活中給男人和愛情騰出一塊地方。 她很可能是在擔心,如果完全獻身於某項事業,她會錯過自己的女人命運。這種感 覺往往不會被承認,但它確實存在。它削減了已明確樹立的目標,對它加以限制。 在任何情況下,職業女性都希望能把職業成功和純屬女性的成就協調起來。這不僅 意味著她必須花許多時間打扮自己,更嚴重的是,它還意味著她的主要興趣是不一致的 。男學者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的同時,還以思想的自由馳聘為快,因此產生最佳的靈感。 然而女人的遐想方向卻完全不同:她要考慮個人的容貌,考慮男人和愛情; 她將只給學習和職業留下最低限度的時間和精力,於是在這些領域裡,任何事情都 是不必要的,多餘的。這並不是一個智能弱、思想無法集中的問題,而寧可說是兩種不 一致的興趣很難協調的問題。這樣便形成了惡性循環,人們常驚訝地發現,女人一旦找 到了丈夫,便能多麼輕易地放棄音樂、學習和她的職業。在她的計劃中,她明顯涉及到 自己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以至實現計劃也不會給她帶來多少利益。 一切都在聯合起來抑制她的個人野心,巨大的社會壓力仍在強迫她通過婚姻謀求社 會地位和合法庇護。當然,她也不想靠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她在世界的地位,或者即使 想,也是膽怯的。只要社會上還沒有完全實現經濟平等,只要社會習俗還在批准女人以 妻子或主婦身份從某些男人的特權那裡獲益,那麼,她不勞而獲的夢想就會存在下去, 就會阻礙她取得自己的成就。 但是,不論少女以何種方式進入成年期,她的見習階段都還沒有結束。無論是緩慢 的漸進,還是突變,她都必須經歷性發動階段。有些少女在迴避這個問題。如果她們童 年時經歷過不愉快的性事件,如果錯誤的教育逐漸加深了她們對性行為的恐懼,她們就 可能把童年對男性的厭惡保留下來。有時,環境也可能違背某些女人的意願,迫使她們 延長處女生活。但通常,少女或遲或早都會實現自己的性命運。 如何應付它,顯然基本上取決於她過去的經歷。 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新的體驗,它是在無法預料的情況下出現在她面前的,而她要 獨立地對它作出反應。現在,我們必須來認識這個新階段。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性發動】 在某種意義上,女人的性發動和男人一樣也始於童年的最早期。有一個理論上和實 踐上的見習期,從口唇期、肛門期和生殖器期一直延續到成年期。然而,少女的性體驗 不僅僅是她以前性衝動活動的延伸,而且它們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不愉快的,始終帶有 一種與過去決裂的新經歷的性質。當少女實際經歷這些體驗時,她的所有問題,均以尖 銳而緊迫的形式集中表現出來。有時這種危機容易度過,但也存在這種處境只能以死或 呆癡來消除的悲劇性例子。不論哪一種情況,女人的未來都受她這一次反應方式的強烈 影響。精神病學家們一致同意,女人的第一次性體驗極端重要:它們的影響將貫穿於她 以後的一生。 我們所考察的這種處境,在男女那裡有極大的差別,不論是在生理方面,還是在社 會或心理方面。對於男人,從童年性狀態到成熟期的轉變比較簡單:性快感是客體化的 ,慾望是指向另一個人,而不是在自我的範圍內實現。勃起是這一要求的表現。男人用 陰莖、手和嘴,用整個身體去接觸性夥伴,但他本人仍處於這一活動的中心。一般來說 ,他是主體,是與他觀察的客體、他操縱的工具相對立的。他把自己投射到另一個人身 上,又不喪失自己的獨立性。女性的肉體對於他是獵物,他通過它去接近所渴望的特質 ,就如他使用任何東西時那樣。 他當然未能真正把它們據為已有,但至少是擁抱了它們。撫摸和接吻意味著局部抑 制,但這抑制本身也是刺激和快感。愛情行為完成於性高潮,完成於其自然結果。性交 有明確的生理結局與目的。男性通過射精排出某種令人不快的分泌物,獲得完全放鬆。 這種放鬆是性興奮所導致的結果,並確實伴有快感。當然,這種快感不是唯一的結果, 失望常常隨之而來:要求消失了,儘管他還沒有完全滿足。無論如何,確定的行為已告 完成,而男人的身體仍保持其完整性:他對於物種的服務和他個人的享樂是結合在一起 的。 女人的性衝動則要複雜得多,它反映出女性處境的複雜性。我們已經看到,雌性不 是把物種的強大動力融進它的個體生命,而是物種的犧牲品,物種的利益與雌性個體的 利益是分離的。這種矛盾在人類女性當中達到頂點。例如,它表現為這兩種器官的對立 :陰蒂和陰道。 前者在童年是女性性感受的中心。雖然某些精神病學家認為,有的女孩子的陰道是 敏感的,但對這個問題仍有爭議,而且它畢竟只有次要的重要性。陰蒂組織在成年期仍 無改變,女人將終身保留這種性衝動的獨立性。和男性性高潮一樣,陰蒂性高潮也是一 個以類似機械的方式完成的動起與消退的過程。但它與正常性交只有間接聯繫,並且對 生育不起任何作用。 女人被插入和受精的途徑是陰道,它只有通過男性的干預才能夠成為性衝動的中心 ,而這始終意味著一種侵犯。以前女人是由於被強姦或誘姦才離開童年世界,被拋入妻 子世界的。 現在仍是暴力行為把女孩子變成了女人,所以我們一直在說,「奪走」女孩子的處 女貞操,「采」她的花,或「破」她的處女膜。這種對處女貞操的破壞,不是持續演變 逐漸造成的結果,而是與過去的突然斷裂,一個新的週期的開始。此後的性快感是通過 陰道壁收縮獲得的。這種收縮會引起精確的、確定無疑的性高潮嗎? 解剖學的論據是含糊的。金西報告陳述了下列情況:「有很多解剖學和臨床的證據 表明,陰道大部分內壁沒有神經。在陰道裡做的許多手術,不需要使用麻醉劑就可以進 行。實驗證明,陰道裡只有前壁靠近陰蒂根部的地方才有神經。」不過,除了對受神經 支配的那個區域進行刺激以外,「女性還可以感覺到客體插入陰道,特別是當陰道肌肉 收緊時。但是這樣獲得的滿足,也許與肌肉緊張有關,而不是和對性神經受到的刺激有 關」。 然而,存在著陰道快感仍是無疑的。對陰道進行手淫,就成年女人而論,好像比金 西指出的更普遍。但可以肯定,陰道反應是十分複雜的,可以看做兼有生理心理的性質 ,因為它不僅涉及到整個神經系統,而且取決於個體的全部經歷和處境:它要求女人那 一方完全徹底的接受。 要形成從第一次性交開始的新的性週期,就必須在神經系統進行搭配或重新組合, 就必須提出一個以前未提出過的模式,它也應當包括陰蒂這個器官。這需要花費點時間 才能夠完成,有時它可能永遠不會順利完成。值得注意的是,女人面臨著對兩種系統的 選擇,一種使她永遠保持少女的獨立,另一種把女人委託給男人與生育。正常的性行為 實際上將女人置於依附於男人和物種的狀態。和大多數動物中的情形一樣,也是雄性在 扮演著攻擊性角色,而雌性屈從於他的擁抱。在正常情況下,她任何時候都可以被男人 佔有,而他只有在勃起時才能夠佔有她。除非發生陰道痙攣,使女人的陰道比處女膜還 要有效地封閉,女性的拒絕總是可以克服的。即使發生了陰道痙攣,男性也有辦法在任 憑他的肌肉力擺佈的身體上發洩性慾。 既然她是客體,她那方面的隋性就不會嚴重影響她的自然作用:事實證明,許多男 人不會自尋煩惱地去搞清楚,與他們同床的那些女人是在渴望性交呢,還是在僅僅不得 已而為之。奸屍甚至也是可能的。如果男性不同意,性交便不可能發生,男性的滿足是 它的自然終點。受孕可以在女人毫無快感的情況下發生。但受孕對她不是性過程的終止 ,相反,她對物種的服務此刻才剛剛開始:它是在懷孕、分娩和哺乳中,緩慢而痛苦地 完成的。 「人體結構的命運」在男人和女人那裡是大不相同的,這種差別同樣表現在他們的 道德與社會處境方面。父權文明把女人奉獻給了貞操;它多少有點公開地承認男性擁有 性的自由權利,卻把女人限制在婚姻裡面。性行為,若未經習俗、聖典認可,對於她就 是一種過失,一種墮落,一種挫折和一種弱點。她應當捍衛自己的貞操,自己的榮譽。 要是她「屈服」,要是她「墮落」,她就會遭到蔑視。而落在她的征服者頭上的指責, 卻夾雜著羨慕。從原始時代到今天,性交一直被看做是一種「服務」,為此男性通過饋 贈禮品或保障生計作為對女人的酬謝。然而,服務就是把自己賣給一個主人,在這種關 係中絕無相互性可言。婚姻的本質和妓女的存在一樣也是在證明:女人出賣自己,男人 則付給她報酬並佔有她。沒有什麼可以阻止男性扮演主人角色,佔有劣等的造物。與女 僕私通一向受到寬容,而委身於車伕或園丁的中產階級女人卻要失去等級地位。在美國 南方,社會習俗一向允許野蠻的種族主義者與黑女人同床共枕,這在內戰以前和今天都 是一個樣,他們以貴族式的傲慢運用這一種權利。但是,與黑人性交的白種女人,在黑 奴制時代就會被處死,在今天也可能會死於私刑。 為了表達他和女人性交這一事實,男人說他「佔有了」她,或說「擁有了」她。 希臘人把不曾和男人有過關係的女人稱為未被制服的處女;羅馬人稱美莎麗娜是「 未被征服的」,因為沒有一個情人能給予她足夠的快感。所以,對於情人來說,愛情行 為就是征服,就是勝利。 即使常常認為別的男人的勃起是對隨意動作的可笑模仿,每個男人也仍會略為虛榮 地看待自己的動起。男性的性詞彙取自於軍事術語:請人有軍人氣概,他的器官繃得緊 如弓,射精是「射擊」,他還談及攻擊、突襲和勝利。在他的性興奮中,有某種英雄主 義的味道。本達在《於裡埃勒的報告》裡寫道:「生殖行為在於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 佔領,因而它把征服者的觀念強加給一方,把某種被征服的觀念強加給另一方。的確, 在談及他們的愛情關係時,連最文明的人也會提到攻擊、突襲和包圍,以及提到防禦、 失敗和投降。這顯然是在根據戰爭觀念塑造愛情觀念。 這一行為涉及到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玷污,所以讓玷污者感到某種自豪,讓被玷污者 感到某種屈辱,甚至在她同意的情況下也是如此。」 這種說法引出了一種新的神話,即男人把女人給玷污了。實際上,精液和糞便是兩 回事。 人們之所以說「夜間的玷污」,是因為自然目的沒有達到。不過,人們不會因為咖 啡會弄髒淡色的衣服,就說它是會弄髒胃的髒東西。相反,有時也有人會認為女人是不 潔的,因為她「排泄出污物」,並認為是她在玷污男性。做一個這樣的玷污者,畢竟只 能表現出十分可疑的優越性。實際上,男人的特權地位,來自他生物學的攻擊性角色與 他作為領導者或主人的社會職能的統一。正是這樣一種社會職能,才可以讓生理差別徹 底表現出它們的重要性。因為男人在世界上是統治者,他認為對他所渴望的人施以暴力 是他擁有主權的標誌;一個性交能力很強的男人,被說成是強有力的,雄赳赳的——這 些形容在暗示著主動和超越。然而在女人那一方,由於只是個客體,她會被說成是興奮 的或性冷淡的,這就是說,她將永遠只能表現出被動的特質。 於是,女性性發動面臨的環境、社會風尚,與青春期男性所面臨的完全不同,而且 ,女性對性衝動的態度,在她第一次面對男性時就很複雜。處女並不像有時人們所堅持 的那樣,對她自己的性慾望一無所知,她的性感受必須由男人引發。這一傳說再一次表 現了男性有支配的天賦,並表達了他的這一願望:她決不應當有獨立性,甚至在她渴望 他時。事實是,男人的最初慾望也常是由接觸異性引起的,相反大多數少女卻在未曾接 觸到那只撫摸的手以前,就在熱切渴望著撫摸。伊莎多拉·鄧肯在《我的生平》中這樣 寫道:我的乳房在那以前幾乎不為人察覺,現在卻鬆弛地隆起,使我吃驚地覺得它們既 可愛,又使我感到窘迫。我的臀部以前和男孩子一樣,現在卻呈現出另一種波浪形,而 且我覺得有一種狂濤般的、渴求的、確定無疑的衝動在席捲著全身,以至我徹夜難眠, 翻來覆去,處在焦躁和痛苦的不安之中。 斯特克爾這樣報告一個女患者的生活史:我開始勁頭十足地去調情。我必須有一個 當時我所謂的「神經搔癢者」……我是個熱情的舞迷,跳舞時我總是閉上眼睛盡情享受 ……我在跳舞時有點裸露癖;我的肉慾彷彿戰勝了我的羞恥感……第一年我貪婪而又十 分愉快地跳著……我睡得很久,每天都手淫,經常一口氣弄上一個小時……屢屢直到汗 流如洗,累得再也無法進行下去的時候,才進入夢鄉……我的情慾似火。我會接受第一 個向我求婚的男人。我追求的不是特定的男人,而是一般的男人。 實際上,處女的慾望並不表現為一種明確的要求:處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她身上仍常有童年那種攻擊性的性衝動的痕跡。她最初的衝動是想抓握,現在她仍然想 擁抱和佔有。她希望所覬覦的獵物,具有她通過味覺、嗅覺和觸覺似乎能感覺到的有價 值的特質。因為性衝動活動不是一個孤立的領域,它延續了早年肉慾 的夢想和快活。男女兒童和青少年都喜歡柔和的、奶油色的、光滑的、圓潤的和富 有彈性的東西:喜歡在受到壓力時雖然彎曲卻不會斷裂的或變形的、看起來或模上去都 是光滑的東西。和男人一樣,女人也喜歡沙丘那柔和的溫暖——它常被比做乳房,被比 做絲綢那輕柔,鴨絨那柔軟的精緻,花果那粉霜;而少女尤其喜愛輕柔淡雅的色彩,喜 愛絹網和薄紗的朦朧。她不喜歡粗布、砂礫、假山、苦味和酸氣。她和她的兄弟一樣, 最初所撫摸和喜愛的也是母親的肉體。在她的自戀中,在她的同性戀體驗中,不論是含 糊還是明確,她都在扮演主體的角色,並想佔有一個女性的身體。在面對男性時,她感 到手上和嘴唇上都有一種想主動撫摸獵物的慾望。然而長得五大三粗、皮膚粗糙、汗毛 很重、身上氣味很濃、相貌粗俗的魯莽漢子,非但引不起她的慾望,甚至會引起她的厭 惡。 如果一個女人的抓握、佔有傾向一直特別強烈,她就會像勒內·維維安那樣向同性 戀的方向發展。或者她會只選擇她能把他當做女人的男性:拉歇爾德(Rachilde)的《 維納斯先生》中的女主人公的情形就是如此。她為自己買了一個年輕男人,享受著他的 熱情撫摸,卻不許他和自己性交。有些女人喜歡撫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甚至兒童,卻迴 避成年男人。然而我們已看到,多數女人的被動性慾,在童年以後也在發展:女人喜歡 被人擁抱和撫摸,尤其是在青春期以後,她渴望在男人的懷抱中成為肉體。主體角色通 常由男人承擔,這點她很清楚。她一再被告知,「男人不需要長得漂亮」。她不應當在 他身上尋找客體的惰性特質,而應當尋找力量和陽剛之氣。 於是,她本身發生了分裂。她渴望使她感到震顫的有力擁抱,但是粗魯和暴力也會 成為傷害她的可惡威懾。她的感受既取決於她的肉體,也取決於她的支配,而這方面的 要求與那方面的要求是部分對立的。她盡可能地摘折衷。她把自己送給具有陽剛之氣的 男人,但他也必須年輕、有滋力,能夠做一個滿意的客體。在年輕英俊的男人身上,她 可以發現她所覬覦的全部吸引力。《雅歌》裡的夫婦喜悅有一種對稱性;她從他身上發 現了他在她身上所尋求的東西:大地上的動物和植物,珍貴的寶石,溪流和星辰。然而 她缺乏獲得這些財富的手段,她的人體結構迫使她如閹人一般笨拙無力:對佔有的希望 ,因缺少一個能體現它的器官而落空。而且,男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被動的角色。 環境往往使少女屈服於其撫摸使她動情的男性,雖然她反過來注視或撫摸他時並未獲得 快感。人們所忽視的是,在她那夾有慾望的厭惡中,不但存在著對男性的攻擊性的恐懼 ,而且也存在著深深的受挫感:女人的性快感,只能在與她的自然性衝動的對立中獲得 ,而男人由觸摸和觀賞產生的快活,卻和特定的性快感有著共同的基礎。 但是,平穩的被動的性衝動之成分是含糊的。沒有什麼能比觸摸的含義更曖昧的了 。許多男人在接觸各種器具時並不感到厭惡,卻討厭接觸動物和植物。女人的肉體在接 觸絲綢或天鵝絨時,可能愉快地抖動或戰慄:我記得我年輕時有一個朋友,她一看見桃 子就起雞皮疙瘩。從不適到愉快的搔癢,從焦躁到快感,是容易轉變的。 摟抱身體的雙臂可以是避難所,是保護,但也可以是監獄,令人感到窒息。這種含 糊性之所以保持在處女身上,是因為她的目相矛盾的處境:她那將要發生變化的器官是 封閉的。她肉體的含糊而強烈的要求傳遍全身,卻唯獨沒有傳到只能發生性交的地方。 沒有一個器官可以讓處女滿足自己的主動的性衝動,而且對那個使她注定被動的器官, 她沒有使用它的任何實際體驗。 然而,那種被動性仍不完全是惰性的。對於被喚起性慾的女人來說,肯定會出現某 些主動現象:性感區的興奮、某些勃起組織的膨脹、分泌液的產生、體溫的升高、脈搏 與呼吸的加快。和男人一樣,女人的慾望和性快感也要消耗生命力。雖然女性的性飢餓 在本質上是接受性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主動的,這表現為神經與肌肉的緊張。麻木 不仁的和精神倦怠的女人總是性冷淡的。至於存在一種體質性的性冷淡,這點尚有疑問 ,在決定女人的性能力方面,心理因素肯定起著主導作用。 然而,生理缺陷和生命力減弱,也局部地通過性冷淡表現出來,這卻是不會有什麼 疑問的。 另一方面,如果生命力消耗於自願的活動,如體育,就不會轉入性的渠道:斯堪的 那維亞的女人健康強壯,然而卻是性冷淡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是那些將消沉與慾火結 合在一起的女人,如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女人。就是說,她們的旺盛生命力只能通過肉慾 來釋放。使自己成為客體,使自己是被動的,與做被動客體完全是兩碼事:一個在做愛 的女人既沒有沉睡也沒有死去。在她身上有一種時起時落的強烈衝動,而落則是讓慾望 保持其活力的間歇。但要破壞熱情與放縱之間的平衡是很容易的。男性的慾望是緊張, 它可以傳遍全身,使神經和肌肉繃得很緊,於是,機體隨意參與的姿勢和動作不僅不與 慾望相背,反而促進了它。相反,一切隨意的努力都在阻止女性肉體「被佔有」,這就 是女人本能地拒絕要她那一方付出努力並處於緊張狀態的那種性交方式的原因。性交姿 勢的過急與過多的變化,對於自覺的指導活動(不論是言語還是行動)的任何要求,都 容易破壞那種間歇。激烈熱情的壓力,可能會引起焦躁、攣縮和緊張:有些女人又抓又 咬,身體僵硬,迸發出異乎尋常的力量。然而,只有達到某種爆發狀態時,才會出現這 些現象;而這一狀態,只有排除掉任何肉體與精神的抑制,從而能將精力完全集中於性 行為時,才可以達到。這就是說,少女只忘乎所以還是不夠的。 如果她溫順、倦怠、心不在焉,就既不能滿足她的性夥伴,也不能滿足她自己。 她必須主動地參與那種她身為處女的肉體與精神都肯定不情願參與的,實際上被禁 忌、禁律、偏見和強求所包圍的冒險。 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要引發女人的性衝動是不容易的。如我們所見,童年或 青少年時發生的事件,屢屢在她身上引起有時是無法克服的強烈抵制。少女往往對這些 事件不在意,但由此產生了嚴重的衝突。她所受的嚴格教養、她對罪孽的恐懼、她對母 親的有罪感,都形成了巨大的障礙。許多階層把處女性看得如此之重,以至在合法婚姻 之外失去它,就彷彿是一場真正的災難。由於衝動或意外事件而屈服的少女,認為自己 失去了名譽。新婚之夜可不是一種舒適的體驗,因為它使處女吃盡了她往往沒有真正看 中的男人的苦頭,並因為人們期望它能在幾小時或幾分鐘之內,完成對她的全部性發動 。一般來說,任何轉變都是令人痛苦的,因為它帶有明確的不可逆的性質:變成一個女 人就是永遠與過去決裂。但這種特殊的轉變,比其他任何轉變都更有戲劇性。它不僅造 成昨天與明天之間的中斷,而且將她從已在那裡生活很久的幻想世界推出,拋入現實世 界。米歇爾·萊裡以訓牛類推,說婚床是「貨真價實的」。對於處女來說,這種說法的 確有其最豐富、最可怕的含義。訂婚、調情和求愛彷彿是一個序幕,她在這期間仍生活 在她已習慣的禮儀和幻想世界當中。她的追求者的談吐是浪漫的,或至少是文雅的,玩 捉迷藏仍然是可能的。然而突然間,她發覺自已被真正的眼睛死死盯住,被真正的手緊 緊抓住:這具有毫不留情的現實性的注視和抓握,令她毛骨悚然。 從解剖學和傳統意義上講,發動者角色屬於年輕男人。當然,童貞男人的第一個情 婦也對他進行發動,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有明顯表現在勃起的獨立性衝動,情婦只是 為其實現提供了一個他一直在渴望的客體:女人的身體。少女則需要男人向她揭示出她 自己的身體:她的依附性要強得多。男人從最初體驗時起,通常就是主動的、決定性的 ,不論他是付給性夥伴報酬,還是在多少有點簡單地追求和誘惑她。另一方面,少女往 往是被追求和誘惑的。 即便是她先挑逗了男人,後來也肯定是他在控制著他們的性活動。他通常年齡較大 ,比較在行,所以顯然應當由他來負責這種她尚很生疏的冒險。他的慾望更有攻擊性, 也更專橫。不論是情人還是丈夫,都是他把她領到了床上,而她只須交出自己,聽從吩 咐。縱然她心裡已經接受了這一支配,在必須實際服從的那一刻,她也仍會感到驚慌失 措。 首先,她會躲避那種使她無地自容的注視。她的羞怯,部分是膚淺的習得,但也有 很深的根基。男人和女人都對自己的肉體感到羞恥。肉體在其純粹的非主動的存在中, 在其不合理的內在性中,在他人的注視下,都表現出本身的荒謬的偶然性,然而這又是 它自己:哦,別讓它為別人存在吧!哦,摒棄它吧!有些男人說,除非勃起,他們無法 容忍在女人面前裸露自己。的確,由於動起的肉體是主動的、有性交能力的,性器官不 再是一個惰性的客體,而是和手與臉一樣,也是主觀性的專橫表現。這就是年輕男人遠 不像女人那樣困羞怯而渾身無力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在扮演攻擊性角色,很少面臨被 注視的情況;而且縱然被注視,他們也幾乎不怕評判,因為情婦要求他們有的不是情性 的特質:他們的情結(complexes)寧可說要取決於他們做愛的能力以及給予快感的技 巧。至少他們可以保護自己,並想在這次遭遇中取勝。女人則不能隨意改變自己的肉體 :一旦無法再掩飾它,她就會放棄它,使其不受保護。即使她渴望撫摸,一想到被注視 和觸摸也會感到厭惡。自從她的乳房和臀部發育得特別肉感以後,情況反倒更是如此。 許多成年女人非常討厭別人從後面看她們,即便是穿著衣服時。於是可以想像,一個情 場上的新手在同意自已被注視時,需要克服怎樣的厭惡。菲裡尼式的少女無疑沒有必要 害怕男人的注視,相反,她對裸露自己——表現自己的美,感到無比驕傲。但即使和菲 裡尼一樣美,少女也根本不會對這美深信不疑;她不可能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無比驕傲, 除非男性的讚許證實了她那少女的虛榮。而這正是她恐懼的原因。她的情人比注視更為 可怕,因為他是法官。他要原原本本地向她揭示出她自己。雖然熱情地迷戀於自己的映 像,每一個少女在男性給予評判的那一刻還是對自己沒有把握。所以她想離開亮處,藏 到被窩裡。當她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時,她仍只是在夢想自己,夢想著自己和男性的眼睛 所看到的一樣。現在這兩隻眼睛真的出現了,欺騙是不可能的,掙扎同樣是不可能的: 一個神秘的自由人將要做出判決——而且不能上訴。在性體驗的實際考驗中,童年和青 少年時的魔念或終於消失了,或永遠地被證實了。許多少女對這太粗的足踝,這太乾癟 或太豐滿的乳房,這太細的大腿,這肉贅深感煩惱。她們還往往害怕某種隱蔽著的畸形 。斯特克爾認為,所有少女都充滿了滑稽可笑的恐懼,私下認為她們的身體可能是不正 常的。例如,有人把肚臍看成性交器官,對它的封閉深感不幸。也有人認為自己是一個 兩性人。 無這些魔念的女孩子,則常認為自己身體裡的某些實際不存在的部位會突然冒出來 ,因此驚恐不已。她的新模樣會引起厭惡嗎?會受到冷遇嗎?會被冷嘲熱諷嗎? 這必須由男性的判斷來驗證:賭注算是投下了。這就是男人的態度將產生深刻而持 久的影響的原因。他的熱情和感情可以成為對女人很有幫助的自信心的根源:她直到 80歲都會認為自己是某夜曾引起某個男人高亢慾望的那朵花兒,那可愛的東西。 另一方面,一個笨拙的情人或丈夫也可能會引起有時會造成永久性神經症的自卑情 結,而女人則可能會產生導致難以克服的性冷淡的怨恨。斯特克爾報告了值得注意的實 例:一個女人多年來一直困腰痛無法活動,並且性冷淡,因為她在新婚之夜的初次性交 時是痛苦的,丈夫罵她騙了他,說她不是個處女。還有一個丈夫對新娘的大腿進行貶辱 ,說它們「又粗又短」。於是她立即產生了永久性的性冷淡,後來還患了神經病。另一 個性冷淡的女人說她的丈夫如何殘忍地抱怨她的各部分過於纖小。 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 被注視是一種危險,被虐待則是另一種危險。女人通常不熟悉暴力,她們在童年和 青少年沒有像男人那樣經歷過打鬥。所以女孩子才在現在男人佔上風的身體搏斗中被控 制住,被迅速征服。她不再能夠自由地去夢想,去延誤和耍花招:她在他的掌握之中, 任其擺佈。這種擁抱,酷似短兵相接的打鬥,使她害怕,因為她從未打鬥過。她習慣於 未婚夫、同伴、同事、一個懂禮貌有修養的男人的撫摸,然而他現在卻呈現出一副怪模 樣,自私而任性。面對這樣一個陌生人,她毫無辦法。少女的第一次體驗是一種真正的 強姦,男人的行為粗野可惜,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在農村和有野蠻習俗的任何地方, 農村少女常在陰溝裡半推半就地、又差又怕地失去了她的處女貞操。無論如何,在各階 層、各階級都隨處可見的是,處女被只圖自己痛快的自私情人突然佔有;或者被無疑有 婚姻權利的丈夫突然佔有,若是妻子反抗,他會感到受辱,若是破壞處女貞操進行得不 順利,他甚至會勃然大怒。 而且,不論男人可能多麼彬彬有禮,第一次插入總還是一種侵犯。因為她渴望在嘴 唇或乳房上的撫摸,或者甚至渴望曾經經歷過的或曾經幻想過的更為特殊的性快感,而 所發生的卻是,男人的性器官刺破少女的身體,插入她不希望插入的部位。 有許多作家都描寫過癡情地躺在情人或丈夫懷抱裡的處女所感到的痛苦與驚訝。她 原以為終於可以實現她的春夢了,到頭來卻是在性器官的深處感到意外的疼痛。她的夢 想破滅了,她的興奮消退了,而愛情變得和外科手術一樣。 在李普曼博士收集的自述中,我發現了一個典型例子。有個女孩子生長在中等家庭 ,對性問題十分無知。 「我以前總以為接吻就可以懷孕。我18歲時遇至阿一位紳士,對他愛慕之極。」 她常同他一起出去,他在談話期間告訴她,要是一個少女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應當 把自己奉獻出去,因為男人沒有性生活就無法活下去,即使沒有辦法結婚,他們也必須 受用少女。她猶豫不決。後來他安排了一次旅行,使他們能一同過夜……她不同意,但 她愛他,的確在受他支配,於是便跟著他走進一家旅館,求他別傷害她……在長時間的 反抗之後,他使她平靜了下來,她身不由己,讓他行事。她只記得她當時劇烈地發抖。 後來,在路上她覺得這完全是一場惡夢,她會醒過來的。她和這個男人斷絕了來往,九 年間再沒有結識過別的男人,此後她結了婚在這種情況下,奪走處女貞操實際上是一種 強姦。然而即使是完全自願的,它也可能是痛苦的。我們都知道年輕的伊莎多拉·鄧肯 是多麼地狂熱。她遇到一個英俊的演員,一見鍾情,並被熱烈地追求。 直到一天夜裡,他完全失去自制,瘋狂地把我抱到沙發上以前,我也情慾似火,覺 得天暈地轉,一種不可抑制的想緊緊地貼著他的慾望,在我心中升騰。 我驚恐而又狂喜地、疼得大喊大叫地開始了第一次做愛。我承認,我的第一印像是 怕得要死,疼得要命,彷彿有人一下子拔掉了我的幾顆牙。出於對他好像也在受罪的巨 大憐憫,我沒有逃避這種最初完全是肢解和折磨的酷刑……第二天,這在當時對於我純 粹是痛苦的體驗,在我殉道般的叫喊和眼淚中又重複了一次。我覺得我彷彿是遍體鱗傷 。 不久她就開始——先同這位情人,後來又同別人——享受到她以抒情筆調描繪的狂 喜。 然而,和以前在處女冥想中一樣,在實際體驗中疼痛也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插入這 一事實更為重要。性交時男人只使用外部器官,而女人卻被深深地刺入身體的內部。無 疑,許多年輕男人對進入女人的隱深之處去冒險也不是無憂無慮的,他們再度感到童年 時在洞穴口或墓穴口時所感到的那種恐懼,對狹口、鐮刀和陷阱所感到的那種驚恐:他 們認為,勃起的陰莖也許會在有粘液的鞘中被鉤住。女人一旦被插入就不會有這種危險 感,不過卻覺得她的肉體被侵犯了。 土地所有者維護他對土地的權利,主婦維護她對住宅的權利——「不許侵犯片女人 由於超越受挫,她特別留意保護她的身邊之物:她的房間,她的櫃櫥,她的箱子,全都 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柯萊特談到一個老妓女有一次對她說:「夫人,從沒有一個男人進 過我的房間;巴黎很大,有足夠的地方讓我和男人幹那種事。」即使佔有不了自己的身 體,她也要佔有一塊不許別人進入的小小的地盤。 然而少女可以聲稱是屬於自己的,卻幾乎只有她的身體:它是她的最大財富; 插入她的男人把它從她那裡奪走;這種習慣說法被實際體驗證明是有道理的。她所 預料的屈辱實際上她現在正在蒙受:她被制服、被迫屈從、被征服。她和大多數物種中 的雌性一樣,性交時也處在雄性的下面。阿德勒認為由此產生的自卑感十分重要。從童 年時起,優越與低劣的觀念就是最重要的觀念之一。爬樹爬得高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天 堂在大地的上方,地獄則在下方; 跌落與下降是失敗,而上升則是成功;摔跤時,所謂贏就是把對手的肩膀按到地上 。於是,女人以失敗的姿勢躺著,更糟糕的是,男人騎在她身上,彷彿騎在要馴服和駕 馭的牲口上面。 她永遠感到被動:她被撫摸,被插入;她承受性交,而男人極力表現出主動。 的確,男性器官不是一個有條紋的隨意肌;它不是犁體也不是短劍,它只不過是一 個肉體。然而,男人把隨意運動傳遞於它,使它來回抽動,停而復動,而女人卻在順從 地承受。正是男人在決定做愛時要採取什麼姿勢——尤其在女人第一次參加這種遊戲時 ,也正是他在決定性交的延續時間和次數。她覺得自己是工具:自由完全依靠他人。有 一種說法認為,女人是小提琴,男人是令她發出聲響的引這種說法用詩一般語言表達的 正是這個意思。巴爾扎克說:「做愛時,除非有什麼靈魂問題,否則女人會像七絃琴一 樣,只把秘密透露給知道如何彈撥她的人。」他用她獲得他的快感;他給予她快感;這 兩個詞在暗示缺乏相互性。 女人被全面灌輸了男性的情慾是光榮的,女性的性感受是可恥的退讓這種習慣觀念 :女人的切身體驗證實了這一不對稱性的事實。我們不應當忘記,男女青少年認識他們 身體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男性容易接受自己的身體,並對其慾望感到驕傲;而女性儘 管自戀,仍認為她的身體是一個陌生的、令她不安的負擔。男性的性器官如手指一般簡 單靈巧;它容易看得見,常裸露在同伴們面前,被驕傲地用來進行較量。然而女性的性 器官,即便是對於女人本人也是神秘的,它其實是隱蔽的、有粘液的、濕潤的;它每月 流一次血,常被體液弄髒,它有自己的隱秘而危險的生活。女人在它那裡認不出她自己 ,而這解釋了為什麼她不承認它的慾望就是她的欲望。這種慾望的顯現令她難堪。男人 在「變硬」,然而女人卻在「變濕」。 「濕」這個詞含有對童年時尿床,對當時有罪地、不由自主地屈服於排尿要求的記 憶。男人對夜間遺精也感到厭惡。射出液體,尿液或精液,不會令人感到屈辱,因為這 是一種主動行為。但如果這種液體是被動流出來的,則會使人蒙受屈辱,因為那時身體 不再是一個由肌肉、神經和括約肌組成的,受大腦控制並表現主體意識的機體,而寧可 說是一個由惰性物質構成的器皿、容器,是一個受機械力擺佈的玩物。如果身體發生滲 漏,如古牆或死屍可能出現的滲漏那樣,那麼這就似乎是液化,而不是射出液體:一種 可怕的腐爛。 女性的性慾如軟體動物那般輕輕地蠕動。男人是衝動的,而女人只是在渴望。 她的期待也可能變得熱烈,卻仍舊是被動的。男人撲向獵物時猶如鷹隼,女人在等 待時卻像吞食昆蟲的食肉草,或淹沒了孩子的泥潭。她吸收、吸引,是腐殖質、瀝青和 膠合物,是被動的注入口,是暗中行事的、帶粘滯性的:至少她是這樣朦朧感覺自己的 。所以,在她心中不但有對男性徵服意圖的反抗,也存在著衝突。在教育和社會造成的 禁忌與抑制之外,又增添了來自性體驗本身的厭惡感和拒絕感:這些影響在相互加強, 以至女人在第一次性交後,對她的性命運常比以前更加反感。 最後,還有一個因素常使男人受到敵意並使性行為成為嚴重的威脅:這就是懷孕的 危險。 私生子會讓未婚女人在社會上和經濟上處於嚴重的不利地位,以至女孩子們知道自 己懷孕時可能去自殺,有些未婚母親會弄死剛出生的嬰兒。這種危險的嚴重性給性行為 造成了強有力的約束,足以使許多少女保持社會習俗所要求的婚前貞潔。 即使這一約束不夠強有力,少女也仍會對情人身體裡潛伏著的巨大危險感到恐懼。 斯特克爾在一些實例中認為,這種恐懼完全被意識到了,有時表現在性交時,例如 說:「要是沒事就好了!但願是安全的!」甚至在婚後,由於健康或經濟方面的原因, 也可能會發生不想要孩子的情形。 如果女人對她的性夥伴,不論是情人還是丈夫,缺乏絕對信任,她的性快感將會因 謹慎而喪失。她或不安地留意男人的一舉一動,或在性交後被迫起身,設法清除不管她 是否願意他就射人的精子。這一衛生程序與撫摸所產生的感官魔力形成了強烈對比,使 剛才還彼此愉快地結合在一起的兩個身體徹底分離。在這種時刻,男性的精子好像是有 害的細菌,好像是討厭的東西;她像清洗臟器皿似的清洗自己,而男人卻極其完整地躺 著。一個離了婚的年輕女人對我說,在未必愉快的新婚之夜,她不得不走進浴室,而她 的丈夫卻在若無其事地吸著煙,這使她非常反感:好像她的婚姻從那一刻就注定要被毀 滅。對射精器官和清洗的厭惡,無疑是導致女性性冷淡的常見原因。 獲得比較可靠、比較不使人難堪的避孕方法,是婦女性解放的重要一步。在一個對 這些進步的方法家喻戶曉的國家,如美國,少女在結婚時仍是處女的人數遠比法國為少 。這些方法無疑允許性交時有一種比較無憂無慮的心請。但年輕女人仍必須首先克服某 種厭惡,然後才能把自己身體當做一個物去對待:她不會輕易接受被男人刺穿的想法, 更不會為了讓他痛快就輕易聽任填塞。不論是用封閉子宮的辦法還是採用殺精棉,一個 認識到身體與性無一定價值的女人,會對這類冷靜的預防措施感到不屑一項,也有許多 男人不喜歡採取這些預防措施。證明這些單獨成分的合理性的,是性的整個處境:如果 有關兩個身體被它們具有的性衝動特質所美化,根據分析似乎是有傷風化的行為就顯得 是十分自然的;但反之,如果將身體和行為分析成單獨的、無意義的成分,這些成分就 會是粗鄙的、猥淫的。如果把插入看成是與愛人的結合、融合,就會讓做愛的女人感到 無比愉快;如果發生在缺乏性興奮、慾望和快感的情況下,如事先採取預防措施時可能 發生的那樣,就會恢復孩子心目中那種外科手術的粗鄙性質。無論如何,並非是所有女 人都能夠獲得這些預防措施,許多少女對防止懷孕威脅的措施一無所知,她們憂心重重 地覺得,她們的命運取決於自己所委身於的男人的好意。 可以推斷,佈滿重重障礙、充滿著十分重要意義的折磨,將會引起嚴重的心理創傷 。有時,潛在的早發性癡呆症是第一次體驗造成的。斯特克爾在《女人的性冷淡》列舉 了一些例子,其中兩個摘要如下:一個19歲的女孩子,患了急性譫妄症,大叫她不想, 她不想,並扯下自己的衣服。在診所她安靜了下來,但後來又瘋得不可救藥。調查表明 ,由於她與一個男人的不幸愛情,她與另一個男人度過了幾夜,允許親匿行為發生,雖 然也許勉強保住了處女貞操。 這一切與她的教養、信念相違背,由於隨之而來的衝突,她躲進了瘋癲之中。 一個年輕女人因患抑鬱症並產生幻覺被送進隔離病房。斯特克爾去看她時,她無法 注意來訪者,表情恐怖,就像是要反抗性攻擊。突然她的表情變得愉快起來,嘟噥著討 人喜歡的話,這顯然是在模仿勾引人時的情景。後來得知她和一個已婚男人有過性體驗 。 不久她病癒了,然而完全拒絕和男人們來往,甚至拒絕求婚。 在其他病例,由此引發的病症可能不會有這麼嚴重。對失去處女貞操的悔恨可能會 引起各種恐懼症。例如病人可能會毫無道理地擔心,坐在馬桶上會偶然受精,跳舞時甚 至地上的針之類東西也會損傷處女膜。在斯特克爾列舉的一個實例中,有個女孩子終於 向她的未婚夫坦白了,於是同他結婚後便獲痊癒。在另一個實例中,悔恨和過度自貶在 無快感的委身之後接踵而至,該病人找到給她以滿足並和她結婚的另一個情人後,恢復 了常態。 我們在前面引述了她的童年自白的那個維也納女孩子,向斯特克爾談到了她的第一 次成人體驗。 儘管有相當多的早期體驗,「發動」對她仍完全是一件新鮮事兒。簡言之,在馬車 上,在公園中,在公寓裡,她和各種男人有過二三次相當熱烈的場面,她雖然感到好奇 ,渴望「刺激」,但都進了出來,沒有失去處女貞操;此後,她在旅遊時碰到一個遊客 ,接受了他的親吻,他們在樹林裡相互裸露,玩著性遊戲;兩天後,他不顧她的哀求, 用暴力殘忍地奪走了她的處女貞操。她當時以為自己訂婚了,然而他講了些粗話後,讓 她獨自回維也納。她流著血,哭泣著,將這事告訴給狠心的母親,也告訴給她辦公室的 一位朋友。他是友好的,但他繼續獻慇勤,而她對他的親匿撫摸的反應是感到「羞愧難 忍」。她碰到了另一個男人,與他性交時她非常冷淡,只感到厭惡。在經歷其他幾次戀 愛事件及在隔離病房治療了一個療程以後,她又遇到了一個男人,同他結了婚,她的性 冷淡在婚後開始消失。 在這些從許多實例挑選出來的例子中,男人的獸性,或至少是事件的突出性,是造 成心理創傷或厭惡的要素。如果沒有發生暴力或意外事件,沒有固定的程序或故意的拖 延,少女慢慢學會了克服羞怯、瞭解性夥伴和享受與他做愛的歡樂,那麼這對性發動是 極為有利的。 根據這一觀點,我們只能讚賞美國年輕婦女所享有的、而法國女孩子開始為自己爭 取的那種行動自由:她們幾乎不知不覺地從「親吻」和「擁抱」,發展到完全的性交。 一旦性發動失去禁忌的一面,一旦女孩子較自由地對待性夥伴,一旦他的男性支配態度 趨於消失,性發動就會順利地進行下去。如果她的情人也很年輕,是個膽怯的新手,與 她是平等的,女孩子的抑制就會減弱。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她變成女人將不會發生十分 深刻的變化。 正因為如此,柯萊特《麥苗青青》中的萬卡,在被相當粗暴地奪去處女貞操的第二 天,才表現出令她的朋友菲爾吃驚的鎮靜:她不覺得自己是「被佔有的」,相反她為自 己失去了處女貞操感到自豪,並沒有感覺到不知所措的惶惑。老實說,菲爾的吃驚是無 道理的,因為他的愛人並未完全開始瞭解男性。克洛迪娜雖然只被雷諾摟著跳了一次舞 ,卻遠不能說她是平安無事的。我就認識一個尚不成熟的法國女學生,她和一個男孩子 度過一夜後,一大早就跑到朋友家宣佈:「我和C睡覺了,非常有趣。」一個美國大學 教授告訴我,他的學生們在完全變成女人以前就不再是處女了;性夥伴對她們太尊重了 ,以至引不起她們的羞怯感,而他們本人又是太羞怯了,以至引不起女孩子的感情騷動 。 有些少女為了排遣她們的性焦慮,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性體驗,希望以此來排解她們 對性的好奇與熱衷。然而她們的行為仍有一種抽像性,使它們和其他少女的期待未來的 幻想一樣不真實。由於挑戰,由於恐懼,或由於清教徒式的理性主義而委身於人,不是 對性的現實的真正體驗:以這種方式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無太大風險或味道的替代物。 性行為之所以要擺脫焦慮或羞恥,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感情衝動仍是表面的,肉體並未 產生極度的慾望。這些被奪走貞操的處女仍然是少女,而且很可能在直接面對一個好色 的、專橫的男人時,會產生處女的厭惡。同時她們在某種程度仍處在尚未成熟的青春期 ,撫摸令她們發癢,親吻常使她們發笑,她們將做愛看做一場遊戲,而且,如果她們偶 爾有興致進行這種消遣,情人的要求馬上就會顯得粗魯、強求,她們仍有著厭惡感、恐 懼症和少女的羞怯。如果她們始終不能超越這一階段(根據美國人的看法,許多美國女 人永遠不會超越),她們一生都會處在半性冷淡的狀態。真正的性成熟,只能在女人完 全接受以性的慾望和快感的形式出現的肉體時才會發現。 然而,這並不是說性慾強的女人就沒有什麼困難了。事實可能完全相反。女性的性 興奮可以達到男人所不知曉的強烈程度。男性的性興奮是強烈的,然而卻是局部的,而 且,也許除了在性高潮那一刻,它使男人完全在主宰自己。而女人則完全失去了理智, 對許多人來說,這一效應是做愛進入最明確的亢進時刻的標誌,但它也有一種不可思議 的可怕性質。男人有時可能會害怕他所擁抱的女人,她瘋得那麼厲害,深受失常之害。 和男性的攻擊性狂亂造成的失常相比,她所經歷的騷動會使她的失常變得更為嚴重。她 狂熱得在那一刻忘記了羞恥,但事後一想到這就感到可恥和害怕。要愉快甚至自豪地接 受這種情況,她就必須自由地舒展於快感的興奮之中。只有她的慾望得到極大的滿足, 她才能承認它們:否則她會憤怒地加以否認。 現在我們來討論女性性衝動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女人在性交活動開始時,她的 屈就並沒有得到強烈而肯定的快感作為補償。假如這樣做打開了天堂的大門,她會很容 易犧牲自己的羞怯感和自尊。然而,我們已經看到,失去處女貞操並不是一件今年輕情 婦愉快的事,即使是,也十分少見,陰道快感不會馬上得到。據斯特克爾統計——這一 統計為許多性學家和心理學家所證實,只有4%的女人一開始就有性高潮快感,50%的 人只是在數周、數月乃至數年之後才有陰道性高潮。 在這裡心理因素起著主要作用。女性身體有一種特別的心身性(psyChosomatic) ,就是說,心理與機體常有著密切的聯繫。女人的心理抑制阻止了性感受的出現;它們 由於得不到快感補償,有永不消失和形成愈發強大的障礙的趨向。在許多情況下會形成 一種惡性循環:男人那一方的初始笨拙、一個字眼、一個粗野動作、一個高傲微笑,都 會影響整個蜜月,甚至整個婚後生活。因未得到即時快感而感到失望的年輕女人,會產 生一種於日後性生活幸福不利的持久怨恨。 當然,在得不到正常滿足時,男人總能用刺激陰蒂給予快感;這種做法,儘管道德 說教加以反對,仍可以讓女人達到性高潮和鬆弛。但許多女人拒絕這種做法,因為它比 陰道快感更顯得是強加的。如果女人和只圖自己發洩的男人們一樣自私,她就會對給予 她快感的過於明顯努力同樣感到不舒服。斯特克爾說:「使他人獲得快感,意味著支配 他人;委身於某人就是放棄自己的意志。」如果她的性快感彷彿是從男人的性快感當中 自然流出來的,如正常性交順利時那樣,女人就會很容易接受它。斯特克爾還說:「女 人要是覺得性夥伴不想征服她們,會很高興服從」;反之,要是她們覺得他們想征服她 們,則會進行反抗。許多女人討厭用手刺激,因為手是工具,與它所給予的快感無關, 它與其說代表肉體,不如說代表主動性。即使是男性器官,如果它彷彿不是有慾望的肉 體,而是被熟練運用的工具,女人也會對它產生反感。況且,任何這樣的補償,在她看 來都證實了存在著一種她無法獲得正常女人的滿足的障礙。斯特克爾在進行大量觀察後 指出,所謂性冷淡的女人,其整個慾望是趨於正常的:「她們希望以〔她們認為是〕正 常女人的方式達到性高潮,其他方式滿足不了她們的精神需求。」 所以,男人的態度十分重要。如果他的慾望強烈而野蠻,他的性夥伴就會覺得她在 他的擁抱中純粹是一個物;然而如果他太自製、太超然,就會顯得不是一個肉體;他要 女人把她自己變成客體,不會反過來對他加以任何控制。兩種情況都會引起她的自尊心 的反抗。她要想把變成肉慾的客體同自己對主觀性的要求協調起來,就必須在她變成他 的獵物的同時,也把他變成她的獵物。這就是女人屢屢頑固地性冷淡的原因。如果她的 情人缺乏誘惑力,如果他冷漠、粗心和笨拙,就不會引起她的性慾,或不會讓她感到滿 足。但如果他具有陽剛之氣而且熟練,仍可能會引起否定的反應。女人擔心受他的支配 :有的女人只有和膽怯的、先天不足的乃至半陽萎的男人們在一起時,才能享受到樂趣 ,因為他們不值得害怕。 此外,男人很容易引起情婦的悲哀和怨恨。而怨恨是女性性冷淡的最常見原因,在 床上,女人為自認為所遭受的一切冤屈而懲罰男性,使他受到侮辱性的冷淡。她的態度 裡常明顯有一種攻擊性的自卑情結,如她會說:「既然你不愛我,既然我有令你討厭的 缺點並且十分下賤,我也就不會再沉迷於愛情、慾望和快感。」她就這樣既報復了他又 報復了她自己,如果他的輕視曾令她感到屈辱,如果他曾使她嫉妒,如果他遲遲才公佈 自己的想法,如果在她想結婚時他還把她看做情婦。甚至在剛愉快開始的私通中,也會 突然爆發出來不滿並引發這種反應。 男人一旦引起這種敵意就很難加以消除,但愛或尊重的有力證據,可以補救這種處 境。對情人採取挑釁和強硬態度的女人,會因一枚結婚戒指而改變——變得幸福、滿意 且怡然自得,她們的一切抑制都會雲消霧散。然而一個尊重人的、多情的和敏感的新情 人,最能把受過虐待的女人變成幸福的情婦或妻子。如果他能使她擺脫自卑情結,她將 會熱情地獻出自己。 斯特克爾對女性性冷淡的研究(前面多次引用),主要致力於證明心理因素對造成 這種狀況所起的作用。他的許多實例清楚表明,主要因素往往是對丈夫或情人的怨恨。 例如,在一個實例中,有個年輕女人因為想結婚而委身,不過,由於她認為自己是個「 自由的女人」,便來堅持這點。實際上,她是傳統道德觀念的奴隸,當男人對她的話信 以為真時,她卻漸漸失去了性感受,直至拒絕他的姍姍來遲的求婚。她甚至想用自殺來 徹底懲罰他。在另一個實例中,一個已婚女人由於認為丈夫在她患病期間對她不忠,於 是便壓抑自己的情感,變得性冷淡。還有一個實例,一個17歲的女孩子在一次私通中感 到強烈的快感。她懷孕後要求結婚,但她的情人猶豫了三個星期才答應。她不能原諒他 讓她焦急地等待了三個星期,於是變得性冷淡,直到後來經過解釋,她才恢復正常。 即使女人克服了一切心理阻力,或遲或早達到了陰道高潮,她的麻煩也不會就此結 束,因為她的性慾節律與男人的性慾節律並不相吻合,通常她達到性高潮要比男性慢得 多。金西報告裡談到了這種情況,下面是其中一部分:對於大約3/4的男性,性交開始 後兩分鐘內即達到性高潮……鑒於許多上層女性對性的處境十分不適應,以至需要10到 15分鐘的極小心刺激才能達到高潮;鑒於相當數量的女性終身不會達到高潮,如果要男 方配合女方,他就必須非常反常地延長性交時間而不射精,這當然是一種苛求。 據說,印度丈夫習慣於在性交時吸煙或看書,這樣他就可以分散對感覺的注意力, 為妻子延長性交時間。在西方,卡薩諾瓦式人物有點吹牛地說,他有多次性交的能力, 他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能讓性夥伴哀求他再來一次,而根據性衝動的慣例,這是他很難做 到的。男人們很容易抱怨性夥伴的要求過分:瘋狂的子宮,吃人的女魔,貪婪的女性; 她永遠不知足!蒙田在他的《文集》裡表達了這種觀點:在做愛方面,她們永遠比我們 能幹和熱情,而古代的祭司——先是男人後是女人——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我們從 她們口中得知了各個世紀的羅馬皇帝和皇后,精通此道的行家,所提供的證據。他確實 在一夜之間奪走了他所擄掠的10個薩爾馬提亞處女的貞操,但她也的的確確在一夜之間 性交了25次,隨心所欲地改換著她的性夥伴,…… adhucardensrigidoetentiginevulvoe,Etlassataviris,nondumsatiata,recessit; 〔……她的私處腫脹著,卻仍然燒著慾火,她沒有滿足,卻因精疲力竭而告終;〕 一個女人抱怨她丈夫的求愛次數太多——我倒不認為太多——因為她被弄得不舒服 (我只在信仰問題上相信奇跡),這在卡塔盧西亞引起一場爭論,由此……導致了阿拉 貢女王的那個著名的判決。根據這項判決,這位仁慈的女王經與內閣大臣們再三考慮之 後……下令每天六次為合法而必要的限度,從而戒除和棄絕了她的大部分性慾和性要求 ;她說,這樣她也許會歇一口氣,於是她建立了一種永久不變的程序。 女人的性快感與男人的完全不同,這肯定是對的。我已經說過,所不能肯定的是, 陰道感覺是否能引起明確的性高潮:女人對此陳述得很少,而且即使想描述,也是極其 含糊不清的。好像這種反應因人而大不相同。然而,性交對男人無疑有明確的生物學結 局:射精。當然,達到這一目標涉及到許多其他十分複雜的意向;但一旦達到,它就彷 彿是一個明確的結局,即使慾望沒有完全滿足,也至少是它當時的終點。相反,女人的 目標一開始就是不確定的,實際上也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心理性的。她渴望一般的性興 奮與性快感,然而她的身體卻從未許給做愛以明確的終點,這就是性交對她沒有完全終 止的原因:它不可能有終點。男性的性感受如箭一般上升,當達到一定高度或關口,便 會實現並在性高潮中嘎然而止。這種性行為模式是有限的。非連續的。女性的性快感輻 射於全身,並非總是集中在生殖器。即使集中在生殖器,陰道攣縮也不會構成真正的性 高潮,而是形成一組波浪式運動。它有節奏地時隱時現,週而復始,一次又一次地達到 陣發狀態,模糊,下降,卻不會完全止息。由於沒有明確的界線,女人性感受的延伸是 無限的。限制女人性衝動的可能性的,往往是神經或心臟的疲勞,或者是心理上的滿足 ,而不是一種特定的滿足。即使被打垮了,精疲力竭了,她也可能沒有得到完全的發洩 :如朱維諾指出的,Lassatanondumsatiata[疲勞但不滿足]。 男人在把自己的節律或行進時間強加給性夥伴時,在以瘋狂的動作使她達到性高潮 時,他是很不得當的:他往往只會破壞那種她以其特有的方式在體驗著的性沖動形式。 這是一種其界線的確定具有相當大的可塑性的形式:在陰道或整個性器官裡發生的、或 涉及到全身的某些痙攣,可以形成一種解決方式。有些女人的痙攣相當強烈,出現得相 當有規律,可以看成是性高潮。但做愛的女人也可以從男人的性高潮中達到導致緩解和 滿足的結局。而且,性衝動狀態也有可能以一種漸進的、沒有突發性高潮的方式,靜靜 地獲得解決。性交成功並不像許多小心翼翼的男人所簡單想像的那樣,需要感覺的準確 同步,而是需要建立一種性衝動的複雜模式。許多人認為,「使」女人感到快感是一個 時間和技巧問題,這完全是一個劇烈動作的問題。他們沒有認識到,女人性慾對那整個 的處境究竟會適應到何種程度。 我已經說過,女人的性快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陣發狀態,需要完全的放縱。如果言 語或動作妨礙了撫摸的魔力,這種陣發狀態就會被破壞。這是女人閉上雙眼的原因之一 。從生理上講,這是補償瞳孔放大的一種反射,但她甚至在黑暗中也垂下了眼簾。她想 取消周圍的一切,取消這奇特的時刻,取消她自己及她的情人,情願失落在母親子宮一 般黑暗的肉體之夜當中。她尤其渴望取消她與這個男性之間的分離,渴望與他融為一體 。我們已經看到,她變成客體時仍希望自己是主體。因為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慾望和興奮 所激動,她瘋狂得比男人還厲害,只有通過與性夥伴的結合才能保持她的主觀性。對於 雙方來說,給予與接受必須是結合在一起的。如果男人只準備接受而不給予,或者,如 果他給予快感而不接受快感,女人就會覺得自己是在被操縱、被利用。要是承認自己是 他者,她就會變成次要的一方,於是她不得不否認自己的相異性。 這解釋了女人幾乎總是在兩個身體分離時感到悲痛這個事實。性交後,男人總是否 認自己與這肉體有關係,不論是他感到了快活還是感到沮喪,是被肉慾所愚弄還是征服 了女人。 他又變成了正派的身體,想睡覺,洗澡,吸煙,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女人想 延長肉體接觸,直到讓她變成肉體的陣發狀態完全消失。分離對於她是一種痛苦的徹底 孤獨,完全像再次經歷斷乳過程。她怨恨情人,因為他離開得太突然。但更讓她受傷害 的是,與她剛才還堅信不移的融會背道而馳的言語。馬德琳娜·布爾杜克斯就這樣談到 一個女人,當丈夫問她是否決活時,她退縮了,用手摀住他的嘴。 這類話語使許多女人感到恐懼,因為這些話語把性交時的快感貶為一種內在的、單 獨體驗的感覺。「夠了嗎?你還要嗎?還好吧?」——提這類問題實際上是在強調分離 ,從而把做愛變成一種由男性指揮的機械操作。而這確實是他提出這類問題的原因。他 對支配的追求,的確多於對融合和相互性的追求。雙方的結合剛結束,他就又成為唯一 的主體:放棄這種特權地位需要有極深的愛、極大的慷慨。他喜歡讓女人感到受屈辱、 被佔有,而不管她本人是如何想的。他總是想比她奉獻出的多一點佔有她。如果男人在 自己的車廂裡未裝有使他把做愛當成戰鬥的許多複雜心理,女人就會省去許多麻煩。 那時她不會再把床第看做戰場。 可是,人們的確看到,在少女身上與自戀和自尊一起存在的,還有一種受支配的慾 望。 有些精神分析學家認為,被虐心理是女人的特徵之一,正是這種傾向使她可以適應 自己的性命運。然而被虐這個概念十分混亂,我們必須詳細考察。 繼弗洛伊德之後,精神分析學家將被虐分為三種類型:一類在於疼痛與性快感的聯 繫,另一類是女性對性的依附性的接受,第三類在於一種自我懲罰機制。根據這種觀點 ,由於快感與疼痛在她身上是通過失去處女貞操與分娩聯在一起的,由於她接受了被動 的角色,女人可能會有被虐心理。 我們首先必須注意,將性價值歸之於疼痛,決不意味著行為具有被動順從的特征。 疼痛往往有助於增強肌肉的緊張,重新喚起被十分強烈的性興奮與性快感弄得遲鈍的敏 感。這是劃破肉體之夜的一道刺目閃電,可以把情人從煉獄中托出,而他如此神魂顛倒 ,以至可能再度被拋下去。疼痛通常是性癲狂的一部分。喜歡相互給予快感的兩個身體 ,極力相互感受、結合,以一切可能的方式相互接觸。做愛時有一種自我迫離、極度興 奮和狂喜;痛苦這時也飛快地穿越自我,這是超越,是一種陣發狀態。疼痛在狂歡中始 終起著重要作用,而且眾所周知,美妙感覺與疼痛感覺是緊緊咬合在一起的:撫摸可以 變成痛苦,折磨可以引起快感。 擁抱很容易招致咬、捏和抓,這類行為通常不是虐待性的,它所表明的是一種想融 合,而不是想破壞的慾望。這些行為的承受者不想抵制和受屈辱,而是想結合。 況且,這不是男性所特有的行為——遠非如此。事實上,疼痛只有在被承認是奴役 的證據,並作為這種證據被需要時,才具有被虐的含義。至於失去處女貞操時的疼痛, 與快感並不密切相關;至於分娩的痛苦,所有的女人都為之恐懼,並都為現代助產方式 可以將其免除而高興。疼痛在女人性慾中的地位與在男人性慾中的地位相等,不高也不 低。 而且,女性溫順是一個非常含糊的概念。我們已看到,少女通常在想像本接受一個 半神,一個英雄,一個男性的支配,但這仍只不過是一種自戀遊戲,根本不意味著她實 際上願意服從具有這種權威的肉體的操縱。相反,她往往拒絕她所崇拜和尊重的男人, 而將自己給予十分平庸的男人。在幻想中尋找對具體行為的解釋,這是錯誤的,因為幻 想只是作為幻想被創造、被珍愛的。懷著恐懼和默許的混合心理去夢想受到侵犯的小女 孩,並不一定是真的希望受到侵犯,如果這種事果真發生,也許是一場可恨的災難。我 們在瑪麗·勒·哈爾杜思的《黑幕》裡,已經注意到這種不相關的典型例子,她還坦白 說:「在夢裡我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都做過。」我們可以再引用一次瑪麗·巴什基爾切 夫的話:「我一生都在想接受某種幻想中的支配,但我嘗試過的所有男人與我相比都是 如此平庸,以至我只會感到厭惡。」 儘管如此,說女人的性角色基本上是被動的仍然是正確的。但是,正如不可以說男 性的正常攻擊性行為是虐待狂,也不可以說那被動角色的實際表現是被虐狂。 女人能夠超越撫摸、興奮及插入,達到她自己的快感,從而維護她的主觀性。她也 能夠追求與情人的結合,把自己給予他,不過這代表超越而不是代表退讓。當一個人願 意完全變成受別人自覺意志支配的一個物時,當她願意把自己看做一個物時,當她願意 扮演一個物時,被虐心理是存在的。「被虐心理不是試圖用我的客觀性把別人給迷住, 而是試圖讓別人認為我自已被我的客觀性給迷住。」薩特的朱麗葉和他的《小客廳裡的 哲學》中的年輕處女,雖然盡一切可能把自己給予男性,卻始終是為了取得她們自己的 快感,所以她們根本不是被虐狂。直太萊夫人和凱特儘管放縱,也不是被虐狂。只有在 自我呈現出分離狀態,這疏離的自我,或雙重的自我,被認為是依附於他人意志的時候 ,被虐狂才存在。 在這個意義上,從某些女人身上確實可以看到真正的被虐心理。少女就有這種傾向 ,因為她往往是自戀的,而自戀又使自我是雙重的、陌生的。如果她從性衝動當中喚起 一種一開始就感到的強烈興奮與慾望,她就會真正地內在地經歷自己的體驗,不再把它 們投射到她所謂「自我」的這一理想之極上。但如果她是性冷淡的,這個外在的「自我 」就會仍然受到維護,於是變成男人的一個物就彷彿是越軌的。 所以,「和虐待狂一樣,被虐狂也是一種對罪過的假定。我有罪,實際上只因為我 是客體」。薩特的這一概念與弗洛伊德的自我懲罰概念是一致的。少女由於使自我服從 他人而認為自己該受譴責,她為此懲罰自己,自覺自願地、加倍地使自己蒙受恥辱和受 奴役。如我們所看到的,處女們對未來情人懷有一種挑釁心理,並因未來的服從用各種 自我折磨來懲罰自己。當情人終於真的出現時,她們仍在採取這種態度。 如我們所見,性冷淡的確像女人不僅是對性夥伴也是對她自己的一種懲罰:由於虛 榮心受到傷害,她怨恨他,也怨恨自己,並摒棄快感。在被虐中,她會拚命地讓自己受 男性的奴役,會不斷地傾訴愛慕之情,會渴望受屈辱和挨打。她對允許疏離出現感到憤 怒,因而會愈發徹底地疏離自我。例如,瑪蒂爾德的行為顯然是如此。 她對屈服于于連感到惱火,而這常是她拜倒在他腳下,情願任他擺佈,把自己的頭 發奉獻給他的原因。然而,她同時也像厭惡自己那樣厭惡他。我們不難想像,她在他的 懷抱裡會冷若冰霜。 被虐狂女人的虛假放縱,在她與快感之間形成了新的障礙,而她也正是在用這種對 體驗快感的無能,對自己實行報復。涉及性冷淡與被虐心理的惡性循環可以永久性地形 成,因而可能誘發虐待狂行為以求補償。成熟的性衝動,有時可以將女人從性冷淡與自 戀中解救出來,她一旦接受自己的被動性慾,就可能實際地而不是仍在假裝地去體驗它 。因為行為主體在努力退讓的過程中會不斷地表現她自己,這是一種被虐狂的矛盾。只 有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給出,自然地接觸他人,一個人才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所以,女 人的確比男人更容易受被虐心理的誘惑。她在性衝動中的被動客體地位,使她假裝被動 ,這種遊戲是她的自戀性厭惡及其引起的性冷淡所導致的自我懲罰。實際上,許多女人 尤其是許多少女,都是被虐狂。柯萊特在《我的見習期》談到她最初的性體驗時,向我 們披露了下列一席話:由於年輕人的放縱和無知,我確實開始處在一種興奮中。這是一 種該譴責的興奮,是一種醜惡而不純潔的青春期的強烈衝動。許多少女,還沒有到婚齡 就夢想當某個成年男人的私人觀賞物、玩物、極其淫蕩的傢伙。這是一種她們想用滿足 來彌補的醜惡慾望,是一種與青春期神經症,與啃粉筆或鉛筆芯、喝漱口水。 看淫書、以針刺掌的癖好同屬一類的慾望。 被虐狂是青春期性的一種變態,它不可能真正解決女人性命運所引起的衝突,它只 不過是用沉溺去逃避性命運的一種方式,這些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被虐狂決不是女性 性衝動的正常的、愉快的結果。 女性性衝動的充分發展,需要女人在愛情、感情和肉慾方面成功地克服自己的被動 性,與性夥伴建立一種相互關係。只要存在著「兩性鬥爭」,男女性衝動的差異就會引 起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果女人從男性身上既獲得了慾望又獲得了尊重,這些問題就會很 容易得到解決。 如果男人在渴望佔有她的肉體的同時能承認她的自由,她就會在讓自己變成客體的 同時覺得自己是主要者,她的整體性就會仍然是完整的。她在同意順從時仍然是自由的 。在這種情況下,兩個情人能以各自適合於自己的方式共同享受一種快感,性夥伴的每 一方都會認為這快感是自己的,然而又是來自對方的。「給予」和「接受」這兩個詞的 意義就會發生轉換;快樂意味著感激,快感意味著鍾愛。在對他人和自我的極強烈意識 中,在具體的肉體形式下,存在著自我與他人的相互承認。有些女人說,她們覺得插入 她們身體裡的男性性器官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有些男人覺得他們是他們所插入的女人 。這些說法顯然不確切,因為他人的那個範圍與關係依然存在。然而,相異性不再有敵 對的含義卻是事實,兩個完全分離的身體的這種結合感,的確賦予性行為以感情的性質 。更勢不可擋的是,這兩個對各自的界線既否認又堅持的人,在熱情結合時既相似但又 相異。這種往往把他們隔開的相異性,在他們結合時卻成了令他們陶醉的原因。女人在 男人的雄性躁動中,看到了她那被動狂熱的反面,男人的性能力同時也反映了她施加於 他的力量。這雄赳赳的充了血的器官是屬於她的,正如她的微笑是屬於使她沉浸在快感 中的男人的。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所有瑰寶交相輝映,於是形成一種永遠變動的、欣 喜若狂的統一。這種和諧所需要的並不是精湛的技巧,而寧可說是基於此時此刻性衝動 魔力的靈與肉的相互慷慨給予。 這種慷慨,在男人那裡常受虛榮心的抑制,在女人那裡則常受膽怯的抑制。只要她 繼續受到抑制,慷慨就不會奏效,而這就是女人的性慾之花為什麼一般開放得較遲的原 因:她快35歲時才達到性衝動的頂峰。不幸的是,如果她這時已結婚,她的丈夫就會對 她的相對性冷淡已經十分習慣。她雖然還可以誘惑新的情人,但已開始失去青春:她的 黃金日子已屈指可數。許多女人是在變得不再吸引人時,才終於下決心坦率地表現自己 的慾望的。 女人性生活的發展條件,不僅有賴於這些要素,而且有賴於她的社會與經濟的總體 處境。 脫離這一處境去做進一步的研究,將是不現實的。但從我們的考察中,已經得出一 般價值的某些結論。性衝動體驗是一種最尖銳地向人們揭示出他們狀況的含糊性的體驗 ,他們在這種體驗中覺得自己是肉體也是精神,是他者也是主體。對於女人,這種衝突 更具有戲劇性形式,因為她最初認為自己是一個客體,不會馬上實現真正獨立的性快感 ;她必須在接受自己肉體地位的同時,恢復她作為超越和自由主體的尊嚴,然而這是充 滿困難與危險的事業,常常以失敗告終。但恰是這種困難的地位,使她免於落入男人很 容易落入的陷阱;男人很容易受到他的攻擊性角色和他在性高潮中的單方面滿足所給予 的虛假特權的愚弄;他在把自己完全看做肉體時猶豫不決,而女人卻以比較真實的方式 經歷了她的愛情。 不論女人怎樣比較準確地適應了她的被動角色,她作為一個主動的個人始終是受挫 的。 使她嫉妒男性的,並非是他那實行佔有的器官,而是他的獵物。 男性住在一個甜蜜、溫馨、柔情的肉體世界,住在女性的世界,而女人卻搬進生硬 粗俗的男性世界,這是一個古老的矛盾。她的雙手仍在渴望著接觸柔軟平滑的肉體;渴 望著接觸青春期的男孩子、女人、花朵、絨毛、兒童。她的體內仍有一個完整的部位未 被佔領,這個部位渴望佔有她所給予男性的那種珍寶。這解釋了許多女人程度不同地具 有同性戀傾向這一事實。有一種類型的女人,由於各種複雜的原因,這一傾向表現得異 常強烈。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可以並且願意用標準的、被社會唯一認可的方式來解決她們 的性問題。現在我們必須把我們的注意力轉向選擇被禁方式的那些女人。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女性同性戀】 我們一般認為,女性同性戀者是一個頭戴氈帽、留著短髮、繫著領帶的女人,她的 男人外貌彷彿表明荷爾蒙的某種反常。把同性戀者與「男性化」女人這樣混為一談,是 絕大的錯誤。在後宮的妃妾婢女和妓女當中,在極想「女性化」的女人當中,其實有許 多同性戀者,相反,大多數「男性化」的女人卻是異性戀者。性學家和精神病學家都證 實了這個共同的觀察結果:多數女性「同性戀者」在身體結構上與其他女人完全相同。 她們的性行為根本不取決於人體結構的「命運」。 然而,生理特徵無疑可以造成獨特的處境。兩性在生物學上沒有嚴格區分,相同的 體細胞在受著某些荷爾蒙的影響。荷爾蒙的方向——趨於雄性還是趨於雌性,這取決於 基因型,但在胚體發育期間可以發生某種程度的轉換,致使個體在某些方面的外貌介於 男性和女性之間。有些男人之所以具有女性的容貌,是因為他們的男性器官發育遲緩: 我們偶爾也會看到,原以為是女性的孩子變成了男孩於。海倫·多伊奇提到這樣一個少 女的病例,她熱烈追求一個已婚女人,想騙她與自己一起生活。後來才知道,她原來是 一個兩性人,在一次使她變成正常男性的外科手術之後,她能夠和她那離了婚的情婦結 婚並一起生了孩子。但這決不是說,每一個女性同性戀者,在生物學上都是打著騙人招 牌的男人。兩性人具有兩性的生殖系統的成分,所以能表現出女性的性慾:我本人就認 識這樣一個人,她被納粹逐出維也納;她對自己既沒有能力吸引異性戀男人,也沒有能 力吸引同性戀女人深感遺憾,然而她本人卻只被男性吸引。 在雄性荷爾蒙的影響下,所謂「男性化」的女人呈男性第二性徵,如面部生須。 未成年型的女人,其雌性荷爾蒙可能比較缺乏,因而發育不健全。這類奇特現象可 能或多或少直接引起了同性戀傾向。精力旺盛、有攻擊性、充滿活力的女性,更喜歡發 揮自己的主動性,通常對被動性不屑一顧。相貌醜陋、有殘疾的女人,可能想補償自己 的劣等性,表現出男性氣質。她如果對性衝動的敏感性比較低弱,就不會渴求男性的撫 摸。 但是,人體結構與荷爾蒙只能造成一種處境,並不能確立這一處境向其超越的目標 。海倫·多伊奇還引用了一次世界大戰波蘭軍團一個年輕士兵的實例。這個士兵受傷時 由她照料,實際上是一個有明顯男性第二性徵的女孩子。她剛參軍時是一名護士,爾後 成功地隱瞞了性別,變成了一名士兵。然而,她卻同一個戰友談戀愛,後來做了滿意的 調整。她的行為使戰友們認為她是一個男性同性戀者,但實際上,這是她的女性氣質在 不顧她的男性偽裝而一再地表現自身。一個男性不一定非要渴求女人;同性戀的男性可 以有完美的男性體格這個事實,意味著有男性特性的女人也不一定非注定是同性戀者不 可。 甚至在生理完全正常的女人那裡,有人也堅持認為可以分出「陰蒂的」和「陰道的 」兩種類型,前者注定是同性戀者。然而我們知道,童年的全部性衝動都是陰蒂的,它 不論始終固定在這個層次上,還是發生了轉變,都不是一個人體結構的問題;如通常認 為的那樣,以為童年時的手淫解釋了陰蒂日後占首要地位的原因,這也是不對的:今天 的性學認為手淫是十分正常的普遍現象。如我們看到的,女性性衝動的發展是一個心理 過程,它固然受生理因素的影響,但也有賴於主體對生存的總態度。瑪拉依認為,性慾 是一種單一的特質,它在男人那裡得到充分發展,在女人身上卻停留在半途階段;唯有 女性同性戀者才可以有和男人一樣豐富的裡比多,因而她將代表一種「優越的」女性類 型。但事實是,女性的性慾有它自己的結構,所以談及有關男女裡比多的優或劣是荒謬 的。性對象的選擇,根本不取決於女人支配能量的多寡。 精神分析學家們有一個很大的長處,那就是他們認為同性戀是一種心理現象,而不 是一種機體現象;可是,他們仍舊認為它彷彿是由外部環境決定的。不過他們對此的研 究極少。 根據弗洛伊德的看法,女性性衝動的成熟,需要從陰蒂階段轉變到陰道階段,這種 變化與小女孩把對母親之愛轉移到父親身上的變化是相對稱的。牽制這一發展過程可以 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女人可能不會聽任於她的「被閹割」狀態,因而對缺少陰莖採取自 欺的態度,仍固戀於母親,並一直在尋找母親的替身。 在阿德勒看來,對發展的這種抑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也不是被動忍受的:它為主 體所渴求,主體由於權力意志,故意不承認她的不健全,極力認為她自己與男性是一致 的,從而拒絕受他的支配。不論是一個幼年固戀的問題,還是一個男性化抗議的問題, 同性戀都是這樣被看做是對發展的一種抑制。但實際上,女性同性戀者不是「發育不健 全的」女人,正如不是「優越的」女人。一個人的歷史,並不是一個由宿命論決定的發 展進程,因而過去在每時每刻都要受到重新評價。這就是說,這一發展進程經歷了新的 選擇,而「正常的」選擇,並沒有給予它一種優先的價值,它只能根據其真實性得到評 估。對於女人來說,同性戀可以是她逃避自己處境的一種方式,也可以是接受這種處境 的一種方式。精神分析學家們的一個重要錯誤在於,為了迎合道德觀念,將同性戀完全 看做是一種非真實的態度。 女人是一個要把自己變成客體的生存者;作為主體,她的肉慾中有攻擊性成分,然 而它未從男性身體得到滿足:於是便出現了她的性衝動必須加以克服的衝突。被認為是 正常的或「自然的」制度,把她作為某個男性的獵物予以拋棄,同時又讓她懷裡有一個 孩子,以恢復她的主權:但這種所謂的「正常」,受多少被明確認識到的社會利益的左 右。甚至連異性戀也容許有其他解決方式。女人的同性戀,是將她的自主性與她的肉體 協調起來的一種嘗試。如果一定要談到本性,那麼人們可以說,所有的女人生來就是同 性戀者。實際上,女性同性戀者的顯著特點是拒絕男性,喜歡女性的身體。但所有的青 春期女性也都害怕插入和男性的支配,也都對男性身體感到某種厭惡。相反,對於她和 對於男性一樣,女性身體也是慾望的對象。 正如我已經指出的,當男人把自己樹為主體時,他們也就把自己分離出來了; 當他們把他者當做一個被佔用的物時,就給他者的以及他們自己的男性理想以致命 的一擊。而女人在把自己看成客體時,她把她的同類以及她自己都視為獵物。男性同性 戀者,雞姦者,之所以引起男女異性戀者的敵意,是因為男女異性戀者都需要男人來充 當支配的主體。與此相反,男女兩性都自發地對女性同性戀者採取一種寬容的態度。德 ·帶利伯爵d說:「我承認,這是一種競爭,但決不會使我感到不安; 相反,我覺得它很有趣,我的缺德足以對它一笑了之。」 柯萊特認為,雷諾在看到由克洛迪娜和雷齊這兩個姑娘形成的一對兒情人時,也有 這種有趣的冷漠心情。 一個主動的、獨立的同性戀女人,比一個無攻擊性的女性同性戀者更令男人氣憤, 因為只有前者才威脅到男性的特權。同性戀行為沒有違背男女兩性的傳統差異,它們在 多數情況下只涉及女性的接受,而不涉及女性的拒絕。我們已經看到,它們在青春期女 孩子當中,往往是對異性戀關係的替代,因為這時女孩子還沒有機會或勇氣去開始這種 關係。同性戀行為代表一個階段,一個見習期,而十分熱情參與的女孩子,很可能在明 天成為十分熱情的妻子、情婦或母親。於是,在女性同性戀者當中必須解釋的不是她這 一選擇的積極方面,而是它的消極方面:她的顯著特徵並不在於她喜歡女人,而在於這 一痛好的排他性。 女性同性戀者常分為兩種類型(瓊斯和赫斯納德就是這樣劃分的):「男性化的」 ,她們「希望模仿男性」;以及「女性化的」,她們「害怕男性」。的確,總的說來, 人們可以在同性戀中看到兩種傾向。有些女人拒絕被動,而另一些女人則願意用女性的 武器被動地放縱自己。但這些態度相互反作用,與被選客體的關係和與被棄客體的關係 ,可以互為解釋。由於下面就要提到的多種原因,我覺得上面做出的劃分是相當武斷的 。 用想「模仿男性」去定義「男性化的」女性同性戀者,是為了表明她是不真實的。 我已經說過,精神分析學家在根據社會最近的定義去接受男性化和女性化這些範疇時, 所造成的含糊之處是何等之多。實際情況是,男人(man)在今天代表積極的人,中性 的人,就是說他既代表男性又代表人;而女人卻只是消極的人——女性,她不論何時作 為一個人去行動,都要宣稱自己與男性是一致的。她在體育、政治和學術方面的活動, 她對其他女人的性慾望,全都被解釋為「男性化抗議」。對她所追求的或她自己向其超 越的價值普遍不予以考慮的做法顯然導致了這一結論:她若是扮演主體角色,就是做出 了不真實的選擇。 潛伏在這種解釋下面的主要誤解是,認為女性的人( thefe-malehumanbeing)把自己變成女性化的女人是自然的:僅僅做一個異性戀者乃至 做一個母親,僅僅實現這個理想,還是不夠的。「真正的女人」是文明所創造的人為產 物,正如創造闊人那樣。她在賣弄風情、溫順方面的所謂「本能」是被灌輸的,正如男 人對男性生殖器的自豪感是被灌輸的那樣。實際上,男人並非總是接受他的男性使命, 而女人也頗有理由不那麼溫順地接受指派給她的使命。 「自卑情結」和「男性化情結」這些概念,使我想起了德尼·德·魯熱蒙在《魔鬼 的份額》裡講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認為自己在農村散步時,小鳥在攻擊她; 幾個月的心理分析治療都未能消除這種魔念,後來醫生和這位病人一起走進了診所 的花園,看見小鳥果真在攻擊她! 女人之所以感到劣等,實際上是因為女性的要求確實貶低了她。她本能地選擇了做 一個健全的人,一個面向世界和未來的主體和自由人。如果說這一選擇具有男性化傾向 ,那麼在女性化如今是意味著不健全的這個意義上,的確是如此。女性同性戀者向醫生 做出的各種陳述,清楚表明她們甚至在童年時就最痛恨被看做女性。 她們瞧不起女孩子氣的追求,要求做男孩子的遊戲,玩男孩子的玩具;她們可憐女 人,害怕變得女人氣,反對被送進女子學校。 這種反抗根本不意味著一種先定的同性戀。許多小女孩當認識到對她們身體的偶然 適應將使她們的愛好與抱負變得有罪時,也會同樣感到憤怒和絕望。柯萊特·奧德裡 12歲發現自己不能當一名水手時,她憤怒至極。很自然,未來的女人對她那個性別強加 於她的種種限制感到憤憤不平。真正的問題不是她為什麼會拒絕它們,而是她為什麼會 接受它們。她順從是因為溫順和膽怯,但如果社會給予的補償不夠,這種順從很容易變 成反抗。青春期女孩子一旦覺得自己身為女人是無魅力的,就會發生這種情況。尤其在 這方面,人體的天賦是重要的。 當女人的容貌和身材醜陋時,或當她自以為是如此時,她會拒絕女性命運,因為她 覺得自己的條件太差。但是說取得男性化傾向是為了補償女性氣質的不足,這也是錯誤 的。事實毋寧說是,給青春期女孩子的機會不太多,以至獲得男性優點所需要做出的犧 牲是得不償失。所有在傳統中長大的小女孩,都羨慕男孩子穿的服裝簡便,而她們在鏡 中的映像及她們所預見的錦繡前程,使她們開始逐漸認識到華麗服飾的重要性。如果鏡 子逼真地反映了平常的容貌,如果它未許下任何諾言,那麼花邊和飾帶就會顯得令人討 厭,甚至荒唐可笑,「graconmanque」〔男孩子氣的女孩子〕就會頑固保持她的男孩子 氣質。 即使具有優美的身段和漂亮的容貌,一個專心實施自己遠大設計或只想獲得一般自 由的女人,也會拒絕為討好他人而退讓。她是通過她的活動發覺她自己的,而不僅僅是 通過她固有的容貌發覺她自己的,因而她對迫使她局限於她的身體的男性慾望感到震驚 ,正如這一慾望讓年輕的男孩子感到震驚。男性化男人對被雞姦者感到厭惡,而她也對 順從的女性感到同樣的厭惡。她採取男性態度,在某種意義上是為了顯得與這種女人沒 有任何干係。她身著男裝,表現出男性的風度,操著男性的語言,與女性化的女伴形成 情人關係,而她代表男人:不錯,這是在演戲,是「男性化抗議」。但這是次要現象, 而征服的、主權的主體一想到變成肉慾的獵物就感到的恥辱和厭惡,這才是主要的。許 多女運動員都是同性戀者,她們不認為一個意味著強健、主動、反應力和衝擊力的身體 是被動的肉體;它未賦予撫摸以神奇的靈感,它是對付世界的工具,而不只是世界上的 一個客觀事物;所以,為自我而存在的身體與為他人而存在的身體之間的鴻溝,彷彿是 不可逾越的。類似反抗在行政和智力型的女人身上也可以發現,服從,即使是對自己身 體的服從,對她們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兩性平等真正實現了,上面所提到的障礙在許多情況下就會被消除。但男人仍 在受著優越感的感染,而如果女人未分享到這種優越感,她就會對這種心態感到氣憤。 不過應當說,大多數任性的、專橫跋扈的女人,在遇到男性時幾乎毫不遲疑:「男性化 的」女人往往是真正的異性戀者。她不想放棄她做人的權利要求,但也決不想被剝奪女 性氣質。她想介入男性世界,甚至想利用它。她的強烈肉慾不畏懼男性的暴力,她從男 性身體尋找快感時,要克服的心理厭惡比膽怯的處女為少。 一個十分粗魯、野性十足的人,不會對性交感到屈辱;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知識分 子會否認這種屈辱;一個自信且又天性好鬥的女人,會非常願意參加必勝的決鬥。 喬治·桑喜歡年輕的男人和「女人氣的」類型;但德·史達爾夫人只在晚年才在情 人身上尋求青春與美:她以強健的精神支配著男人,自豪地接受他們的崇拜,所以她在 他們懷抱中不可能感到像個獵物似的。像葉卡捷琳娜大帝那樣的女君主,甚至可以允許 自己在放蕩中被虐:在這類玩弄中,她仍然是唯一的統治者。身著男裝、騎馬越過撒哈 拉沙漠的伊莎貝拉·埃伯哈特,在委身於某個強健的狙擊手時,根本沒有感到自卑。不 想做男人附庸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始終迴避男人的女人:她反倒極力讓他變成尋歡作樂 的工具。在情況有利時(這基本上取決於她的性夥伴),那種競爭觀念就會消失,而那 時她會盡情地享受對於自己是個女人的處境的體驗,正如他享受自己的男性處境那樣。 但是,不論情況多麼有利,主動的個性與性角色的這種協調,對於女人總是比對於 男人要困難得多。會有許多女人寧肯逃避這種嘗試,也不願意在這種努力中徒然耗費精 力。在女藝術家和作家當中有許多同性戀者。問題的實質並不在於她們的性怪癖是創造 力的源泉,或這種怪癖表明存在著這種優越型的能力;而寧可說是在於她們專心於嚴肅 的工作,不想在扮演女性角色或與男人搏鬥上浪費時間。她們不承認男性的優越,也不 想假裝承認它或自尋煩惱地與它決一雌雄。她們期望能在性快感中得到放鬆、撫慰和消 道:她們更期望迴避以對手面目出現的性夥伴;於是她們擺脫了隱含在女性氣質中的種 種束縛。當然,促使主動的、「男性化的」女人在採取與放棄她正常的性行為之間做出 選擇的,是她的異性戀體驗的種類。男性的輕蔑,證實了醜女人對自己無舵力的感覺; 自尊的女人會被請人的傲慢傷害。這裡我們再次碰到了前面已提過的性冷淡的一切原因 :憤怒、怨恨、害怕懷孕、以前流產的創傷,等等。女人接近男人時越是多疑,這些原 因也就越是重要。 然而,對一個天生好支配的女人來說,同性戀也未必總是一種十全十美的解決方式 。由於她在追求自我肯定,不能完全實現她的女性潛能對她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在她看來,異性戀關係既讓人感到自卑,又讓人感到充實;她在拒絕受她那個性別 所隱含的限制的同時,似乎又以另一種方式限制了自己。正如性冷淡的女人既想得到性 快感卻又拒絕它,女性同性戀者也常常可能既希望自己是一個正常健全的女人卻又寧願 不是。這種猶豫不決明顯表現在斯特克爾研究的一個異性模仿癖(transvestite)的實 例中,這個實例前面已經談過。這個病人壓歲開始搞同性戀,對向她屈服的女孩子表示 輕蔑和厭惡。她開始認真學習並開始喝酒。 她婚後雖然在扮演攻擊性角色,但仍沒有得到性滿足。不久她離開了她所謂「愛得 發瘋」的丈夫,重新開始了與女人的性關係。在想像力豐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完全是 個男性,而與女性結合;在其他時候她則覺得自己是女性,而去找男情人。由於兩種方 式都末使她得到性滿足,她接受了分析治療。 女性同性戀者能夠輕易承認她失去了女性氣質,如果她這樣做可以成功獲得男性氣 質的話。雖然她能夠以人為方式奪取她愛人的貞操並將她佔有,但她仍然是一個閹人, 她可能會對認識到這一事實感到非常痛苦。她作為一個女人是本實現的,作為一個男人 又是無性能力的,她的紊亂可能會導致精神病。有一位病人對達爾比茲說:「要是只有 我才有能用來插入的某物,那就好了。」另一個病人則希望她的乳房是堅挺的。女性同 性戀者往往會試圖用傲慢和裸露去補償她在男性化方面的低劣,而這實際上是暴露了一 種心理失衡。而且,有時她會成功地與別的女人形成一種關係,這種關係與「女性化的 」男人或男性氣質尚未定形的年輕人可能同她們保持的關係十分相似。克拉夫特·埃賓 所報告的「桑多伯爵」的情況,就是這種關係的十分有名的實例。這個女人借助於剛才 提到過的簡便方式,達到了心理平衡,這種平衡只是由於社會干預才被破壞。 薩洛塔出身於一個以怪癖聞名的匈牙利貴族之家。她的父親把她當成男孩子撫養, 叫她桑多,她騎馬、打獵等。直到13歲被送進學校,她一直在受著這種影響。 沒過多久,她愛上了一個英國女孩子,於是假扮男孩與她私奔。後來她回到家,重 新用桑多這個名字,身著男裝,受到精心的教育。她和父親一起長途旅行時總是一副男 性裝扮。她熱衷於運動、飲酒,還逛妓院。她尤其喜歡女演員和其他這樣的超脫女人, 最好不要太年輕但本質上卻是「女性化的」。 她說:「如果一個女士的情慾暴露在詩一般的面紗下面,我會感到很快活。女人的 一切非禮都會使我厭惡。我對女性服飾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的確,對女性的一切都 是如此,但這只是就我個人而言,因為,另一方面,我對美麗的女性還是滿腔熱情的。 」 她和女人有過許多次私通,為此花了許多錢。同時,她也是兩家重要雜誌的受重視 的投稿人。 她與一個年齡比她大10歲的女人在「婚姻」中生活了3年,後來和她分手時十分悲 痛。她可以激起強烈的情慾。她愛上了一個年輕的教師,在一次隆重的婚禮中和她成了 婚,這個女孩子和她全家都認為她是一個男人。她的岳父有一次偶然發現她有個彷彿在 勃起的東西(可能是假陰莖)。她也刮鬍子,不過這是個形式問題。 但旅館的僕人因看見她床單上的血污並從鎖孔偷窺,懷疑她不是一個男人。 於是真相大白,桑多被關進監獄,後來經過徹底的調查被釋放。她由於被迫與她心 愛的瑪麗分離,十分悲痛,在獄中給她寫了許多又長又感人的信。 檢查表明,她的身體結構不全是女性的:她的盆骨小,沒有腰。她的乳房發達,性 器官完全是女性的,但發育不成熟。她的月經晚至17歲才出現,她對這一功能十分恐懼 。一想到與男性發生性關係,她就感到害怕。她的羞怯感只對女人而發,以至她與男人 睡覺時不感到害羞,與女人睡覺卻感到害羞。別人把她當做女人對待使她十分尷尬,她 對必須著女裝的確十分痛苦。她覺得,她被「一種磁力吸向24至30 歲的女」。她只有在撫摸愛人時才可以得到性滿足,若被撫摸,毫無性滿足可言。 她不時用塞滿棉絮的長襪當做陰莖。她討厭男人,對別人的道德評價十分敏感。她 很有文才,頗有教養,記憶力驚人桑多沒有進行心理分析治療,但對事實的這一簡單陳 述展現了許多特點。似乎她並不存在「男性化抗議」,她由於所受到的教養及人體結構 方面的原因而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男人,這完全是自然的。她父親帶她一起旅行,把她 納入他的生活。這種做法顯然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她的男性氣質是如此確定,以至她對 女人未表現出任何心理矛盾。她和男人一樣愛她們,不認為她們損害了她的名譽。她在 愛她們時,採取的是純粹支配的主動方式,不承認獻慇勤有相互性。但值得注意的是, 她「討厭」男人,特別喜歡年齡大的女人。這暗示她對母親有一種男性的戀母情結,保 持了幼年時的孩子態度:她與母親結成一對兒,並希望能保護和支配她的母親。 如果孩子沒有感到母愛,她常常會一輩子受到這一需要的纏擾:桑多由父親撫養, 肯定會夢想有一個可親可敬的母親,後來她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這種形象。這解釋了她 對其他的男人感到極度嫉妒的原因,這種嫉妒與她對獨身女人和大齡女人的「詩一般的 」愛與尊重有密切聯繫,而這些女人在她心目中彷彿有一種神聖性質。 她對女人的態度,正是盧梭對德·華倫夫人、小本傑明·貢斯當對德·夏裡埃夫人 所採取的態度:這兩個敏感而又「女性化的」少年,也轉向了母親般的情婦。我們碰到 的女性同性戀者,往往多少明顯地屬於這一類型,她從未認為自己與母親是一致的—— 因為她太愛或太恨自己的母親了。但她在拒絕做女人時,卻希望周圍有輕松愉快的女性 保護。從那子宮般溫暖的庇護所,她能夠以男子漢的勇敢步入外部世界。她的舉止像男 人,但作為男人,她又脆弱無力,這使她想找一個大齡情婦。這一對兒情人相當於那眾 所周知的異性戀的一對兒情人:大女和少男。 精神分析學家們十分強調同性戀女人與母親早期關係的重要性。有兩種情況使青春 期女孩子發現要擺脫母親影響很難:一種是她被多慮的母親過分溺愛,另一種是被「壞 母親」虐待,引起她很深的有罪感。第一種情況,她們的關係接近同性戀:她們睡在一 起,相互撫摸,或很喜歡輕觸乳房。少女後來在別人的懷抱裡也會有這種快活。第二種 情況,她感到強烈需要一個「好母親」,能保護她不受「壞母親」 之害,免遭橫禍。哈夫洛克·埃利斯的一個病人從小一直討厭她的母親,她這樣描 述16歲時對一個大齡女人的愛:我好像是孤兒突然有了母親,由於她,我覺得同成年人 不那麼敵對了,並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尊重他們說的話……我對她的愛十分純潔,我認 為她的愛只是一種母愛……我喜歡她觸摸我,她有時把我抱在懷裡,或讓我坐在她膝上 。睡覺時,她常來道晚安,吻我的嘴。 只要大齡女人願意,少女會很高興縱情於更熱情的擁抱。她通常扮演被動角色,因 為她像小孩一樣希望被支配、保護、搖來搖去和撫摸。不論這種關係是柏拉圖式的還是 肉體的,都具有真正的色慾性質。但是,從這種關係來自青春期發育的典型階段這一事 實,可以明顯看出它不足以解釋對同性戀的明確選擇。少女從中追求的既是一種解放, 也是她在男性懷抱同樣可以得到的安全感。色慾階段一旦過去,少女就常會對大齡女人 懷有一種和對母親一樣的矛盾情感。她屈從於她的影響,卻又想逃避它;如果她的朋友 堅持控制她,她會暫時做她的「俘虜」。但她總要逃走,或在令人痛苦的爭吵之後,或 用友好的方式。青春期結束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成熟,可以應付正常的女人生活。她要 成為一個堅定的同性戀者,就必須像桑多那樣拒絕接受她的女性氣質,或者讓它在女性 懷抱裡開花。這就是說,對母親固戀的本身並不足以解釋同性戀。而對同性戀的選擇, 確實可能出於完全不同的理由。女人通過全部或局部的體驗,可能會發現或預見,她從 異性戀關係不會獲得快感,只有另一個女人才可以充分提供它:同性戀擁抱尤其可以向 把自己的女性氣質變成一種宗教的女人驗證最大的滿足。 強調這一事實十分重要:拒絕把自己變成客體,並不總是女人轉向同性戀的原因。 相反,大多數女性同性戀者都想開發她們女性氣質的寶藏。願意變成一個被動客體,並 不是說就要完全放棄對主觀性的權利要求:女人希望以這種方式,在自己是一個物的表 面下,達到自我實現;同時,她也會試圖通過她的他性,她的相異性去發現她自己。她 在獨自一人時是不能真正形成雙重自我的。如果她撫摸自己的胸部,她仍然不會知道陌 生的手對她的乳房會有如何感覺,或這乳房在陌生的手下會產生怎樣的反應。男人能夠 向她揭示出她的肉體是為她自己而存在的——就是說,如她本人所覺察的那樣,不是為 他人而存在的。只有在她的手指摸索一個女人的身體,而這個女人的手指也在摸索她的 身體時,鏡子的那種奇跡才會實現。在男女之間,愛是一種行動,撤離自我的每一方都 變成他者:使做愛的女人十分驚奇的是,在男性的急躁裡反映了她纏綿被動的肉體。然 而,自戀的女人在男人的勃起肉體中,只是模糊地看到了她的誘惑力。女人之間的愛是 沉思的。撫摸的目的不在於佔有對方,而是通過她逐漸再創自我。分離被消除了,沒有 鬥爭,所以也沒有勝利和失敗。 由於嚴格的相互性,每一方都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是君主又是奴隸;二元性變成 了相互依存。柯萊特在《肉體享樂》中說:「驚人的相似會帶來確定的快感。情人樂於 相信她在撫摸一個其秘密已為她所知的身體,而她自己的身體也向她指明了那個身體的 偏愛。」勒內·維維安的詩也表達了這個意思:「我們的身體天生相似……我們的命運 相同……在你那裡,我愛我的孩子,我的情人,我的姐妹。」 這種反射作用可能帶有一種母性特徵。在女兒身上看到自己並將自己投射於女兒的 母親,對女兒往往有一種性的依戀。她和女性同性戀者都渴望保護懷中的柔軟肉體,把 它搖來搖去。 柯萊特說明了這種相似性,她在《葡萄蔓》中這樣寫道:「你以充滿母愛的目光, 在你的情人身上尋找不是你生的孩子,你俯在我身上,你將使我快活」;而勒內·維維 安在她的另一首詩中也傾訴了同樣的情感:「……我的雙臂生來就是為了更好地庇護你 ……就像溫暖的搖籃,讓你得以歇息。」 在所有的愛中,性愛或母愛,都存在著自私和慷慨,完全佔有對方和完全給予對方 的慾望。但是母親與女性同性戀者的相似性尤其表現在這一點上:兩者都是自戀的,她 們各自迷戀於孩子或女友——自己的投影或映像。 但是,自戀同對母親的固戀一樣,並不總是導致同性戀。例如,瑪麗·巴什基爾切 夫的情況就證明了這一點,她的作品沒有流露出對女人的任何眷戀。她理智,不被肉慾 左右,且又極其自負,從小就夢想受到男人的高度重視:她只對能提高她名望的事情感 興趣。一個只崇拜自己、一心想成功的女人,是無法溫情地依戀其他女人的,她只會把 她們視為敵人和對手。 事實是,並沒有單一的決定性因素存在。這始終是一個在複雜的總處境中獲得、基 於自由決定的選擇問題。性命運沒有支配女人的個人生活:相反,倒是她的性沖動類型 表現了她對生活的總觀點。 然而,周圍環境對這一選擇有著重大影響。今天,男女兩性基本上仍在過著分離生 活,而在寄宿學校和女校中,從親密到性慾的轉變是迅速的。在男女交往能促進異性戀 體驗的環境裡,女性同性戀者要少得多。許多受雇於工廠和辦公室、被女人包圍。幾乎 見不到男人的女人,會很容易與女性形成色情友誼:她們會覺得,使她們的生命發生聯 繫,無論在肉體還是精神上都是簡單的。異性戀接觸的缺乏或困難,會注定她們要搞同 性戀。在聽任和偏好之間很難劃出一條界線:一個女人可以因男人使她失望而委身於女 人,但有時男人使她失望是因為她確實在他身上尋找女人的形象。 由於這一切原因,明確劃分同性戀女人和異性戀女人的做法是錯誤的。青春不穩定 期一旦結束,正常男性就不會再允許自己以搞同性戀為樂。但正常女人卻往往恢復那種 在少女期曾使她心醉的、精神的或肉體的性活動。對男人失望以後,她可能會找一個女 情人來取代背叛她的男性。柯萊特在她的《流浪女》中,指出了被禁的快感在女人生活 中可能時常起到的這種慰藉作用:如發生的那樣」有些女人一輩子都在得到這樣的慰藉 。即使一個女人並不缺少男性的擁抱,她也不一定會蔑視這種較平靜的快感。如果她是 被動的、淫蕩的,就不會討厭女友的撫摸,因為她這時只能退卻,讓自己得到滿足。如 果她是主動的、狂熱的,她就會像個「陰陽人」似的,這並不是因為雌性與雄性荷爾蒙 的某種神秘結合,而只是因為她把攻擊性與占有欲看成男性氣質。柯萊特筆下的克格迪 娜,與雷諾相愛時仍被雷齊的魅力所吸引。 她完全是一個女人,儘管未失去佔有與撫摸的慾望。當然,這些「邪惡的」欲望, 在「好女人」身上被小心翼翼地壓抑著,但仍會以純潔而又熱烈的友情形式,或會在母 愛的掩飾下表現出來。有時它們在精神病期間或絕經危機時會猛烈爆發出來。 尚有更充分的理由,可以說明試圖將女性同性戀者分為特徵明顯的兩類是何等的無 用。 由於她們常喜歡模仿有兩性性慾的配偶,在以社交來掩飾她們的真正關係時,是她 們自己在暗示把女性同性戀者分為「男性化的」和「女性化的」兩種類型。但是,一方 穿著嚴肅而另一方著女性服飾這種情況,不應當引起任何錯覺。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 ,除少數例外,她們的性慾是模稜兩可的。因自視清高、拒絕男性支配而變成同性戀者 的女人,常喜歡找一個同樣清高的女英雄。以前,在塞夫勒的女學生當中同性戀就很盛 行,她們遠離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們對屬於女性精英感到自豪,希望自己永遠是自主 的主體。使她們共同反對特權等級的那種共同感覺,使每個人都在崇拜朋友的那種令人 難忘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又是她在自己的身上所崇拜的。在相互擁抱時,每個人都既是 男人又是女人,而且都為對方的半男半女的特質所陶醉。 另一方面,希望在女性懷抱裡享受她自己的女性氣質的女人,也可以體會到不服從 主人的自豪。勒內·維維安深深愛著女性美,希望自己也美。她打扮自己,對她那長長 的秀髮很是得意。但她也欣然覺得自己是自由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她在詩中對婚後同 意變成男人奴隸的女人表示輕蔑。她對烈性酒的愛好,她有時講的下流話,表明她渴望 有男性氣質。實際上,在大多數結合中撫摸是相互的,因而,兩個性夥伴的各自角色決 非明確固定:比較孩子氣的女人,可以扮演和已婚女人交往的少年角色,而這個已婚女 人給她以保護;也可以扮演依靠情夫權勢的情婦角色。 她們能平等地享受她們的愛。由於兩個性夥伴是對等的、基本相似的,種種結合、 易位、交替和com湖泊〔可笑的舉動〕都可能發生。她們之間的性關係,根據雙方各自 的心理傾向以及總的處境,達到了平衡。如果其中一方幫助並供養另一方,她即在承擔 男性的職責:專橫的保護者,被利用的笨蛋,受尊重的丈夫,有時乃至拉皮條者。 一種心理的、社會的或理智上的優越,可能授予她權威,然而,極被愛的一方將享 有極愛的那一方的熱烈依戀所授予的特權。同男女之間的交往一樣,兩個女人的交往也 有許多不同的形式。它可能基於情感、物質利益或習慣;可能是婚姻的或羅曼蒂克的。 它容納了虐待、被虐、慷慨、忠誠、獻身、任性、自私和背叛,所以在女性同性戀者當 中,有妓女,也有偉大的情人。 但是某些情況使這些私通具有獨具的特徵。它們沒有被制度或社會習俗所認可,也 不受慣例的制約,因而其特徵是特別真誠。男女之間,甚至是夫妻之間,在某種意義上 彼此都在演戲,而女人尤甚,因為男性總是強加於她某種要求:無可置疑的貞節、魅力 、風騷、孩子氣或簡樸。在丈夫或情人面前,她只能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但和女友在 一起,她不需要演戲,不需要偽裝:她們完全屬於同類,必須原原本本地坦率表現自己 。這種相似引起一種親密無間的感覺。在這些結合當中,性沖動時常只佔一小部分。這 種性快感,屬於不如男女間那麼強烈、那麼令人眩暈的一類,不會引起那種不可抑制的 變化。但是男女情人一旦從肉體擁抱中抽出,就又會變成了陌生人,男性身體本身會變 得令女人厭惡,而男人也會對同伴的女性身體感到某種淡淡的厭惡。女人之間的性愛則 比較平穩,比較有連續性。她們不會在十分激動的狂喜中失去自制,但也不會重新陷入 有敵意的冷漠。相互注視、相互觸摸是一種平靜的快感,是床上快感的延續。薩拉·龐 森比與女伴的結合,幾乎平靜地延續了50年:她們顯然能夠拋開普通世界,創造一個和 平的伊甸園。 但真誠也要付出代價。由於原原本本地坦率表現她們自己,對掩飾或自製的漫不經 心,兩個女情人也可能會發生十分激烈的爭吵。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受到他們有差別這 一事實的威脅:他憐憫她,關心她;他覺得必須以禮貌、寬厚和克制的態度對待她;她 則尊重他,有點害怕他,在他面前努力控制自己;每一方都小心翼翼,避免傷害神秘的 另一方,對另一方的感覺和反應沒有把握。但女人之間相互毫無憐憫可言。她們拚命地 相互阻撓。激怒、糾纏和進攻,把對方逼入絕境。男性的沉著冷靜,不論是出於漠不關 心還是出於自我克制,都是女性爭吵妄想突破的屏障,就像旋轉的水流想衝破堤壩那樣 。但在兩個女人之間,眼淚與狂怒交替上升,她們想用責備制服對方、想永遠不停地「 弄個水落石出」的慾望,是無法滿足的。苛求、責備、妒忌、專橫一這一切婚姻生活的 瘟疫都在加倍激烈地釋放出來。 如果說這類性愛常常是多風波的,那麼,說搞這類性愛比搞異性戀更危險也是對的 。它們受到社會的譴責,因而它們與社會結合很難會成功。因她的天性、處境或情慾強 度而承擔男性角色的女人,將會對未能給愛人帶來一種正常的、受人尊重的生活,未能 與她結婚感到悔恨。她會責備自己使她的朋友染上了有問題的習慣:這就是拉德克利夫 ·霍爾賦予她的《寂寞之井》的女主人公的情感。這種悔恨表現為一種病態的焦慮,尤 其表現為一種令人痛苦的嫉妒。被動的或感受不那麼深的性夥伴,在她那方面將確實會 承受社會指責的沉重壓力。她會認為自己是墮落的、邪惡的、受挫的,對把這一切帶給 她的女人感到怨恨。在兩個女人當中,有一個也可能想要孩子;如果這樣,她就要悲痛 地準備接受她的不育,或兩個人收養一個孩子,或想做母親一方求助於某個男人;孩子 可能會使她們的結合更為穩固,也可能是不和的新根源。 賦予同性戀女人以男性特徵的,並不是她們的性生活,相反,它倒把她們束縛在女 性世界。這毋寧說是她們因捨棄男人而被迫承擔的一整套責任。她們的處境與高級妓女 正好相反,高級妓女因生活在男人中間,有時表現出男性氣質,如尼儂·德·朗克洛就 是這樣,但她仍要依靠他們。女性同性戀者周圍的獨特氣氛,來自她們私生活的閨房風 氣與她們公眾生活的男性自由之間的鮮明對比。在一個沒有男人的世界中,她們像男人 那樣行動。女人把男人撇到一邊,依靠自己,於是顯得有點與眾不同。男人並不真的尊 重女人,他們通過他們的女人——妻子、情婦,或他們為之拉皮條的妓女,相互尊重。 沒有男性保護,女人在挑釁的、以嘲笑為樂的或懷有敵意的高級等級面前就會無依無靠 。作為一種性「變態」,女性同性戀可能會被付之一笑;但若要暗示一種生活方式,就 會引起蔑視或憤怒的反對。如果說在女性同性戀者的態度中有許多挑釁和做作,那是因 為在她們的處境中她們無法自然地生活:自然意味著無自我意識,不向自己描繪自己的 行為;但他人的態度不斷地使女性同性戀者注意她自己。 只有在她年老或有相當高的社會威望的支持時,她才可以滿不在乎地去走自己的路 。 要確切說明,例如,女性同性戀者通常著男裝是由於偏好,還是出於自衛的反應, 這是困難的。無疑這常是一個自發選擇的問題。沒有什麼比著女裝更不自然的了。當然 男式服裝也不自然,但它比較簡單,比較方便,它的目的不是阻礙而是促進主動性。喬 治·桑穿的就是男裝。蒂德·莫尼埃在她的最後一部書《自我》中,也承認她更喜歡穿 長褲。每一個主動的女人,都喜歡穿低跟鞋和質料堅挺的衣服。 女人服飾的含義是明顯的:這是裝潢,而裝潢意味著出售。異性戀的女權主義者以 前和女性同性戀者一樣,在這個問題上是不妥協的:由於拒絕將自己變成商品出售,她 們愛穿嚴肅簡單的套裝,愛戴氈帽。在她們看來,精緻低領的禮服是她們所要反對的社 會秩序的象徵。今天,她們已成功地實現了這一點,所以她們認為這個象徵不那麼重要 了。但它對於女性同性戀者仍然是重要的,在某種意義上她仍必須堅持她的權利要求。 嚴肅的服裝也可能比較適於她,如果身體特徵使她選擇了同性戀的話。 而且還應當指出,華麗服飾的功效之一,就是滿足了觸覺的官能享受,但女性同性 戀者蔑視天鵝絨和絲綢的吸引力:同桑多一樣,她喜歡讓朋友穿著它們,或者,她朋友 的身體本身可以取代它們。同樣,女性同性戀者也常喜歡喝烈性酒,吸烈性煙,講粗話 ,從事劇烈運動:她在性衝動中獲得了十分溫柔的女性甜蜜,為了對比,她喜歡不那麼 溫柔的傾向,所以也可能開始喜歡與男人交往。 但是,這會涉及到一個新的因素,那就是她與男人的往往是含糊的關係。一個對自 己的男性魔力十分自信的女人,只會希望男人成為她的朋友和夥伴。但如果女人對認同 於男人並不感興趣,在商業、社會活動或藝術領域不如男人那麼努力和成功,則在她身 上會很難發現這種自信。吉爾特魯德·斯泰因在招待朋友時,只與男人交談,而把與女 人談話的責任交給了艾麗絲·托克拉斯但十分男性化的女性同性戀者,對女人會持一種 矛盾的態度:她瞧不起她們,但和她們在一起時,她無論作為男人還是女人,都會產生 自卑情緒。她害怕她們覺得她既是一個有缺陷的女人,又是一個不健全的男人。這使她 故意自視清高,或像斯特克爾所談到的易裝癖那樣,在她們面前表現出虐待狂的攻擊性 。 但這種情況很少見。如我們所見,大多數女性同性戀者都在默默地逃避男人:她們 和性冷淡的女人一樣,有一種怨恨、膽怯和自尊的感覺;她們並不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和 男人相匹敵;她們除了女性的怨恨,還有男性的自卑情結;男人是競爭對手,他們更有 條件引誘、佔有和保存他們的獵物;她們憎恨男人使女人受到的「玷污」。她們也憤怒 地看到男人擁有社會優勢,覺得他們是強者:無力與對手交戰,知道他一拳就能把你擊 倒,這真是一種奇恥大辱。 這種複雜的故意,是迫使某些女性同性戀者惹人注目的原因之一。她們聚在一起, 組織只許女性參加的俱樂部,以證明她們不但在性的方面,就是在社交方面也不需要男 人。從這一點很容易墮入誇誇其談和源於不真誠的各種裝腔作勢。女性同性戀者先是假 裝是一個男人,後來甚至做女性同性戀者本身也變成了一種遊戲;男式服裝最初是偽裝 ,後來變成了制服;而女人在逃避男性壓迫的借口下,變成了她所扮演角色的奴隸;她 不希望受女人處境的束縛,卻在受同性戀者處境的束縛,沒有什麼比這群解放了的女人 給人的心胸狹窄、殘缺不全的印象再壞的了。我們還應當看到,許多女人宣稱自己是同 性戀者,只是為了迎合利己的需要:她們搞同性戀,只是因為逐漸認識到它有一種含糊 不清的誘惑力,她們甚至希望誘惑可能喜歡「壞女人」的男人。這些喧囂的狂熱分子( 她們顯然是女性同性戀者當中最引人注意的) 使公眾輿論本來就認為是邪惡和裝腔作勢的東西,更加名譽掃地。 實際上,同性戀既不是一種厄運,也不是被有意縱情享受的一種變態,它是在特定 處境下被選擇的一種態度,就是說,它既是被激發的,又是自由採納的。使主體與這一 選擇有關的各種因素——生理狀況。心理背景與社會環境,沒有一種是決定性的,儘管 這些因素對解釋它都有幫助。除了別的之外,同性戀還是一種方法,女人用它來解決她 的一般處境,特別是她的性處境提出的問題。和人的所有行為一樣,同性戀是導致虛假 、失衡、受挫、謊言,還是相反,會帶來有益的體驗,這要取決於它在現實生活中的表 現方式——是不真誠的、懶惰的和虛偽的,還是明朗的、慷慨的和自由的。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結了婚的人】 結婚,是社會傳統賦予女人的命運。現在仍然如此,大多數女人,有的就要結婚, 有的已經結婚,有的打算結婚,也有的因沒有結婚而苦惱。對獨身女人的解釋與界定與 婚姻有關,不論她是受挫的、反抗的,還是對婚姻制度滿不在乎的。因此,我們必須通 過婚姻分析來進行這種研究。 女人處境中的經濟演變,在不斷動搖著婚姻制度:它正在變成兩個獨立人的自願的 、自由的結合。締約雙方的義務,既是個人的也是相互的。通好對雙方都是違約行為; 離婚可由雙方在同等條件下達成。女人不再局限於生殖功能,它基本上失去了自然的奴 役特性,開始被看做自願承擔的一種功能;而且,它也不再與生產勞動發生矛盾,因為 在許多情況下,母親孕期休假的工資要由國家或僱主來擔負。在蘇聯,婚姻有一段時間 是基於夫妻絕對自由的個人契約,但似乎它現在是國家強加於他們雙方的義務。這些趨 勢,哪一種將在明天的世界普遍流行,要取決於社會的整體結構,但男性對女人的監護 制度,不管怎樣都會消失。不過,從女權主義觀點來看,我們生活的時代仍然是一個過 渡時期。女性人口只有一部分參加生產活動,而且,就是她們也是殘留古老形式和陳腐 價值的這個社會的成員。現代婚姻只能根據過去來認識,因為它在某些方面具有不朽的 趨勢。 婚姻對於男人和女人,一向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男女兩性是彼此必需的,但這 種必需從未在他們之間產生過相互性的地位。如我們所見,女人從未形成過一個等級, 平等地與男性等級進行交換、訂立契約。男人在社會上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人。他首先被 看做生產者,他的生存之正當性被他為群體做的工作所證實。我們已看到束縛女人的生 殖與家務的角色是沒有保障她獲得同等尊嚴的原因。男性當然需要她;在某些群體,不 能料理自己生活的單身男人,變成了流浪漢;在農業社會,農民需要和女人一起勞動; 而把某種繁瑣的事務推給女伴去處理,對大多數男人是有益的;男人希望過一種有規律 的性生活,並能有後代,而國家也需要他為它的不朽做出貢獻。但是男人並不直接訴諸 於女人本人,使每一個成員作為丈夫和父親實現自我的,是男人的群體。女人是作為奴 隸或僕人結合於父親與兄弟所支配的家庭的,她總是由某些男性作主嫁給另一些男性。 在原始社會,父系部族、氏族幾乎把女人當做一種物:她被列入兩個群體同意交換的物 品中。當婚姻在其演變過程中以契約形式出現時,這種處境並沒有多大改善。如果女人 有嫁妝或有一份繼承權,她似乎就可以有公民地位,可以做一個人,但嫁妝和繼承權仍 使她受她的家庭的奴役。 在很長的一個時期,婚約是由岳父和女婿,而不是由妻子和丈夫訂立的,於是只有 寡婦才享有經濟獨立地位。少女的自由選擇始終受到嚴格的限制,而獨身(且不說它帶 有神聖性質的少數情況),使她降到寄生者和賤民的地位。婚姻是她得到供養的唯一方 式,也是證明她生存之正當性的唯一理由。有兩個原因使她必須結婚。 第一個原因是她必須為社會提供孩子。如在斯巴達和某種程度上在納粹統治下那樣 ,由國家直接監護女人,只要求她做母親,這種情況絕無僅有。但是,即使在不知道父 親生殖作用的原始社會,也要求女人有丈夫,所以必須結婚的第二個原因是,女人也有 責任滿足男性的性要求,為他料理家務。社會加在女人身上的這些義務,被看做是她給 予配偶的一種服務:作為報答,他應當給她送禮,娶她,或供養她。社會通過他這個中 介,償還了它移交給他的那個女人的債務。妻子由於履行自己的義務而贏得的權利,表 現在男性必須承擔的義務中。 他不能夠隨意破壞婚約,只有經過社會當局的決定,他才可以遺棄妻子或與她離婚 。即使那時,丈夫有時也要付給她一筆補償金:這種做法,甚至在博喬裡斯法老( Bocchoris)統治時的埃及就已風行,在今天的美國則被稱為贍養費。一夫多妻制一向 程度不同地被公開容忍:男人可以同奴隸、婢妾、情婦和妓女睡覺,但他必須尊重合法 妻子的某些特權。 如果她受到虐待或侮辱,她有權(這是被或多或少明確保障的)回到娘家,自己提 出分居或離婚。 所以,婚姻對雙方都既是一種負擔又是一種利益。但是在男女兩性的處境中並不存 在對稱性。對女孩子們,婚姻是結合於社會的唯一手段,如果沒有人想娶她們,從社會 角度來看,她們簡直就成了廢品。這就是母親總是熱衷於安排她們婚事的原因。在上個 世紀的中產階級家庭中,訂她們的婚事幾乎不同她們商量。通過事先安排好的「拜訪」 ,她們被送給可能的求婚者。左拉在《家常便飯》描寫了這一習俗:「吹了,全吹了! 」約瑟蘭太太說著癱在了椅子上。約瑟蘭先生只說了聲「啊!」 「可是,」約瑟蘭太太尖叫著繼續說,「你好像還不明白,讓我來告訴你吧,婚事 又一次告吹了,這是第七次告吹。」 「你聽著,」她繼續說,開始向女兒發動攻勢。 「你是怎麼把這門婚事搞糟的?」 貝爾莎明白,這回該她說話了。 「我不知道,媽媽。」她小聲嘟囔著。 「一個副省長,」她母親接著說,「還不到30歲,前途無量啊!一個每月都能把他 的薪水交給你的人; 穩穩當當;這是最重要的……你是不是又和上幾次一樣,干了蠢事?」 「沒有,媽媽,肯定沒有。」 「你和他跳舞時,你們溜到小客廳裡了。」 貝爾莎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是的,媽媽——我們剛單獨在一起,他就想對我動手 動腳,他摟住了我,就像這樣緊緊的。當時我嚇壞了,推了他一把,他就撞到傢俱上了 。」 母親打斷她,氣沖沖地又說:「把他推到傢俱上了?!你這個賤貨,你居然敢推他 !」 「但是,媽媽,是他把我摟住了呀。」 「是嗎?他摟住了你,虧你想得出!我們還把這些傻瓜送到寄宿學校呢!說,他們 都教給你了什麼! 啊,是躲在門後親嘴嗎?你會老老實實地把這種事告訴你的父母嗎?你把人家推到 傢俱上,你讓結婚的機會全都泡湯了!」 她擺出教訓人的神氣,接著說:「這可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管了,你真笨,我 的寶貝。既然你不走運,就該明白得用別的辦法把男人抓到手。就是說,態度要親切, 眼神要溫情,忘掉你那一方,允許小小的親匿,好像是沒有注意。一句話,你要把丈夫 勾到手……讓我煩惱的是,她想做的時候,還做得不太壞。唉!別哭了,看著我,好像 我就是向你求婚的男士那樣。看,把你的扇子這樣扔下去,他拾起來時就會碰到你的手 指……腰要彎一點,不要板得太直,男人可不喜歡木板、別像個傻瓜似的讓他們做得太 過分。 一個做得太過分的男人是沒有指望的,我的寶貝。」 整整一個傍晚,姑娘都在順從地聽著這些氣話,可是她的心情沉甸甸的,極畏懼和 羞恥緊壓著……在這種情況下,女孩子彷彿是絕對被動的;她被娶,被父母嫁出,而男 孩子們則是結婚,娶妻。他們在婚姻中尋找的是對他們生存的擴大與證實,而不是純粹 的生存權。這是他們自願承擔的責任。因此他們能像希臘和中世紀的諷刺作家那樣權衡 利弊。對他們,結婚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被注定的命運。他們完全有權選擇過 獨身生活,有些人則結婚很晚或根本不結婚。 婚後,女人在世界上有她自己的一份權利,法律保證她不受男人任性行為的侵害, 但她成了他的附庸。在這個聯合企業中,他是經濟首腦,所以根據社會的觀點,是他在 代表這個企業。她改用他的姓氏;她屬於他的宗教、他的階級、他的圈子; 她結合於他的家庭,成為他的「一半」。不論他的工作調到哪裡,決定住在哪裡, 她都必須夫唱婦隨。她在某種程度上必須果斷地與她的過去決裂,依附於她丈夫的世界 。她必須把她的人身、她的處女貞操以及所需要的絕對忠誠奉獻給他。所以,她失去了 屬於未婚女人的某些法定權利。羅馬法將妻子作為locofilioe[子女]置於夫權之下,其 地位相當於女兒。19世紀初,保守作家博納爾宣稱,妻子對於丈夫,猶如孩子對於母親 。1942年前的法國法律,要求妻子服從丈夫。現在,法律和習俗仍賦予丈夫很大的權威 ,如婚姻處境本身所暗示的那樣。 既然丈夫是一個生產勞動者,他就是一個超出家庭利益而面向社會利益的人,就是 在建設集體未來的同時,通過合作開創他自己的未來,所以他是超越的化身。 而女人注定要去延續物種和料理家庭——就是說,注定是內在的。實際上,人的每 一種生存都同時包括超越性和內在性;為了向前發展,每一種生存都必須延續,因為它 只有與過去聯為一體才能邁向未來,只有與其他生存交往才能確認自我。這兩種因素, 即延續與發展,隱含在任何一種生命的活動中,而對於男人,婚姻使兩者愉快綜合更有 可能。他在自己的職業和政治生涯中,經歷了變化和進步,感到自己在時間與世界中擴 展。當他疲於做這種遨遊時,他就回到家裡,回到一個固定的地方,世界的一個停泊處 。晚上他在家裡恢復精力,妻子則在家管理家務和照料孩子,保管好她存下的過去的東 西。但她的工作只是千篇一律地延續和撫養生命。她毫無變化地使物種永存,保障日常 生活的穩定節奏和家庭的連續性,注意把門鎖好。但是,她不可能直接影響未來或世界 ,她只有以丈夫為中介,才可能超出自身,延伸到社會群體。 今天的婚姻,基本上仍保留了這一傳統形式。首先,它強加於少女遠比強加於年輕 男人為專橫。仍有許多社會階層,女人除了結婚別無出路。在農民當中,未婚女人是賤 民,是父親、兄弟或內兄弟的僕人,她幾乎不能和他們一起到城裡去。婚姻使她受男人 的奴役,但也使她變成了家裡的主人。在某些中產階級的階層,少女仍無謀生能力。她 只能在父親家過寄生生活,或在一個陌生人家處於某種低下地位。 即使她比較解放,她也由於男人們有經濟優勢而寧可結婚也不願意有職業:她傾向 於找一個地位比她高的丈夫,或者希望他能比她獲得更快、更大的成功。 至今人們仍然同意做愛(如我們所見)是為男人提供的一種服務;他獲得他的快感 ,所以他應付給她一定的報酬。女人的身體是他購置的某種物品;而對於她,他是資本 ,她有權利用。她有時也可能會帶來些嫁妝,或者,常常做一些家務:持家和養孩子。 不論哪一種情況,她都有權接受贍養,傳統道德甚至也鼓勵她這樣做。 她自然受這條坦途的吸引,更何況女人面臨的職業常常是討厭的,工資微薄的。總 之,婚姻是一種比其他許多職業都更有利的職業。 而且,社會習俗也不允許未婚女人有性的自由。在法國,妻子通姦至今被認為是非 法的,儘管法律沒有禁止女人自由戀愛,雖然如此,如果她想有個情人,仍必須先結婚 。甚至現在,許多行為十分檢點的中產階級年輕女人,也是「為了自由」 才去結婚的。在美國,非常多的年輕女人已有性自由,但她們的實際體驗有點像馬 林諾夫斯基在《野蠻人的性生活》當中描寫的少女體驗,她們在「單身漢的家裡」 搞一些不太重要的性交活動。應當看到,她們在以後被完全看做成人時,將會結婚 。 在美國,單身女人比在法國更被社會視為一個不健全的人,即使她可以自己謀生。 如果她要獲得人的全部尊嚴,贏得她的全部權利,就必須戴上一枚結婚戒指。只有 已婚女人做母親才是受人尊敬的;未婚母親會觸犯公眾輿論,而她的孩子會給她的生活 帶來嚴重的妨礙。 由於這一切原因,相當多的青春期女孩子,無論是歐洲的還是美洲的,當被問起她 們對未來的打算時,會一如既往地回答:「我想結婚。」但是,沒有一個年輕男人會把 結婚當做他的主要計劃。經濟成功會給他帶來一種成人的地位。這種成功可能隱含著婚 姻,尤其是對農民;但也可能排除婚姻。現代生活比過去更不穩定,更為動盪,因而使 婚姻義務對年輕男人格外沉重。另一方面,婚姻帶來的好處也已經減少,因為他的食宿 問題很容易得到解決,也因為他通常可以得到性滿足。婚姻無疑可以提供物質與性的某 些方便:它使個人擺脫了孤獨,給他以家庭和孩子,把他牢牢固定在時空中;它明確實 現了他的生存。但儘管如此,就整體而言,男性所要求的比女性所滿足的要少。我們可 以說,父親與其是說把女兒嫁了出去,不如是說把她甩了出去。女孩子找丈夫時並不準 備響應男性的要求,而是想創造男性的要求。 安排婚姻並不是只在過去才有的事情,整個有固定資產的資產階級都在保持這一習 俗。 在拿破侖墓的周圍,在歌劇院,在海濱舞會,在茶會,美麗的候選者的頭髮梳得整 整齊齊,穿著嶄新的長裙,膽怯地展示著她優美的體態和文雅的談吐。她的父母嘮叨說 :「你東挑西揀的已經讓我夠費神的了,快拿定主意吧。下回該輪到你妹妹了。」這個 可憐的待嫁者知道她會越來越成為老處女,機會會越來越少。極少有人會向她求婚:她 幾乎和被用來交換一群羊的貝督因姑娘一樣沒有選擇的自由。如柯萊特所指出的:「一 個女孩如果不走運或沒有處在有利的地位……便只能保持沉默,當時機來臨時緊緊抓住 它,感謝上帝!」 上層社會的情況倒不是那麼露骨,年輕人可以在母親的監視下去會面。比較解放的 女孩子,出門的機會會多一些,她們可以上學或從事能與男人相接觸的職業。 1945年至1947年,利普萊夫人曾對比利時中產階級中的擇偶問題進行了調查。她的 調查結果是:1945年以前頻頻出現的安排婚姻,目前已近乎消失;有些婚姻通過牧師或 通信商定。在已訂婚的人當中,通過社交接觸而訂婚的占48%;通過共同學習和工作的 ,占22%;由於私交和私人來往的,占30%;青梅竹馬的微乎其微。根據各種答覆,金 錢起主導作用的婚姻占30%至70%。在回答者當中,說父母急於讓女兒出嫁的占48%; 有17%的人說父母想把女兒留在身邊。女孩子急於結婚的占36%; 想結婚的占38%;寧肯不結婚也不願意有個壞婚姻的占26%。一般認為,女孩子們 期望婚姻能增加她們的自由。大多數人說,女孩子們在擇偶及採取相關的主動方面,比 年輕男人更積極。 法國雖沒有類似的調查材料,但中產階級狀況與此相似,無疑會得出相應的結論。 在法國,安排婚姻一向比其他國家多,專門從事這類事務的俱樂部仍很盛行。 徵婚啟事在報紙上佔有不小的篇幅。在法國和在美國一樣,母親、老朋友和女人都 在玩世不恭地教年輕婦女,「捕捉」丈夫的藝術猶如捕蠅紙捕捉蒼蠅;這是需要高超技 巧的「釣魚術」或「狩獵術」:「目標不要訂得太高,也不可太低;要現實,不要浪漫 ;要風騷而又不失端莊;別要求得太多,也不可太少。」年輕男人對「想結婚」的女人 是存有疑心的。利普萊夫人報告了一個比利時年輕人說的話:「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 什麼比感到自己是在被追求、覺得一個女人在想釣他上鉤更討厭的了。」而男人也在極 力迴避對他們的這種誘惑。女孩子的選擇通常十分有限,而且它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 除非她也有不結婚的自由。她的決定通常帶有算計、厭惡和聽天由命的特徵,而不是帶 有熱情。如果一個男人在諸如健康和地位方面顯然可取,那麼,不論有否愛情,她都會 接受他。 可是,女孩子雖然想結婚,卻又往往害怕結婚。結婚給她帶來的好處比給男人多得 多,所以她比男人更急於結婚。但這也意味著她要付出更大的犧牲,尤其因為這暗示要 更果斷地與過去決裂。我們已經看到,許多青春期女孩子一想到要離開父母的家,便感 到苦惱。這種焦慮由於婚期逼近而加深。這是一個引發許多神經症的時刻。這種情況在 害怕即將承擔新義務的年輕男人身上也可能發生;但是由於已討論過的種種原因(這些 原因在這一轉折的關鍵時期十分重要),它更普遍地發生在少女們的身上。我在這裡不 妨簡單摘引斯特克爾的一個實例,在這個實例裡一個良家女孩因有嚴重的神經病症狀而 曾接受他的治療。 她經受著嘔吐的折磨,每天晚上都服用嗎啡,經常突然大發脾氣,拒絕洗澡,總是 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她訂了婚,她說她很愛自己的未婚夫,已經委身於他。但後來她又 承認,她沒有一點兒快感,一想到他的吻就感到噁心。她崇拜母親,可又覺得沒有得到 足夠的愛。她無法容忍結婚和離開家的想法,於是她病了,冒犯了她的未婚夫。她聲稱 她打算徹底放棄結婚的想法,永遠留在家裡,像孩子那樣。她母親堅持讓她結婚,但她 在舉行婚禮前一周自殺了。 在其他例子裡,女孩子久病不愈,假裝對不能與所「愛」的男人結婚感到絕望,其 實是用生病來逃避與他成婚。婚約一解除,她的病就全好了。對結婚的恐懼,有時是由 於早期的創傷性的性體驗引起的,而時常是由於她對失去處女貞操會被發現的懼怕。但 往往是女孩子對家人和家庭的強烈依戀,使她對委身於一個陌生人的想法難以忍受。有 些女孩子之所以決定結婚,是因為這是一件必須完成的事,是因為這是唯一的明智之舉 ,是因為她們想過做妻子和母親的正常生活。她們當中許多人仍深藏著難以消除的厭惡 感,而這種情感將造成新婚生活的困難,甚至會對達到幸福平衡永遠起阻礙作用。 這樣看來,婚姻並不總是以愛情為基礎,正如弗洛伊德指出的:「可以這樣說,丈 夫只不過是被愛男人的替身,而不是那個男人的本身。」這種分離決非偶然,它隱含在 婚姻制度的本質之中,而這種制度的目的,是讓男女的經濟的與性的結合為社會利益服 務,並不是要保障他們的個人幸福。在父權制度中,如在今天的穆斯林當中,婚姻由父 母決定,男女雙方甚至可能婚前連面都沒有見過。從社會角度看,無疑可以將終身大事 建立在對情感和性衝動的幻想之上。蒙田說:由於這種謹慎安排,慾望通常不會很放縱 ;它們比較有節制,比較遲鈍。愛情最討厭人們不受他們自己的關係的約束,而是受其 他關係的約束。愛情在以另一種名義安排和維持的親暱關係中只起微弱作用,婚姻的情 況便是如此。性交和財產在婚姻當中當然和勉力與美麗同等重要,或者比它們更重要。 不管男人可能會怎麼說,他們結婚都不是為了自己。他們也是或者更是為了他們的後代 與家庭而結婚的。 由於是男人在「娶」女人,他選擇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尤其是有許多女人求婚時 。但是,既然性行為是分派給女人去做的一種服務,而她靠這種服務又可以得到好處, 忽視她個人的選擇權利便是理所當然的了。婚姻並不打算給她以男人的自由;但由於沒 有自由就沒有愛,就沒有個性,她只能放棄對特定個人的愛,以確保自己終身受到某個 男性的保護。我聽到過一個虔誠的母親對女兒說:「愛情是只有男人才有的粗俗情感, 正經女人不知道愛情為何物。」這一說法,被黑格爾以樸素形式所闡明,他認為,作為 母親和妻子,女人的這兩種關係主要是普遍的,而不是個別的。所以他認為,這對她不 是這個[個別的〕丈夫的問題,而是一般的丈夫、一般的孩子的問題。她的這些關係不 是有賴於個人情感,而是有賴於普遍;因此,和男人不一樣,她的個別性的慾望導致她 在倫理上的不純。 這就是說,女人並不關心建立與所選定的配偶的個別性的關係,而只關心根據其普 遍性發揮女性功能;她必須以特定的形式而不是以個別的形式,獲得性快感。 至於她的性衝動命運,將導致兩個主要後果:第一,她沒有從事婚外性活動的任何 自由;於是性交變成一種制度,兩性的慾望及滿足都要服從社會利益;但男人向普遍性 的超越使他成為勞動者和公民,所以他可以在婚前和婚外享受到偶然的快感。 男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得到辯護;而在一個把女人主要定義為女性 的世界,只有做女性,女人才能得到辯護。第二,我們已經看到,從生物學上講,普遍 性與個別性之間的聯繫,在男性和女性那裡是有差別的:前者在作為丈夫和生殖者完成 他的物種任務的同時,無疑至少獲得了某種快感;相反,女性的生殖功能卻往往是與性 衝動快感相分離的。所以,婚姻雖賦予女人的性生活以倫理地位,其實卻是想壓制它。 女人的這種性挫折被男人們審慎地承認。如我們所見,他們依靠「天命不可違」 的樂觀主義哲學,很容易任女人去受難:她命該如此。聖經的咒語更使他們對這一 實用的觀點堅信不移。懷孕時的痛苦負擔(這是女人為短暫的、不確定的快感付出的沉 重代價),甚至淪為許多玩笑的話柄。「5分鐘的快感、9個月的痛苦」,「過去容易、 出來難」——形成了可笑的對比。但這種哲學有一種虐待心理。許多男人喜歡讓女性去 受苦,根本不去想應當改變這一狀況。因此不難理解,男性對拒絕給予他們配偶以性快 感一點兒也不感到內疚。他們甚至覺得,不給他們配偶以慾望的誘惑及獨立的享受是有 益的。 蒙田也以一種有趣的犬儒主義態度表達了這種想法。他認為,在「這神聖的、受人 尊崇的、為做父母而做的事情」中沉溺於淫樂,無異於亂倫;他並且堅持說,他從沒有 看見過比被注入美和色慾的婚姻更麻煩或更容易失敗的了。「婚姻是一種神聖的結合, 任何快感都應當受到限制,都應當是嚴肅的、帶有某種莊嚴感的。」 的確,如果丈夫喚起了女性的肉慾,他就會使它表現為一般的形式,因為他並不是 作為個人被選中的;他就會使妻子隨時準備在別人的懷抱中尋找快感。蒙田同意這一點 ,但他十分坦率地承認,男性的周全考慮使女人處在出力不討好的境地:「我們希望她 們健康、有活力、豐滿、貞潔,這些我們全都希望——這就是說,希望她們既熱情又冷 淡。」蒲魯東則說得不那麼坦率:他認為把愛情排除在婚姻之外是一種「正當的」做法 ;「一切含有色情意味的言談都是不適宜的,即使在訂婚者或已婚者之間;它有損於家 庭關係,有損於對工作的熱愛以及所履行的社會義務。」 然而,在19世紀,中產階級的觀念有所改變。有些人極力捍衛和維護婚姻制度,另 一方面,個人主義的發展使對女性權利要求的簡單壓製成為不可能。聖西f太傅立葉、 喬治·桑以及所有的浪漫主義者,都在大聲疾呼應當有愛的權利。把迄今為止一直被若 無其事地排除在外的個人情感與婚姻結合起來,這個問題被提了出來。 於是發明了「婚愛」這一模糊概念,這是有某種謀利目的的傳統婚姻結出的神奇果 實。巴爾扎克表達了保守中產階級的完全不符合邏輯的觀點。他承認,原則上婚姻與愛 情完全是兩碼事,但又認為,將一種受人尊重的制度等同於把女人視為一種物的簡單交 易是令人厭惡的。這樣,他在《婚姻生理學》中便得出了許多支離破碎的結論。他說婚 姻是一種契約,大多數男人為了使生殖合法化而訂立它,愛情在這種契約中是一種荒謬 。他還談到「兩個人的完美一致」,男人墨守「榮譽和一本正經的常規」所得到的「幸 福」。而且,他還鼓勵服從「使情感之花開放的神秘自然法則」,要求「真誠地去愛」 ,並斷言,一個人對妻子的情慾如得到這樣的培育,便會永不衰退。 巴爾扎克接著解釋了婚姻這門學科。但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巴爾扎克認為,對丈夫 來說,問題不在於被愛,而在於避免受騙。所以他應當毫不猶豫地讓妻子無文化、軟弱 和愚蠢,只有這樣才能維護他的榮譽。如果說這些含糊觀點還有什麼意義的話,似乎就 是,男人結婚的目的是為了謀取某種利益,他所獲得的快感是非人格的,而後來他則是 按照一定的程序喚起了妻子的愛。但是,巴爾扎克能老老實實地認為,在愛情不佔主要 地位的情況下,做愛所引起的是愛情而不是厭惡嗎?實際上,他在各種討論中玩世不恭 地避而不談這一問題。他沒有認識到這個事實:世上不存在中性的情感,沒有愛,緊張 和倦怠感就不可能引起溫柔的感情,而只會引起怨恨、不耐煩和敵意。 把婚姻與愛情協調起來很是tourdeforce[需要花費些氣力〕,若無神靈相助,則很 難成功。這是克爾愷郭爾幾經周折得出的結論。他說,愛情是自發的,婚姻是一種決定 ;不過,色情傾向可以由結婚或要結婚的決定引起。自相矛盾的是,某種非常神秘的、 以至只有借助於神靈的作用才可以解釋的事物,要靠反覆思索和決定才能發生,而且整 個過程必須同時發生。這就是說,相愛並不等於婚姻,很難看到愛情怎樣才能變成義務 。但是,這一矛盾沒有使克爾愷郭爾感到沮喪。他承認,「反覆思索是破壞自發性的天 使」,但他又說,決定是基於倫理原則的一種新的自發性,是一種既「可以開闢色情傾 向的道路」,又可以使這一傾向避免所有危險的「宗教觀念」。他說,一個真正的丈夫 「是個奇人」。至於妻子,理性不屬於她,她不進行「反覆思索」;「她從愛情的直接 性過渡到宗教的直接性」。說得明白些,這意味著,一個在戀愛的男人由於信仰上帝才 決定結婚,這信仰將保證感情與義務的和諧;同時一個在戀愛的女人將希望結婚。我以 前曾認識一個信仰天主教的老婦人,她天真地相信「在聖禮上會發生驚人的意外」。她 聲稱,一對新婚夫婦在聖壇前明確說出「我願意」時,他們會感到心中奇跡般地升騰起 一股相愛的激情。克爾愷郭爾完全承認應當有一種先前存在的「傾向」,但他又認為這 種會持續一生的傾向仍是個奇跡。 然而在法國〔世紀末的]說家和劇作家並不怎麼相信聖禮所產生的功效,他們想用 更純粹是人的方式去促成婚姻幸福。他們比巴爾扎克更大膽,認為有可能把性衝動與合 法愛情結合為一體。馬塞爾·普雷沃勉勵年輕丈夫像對待情婦那樣對待他的妻子,並意 味深長地描繪了婚姻生活的快活。伯恩斯坦是一位專門描寫合法愛情的戲劇家:與無道 德意識的、愛說謊的、淫蕩的、鬼鬼祟祟的、任性的妻子相比,丈夫似乎是一個豁達明 智的人;人們會覺得他是一個身體強健、做愛技巧嫻熟的情人。在反對通姦小說的過程 中,出現了許多維護婚姻的浪漫小說。甚至柯萊特也屈服於這股道德化的浪潮,她在《 天真的蕩婦》中,在描寫了一個年輕妻子被笨拙地奪去處女貞操的不幸經歷之後,決心 讓她在丈夫的懷抱裡熟悉性衝動的快感。 在馬丁·莫裡斯的一部小說中,年輕妻子向情人學習做愛的藝術,然後反過來讓丈 夫吸取她的經驗。 由於其他原因,今天的美國人(他們既尊重婚姻又是些個人主義者)程度不同地倍 加努力地讓性生活與婚姻融為一體。有許多以婚姻生活為題材的書籍出版,試圖使夫妻 學會相互適應,尤其讓男人學會和妻子保持愉快的協調。精神分析學家和醫生們扮演起 「婚姻顧問」的角色;他們普遍認為女人有權獲得性快感,男人應當懂得適當的技巧。 但是,如我們所見,性快感不只是個技巧問題。即使年輕男人熟讀對本婚姻手冊,也未 必能因此讓他的新婚妻子去愛他。她需要對整個心理處境做出反應。而傳統婚姻遠沒有 為喚起和發展女性的性衝動創造出最佳條件。 從前,在母權群體當中,並不要求女孩子在結婚時是處女。而且,由於某些神秘的 原因,她在婚前被奪去處女貞操甚至是一種習俗。在法國的某些農村地區,人們仍可以 看到這一古老的特許的殘跡。沒有必要去保持婚前的貞潔。有時,那些失足姑娘,即未 婚母親,甚至比其他姑娘更容易找到丈夫。另一方面,在承認婦女解放的圈子裡,少女 也的確有和男孩子一樣的性自由。但是父權的倫理觀念專橫地要求,未婚妻在交給丈夫 時必須是處女。他想明確證實她沒有帶來外人的種子;他想獨享對這即將屬於他的肉體 的所有權。處女貞操具有道德的、宗教的和神秘的價值,這一價值在今天仍被普遍承認 。在法國的一些地方,新郎的朋友們等候在洞房的門後,又唱又笑,直到丈夫得意洋洋 地走出來,把有血跡的床單拿給他們看; 或者父母可以在第二天早晨拿給鄰居們看。有些新婚之夜的習俗雖不這麼粗俗,卻 很流行。 由於這些習俗強調一定要把人的性生活下流地分為社會的禮儀和動物的功能,它們 給色情文學和近乎色情的故事提供了靈感。一種人道主義的道德觀念,會要求所有的生 活體驗都具有人的含義,都被注入自由的精神。在真正講道德的性關係中,有一種慾望 和快感的自由表現,或至少在性交當中進行一種旨在恢復自由的動人斗爭。但是,只有 在承認對方是一個個別的人(asanindividual)時,這在愛情中或慾望中才可以實現。 如果性生活不應當被個人贖救,而應當被上帝或社會釋罪,那麼兩個性夥伴的關係就只 能是一種動物關係。完全可以理解,有健全理智的已婚女人討厭談及肉體的體驗:她們 將這些體驗貶為好色之舉。由於同樣的原因,人們在婚宴上會聽到淫蕩的笑聲。將莊嚴 的禮儀加在具有野蠻現實的動物功能之上,這真是荒唐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婚禮表明 了它的普遍的抽像意義: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眾目腹腔之下,根據象徵性的儀式結 合在一起;但在不為外人所見的婚床上,他們都僅僅是個具體的、單個的個人,大家全 都看不到他們的擁抱。柯萊特13歲時作為客人參加了一個農民的婚禮,當一位朋友帶她 去看洞房時,她大惑不解:原來這就是新婚夫婦的洞房啊!這掛著帳幔的床,又高又窄 ,這用羽毛作墊的床,堆放著鵝絨枕頭,這床將是散發著汗味、煙味、牲口味、烹調味 的一天的終點……年輕夫婦很快就會呆在這裡。對此我沒有想過。他們將躺在這厚厚的 羽毛床上……他們將進行那種我似懂非懂的鬥爭。關於這種事,我從母親的直言和農村 生活那裡知道得太多而又太少了。然後會怎樣呢?我被這洞房,這我從未想到過的床給 嚇壞了。 小女孩幼稚而痛苦地感到,在隆重的婚禮與具有動物神秘性的帶帳幔的大床之間, 形成了強烈對比。婚禮中的淫穢下流場面,很少出現在女人不具獨立個性的文明中,如 東方民族、希臘和羅馬;動物功能似乎和社會禮儀一樣一般化,非個性化。 但在當代西方,男人和女人被看做獨立的個人,而參加婚禮的人們之所以嗤嗤地傻 笑,是因為這一特定的男人和這一特定的女人,即將完全作為個人來體驗這一被禮儀和 鮮花所掩飾的行為,並使之完成。的確,在隆重的葬禮與凋敝的墳墓之間存在著極為強 烈的對比。但死者人士以後不會甦醒;而新娘在發現市長簽發的正式證書和教堂的琴聲 許諾給她的真正體驗,既完全屬於個人私事又具有莊嚴隆重的性質時,卻感到無比驚訝 。 我們並非只有在笑劇和輕鬆喜劇中才能看到年輕女人在新婚之夜,含著眼淚逃回家 找母親時的情景。在精神病學的書籍中,這類病例俯拾即是,我自己就聽說過許多這種 事:有關的女孩子們是在非常謹慎的情況下被培養大的,由於沒有受過性教育,突如其 來的性行為使她們難以應付。女孩子們有時認為,接吻就是性交的全部表現,斯特克爾 談到一個新娘,她由於丈夫在蜜月旅行時的完全正常的行為,而認為他得了精神病。有 的女孩子甚至可能與一個女同性戀者結婚,生活多年而從不懷疑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米肖的詩《新婚之夜》,極簡明地指出了這種情況:即使新郎把他的妻子放到井裡 泡上一夜,她也會覺得有理由為她的模糊見解辯護。「原來婚姻就是這麼回事,怪不得 他們對真實細節守口如瓶呢,」她想到。但是,她雖然惱火,卻並不說出來,鄰居們對 此也就一無所知。在今天,許多年輕女人知道的比較多,但她們的情願性交仍是形式上 的、抽像的,同處女身體性交仍帶有強姦的性質。哈夫洛克·埃利斯說,與婚外相比, 婚內強姦肯定更多。被紐奇保爾記錄在案的性交時女人受傷害的實例,達150個之多。 埃利斯報告說,有6個中產階級的知識婦女,她們都說,第一次婚內性交對她們是一次 震駭;其中兩個對性交一無所知;其他幾個人雖自以為知道,在身體上仍受到傷害。阿 德勒也強調處女失去貞操對心理影響重大,並聲稱,那一刻可能影響一輩子,一個笨拙 丈夫的所作所為可能導致永久性的性冷淡。這方面的例證,在前一章已引用不少。 我們已經討論過,處女要完成她的性命運,必須克服許多抑制和障礙:她的發動, 需要來一場真正的、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陣痛。想在一夜之間完成這種發動,是愚蠢 的、殘忍的。把第一次性交這麼敏感、這麼困難的事情變成一種義務,這是荒謬的。由 於她必須經歷的陌生活動是神聖的;由於社會、宗教、家庭和朋友莊嚴地把她移交給她 的丈夫,彷彿在移交給一個主人;也由於她覺得這一行動涉及到她的整個未來,婚姻仍 被看成是一個決定性的、一勞永逸的措施,女人愈發感到恐懼。 此刻,她的確覺得自已被暴露在絕對者那裡:這個她發誓終身相隨的男人,在她心 目中是全體男人的化身;而現在他在她面前也是個陌生人,但他是極為重要的陌生人, 因為他就要做她的終身伴侶。男人這時對他現在承擔的任務也感到非常焦慮; 他有他自己的障礙,他自己的複雜心理,這可能使他變得膽怯、笨拙或粗魯。有時 這一切所具有的莊嚴性會導致他在新婚之夜失去性交能力。心理學家推內就談到過此類 實例,其中一個頗具悲喜劇色彩。一個氣憤的岳父為給女兒辦離婚手續,要求開一份醫 學證明。 可憐的女婿堅持說他以前有性交能力,但他承認,結婚以後由於窘迫和羞恥感,他 失去了性交能力。 舉止過分魯莽會使處女感到恐懼,過分文雅又會令她蒙受恥辱。女人永遠痛恨以她 們的痛苦為代價,貪圖自己快活的自私男人,但也永遠痛恨那些似乎在蔑視她們(如前 面已引用的斯特克爾的某些實例)的男人,並往往痛恨那些在第一夜不想或不能使她們 失去處女貞操的男人。海倫·多伊奇提到某些丈夫,他們由於缺乏力量或勇氣,寧肯讓 醫生戳破新娘的處女膜,還硬說她們的處女膜太厚,其實往往不是那麼回事。她說,在 這種情況下,女人對不能以正常方式插入她的男人,會有一種難以克服的輕蔑感。弗格 伊德的一個觀察結果(斯特克爾曾引用過)表明,丈夫的性無能造成的創傷,會使妻子 耿耿於懷。這時,她常會換一條床單,以便讓女傭能看到上面的污跡。這條床單是丈夫 準備的,他在新婚之夜為了掩飾自己的性無能,故意在上面灑了些紅墨水,好讓女傭不 至於對事實真相產生懷疑。 新婚之夜將性交變成了測驗,雙方都唯恐會碰到自己的性無能,所以都十分擔心自 己會出問題,以至不能慷慨地為對方著想。這使這種場合的氣氛莊重得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女人因此產生了持久性的性冷淡,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 ,丈夫面臨的難題是:如果「他過分放蕩地刺激美子」,就可能會引起她的反感和憤怒 。例如,美國的丈夫們就因擔心這樣的後果而不知所措,尤其當他們的妻子受過高等教 育、婚前極其自我克制時。 正如金西報告所述,這一組女人十分克制,不可能「在性交時盡情地銷魂,而盡情 對於任何性關係的圓滿完成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丈夫「一本正經地 」對待他的妻子,就不會激起她的性慾。這種兩難,是由女性態度的含糊性造成的:年 輕女人對性快感既渴望又拒絕;她想克制,卻又因此十分痛苦。除非僥倖,年輕丈夫必 然要麼像個浪子,要麼像個笨驢。所以毫不奇怪,「婚姻義務」 可能常會令妻子感到煩惱和厭惡。 事實上,許多女人尚未經歷過性高潮乃至性衝動,就做了母親和祖母。有時她們以 醫囑或其他借口為由,極力逃避這種有失身份的「義務」。金西說,有許多妻子「報告 說,她們認為自己性交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希望丈夫不要如此頻繁地想性交。也有極 少數妻子希望能增加性交的次數」。但如我們所見,女人的性交能力幾乎是無限的。這 一矛盾清楚表明,婚姻扼殺了女性的性衝動,努力使其規範化。 訂婚期似乎正是為了讓女孩子有一個逐漸的發動階段,但習俗常強迫雙方嚴守貞潔 。即使處女在訂婚時與未婚夫「發生了關係」,她的處境與年輕已婚女人的處境也沒有 什麼不同。 只是由於訂婚對她幾乎和結婚一樣是難以改變的,她才去委身,第一次性交對她同 樣是一次磨難。她一旦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即使沒有懷孕,而懷孕當然是有約束力的) ,就極少敏改變主意。 如果愛或慾望使雙方完全心甘情願,初次體驗面臨的障礙就很容易克服。兩個情人 在相互承認對方自由時給予和得到的快樂,賦予肉體熱情以力量和尊嚴。此時,他們做 的任何事情都不是可恥的,因為這些事情都不是被迫而是自願而慷慨地做出的。只要婚 姻把本來應當以自發衝動為基礎的相互關係變成了權利和義務,它大體上就是可惜的。 由於婚姻賦予兩個身體以一種工具的因而是有損人格的性質,它們注定要被一般地作為 身體,而不是作為人來彼此體驗。丈夫一想到他在盡義務便常常會心灰意冷,而妻子一 想到自己在委身於對她行使權利的人,便會感到羞愧。當然,他們的關係也可能在新婚 伊始就具有個性的特點;對性生活的見習有時進展緩慢,具有漸進性;也可能在第一夜 就表現出愉快的肉體吸引。婚姻有助於讓女人自由地放縱,消除那種往往始終與肉體相 聯繫的罪惡觀念;有規律地頻繁性交,可以引起肉體上的親密感,促進性成熟。因此, 有些妻子在結婚頭幾年便感到最大滿足。 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對丈夫的感激,使她們日後很容易諒解丈夫可能有的過失。斯 特克爾說,「不能擺脫不幸婚姻的妻子,永遠是那些從丈夫身上得到性滿足的妻子」, 雖然有人猜想,也許她們在別的方面是不快活的。儘管如此,當一個女孩子一輩子只準 備和一個在性方面對她一無所知的男人發生性關係時,她還是太冒險了,因為她的性衝 動命運將取決於性夥伴的個性。 這一荒謬狀況,在萊昂·布魯姆論述婚姻的書中受到了正確的抨擊。 認為以某種謀利目的為基礎的結合,會有許多機會引發愛情,這是十足的虛偽; 認為兩個已婚者在受實際的、社會的和道德的利益約束時,會一輩子相互給予性滿 足,這是荒謬絕倫。但是,理性婚姻的擁護者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愛情的結合也未必 能保證夫妻幸福。首先,少女所常有的理想主義的愛情並不總是導致性愛;她的柏拉圖 式的崇拜,她的白日夢,她的表現童年或青少年魔念的情慾,既不適於經受日常生活的 檢驗,也不會持久。就算在她與未婚夫之間有一種強烈的、真誠的性吸引,也不能說終 身大事就有了穩固的基礎。正如阿萊特在《流浪女》中所寫的:肉慾之樂在愛的無垠荒 漠中佔有很小一塊熾熱之地,它迸發出的光芒是如此強烈,以至人們再也看不到任何別 的東西。在這變幻莫測的營火周圍,存在的是危險,是未知。當我們從短暫的擁抱或一 長夜中起身時,都會重新面臨雙方所必須應付的生計問題。 而且,即使性愛在婚前就存在或在蜜月時就被激起,它也不會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 經久不衰。無疑,忠誠是性愛所必需的,因為兩個人在愛情中產生的慾望只與他們個人 有關;他們因而不願意讓第三者插足,希望彼此都是別人所不能替代的。 但是,這種忠誠只有在它是一時衝動時才有意義,而由於是一時衝動,性衝動的魔 力會消失得相當迅速。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它把每個情人,暫時地、肉體地變成了一個 其生存在無限的超越中延伸的人;要佔有這個人無疑是不可能的,不過至少可以以一種 十分特殊的、非常刺激的形式建立接觸。但是,當雙方由於敵意、厭惡或冷漠而不再想 有這種接觸時,性衝動的吸引力便消失了。幾乎可以肯定它在尊重和友好的氣氛中也會 消失,因為進入外部世界實施他們的共同設計、因而以超越形式相互交往的兩個人,不 需要肉體結合;而由於這種結合失去了它的意義,他們甚至會對它表示反感。 蒙田所使用的「亂倫」一詞具有深刻含義。性衝動是對他者所採取的行動,這是它 的主要特質。但在夫妻的異常親密的關係中,夫妻彼此都是同一者(thesame); 在他們之間任何交換都是不可能的,既不能給予也不能征服。所以如果他們繼續做 愛,就往往會引起一種羞恥感:他們覺得,性行為不再是雙方都能超越自我的兩個主體 之間的體驗,而寧可說是一種共同手淫。他們都把對方看做滿足自己的要求所必需的工 具,這一事實說明,夫妻之間對相互是否有禮貌滿不在乎,毫不介意。例如,拉加錫博 士的觀察就是這樣說明問題的。好吃醋的妻子,把丈夫看成能提供快感的一種物品,這 個物品歸她所有,她對它十分吝嗇,猶如對待她藏在食櫥中的蜜餞——若丈夫對鄰居很 慷慨,那妻子就一無所有了;她仔細檢查他的內褲,看他是否浪費了寶貴的精液。至千 丈夫,他無須徵求她的意見,就可以在她身上滿足他的慾望。 還應當說,對要求的這種野蠻滿足,並不能滿足人的性慾,而這就是在彷彿是最正 當的擁抱中,往往有一種邪惡餘味的原因,這時妻子常求助於對性衝動的幻想。 斯特克爾舉了一個25歲女人的例子,她和丈夫做愛時,如果想像一個年齡較大的強 壯男人在強姦她,便能達到一點性高潮。所以,妻子在想像自已被強好時,她的丈夫不 是他自己,而是一個他者。丈夫也有這種夢想;他想像在妻子那裡所佔有的是,他在舞 台上見過的某個舞蹈演員的大腿,他在畫報上看到過的某個漂亮女郎的酥胸,一個記憶 ,一個意象。或者他可能想像他的妻子被人渴望、佔有、強姦,這是恢復她失去了的相 異性的一種方式。如斯特克爾所說,婚姻在兩個性夥伴之間所引起的幻想喜劇和做戲, 可能會破壞表象與現實之間的界線。而在極端情況下,的確會發生明顯的性反常。有的 丈夫成了觀淫癖者:他一定要看見或聽說妻子與情人性交,才能重新感到一點兒過去的 魔力。或者他極力虐待妻子,激起她的抗議,以求最終瞭解她作為一個人的意識和自由 ,感到他要佔有的確實是一個人。相反,有的妻子則呈現出被虐狂行為,她極力想讓丈 夫變成主人、暴君,儘管他不是這種人。我就曾認識一個在修女院裡長大的虔誠的女人 ,白天她頗有權威,飛揚跋扈,可一到晚上就非常想讓丈夫抽打她。他被嚇壞了,但還 是讓她如願以償。在婚姻中,即使邪惡本身也有冷漠、預先安排和冷酷的一面,這的確 會使它變得像孤注一擲一樣慘淡。 事實是,肉體之愛既可以不被看做是目的本身,也可以不被看做純粹是達到目的的 一種手段。它不可能為生存進行辯護,但也不可能接受外來的辯護。就是說,它在人的 任何生活中,應當起一種獨立的插曲作用。也就是說,最重要的是它必須獲得自由。 所以,資產階級的樂觀主義向已訂婚的女孩子提供的肯定不是愛情;它為她樹立的 光輝理想是關於幸福的理想,這就是說,是在內在和重複的生活中所追求的單調的平衡 理想。在某些太平昌盛的年代,這曾是整個中產階級,特別是地主們的理想;他們的目 標不是征服未來和世界,而是和平地保持過去,維持Statusquo[現狀]。 一種徒有其表卻無抱負和熱情的平庸,一種週而復始重複著的漫無目的的日子,一 種漸漸走向死亡卻不問及其目的的生命——這就是他們的所謂「幸福」。這種由伊壁鳩 魯和芝諾(Zeno)含糊提出的偽學問,如今已名譽掃地:原封不動地保持和延續世界, 現在似乎既不可取,也不可能。男性被動員起來去行動,他的使命是生產、戰鬥、創造 和進取,是向整個宇宙和無限未來超越。但是傳統的婚姻並不想讓女人和他一起超越, 它把她限制在內在性當中,將她禁煙於她自己的圈子裡。於是她只能打算建立穩定的平 衡生活,在這種生活中,現在作為過去的延續,避免了明天的威脅——就是說,只能打 算建立幸福的生活。她將會發現,愛情被一種通稱為婚愛的溫柔而恭敬的情感所取代; 她將把她的世界封閉在她要管理的家庭之中;她今後將要一直負責人種的延續。 但是,任何生存者都不會放棄他的超越性,即使他指天發誓要放棄它。過去的資產 者認為,維護既定秩序,用他自己的繁榮來證明它的優點,就是他對上帝,對他的國家 ,對制度和文明的服務:所謂幸福就是實現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功能。女人也必須設想出 超越家庭和平生活的目的,但是,將在作為個體的妻子與世界之間起中介作用的是男人 ,他將賦予她的偶然的、前後不連貫的生活以人的價值。在與妻子聯合時,他不但獲得 從事事業、行動和鬥爭的力量,而且也為她的生存進行辯護:只有把她的生存交由他掌 管時,這種生存才會有意義。 這預示著她那方面要謙卑地進行自我克制;但她會得到補償,因為在男性力量的指 引和保護下,她將會擺脫那種固有的自我克制的影響;她將會重新變成主要者。 作為妻子、母親和家庭主婦,女人是她的小窩裡的女王,在她的天地裡過著怡然自 得的生活,但她也被男人帶入無限的空間與時間,所以她在婚姻中既獲得了生存活力又 獲得了生命的意義。現在我們就來看看這個理想是怎樣實現的。 幸福的理想始終有形地表現在住宅上,不論是茅屋還是城堡;它象徵著一成不變和 與世界的分離。建立於住宅內部的家庭,是一個分離細胞或一個群體單位,雖然後代來 復去,它卻保持著自身的同一性。過去以傢俱和祖光畫像的形式保存下來,使太平的未 來有了希望。 在園子裡,一年四季在蔬菜的成長中,顯示了它們可靠的週而復始。每年春天,都 開著與往年相同的花朵,預告著與往年相同的夏天,以及與任何一年毫無差別的收穫的 秋天又要來臨:時間或空間不會突然偏離常規,只是在指定的軌道上運行著。在所有以 土地所有制為基礎的文明中,都有許多讚美家庭的文學作品。例如在亨利·博爾多的《 家》中,就概括了中產階級的所有價值觀念:對過去的忠誠。忍耐、節儉、深謀遠慮, 對家庭和故土的熱愛等。讚美家庭的詩人往往是女人,因為女人的任務是要確保家庭群 體的幸福;她的角色,一如羅馬時代坐在中廳的domia〔女主人],應當是「家庭主婦」 。 今天,住宅已失去了它的宗法光輝,對多數男人來說,它只不過是一所住處,不再 充滿對已故先輩的回憶,也不再包括未來的世紀。但女人仍然希望家庭在她的「心目中 」能具有它以前曾具有的意義和價值。斯坦貝克在《罐頭廠街》中描寫了一個流浪女, 她決定用地毯和窗簾去裝飾她和丈夫所住的廢棄鍋爐;他徒勞地反對說,窗簾毫無用處 ——「我們根本沒有窗戶」。 這種關心特別具有女性味兒。一個正常的男人會把他周圍的東西看做工具。他根據 它們的用途來擺放它們。對他來說,「井井有條」意味著他能隨手拿到他的香煙、他的 紙張、他的工具,可女人卻往往認為這是雜亂無章。除了別的,利用所選的材料能夠進 行再創世界的藝術家——畫家和雕塑家,也對他們居住的環境毫不在意。裡爾克在談到 羅丹時這樣寫道:我第一次到羅丹那裡去時……便知道他的家對他是完全無所謂的,它 也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必需品,是一個避雨和睡覺的地方。他對它毫不在意,而它對 他的孤獨和鎮靜也沒有任何影響。他在內心深處有一個黑暗的、庇護的和寧靜的家,而 他本人則變成了它上面的長空,它周圍的樹林,它遠處奔騰不息的巨流。 但是,一個人要在自己內心深處找到一個家,就必須先在作品或行動中實現自我。 男人對周圍環境的興趣不大,因為他可以通過設計表現自我。而女人卻被局限於婚姻領 域,所以她要把那所監獄變成一個王國。她對家庭所採取的態度,也同樣受解釋她的一 般處境的辯證法的支配:她通過變成獵物來獲取,她通過放棄自己來得到自由;她放棄 了這個世界,目的卻在於征服世界。 她把自己關在新家並不是沒有一點遺憾。她還是個孩子時,整個鄉間都是她的家園 ,森林也是屬於她的。現在她卻被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大自然被縮小到只有一盆花 那麼大的一塊地方,四面的牆壁阻斷了她的視線。但她正在著手克服這些局限性。她在 室內擺上了多少有點兒奢侈的古董,使自己也有世界上的動物和植物,也能體驗到異國 的情調和重溫過去的時代。她有自己的丈夫,他代表人類社會,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他 會很方便地給予她整個未來。 家,變成了世界的中心,甚至成了它的唯一現實;家是「相反的宇宙或對立的宇宙 」(巴切拉德);家是避難所、大後方、洞穴、子宮,為躲避外部危險提供了藏身之處 ;這個混亂的外部世界變得不現實了。特別是在晚上,當門窗緊閉時,妻子覺得自己就 是女王;她被白天普照萬物的陽光攪得心煩意亂;晚上她不再消沉了,因為她去除了不 屬於她的東西;她明白,燈罩下面的光線是屬於她自己的,只照亮她的住處:其他一切 都不存在了。現實集中在家裡,而外部空間彷彿消退了。 多虧她身邊有了天鵝絨、絲綢和瓷器,女人才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使她的性生活幾乎 不能給予滿足的觸覺肉慾得到了滿足。這些裝飾品還可以表現她的個性;她是一個喜歡 選擇、製作、出去購置傢俱和小擺設的人,她根據審美原則去擺放它們,而重視對稱性 通常是這個原則的一個重要因素;它們不但反映了她的個性,而且還公開證明了她的生 活水平。因此,她的家就是她的世俗命運,就是她的社會價值和她最真實自我的表現。 由於她無所事事,她非常想通過她佔有的東西來實現自我。 不論是否有僕人幫忙,女人總是用做家務來證實她的家是屬於她自己的,向社會證 明她是無可非議的,並且向自己提供可以有效地、令人滿意地處理物質性東西(閃閃發 光的爐灶、乾淨整齊的衣服、明亮的銅器、閃閃發光的傢俱)的一種工作,一種活動, 但這沒有使她擺脫內在性,也幾乎沒有證實她的個性。這種工作有一種否定性的基礎: 清掃是為了消除灰塵,整理是為了消除混亂。在家境貧寒的情況下,任何滿足都是不可 能的;陋室畢竟是陋室,不管女人流下了多少汗水,流下了多少眼淚,還是「世界上沒 有任何東西能讓它變得漂亮起來」。 許許多多的女人有的只是這種不會戰勝灰塵的永無休止的鬥爭。而甚至對大多數特 權女人來說,這個勝利也決不會是決定性的。 幾乎沒有什麼工作能比永遠重複的家務勞動更像西緒福斯所受的折磨了:乾淨的東 西變髒,髒的東西又被搞乾淨,週而復始,日復一日。家庭主婦在原地踏步中消耗自己 :她沒有任何進展,永遠只是在維持現狀。她永遠不會感到在奪取積極的善,寧可說是 在與消極的惡做無休止的鬥爭。一個小學生在她的作文裡寫道:「我決不想過打掃房間 的日子」。她認為未來就是向某個未知的頂點不斷前進;但有一天,當她母親洗碟子時 ,她突然想到,她們倆將終身受這種禮儀的約束。吃飯、睡覺、清掃——未來的歲月不 會升向天堂,而是灰暗地、千篇一律地慢慢向前延伸。 與灰塵和污物的鬥爭決不會取得勝利。 洗、熨、清掃、從衣櫃下面把棉絨球清出來——這一切防蛀措施也是對生命的否定 ;因為時間既在創造也在破壞,而主婦只關心它的否定方面。從哲學上看,她的觀點是 信奉善惡對立說的人所持的觀點。善惡對立說的基本觀點不僅承認有兩個本原,一個是 善,另一個是惡,而且認為善是通過取消惡而不是用積極行動獲得的。 在這個意義上,基督教幾乎不屬於善惡對立說,儘管它承認有魔鬼存在;因為人們 與魔鬼鬥爭的最佳方式是把自己奉獻給上帝,而不是直接努力征服魔鬼。任何超越和自 由的學說,都把戰勝惡擺在向善的進步之下。但是,女人並沒有被號召去建設一個更好 的世界;她的領域是固定的,所以她只能無止境地同悄悄進入這個領域的惡本原進行鬥 爭。在她與灰塵、污跡、泥垢和髒物做鬥爭時,她是在與罪惡作戰,是在與撒旦搏鬥。 但是,被要求一刻也不停地擊退敵人而不是為積極的目的行動,這是一種可悲的命 運。 主婦在屈從這一命運時常常處在瀕於變態的瘋狂之中,處在虐待一被虐狂之中。 瘋狂的主婦同污垢猛烈開戰,因所有生命的產物都會帶來垃圾而指責生命本身。當 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踏入她的家門時,她的眼睛便會閃出惡意的目光:「快把你的腳擦乾 淨,別把那個地方弄亂了,別碰那裡!」她希望家裡的東西最好紋絲不動,每一樣工作 對她都意味著出力不討好。她嚴厲、全神貫注、時刻戒備,失去了[生活的歡樂],變得 謹小慎微、貪得無厭。她遮住陽光,因為昆蟲、細菌和灰塵會隨之而來,而且陽光也會 毀壞絲製懸掛物,使沙發套褪色;她到處噴灑香水,使室內充滿芬芳。她對一切活著的 東西都抱怨、不滿和懷有敵意:結果時常露出殺機。 健康的年輕女人幾乎不會染上如此陰鬱的惡習。這種神經質和怨恨比較適於性冷淡 和受挫的女人、老處女、受騙的妻子,以及那些因殘暴、獨裁的丈夫而過著孤獨空虛生 活的女人。 我認識一個老太婆,年輕時快活而風流,每天早上5點鐘起床檢查她的衣櫃。 她嫁給了一個對她怠慢的男人後,只生了一個孩子,過著與世隔絕的孤獨的生活。 她喜歡把家裡整理得井井有條,就像有人對酒有癮那樣。由於這種瘋狂,她的家變 得異常乾淨整齊,人們幾乎不敢住進去;這個女人一天忙到晚,以至忘記了她自己的存 在。事實上,有永遠做不完的瑣碎的家務活兒,在女人瘋狂地與周圍的事物、與心不在 焉而又精神空虛的自身做鬥爭時,有可能使她以一種虐待一被虐心理逃避她自己。這種 逃避往往帶有性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潔癖的表現在荷蘭和清教文明當中達到頂點; 荷蘭女人是性冷淡的,而清教文明則以乾淨和純潔的理想來反對肉體的快樂。如果說地 中海南部的人們生活在快樂的骯髒中,這不僅是因為那裡缺水,還因為對肉體及其動物 性的熱愛,使人容忍了人體的氣味、骯髒乃至寄生蟲。 和清掃相比,做飯和備餐這個工作實際上更主動,往往也更令人愉快。首先這意味 著到市場去採購東西,這常是一天最歡快的時刻。而在門口一邊擇菜一邊聊天,這也是 對孤獨的一種快活解脫。對隱居的穆斯林女人來說,出去打水是一種重要的冒險。女人 們在市場上、在商店裡話家常,情趣相投,感到自己是一個群體的一員,而這個群體在 那一刻,是與男人群體對立的,就像主要者與次要者是對立的那樣。 買東西是極大的樂事,它是發現,甚至可以說是發明。如吉德在他的《日記》中所 說的,穆斯林們不懂得賭博,但用發現寶藏取而代之;這是商業文明的詩歌和冒險。 主婦對怎樣賭贏幾乎毫無所知,但是一棵實心菜、一塊熟乾酪肯定是她憑著機智從 不情願的店主那裡所贏來的財寶。賭博就是用最少的錢換取最好的東西;節儉與其說是 意味著幫助收支平衡,不如說是為了賭贏。當她看到家裡貯存著滿滿的食品時,她對瞬 間的勝利由衷地感到高興。 雖然煤氣和電氣扼殺了火的魔力,但農村仍有許多女人在體驗著用死木頭燃起生命 之火的樂趣。隨著火的燃燒,女人變成了魔術師;只憑一個動作,例如打雞蛋,或借助 於火的魔力,她就可以使物質產生不可思議的變化:物質變成了食物。在這些煉金術中 有一種迷人的魅力,做蜜餞更是充滿詩意;主婦知道糖可以保鮮,於是她把生命封閉在 罐子裡。烹飪是一種意外的發現和創造,烤得恰到好處的蛋糕和薄餡餅能讓女人得到特 殊的滿足,因為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夠製作它:這個人必須有天賦。 在這方面,小女孩又是很自然地喜歡模仿她的長輩,喜歡用泥做餅及諸如此類的東 西,喜歡在廚房幫助揉面。但是和做其他家務一樣,不斷重複很快就會破壞這種樂趣。 爐火的魔力對大半輩子都在做玉米餅的墨西哥印第安女人幾乎沒有吸引力,因為這種工 作日復一日,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毫無變化。一個人天天都到市場上去探寶,或天天 都懷著無限的喜悅去注視閃閃發光的水龍頭,這是不可能的。那些憑一時衝動就吹捧這 些勝利的男女作家們,是些極少或根本沒有做過真正家務的人。 家務活兒作為一種職業,是乏味的、空虛的、單調的。然而,如果做這種工作的人 同時也是一個生產者,一個有創造力的工作者,那麼它就會和有機功能一樣,很自然地 併入生命整體。由於這個原因,男人在做家務時心情遠不是那麼陰鬱。對他們來說,這 只不過是一個他們很快就可以脫身的、否定的、無足輕重的時刻。使妻子一僕人命運變 得令人厭惡的原因是勞動分工,它使她注定要徹底成為一個一般的人,次要者。住處和 食物對生命是有用的,但並不能使它具有深刻的含義:主婦的直接目標僅是手段,不是 真正的目的。當然,她也會努力讓她的工作具有某種個性,使它彷彿是主要的。她會覺 得,任何別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工作做得這麼好。她會有她的禮儀、迷信和做事的方法。 但是她的「個人特徵」往往只不過是把混亂重新做一番含糊的、毫無意義的整理而 已。 女人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如此追求獨創性和獨一無二的完美;這就會使她 的工作有一種繁瑣的、混亂的和永無止境的性質,使人難以估測家務勞動實際上究竟有 多大的工作量。最近的研究表明,已婚女人平均每週做家務約用30個小時,或相當於一 個僱員每週工作時間的3/4。如果一個女人還要做有收入的工作,這個負擔是很沉重的 ;如果她沒有其他工作可做,這個負擔則很輕。照料幾個孩子當然會大量增加女人的工 作量:貧窮的母親往往不分晝夜地勞動。另一方面,雇僕人的中產階級女人近乎無所事 事;她們用閒聊來打發她們的閒暇時間。如果她們對外部世界沒有什麼興趣,就往往會 讓她們的家務負擔增加和複雜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而這僅僅是為了有事可做。 最糟糕的是,這種勞動無助於創造任何一種可以持久的東西。女人總是想把她的工 作看做是目的本身,她越是這樣想,越是感到痛苦。她在注視剛從爐子上取出來的絕好 蛋糕時,會歎一口氣說:「吃了有多可惜!」她絕對不能容忍丈夫和孩子的髒腳在打過 臘的硬木地板上亂踩!東西用過以後會被弄髒或弄壞——我們都清楚,她是多麼想讓別 人不再去用它們啊; 她把蜜餞藏到發霉,她把客廳鎖上。但是,時光的流逝是無情的。貯存的食物不是 招來了老鼠,就是生了蟲,而且蛀蟲還在毀壞著毛毯和衣物。世界可不是刻在石碑上的 夢想,它是由易腐的難以捉摸的物質構成的;可食用的物質像達裡(Dali) 對肉體的觀察那樣模稜兩可:它似乎是惰性的、無機的,但隱藏在裡面的幼蟲可以 使它變成一具死屍。沉湎於物品當中的主婦像物品一樣依附於整個世界:床單燙壞了, 肉烤焦了,瓷器摔破了,這些都是絕對的災難,因為物品一旦毀壞,便永遠無法挽回。 不可能通過它們得到一種永恆感和安全感。戰爭的洗劫和炸彈,也在威脅著人們的衣櫃 ,人們的家。 因此,家務勞動的產品肯定要被消耗掉。不斷的放棄對女人來說是需要的,她的作 用只有在這些產品被毀壞時才能夠完成。於是,她也許會毫不遺憾地認為,這些小小的 毀壞,至少應當引起某個人的高興和愉快。但由於主婦的勞動是為了維持〔現狀〕而擴 大的,丈夫進屋時就可能注意到混亂或不整齊,不過他似乎覺得乾淨整齊是理所當然的 。他對一頓美餐肯定會更感興趣。當她把盛著美餐的碟子放在桌子上時,烹飪的凱旋時 刻便來到了:丈夫和孩子以熱情的讚許去接受它,不但表現在口頭上,而且愉快地把它 吃光。於是烹飪煉金術按照一定的程式,把食物變成了乳糜和血。 所以,維持生命體比適當地保持地面清潔更具體、更至關重要。烹飪的努力顯然是 在向未來超越。然而,如果說參與另一個人的自由超越,比沉湎於物品更可取,這不在 是指它的危險比較小。烹飪工作的功效,只能在她桌子周圍的那些人的嘴上發現。她需 要得到他們的讚賞,她希望他們喜歡她做的菜,吃完了還要。如果他們不餓,她就會感 到不痛快。就此而論,人們真是不明白,究竟炸土豆是為了丈夫,還是丈夫是為了炸土 豆?這種含糊性明顯表現在作為主婦的妻子的一般態度裡:她為丈夫理家,但又希望他 把全部收入花在買傢俱和電冰箱上。她希望讓他幸福,但他只有在她所確定的幸福範圍 內活動,才能得到她的贊成。 曾經有過這些要求得到一般滿足的時期,有過這種幸福也是男人的理想的時期,即 他非常依戀他的家和家人的時期,甚至孩子們也願意突出表現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傳統 和他們的過去的特徵的時期。在這樣一些時期,她作為家裡的統治者,作為餐桌的負責 人,被公認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如今,在處處使父權文明不朽的一些地主和富有農民 當中,她仍在扮演著這種無比榮光的角色。 但總的說來,婚姻在今日是已消亡的生活方式的一種遺風,妻子的處境比以往更令 人不快,因為她雖然仍負有相同的義務,卻不再享有相應的權利、特權和榮耀。 男人今日結婚,是為了找到一個棲身之地,但他不想讓自己在那裡受到限制;他希 望既有一個家庭,又可以隨時從那裡逃出;他雖然已有住處,可實際上常仍是一個流浪 漢;他並不蔑視家庭幸福,但又不把它當做目的本身;重複使他厭倦,他喜歡獵奇、冒 險、反抗征服,喜歡找能使他擺脫adeux〔雙雙]孤獨的夥伴與朋友。孩子們甚至比他們 的父親更想擺脫家庭的限制:生活對他們來說在別處,在前面;兒童總想獵奇。女人試 圖建立一個永恆的、連續的宇宙,而丈夫和孩子們則想超越她所創造的處境,因為這種 處境對他們只是一種既定的環境。這就是她即使不願意承認自己終身致力於的活動有可 疑的性質,仍要強迫他們接受她的服務的原因:她從母親和主婦變成了苛刻的繼母和潑 婦。 所以,女人在家裡的工作並沒有給她帶來自主性;它對社會沒有直接用途,既不能 開拓未來,也不能生產產品。它只有在與越出自我的、超越自我的、在生產和活動中走 向社會的生存者相聯繫時,才具有意義和尊嚴。這就是說,她的工作遠沒有讓她獲得自 由,而是讓她依附於丈夫和孩子們。她通過他們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但她在他們生 活中只是一個次要的中介。雖然「服從」在法律上不再是她的義務,但這絲毫沒有改變 她的處境,因為這並不取決於夫妻的意願,而是取決於婚姻群體的結構。女人不被允許 做一些積極的工作,因而無法贏得做一個完整的人的資格。不論她可能受到怎樣的尊重 ,她終歸是附屬的、次要的、寄生的。她身上之所以壓著沉重的禍根,是因為她不能把 握她生活的意義。這就是婚姻生活的成功與失敗,對她比對她的丈夫更至關重要的原因 。他首先是一個公民,一個生產者,其次才是一個丈夫;她則首先是一個妻子,而且往 往只是一個妻子。她的工作不能幫她擺脫她的處境,相反,她的工作正是由於她的處境 才獲得或高或低的價值。如果她在愛,在無私地奉獻,那麼她就會愉快地完成她的任務 ;但如果她在完成這一任務時有怨恨,那她就會覺得它們是單調乏味的。在她的命運中 ,它們將只起次要作用,對婚姻生活的成敗沒有影響。因而,我們必須繼續來看看在生 活中,女人的處境是怎樣被具體感受的——這一處境主要表現為床上「服務」和理家「 服務」,而且女人只有接受她的附屬身份,才能獲得她的尊嚴地位。 少女從童年期進入青春期時,會面;臨一種危機;正是另一種更嚴重的危機,才使 她進入了成人生活。在女人身上,除了突如其來的性發動帶來的紊亂外,還產生了從一 種狀態進入另一種狀態的種種轉變所引起的焦慮。尼采指出:猶如被可怕的雷電襲擊, 被婚姻一下子拋進了現實和性關係,發現愛情與羞恥處於矛盾之中,由於上帝與禽獸驚 人地相似,而不得不覺得狂喜、犧牲、義務、憐憫和恐懼是一回事——這使在徒勞地尋 找可以與之相匹敵的事物的精神感到惶惑。 在某種意義上,令人激動的傳統的新婚旅行,就是為掩飾這種惶惑而安排的:由於 離開了她的日常世界若干星期,暫時中斷了她的所有社會聯繫,年輕女人失去了她在空 間、時間和現實中的地位。但她或遲或早總要恢復那種地位,她在她的新家根本不會感 到那麼自在。 她與姐家的聯繫,遠比與年輕丈夫家的聯繫密切,所以當突然中斷時,她有一種深 切的被拋棄感,並對令人眩目的自由或多或少地感到痛苦。如果她已經得到了某些自由 ,或者,如果她仍處在家庭的支配下,因而仍可以指望得到某種保護,那麼這種變化就 不會那麼顯著。但是通常,即使她想獲得自由,也會對離開她至今所熟悉和信任的一切 感到不安。 只有圓滿而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重新給她造成一種寧靜的內在氣氛。但最初她往 往不但不會感到愉快,反而感到煩惱。她的反應和月經初潮時的反應十分相像:她討厭 對她女性氣質的這種揭露,一想到它將重複出現便會感到噁心。隨著經期的形成,少女 傷心地意識到她還不是成人。隨著處女貞操的喪失和結婚,她變成了一個成人,最後一 步也走完了——現在又怎樣呢?有一種驚人的失望感不但在依附著處女貞操的喪失,而 且也在依附著婚姻本身:一個雖然與她的未婚夫或其他男人有過「關係」,但婚姻對她 仍代表完全進入成人生活的女人,往往會有這種反應。一個人在開始一項事業時總是意 氣風發的,但沒有什麼比意識到他無法控制命運更讓他垂頭喪氣的了。對於這種決定性 的、不可改變的背景來說,自由彷彿是極其不必要的。從前,當少女尚處在她的家庭的 庇護下時,她盡可能地利用她所擁有的自由去反抗和期待變化,去贏得婚姻本身。現在 ,她結了婚,再也沒有別的前途,這就是她在人世間的全部命運。她完全清楚她即將承 擔的任務是什麼:和她母親所承擔的任務一模一樣。同樣的禮儀將日復一日地被重複著 。她做女孩子時一無所有,但她在夢想中期待一切。她現在總算有了自己的一點點地盤 ,卻在苦惱地想:「永遠只有這麼一點點!永遠就是這個丈夫,這個住處。」她無所期 待,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可盼望的了。 然而,她對她承擔的新責任感到畏懼。即便她的丈夫是一個成熟而又有權威的人, 她同他發生性關係這一事實也會使他威信掃地:他不可能取代父親,更不用說取代母親 了。他不可能讓她不再嚮往她的自由。在她新家的孤獨中,受一個她多少有點陌生的男 人的束縛,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妻子,並且注定要輪到她去做母親,這令她不寒而慄 。她永遠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失落在前途無望的世界,被棄於冷冰冰的現在,於是她開 始覺得這純粹無聊的騙局實在是乏味得很,令人麻木不仁。這一切苦惱,被異常透徹地 描寫在年輕的托爾斯泰伯爵夫人的日記中。她懷著少女的熱情嫁給那位偉大的作家,卻 發現自己對他的過去,對他的興趣一無所知。她在他的生活中並不是第一個女人,她無 法看透他的心思,肉體關係令她感到厭惡,他時常發脾氣,顯得冷酷無情,她想去死,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為什麼要永遠離開家? 她無所事事,精神空虛,一無所求,生活令她厭倦。小說家柯萊特和馬塞爾·普雷 沃也都描寫過這種可悲的厭煩和失望。雅內之類的精神分析學家們,則談到了有時在極 端情況下所導致的神經症後果。 婚姻對男人也常常是一種危機,他在訂婚期間和開始婚姻生活的最初幾天,有時會 發生精神紊亂,就證明了這一點。年輕男人不像他的姐妹們那樣依戀家庭,他屬於某個 團體——高中、大學、學徒工廠、運動隊、團伙,從而使他免於孤獨。他在真正開始自 己的成人生活時離開了這類團體,他害怕自己變得越來越孤獨,於是常用結婚來加以逃 避。但是,他被把夫妻視為一個「婚姻社會」的那種普遍錯覺所愚弄。除非在情慾迸發 出短暫火花的那一刻,兩個人無法形成一個世界,從而他們每一方都無法防禦外部世界 的進犯:這一點,他們在結婚的第二天就都認識到了。在這之後的不久,變得親近溫順 的妻子,並沒有使她的丈夫擺脫孤立狀態;她是一個負擔,而不是一條出路;她沒有把 他從他所承擔的責任的重壓下解救出來,相反卻加重了這些責任。性差別常意味著年齡 、教育、處境方面的差別,而這些差別沒有給真正的相互理解留下任何餘地:這兩個人 很親密,可仍很陌生。以前在他們之間就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女孩子在愚昧無 知的狀態下長大,她沒有「過去」,而她的未婚夫卻有過「生活」,於是應當由他把性 的知識傳授給她。這種微妙的角色給某些男性留下了愉快的印象,而別的目光比較敏銳 的男性,則在不安地揣測著在他們與他們未來的配偶之間究竟有多遠的距離。在《無知 的年齡》一書中,埃迪絲·華頓指出了1870年的一個年輕美國人對他未婚妻所產生的疑 慮:他懷著一種新的敬畏之情,注視著這個他即將成為她的靈魂監護人的年輕人所袒露 的前額,嚴肅的眼睛,天真快活的小嘴。作為他所歸屬並且所相信的社會制度的產物, 這個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期望的年輕姑娘,像個陌生人似的也在注視著他……既然他作 為「正派人」,有義務向她隱瞞他的過去,而她作為該出嫁的姑娘,也有義務沒有可隱 瞞的過去,那麼他和她又能相互瞭解些什麼呢?……這位作為精心設計的神秘製度的中 心的年輕姑娘,恰恰由於她的坦率和自信,而顯得更加不可思議。她坦率,可憐的寶貝 ,因為她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她自信,因為她不知道有什麼該防備的。她的準備不過如 此,可是她要在一夜之間被投入人們所含糊地稱之為的「嚴酷現實」中……但同她短暫 的歡娛之後,他認為這種種坦率和天真都是人工製品,又感到沮喪……這是母親們、姑 姨們。 祖母們以及早已死去的女祖宗們所陰謀炮製出來的虛假純潔,因為她們認為這是他 希望得到的,他有權得到的,以便能像壓碎雪人那樣把它壓碎,享受一下他做主人的快 感。 今天,這種隔閡並不那麼深,因為少女不是非常矯揉造作的人。她知道的比較多, 為生活做的準備也比較充分。但她往往仍比丈夫年輕許多。這一點以前沒有得到足夠的 強調:實際上,成熟期不同步的問題,往往被誤認為是性徵的差異。在許多情況中,女 人之所以是孩子,並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實際上還很年輕。 她丈夫及他朋友的沉著冷靜令她感到窒息,幾乎把她給壓垮了。托爾斯泰的妻子索 菲婭,在結婚一年以後寫道:他年老了,注意力大集中了;至於我呢,我認為自己還很 年輕,總想及時行樂! 我不想睡覺,只想發瘋似的跳舞,但和誰跳呢? 我周圍的氣氛是暮氣沉沉的,身邊每一個人都是年老的。我強迫自己壓制年輕人所 特有的種種衝動,因為這些衝動在這壓抑的環境中的確是太出格了。 至於丈夫,他把妻子看做「嬰兒」;她不是他理想中的夥伴,他常常讓她感到這一 點,使她蒙受恥辱。無疑她在離開家時高興找到一個新的引路人,但她也希望自已被當 做「大人」;她希望仍做一個孩子,也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女人;一個年齡很大的丈夫, 他對待她的態度根本不可能完全令她滿意。 然而,即使年齡差別很小,年輕男人與年輕女人的成長有很大的差異,這也仍是實 際情況。她來自女性世界,在那裡她被教導說,舉止要端莊,對女性價值要尊重;而他 則是按男性的倫理原則受到訓練的。這常常使他們的相互理解變得很困難,用不了多久 就會發生衝突。 婚姻通常使妻子依附於丈夫,所以他們的相互關係問題極其尖銳地擺在女性面前。 婚姻矛盾,在於它既具有性愛功能,又具有社會功能這個事實:這個矛盾反映在年輕女 人心目中的丈夫形象裡。他是一個具有男性威望的、注定要代替她父親的半神,所以是 保護人、供養人、老師和指導者;妻子的生存要在他的庇護下展開; 他是價值的監護者、真理的創始者和夫妻倫理的維護者。但是,他也是一個她必須 與之分享常是可恥的、可笑的、令人討厭的或不安的,總之是附帶的體驗的男性; 他邀請妻子和他縱慾狂歡,同時他又堅定地領導她走向理想。莫裡亞克的《泰麗絲 ·德斯奎魯》有一段說明這個問題的描寫:在巴黎的一個傍晚,伯納德對演出感到震驚 ,他退出了音樂廳,很引人注目。 「只要想想外國人會怎麼看就夠了!這真是恥辱,我們將因此受到批判。」 讓泰麗莎吃驚的是,還不到一個小時,讓她無休止地忍受床上新花樣的,不是別人 ,正是這個道貌岸然的人。 在導師和農牧神之間,可能有許多混合形式。有時,丈夫是父親也是情人,性行為 變成了神聖的狂歡,而心懷敬畏的妻子則以完全服從換來了最終的庇護。這種愛的激情 在婚姻生活十分罕見。不過有時,妻子對丈夫懷有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但她不願意在 她過於崇敬的男人的懷抱中放縱自己。如斯特克爾提到的一個女人,就屬於這種情況。 她和自己所崇拜的一個大藝術家結了婚,然而與他在一起時卻十分性冷淡。另一方面, 她同他尋歡作樂時,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共同的墮落,這對她的尊重和敬重是致命的。 而且,一次性愛挫折也許會把她的丈夫永遠貶為禽獸:他作為肉體會被憎恨,作為精神 會被鄙視;反之,我們已經看到,輕蔑、厭惡和怨恨也會使女人注定要變得性冷淡。比 較經常發生的情況是,在他們進行性體驗以後,丈夫仍保持著受人尊重的優越地位,其 動物性弱點是可以原諒的;例如,維克多·雨果的妻子阿黛爾似乎就屬於這種情況。或 者他可能只是一個無特殊威望的愉快伙伴,既被愛也被恨。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的 名為《序曲》的小說中,描寫了這種矛盾的其中一種表現:她的確愛他;她愛他、崇拜 他、尊重他到了極點。啊,他比天下所有的人都好。 她非常非常地瞭解他。他老實厚道,實際上單純得很,容易得到滿足,也容易被傷 害。 要是他不是那樣地向她撲過來,那樣地大喊大叫,那樣地用急切愛慕的目光盯著她 ,該有多好啊! 對於她來說,他太強健了;她從小就討厭衝過來的東西。有幾次他很嚇人——真的 很嚇人。當時她差一點就聲嘶力竭地喊出來:「你要弄死我了!」她那時真想說一些最 難聽、最慘限的話……是的,是的,這是真的……她愛他,尊敬他,崇拜他,卻也在限 位……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看得這麼清楚。她對他的所有感情,強烈而分明,一種和另 一種同樣無可置疑。而這另一種,這恨,完全和其餘感情一樣真實。她能夠把她的感情 裝在幾個小口袋送給斯坦利。她渴望把最後一個口袋出其不意地送給他。她可以在他打 開它時注視著他的眼睛。 年輕的妻子很少會這麼真誠地對自己承認自己的感情。愛丈夫和感到幸福,是她對 自己和社會的義務;她的家庭也是這樣期望她的;或者說,如果她的父母反對她的婚事 ,這是表明他們犯了多大錯誤的一種途徑。她通常以半心半意地過著自己的婚姻生活為 開端;她很願意說服自己她很愛自己的丈夫;妻子越是感不到性滿足,這種激情就越是 具有瘋狂、佔有和妒嫉的形式。為了補償她最初即使對自己也不肯承認的失望,她永無 止境地渴望著丈夫能夠和她呆在一起。斯特克爾列舉了許多這類病態依戀的例子;而索 菲婭·托爾斯泰的日記則反映了,她徒勞地以道德的或「詩的」提高,以迫切而妒忌的 要求,去補償她對丈夫真正愛情的缺乏。 妻子通常堅持以道德、虛偽、自尊或膽怯來喬裝她的愛情。她的真正敵意可能會通 過這個年輕女人或多或少極力迴避丈夫的統治表現出來。在蜜月及往往隨之而來的紊亂 以後,她努力重新獲得獨立,而這並不是很容易的。她的丈夫往往年紀較大,具有男性 的威望,是法定的「家長」,因而具有道德的和社會的優越地位;通常他至少在智力上 也是優越的。他擁有較高的文化或至少有在職業訓練方面的優勢; 他從青少年時起就關心世界大事——這是他的事情,他懂得點法律,他在政治上不 甘落後,加入政黨、工會以及社會組織;作為工人和公民,他的想法關係到行動。 他懂得嚴峻現實的考驗:就是說,普通男人都具備推理技能,具備對事實和經驗的 感受能力,以及具備某種批判意識。 這正是許許多多年輕女人所缺乏的。即使她們讀過書,聽過課,以成就自娛,她們 的雜亂無章的信息也形不成文化;這並不是說由於智力缺陷她們不能恰當地進行推理, 寧可說是經驗使她們無法進行嚴格推理;思想對於她們是消遣而不是工具; 她們縱然聰明、敏感、真誠,也還是無法闡明自己的觀點、導出結論,因為她缺乏 智力技能。這就是為什麼她們的丈夫能力平平卻能夠支配她們,甚至錯的時候也能夠證 明自己是正確的原因。在男性手中,邏輯常是一種暴力的形式,一種狡猾的專制:如果 丈夫比妻子年齡大而且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就會基於這種優勢在意見相左時對妻子的意 見不予理睬;他不知疲倦地向她證明他是正確的。 至於她,則變得頑固起來,拒絕從丈夫的論點看到任何東西;他不過是固執己見。 於是他們之間產生了很大的誤解。他不肯作出努力去補償雖深植於她但她卻不善於為其 辯解的感情和反應;她不能把握在丈夫藉以壓倒她的迂腐邏輯的背後,究竟什麼是至關 重要的。她除了沉默、流淚或大發脾氣,再也無計可施,終於把東西朝他扔了過去。 有時妻子會繼續努力鬥爭,但她屢屢情願或不情願地放棄了,如易卜生的劇作《玩 偶之家》中的娜拉,讓丈夫為她想想——哪怕是一會兒也好。她對丈夫說:「事情都由 著你安排。 你愛什麼我也愛什麼,或假裝愛什麼——也許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也許有時是真 ,有時是假。」由於膽怯、笨拙或懶惰,妻子可能會讓丈夫去拿出他們對所有一般抽像 問題的共同意見。 有個女人很聰明,有教養也有獨立性,然而她對丈夫卻景仰了15年,認為他是優越 的。她告訴我,丈夫去世以後,當她發現她不得不自己決定有關信念和行為問題時,她 是何等的不安; 在一切情況下,她仍試圖按他的所想作出決定。 丈夫通常樂於扮演這種良師和嚮導的角色。娜拉的丈夫向她保證:「只依靠我—— 讓我來告誡你,指導你!若女人的這種孤弱未使你在我的心目中倍有吸引力,我還算什 麼堂堂的男子漢?……我有寬闊的雙翼保護你。」他白天和同僚們苦鬥,在上司面前低 三下四,辛苦了一天,晚上回家時卻喜歡覺得自己是個絕對的優越者,是個無可辯駁的 真理的執行者。他敘說一天發生的事,解釋他和對手爭論時是如何的正確,他高興發現 妻子和他如出一轍,她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對報紙和政治新聞品頭評足,心甘情願地 對著她高聲朗讀,以至連她與文化的接觸也不可能是獨立的。為了增強自己的權威性, 他傾向於誇大女性的無能;她則或多或少溫順地接受了依附角色。在某段時間只能依靠 自己的女人,可能對丈夫不在身邊真的感到遺憾,然而她們往往還是會驚訝地發現,她 們有自己未曾料到的潛能;她們負起了責任,撫養著孩子,作出決定,雖然無人幫助也 能夠堅持下去。當丈夫回來又使她們注定無能時,她們對此感到厭倦。 婚姻促使男人成為任性的帝國主義者:支配的誘惑,是所存在的最為普遍的、最不 可抗拒的一種誘惑;讓孩子屈服於母親,讓妻子屈服於丈夫,就是在助長世界上的暴政 。讓丈夫得到讚許和敬佩、成為顧問和導師往往還是不夠的;他要發號施令,他要扮演 主之。他在童年及以後生活積澱下來的所有怨恨,他在別的男人(他們的存在意味著他 要受到橫眉冷對和傷害)中間日復一日積澱下來的所有傷害,全都由於他在家對妻子的 作威作福而得到清算。 他是暴力、權力和堅定決心的化身;他聲色俱厲地發號施令,他大吼大叫,他拍打 桌子:這樣的鬧劇對妻子是家常便飯。他在維護自己權利方面是如此堅定,以至她那一 方任何獨立的蛛絲馬跡對他都好像是一種反叛;他情願讓她未經許可就不能呼吸。 但是她也確實要反叛。即便當初她對男性威望曾有深刻的印象,她的眩惑也很快會 雲消霧散。孩子總有一天會發覺父親是個偶然的人;妻子不久就會發現站在她面前的並 非是主子那種偉人,而只不過是個凡人;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受他的支配;她覺得他 只不過代表一種令人不快的、不公正的義務。有時她以被虐的快活去服從:她在扮演受 害者的角色,她的任其擺佈只不過是一種長久的無聲譴責;但她也常常可能與她的主子 公開對抗,反過來堅持對他實行專制。 只有天真的丈夫才會以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妻子服從他的意志,隨心所欲地「塑 造」她。巴爾扎克說:「妻子是丈夫製造的」;然而他在後面幾頁又恰恰說了些相反的 話。在抽像的邏輯領域裡,妻子確實往往屈從於男性的權威;但一碰到所真正關心的事 情,她就會暗地裡頑強地反對他。童年和青年時代對她要比對男人的影響深刻得多,因 為她被緊緊地束縛在個人歷史的範圍。她常無法擺脫她早年獲得的東西。丈夫可以把自 己的政治觀點強加於她,但絕不可能改變她的宗教信仰或迷信信念。 她儘管獲得了新的見解,儘管鸚鵡學舌地嚷嚷著原則,可是對事物仍保留著自己的 特殊觀點。這種阻力可能會讓她無法理解較她有知識的丈夫;或者相反,也可能會把她 抬到遲鈍男性的嚴肅之上,如司湯達、易卜生和肖伯納筆下的女主人公那樣。有時,她 出於對丈夫的敵意(不論是因為他在性生活方面令她失望,還是相反,因為他對她專橫 跋扈,她想進行報復),而故意堅持與他相左的價值;她依靠母親、父親、兄弟以及某 些她覺得「比她強的」男人的權威,依靠懺悔神父或修女的權威,來達到勝過他的目的 。或者,她不正面提出反對意見,拚命故意地和他鬧矛盾,攻擊他,中傷他,竭力讓他 產生自卑情結。她如果有所恃,當然樂於讓丈夫眼花繚亂,把她自己的判斷、意見和命 令強加於他;她會徹底掌握道德權威。 她如果無法同丈夫的智力優勢競爭,就會在性方面進行報復。她或在滿足她的要求 以前不許丈夫來擁抱,或以表現性冷淡去凌辱他,或借反覆無常的賣弄風騷把他貶到一 個乞求者的位置;她通過調情、引起嫉妒、種種欺騙,努力讓他作為一個男子漢蒙受羞 辱。她若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就會洋洋得意地把她性冷淡的秘密藏在心底;她常在日 記裡透露這件事,更經常在朋友面前把它給吐露出來。許多已婚女人都以相互吐露她們 假裝有其實並不願意有的快感的「手段」為快;她們無情地嘲笑她們的苯伯自負而又愚 鈍。這種吐露往往更可能是在逢場作戲,因為在性冷淡和性冷淡意志( thewilltofrigidity)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 不管怎樣,她們反正認為自己缺乏性感受,於是盡情地發洩她們的怨恨。 有些被喻為祈禱螳螂的女人,她們希望晚上和白天都能夠大獲全勝:她們做愛時冷 淡,言談時高傲,舉止霸道。照梅布爾·道奇·盧漢的看法,D·H·勞倫斯之妻弗麗達 就屬於這一類型。她無法否認他的智力優勢,便硬把她自己的世界觀強加於他,根據這 一世界觀,只有性的價值才值得考慮。她聲稱:「他不得不從我這兒得到這一切……無 人知曉這一點。真的,是我為他提供了書中的素材。」但她仍覺得需要不斷地證明她對 於他是何等重要,絕不能讓他們的婚姻墨守成規。她總是有新的炸彈爆炸,於是他們的 婚姻變成了一連串誰也不肯屈服的爭吵。其他女人也可能表現出類似的支配意志,經常 藐視丈夫的容貌、能力和賺錢的本事,或者只以現金收入評估他們的工作。這些策略都 是用來對付身為主要的主體的男性的,其目的在於極力否認他的超越性。男人喜歡認為 女人在做閹割他們之夢,但實際上她的態度是曖昧的:與其說她想廢除男性,不如說她 想羞辱男性。更準確地說,她希望剝奪男人的設計和未來。當丈夫或孩子生病、疲倦, 淪為純粹的肉體,彷彿只是眾多東西的一個,如同罈罈罐罐一樣需要照應時,她最為自 鳴得意。她把沉重的、富有肉感的手放在生病的丈夫身上,是為了讓他感到他只不過是 個肉體而已。 女人希望男人不是一個表現主體的身體,而是一個純粹被動的肉體。她反對生存, 只肯定純粹的生活;她反對精神,只肯定肉體;她傾向於對男性事業採取一種帕斯卡爾 式的古怪態度,和他一樣認為,「男人的全部悲哀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能安靜地 呆在他的房間裡」; 她喜歡把他關在家裡。一切非直接有利於家庭生活的活動都引起她的敵意;當伯納 德·帕裡西致力於發明一種新琺琅,而把傢俱當成燃料燒掉時,他的妻子勃然大怒,至 今世界上沒有這種琺琅不也是挺好的嗎?拉辛的妻子則想讓他對花園裡的紅醋栗感興趣 ,卻不想讀他寫的悲劇。 這類衝突可能會變得十分嚴重,以至引起分裂。但通常女人希望一面「控制」 她的丈夫,一面反抗他的支配。她與他鬥爭,以維護她的獨立性,又與世界其他人 鬥爭,以維持讓她注定依附的「處境」。這種雙重遊戲可不是好玩的,它部分解釋了許 多女人藉以度日的紊亂和神經質的狀態。 「抓住」丈夫是一門藝術,「控制」他則屬於一種職業——而且是一種需要有相當 大的能力才可以勝任的職業。聰明的姐姐對乖戾的年輕妻子說:「你可要當心,和馬塞 爾吵架會丟掉你的職業。」賭下的東西是極其嚴重的:物質和精神的保障,自己的家, 妻子的尊嚴,愛情與幸福的或多或少令人滿意的替代物。妻子很快就會懂得,她的性吸 引力是她最軟弱的武器; 它隨著彼此熟悉而消失;天哪,況且到處都有別的女人。於是她努力讓自己變得妖 冶動人,討人喜歡;她常常在自豪地讓自己變得性冷淡和希望用熱情的肉慾去討好丈夫 並贏得他的寵愛之間痛苦不堪。她也依靠習慣力量的魔力,依靠滿意的住處、他對美食 的嗜好、他的父愛魔力;她努力以款待和打扮「為他增光」,她也努力用自己的勸告和 忠告去影響他;她要力所能及地使自己對他的社會成就和工作是不可缺少的。 但最重要的是,整個傳統把「管理」男人的藝術強加給了妻子們;一個妻子必須發 現並遷就他的弱點,必須聰明地、恰如其分地運用恭維與挖苦,順從與反抗,警覺與寬 厚。這最後一種態度的結合是一件特別精細的事情。給予丈夫的自由必須不能太多也不 能太少。老妻子過於彬彬有禮,她就會發現丈夫在逃避她;無論他送給別的女人多少錢 和激情,都是從她這裡取走的;而且她還要冒著情婦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同她離婚,或至 少在他的生活中佔據首位的風險。但若她什麼風險也不許他冒,若她的看管、吵鬧和苛 求惹惱了他,她也很可能會讓他轉而同她明確鬧對立。 這是一個要懂得如何有意地「作出讓步」的問題;如果某人的丈夫搞點「欺騙」, 她應當閉上自己的眼睛;但在其他場合,她必須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已婚女人尤其要防 備年輕的女人,千萬不要認為她們太幸福了以至不會竊取她的「職業」。為了讓自己的 丈夫同令她驚恐的競爭對手分開,她應當帶他出去旅行,努力轉移他的注意力;若有必 要,她應當以德·蓬帕杜夫人為榜樣,找一個不那麼危險的新對手。 如果所有這一切都不能奏效,她就只好求助於大哭大鬧,神經質發作,試圖自殺等 ; 但過多的爭吵和責怪會驅使丈夫離家出走。所以妻子在最最需要變得富有魅力時, 她要冒著使自己變得令人無法容忍的危險;如果她想贏得這場比賽,她就得設法把動人 的眼淚和動人的微笑,把虛聲恫嚇和賣弄風情熟練地結合起來。 這的確是一門令人發愁的學問——裝聾作啞,耍弄手腕,默默地恨與怕,玩弄男人 的虛榮心和弱點,學會阻撓他、欺騙他。「管理」他。但女人也有一個很好的借口去為 這一切辯解,那就是她必須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婚姻。她沒有有報酬的職業,沒有法律行 為能力,沒有私人關係,甚至連姓氏也未再是她的;她除了是丈夫的「一半」,一無所 是。若他離她而去,她一般來說既不能自食其力也不能得到外援。 要批評托爾斯泰之妻索菲娜是很容易的;但如果拒絕過虛偽的婚姻生活,她又能到 哪裡呢?她的命運又能怎樣呢?的確,她看上去是像個可恨的潑婦;但又怎麼能夠要求 她去愛她的暴君、為她受到的奴役祝福呢?夫妻之間若要有忠誠和友誼,其根本條件在 於,雙方在相互關係上都是自由的,在具體事務中是平等的。鑒於唯有男人才有經濟上 的獨立地位,鑒於根據法律和習俗他具有屬於男性的優越條件,那麼,他常以暴君面目 出現,而這又促使女人反叛和掩飾,都是很自然的了。 沒有人想否認婚姻生活的悲劇性及不堪回首的缺陷;但婚姻的捍衛者們也從這一觀 點得到支持:衝突來自於個人怨恨,而不是來自於婚姻制度本身。例如托爾斯泰在《戰 爭與和平》的結尾處描寫了一對兒理想的夫婦:皮埃爾和娜塔莎。她本是一個風流浪漫 的姑娘,但她婚後讓大家都感到吃驚,她放棄了打扮、社交和一切娛樂,把自己完全奉 獻給了丈夫和孩子。 她變成了典型的主婦,失去了「曾讓她十分迷人的生命光輝」,學會了用猜忌和苛 刻的態度去對待皮埃爾。皮埃爾也拋棄了他以前的朋友,致力於事業和家庭。 這幅田園詩般的圖畫頗耐人尋味。托爾斯泰說,和靈與肉一樣,夫與妻也是結合在 一起的;但靈魂一旦離開肉體,就只剩下一具殭屍;若是皮埃爾不再愛娜塔莎,那情況 又將會怎樣?D·H·勞倫斯也不願接受男性多變這個命題:唐·雷蒙將永遠愛那個名叫 泰麗莎的印第安姑娘,她也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他。然而,就連唯一的、絕對的和永恆 的愛情的極為狂熱的迷信者之一,詩人安德烈·布勒東,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 這種愛情在其對像那裡可能是被誤解了:不論是失誤還是多變,就女人來說,反正都是 男人在遺棄她。皮埃爾是個健壯好色的人,他會為別的女人的姿色所誘惑;娜塔莎則會 吃醋,於是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夫妻關係就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他會離她而去,而這將 毀掉她的生活,或者,他會對她撒謊並以怨恨的心情對她加以容忍,而這將毀掉他的生 活,或者,他們會過一種調和妥協的生活,而這將使他們倆都不幸福。 也許有人會反對說,娜塔莎至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只有納入包括他們父 親在內的平衡參照系當中才可以成為快樂的源泉;而對於受到冷落、心懷醋意的妻子來 說,孩子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托爾斯泰非常欣賞娜塔莎對皮埃爾的盲目的信仰;但另一 位男人,勞倫斯,儘管也要求女人有這種盲目的信仰,卻既嘲笑了娜塔莎也嘲笑了皮埃 爾;在別的男人看來,男人只可能成為泥捏的偶像而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神;一個人在崇 拜他時可能丟了命,而不是被救了命;這個人怎麼會曉得? 男性的主張是自相矛盾的:權威不再起作用。女人必須加以識別和批判,不應當只 當馴服的應聲蟲。況且,把不是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的原則和價值強加於她,這也是 對她人格的貶低。對按照丈夫的思考方式可以同意的東西,她應當在完全經過自己的獨 立判斷後表示同意;任何她覺得與己無關的東西,不應當強求她贊成或反對;她也不應 當從別人那裡竊取自己生存的理由。 對皮埃爾-娜塔莎這個神話的最無可逃脫的判決,是托爾斯泰夫婦——列夫和索菲 姐作出的,而他們又是這一神話的原型。索菲婭對她的丈夫深惡痛絕,認為他「乏味到 了極點」;他和鄰里所有的農婦一起欺騙她,她嫉妒和厭煩得要命;她神經質地忍受了 多次懷孕,孩子既不能填補她空虛的心靈,也不能充實她空虛的生活; 家庭對她是荒蕪的沙漠,對她的丈夫則是人間地獄。而這一切以索菲婭這個瘋瘋顛 顛的老太婆,深更半夜脫得半光,睡在潮濕的森林裡而告終,以列夫這個飽經風霜的老 頭子離家出走,終於承認他們不能「白頭偕老」而告終。 托爾斯泰的情況當然屬於例外;有許多婚姻是「美滿的」——就是說,夫妻之間達 成了一種諒解。他們生活在一起時彼此沒有過多折磨,相互之間沒有過分的不誠實。但 他們也有一個幾乎無法逃避的禍根:無聊和厭倦。不論是丈夫能夠讓妻子變成他的應聲 蟲,還是雙方都固守於他們個人的天地,數月或數年以後他們都會變得彼此無話可說。 夫妻是這樣一個共同體,它的成員失去了獨立性卻不能夠擺脫孤獨;他們是一種靜態的 結合,是「同一個人」,而不是在維持一種動態的、充滿活力的關係。這就是他們不論 是在思想領域還是在性愛方面都不能相互給予和交流的原因。無數個傍晚居然要在含糊 其辭的廖廖數語中,在木呆呆的沉默寡言中,在對著報紙打哈欠中,在等待上床睡覺中 度過! 有人說,這種沉默恰好證明他們的關係親密無間,以至無須用語言來表達;當然沒 有人會否認婚姻生活能產生一種親密關係,在所有的家庭關係中也無疑存在著這種親密 ,可是這些家庭關係也都隱藏著憎惡、嫉妒和怨恨。這種親密和人的真正友誼有著重大 差別。 婚愛的辯護士們非常願意贊同婚愛不等於戀愛,正因為如此,婚愛才有一種神奇的 特性。 近幾年來,中產階級發明了一種史詩般的表現風格,根據這種風格,日常生活有著 冒險的、忠誠的色彩,有著崇高的激情色彩;於是無聊變成了智慧,家庭仇恨則表現了 最深摯的愛。 然而事實上,當兩個人一方面彼此憎惡,另一方面又必須相依為命時,這種關系並 不是人類一切關係中最真誠、最動人的,寧可說是最可憐的。 相反,理想的婚姻應當是完全自立的人只根據互愛的自由意旨建立起來的彼此結合 。在托爾斯泰看來,皮埃爾和娜塔莎的結合,如能成為某種「不可名狀的但又和他自己 的靈與肉的結合一樣固牢有力的結合」,那才是令人羨慕的。如果我們接受這種二元性 假說,肉體對於靈魂就是純屬偶然的某種東西;於是處在婚姻結合中的每一個人,都會 像偶然發生的毫無意義的事物那樣,必然給對方帶來一種百無聊賴的乏味感覺;性夥伴 必然會被當做一種無可選擇的非理性存在,甚至被當做無可避免的物質條件來加以接受 ,來加以愛。「接受」和「愛」這兩個詞在我們所考察的觀點中被蓄意混淆了,因此使 人大惑不解:為什麼一個人所接受的並不是他所愛的?一個人可以接受,可以承受,或 不得不忍受一個人的身體,一個人的過去和現狀;但愛卻是一種外向的活動,一種指向 另一個人、指向與自己相分離並明顯有別於自己的存在、指向可以見到的終點——未來 的衝動;對負擔和專制的接受並不含有愛,只含有嫌惡。 人的關係只有在直接體驗的意義上才具有價值;例如,孩子同父母的關係只有被他 們意識到才具有價值;毫不奇怪,婚姻關係很容易因直接體驗情緒激動而惡化,夫妻在 這一過程中將會失去他們的感情自由。被稱之為婚愛的這種愛與怨恨、憎惡、壓抑、順 從、麻木以及虛偽的混合物,恐怕只有經過掩飾和粉飾才會受到尊重。但下述結論不論 對於一般之愛還是對於肉體之愛都是正確的:它要真誠可信必須首先是自由的。 然而自由並不意味著朝秦暮楚:柔情是一種超前的纏綿情感;但對於已開始的關係 ,是繼續維持下去,還是相反,加以斷絕,則要由個人單獨作出決定;情感在不受外界 強制時,在被毫無顧忌的真誠加以體驗時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婚愛」 強制將會導致各種壓抑和謊言。 首先它會妨礙夫妻真正的相互瞭解。日常的親密關係不會導致理解或同情。丈夫對 妻子的過分尊重,會使他不注意她的心理生活現象:若是承認她心中有一種潛在的自主 性,其結果可能是令人心煩的、危險的;她在婚床上真的感到快活嗎?她真的愛她的丈 夫嗎?她真的願意服從他嗎?他寧可不去問;對他來說,這些問題簡直是令人震驚的。 因為他娶的是一個「好女人」;就其本性來說,她是賢慧的。專一的、忠實的、純 潔的、快樂的,而且沒有非分之想。一個久病的男人,在感謝了親戚朋友和護土的關照 之後,會對6個月來一直未離開他身邊的年輕妻子說:「你,我就不必感謝了,你不過 是盡到了你的義務。」 丈夫並不認為自己妻子的優良品質是特別值得讚美的;這些品質為社會所保障,為 婚姻制度所包容;他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妻子不是一個來自傳統虔誠文學的角色,而是一 個有血有肉的人;他覺得她忠實地接受嚴格的管理是理所當然的,末考慮到她會面臨需 要加以克服的誘惑,面對著這些誘惑她也可能會屈服,在任何情況下她的忍耐、貞潔、 禮貌都不是輕而易舉的; 對她的夢想、幻想、懷念,對她的日常情緒變化的趨向,他尤其一無所知。他也許 會含情脈脈地想起她或談起她,可是他不會把她看做一個自由的人。所以,一個單純而 忠誠的男人,當突然明白自己的妻子並不愛他而且要離他而去時,他常會被描繪成因女 性的背信棄義而產生了幻滅感。例如,伯恩斯坦劇作中的丈夫們,在發覺自己的妻子鼠 偷狗竊。邪惡淫蕩時,就大為憤慨;他們以男子漢的勇氣承受了這種打擊,但作者沒有 讓他們顯得慷慨與強大;相反,卻讓我們覺得他們是一群沒有真情善意的十足傻瓜。男 人也許會指責女人虛情假意,但他們如果竟然如此經常地受騙,也未免太自傲自信了。 女人注定是不道德的,因為她要是有道德就意味著她必須成為一個可以體現超人品 質的人,成為箴言中的「賢妻」、「良母」、「正派女人」,等等。若是讓她未經許可 就去思考、夢想、睡覺、渴望和呼吸,她就會背叛男性的理想。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妻子 只有在丈夫不在時才會感到情不自禁和「輕鬆自如」的原因。另一方面,妻子也並不瞭 解她的丈夫;她由於自己在週而復始的次要環境中觀察他,便以為自己看到了他的真面 目;但男人首先是他在世界上、在別的男人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理解他對超越的追求 ,就是抹煞了他的本性。如一個女人所說:「如果一個人和詩人結了婚,那麼她身為妻 子所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忘了拉抽水馬桶的鏈子。」然而他仍舊是詩人,對他的 詩作不感興趣的妻子,對他的瞭解還不如遠方的某個讀者。如果說對於她,這類參與絕 無可能,那麼這往往不是妻子的過錯:她不可能接觸丈夫所做的事,也沒有「追隨」他 的工作所需要的經驗或文化;她無法和他共同參與他認為比單調重複的日常生活要重要 得多的事務。 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妻子也許可以成為她丈夫的真正夥伴,討論他的設計,給他提 建議,和他一起工作。但若是她以為這樣就能夠完成她所謂的屬於自己的工作,那她就 會為假象所蒙騙,因為仍然只有他才是自由的負責的行動者。她如果想通過為他服務尋 求快活,那她就必須愛他;否則她只會自尋煩惱,因為她會覺得自己的努力成果被別人 給剝奪了。男人——雖然信守巴爾扎克關於要把女人作為奴隸對待,同時又要讓她相信 她是一個女王的訓誡,但仍在肆意誇大女人的影響力;可是實際上他們十分清楚自己在 說謊。 喬吉特·勒·布朗便是這種騙局的受害者,她要求梅特林克在書上署他們倆的名字 ,她認為這部書是他們共同完成的。格拉賽在他為這個歌唱家的《紀念》一書所寫的序 言中,十分坦率地告訴勒·布朗夫人,每個男人都願意向作為同事和靈感來分享他生活 的女人表示敬意,但他仍然認為他的作品完全是屬於他自己的——而且他有理由這樣認 為。在每個行動中,在每項工作中,只有選擇和決定這些因素才值得重視。女人通常在 扮演算命者手中的水晶球這種角色:換一個也能夠表演。男人以同等的信賴接受另一個 顧問,另一個合作者,便是明證。例如托爾斯泰就在他的妻子認為抄校他的手稿絕對不 可以少了她時,讓自己的一個女兒去做這項工作。只有屬於女人自己的獨立工作,才可 以保證她的真正獨立。 婚姻生活在不同情況下有著不同的形式。但是對於絕大多數女人來說,日子是以大 致相同的方式度過的。早上丈夫離開家,妻子高興地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她自由了;孩 子們上學去了;她獨自一人;她要料理數不盡的瑣事;她的手忙個不停,但思想卻空空 如也;她的各種打算都是為了全家人;她僅僅為他們活著;他們回到家時,她的無聊感 才被消除。她的丈夫常給她帶來些鮮花和小禮物,可是這在當時顯得多麼可笑!他並不 急於回家,因為他害怕那三天兩頭的吵吵鬧鬧,而她則想用為她的無聊進行如此的小小 報復,來表達她用不屑表情顯露出來的、人們可以料到的失望。丈夫也很失望,即使她 因自己的過失而沉默。他由於工作而疲勞不堪,於是有一種既想休息又想尋求刺激的矛 盾慾望,然而她卻不能給以滿足。傍晚是單調乏味的:讀書,聽收音機,漫無目的地瞎 聊;在這種親密的偽裝下,每一方都依舊是孤獨的。妻子懷著希望和憂慮,想知道今晚 是否終於「會發生什麼事」。她上床睡覺時是失望的、惱火的,還是感到慰藉的,這要 依具體情況而定。她第二天早上聽到他關門聲音時又會感到很高興。貧困和勞苦的女人 的命運是不堪忍受的;處在閒暇和消遣中的女人則要輕鬆些;但在無數情況下卻重複這 樣一種生活樣式——無聊、等待和失望。 女人面前也有一些逃避的途徑,但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找到的。尤其是在農村,婚姻 枷鎖甚為沉重,妻子只能以某種方式適應她無法逃避的處境。有些人(非常值得注意) 變成了刁蠻的主婦;有些人則百依百順,變成了被虐的受害者和她們家庭的奴隸。也有 一些人繼續保持著我們在少女身上看到的自戀行為,她們實際上仍舊是一無所為、一無 所是,她們在憂鬱地進行自我崇拜的同時,又感到自己「被誤解」,托庇於浪漫幻想、 矯揉造作。久病不愈、大發脾氣,托庇於虛構戲劇性的故事、鮮花服飾。女人用以逃避 的這種象徵性行為,可能引起精神衰退、強迫症乃至犯罪。 作為擺脫不堪忍受的處境的唯一方式,她們也可能把可惜的丈夫給殺掉。 一個不顧自身處境、決心以豁達與真誠的方式去生活的女人,可能除了求助於苦行 僧式的自尊別無其他方法。她在物質的一切方面都是依附的,所以只可能知道內在的抽 像自由; 她拒絕接受現成的原則與價值,她運用自己的判斷,她提出問題,並以此來逃避婚 姻的奴役; 但她的這種超然態度,她對「忍耐與節制」法則的忠誠,只是一種消極的態度。 她缺乏行動,自暴自棄,憤世嫉俗,沒有積極利用自己的力量;她幫助別人,安慰 別人,保護別人,給予別人,做這做那;但她由於沒有發現真正高要求的任務、真正的 目標而感到痛苦。她為孤獨和貧乏所消磨,所以也許會否定和毀掉自己。 筆名為「澤裡德」的夏裡埃夫人給我們提供了這種命運的典型例子;她是18世紀的 一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她的理性之愛,洞察一切的智慧,以及為他人著想的「生命之 火」,未能把她從單調乏味的婚姻所帶來的慢性自殺當中給解救出來。她沒能嫁給少女 時真正感興趣的一位男子,而是在30歲與德·夏裡埃先生——一位可敬、博學、感情淡 漠而又正派的數學家給了婚。她熱情洋溢,充滿善意,而他卻依然如故,帶著她住在瑞 士的小鎮科隆比耶,過著陰鬱的家庭生活。她用做家務來消磨時間,「把無聊當做繆斯 」,寫了四部描寫附近內恰特爾的風情小說,從而引起了當地人的敵意。有一部小說描 繪了一個活潑敏感的女人同一個人品端正卻又清心寡慾、暮氣沉沉的男人的漫長婚姻( 很像是她自己的):缺乏理解、充滿失望和隱隱怨恨的婚姻生活。就在這時本傑明·貢 斯當出現了,熱情追求了她8年。後來他又拜倒在史達爾夫人的石榴裙下,她因此把自 己關在家中達15年之久,「她就像承認阿爾卑斯山的存在那樣,承認德·夏裡埃先生在 她身邊的存在」,她給難民和當地農民以慈善幫助、忠告和引導。她寫了一些作品和幾 本書,但大部分生命都耗費在極瑣碎、極無聊的生活小事上了,以至於偶爾來拜訪的人 會覺得這種生活猶如活的墳墓。 也許有人會說,德·夏裡埃先生的生活並不比妻子的更快活;但這至少是他自己的 選擇,而且似乎合乎他平庸的本性。假如一個男人具備澤裡德那樣的天賦,我們敢肯定 他不會在科隆比耶那單調乏味的孤獨中浪費掉自己的一生。他將會在這個由事業、鬥爭 、行動和生活所構成的世界上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多少有才華的女人由於被婚姻吞沒 (用司湯達的話來說) 而「失去了人性」!有人說,婚姻使男人萎縮,這話一般是對的;但婚姻也幾乎一 直在毀掉女人。 在結婚的頭幾年,妻子常為假象所騙,真心實意地佩服丈夫,毫無保留地愛他,自 以為她對丈夫和孩子是不可缺少的。後來她逐漸明白了,丈夫缺她也能過得很好,孩子 總有一天會離開她,而且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忘恩負義的。這個家不再能讓她逃避空洞的 自由;她發覺自己是個孤獨而絕望的人,任何事情都與她本人無關。感情的深深依戀和 所習慣的方式也許仍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幫助,但不是拯救。所有真誠的女作家都注意到 「30歲女人」的心中憂鬱;這也是曼斯菲爾德、多蘿西·帕克、弗吉尼亞·沃爾芙筆下 女主人公們的共同特點。她們在新婚伊始和剛做母親時歡樂地歌唱,但後來便流露出了 某種悲傷。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已婚女人是在30歲以前而不是在以後,自殺現象才 不如未婚女人那麼普遍。 婚姻的悲劇性並不在於它無法保障向女人許諾過的幸福(保障幸福這種事本來就不 存在),而在於它摧殘了她;它使她注定要過著週而復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 如我們所見,女人頭20年的生活是極其豐富的;她發現了世界,發現了自己的命運 。 她在20歲左右成為家庭主婦,此後便久久地受著丈夫和懷裡孩子的束縛,她的生活 實際上已經永遠結束。真正的活動,真正的工作都是她丈夫的特權:她只能做些令人厭 倦而又永遠不會完全令人滿意的事情。 她的克己奉獻雖然得到了讚揚,但她認為讓自己忙於「照料兩個人的生活」實在是 徒勞無益的。一個人能做到忘我固然很好,但他也要知道這是為誰,為什麼。 最糟糕的是,她的奉獻是令人惱火的,強求於人的;它對於丈夫變成了一種避之不 及的專制;然而也正是他,把這種奉獻當做她的最高信條和她生存的正當性的唯一證明 強加給了妻子。他和妻子結婚時就強迫她把自己的一切完全奉獻給他;但他沒有承擔相 應的義務,即沒有接受這一禮物及其種種後果。 正是丈夫的雙重要求才注定了妻子的不幸,而他卻抱怨說他自己才是不幸的受害者 。正如他在床上要求她又冷又熱,他也要求她完全屬於他而又不成為負擔;他希望她在 世界上既能為他安一個固定的窩,又能給他以自由,既能承擔周圍的單調事務,又不會 惹他心煩,既能永遠地形影相吊,又不會令他討厭;他希望自己既能完全佔有她,又能 不屬於她;既能結伴生活又能獨來獨往。所以從他們結婚那一天起,她就被出賣了。她 只有通過自己的全部經歷才能夠測出這種出賣的程度。D·H·勞倫斯關於性愛的說法大 體上是正確的:如果兩個人的結合是試圖相互求全(也許這種求全本身就是一種固有的 缺陷),那它是注定要失敗的;婚姻應當是兩個獨立而完整的生存的聯合,不應當成為 一種隱退、兼併、逃避和補償。易卜生的娜拉就懂得這一點,所以她決心在成為妻子和 母親以前就一定要先做一個完整的人。不應當把夫妻看做一個單位、一個封閉的細胞; 相反,應當把每一個人都最大限度地結合於社會,讓每一個人(不論男女)在社會上都 可以獨立地發展壯大;在這之後才可能形成與同樣適應群體的另一個人的依戀關係,這 種依戀關係將建立在承認雙方自由的基礎之上。 這種平衡的結合併不是烏托邦式的幻想:這樣的結合的確存在,有時甚至存在於婚 姻的框架之內,但往往存在於這種框架之外。有些伴侶的結合是基於強烈的性愛,這種 性愛使他們在友誼和工作中是自由的;也有些伴侶的結合是出於友誼,這種友誼並不妨 礙性的自由; 那些既是情人又是朋友、但彼此都不把對方當做自己生活的唯一依靠的人則比較少 見。在男女關係中可能有許多細微的差別:當志同道合、歡歡喜喜、彼此信任、情趣相 投。互助合作、相親相愛時,他們相互都可以成為快活、財富以及人們可以利用的力量 的取之不盡的源泉。 人們不應當因婚姻失敗而受到指責:正是婚姻制度本身(這和孔德、托爾斯泰之類 的鼓吹者的主張相反),從一開始就使人步入歧途。認為並聲稱男女甚至不經過相互選 擇就有義務在各方面相互給以滿足,這實在是荒謬絕倫,它必然引起虛偽、謊言、敵意 和不幸。 婚姻的傳統形式現在正在發生變化,但它仍帶有壓迫性,夫妻雙方在各方面都感受 到了這一點。只是在涉及到他們所擁有的理論上的抽像權利時,他們今天才是近乎平等 的;他們比以前有更多的相互選擇的自由,分手也要容易得多,特別是在美國,離婚是 司空見慣的; 他們的年齡差別和文化差別,也不像從前那麼明顯;丈夫比較願意承認妻子所要的 獨立性; 也許他們會平等地分擔家務;他們共同消道:野營。騎自行車、游泳、開車,等等 。妻子不必一天到晚等著丈夫歸來,她可以去參加體育運動,加入俱樂部、聯誼會、樂 團之類的組織,在家的外面忙乎著,她甚至可以找個有點收入的職業。 許多年輕人的家庭,給人以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礎上的印象。但是只要丈夫仍在保 留著對家庭的經濟責任,這種平等就只能是一種錯覺。是他在根據自己的工作需要決定 他們將住在哪裡,她則夫唱婦隨地從城市搬到農村,從農村搬到城市,或者到遙遠的佔 領區,到異國他鄉;他們的生活水準取決於他的收入,每天、每週、每年的生活節奏取 決於他的忙閒,交往和友誼的範圍也往往要依他的職業而定。他比妻子更主動地結合於 社會,因而他在夫妻關係中,在知識、政治和道德方面處於指導地位。對於不能自謀生 路的女人來說,離婚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如果說在美國贍養費是男人的沉重負擔 ,那麼在法國靠少得可憐的津貼度日的被棄妻子或母親的命運,則會讓人羞愧得無地自 容。 但是,基本的不平等仍然在於這一事實:丈夫通過工作與行動獲得了具體的自我實 現,而自由對於妻子依舊只有消極的一面;年輕的美國女人的處境,還令人想起了衰落 時期解放了的羅馬文人的處境。如我們所見,羅馬女人可以在兩種行為類型之間進行選 擇:有些人堅持生活的模式並保持祖母的美德,其餘的人則在淫蕩中虛擲時光。同樣, 許多美國妻子也在保持著「家庭主體」,遵循著傳統的模式;其他人則基本上只是在浪 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在法國,即使丈夫那一方有天下最美好的願望,年輕女人一旦成 為母親,家務重擔也肯定會像往日一樣把她給壓垮。 人們常說,在現代家庭,尤其是在美國,女人把男人貶為奴隸。這種說法根本不新 鮮。 男性從古希臘時代就一直在抱怨冉蒂皮式的凶悍。然而女人現在涉足從前被列為禁 區的男性領域也是事實:例如我就知道有些大學生夫婦,妻子為了使丈夫成功而瘋狂地 進行鬥爭,她調節他的時間安排和他的飲食,並且經常監督他的工作;她剝奪了他所有 的娛樂,幾乎把他給監管起來。對這種專制,丈夫的確不如從前那麼有防衛能力;他承 認妻子擁有理論上的權利,並且知道她唯有通過他才能夠具體實現這些權利;他必須付 出代價去補償判給女人的無能和貧乏。為了讓他們的關係能夠取得表面上的平等,給予 最多的必須是他,因為他擁有的較多。但確切地說,如果說她在接受、她在要求,那是 因為她比較貧乏。在這裡主奴的辯證關係得到了最具體的應用:一個人在壓迫的同時變 成了被壓迫者。男人由於他們的主權而受到束縛;正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掙錢,妻子才去 花錢,正因為只有他們才能介入事業或職業,妻子才要求他們成功,也正因為只有他們 才是超越的化身,妻子才想加以剝奪,接管他們的設計和成就。 反之,女人所實行的專制只能進一步表現她的依附性:她很明白他們夫妻倆的成功 、未來、幸福以及生存正當性之證明都在這個他人的股掌之中。如果說她想拼命地讓他 屈從於她的意志,那是因為她已經被他異化——即她的個人利益完全體現在他身上。她 以自己的軟弱鍛造了武器,但實際上她仍是一個弱者。對丈夫來說,婚姻奴役主要是一 個平常不痛快的問題,然而對於妻子卻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妻子若因為心煩而讓丈夫 在她身邊呆上幾個小時,肯定會令他大傷腦筋,並顯得像個累贅;但歸根結底,他缺她 照樣能過得下去,而她沒有他,日子則不那麼容易過; 若是他離開了她,她的生活便會毀掉。主要的差別在於,女人的依附性是內在化的 :即使她的行動有表面上的自由,她也還是個奴隸;而男人從本質上就是獨立的,他受 到的束縛來自外部。如果他似乎是個受害者,那是由於他的負擔十分明顯:女人像個寄 生蟲似的靠他供養;但寄生蟲不是征服的主人。事實上,正如從生物學角度講,雌雄兩 性都不是對方的受害者而是物種的受害者,夫妻兩個人也都在受不是他們所創立的制度 的壓迫。如果斷言男人在壓迫女人,丈夫會大為憤慨;他覺得他才是被壓迫者——而他 也確實如此;然而,是男性的法典,是男性依照自己的利益所發展的社會,以某種形式 確定了女人的處境,這種形式是當前男女兩性都在受折磨的根源,這些也同樣是事實。 為了他們共同的幸福,這種處境只能通過不許把婚姻當做女人的「職業」來加以改 變。 以「現在的女人已經夠壞的了」為理由而自命為反女權者的男人,是不太合乎邏輯 的;正因為婚姻把女人變成了「螳螂」,「螞蟥」,「毒」物,等等,才有必要改造婚 姻從而改變女人的一般狀況。女人沒有辦法自立,所以她才處處依靠男人; 他在讓她自由的同時(就是說,在讓她在這個世界上有事可做的同時),也就讓自 己獲得了自由。 有些年輕女人已在努力爭取這個積極主動的獨立地位;但極少有人能長期堅持她們 的學習或職業。她們通常都十分清楚,她們的利益與她們的工作相關,而這種利益又將 由於丈夫的事業而被犧牲掉;她們帶回家的僅僅是貼補性的收入;她們只是表面上投入 了事業,這並不能使她們擺脫婚姻的奴役。甚至那些有嚴肅職業的人,也未能從中得到 和男人同等的社會利益:例如,法國律師的妻子在丈夫死後可以領取一筆撫恤金,但是 相應的撫恤金卻不會在女律師死後付給她的丈夫。換句話來說,這意味著工作的女人並 不被當成和男人一樣的贍養配偶者。有些女人從職業得到了真正的獨立;但對於眾多女 人來說,在婚姻框架內的「外部工作」,只不過是一個追加疲勞的問題。此外,生育通 常也在迫使她們局限於自己的主婦角色; 在現有條件下,要把工作和養兒育女協調起來是很難做到的。 依照傳統,正是孩子應當保障女人取得真正的獨立,這種獨立使她不必致力於其他 任何目的。如果說她身為妻子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麼她作為母親卻是這樣的人:孩 子就是她的幸福,就是她的生存正當性的證明。她應當通過孩子在性和社會這兩個方面 獲得自我實現; 所以通過生育,婚姻制度獲得了它的意義,達到了它的目的。所以我們考察女人生 活史的這一最高階段,是很有益的一件事。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母親】 女人是在做母親時,實現她的生理命運的;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 機體結構,都是為了適應物種永存。但我們已經看到,人類社會絕不會完全聽任自然的 擺佈。近百年來,生殖功能尤其不再完全受生物學機遇的支配,而是開始處於人類主觀 意志的控制之下。某些國家已正式採用了科學的避孕法;受天主教影響的國家則是在私 下實行:或由男人採用coitusinterruptus〔中斷性交],或由女人於性交後把精子清除 出身體。這些避孕形式往往是情人們或已婚夫婦之間產生衝突與怨恨的根本原因;男人 不喜歡在那歡娛的片刻還非要提防著不可,而女人也討厭那麻煩的沖洗任務;他抱怨女 人的身體生育力太強,而她則害怕男人冒險將生命的種子置入她的體內。當她儘管採取 了種種預防措施,結果還是發現自己「被捉住了」時,他們倆都會大驚失色。這種情況 在避孕方法尚屬原始的國家時有發生。 於是只好訴諸於一種特別絕望的補救方法:人工流產。 墮胎即使在允許避孕的國家也是不合法的,所以遠非被經常採用。但在法國,做這 種手術卻為許多女人不得已而為之,並且經常干擾著她們大多數人的愛情生活。 資產階級社會可以用來大做虛偽文章的題引B少;墮胎被認為是叛逆罪,甚至連提 提都是下流的。作家去描寫女人分娩時的快活與痛苦是對而又對的,但若是他描寫了墮 胎時的情形,便會被指責為熱衷於污穢,以卑鄙的眼光表現人性。目前法國每年的墮胎 人數和出生人數一樣多,因而這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象,以至實際上必須把它看做是經 常潛伏於女人處境的危險之一。然而法律堅持認為這是不正當行為,因而要求這種細緻 的手術只能秘密進行。 沒有比反對墮胎合法化的論點更荒謬的了。有人堅持認為,這樣的手術很危險。 但誠實的醫生卻和馬格努斯·希爾施費爾德一起承認,「墮胎如在醫院由稱職的專 家來進行,且有適當的預防措施,就不會有刑法所斷言的那種嚴重危險」。另一方面, 目前實際採取的那種墮胎方式,卻給女人帶來了嚴重的危險。由於做墮胎手術的醫生缺 乏熟練的技術以及手術條件惡劣,造成了許多意外事故,有些甚至致人以死命。 被迫做母親只會把不幸的嬰兒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他們的父母將無法撫養他們,他 們將會變成靠接受社會救濟為生的人,或「兒童殉道者」。必須指出,我們的社會雖然 十分注意保護胎兒的權利,但孩子一旦出世,就會對他們漠不關心;我們的社會寧肯對 墮胎者進行徹底調查,也不去改造聲名狼藉的所謂「社會救濟」制度; 那些應對孩子受百般折磨負責的人可以逍遙法外;社會對孤兒院和私人收養者的令 人發指的野蠻暴行視而不見。如果說社會並不承認胎兒屬於懷孕的女人,那麼另一方面 它卻同意孩子是屬於父母的一種物品,他們可以任意加以擺佈。前不久,就在同一個星 期裡,一個外科醫生由於被指控犯有墮胎罪而自殺身亡,而另一個幾乎把自己的兒子打 死的父親,卻只被判了三個月監禁,且是緩期執行。最近,有一個父親不照顧他的兒子 ,任其死於喉炎;還有一個母親拒絕請醫生為女兒看病,因為她要完全服從上帝的意志 :在舉行葬禮時孩子們向她扔石頭;然而在記者表達他們的義憤時,一些有身份的人卻 抗議說,孩子是屬於父母的,外人不得進行干預。公開的報道表明,這種態度所導致的 結像是,法國有上百萬兒童的身心處於危險狀態。 北非的阿拉伯女人無法採用墮胎方法,她們生的孩子十有七八都夭折了。可是卻沒 有一個人由於這種可憐而荒唐的多育扼殺了她們作為母親的情感而感到不安。如果這一 切有利於道德,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道德觀念?此外還應當說明,那些對胎兒生命表示 極鄭重尊重的人,也正是那些極熱衷於把成年人送到戰場上去送死的人。 反對墮胎的實際理由沒有任何考慮的必要;至於道德上的理由,歸根結底是天主教 的論點:未出世的孩子具有靈魂,如果未經洗禮就中斷他的生命,這個靈魂就絕無升入 天堂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教會雖然時常允許殺死成年人,例如在戰爭和執行死刑時 ,卻以毫不妥協的人道主義來對待尚處在胎兒期的人。在這裡,未經洗禮固然不可以獲 得贖罪,但聖戰時代的異教徒也同樣未經過洗禮,可是殺死他們卻受到熱情的鼓勵。毫 無疑問,宗教裁判所的受害者們,要比今天被送上斷頭台的犯人和死在戰場上的士兵, 更並非是全都能蒙受天恩。 在所有這些情況下,教會都會把問題推到上帝思典上面;它承認人只是上帝手中的 工具,拯救靈魂要在人和上帝之間加以解決。那麼為什麼不許上帝接受胎兒的靈魂升入 天堂?只要得到教會會議批准,上帝就不會對此表示異議,就像在輝煌時代以宗教名義 屠殺異教徒時,他並沒有表示異議一樣。 事實上這種障礙是一種古老而頑固的傳統,與道德毫無關係。此外我們也必須認真 考慮我在前面有機會提到的那種男性虐待狂。魯瓦博士1943年獻給貝當的那本書是個十 分明顯的例子,它是不誠實的不朽範例。作者以慈父般的憂慮堅持認為墮胎是危險的, 然而又認為剖腹產最有益於健康。他贊成把墮胎視為犯罪而不是過失; 甚至在需要採取醫療措施時——即懷孕給母親的生命或健康造成威脅時,他也不許 墮胎。他聲稱,在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之間進行抉擇是不道德的,基於這種論點,他 奉勸母親作出犧牲。他斷言胎兒不屬於母親,而是一個獨立的人。然而這些「有正義感 的」醫生們在為母親大唱讚歌的同時,卻又認為胎兒是母體的一部分,並不是對母體有 害的寄生蟲。從某些人極力拒絕接受一切有利於婦女解放的事物可以判斷出,反女權主 義現在仍很猖狂。 此外,使許多年輕女人注定死亡、不育和病弱的法律,完全無法保證生育率的增長 。贊成和反對墮胎合法的人都認為,強制性法規已經徹底失敗。在法國,據權威人士認 為,近幾年每年的墮胎人數平均約為100萬,而且其中2/3是已婚女人。 因手術秘密和不當而造成的傷亡人數,雖然還不知道,但肯定很大。 有時墮胎被稱為「階級犯罪」(classcrime),這不是沒有道理的。避孕知識在中 產階級當中已得到廣泛普及,浴室的存在使得這種知識,比在連自來水都沒有的工農家 庭,更容易得到實際應用;中產階級的年輕女人比要其他階層的婦女謹慎;而且對於生 活在舒適環境裡的人來說,嬰兒也不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負擔。貧困、住房擁擠以及女人 對家外工作的需要,是一些最常見的墮胎原因。看來夫婦有了兩個孩子一般就會決定節 育;所以可惡的墮胎女人,同時也是抱著兩個金髮天使的偉大母親:她是同一個人。但 在低收入的群體當中,無論有著多麼迫切的需要,流產和墮胎對所有相關的女人也還都 意味著絕望、聽天由命和巨大的痛苦。 這種折磨的嚴重程度,因環境不同而有著很大的不同。正式結婚或身為情婦過著舒 適生活的女人,肯定會得到男人的資助,她有錢,有親戚,因而條件會十分優越。首先 ,她會比別人更容易得到忠告去做「醫療性的墮胎」,必要時,她還可以到瑞士去旅行 ,因為瑞士對墮胎持自由和寬容的態度。在目前的婦科知識水平下,這種手術若是在各 種消毒技術皆很優越的條件下由專家進行,必要時若使用麻醉劑,便不會發生什麼危險 ;她就是得不到正式的合作,也會得到私下的幫助,而這對她同樣是安全的:她很有門 路,有足夠的錢去換取精。動的照顧,而且她不必等到懷孕很久才去墮胎;她會得到認 真地護理。某些特權者斷言,小小的意外反而會對健康有好處,可以使氣色變得更好。 但另一方面,極少有那種悲慘的處境,能比處在孤苦伶仃境遇的少女,更讓人可憐 的了。為了消除周圍人們認為的那不可饒恕的「錯誤」,她只能採取「犯罪」 行動。這正是每年法國約30萬女僱員、女秘書、女大學生、女工和農婦身上發生的 事情。做非法母親,甚至在今天,也還是一種極大的罪過,許多人寧肯去自殺,或者去 做殺嬰犯,也不肯去做非法母親,而這意味著,任何一種刑罰,都無法阻止她們「打掉 」尚未出世的嬰兒。誘姦是個很普通的故事,通常是多少有點無知的女孩子,被一個不 負責任的情人引誘,直到發生那種幾乎木可以避免的事情;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得不向家 人、朋友和僱主隱瞞實情,再後來就是墮胎。 墮胎固然可怕,但它也是唯一可能採取的逃避後果的手段。 說服女人打掉孩子的往往是誘姦者本人。情況不外乎如此:或者她發覺自己懷孕時 ,他可能已經把她拋棄,或者她可能非常希望對他隱瞞這件丟臉的事,或者她可能發現 他無法幫助她。有時她會拒絕生下這個孩子,可是並非沒有遺憾;由於某種原因——也 許是由於她未能當機立斷打掉胎兒,也許是由於她沒有門路,或者是由於她沒有現款, 服用無用的藥物而失去了時間,她可能要在懷孕三個月、四個月、五個月後才去打胎; 這時墮胎要比前幾個月危險、痛苦和將就得多。女人對此很清楚,所以她在試圖解脫時 會感到極度痛苦和絕望。在農村,幾乎沒有人懂得使用探針; 「失足」的農婦讓自己從穀倉梯上或者從樓梯上摔下來,結果往往摔傷而又白費功 夫;有時人們也可能會在籬笆下或陰溝裡發現被勒死的嬰兒的屍體。 城市婦女倒是相互幫忙的,但要找一個非專業的墮胎者也並非總是那麼容易,更何 況還要湊夠足夠的錢。所以孕婦經常求助於女友,要不就索性自己來動手術。 這些非專業的墮胎者往往是不稱職的,在使用探針或織針時很容易引起穿孔。一位 醫生告訴我,有個廚師很無知,她本想往子宮裡注射醋液,卻注射到膀光裡面去了,結 果疼得死去活來。這種墮胎手術,開始得很粗魯,進行得漫不經心,所以往往比正常的 分娩更為痛苦,也許還會伴隨著瀕於癲癇發作的神經紊亂,可能引起嚴重的內部失調, 也可能造成致人於死命的大出血。 柯萊特在《格裡比奇》裡,描寫了一位音樂廳裡的舞蹈演員,在她母親的無知操縱 下所遭受的不堪忍受的痛苦;她母親說,標準療法是先喝濃濃的肥皂液,再跑上個15分 鐘。此類療法在試圖打掉胎兒時常常要了母親的命。我聽說一個速記員,因不敢求人幫 忙,泡在血水裡不吃不喝,在自己的房間裡呆了四天。 很難想像哪種遺棄,能比夾雜著死亡、犯罪和羞恥的威脅的遺棄更可怕的了。 對於貧困但已結婚的女人來說,只要她們的墮胎行動徵得了丈夫同意,而又沒有經 受無用的良心譴責的折磨,這種痛苦就不會那麼強烈。關於這最後一點,一個社會工作 者告訴我說,她那個地區的女人都在互相交換意見,互相借用工具,互相協助,彷彿墮 胎和割雞眼一樣簡單。但是她們不得木忍受嚴重的肉體痛苦;醫院不能不去接受一個開 始流產的女人,但在她疼痛時和最後給她做刮宮術時,卻不給她使用任何止痛劑,以便 對她進行殘酷的懲罰。似乎這種迫害並未激起女人的義憤,因為她們只是太習慣於受苦 了;但她們對於自己日益蒙受的恥辱是很敏感的。她們要接受的手術須秘密進行並且是 犯罪這個事實,增加了這種手術的危險性,使它有一種令人感到卑賤和痛苦的性質。痛 苦、疾病和死亡都具有懲罰的表象:我們都知道,在受苦與折磨、意外與懲罰之間有著 多麼重大的差別;這種種危險,使女人深感自己是罪有應得,而這種對痛苦和越軌的解 釋,尤其令人感到痛苦。 對這齣戲劇的道德方面的感受強度,要依環境而定。對於高度「解放」的女人來說 ,這幾乎不會構成什麼問題,因為她們有辦法,有社會地位,有她們自己的開明社交圈 子;就是對於那些飽受窮困潦倒之苦的女人來說,這也幾乎不會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她 們蔑視資產階級的道德。這只不過是在經歷一個令人感到有點不快的時刻,這個時刻是 必須經歷的,如此而已。但是許多女人仍在受著一種道德的威脅,對於她們來說,這種 道德儘管無法成為她們的行為規範,可仍有很高的地位;她們在心裡還是尊重她們所違 犯的法律的,所以她們為這種違法行為深感痛苦,她們的痛苦因不得不找一個同謀者而 加深。 首先,她們要蒙受乞求和卑躬屈膝之辱:她們要為找門路去求人,她們要去求醫生 和助產士照顧自己;她們要冒被傲慢拒絕之險,或者她們要在下流的同謀者面前把自己 的身體暴露無遺。蓄意請別人從事非法行動,是大多數人所不熟悉的經歷,也是令女人 處在又羞又怕的困窘中的經歷。說心裡話,她往往不願意中止妊娠,盡管她又千方百計 地這樣做。她在自相矛盾。她的本意可能完全是想要個孩子,可她又去阻止孩子的出世 ;即使她沒有一點做母親的主動慾望,她仍然會對她的這種可疑行為感到不安。因為儘 管墮胎事實上不等於謀殺,但基於同一觀點,也還是不應當把它看做純粹的避孕方法;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疑正在發展,而這個過程的的確確被終止了。 有些女人會永遠無法忘掉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海倫·多伊奇舉了一個已婚女人的 實例,換個角度看,她的心理是正常的,她由於身體方面的原因,被迫兩次失去已懷三 個月的胎兒,於是覺得自己有義務給每個胎兒立個小墓碑。後來她生了幾個孩子,然而 她仍然虔誠地去照看這些墓碑。如果流產是有意引起的,女人會更有理由產生一種有罪 感。童年的那種在出於嫉妒而希望剛出生的弟弟死去之後而產生的自責感,現在會重新 出現,女人會對殺死一個嬰兒感到有罪。病態的憂鬱可能是這種有罪感的表現。其他女 人則可能會由於墮胎而產生自殘的感覺,對同意或要求進行這種摧殘的男人怨恨不已。 在多伊奇夫人援引的另一個實例,有一個女孩子深深地墜入情網,由於擔心影響情人的 前途而堅持墮胎;但後來她拒絕再見到他,她覺得自己犧牲得太多了。如果說像這樣明 確斷絕關係是十分少見的話,那麼在另一方面女人會變得性冷淡,不論是和一般的男人 在一起,還是和使她懷孕的那個男人在一起。 男人對待墮胎的態度往往是輕率的;他們認為,這不過是凶殘的大自然降給女人的 一種災難,因此,並沒有意識到所涉及到的價值。求助於墮胎的女人要和女性價值分道 揚鎮,就同時也需要完全徹底地和男人所確立的倫理觀念決裂;倘若如此,她的整個精 神世界都會崩潰的。從孩提時代起,女人就被反覆告知說,她僅僅是為了生育才被造出 來的,對偉大母親的歌頌不絕於耳。她的處境所存在的種種缺陷(如月經、疾病之類等 等)和煩瑣家務所帶來的種種煩惱,都會由於她具有能夠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神 秘特權,而被證明是正當的。 如今,男人卻為了保護自己的自由,為了不妨礙自己的未來,為了自己的職業,就 要她放棄她身為女性所取得的偉大勝利! 孩子不再是無價之寶,生育也不再是神聖的職能;這種細胞增殖變成了偶發的討厭 事件; 這是女性的又一缺陷。相比之下,每月來一次的麻煩反倒似乎是件幸事:現在月經 再度來臨被翹首以待,而這月經曾使少女感到恐怖,後來她又為此感到安慰,因為她有 可能享受到做母親的歡樂。即使女人同意墮胎,甚至急欲墮胎,她也會覺得這是她女性 氣質的一種犧牲:她被迫在她的性別裡看到一種禍根,一種虛弱,一種危險。有些女人 把這種否定推向極端,在經歷墮胎的精神創傷之後,變成了同性戀者。 此外,如果男人為更成功地實現他的男人命運而要求女人犧牲生殖潛能,那麼他就 會暴露出男性道德規範的虛偽性。男人普遍阻止墮胎,但一旦涉及到個人,他們又會把 墮胎作為解決問題的權宜之計予以接受;他們可能會採取一種無所顧忌的玩世不恭態度 ,自己反對自己。但女人通過自己受傷的肉體,可以感受到這種矛盾; 就公開反抗男性的不誠實來說,她通常是太怯懦了;她認為自己是不公正的受害者 ,這種不公正使她違背自己的意願成為罪人,同時她覺得自己受到玷污和羞辱。她以具 體的直接形式,以她自己的身體,體現了男人的錯誤,但他卻總是擺脫錯誤,把它推到 她身上;他不過是用乞求、威脅、通情達理或憤怒的口吻說上幾句,但很快就會把這些 話忘得一乾二淨;而她卻要用痛苦和血淚來理解這些話。有時他什麼話也不說,一走了 之;但是他的沉默和出走,更明顯地違反了男性所確立的全部道德規範。 「不道德的」女人是討厭女人的人最熱衷談論的題目,但這個題目並沒有什麼玄妙 之處; 對於男人公開加以頌揚而私下卻加以蔑視的專橫原則,她們心裡怎麼能不懷疑呢? 她們學會了不再相信男人說的話,無論是讚揚女人的,還是讚揚男人的:她們唯一相信 的就是被掠奪的流著血的子宮,撕成碎片的深紅色的生命,就是這個已不復存在的孩子 。正是第一次墮胎,讓女人開始「懂得了」這一切。對許多女人來說,世界將絕不會和 以前一樣。然而,由於沒有普遍實行有效的避孕,墮胎在今天的法國,仍是那些不願意 讓注定面臨悲慘和死亡命運的孩子出世的女人,所能夠採取的唯一手段。如斯特克爾十 分公正指出的:「不准許墮胎的法律是不道德的,因為每時每刻都必然有人違犯它。」 避孕與合法墮胎,使女人有可能自由地承擔做母親的義務。就目前而言,女人受孕 部分取決於自願,部分取決於偶然。鑒於目前人工授精尚未普遍採用,想做母親的女人 ——因為缺乏同男人的接觸,或因為她的丈夫無生育能力,或因為她本人無法懷孕,可 能不會如願以償。另一方面,女人又往往發覺自己是被迫生育的,違背了她自己的意願 。對懷孕和做母親的體驗,依女人實際態度的不同而有很大差別,這種態度可以是反抗 的、聽天由命的、心滿意足的或是熱情的。應當看到,年輕母親的公開決定和聲明並不 總是與她內心的慾望相一致。 年輕的未婚母親也許會被突如其來的、不得不承受的物質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 從而萬念俱灰;不過她也可能通過自己的孩子,去實現深藏於內心的夢想。另一方面, 對懷孕採取歡迎態度並感到快活和驕傲的年輕已婚女人,也可能會由於受她不願意公開 承認的幼年魔念、幻想和回憶的影響,而在內心深處對懷孕感到恐懼和厭惡。這就是女 人為什麼保守這方面秘密的原因之一。她們之所以保持沉默,部分是由於她們喜歡讓自 己為神秘所籠罩,喜歡那種唯獨她們才有的體驗;然而她們也為她們所感受到的矛盾和 衝突所困擾。如南希·黑爾所說:「對懷孕的成見是夢,它和臨產痛苦之夢一樣會被完 全忘卻。」這些複雜的真相,當時她們都很清楚,後來又被忘得一乾二淨。 如我們看到的,從童年到青春期,女人對母性的態度經歷了幾個階段。對於小女孩 ,做母親是奇跡和遊戲,布娃娃代表未來的孩子,她可以佔有它,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 它;對於少女,做母親則似乎威脅了她所珍視的完整人身,有時會遭到蠻橫的拒絕。有 時她懷著對懷孕的幻覺和種種焦慮,既害怕又渴望做母親。有些女孩子喜歡對她們所照 料的孩子行使母親的權威,卻無意承擔其各種責任。也有些女人一輩子都持這種態度, 她們害怕自己懷孕,卻去當助產主、護土、保姆和忠實的阿姨。還有些人並非討厭做母 親,而是由於對愛情生活或事業的過分專注才沒有去做母親。或者她們擔心孩子會成為 她們本人或她們丈夫的一種負擔。 女人常常有意努力不讓自己懷孕,不論是通過迴避一切性交,還是通過採取避孕措 施; 但也有些不承認自己害怕生育以及心理的防禦反應確實在阻止懷孕的實例;通過醫 學檢查,經常可以發現源於神經系統的機能紊亂情況。是接受懷孕,還是迴避懷孕,取 決於和對懷孕的一般態度相同的因素。在懷孕期間,女人的生育夢想和青春期焦慮又開 始出現了;其感受方式,依女人與她母親、她丈夫及她本人的關係而極其多種多樣。 女人在輪到自己做母親時,在某種程度上,她便會取代她自己的母親:這意味著她 的徹底解放。她若真誠地希望做一個母親,就會為自己懷孕感到喜悅,鼓起勇氣獨自走 完懷孕的全過程;但她若仍在受著母親的支配,並且很願意接受這種支配,那麼她就會 相反,把自己置於母親的掌握之中;這時她就會覺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和兄弟姐妹沒 有什麼兩樣,並不是她自己的後代。她若是既希望又不敢解放她自己,就會唯恐孩子不 會解救她自己,重新把她自己給禁錮起來,這種焦慮甚至會引起流產。而那種對童年所 仇恨的母親的有罪感,也可能或多或少地給懷孕帶來不利影響。 女人同孩子父親的關係也同樣重要。一個業已成熟並且獨立的女人,可能想有一個 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我就知道一個人,她一見到英俊的男人,眼睛裡就會放出快活的 光輝,這並非出於性的慾望,而是因為她斷定他是個好父親;這類人是熱衷做母親的女 英雄,她們對人工授精的奇妙前景十分熱心;如果這種類型的女人嫁給孩子的父親,她 會拒絕讓他擁有對他們後代的任何權利;她會極力像勞倫斯《耳子與情人》中的保爾的 母親那樣,在她本人和他們共同後代之間,建立一種排他性的聯繫。但在大多數情況下 ,女人接受新責任時,需要得到男性的支持;只有男人對她專心致志,她才會願意對剛 出生的孩子專心致志。 妻子越是幼稚怯懦,這種需要就越是強烈。有時,十分年輕的妻子在有了一兩個孩 子之後,便會變得驚恐不安,她對丈夫的要求也會變得過分。她會一直處於焦慮狀態, 想讓他經常呆在家裡;她會干擾丈夫的工作,把偶爾發生的小事當成多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還會經常讓他幫她做這做那,以至使他無法在家裡呆下去。 如果妻子愛她的丈夫,她就會想丈夫之所想:她是否會愉快地接受懷孕和做母親的 義務,這要看丈夫對此是感到驕傲,還是感到煩惱。有時,想要孩子是為了加強私通或 婚姻關係,而母親依戀孩子的程度,則取決於她的計劃是成功,還是失敗。 即使她對丈夫懷有敵意,其處境將仍然可以是不同的;她可能會給孩子以強烈的專 注,不許丈夫插手孩子的事,或者相反,她會對孩子表示憎惡,認為他是她極其討厭的 男人的後代。新婚之夜的粗魯行為,可能會讓此時懷上的孩子在出生前後都受到憎惡。 托爾斯泰的妻子在日記中寫道,她第一次懷孕使她在身心上都處於病態,這反映了她對 自己丈夫的矛盾情感。 但懷孕首先是女人本人身體裡演出的一場戲劇。她覺得這既是一種豐富又是一種傷 害; 胎兒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又是靠她的身體餵養的寄生物;她既佔有它,又為它所佔 有;它象徵未來,當懷上它時,她覺得自己和世界一樣浩瀚;然而也正是這種富足消滅 了她,她覺得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是了。新的生命即將出現,並將證明它自己有權獨立存 在,她為此而自豪; 但她也覺得自已被拋來拋去,是被動的,成為黑暗力量的玩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當孕婦身體處於超越狀態時,她又感到這個身體是內在的:它嘔吐、不適,對自身進 行攻擊;它不再為自己而存在,所以它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大。工匠和行動者的超 越性含有主觀性因素;但做母親時主體客體的對立卻不再存在;她和消耗她的孩子構成 一體,形成為生命所摧垮的一對兒。孕婦成了大自然的俘虜,她是植物和動物,是儲備 著的膠質,是孵卵器,是卵子;她把為自己有年輕平直的身體而驕傲的兒童嚇破了膽, 也引起年輕人的輕蔑嘲笑,因為她雖是一個人,是一個有意識的自由人,卻變成了生命 的被動工具。 通常生命只是生存的一個條件;它在妊娠期彷彿是有創造性的;但那是一種奇怪的 創造,因為它以偶然和被動的方式完成。有些女人會從懷孕和哺乳當中享受到極大快感 ,以至希望它們能夠無限地重重下去;一旦嬰兒斷乳,這些母親便會有一種受挫感。這 種女人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是受孕體,和高產的家禽沒有什麼兩樣。 為了發揮她們的肉體功能,她們迫切要求犧牲自己的行動自由:她們覺得,她們生 存的正當性,通過自己身體的被動生育力,得到了穩固證明。如果肉體完全是被動的、 惰性的,它便不能體現超越,哪怕是以退化的形式; 它將會是遲鈍的、無生氣的;但當生殖過程開始時,這個肉體就會變成根莖、源泉 和盛開的花朵,顯現出超越性,呈現出一種面向未來的騷動,儘管同時它仍是一種粗俗 的和現在的現實。女人以前在幼年斷乳時所經歷的分離,現在得到了補償; 她重新投身於生命的主流,再度同事物的整體,同無限的世代之鏈中的一環,同借 助於另一個肉體並為這個肉體而存在的肉體,結合起來。當母親感到自己在懷著沉甸甸 的孩子時,或者當她把他緊摟向自己隆起的乳房時,她實現了在男性懷抱中所追求的( 又很快得而復失的)融合。她不再是一個屈從於主體的客體,也不再是一個受與自由相 伴的焦慮折磨的主體,她與那種曖昧的現實(生命) 聯為一體。她的身體終於屬於她自己,因為它是為孩子存在的,而孩子是屬於她的 。社會承認她擁有佔有權,而且賦予這種權利以神聖的性質。她的胸脯,以前只有性愛 的特徵,現在成為生命之源,可以自由地袒露;就是宗教圖畫,也在向我們展示聖母瑪 麗亞坦胸露乳地哀求她的兒子拯救人類。隨著母親對自我的放棄,被她的身體和她的社 會尊嚴所異化,她產生了愉快的幻覺,覺得就地本身而言,就某種價值而言,她是一個 人。 但是,這只不過是一個幻覺。因為她沒有真的創造嬰兒,他在她的身體裡自己創造 自己; 她的肉體所產生的僅僅是一個肉體,她根本不能夠確立一種生存,這種生存只能自 己確立自己。源於自由的創造行動,把客體確立為價值,賦予它以主要者的特性;而母 體中孩子的生存正當性,卻未得到這樣的證明;他始終只不過是細胞的一種自然增殖, 是自然的一種殘酷事實,和死亡一樣是依環境而偶發的,並且在哲學上與死亡是對應的 。母親有自己想要孩子的種種理由,但她不可能給這個獨立存在的人(他明天即將存在 )以他自己的生存理由,給他以生存正當性的證明;她是把他作為她的一般化身體的產 物,而不是作為她的個體化生存的產物,將他生出來的。 柯萊特·奧德裡的女主人公就很懂得這一點,她說:我從不認為他會給我的生活帶 來意義……他的生命是在我的身體裡發生的,所以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必須讓他發育 到一定的期限,絕不能倉促行事,哪怕這意味著我死。後來他出世了,是我把他生出來 的;於是他好像是我生活中的可能做完的一件工作……但他畢竟不是那麼回事。 在某種意義上,化身之謎在每個母親身上都重複著;每個出世的孩子都是被造成人 的神:除非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他不可能將自我實現為一個有意識的自由人;母親參與 製造了這種神秘,但她未能控制它;這個發育於她的子宮的人,最後將會有怎樣的真正 本性,是她所不能影響的。她用兩種相互矛盾的幻想表現了這種不確定性:每個母親都 認為她的孩子會成為英雄,因而一想到生出一個有意識的自由人,就會感到不可思議; 但她也害怕生出一個有缺陷的人或怪物,因為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個肉體是否幸福 要取決於環境,因而是偶然的——而且這個在她身體裡住著的胎兒,只不過是一個肉體 。有時這種那種神話令她感到困惑; 但女人屢屢在這兩種矛盾的幻想之間搖擺不定。此外她也感到另一種含糊性。 由於捲入了物種的大循環,她不顧時間和死亡去肯定生命:她由此看到了不朽;但 她通過自己的肉體也感到了黑格爾的話的真實性:「孩子的出生就是父母的死亡。」 黑格爾還說,孩子正是「那種外在於他們的愛情之物」,反之,孩子將「在同自身 根源的分離過程中」獲得他自己的存在,「而在這分離過程中,那根源將找到它的終點 」。對於女人來說,她自己的這種投射,也是她死亡的預兆。每當想到分娩,她就會產 生一種恐懼感,她在這時表現了這種真實性:她擔心這會意味著她自己生命的喪失。 懷孕的含義是如此曖昧,當然女人會對它採取一種矛盾態度;而且她的態度會隨著 胎兒發育的不同階段而變化。首先應當強調,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嬰兒並不存在;他還 只不過是一個想像中的存在;即將做母親的女人,可以默默地想著這個幾個月後就要出 世的小傢伙,可以忙個不停,為嬰兒準備搖籃和其他一切用品;她所具體感受到的只是 ,發生在她身體裡的紊亂的機體現象。某些主管生命和生育力的高級祭司神秘地宣稱, 女人通過她所感受到的某種快感可以得知,男人剛才已經讓她受孕:這種神話應當予以 拋棄。她在這種事發生時根本沒有什麼可靠的直覺,後來只能從多少是無法確定的某些 跡象來進行推測。她的月經停止了,她變胖了,她的乳房變得又大又嬌嫩,她頭暈和嘔 吐;有時她只是以為自己生了病,醫生則向她講明了她的實際情況。然後她才知道她的 身體注定要超越它本身;源於她的肉體但又和她的肉體不相干的那個生長物,在她的身 體裡回復一日地變大;她成了把本身的神秘法則強加於她的物種的獵物,通常這種對陌 生的外在力量的屈從使她感到恐懼,這種恐懼表現在清晨的不適和嘔吐。這部分是由於 此時胃分泌液的變化引起的; 但若是這一反應不曾為其他哺乳動物所經歷,因而對女人是一種重要的反應,那麼 其產生的原因便是心理性的;它表明了人類女性中的物種與個體衝突的激烈程度。 即使女人非常想有一個孩子,她的身體在被迫經歷生殖過程時,也會進行激烈的反 抗。斯特克爾說,「在神經性焦慮的情況下」,孕婦的嘔吐總是表明對嬰兒的某種拒絕 態度;如果女人基於往往是難以言狀的理由,採取敵視態度,消化系統的毛病就會被誇 大。 海倫·多伊奇說:「精神分析學告訴我們,嘔吐作為懷孕的口部徵兆,其在心理上 的加劇,只有在口部的排他傾向伴隨著對懷孕或胎兒的敵視情緒時才會出現」; 她還說:「懷孕時嘔吐的真正含義,往往和少女歇斯底里嘔吐的真正含義完全相同 ,少女的這種嘔吐是因無意識的懷孕幻想引起的。」這兩種情況都是古代口中受孕觀念 的再現,孩子們常常接受這樣的觀念。 幼稚的女人尤其和過去一樣認為,懷孕是一種消化器官的疾病。海倫·多伊奇舉了 一個病人的例子,這個病人小心地檢查自己是否吐出了胎兒的碎片,雖然她也知道這種 無法驅逐的想法是荒唐的。病態的飢餓,沒有食慾,以及厭惡的感覺,都同樣表明了想 保留胎兒和想摧殘胎兒兩種希望之間的猶豫不決。我曾認識一個年輕女人,她同時患了 過度嘔吐和嚴重便秘症; 她主動和我說,她有一種模糊的念頭,又想打掉胎兒,又想逼迫自己保留胎兒,這 和她的自覺願望相吻合。 阿瑟博士(Dr,AIthuS)在他的《婚姻》一書中描述了一種情況,簡述如下:T夫 人出現了嚴重的懷孕紊亂,並伴有失控性嘔吐……她的情況十分緊急,必須建議她進行 治療性墮胎……病人對這種想法十分不安……所做的簡要分析表明,T夫人下意識地把 自己認同於以前的一個校友,這個校友曾在她的感情生活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因為第一 次懷孕而離開了人世。一旦把這一背景引入意識,症狀便消失了;兩個星期後她仍在嘔 吐,但不再有危險。 便秘、腹瀉以及排他性努力,始終是慾望和焦慮的同一種混合體;有時它的結果是 流產:幾乎所有的自然流產都有心理上的根源。上面提到的種種紊亂越是受到強調,女 人就越是會認為它們是重要的,就越是會以自我為中心。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孕婦的眾 所周知的特殊慾望,是一些無知的、被隨心所欲保持著的魔念;在受孕與營養相關這種 觀念的影響下,它們總是涉及到要吃的東西;孕婦一感到身體不舒服,就會產生時常是 無法擺脫的慾望,就會表現出這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情形在心理紊亂時也常常發生。這 種慾望的滋生是一個傳統問題,正如歇斯底里的滋生也是一個傳統問題;孕婦希望有這 種慾望,她始終留心著這種慾望,她虛構著這種慾望。我聽說一個年輕的未婚孕婦,她 想吃菠菜想得發瘋,便跑到市場上買了一些,在等著菠菜做熟時急得直跺腳。她用這種 方式表現了她對孤獨的焦慮;由於她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她迫不及待地忙於滿足自己的 慾望。阿伯蘭特公爵夫人在回憶錄中饒有風趣地描述了這種情況,孕婦的這種慾望顯然 是由周圍人的暗示引起的。她抱怨說,她懷孕時,周圍的人對她關心得太過分了:「這 些照顧和善意的關心加劇了不適、嘔吐、神經質以及其他許多幾乎總是隨著初次懷孕而 來的痛苦,我就是這樣認為的……有一天,我和母親一起吃晚飯,是她開的頭……『天 哪!』她突然大叫道,『天哪!我忘了問你特別想吃什麼東西。」』 「可是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回答。「你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母親 吃驚地叫道,「什麼都不想吃?!但這種事還沒有聽說過。你肯定是搞錯了。 你還沒有注意過。我要對你婆婆說說這件事。」 於是我的兩位母親在一起商量。朱諾也擔心我會給他生下一個長著野豬腦袋的孩子 ……他每天早上問我:「勞拉,你想吃什麼?」我丈夫的姐姐也在旁邊附合著……她說 ,她見過數不清的人都是因為吃不到想吃的東西才變醜的……我終於嚇壞了……我挖空 心思地想我到底最想吃什麼,可競一樣也想不出來。有一天我正在吃菠蘿餅時,終於想 到菠蘿是我最想吃的東西。我一深信我想吃菠蘿,便首先感到一種強烈的慾望,這種慾 望由於我發現它們還不到季節而增強。 啊,當時我覺得,那種瘋狂慾望使你感到,如果得不到滿足你會死掉。〔菠蘿總算 搞到了,並且端到了我的面前。我推開了盤子。「我不知道我出了什麼毛病,反正不能 吃菠蘿。」……他們只好把盤子端走,還把窗戶打開,在我的房間撒了香水,以便把那 種突然令我十分厭惡的氣味除得一乾二淨。最讓人奇怪的是,此後若不是實際上在強迫 自己的話,我再也不能夠吃菠蘿了。 最受人關心或最自我關注的女人,是那些最大量地顯示病態徵兆的人。那種最容易 度過懷孕磨難的人,一方面是些完全獻身於生殖功能的主婦,另一方面是些有男人味兒 的女人,她們對自己的身體冒險並不感到特別恐懼,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心甘情願地 度過去,覺得這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德·史達爾夫人在度過懷孕期時就像在經歷 談話似的輕鬆自如。 隨著懷孕的進展,母親與胎兒的關係也在變化。胎兒被牢牢地固定在母親的子宮; 兩個機體相互適應;發生在兩者之間的生物學交換,使女人能夠重新獲得平衡; 她不再覺得自己是被物種佔有,而是她佔有了她身體的果實。在最初幾個月,她仍 是個普通女人,儘管她體內的那種神秘活動一直在持續;後來大家公認她是一個要做母 親的人,她的虛弱只不過是她的榮耀的另一方面。當她的虛弱變得日益明顯時,一切都 得到了諒解。許多女人發現,懷孕後期她們的心情平靜得出奇:她們覺得自己的生存正 當性得到了證明。她們以前總是感到有一種想觀察自己、想檢查自己的慾望;但出於社 會禮儀,她們總是不太敢自由地放縱這種好奇心。現在這則成為她們的權利;她們為自 己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孩子做的。人們不再要求她們工作或作出努力;她們也不再非 得去考慮別人的事情不可;她們對未來的夢想,使此時此刻有了意義;她們只須讓自己 活著;她們在度假。 孕婦的——〔存在理由〕就在那裡,在她的子宮裡,並賦予她以豐富多彩的完美意 義。 海倫·多伊奇的一個病人說:「它猶如冬天一直在燃燒著的爐子,呆在那裡只是為 了你,完全服從你的意志。它也像夏天不停噴出冷水的淋浴,令人感到清爽。 它就在那裡。」於是,隨著自我實現,孕婦也產生了一種滿足感,她覺得自己是「 令人感興趣的」,是從少女時就強烈希望成為的某個要人;作為妻子,她因依附於男人 而每況愈下;現在她不再作為性的客體進行服務,但她仍然是物種的化身,她象徵著生 命的希望,永生的希望。周圍的人尊重她;她的任性變得神聖不可侵犯,如我們所見, 這是鼓勵她發明「慾望」的原因。海倫·多伊奇說,「懷孕使女人有可能讓在其他場合 似乎是荒謬的行為變得合理。」由於她子宮裡另一個人的存在,證明了她生存的正當性 ,她終於有了特權,使她完全是她自己。 柯萊特在《晚星》中描述了她自己的懷孕過程:不知不覺地,慢慢地,女人對懷孕 的幸福感傳遍了我的全身。我不再感到任何不適,任何痛苦。幸福感,滿足的愉快呻吟 ——我該用怎樣的科學的或普通的字眼來稱呼這種庇護感呢?這種情感肯定是絕對勢不 可擋的,因為我至今沒有忘卻。我討厭隱瞞我過去未曾注意到過的這種感覺——這就是 自豪感,庸俗的崇高感。當我的果實日漸成熟時,我享受到了這些感覺……每天晚上我 都向我生活的一個美好時光道個小別。我十分清楚,我回顧這段時光時會感到遺憾。但 興奮、滿足和幸福淹沒了一切,駕馭我的是溫柔的動物性,因體重增加而產生的惰性, 在我身體裡發育的小東西發出的無聲要求。 第六個月,第七個月……第一顆草莓,第一朵玫瑰。除了漫長的假日,我又能把我 的懷孕稱作什麼呢?分娩的陣痛已被忘卻,但漫長、美好至極的假日卻沒有被忘卻:這 一切我全都記得。我尤其記得閒暇時我昏昏欲睡的情景,我覺得我又回到了童年,特別 想在地上、草坪上、溫暖的大地上睡上一覺。這是我唯一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是有 益健康的。快分娩時,我就像是一隻偷了雞蛋想溜走的老鼠。我感到不便,變得非常疲 倦,連床都上不去了……雖然我覺得笨重和疲倦,我的假日仍在繼續。我得到了不少特 權和關心的保護。 柯萊特告訴我們,她的一個朋友稱這種愉快的懷孕,是「男人懷孕」。事實上,她 似乎是這種女人的典型:她們能夠勇敢地承受自己的狀況,因為她們對這種狀況並不全 神貫注。同時她作為作家,也在繼續從事自己的工作。「嬰兒發出指示,他才是最重要 的,於是我把筆帽套在了鋼筆上。」 其他女人的心情則比較沉重;她們不斷思索著她們新的重要地位。哪怕受到點極小 的鼓勵,她們也會在自己身上復活男性神話:她們用生命繁殖的黑暗,去對抗精神之光 ;用神秘的內在性,去對抗清晰的意識;用不遂人意日益膨大的沉重腹部,去對抗含義 豐富的自由。 要做母親的女人,覺得自己和土壤與草地。根與莖是一體的;她睡著時,她的睡眼 就像騷動世界的蒼茫渾沌的睡眠。有些人比較能忘卻自我,她們尤其喜愛長在她們身體 裡的那個有生命的小寶貝。在塞西爾·索瓦熱的詩歌《芽之靈》中表現了這種喜悅:你 屬於我猶如黎明屬於平原,我的生命包圍著你,猶如溫暖的羊毛,你嬌嫩的肢體在這兒 悄悄地長大。接著是:萌發的小生命連著我的精華,我用自己的一片心做成你的心。 她在給丈夫的信中寫道:真奇怪,我覺得我好像在參與形成一顆極小的行星,在塑 造這脆弱的天體。我離生命從來沒有這樣近過。我從未如此清楚地感到,我是大地的姐 姐,與它的草木和旺盛生命力聯為一體。我的雙腳踏在大地上時,彷彿它是個有生命的 東西。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夢見長笛、甦醒的蜜蜂,還有露水,因為他在我腹中踢騰和騷 動。你怎麼會知道這個萌動的生命,是怎樣用春季的清新和青春的活力充實了我的心! 想一想吧,這就是皮埃羅的,J、生命,在我腹內的黑暗中,這個小生命正在讓和他一 樣的無限深沉的兩個大眼睛完美起來。 另一方面,那些本來就樂於討好男人的女人,那些基本上把自己看做性的客體的女 人,那些熱愛自己形體美的女人,當她們看到自己的身體在變形、變醜,不再能引起男 人的慾望時,便會深深地感到苦惱。她們會覺得懷孕根本不是度假,不是豐富,而寧可 說是自我萎縮。 伊莎多拉·鄧肯就這樣寫道:孩子現在越來越表現自己了。看到我大理石般美麗的 身體變軟了,變弱了,變橫了,變形了,真讓人感到吃驚……我在海邊漫步時,有時有 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感和威武感,我覺得這個小東西將是屬於我的,唯一屬於我的,但 也有的時候……我覺得我落入可怕的陷阱,是個非常可憐的動物……我有時充滿希望, 有時又十分絕望,常想起我這一生的經歷——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時代,我在遙遠國度 的遨遊,我的藝術發現,這些作為遙遠的膝跪的序幕,把我漸漸地引到了這一天——孩 子出生之前。一個農婦能有什麼呢?……各種痛苦和恐懼開始向我襲來。我徒勞地告訴 自己,每個女人都會有孩子……在人生的旅途中這就是一切,等等。不過,我還是感到 害怕。怕什麼呢?當然不是怕死,甚至也不是怕痛苦——一種我聞所未聞的莫名的害怕 ……我驚異地注視著我可愛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膨大了……我那可愛的年輕身材哪裡去了 ?我的報負哪裡去了?我的名氣呢?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哀和沮喪。這種同巨大生 命的比賽進行得太過分了。但當時我也想到隨著孩子即將出世,所有這類痛苦都會消失 的……我在那天晚上小心地等待著那不堪忍受的時刻……為了母親的光榮,我們要付出 怎樣的代價啊! 在懷孕的最後階段,母子有了分裂的跡象。對孩子的第一個動作,對世界人口 發生的朝著子宮壁(它使他與世隔絕)的踢騰,女人有著各種各樣的感受。對這種 預告一個獨立的生命即將出現的信號,有的女人感到無限的驚奇,有的女人則可能對腹 中的陌生人感到厭惡。 胎兒與母體的結合又一次受到干擾:子宮下垂,孕婦有一種受壓迫、緊張和呼吸困 難的感覺。 這時,她並不是為一般物種所佔有,而是為即將出世的嬰兒所佔有;在此以前,他 一直只是一個心理形象,一種希望;現在,他變成了一種眼前的堅固現實,而這種現實 造成了新問題。 每一種轉變都會帶來極大的焦慮,分娩尤其令人驚恐不已。每當孕婦臨產時,她童 年的各種恐怖都會重現;如果有罪感使她認為母親在詛咒她,她會確信她將死去或者孩 子將死去。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就把年輕的麗絲描寫成這類幼稚的女人:她 們把分娩看成死刑判決;而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在這時死去的。 分娩在不同情況含義大不相同:母親既希望能保存這個作為她自我的一部分的可愛 而又可貴的肉體,又希望能擺脫這個入侵者;她希望夢想終於能在她身上成為現實,但 又害怕實現母性會帶來新的責任。兩種慾望都占支配地位,但她常在兩者之間煩惱不已 。在臨近這種令人不安的災難時,她往往也會表現出三心二意:她想向自己和周圍的人 ——她的母親,她的丈夫證明,她能夠獨自闖過難關;但她同時也會由於自己所遭受的 痛苦,由於極其不滿意自己仍然是被動的,對這個世界,對生活,對她的家庭恨恨不已 。有獨立性格的女人——主婦或男人氣的女人,在快要分娩乃至分娩時,會願意扮演主 動角色;性格很幼稚的那些女人,由於被托付給助產士或母親,將會是被動的;有些人 會對沒有大哭大嚎感到驕傲;也有些人會拒絕服從任何指揮。 總之,我們可以說,女人通過這種危機表明了她們對一般世界,對她們變成母親的 根本態度:她們也許是能吃苦的,聽天由命的,苛求的,專橫的,反抗的,被動的,或 緊張的。 這些心理傾向,會對整個懷孕過程以及對分娩的困難程度,產生巨大影響(當然分 娩也受純機體因素的影響)。耐人尋味的是,女人和某些雌性家畜一樣,在履行大自然 分給她的功能時,需要得到幫助;有些在艱苦環境裡生活的農婦和羞於見人的未婚母親 ,是獨自完成分娩的,但她們的這種行為,也經常導致嬰兒的死亡和母親的不治之症。 女人就是在實現她的女性命運時也還是依附的:這再一次證明了,在人類當中,自然功 能同人為作用根本不可能完全分離。在自然情況下,女性個體利益與物種利益的衝突十 分激烈,它常引起母親或孩子的死亡:正是由於人為的干預,藥物的或外科手術的,才 減少了乃至近乎消除了以往屢屢發生的不幸。 麻醉技術使聖經的這句話大為失效:「你將在悲痛之中生下孩子」;採用這種技術 ,在美國已經很普遍,在法國也開始普及;由於1949年5月通過的法律,採用這種技術 在英國已成為義務。還很難確定使用這種技術以後,女人的痛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得到 了解脫。實際上,分娩時間從兩三小時到24個小時不等,不可一概而論。對於有些女人 ,分娩簡直就是一種殉難。 伊莎多拉·鄧肯的情況就是如此;她的整個孕期是在煩惱中度過的,她的分娩痛苦 由於心理障礙而加劇。她這樣寫道:就說西班牙的宗教審判吧!沒有一個生過孩子的女 人會對此種審判感到恐懼。 相比之下,這只不過是個溫和的遊戲。無情而又殘酷,明知道無法擺脫卻又無人憐 憫,這個可怕的無形的精靈緊緊把我抓住,在持續的抽搐中,把我的骨肉撕開。人們都 說這痛苦很快就會淡忘。而我的全部回答卻只能是,只要我閉上眼睛,就又會聽到我當 時發出的嚎叫聲和呻吟聲。 相反,有些女人認為這種折磨還是比較容易忍受的。少數人從中得到肉慾的快感。 前面所提到的斯特克爾的那位病人,她就在自述中寫道,她是一個性慾十分強烈的人, 以至分娩對她也是一種性行為。有一個十分有魅力的護士來為她洗澡和沖洗,她覺得高 度興奮,一陣緊張。 也有些女人說,分娩讓她們感到有創造力;她們的確是自願完成這項富有成效的任 務的。 與此完全相反,許多人則覺得自己是被動的——是受苦受難的工具。 母親與新生兒的最初關係,也同樣因人而異。有些女人因感到腹中空虛而痛苦:她 們覺得她們的寶物被人偷走了。寨西爾·索瓦熱在詩中表達了這種感覺:「我是蜂巢, 群蜂離我而去」;還有:「他出生了,我失去了我可愛的小傢伙,現在他出生了,我卻 感到孤單了。」 然而,所有的年輕母親同時也都會感到一種極大的好奇。能夠看見和抱著一個在自 己身體裡長成並由自己生出的生命,這真是一個不曾見到過的奇跡。但是,在把新的存 在帶到世界上的這一非同尋常的事件中,母親究竟起了什麼作用?她並不曉得。要是沒 有她,新生兒就不會存在,可是他卻離開了她。眼看著他出世,和她斷絕了關係,她非 常憂鬱。而且她幾乎總是失望的。女人很想讓這個新出生的人確實屬於她,猶如她的雙 手確實屬於她;但他的各種感受卻被他牢牢地封鎖起來,他是不透明的,不可入的,自 成一體的;她甚至不承認他,因為她不瞭解他。她獨自經歷了懷孕的過程:她和這個陌 生的小東西沒有共同的過去。她希望她能夠馬上熟悉他;但事實卻不然,他是個新出現 的人,她對接受他時表現出的冷淡感到吃驚。 在她懷孕時的幻想中,他是一個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的心理形象,母親在考慮著享受 做母親的未來;現在他卻是一個有限的小個體,而且呆在那裡實際上是——依附的、嬌 嫩的、苛求的。在他終於來臨給她帶來的由衷快活中,夾雜著一種遺憾:她發現他不過 如此而已。 分娩以後,許多年輕的母親通過哺乳,同嬰兒重建了類似動物的親密關係;這比懷 孕更累人,但使哺乳母親可以延長度假的狀態,可以享受到懷孕時所享受的平靜與充實 。柯萊特·奧德裡談到她的女主人公們時說:給孩子餵奶時,她當然不可能做別的事情 ,餵奶也許要持續一段時間;她甚至不去想以後該做些什麼。她只須等待,直到他像一 個蜜蜂似的離開她的乳房。 但有些女人不能哺乳,在發現同嬰兒的明確的新聯繫前,她們一直保持著最初那種 令人吃驚的冷漠態度。柯萊特的情況便是如此,例如她不能給她剛出生的女兒餵奶,她 在《晚星》中以慣有的真誠態度,描寫了她開始做母親時的感覺:於是我開始仔細端詳 闖進家來的這位不速之客……在我凝視的目光中會含有深深的愛嗎?恐怕還不能這麼說 。我的確習慣於對什麼事都感到好奇——現在仍然如此。所以,我對這個集壯觀之大成 的剛出世的孩子感到不勝驚奇:她的指甲,如粉紅河蝦凸殼一般透明,她的腳掌,還未 落地就來到我們這兒。她的睫毛如羽毛般輕盈,垂落在她的雙頰上,她的眼睛彷彿在大 地景物和淡藍色的夢之間。她的小小的性器官,猶如有淺淺溝紋的杏仁,兩瓣嘴唇閉合 。但我卻無法為這種我常發出的贊歎起個名稱,我不認為這就是愛。我觀察著,等待著 ……從這我在生活中盼望已久的注視中,我並未產生一般入了魔的母親的那種警覺和競 爭感。我不知道那個信號——它對於我來說,將預示著邁進生活的更為困難的第二階段 ——何時會出現?我不得不得出結論說,通過多次叮囑、潛在的嫉妒騷動、錯誤的乃至 正確的事先警告,通過洋洋得意地控制我低三下四地創造出來的生命,通過我想一本正 經地教訓別人的多少有點虛偽的意識,我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平常的母親。到目前為止 ,只有當她甜蜜的小嘴吐出清晰的話語時,只有當意識、頑皮乃至親情使一個與其他孩 子無異的孩子變成一個女兒,而且由一個女兒變成我的女兒時,我才能恢復平靜! 也許許多母親都會對承擔新的責任感到惶惶不安。這樣的女人在懷孕時完全聽任肉 體的擺佈,不要求有任何主動精神。而今她面對著一個有權要求得到關心的人。 有些女人依舊快快活活,無憂無慮,她們住院的時候,愉快地愛撫著自己的孩子, 但回家後卻把孩子視為一種負擔。甚至連哺乳也不能給這種女人帶來任何快意;相反, 她擔心這會毀掉她的胸脯;她怨恨地感到自己的乳頭給弄破了,乳腺給弄疼了,讓孩子 吸吮傷害了她;她覺得孩子吸走了她的力量,她的生命,她的幸福。孩子讓她處於苛刻 的奴隸地位,不再是她的一部分:他似乎是個暴君;她對這個陌生的小傢伙,這個個人 產生了敵意,因為他威脅了她的肉體,她的自由,她的整個自我。 這裡涉及到許多其他因素。女人與她母親的關係仍在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海倫· 多伊奇提到這樣一個實例,有個年輕的哺乳母親,每當她的母親來看她時,她便不來奶 水;她緊張不安,就像學生上考場似的。年輕的母親常常要求得到幫助,但她對別人照 料這孩子又感到嫉妒,因而顯得很不高興。她同孩子父親的關係,以及孩子父親對此的 感覺,也有著重要的影響。綜合經濟和感情方面的複雜原因,孩子可能會成為負擔和障 礙,也可能會被當做寶貝,成為獲得自由和保障的手段。有時敵意變成公開的仇恨,通 過極端忽視和虐待表現出來。 通常,母親會念念不忘自己的責任,努力抗衡這種敵意;她的內疚感引起一種焦慮 狀態,這是孕期憂慮的繼續。精神分析學家們認為,母親如果總也擺脫不掉想傷害孩子 的念頭,如果臆想會發生可怕的意外,那麼她們就會把孩子當成敵人,強迫自己對他們 進行壓制。 這個事實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引起注意,並使母子關係明顯有別於其他任何人際關 係:嬰兒最初並沒有積極參與這種關係——他的微笑,他的呀呀學語,除了母親所賦予 的無任何其他含義;不論他是顯得迷人、無與倫比,還是顯得討厭、平庸和可恨,這都 要取決於她,而不是取決於嬰兒。這就是為什麼冷漠。不滿和陰鬱的女人,若是想通過 孩子獲得一種夥伴關係、一種溫暖、一種刺激,藉以擺脫自我,其結果總是大失所望的 原因。和青春期、性發動和婚姻的變化一樣,做母親的變化,在希望以外部事件更新自 己的生命。從而證明生命的正當性的那些人身上,也會引起深深的失望感。索菲婭·托 爾斯泰寫道,那9個月在她的一生中是極其可怕的,至於第十個月,談得越少越好。她 在日記中枉費心機地想表現出一種傳統的快活,但我們看到的卻是她的悲傷,她對新責 任的憂慮,儘管她發誓說她有強烈的母愛,還說她愛自己的丈夫,因為孩子是屬於他的 。但是很顯然,她如此炫耀她對丈夫的愛,僅僅是因為她其實並不愛他。這種厭惡實際 上反映在她在不情願的擁抱中所懷上的孩子身上。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描述了一位年輕母親的含糊態度,她喜歡她的丈夫,但討厭和 他擁抱。她對孩子很有感情,同時卻有一種空虛感,她憂心忡忡地把這種空虛感看成是 徹頭徹尾的冷漠。琳達悠閒地躺在花園裡,旁邊緊靠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她想起了她 的丈夫斯坦利。 是啊,她嫁給了他。更重要的是她愛他。不是大家所見的那個斯坦利,不是平常的 那個斯坦利,而是膽怯、敏感、無知、每天晚上都跪著祈禱的斯坦利……但麻煩的是… …她很少見到她的斯坦利。倒是有過寧靜的目光,寧靜的片刻和瞬間,但其餘一切時間 ,好像都是住在常常著火而又無法避免的房子裡,坐在天天遇難的船上。而大難當頭的 總是斯坦利。她的整塊整塊的時間都花在讓他得救、恢復和安靜上面,花在傾聽他的故 事上面。剩下來的時間則在生怕懷孕中度過……說生兒育女是女人的共同命運倒是滿動 聽的。但並不對。例如她就能證明那是錯的。由於分娩,她被拖垮,變得衰弱,失去了 勇氣。倍加難以忍受的是,她並不愛自己的孩子。假裝也沒有用……不,每當她踏上那 可怕的旅途,它就好像一股寒風,吹得她週身寒徹;她實在沒剩下什麼溫暖留給他們。 至於那個男孩子——啊,謝天謝地,母親總算要了他;他是屬於母親的,或是屬於 貝裡爾的,或是誰想要他,他就屬於誰。她幾乎從未抱過他。她對他非常冷淡,讓他原 封不動地躺在那裡……琳達朝下望了一眼……那笑是多麼離奇,多麼出人意料,連琳達 自己也笑了。不過她控制住自己,對孩子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小孩子。」 「你不喜歡小孩子?」男孩子不能相信她。「不喜歡我?」他傻乎乎地朝著母親揮 著胳膊。 琳達離開椅子,坐到草地上。 「你為什麼老是在笑?」她聲色俱厲地說,「要是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你就不 會笑了。」……琳達對這個小傢伙的自信十分驚訝……啊,不,還是真誠點好。 這不是她的感覺;這是截然不同的某種感覺,十分新奇的某種感覺,十分……淚珠 在她眼裡滾動; 她輕輕地對男孩子說,「喂,我的小滑頭!」 這些例子全都證明,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麼說,反正「本能」 這個詞對人類不適用。母親的態度,取決於她的整體處境以及她對此的反應。如我 們剛才所見,這有無窮的變化。 然而,事實依舊是,除非環境十分不利,否則母親會通過孩子豐富她的生活。 在談到一個年輕母親時,柯萊特·奧德裡說,她的孩子猶如她自己的生存現實的證 據,通過他,她控制了一般事物,而最重要的是,她控制了她自己。作者通過一個女人 說道:他在我的懷中沉甸甸的,好像是世界最重的東西,達到了我力量的極限。他把我 埋在寂寞和黑暗之中。他突然把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在了我的肩上。那的確是我想要他的 原因。我自己太輕了。 如果有些母親只想多育而不肯盡母親的義務,在孩子斷乳或出生後對他失去了興趣 ,只希望能重新懷孕,那麼她們當中的許多人反倒會覺得,正是分離才會給她們帶來孩 子;孩子不再是她們本人的水乳交融的一部分,而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 孩子也不再是隱隱糾纏她們的身體,而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在經歷了分娩的 痛苦以後,塞西爾·索瓦熱用一首詩表達了她對母親佔有的快活,她稱這個嬰兒是她的 「小情人」,她的替身,她可以非常幸福和興奮地抱他,吻他,向他問好;他是她「用 鮮血、歡樂和赤裸肉體做成的小雕像」。 有人再三堅持說,女人十分樂意通過孩子去得到陰莖的對等物,但這種說法絕對不 準確。 實際上,成年男人不像童年那樣,把他的陰莖當做奇妙的玩物,對成年人來說,它 的價值在於它能夠使他佔有他想弄到手的客體。同樣,成年女人所嫉妒的是男性所佔有 的獵物,而不是他用來佔有的工具。孩子滿足了在男性擁抱中所無法完全滿足的那種攻 擊性的性愛:對女人來說,孩子相當於她可以讓丈夫去找的、她本人又無法替代的情婦 角色。當然,這種對應說法並不準確;每一種關係都是suigeneris[獨特的〕,唯一的 ;但正如情夫從情婦身上所得到的那樣,母親從孩子身上也得到了肉體上的充實,這種 充實不是在屈服中,而是在支配中得到的;通過孩子,她得到了男人想從女人身上想得 到的東西:一個他者,他集自然和理智子一身,他是獵物又是替身。嬰兒是全部自然的 體現。柯萊特·奧德裡的女主人公告訴我們說,她在孩子身上發現了「一種專為我的手 指觸摸準備的皮膚,它實現了我對一切小貓、一切花朵的期望」。孩子的肉體所具有的 柔軟而溫暖的彈性,是女人小時候極欲從母親身上、後來又極想在萬物之中得到的東西 。嬰兒是植物和動物,他的眼睛是雨水和河流,是蔚藍色的大海和天空;他的指甲是珊 瑚,他的毛髮長得如絲一般;他是個有生命的布娃娃,一隻小鳥,一隻小貓;「我的花 兒,我的小雞,我的羔羊」。 母親嘟嚷的幾乎全是情人的語言,如情人似的急不可待地利用這種佔有;她使用了 同樣的佔有舉止:撫摸和親吻;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她讓他在自己的懷抱中,在 自己的床上得到溫暖。有時這種關係有明顯的性的性質。 在前面引自斯特克爾的那位母親的自述中,她說她感到羞愧,因為她給孩子喂奶時 帶有性的色彩,孩子的觸摸令她快活得發抖;孩子兩歲時,他像個情人似的撫摸她,幾 乎不可抗拒,她不得不拚命地擺脫想玩弄他的陰莖的誘惑。 孩子長大一點以後,母性有了新的表現;最初,他只不過是個嬰兒,與其他任何嬰 兒無異,他只是一般地存在,只是這個年齡層的孩子的一個標本;後來他一點一點地表 現出個性。 十分專橫的或肉慾十分強烈的女人,這時會對孩子逐漸冷淡;相反,其他一些女人 (如柯萊特)這時會開始對她們的子女真正感興趣。母子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孩子是 替身,是alterego〔第二自我],有時母親很想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身上,然而他又是 獨立的主體,因而難以駕馭;他如今強烈表現出真實性,但在臆想中他又是未來的少年 和成人。他是財富和寶藏,但也是她的負擔和暴君。母親從他那兒得到快活是一種慷慨 ;她必須通過服務、給予、和使他幸福,才能得到自己的快活,如柯萊特·奧德裡筆下 的母親那樣:於是他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如人們從書本上讀到的那樣;但是,它之所以 和書上所說的童年相像,是因為真正的玫瑰極像明信片上的玫瑰。而這種幸福是來自於 我的,正如餵他的奶水也是來自於我的。 和墜入情網的女人一樣,母親也很樂意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的生存被她所滿 足的需要證明是正當的;但是,使母愛變得困難和崇高的是,實際上它並不含有相互性 的意味; 母親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不是男人、英雄或半人半神式的人物,而是沉淪於脆弱 、依附於身體的呀呀學語的小人兒。孩子未佔有過任何價值,他什麼也不能給予,和他 在一起,女人仍感到孤單;她不能期望她的給予能夠得到回報,她要自己去證明這種給 予的正當性。這種慷慨值得讚美,男人也會不遺餘力地對她大唱讚歌; 但是,當母性宗教宣佈所有的母親都是神聖的時,曲解便開始了。母親的奉獻有時 可能是完全真誠的,不過這種情況十分罕見。母性通常是自戀、利他、懶散的白日夢、 真誠、欺詐、奉獻和玩世不恭的奇特混合。 在我們的文化中,孩子所面臨的嚴重危險在於,受托養育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孩子 的母親,實際上幾乎總是心懷不滿的女人:她在性方面要麼冷淡,要麼未得到滿足;在 社會上,她覺得自己不如男人;她從未獨立地把握過世界或未來。她想通過自己的孩子 去彌補這一切挫折。人們要是清楚女人的目前處境使她的自我實現多麼困難,她的心裡 孕育著多麼多的慾望、反抗情緒和正當要求,就會知道讓她去照料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 這種想法該有多麼可怕。 她對布娃娃時而溺愛、時而折磨時,她的行為是象徵性的;但在她的孩子面前,這 種象徵變成了嚴酷的現實。母親打孩子並非僅僅在打她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 沒有打他:她是在對男人,在對世界,或在對她自己進行報復。這樣的母親往往會後悔 ,孩子也許不會有怨恨,但他確實受到了打擊。 母性的殘忍一面一直為人所知,但以前總是虛偽地認為這一面是屬於殘酷繼母的形 象,她在「好」母親死後懲罰她的子女。近來的文學作品時常描寫「壞」母親,如果說 這種類型有點例外,那是因為大多數女人的道德和端莊可以抑制她們的本能衝動;儘管 如此,這種衝動仍然時常會在盛怒、打罵和懲罰等諸如此類的情況下突然爆發出來。和 公然進行虐待的母親一起出現的,還有許多特別任性和專橫的母親; 她們把孩子時而當做布娃娃,時而當做順從的小奴隸;如果虛榮,她們就會拿孩子 去炫耀;如果嫉妒,她們就會把他藏起來。她們往往過分地期望她們的照顧會得到感激 。當科內麗她誇她的孩子說「這是我的寶貝」時,她為後代樹立了一個壞榜樣; 數不勝數的母親希望重複這種驕傲姿態,毫不遲疑地把不能實現她們願望的普通小 人兒犧牲掉。她們想讓他像或想讓他不像她們的丈夫,或者希望他能夠像其他她們所崇 敬的親屬;她們想讓他成為想像中的某個英雄。這種專制對孩子是有害的,而且總是令 母親失望。這種前面提到的教育上的固執,同反覆無常的虐待往往交織在一起;母親常 借口「訓練」孩子,原諒自己的勃然大怒;而她在這件事上的不成功,更增加了她的敵 意。 另一種對孩子同樣具有毀滅性的常見態度是受虐式的奉獻,母親心甘情願地做子女 的奴隸,以彌補自己的內心空虛,懲罰自己的難以啟齒的敵意。這樣的母親焦慮得反常 ,不許孩子離開她的視線;她放棄了一切娛樂,一切個人生活,於是承擔了犧牲者的角 色;由於這些犧牲,她認為自己有權不給孩子任何獨立地位。母親方面的這種自我犧牲 ,很容易引起專制的支配意志;〔悲哀的母親〕以她的苦難鍛造出了武器,用它瘋狂地 進行虐待;她所表現出的聽天由命,使孩子產生了一種終身難以消除的有罪感:這一做 法甚至比她表現出攻擊性更為有害。孩子被擲來擲去,感到不知所措,防不勝防:時而 拳打腳踢,時而淚流滿面,使他形同於一個罪犯。 母親的主要借口是,孩子根本不可能提供她從小就希望得到的幸福的自我實現; 她由於自己受騙、孩子又天真的揭穿這一騙局而指責他。她以前的舉止和拿布娃娃 取樂無異;她幫助姐姐或朋友看孩子時無須負什麼責任。但現在,社會、她的丈夫、她 的母親,還有她自己的自尊心,都堅持讓她為那個陌生的小生命負起責任,彷彿這完全 是她的事情。尤其是她的丈夫,他因孩子的過失而大發脾氣時,簡直就和因妻子把飯做 糟了,或她的行為不檢點面大發脾氣時一樣;他的無理要求常會對母子關係產生不利的 影響。一個獨立的女人,由於她的孤獨地位,由於她無憂無慮,或由於她在家有權威, 在思想上將會平靜得多;她不會像有的女人那樣,屈從於專橫的要求,不管自己願意不 願意一律依從,而且還強迫孩子依從。 要把如動物生存一般神秘的、如自然力一般混亂無序的,然而又是人的生存,納入 預先構想的模式,是極其困難的。因此,人們既不能夠像訓練狗那樣,無須交談就對孩 子加以訓練,也不能夠用成人的語言讓他聽明白道理;而孩子則利用了這種處境,他要 麼用動物般的抽泣或火氣來答話,要麼用傲慢的言辭去反抗約束。 這樣提出的問題無疑具有挑戰性,而有時間解決這個問題的母親,將會喜歡她的教 育功能:當安靜地坐在公園時,她會發現孩子仍不失為偷閒的極好借口,就和懷孕時一 樣;多少有點孩子氣的她,和孩子在一起時往往十分樂意顯出天真的模樣,重溫她早年 的遊戲和語言,興趣和快樂。但是當母親忙著洗涮、做飯。照料另一個嬰兒、上市場買 東西、接待客人時,特別是當她為丈夫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時,孩子就只能是麻煩和累贅 了。她無暇顧及去「訓練」他;主要是防止他闖禍;他總是打破、撕壞或弄髒東西,常 常危及物品和他自己;他總是忙個不停,哭哭鬧鬧,說這說那,吵得讓人心煩。他依自 己的需要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的這種生活又打亂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興趣和他的興 趣並非緊緊咬合,這樣便引起了各種麻煩。 他永遠是一個負擔。於是父母常常強迫他作出他不理解的犧牲:他要為他們的安寧 平靜作出犧牲,也要為他自己的未來作出犧牲。他很自然地要進行反抗。他弄不明白母 親試圖向他作出的種種解釋,因為她無法洞察他的意識;他的夢想,他的恐懼,他的擺 脫不掉的念頭和他的慾望,形成了一個她無法看透的世界:母親只能從外部盲目地控制 一個人,而這個人覺得她立下的規矩與他毫不相干,是一種荒謬的負擔。 孩子長得大一點時,這種不理解依然存在:他步入了一個有趣的和有價值的世界, 然而把母親排除在外。特別是男孩子,他為自己的男性特權感到驕傲,蔑視女人的命令 :她堅持讓他做完他該做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做他的習題,或如何翻譯拉丁文— —她落在了他的後面。為了完成這出力不討好的任務,有時母親累得精疲力竭,傷心落 淚。丈夫極少認識到這種難度:這是在試圖控制一個你不能與他溝通、然而他又是一個 人的人,在試圖強行干預一個獨立的陌生人的事,而這個陌生人又只能在反抗你時得到 確定與肯定。 隨著孩子的性別不同,這種處境也有所不同;儘管涉及到男孩子時處境更為困難, 但母親通常能夠較好地適應。由於所謂的應當屬於男人的威望,以及男人實際具有的優 勢,許多女人都更願意要兒子。「生一個男孩該有多好啊!」她們說;我們已經看到, 她們夢想生一個「英雄」,這個英雄顯然應當屬於男性。兒子可以成為男人中的領袖, 成為士兵和創造者;他會讓世界服從他的意志,而母親也將分享他不朽的英名;他將給 她帶來她不曾建造過的房子,不曾開墾過的土地,不曾讀過的書籍。通過他,她將佔有 世界一一區只有在她佔有兒子的條件下。由此引出了她態度的矛盾性。 弗洛伊德認為,母子關係的矛盾心理最少;但事實上,女人做母親時和結婚與戀愛 時一樣,對男性超越來取了一種曖昧態度。如果她的婚姻或愛情經歷使她對男人懷有敵 意,那麼專橫跋扈地對待還是一個孩子的男性,將會給她帶來滿足;她會用譏諷和無禮 的態度去對待那個傲慢的性別。例如她有時會嚇唬孩子說,若他不聽話,就把他的男性 標誌割掉。即便是她比較謙卑和溫和,把她的兒子作為未來的英雄來尊重,她也會被迫 把他還原為目前內在的現實的他,使他名副其實地屬於她:正如她把丈夫當做孩子對待 ,她也把她的孩子當做嬰兒對待。這也太合理了,太簡單了,以至無須再認為她想閹割 自己的兒子;她的夢想是矛盾的:她想讓他有無限的權力,可又想讓他處在她的掌握之 中; 她想讓他支配世界,可又想讓他跪在她面前。她鼓勵他溫柔、貪婪。慷慨、膽怯、 安靜,她不許他運動、結交夥伴,她讓他缺乏自信,因為她讓他為她自己而存在;但是 ,如果他同時不能成為一個冒險者、優勝者、她引以自豪的天才,她又會大失所望。她 的影響無疑是常常有害的——如蒙特朗和其他作家所描述的那樣。所幸的是,男孩子在 相當程度上可以逃脫這個羅網:傳統和社會群體鼓勵他這麼做。 母親本人對此則聽天由命,因為她十分清楚,同男人的鬥爭是一場不平等的鬥爭。 讓她聊以自慰的是,她扮演了〔悲哀的母親〕的角色,或者,她感到十分驕傲,因 為她無疑生了一個征服她的人。 小女孩差不多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母親,因而母親對她的要求也就多些。她們之間的 關係更有戲劇性。母親沒有為女兒歡呼,因為她不屬於那個優越等級的成員; 她在她身上尋找一個替身。 她把她同自我關係的一切曖昧,全都投射到女兒身上;當這個alterego〔第二自我 ]的他性、相異性逐漸被證實時,母親便感到自已被出賣了。我前面說到的那些衝突, 正是在母女之間有了惡化的表現。 有些對生活十分滿意的女人,渴望女兒是自己的化身,或者至少在接受女兒時不感 到遺憾;她們將會希望為孩子提供自己曾經有過的或曾經錯過的機會;她們將會使她有 一個幸福的少女時代。柯萊特為我們描繪了一位屬於這種正常的、慷慨類型的母親—— 茜多。茜多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但並不侵犯她的自由;她使她的生活充滿了歡樂,但並 不做任何苛求,因為她的幸福來自她的內心。有時也可能會碰到這樣的母親,她在把自 己奉獻給這個她藉以辨認和超越自己的替身的過程中,最終將完全把自己投射到女兒身 上;她完全放棄了自我,孩子的幸福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她對待其餘世界的態度,甚至可能是自私的、無情的。她所要冒的風險是,她可能 讓她所崇拜的人感到討厭,如塞維涅夫人在女兒格裡尼安夫人面前就是如此;女兒將會 感到異常氣憤,想擺脫這種實屬專制的奉獻;她這種努力很少會成功,她將一生處於未 成年者的地位,而不敢正視自己的責任,因為她一直受到無微不至的監護。 但是,首先是某種被虐狂型的母性,在威脅著要不顧一切壓在少女身上。有些女人 認為她們的女性氣質是絕對禍根;這樣的女人以一種自我賞識的受苦快活,希望女兒也 能成為受害者,或者作為這樣的受害者予以接受,同時又覺得讓她出生是一種罪過。她 對她自己所感到的悔恨和憐憫,通過女兒表現為無窮的焦慮;她將很難離開孩子一步; 她將和她同睡在一個房間,這種情況會持續15到20年;小女孩將在永不滿足的慾火中被 毀掉。 大多數女人對她們的女性狀況既需要又憎惡;她們經歷這一狀況時始終是怨恨不已 的。 她們對自己性別的厭惡,很可能導致她們讓自己的女兒接受男子教育,但她們極少 有那樣廣闊的胸懷。為生了一個女人而煩惱的母親,會用這種含糊的咒語來迎接她的降 生:「你將是一個女人。」她希望彌補自己的劣等性,用一個被她視為替身的人,造出 一個優越的造物;她還很想讓她也遭受一下自己所遭到的損失。有時,她把完全屬於她 自己的命運,強加在孩子頭上:「對我很有用的,對你也會很有用; 我就是這麼長大的,你應當分享我的命運。」另一方面,她有時卻根本不允許孩子 與她相像;她希望她的經歷多少有點用,這是她得到第二次機會的一條門路。妓女把女 兒送進修道院,無知的女人則讓女兒去受教育。在S·德·泰瓦提的《窒息》中,母親 從女兒身上看到年輕人行為不規的可惡後果,她憤怒地警告說:你可要聽明白,要是這 種事發生在你身上,我可要同你一刀兩斷。至於我,我當年是不懂事的。罪過啊!稀里 糊塗的,罪過啊!要是有個男人和你打招呼,別理他。繼續走你的路,別回頭。你聽明 白了嗎?你可是得到事先警告的;那種事不應當發生在你身上,要是發生了,我可不會 憐憫你,我會把你扔到陰溝裡去的。 女孩子大一點時,出現了真正的衝突;如我們所見,她希望脫離母親,形成自己的 獨立地位。在母親看來,這是忘恩負義的典型表現;她處心積慮地挫傷女兒的逃避意志 ;她不可能容忍她的替身變成一個地人。女人只有在涉及到孩子尤其是女兒時,才能夠 享受到那種男人在女人面前所感到的絕對優越的快感;如果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特權和 權威,她就會產生受挫感。不論母親是慈愛的還是有敵意的,她的希望都會被孩子的獨 立地位所粉碎。她心懷雙重的嫉妒:對世界的嫉妒,因為它奪走了她的女兒,以及對女 兒的嫉妒,因為她在征服世界的一部分時,也奪走了她那一份兒。 這種嫉妒首先涉及到小女孩和父親的關係。有時母親利用孩子把丈夫束縛在家裡; 如果不成功,她當然會感到煩惱,但如果她的謀算成功了,她會立刻以相反的形式恢復 她的童年情結:就是說,她會像從前對母親發怒那樣,對自己的女兒發怒; 她怒不可遏,覺得自已被遺棄了,被誤解了。有個法國女人,她嫁給了一個外國人 ,丈夫非常愛自己的女兒,於是有一天她怒氣沖沖地喊道:「整天和外國佬呆在一起, 這種生活我可真受夠了!」 十分受父親寵愛的大女兒,時常成為母親迫害的特殊對象。她讓她承擔討厭的家務 ,要她保持超出她年齡限度的端莊和穩重:她是一個競爭對手,因而將被當做成人對待 ;她也將不得不牢記,「生活可不是小說,不是安樂窩;你不能隨心所欲,你活在世上 可不能只圖痛快」,等等。母親還常常無緣無故地打她:「那是為了教訓你。」首先她 想表明,她現在仍在佔上風——因為母親最大的煩惱是,她無任何優勢去反對一個十一 二歲的小孩子;這種年齡的女孩子已經能夠把家務做得很好,是個「十足的小婦人」; 她甚至很愉快,甚至有好奇心和洞察力,這使得她在許多方面超過了成年女人。母親喜 歡單獨駕馭她的女性世界;她想成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物;而現在她卻發現自己的 地位被這位小助手貶低了,她成了只能發揮一般作用的人們當中的一員。如果她兩天不 在家,回來後發現屋裡亂七八糟,就會嚴厲責罵自己的女兒;但是如果她發現沒有自己 時,家裡的一切仍是那樣地井井有條,她又會十分氣憤,十分害怕。她不能容忍女兒真 的成了她的替身,對她取而代之。 然而,若是女兒勇敢地表明自己是一個他入,一個獨立的人,她就更加不能容忍。 她一向討厭那些幫助女兒反抗家庭壓迫和「影響她的感情」的朋友;她對他們吹毛求疵 ,借口他們對她有「不良影響」,甚至不許她和他們在一起;任何影響,只要不是來自 於她的,都是不良的,但是她對和她同齡的人——教師,小朋友的母親,尤其有一種特 殊的仇恨,因為小女孩和她們感情甚篤;她說這種感情是荒謬的,或是病態的。有時, 孩子的歡樂、冒失、遊戲和笑聲都足以令她發火。這些若是男孩子所為,都很容易得到 原諒,因為他們有男性特權,天生如此;況且她早就放棄了無望的鬥爭。但是,她的女 兒,這另一個女人,為什麼應當有她根本不具備的優勢呢?她本人陷入「嚴肅」事務而 不能自拔,所以,她嫉妒使女孩子逃避家庭煩惱的所有職業和娛樂;這種逃避暴露了她 為之犧牲的所有價值都是虛假的。 孩子的年齡越大,母親心中的積怨也就越深;她年年見老,但那個年輕的身體卻在 年年發育,蒸蒸日上;在母親看來,展現在女兒面前的未來,正是從她那兒奪走的。這 就是某些女人對她們女兒的初潮感到氣憤的原因:她們嫉妒女兒今後會成為真正的女人 。和大齡女人的週而復始、因循守舊的命運相比,這個新手還有無限的機會:正是這些 機會引起了母親的嫉妒和仇恨;由於她本人無法獲得這些機會,她常試圖減少和取消它 們。她讓女孩子一直呆在家裡,監視她,專橫地對待她;她故意讓她穿得像個逃犯,不 讓她有任何閒暇時間。要是女孩子使用了化妝品,要是她「出去了」,她便會頓時火冒 三丈;她對生活的全部積怨,現在都轉向了這個朝著新的未來躍進的年輕生命。她極力 羞辱這個少女,她嘲笑她的冒險,她不停地找岔子。她們之間常常公開宣戰。通常年輕 的一方會取勝,因為時間對她有利;但她的勝利帶有虐待意味。母親的態度會使她又反 抗又懊悔;只要母親一出現,她就會成為罪犯。 我們已經看到這種有罪感,將會給她的未來帶來多麼沉重的負擔。不管是否願意, 母親最後都要承認失敗;當她的女兒長大成人時,在她們之間會形成一種多少有點令雙 方都不自在的友誼關係。但一方會永遠地失望和受挫,另一方則常常會認為她是該詛咒 的。 後面我們將轉而討論老年母親同她年長孩子的關係。但是顯然,最初20年孩子在母 親的生活中佔有極為重要的位置。從上述對這種早期關係的論述中,可以十分明顯地看 出兩種流行偏見的危險性和虛偽性。 第一種偏見是,母性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使女人的生活得到報答。實際上並沒有那 麼回事。許多母親是不幸的,怨恨的,不滿的。托爾斯泰的妻子就是耐人尋味的一例; 她被送上產床超過12次,然而她在日記中寫下的卻是天下萬物的空虛和無用,也包括她 自己。她提到過寧靜與幸福的時刻,不過那是在她愉快地感到孩子們少不了她的時候, 而且她也說到他們是她反對丈夫優越地位的唯一武器;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賦予她無聊 的生存以意義。她時時感到她做任何一件事都能勝任,但是,除了照料孩子吃、喝、睡 ,她無任何事可做;本來會帶來幸福的事,卻令她感到憂傷。她衷心地希望能好好地把 孩子撫養成人,但同他們沒完沒了的鬥爭,又讓她感到煩躁和氣憤。 母子關係是她整個生活的一部分,它取決於她同丈夫的關係,取決於她的過去,她 的職業,以及她自己;把孩子當成普遍適用的靈丹妙藥,既是荒謬的,也是一種有害的 誤解。這也是海倫·多伊奇在前面我多次引用的那部著作中所得出的結論。 在這部著作中,她根據自己從事精神病學研究的經驗,考察了母性現象。她賦予這 項功能以十分重要的意義,認為女人通過它可以得到完全的自我實現——但條件是,它 是被自由承擔的,被真誠需要的;年輕女人的心理、道德和物質處境,必須使她有可能 承受所要付出的努力;否則後果將是災難性的。尤其是,把懷孕推薦為治療抑鬱症或神 經症的一種方法,這是在犯罪;這意味著母子兩人都將面臨不幸。只有十分正常、健康 ,並意識到自己責任的女人,才可以勝任做一個「好」母親。 如我們所見,婚姻不幸的原因在於,兩個人結合了他們的弱點,而不是結合了他們 的強點——每一方都在向對方要求而不是在給予中獲得快感。夢想通過孩子得到充實、 溫暖和價值,這更屬欺騙,因為一個人無法為自己創造出它們;孩子只會給這樣的女人 帶來快活:她能夠做到大公無私,渴望別人幸福,她不專注於自我,在追求對她自己生 存的超越。的確,孩子是人們可以有根有據地為之獻身的一項事業;但是,它和其他任 何事業一樣,並非是對生存之正當性的現成證明;人們渴求它,必須是為了它本身的緣 故,而不是為了虛假的利益。 斯特克爾說得好:孩子不能替代人們失意的愛情,不能替代人們在生活中破滅的理 想,他們不只是填補空虛生存的材料。孩子代表一種責任,一種機會。孩子是自由之愛 樹上長出的最高貴的花朵……他們不是玩物,也不是滿足父母需要的或實現他們勃勃野 心的工具。孩子代表義務;他們應當被撫養成人,成為幸福的人。 這種義務不是自然的:自然根本不可能支配一種道德選擇;這意味著一種約定,一 種要兌現的承諾。懷孕是在履行一項莊嚴的義務;如果母親後來逃避了這個義務,她就 是在對一種生存。一個獨立的人犯罪;但是任何人都沒有把這種約定強加於她。 和夫妻關係一樣,父母同子女的關係也應當是自願的。說懷孕對女人是一項特殊成 就,居其他一切成就之首,這也不對;人們在談到女人時常說,她之所以輕浮,或好色 ,或是同性戀者,是「因為她沒有孩子」;照此看來,她的性生活、她的目標,以及她 追求的價值,都是為了替代孩子。實際上,這個問題本來就是含糊和無法確定的:人們 同樣也可以說,女人之所以想要孩子,是因為她缺少愛情,缺少職業,缺少滿足同性戀 傾向的機會。在這種偽自然主義之下,隱藏著一種社會的和人為的道德觀念。「孩子是 女人的最高目標」這句話只有廣告價值。 第二個錯誤偏見直接隱含於第一個,它認為,孩子在母親的懷抱中肯定是幸福的。 的確,既然有關母愛的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也就無所謂「非自然的母親」;但是,正因 為如此,才有壞母親存在。精神分析學宣佈的一個事實是,孩子面臨的危險,可能在於 本身屬於「正常的」父母。成年人的情緒、魔念和神經症,皆源於他們早年的家庭生活 ;本身固經常爭吵和悲劇性場面而處於衝突之中的父母,對於孩子來說是個壞朋友。由 於早年的家庭生活造成了很深的精神創傷,他們接近自己的孩子是通過情結和受挫形式 表現出來的;而這種不幸的鏈條會無限延伸下去。尤其是,母親的施虐一受虐狂心理給 女兒造成了有罪感,這種有罪感又將表現為女兒對自己孩子的施虐一受虐行為,這種情 況會如此反覆,代代相傳。 把輕視女人的普遍態度同給予母親尊重輕易地協調起來的做法,具有極大的欺騙性 。不許女人參加任何公務活動,把她排除在男性職業之外,斷言她在所有需要付出努力 的領域都是無能的,然後又把最精密、最重大的任務——塑造人,托付給她,這實在是 荒謬絕倫。有許多女人,習俗和傳統不允許她們受教育,不允許她們有文化,不允許她 們有責任,不允許她們從事屬於男人特權的活動,儘管如此,卻又毫不遲疑地把嬰兒放 在她們懷中,就和在生活伊始,為了補償她們較之小男孩的劣等性,把布娃娃送給她們 一樣。她們如今可以和有血有肉的玩具一起玩了。 為了抵禦濫用特權的誘惑,女人非得要麼幸福之極,要麼做個聖人。孟德斯鳩的說 法也許是對的,他說,最好把國務而不是家務交給女人;因為只要有機會,女人就會和 男人一樣有理性。有效率;通過抽像思維,通過計劃行動,她最容易超越自己的性別。 就目前而言,要她逃脫她身為女人的過去,取得對她的處境毫無用途的感情平衡,這是 非常困難的。男人也是如此,他在工作中比在家中表現得更平衡,更有理性;他以數學 的精確性認真籌劃自己的業務,但是當他在家和妻子呆在一起時,當他「放鬆」時,他 就會變得沒有邏輯性、說謊和任性。她和孩子在一起時同樣是「放鬆」的。而她的放鬆 更加危險,因為她可以保護自己不受丈夫的侵害,孩子卻不可以這樣保護自己不受她的 侵害。從孩子角度來看,假如母親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是一個通過自己的工作,通過 自己與社會的關係,而不是專橫地通過子女去實現自我的女人,那麼這將是十分理想的 ;讓孩子呆在父母身邊的機會比現在少得多,讓孩子在別的孩子中間,在同他有著非個 人的單純關係的那些成年人的指導下,完成自己的學習和娛樂,這同樣是十分理想的。 即使孩子在幸福的或至少是平衡的生活中被當成寶貝,他也不可能代表母親的視野 極限。 他不可能使她擺脫她的內在性;她塑造了他的肉體,她哺育了他,她照顧了他。 但是她只可能創造出一種只有身為獨立者的孩子本人才可以超越的處境;即使她把 賭注押在他的未來上,她在空間和時間的超越也仍要依靠代理人,這就是說,她仍注定 是依附的。不但她的兒子會忘思負義,而且他的失敗將證明她的所有希望都是不真實的 :這就如同在婚姻或愛情當中,當唯一靠得住的做法是自由地承擔她本人的義務時,她 卻要讓別人去證明她生存的正當性。 我們已經看到,女人的劣等性源於她從一開始就受重複性生活的局限,而男人為了 過一種他認為比非本意地沿襲純粹生存更為重要的生活,則炮製出種種理由; 讓女人受母性的束縛,將會使這種處境永遠地維持下去。她今天要求參與很時興的 活動,而在這種活動中,人類想不斷地通過超越,通過向新的目標、新的成就的運動, 找到對自身生存正當性的證明; 除非生命有意義,否則她不可能同意生出生命;如果沒有在當代經濟、政治和社會 生活中努力發揮作用,她就不會成為母親。生產炮灰、奴隸、犧牲品,還是相反,生出 自由人,這完全是兩回事。在一個組織得當的社會,孩子將基本上由社會機構來管理, 母親將得到照顧和幫助,母性對女人將不完全是與職業不相容的。相反,有工作的女人 ——農民,化學家,或作家,將會輕而易舉地度過孕期,因為她對自己並不十分在意; 個人生活最豐富的女人,給予孩子的將最多,向孩子索取的將最少;她若在努力和鬥爭 中掌握了人的真正價值的意義,將最能恰如其分地把孩子撫養成人。如果說今天女人基 本上無法把讓她離開家幾小時並讓她精疲力竭的職業,同孩子的最佳利益協調起來,那 麼這一方面是因為,女性的職業至今仍基本上是奴隸性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沒有人 作出努力為在家外的孩子提供照料、保護和教育。就社會方面來說,這是失職問題;但 是,借口某種自然法則、上帝或者人類需要母子相互獨佔來為此辯護,則是虛偽的;這 種束縛,實際上只會造成雙重的毀滅性的壓迫。 那種認為女人通過母性可以具體實現和男人平等的看法純屬欺騙。精神分析學家們 曾煞費苦心地證明,孩子會給女人提供陰莖的對等物;但是,這個男子漢的標志雖然值 得嫉妒,卻沒有人會自欺說,僅僅佔有陰莖就可以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或者達到生 存的頂點。關於母親神聖權利的談論也不乏存在;但並非是由於做了母親,女人才贏得 了選舉權,未婚母親至今仍是聲名狼藉的;只有結婚,母親才能獲得榮耀——這就是說 ,只有從屬於丈夫,她才能獲得榮耀。只要丈夫仍是家庭的經濟首腦,孩子十分依賴的 就是他而不是她,儘管她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比他要多得多。如我們所見,這就是母子 關係完全受她與夫文關係的影響的原因。 因此,夫妻關係、家務勞動和母性形成了一個各種因素相互影響的整體。若妻子能 和丈夫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她就可以愉快地承受家務負擔;若能對有孩子感到幸福,她 就可以容忍她的丈夫。但這種和諧不是輕易就能夠達到的,因為分派給女人的各種職能 彼此不協調。 婦女雜誌充滿了給主婦的忠告,它們教給主婦洗碗時如何保持性魅力的藝術,懷孕 時仍穿著入時的藝術,以及把撒嬌、母性和經濟協調起來的藝術。但是,甚至連一絲不 苟地照這類忠告辦事的妻子,不久以後也會被她的操勞弄得頭昏腦脹,未老先衰;有一 雙因洗碗而變粗的手和一個因懷孕而變形的身體,而又依然想吸引人,這真是比登天還 難。因此色情型女人開始怨恨起孩子,因為他們毀了她勾引人的能力,使她失去了丈夫 對她的注意。另一方面,若她屬於十分有母性的類型,她就會對丈夫宣稱孩子及其他一 切都歸他個人所有感到嫉妒。 如我們所見,結果又是「好」主婦在反對生命活動:孩子成了打蠟地板的敵人。 在伴隨對乾淨整齊的家甚是留意而出現的氣憤的責罵聲中,母愛常常消失了。毫不 奇怪,在這些矛盾中掙扎的女人,往往在一種神經質和刻毒的狀態下度日;她總是在遭 受這樣那樣的損失,而她所得到的又靠不住,從不在肯定會得到之列。她不可能通過工 作本身得到解救,因為她對自己生存正當性的證明,要取決於和她自己的人格相異的自 由人格。女人被關在家裡不可能形成她自己的生存;她缺乏把自我肯定為個人所需要的 手段;因而她的個性不會得到承認。 在阿拉伯人、印度人以及許多農民當中,女人只不過是個雌性家畜,她受尊重的程 度依她所幹的活兒而定,如果她消失了,會被毫不遺憾地替換。在現代文明中,她丈夫 認為她或多或少被個性化了;但除非她徹底放棄自我,如《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那 樣,在對家庭的熱情而專制的奉獻中淹沒自我,否則她將因被貶為純粹的一般存在而痛 苦。她是那(the)主婦,那(the)妻子,那(the)母親,她是唯一的而又無法辨認 的;娜塔莎以這種最高的自我貶低為樂,並且拒絕做任何比較,以此來否定其他人的存 在。但與此相應,現代西方女人卻希望感到,人們能辨認出她是這個(this)主婦,這 個(this)妻子,這個(this)母親,這個(this)女人。這是她在社交生活中所要尋 求的滿足。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社交中的女人】 家庭(thefamily)不是一個封閉的共同體:由於與其他社會單位相溝通,它的封 閉性在減弱;家(thehome)不僅是禁煙夫妻的「內部世界」,也是夫妻生活標準、財 政狀況、情趣愛好的表現,因而家有必要讓別人去觀察。主要是女人那一方在指導這種 社交生活。男人則作為生產者和公民,通過基於勞動分工而產生的有機凝聚力的聯結, 加入這個共同體;夫妻是社會的人,他們取決於自己所歸屬的家庭、階級、社交圈子以 及種族,通過機械凝聚力的聯結,依附於有相似社會處境的群體;妻子可以十分單純地 體現這種關係,因為丈夫的職業聯繫常和他的社會地位不協調,妻子卻無職業要求,能 夠只交往和她地位相等的人們。況且,她有閒暇通過「回訪」和「請客」維持這種關係 ;這種關係沒有什麼實際用途,因此,當然只有在其成員刻意堅持他們的社會等級地位 的階級中——就是說,在其成員認為比其他某些人優越的階級中,它才是重要的。她樂 於炫耀她的「小天地」乃至自己的容貌,而這些,丈夫和孩子已司空見慣,沒有去注意 。她的社交義務就是「裝門面」,它和她拋頭露面的快活結合在一起。 她首先必須在與己有關的場合「裝門面」;在家做自己的事時,她可以穿著隨便; 外出待客時,則要「盛裝打扮」。禮服有雙重功能:它既指明了這個女人的社會地位( 她的生活標準,她的財富,她所歸屬的社交圈子),但同時也具體地體現了女性的自戀 ;它既是服裝,也是裝飾;借助於它,失去了做任何事權利的女人,覺得她表現了她所 充當的角色。關心美貌和盛裝打扮是一種工作,可以讓她佔有她的容貌,就和通過做家 務佔有她的家一樣;於是,她的自我彷彿是她自己選擇的,她自己再造的。社會習俗加 深了這種以貌取女的傾向。男人的衣服和他的身體一樣,將去表明他的超越性而不是去 引人注目;對他來說,優雅的風度和英俊的外表都不需要他把自己樹為客體;而且,他 通常不認為他的容貌是自我的反映。 相反,社會甚至要求女人把自己變成性愛客體。她成為時裝的奴隸,時裝的目的不 是將她揭示為一個獨立的個人,而是為了割斷她與超越性的聯繫,使她成為滿足男性慾 望的獵物; 所以社會並不想促使她進行設計,而是想對其加以阻撓。裙子不如褲子方便,高跟 鞋有礙行走,長裙和禮服鞋的實用性最小,寬沿帽和長簡襪最易損壞,但它們卻最能表 現優雅的風度; 服裝可以掩飾身體,可以改變形體,或追求曲線美;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把身體放在 供人觀賞的地位。這就是盛裝打扮成為令小女孩著迷的遊戲的原因,她喜歡注視自己; 後來她童年的獨立性增大了,她開始反抗淡色細布和漆皮鞋加給她的束縛; 到了未成熟的青春期,女孩子既希望展示自己又拒絕這樣做,感到左右為難;但是 她一旦接受她的性客體命運,就會喜歡裝飾自己。 如我所指出的,女人通過裝飾使自己與自然相聯繫,同時也給自然帶來人為的需求 ;對於男人,她是花朵,是寶石——對於她自己也是如此。她在把蕩漾之水,柔和之裘 皮送給他之前,自己先佔有了它們。她同她的小玩藝兒,她的地毯,她的椅墊,以及她 的花束的關係,遠不如同和她的肉體融為一體的羽毛、珍珠、綾羅綢緞的關係那麼密切 。它們的五光十色,它們的柔軟質地,彌補了她命定屬於的性愛世界的粗糙生硬;她對 它們看得越重,她所得到的肉慾滿足就越少。許多女同性戀者身著男裝,不只是為了模 仿男人並向社會挑釁;她們沒有必要去撫摸天鵝絨和綢緞,因為從女性身體也可以發現 這種被動的特質。異性戀女人在委身於男性的粗野擁抱時,則除了自己的身體無任何肉 體獵物可擁抱(即使她喜歡也是如此,若不喜歡則更是如此),所以她才在身上灑香水 ,讓它變成花朵,而她脖子上的鑽石項鏈,則與她的皮膚交相輝映;只要佔有了它們, 她就可以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富翁。 她不但貪圖它們所給予的感官快活,而且有時也貪圖它們所帶來的感情與理想的價 值。這個珠寶是個紀念品,那個珠寶則是個象徵物。有些女人把自己變成了一束花,一 個鳥籠,有些女人則把自己變成了博物館,還有一些女人把自己變成了難解的符號。喬 吉特·勒布朗在她的《回憶錄》中回憶她的青年時代時這樣寫道:我總是打扮得像一幅 畫。有一個星期我想把自己打扮成范·艾克式人物,魯本斯寓意畫中的人物,或者持姆 筆下的聖母。我依然可以記得,一個冬日,我穿著鑲著銀邊、用紫天鵝絨做的無袖長袍 ,穿過布魯塞爾的馬路。我拖著長長的衣裙,不屑將它提起,誠心誠意地讓它在人行道 上掃動。黃色的裘皮帽子軍在我的金髮上,但最不尋常的要數我領頭上的那顆鑽石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很簡單,是因為我喜歡,是因為這樣做會令我覺得我的生活極其 超凡脫俗。我越是受到嘲笑,就越是打扮得離奇。由於受到嘲笑,我羞於對我的容貌作 出哪怕是最微小的改動。改動是令人感到屈辱的退讓……在家可就不一樣了。我的模特 兒就是高佐利和弗·安吉裡克的天使,就是伯恩.瓊斯和瓦茲的畫中人。我穿的衣服總 是天藍色和金黃色的,折迭的衣裾在我周圍飄動。 在精神病院可以發現濫用各種裝飾品的最典型的例子。有的女人無法控制自己對珍 奇物品和象徵性物品的喜愛,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外貌,不顧一切地過分打扮自己。於是 小女孩把盛裝打扮看成掩飾術,認為它可以把自己變成仙女、王后或花朵; 當她戴著花環和緞帶時,她認為自己很美,因為她認為自己和這些極美的裝飾完全 一樣。天真的少女迷戀某種衣料的顏色,卻未注意到她如土的膚色。在成年藝術家和知 識分子當中,也可以發現這種追求花哨的惡癖,她們只迷戀於外部世界,卻不去注意自 己的容貌;她們對這些古代織物,這些珠寶極其神往,興致勃勃地為古代中國或中世紀 揚幡招魂,對鏡子卻只給予急促的有成見的一瞥。 人們有時會驚訝地發現,稀奇古怪的裝飾甚至深得年紀較大的女人的喜愛:王冠、 飾帶、絢麗的服飾、奇特的項鏈;不幸的是,這些東西讓她們衰老的容貌變得引人注目 。在這些女人當中,許多人已經失去了誘惑力,盛裝打扮對她們只不過是消磨時光的一 種遊戲,這和她們小時候一樣。另一方面,風度優雅的女人,若有必要也會追求感官的 和審美的快感,但她肯定會讓它和她的容貌相般配;長裙的顏色將會有助於表現她的膚 色,其剪裁的方式也將會突出或改善她的體型。她所看重的是讓自己得到修飾,而不是 去修飾她的那些東西。 打扮不僅僅是修飾;我已經說過,它還表明了女人的社會處境。只有妓女才會去專 門發揮性客體的功能,因為她除了這樣炫耀自己不可能有別的做法;正如桔黃色的染髮 、古香古色的大花袍子、高跟鞋、濃烈的流行香水味,都是在為她的職業做廣告。任何 別的類型的女人,若是「打扮得像個街頭妓女」,便會受到人們的批評。她的性愛能力 同她的社交生活是結合在一起的,因而顯然在人們面前只應當顯得莊重。但是,還應當 特別指出,莊重決不意味著穿著呆板。女人過分明顯地迎合男性的慾望固然令人厭惡, 但拒絕這種慾望也是不足稱道的。人們會以為她想當個男人,或可能是個同性戀者;或 者她想標新立異,無疑是個怪物。 她要是拒絕接受她的性客體角色,就是在向社會挑釁,就也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只要她不想標新立異,那麼就必須保持女性氣質。根據習俗,裸露痛和適度的舉止可以 達成妥協;有時胸脯是「正派女人」必須遮掩的,有時甚至連足踝也必須遮掩起來;有 時少女可以突顯自己的勉力,以吸引可能的求愛者,而已婚女人則要完全放棄對自己的 修飾,許多農村文化就是這樣要求的;有時少女卻必須穿上薄薄的、色彩單調的、式樣 守舊的長衣,年紀較大的女人則可以穿上質地厚實、色調豐富、款式頗為誘人的束身長 衣;對於16歲的孩子來說,黑色似乎是顯眼的,所以它不是這種年齡該穿的顏色。 這些規矩當然不能忽視;但一般來說,即使在最保守的圈子裡,女人的性的一面也 會受到強調;比如牧師的妻子就把頭髮做成波浪形,化了淡妝,謹慎地追求著時髦,對 自己身體的吸引力表示關心,這說明她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角色。性愛生活與社交生活的 這種結合,在晚禮服表現得尤其明顯。為了表明這是以奢侈和驚人的浪費為標誌的社交 場合,晚禮服應當價格昂貴,質地脆弱;它們還應當盡可能地令人感到不方便;裙子要 又長又寬,或要窄得像緊裹在身上,幾乎讓人無法行走;在珠寶、荷葉邊、亮晶晶的飾 片、花飾、羽毛和假髮之下,女人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玩偶。甚至連這肉體也在展覽之列 ,猶如盛開的花朵展示在人們面前; 女人也在展示她們的肩膀、背部和胸部。除非狂歡時,男人對這一切不應當表現出 過多的興趣,他們只能瞟上一眼,只能在跳舞時擁抱。但若能在充滿如此精緻寶物的世 界成為國王,每個人都會心醉神迷。就男人而言,在這裡聚會具有物物交換的禮儀的一 面,這種禮儀要求交換禮品,每個人都把屬於個人財產的女性身體,通過展覽,作為禮 品贈送給其他所有的人。 穿晚禮服的妻子扮成一般的女人,去博得所有男性的歡心,滿足她的所有者的自尊 心。 由於化妝具有社會意義,女人便有可能通過穿著方式去表明她對社會的態度。 她若是服從既定秩序,就會表現出一種謹小慎微和優美動人的風度。這裡可以有許 多微妙的差別:她可以把自己表現為脆弱的、幼稚的、神秘的、坦率的、自我克制的、 快活的、相當勇敢的、賢淑的。或者相反,她若是蔑視慣例,就會通過標新立異使這一 點昭然若揭。值得注意的是,在許多小說裡的「解放型女人」,以大膽的服飾去顯示自 己的與眾不同,突出表現她的性客體本性,因而突出表現她的依附性。 比如說在埃迪絲·華頓的《無知的年齡》裡,一個年輕的離婚女人就有著冒險的過 去和魯莽的氣質,第一次出現就極其坦胸露肩;對她來說,她所招致的陣陣流言蜚語, 清楚地反映了她對循規蹈矩的蔑視。同樣,少女喜歡打扮得像個成年女人,年紀較大的 女人則喜歡打扮成小女孩,高級妓女喜歡打扮成上流社會的女人,而後者卻喜歡打扮成 「蕩婦」。 即使每個女人的打扮都符合她的身份,也同樣會有小把戲存在:技巧和藝術一樣, 屬於想像王國。不但腹帶、乳罩、染髮劑、化妝品掩飾了身體和面容,而且閱歷極淺的 女人,一旦「打扮起來」就會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她和圖畫、雕像或舞台演員一樣, 是一個假定某人並不存在的作用物——就是說,她代表她所扮演的角色,但又不是這個 角色。對和小說主人公、肖像或雕像一樣非現實的、固定不變的、十分完美的某人的這 種認同,使她感到滿足; 她努力認同於這種形象,她覺得只有具有光輝的形象,自己才是穩固的,她自己的 生存正當性才會得到證實。 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瑪麗·巴什基爾切夫的《心靈獨白》中,才會看到她不厭其煩 地對自己進行連篇累牘的形象描繪。她毫無遺漏地向我們展示了她的服裝;每種新的裝 飾都會讓她覺得自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使她更新了對自我的崇拜。 我拿了一塊母親的大披巾,在中間剪了一個洞,讓頭可以鑽進去,然後把每個邊縫 在一起。這塊垂落時有古典褶折的披巾,給我平添了一種東方的、聖經般的異國風度。 我到拉弗裡埃爾時裝店去,加洛林用了3個小時為我製作了一個長袍,穿上它,我 覺得人就像籠罩在雲彩裡。她把一塊英國皺綢給我披上,正是它使我顯得苗條、優雅、 修長。 我穿著一件飄逸的暖呢長袍,樣子就和勒費弗爾似的,他非常懂得該怎樣用樸實無 華的衣料來襯出他年輕矯健的身材。 她天天都在嘮叨著這樣的句子:「我穿黑色時很迷人……穿灰色時我很迷人……我 穿白色時,也很迷人。」 德·諾阿耶夫人認為服飾十分重要,她在《回憶錄》裡痛苦地敘述了一件沒有做好 的長袍所引起的軒然大波。 我喜歡活潑的顏色,及它們狂放的對比;一件長袍猶如一幅風景畫,猶如命運之路 的起點,猶如對冒險的許諾。但當我穿上那件很不合身的長袍時,我因當時顯現出來的 缺陷而不能不痛苦。 服飾對許多女人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們可以使女人憑借幻覺,同時重塑外部 世界和她們的內在自我。l·柯恩(l·Ke-Un)所著的德國小說《穿人造絲的少女》, 描繪了一個少女對白斗篷的激情。她喜歡它給感官帶來的溫暖,而且裹在那考究的折皺 中時,她體驗到了一種無比幸福的安全感;她借助於它佔有了美的世界,佔有了完全超 乎她現實之外的命運。 既然女人是客體,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內在價值要受她的服飾風格的影響。她如此 看重絲襪或尼龍襪,看重手套,看重帽子,並非完全無用,因為保持自己的地位是她必 須履行的義務。在美國,做工的女孩子把大部分生活費用於美容和服裝。 在法國,這種花費要少一點; 但情況依然是,女人打扮得越漂亮,她就越受到尊重;她越是需要工作,絕佳的外 貌對她就越是有利;姣好容貌是一種武器,一面旗幟,一種防禦,一封推薦信。 優美也是束縛;其好處要付出代價才能夠換來;而且其花費是如此昂貴,以至商店 保安人員常常當場抓到偷香水、絲襪、內衣或諸如此類物品的上流女人或女演員。許多 女人為了打扮得漂亮而行娼或接受經濟「資助」;服飾使她們需要有額外的錢。打扮得 漂亮還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但這種任務有時也會帶來正面的快活;在這個領域和家庭用 品市場一樣,可以發現隱藏著的寶藏,可以發現到處在討價還價,可以發現運用策略、 施展計謀和獨出心裁。如果女人心靈手巧,她甚至可以三下五去二地為自己縫製新式服 裝。成交是一種冒險,新式服裝是一種讚美,化妝或做發型可以代替創作藝術品。女人 在今天比以前更懂得通過運動、體操、沐浴、按摩和保健食品去開發身體的快活;她可 以決定自己該有多重的體重,該有什麼樣的體型以及什麼樣的膚色。現代美學觀念使她 有可能把美和活動結合起來:她有權鍛煉肌肉,她拒絕發胖;她通過體育把自己肯定為 主體,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她的偶然性的肉體的束縛;但這種解放也很容易重新陷入依 附性;好萊塢明星雖然戰勝了本性,但她同時也變成了受製片商操縱的被動客體。 除了這些當然可以讓女人感到高興的勝利,保持吸引力和保持良好的家庭環境一樣 ,還意味著同流逝的時光作鬥爭;因為她的身體也是一種隨著時間的逝去而退化的物體 。在《輸家》中,柯萊特·奧德裡描繪了這種可以和主婦同灰塵的鬥爭相比的鬥爭:這 已不再是年輕時那結實的肉體了;從胳膊到大腿,肌肉的形狀在覆蓋著鬆弛皮膚的脂肪 層下顯露出來。她很煩惱,於是重新修改了她的日程表:早上做半小時健美操,晚上, 在上床前做15分鐘的按摩她開始查閱醫學書籍和時裝雜誌,開始注意觀察她的腰圍。她 做果汁喝,偶爾服用瀉藥,並戴橡皮手套洗碟子。她的兩件心事——恢復身體的青春和 翻新房子,最後變成了一個,於是她終於到達了一個死點……世界彷彿停頓了,懸在衰 老和腐敗之外……她現在在游泳池認真上課,以求改善她的形體,美容雜誌使她注意經 常重複的處方。金格·羅傑斯吐露說:「我每天早上用梳子擊頭100下;這正好用兩分 半鐘,而我的頭髮如絲一般……」怎麼才能讓你的足踝變得細長呢?每天用腳尖抬起身 體力次,不要讓腳跟挨地; 這種鍛煉只須用一分鐘,一天抽出一分鐘又算什麼呢?此外,還要用油洗指甲,或 用檸檬洗手,或用搗碎的草莽塗在面頰上。 在這裡,例行公事又使美的關注和衣櫃的保養變成了單調乏味的苦差事。所有的生 長物都會對貶值產生恐懼,而這種恐懼在某些性冷淡或受挫的女人當中,也將引起對生 命本身的恐懼:她們努力保養自己,就像別人保養傢俱或罐頭食品那樣。 這種消極的固執態度,使她們成為自己生存的敵人,或使她們對別的人或物懷有敵 意:美食會破壞體形,葡萄酒會損害膚色,笑得太多會產生皺紋,陽光會傷害皮膚,睡 眠會使人遲鈍,工作會讓人憔件,愛情會令人有黑眼圈,接吻會弄紅面頰,撫摸會使乳 房變悴,擁抱會使肉體枯萎,做母親則會使面容和體型變醜。我們都知道,年輕的母親 在躲開對她的舞衣特別感興趣的孩子時是多麼氣憤:「別用你那油膩膩的手來碰我,你 會弄髒我衣服的!」賣弄風情的女人也同樣會拒絕丈夫或情人所獻的慇勤。她想保護自 己,不受男人、世界和時間的干擾,就像一個人用套子保護傢俱那樣。 但是所有這些預防措施,都不會阻止出現白髮和魚尾紋。女人從年輕時就知道,這 種命運是無法避免的。儘管她處處小心,還會發生意外:酒灑在了她衣服上,香煙燒壞 了衣服; 這標誌著舞廳上的那個帶著高傲的微笑、華貴而又快活的人兒消失了,因為她現在 是一副主婦般的嚴肅認真的表情;這一點突然變得一目瞭然,原來她的服飾並不是猶如 煙火的一組藝術品,在瞬息之間迸發出光芒,有著片刻的燦爛光明。寧可說它是一種財 富,一種資本,一種商品,一種投資;它意味著犧牲;失去它是真正的災難。污點、裂 縫、拙劣的做工、難看的髮型,是比把烤肉燒焦了、把花瓶打碎了更為嚴重的事故;因 為不但時髦女人把自己投射到物當中,寧肯把她自己變成一個物,而且她畢竟直接感受 到了威脅。她和裁縫和制帽者之間的關係,她的煩躁,她的苛求——這一切都表明了她 的認真態度和不安全感。一件做得很成功的長袍,使她成為她夢中的人物;但是過時或 不得體的服飾,則會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告訴我們,她的 幽默感,她的舉止和面部表情,均有賴於她的長袍;當她的穿著不得體時,她感到尷尬 而平庸,因而感到恥辱。許多女人寧願錯過一次機會,也不願意穿著很不得體地出門, 即使她們本人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有些女人聲稱她們「是為自己而打扮的」,可是我們已經看到,甚至在自戀時也隱 含著讓別人觀賞的意思。愛打扮的女人若是不被人看到,便永遠無法得到完全的滿足, 除非她們是精神病患者.;通常她們希望有個見證人。托爾斯泰的妻子在結婚十年以後 ,仍希望別人仰慕她。她喜歡緞帶和裝飾品,希望把自己的頭髮弄成波浪形;要是無人 注意,她就會問,這是怎麼回事?而她覺得好像要哭出聲來了。 丈夫並不善於扮演這種見證人的角色。在這方面,他的要求仍是模稜兩可的。 如果他的妻子太吸引人了,他會感到嫉妒;但所有的丈夫在某種程度上都有點像甘 大略王;他希望妻子能夠為他贏得名聲,他希望妻子典雅、美麗,或至少也要「說得過 去」;若不然,在有客人時,他很可能會不高興和熱嘲冷諷。我們已經看到,在婚姻當 中,性愛的價值和社交的價值並非完全是可以協調的,這種對立也反映在這方面。在丈 夫看來,妻子強調性慾表明她格調低下;他不贊成蠻橫無禮,儘管他覺得這在別的女人 身上是很有誘惑力的,而這種不贊同的態度扼殺了他在別的情況下可能產生的任何慾望 。如果他的妻子穿著樸實,他倒是滿贊成的,但又會產生不了熱情:他認為她無吸引力 ,隱隱地覺得她應當受到責備。有鑒於此,他很少因為他個人而對她加以審視;他用別 人的眼光去觀察她。「人們會說她些什麼?」他的推測不可能正確,因為他認為別人也 會持他身為丈夫的觀點。 沒有什麼會比丈夫羨慕別的女人的衣服和舉止,卻對她有同樣的衣服和舉止加以批 評更讓女人憤怒的了。而且還應當說,他離她太近了,近得無法看清她;對他來說,她 的面目永遠是一樣的;不論是她進行了新的打扮還是她的髮型有了什麼變化,他都未注 意到。甚至連鍾情的丈夫或熱情的情人,也往往會對女人的衣服不去注意。如果他們強 烈地愛著裸體的她,那麼就是最合身的衣服也只會把她給掩蓋起來;她不論是講究打扮 ,還是疲憊不堪,或是令人眼花繚亂,對他們都是同樣可愛。 如果他們不再喜歡她,就是穿上最討人喜歡的衣服也將無濟於事。服飾可以成為征 服的武器,但不是防禦的武器;其藝術在於製造幻覺,它提供了一個可見的想像中的物 體;但是在肉體的擁抱中,和在人們所熟知的日常生活中一樣,所有的幻覺都從視線消 退了;夫妻感情如同肉體之愛,存在於現實的層面上。女人在為她所愛的男人打扮。多 蘿西·帕克在她的一部小說中,描寫了一位年輕妻子急切地盼望丈夫休假回來小住的情 形;為了這件事,她決心讓自己變得楚楚動人:她買了一件新衣服,黑色的——他喜歡 黑色的衣服;簡單的,他喜歡樸素的衣服;太貴了,貴得她不願意去想它的價錢……「 你喜歡我的衣服嗎?」 「哦,是的,」他說,「我一直很喜歡你身上的那件衣服。」 她彷彿是呆住了。「這件衣服,」她以明顯凌辱的口吻,有板有眼地說,「是個新 牌貨。以前我從未穿過。要是你有興趣,我就告訴你,我是特地為今天才把它給買來的 。」 「對不起,寶貝幾,」他說,「哦,確實,我現在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那件衣服 。我覺得這太好了,我喜歡你穿黑色的。」 「像這種時候,」她說,「我簡直希望我是為別的理由才穿上它的。」 人們常說,女人打扮是為了引起別的女人的嫉妒,而這種嫉妒實際上是成功的明顯 標誌;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目的。通過被人嫉妒、羨慕或讚賞,她想得到的是對她的美、她 的典雅、她的情趣——對她自己的絕對肯定;她為了實現自己而展示自己。她為此忍受 了令人痛苦的依附地位;主婦的奉獻即使未得到承認也還是有用的;賣弄風情的努力若 末能引人注意則是白費功夫的。她想得到對自己的明確評價,這種絕對的要求使她的探 索充滿煩惱;單是一聲簡單的譴責,這頂帽子就變醜了;讚美聲使她快活,但失敗卻把 她給毀掉;正如絕對只有通過一系列無止境的例子才能夠得到證明,她將永遠不會取得 最後的成功。這就是時髦的女人、賣弄風情的女人極易受到傷害的原因;這也解釋了為 什麼有些美麗而且十分受人崇拜的女人不勝悲哀地確信,她們既不美也不典雅,她們恰 恰缺乏一位未知法官的最終讚美的原因;因為她們的目的是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存在( being)的永恆狀態〔en-soi(自在)]。這些超級時髦的女人確實難得,她們本人就是 典雅法則的體現,她們無可挑剔,因為正是她們根據認可規定了成功和失敗;當她們的 法則容忍時,她們能夠被視為成功的楷模。不幸的是,這種成功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 打扮同時也意味著出門和款待;就此而言,這是它的初始目的。女人為了炫耀她的 新裝,一個客廳一個客廳地請別的女人看她是如何料理自己的。在某些特別正式的場合 ,她要求丈夫陪伴著她;但通常她在履行她的「社交責任」時,他正在工作。這種職責 極其無聊,這已被描寫過千百次了。這種情況應當用這個事實來解釋:因履行社交「義 務」而聚在一起的女人,她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 沒有任何共同感興趣的東西能夠使律師的妻子和醫生的妻子——或者多伊博士的妻 子和羅伊博士的妻子,結合起來。在一般的談話中,談孩子的惡作劇或做家務的難處的 實屬不佳的表現。所以女人只好評論天氣和最新的暢銷書,或者也許只好說點從丈夫那 裡抄來的某些普通的泛泛想法。舉辦家庭宴會的風氣逐漸消失了,但名目繁多且令人厭 倦的拜訪義務,在法國依然存在。在美國常用打橋牌代替談話,這只對喜歡玩這種遊戲 的女人才有利。 但是,較之這種履行令人厭倦的傳統責任,社交生活確實也有更吸引人的一面。 接待客人的內含,不只是歡迎別人到女人自己家來;它還使住處變成了迷人的領地 ; 社交的功能是一種聚會,也是一種禮儀。女主人展示她的財富:銀器、亞麻織物、 玻璃器皿;她安排插花。 插花雖然短命而無用,卻像征著以昂貴奢侈為其鮮明特徵的聚會,其毫無必要的鋪 張;花瓶裡開放著的花朵注定要早謝,它們代替了篝火、熏火,以及沒藥、祭酒和祭品 。桌子上擺滿了美食和珍貴的葡萄酒。其意圖是想發明出一些高雅禮品,而這些禮品要 既能滿足客人的要求,又能預知他們的慾望;就餐變成了神秘的禮儀。 弗吉尼亞·沃爾芙在《達洛威夫人》的一段中強調了這一面:於是,繫著圍裙戴著 白帽的女僕,以及並非必要的侍女,開始來回穿梭於旋轉的門,無聲無息,姿態優美; 但是這種穿梭,從一點半到兩點,對倫敦上流社會的女主人們所操縱的神秘或大騙局已 是輕車熟路,只要一揮手,穿梭就停止了,首先起而代之的是對食物(吃多少都不用付 錢)的極大幻覺;然後桌子隨意地展開,上面有林子、小墊、紅果托;薄薄的棕色奶油 覆蓋著比目魚;砂鍋裡浸泡著分開的小雞;五光十色的、非一般家庭可比的爐火燃燒著 ;隨著酒和咖啡(也不用付錢)的到來,剛才還若有所思的眼睛閃出了快活的光芒;對 於這文雅深沉的眼睛,生命仿佛如音樂一般美妙、神秘。 操縱這些神秘的女人非常自豪,她認為自己是完美時刻的創造者,幸福和歡樂的賜 予者。 通過她,客人們才聚在了一起,事情才得以發生;她是快樂與和諧的無償源泉。 這正是達洛威夫人所感受到的:但是假如彼得對她說:「是的,是的,但你的那些 聚會——你的聚會究竟有什麼意思?」她只能這麼說(別指望有人能理解):這是請客 嘛……手先生住在南辛頓;有的人住在北邊的貝斯沃特;還有的人,也許住在倫敦貴族 區。她覺得她對他們晝思夜想,她覺得多麼淒涼;她覺得多麼可憐;她覺得要是他們能 夠聚在一起該有多好;於是她就這麼做了。這就是請客;為了聚在一起,為了創造;但 這究竟是為誰? 也許是為請客而請客。不管怎樣,反正這是她的奉獻。她別無所有……任何人都能 夠這麼做;不過她的確有點崇拜這種人,不能不認為,終歸是她辦成了這件事。 如果在這種為別人的服務中只有慷慨,這種聚會就確實是聚會。但是社會常規的影 響,很快把慶典變成了制度,把饋贈變成了義務,把聚會上升到了禮儀的地位。 當客人在宴會上享受時,身為客人的她不得不想到,她也必須舉辦一個同樣的宴會 作為回報:她時常抱怨對她的款待太揮霍了。「X的宴會不過是想給我們留下點深刻的 印象而已,」她有點不快地對丈夫說。例如我就聽說,在上次戰爭期間,在葡萄牙小城 舉辦的茶會變成了非常奢侈的聚會,因為每次聚會,女主人都認為有義務讓她的糕點無 論在種類上還是在數量上,都超過上一次; 這種聚會的開銷變得如此昂貴,以至有一天所有的女人都同意,以後的聚會,除了 茶水不提供任何東西。 這時,舉辦聚會便失去了其慷慨大度的富麗堂皇,變成了沉重的義務;宴席用品只 會帶來麻煩:玻璃器皿和桌布必須用心照看,香檳和糖果要準備足夠的數量; 摔壞杯子、燒壞椅墊意味著災難;第二天必須進行清理,把東西放得井井有條。妻 子害怕這種工作。她感受到五花八門的屈從是主婦命運的鮮明標誌:她要屈從於蛋奶酥 、烤肉、肉販、廚師,以及臨時幫手;她要屈從於她的丈夫,為某種難處而愁眉苦臉; 她要屈從於客人,去估量傢俱和美酒,並判斷這次聚會是否辦得成功。 只有慷慨而自信的女人,才會安然經受住這種考驗。成功能給她們帶來很大滿足。 但是許多人在這方面和達洛威夫人一樣,她們熱愛這些勝利,這些外表,以及它們的輝 煌和刺激,可是也感到它們的空虛。如果對待它們過於認真,女人就不可能真正地享受 它們;此外,她將會受永遠無法滿足的虛榮心的折磨。而且只有為數極少的女人才是幸 運的,她們能夠讓社交功能完全佔據她們的生活。那些完全獻身於社會的人,通常不僅 想把它變成一種自我崇拜的迷信,而且想超越這種聚會生活,力求達到更崇高的目標: 真正的沙龍有著文學的或政治的特徵。女人權力以這種方式取得對男人的優勢並發揮她 們個人的作用。她們擺脫了已婚女人的狀況。後者極難在她有時得到的短暫快活和勝利 中獲得自我實現,因為這對於她來說,確實往往不但意味著消遣,也意味著疲勞。社交 生活要求她「裝門面」,要求她把自己擺在展覽的地位,而不是要求她和她自己及她和 他人之間有任何真正的溝通。它不能讓她擺脫孤獨狀態。 「想想也真可悲,」米什萊寫道,「女人,這個相對的人,只能作為夫妻中的一員 來生活,她往往比男人孤獨。他廣交朋友,不斷有新的接觸。她若無家庭則什麼也不是 。而家庭是一種摧殘人的負擔;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她的肩上。」的確,女人在受束縛 和孤獨的情況下,不會懂得旨在共同追求某個目標的同志情誼所帶來的快活;她的工作 並沒有佔據她的頭腦,她受的教育既沒給她帶來獨立的慾望,也沒帶來應用它的經驗, 雖然如此,她仍在孤獨中度日。 婚姻可能使她遠離了她父母的家庭,遠離了她年輕時的朋友,而要通過結識新的朋 友和家信來彌補這種背井離鄉,是很難做到的。在年輕妻子和她父母的家庭之間,可能 往往沒有真正的親密關係,哪怕是離得很近:她的母親和她的姐妹都不是她的真正的朋 友。現在許多年輕的夫婦,由於沒有住房,常和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但這種 萬不得已的聯合對新娘來說,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友誼的根源。 女性的友誼若能成功地建立或保持下去,對女人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但這種友誼同 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在性質上有很大差別。男人在設計自己的個人興趣和想法,在作為 個人進行交往,女人卻被限制在她們共同的女性命運之內,被某種內在的同謀關係捆在 一起。她們在她們中間首先想肯定的是她們共同的世界。她們不去討論意見和一般想法 ,但是卻交換私人秘密和食譜;她們要聯合起來創造一個相反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價值 要勝過男性的價值。由於集體的力量,她們獲得了抖掉枷鎖的能力;她們彼此承認自己 的性冷淡,否定男性的性支配,同時嘲笑男人的慾望或他們的粗俗;而且她們熱嘲冷諷 ,對她們丈夫的和一般男人的道德和智力的優勢提出疑問。 她們比較體驗;懷孕、生育、她們自己的和孩子們的疾病,成為人類歷史的主要事 件。 她們的工作不是一門技術,在傳遞烹調處方之類時,她們賦予它們一種基於口 授傳統而形成的神秘科學的尊嚴。有時她們也討論道德問題。婦女雜誌的通訊專欄 為她們談話的內容提供了很好的例證;人們很難想像只為男人開闢一個「孤獨的心」 專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相識,這是他們的世界;而女人卻不得不確定、估量和探 索自己的特殊領域;她們的報道特別涉及了美容顧問、烹調處方、編織指導;她們要求 得到忠告;由於她們有饒舌痛和自我表現痛,有時產生了真正的焦慮。 女人知道男性規範並不是屬於她的,知道男人想當然地認為,他既然慫恿她去墮胎 、通好、做壞事、背叛和說謊(這些都是他在正式場合予以譴責的),她便不會去遵循 這一規範。 因而她請求其他女人幫助確定一套「地方法規」,姑且先這麼說吧,一種特別為女 性提供的道德規範。女人對她們朋友的行為沒完沒了的評論和批評,並不單單是出於惡 意;為了評判別人並調整自己的行為,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道德上的獨創性。 只有女人之間關係所蘊含的真誠才可以賦予這種關係以價值。面對著男人,女人總 是在做戲;她在假裝不願意接受她的次要的他者(theinessentialOther) 地位時,是在說謊; 她在通過模仿、服裝和學來的警句送給他一個想像中的人物時,也是在說謊。 這些戲劇表演要求經常保持緊張狀態;和丈夫或情人在一起時,每個女人都或多或 少意識到這種想法:「我也許不是我自己了」;男性世界苛刻而銳利,它的聲音太宏亮 ,光線太生硬,接觸則是粗野的。 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女人處在幕後;地磨刀霍霍,但沒有去戰鬥;她整理服裝, 準備化妝,運籌帷幄;在登台之前,她穿著晨衣和拖鞋在舞台兩側閒逛;她喜歡這溫暖 、輕鬆、鬆弛的氣氛。在《軍帽》裡,柯萊特為我們展示了兩個朋友邊寧靜地縫製衣服 、邊討論這項工作的小小細節,交換私人的小秘密,練習使用新化妝品的情形。和這一 寧靜場面相對比的是,為一個朋友和年輕男人見面做準備的場面。 那氣氛要嚴肅些;不能流淚:注意化妝!沒買件新衣服,真可惜;必須借雙漂亮的 絲襪;必須決定戴不戴花;有那麼多的問題!這時女人們相互幫助,討論她們的社交問 題,每個人都在為他人營造保護窩;她們說的做的都是出於真誠。 對於有些女人,這種溫暖而輕佻的親密關係,比之和男人的十分做作的關係,更為 可貴。 就和少女時代一樣,自戀者在別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一個有特權的替身;正是通過別 人的周密的、可以勝任的觀察力,她才能夠羨慕自己的剪裁得十分合體的長袍,羨慕自 己的美妙的「小天地」。結婚以後,她最要好的朋友仍是受寵的見證人;於是,她也可 能繼續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客體,並且是一個被人渴望的客體。如我所說,幾乎每一個少 女都有同性戀傾向,丈夫的擁抱往往笨拙,不會把這種傾向抹掉;這是女人和她的密友 在∼起時之所以能夠感到那種肉慾的甜密(那種感情在普通男人身上沒有等價物)的根 本原因。這種肉慾的依戀,在兩個女朋友之間,可能昇華為崇高的情操,或者可能通過 到處撫摸或具有明確的性的含義的撫摸表現出來。她們的調情也可能只不過是一種閒暇 的娛樂(後宮女人的情況便是如此,她們主要關心的是消磨時間),或者可能有著十分 重要的含義。 然而,女人的夥伴感情極少能上升為真正的友誼。女人覺得她們的團結比男人的團 結更有自發性;但是在這樣的團結中,每一個人的超越都不能指向他人,因為她們共同 面對著男性世界,她們每一個人都希望獨自壟斷其價值。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建立在 她們個性的基礎上,而是一種直接的共同體驗,所以立刻會由此產生出敵意的因素。在 《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深深地依戀著她家裡的女人,因為她要讓她們為她生兒育女 作見證,但她對她們也懷有嫉妒之情,因為在皮埃爾面前,她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女人 的化身。女人的相互理解,是由於她們彼此認同這個事實引起的;但是基於同一理由, 每一個人都會反對其他的人。主婦同女僕的關係,要比任何男人同男僕或司機的關係更 為密切——除非他是同性戀者;她們交換私人秘密,有時她們是同謀;但她們之間也有 勢不兩立的競爭,因為女主人既想擺脫實際工作,又想有著這一工作帶來的責任和榮譽 ;她希望別人認為她是不能取代的,不可或缺的。 她非常苛刻,對僕人百般挑剔責難,或者想這麼做;如果僕人把活兒子得太好,女 主人就會失去自命為唯一者的滿足感。同樣,她和教師、管家、護士、看孩子的保姆以 及幫她幹活的親戚朋友也會不斷發生爭執;其借口是她們不.尊重她的「願望」,未按 照她的「想法」去做。 實際上,她既沒有她所特有的願望,也沒有她所特有的想法;相反,令她苦惱的是 ,別人在履行她的職責時是那麼嚴格,就跟她似的。這是各種家庭爭執毒化家庭生活的 主要原因之一:當缺乏讓她的獨特資格家喻戶曉的手段時,每一個女人都會愈發迫切地 要求成為主權者。 但是,在賣俏和愛情方面,每一個女人尤其把其他一切女人都看做敵人。我曾提到 過少女中存在的那種競爭類型,這種競爭往往會持續一生。我們已經看到,時髦女人和 「社會名流」的理想是得到絕對的評價;如果任何時候失去光彩,她會十分痛苦;她討 厭看到在別人頭上環繞著哪怕是最微弱的光環,她要奪走別人得到的任何嘉獎;如果絕 對不是獨一無二的,她又是什麼呢?真心實意地陷入情網的女人,會因駕馭了情人的心 而滿足;她將不會嫉妒她朋友的成功,但她會感到她的愛情在面臨威脅。事實上,女人 被她最要好的朋友出賣,這個主題並不僅僅是文學上的老生常談;兩個女人越是要好, 她們的二元性就越是危險。女友被邀請以戀愛女人的眼光去看看,以她的心、她的肉體 去感受一下;於是這個女友被那個情人所吸引,被勾引她朋友的那個男人弄得神魂顛倒 。這個女友認為她的忠誠很好地保護了她,使她能夠自由約束自己的感情,但她也討厭 只扮演次要角色,於是不久她就準備屈服了,準備獻慇勤了。許多女人一旦戀愛,就開 始謹慎地迴避密友。這種矛盾心理使女人幾乎不可能十分信任她們之間的相互感情。男 性的陰影總是遮天蔽日地懸在她們頭上。即使他沒有被提及,聖·約翰·佩斯的這行詩 也是適用的:「太陽雖未被提到,但他的存在就在我們之間。」 女人們單獨在一起時,她們會報復男人,給他設置陷阱,詛咒他,侮辱他——但她 們也在等待他。只要呆在沒有男人的地方,她們便會受偶然性的左右,感到無精打采和 窮極無聊。 這監牢仍有一點母親胸脯般的溫暖——但畢竟是所監牢。女人只有在可以預知能早 日走出的情況下,才會悠閒快活地呆在那裡。這時她會樂於處在浴室溫暖的潮濕中,只 要她認為她很快就要走進燈火輝煌的客廳。在被監禁時,女人彼此是同志,她們互相幫 助,共同忍受她們的監禁生活,甚至互相幫助,準備一起逃跑;但她們的解放者將是來 自於男人的世界。 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個男性世界在結婚以後仍保持著魔力,只是丈夫失去了他 的威望;妻子發現,在她的標本當中,男人的純粹本質被降了格。但男人仍是宇宙的真 理,最高的權威,奇跡,主人,眼睛,獵物,快樂,冒險和救世主;他仍是超越的化身 ,是回答所有問題的人。連最忠誠的妻子也不會同意放棄這個奇跡,把自己給封閉起來 ,同一個偶然的、有限的個人進行遲鈍的交流。她從小就十分需要引導者;當丈夫不能 承擔這一角色時,她便會轉向別的男人。有時她的父親、兄弟、叔叔,或其他親屬、某 個老朋友,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威望;她將會去依靠他。 但是有兩類男人,他們的職業尤其注定他們可以成為傾聽吐露秘密的人和指導者: 神父和醫生。第一類男人有著巨大的優勢,因為他們提供忠告而又不收費;他們在聽懺 悔時一籌莫展,不得不任憑信徒東拉西扯;他們盡量避開人所共知的討厭的人,但引導 他們的羔羊沿著道德之路前進卻是他們的責任,而當女人在社會和政治上顯得比較重要 時,這一責任尤其緊迫。「良心指導者」向他的懺悔者指明她應採納的政治見解並控制 她的選票。許多丈夫對他干涉他們的婚姻生活感到氣憤,因為懺悔神父對臥室私事說長 道短。他對教育子女很有興趣; 他忠告做妻子的女人應該怎樣處理她自己和丈夫的關係。總是把男人當做神去景仰 的女人,欣喜若狂地跪在作為上帝在塵世的替身的那個男性的腳下。 醫生因收取報酬而有良好的保護;對過於礙事的求診者,他可以拒之門外。但是他 也成為更為特別、更為頑固的攻擊的對象;被性慾過於旺盛的女人追逐的男人,有3/ 4是醫生。 在某男人面前∼絲不掛,對許多女人是一種巨大的裸露快感。在這方面斯特克爾報 告了許多實例:尤其是老處女,她們基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到醫生那裡要求做「非 常全面的檢查」,或者剛離開一個婦科醫生,又去找另一個婦科醫生,要求做「按摩」 或「治療」;有些性冷淡的妻子只有在做醫學檢查時才能感受到性高潮。 女人很願意認為,她對之裸露身體的那個男人,已經對她的有魅力身體,或對她的 美好靈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她病態地努力讓自己相信,她被那個醫生或教士給 愛上了。 即使她是正常的,也會覺得那個男人和她個人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聯繫;她樂於體面 地服從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有時她產生了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幫助她接受她不 得不去過的生活。 然而,有些妻子並不滿足於把道德權威當做生存支柱;她們的生活迫切需要一種浪 漫的提升。如果既不想欺騙也不想離開自己的丈夫,她們就會和害怕有血有肉的男性的 少女採取同樣的做法——沉溺於熱情的想像之中。斯特克爾在這方面也提供了各種例子 。有一位頗有地位的受尊重的已婚女子,愛上了一個歌劇男高音。她送給他鮮花和條子 ,買他的照片,連做夢都會夢見他。但是當她有機會和他見面時,她卻沒有去;她不想 得到他本人,而只想又愛著他,又仍去做忠實的妻子。還有個女人愛上了一個轟動一時 的演員,她有一個房間,裡面到處都是他的照片和有關他的資料。他去世時,她哀悼了 一年。 我們都會對魯道夫·瓦倫泰諾去世時所流下的眼淚記憶猶新。已婚女人和女孩子們 都崇拜電影男主角。他們的形象或出現在自娛之時,或出現在夫妻性交胡思亂想之時。 他們也可能重新喚起某種童年的回憶,扮演著祖父、兄弟。教師或諸如此類的角色。 但是妻子周圍也有真正的、活生生的男人;無論她是得到了性滿足,或是性冷淡, 或是受挫,除了愛得徹底和絕對排他這些罕見情況,她都十分珍視他們的讚賞。 丈夫的目光已習以為常,不再有激發她對自己想像力的力量;她需要的是,仍充滿 著神秘的眼睛也能發覺她是神秘的;她必須在主權意識面前取得自信,必須翻新她已退 色的照片,必須恢復嘴邊上的酒窩和睫毛上的舉世無雙的顫動;她只有被渴望和被愛, 才可以做到令人滿意。如果她在婚姻中被調適得非常好,那麼她在其他男人身上所尋求 的就會主要是虛榮心的滿足;她邀請他們加入她的自我迷信;她是誘惑人的,取悅於人 的,滿足於夢想被禁愛情的,滿足於想像「假如我想……」的。 她寧肯讓許多崇拜者著迷,也不願意深深地依戀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她比少女更 熱情,更不怕羞,她賣弄風情是要男性進一步向她證實,她已經意識到她的價值和力量 。她常常愈發有恃無恐,因為,她已經停泊在家裡並且已經成功地征服了一個男人,繼 續玩這種遊戲,對她來說既沒有多大希望,也沒有多少風險。 在或長或短地經過一段忠誠期之後,妻子也可能不再限於這種僅僅打情罵俏和賣弄 風情的行為。她下決心欺騙丈夫,往往是由於怨恨。阿德勒堅持認為,女人的不忠永遠 是報復的一種方式。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但毫無疑問,她往往並不屈從於情人的誘惑, 而是屈服於想公然反抗丈夫的慾望:「他不是天下唯一的男人——別的男人也會發現我 有吸引力,我不是他的奴隸;他自以為很聰明,但他也會受到愚弄。」在妻子的心目中 ,可能被藐視的丈夫仍有著頭等重要的地位;正如少女有時為了反抗她的母親,為了挑 剔她的父母,為了違抗父母之命,為了維護她自己的權利,而去找情人那樣,對丈夫感 到怨恨的妻子,也會企圖把她的情人當做知己,當做她佯裝受害者的見證人,當做貶損 她丈夫的同謀。她不斷地和他議論她的丈夫,假裝煽起情人的輕蔑之意;除非情人把他 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否則她會氣哼哼地掉頭不再理他。她會要麼重新回到丈夫的身邊 ,要麼再找一個安慰者。但是,往往不是怨恨,而是失望,把她拋進了情人的懷抱;她 在婚姻中不曾得到過愛,而讓自己聽天由命,讓自己永遠不去領略年輕時就若癡若狂嚮 往的興奮和快活,她又發覺這很難。對於令人沮喪的女人來說,由於各種性滿足的權利 都被剝奪,由於拒絕承認她們在感情上有自由和個性,婚姻將以無可避免和不無諷刺意 味的辯證關係,把她們引向通好。蒙田在《論維吉爾的幾首詩》一文中說:我們從童年 就對她們進行愛的方面的教育。她們的魅力,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知識,她們的語言, 她們受到的全部教誨,都無助於其他目的。她們的家庭女教師,除了愛的觀念,什麼也 沒有讓她們銘記在心,即使完全基於這種理由:經常在她們面前堅持這個觀念,以使她 們對這個觀念感到厭惡……那麼,試圖在女人身上壓抑一種對她們來說是如此強烈、如 此自然的慾望,也是愚蠢的。 恩格斯也說:隨著一夫一妻變得經久不衰,出現了兩種特有的社會人物:妻子的情 人和戴綠帽子的丈夫。……隨著一夫一妻制和公開納妾,通姦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 制度,雖然加以禁止、嚴懲,但終不能制止。 如果夫妻做愛激起了妻子的好奇心卻未能滿足她的感官,她就很可能會在別人的床 上完成她的教育。如果丈夫成功地喚起了她的性慾,她就會希望和別人共享這種快感, 因為她對他沒有任何特殊的依戀感。 道德家哀歎對情人的這種偏愛,而我則已描述了資產階級文學中的那種企圖恢復丈 夫形象的做法;但是,若是想證明從社會角度來看,即從其他男人的角度來看,他往往 比他的對手優越,並用這種看法對他加以保護,這則是荒謬的。這裡重要的是,他究竟 在多大程度上指望他的妻子。有兩種特徵使他成為她所討厭的人。首先,他承擔了始作 俑者這樣一個出力不討好的角色;傳統處女的要求是矛盾的,她既想被蹂躪又想被尊重 ,這樣就使他幾乎必然要受到失敗的懲罰;所以她在他的懷抱中永遠是性冷淡的。和情 人在一起,她不會感到奪走處女貞操的那種恐怖,也不會感到被蹂躪所引起的嚴重羞辱 ;她避免了意外造成的精神創傷:她知道該期望什麼;她比新婚之夜更坦然,更不容易 冒犯,更老練,她不再迷惘於理想之愛與肉慾、情感和性感受之間。當她有情人時,情 人是她真正需要的。 這種精明是她自由選擇的一個方面。因為使丈夫處於不利地位的第二個令人討厭的 特徵是,他通常是被強加的,而不是被選擇的。他的妻子要麼把他當做最後的依靠予以 接受,要麼被她的家庭移交給他;不管怎樣,她即使為了愛情嫁給他,也仍要讓他成為 她的主人;他們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義務,她往往逐漸感到他是個暴君。 無疑選擇情人也要受到環境的限制,但在這種關係中存在著自由的因素;結婚是一 種義務,有情人則是一種奢侈。妻子因情人的乞求而委身,所以她即使無法確信他的愛 ,也至少確信他的慾望;這裡所發生的情況並不是一個服從法律的問題。由於情人的誘 惑力和威望不會被日常生活的摩擦弄鈍,他還有一種優勢:他依然是單獨的,是一個他 人。於是,她也會感到在他們倆會面時她擺脫了日常的自我,在生活中獲得了新的豐富 :她覺得自己是另一個人,是一個新的女人。這就是某些女人在私通中首先追求的:被 他人弄得全神貫注、出乎意料和忘乎所以。當破裂來臨時,她們感到空虛和絕望。雅內 報告的某些精神病學實例向我們表明了,在遭受損失時,女人在情人身上尋求和得到了 什麼:一個39歲的女人,由於被一個作家拋棄,十分絕望;這個作家讓她和他一起工作 了5年。她寫道,他的生活是那麼豐富,他是那麼專橫,以至她完全被他佔有,任何別 的事都不能想。還有一個女人,年齡有五歲,她從關係破裂後就開始生病; 她希望她成為他書桌上的墨水瓶,這僅僅是為了能夠看到他。她解釋說,她一直很 厭煩;她丈夫什麼也不懂,從未讓她操心過精神方面的事情,對什麼也不理解,也不會 讓她感到驚奇;他一點也不懂得人之常情。但她的情人卻是一個令人驚歎的人,從不動 感情,冷漠得讓人委屈得要死。而且還大膽、sang-froid〔沉著〕、機智、思想敏捷, 這些令她困惑不已。 有些女人只是在私通伊始,才會感到這種豐富和歡悅的興奮;如果她的情人未能立 刻給她帶來快感(這是常有的事,因為兩個性夥伴最初感到害怕,尚不能相互適應), 她便會產生怨恨和憎惡;她可能會變成美莎麗娜式的人物,並參與許多桃色事件,走馬 燈似的換一個又一個情人。但是女人也可能受到失敗婚姻的啟示,此時她恰被適合於她 的男人所吸引,因而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長久的依戀關係。她往往因為這個情人屬於 和她丈夫完全相反的類型,而發覺他很有吸引力。毫無疑問,正是聖佩韋與維克多·雨 果的鮮明對比,才吸引了阿黛爾——雨果的妻子。斯特克爾援引了一個女人的實例,她 嫁給了一個粗俗野蠻、又強又壯的丈夫,他獻的慇勤只能使她感到痛苦。她遇到了一個 律師的秘書,這位秘書虛弱、文雅、和藹可親。 他對她的關照可謂無微不至,而且他們發現他們在精神上有著共同的興趣。這種親 密關係表明,他的相對虛弱力量可以消除她的性冷淡。她離了婚,緊接著他們馬上結了 婚,後來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他僅僅用接吻和撫摸就可以讓她達到性高潮,而她卻一直 被那身強力壯的丈夫指責為性冷淡! 並非一切私通都有這種童話般的結局。也許正像少女夢想有一個解放者能夠帶她逃 出她的家庭那樣,妻子也在期望有一個情人能夠讓她擺脫婚姻的束縛。熱情的情夫在他 的情婦開始談到要結婚時,一下子冷了下來並離她而去,這是人們經常使用的主題。在 這個問題上,他的謹慎保留態度經常使她受到傷害,他們已有的關係,也由於怨恨和敵 意而變糟。如果私通關係變得穩固,它往往會終於呈現出人們所熟悉的婚姻特徵;那時 它將會重現婚姻的所有弊端:無聊、嫉妒、算計、欺騙等等。 而女人將會夢想讓另一個男人,把她從這種常規中拯救出來。 而且,隨著環境和習俗的木同,通姦的表現也極不相同。在我們這個依然存在父權 傳統的社會裡,妻子對婚姻的不忠,似乎要比丈夫對婚姻的不忠可恨得多。蒙田說:對 於墮落的鑒定是多麼不工正啊!……我們判決和衡量我們墮落的標準,不是根據情理而 是根據我們的利益,因此它們才具有如此不平等的形式。我們的嚴厲判決,使得女人對 此種墮落的嗜好,成為一種比其性質所能證明的更令人難堪的罪過,而其涉及的後果比 原因更惡劣。 我們已經考察過這一嚴厲性的初始原因:女人通姦有把陌生人的兒子帶進家庭的危 險,因而有騙取合法繼承人地位的危險;丈夫是主人,妻子是他的財產。社會的變遷, 節育的實行,已經使這些動機因素基本上失去了影響力。但是,由於讓女人處於依附地 位的連續意志(thecontinuingwill),一直包圍她的禁令將永遠存在。她時常把它們 內在化了;她對丈夫的婚姻越軌行為視而不見,不過她的宗教、她的道德、她的「貞操 」,不允許她這一方有同樣的越軌行為。周圍環境所硬性形成的約束力(尤其是在新舊 大陸的小鎮),對她要比對她的丈夫嚴厲得多;他外出較多,他旅行,所以他的弱點更 能得到縱容;她則要冒著失去名譽和失去已婚女人地位的危險。人們常常描述女人成功 地挫敗這種監視的計謀,而我本人就聽說過,在一個風格陳舊簡樸的葡萄牙小鎮,年輕 的妻子們根本不出門,除非有婆婆和丈夫的姐妹陪同;但是理髮師出租房間,情人們可 以在那裡享受短暫的約會。在大城市,妻子極少有看守者;但是小範圍的新交對不正當 的感情幾乎不那麼有利。由於倉促和秘密,通好創造不出有人情味的自由友誼;它所包 含的欺詐,其結局往往是毀掉婚姻的全部尊嚴。 今天,許多圈子裡的女人都有某種程度的性自由;但是婚姻生活同性滿足的協調對 她們仍是一個難題。既然婚姻不能普遍包括肉慾之愛,十分坦誠地把它們分開就似乎是 合理的。 人們一般認為,男人可以做一個優秀的丈夫,可他又是輕浮的:他的性插曲實際上 並不會妨礙他和妻子的和睦生活。這種和睦甚至會更純潔,更無矛盾心理,如果她不像 征著束縛的話。 我們也可以對妻子作出同樣的讓步;的確,她常希望分享丈夫的生活,為孩子做一 個窩,然而她又想體驗別人的愛情。通姦之所以可恥,是因為虛偽和謹慎必然會損害名 譽;而基於自由和真誠達成的契約將可以消除婚姻的缺陷。 可是也必須承認,當今那句令人惱火的套話——「這對女人不是一回事」,仍有某 種真理性。有關上述差別的說法沒有一種是自然的。有人堅持認為,女人不像男人那麼 需要性活動,但對不存在的東西不能持確信無疑的態度;受壓抑的女人會變成潑婦,虐 待的母親,狂熱的主婦,不幸和危險的人。但不管怎樣,即使女人的慾望並非時常出現 ,這也根本不應當成為認為滿足這些慾望實屬多餘的理由。 這種差別存在於男女性愛的整個處境,正如它取決於傳統和當代社會。女人的愛情 行為仍被認為是她向男人提供的服務,因而他似乎是她的主人。如我們所見,他永遠可 以佔用一個身為低劣者的女人,但如果女人委身於一個社會地位在她之下的男性,則是 可恥的;她的同意在這兩種情況下都屬於屈服和墮落。妻子欣然接受她的丈夫佔有其他 女人這個事實;她甚至可能自鳴得意:有些女人走得更遠,甚至會模仿德·蓬帕杜爾夫 人,扮演起拉皮條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女人在情人的懷抱中變成客體。獵物;在她丈 夫看來,她似乎被外來的超自然力佔有,她不再屬於他,他被剝奪了擁有她的權利。實 際上,她在床上常常觸摸自己、希求自己,因而她是被支配的。然而由於男性的威望, 她實際上也傾向於認可並模仿那個曾經完全佔有她的其他男性,在她的心目中他是整個 男人的化身。丈夫認為他所熟悉的她那裡聽到一個陌生人思想的回音時,會非常惱火, 但並非沒有道理——他幾乎感到自已被佔有了,被蹂躪了。如果德·夏裡埃夫人和年輕 的本傑明·貢斯當決裂(如我們看到的,他在和兩個男性化的女人的關係中,扮演女性 化的角色),那是因為她不能忍受他身上有德·史達爾夫人的實屬可恨的影響。只要女 人使自己變成奴隸,並且是她所「委身於」的那個男人的反映,她就必須承認這一事實 :她的不忠行為比她丈夫的不忠行為有更大的破壞性。 她即使維護了自己的完整性,也仍然會有她的情人認為她同她丈夫達成妥協的危險 。妻子甚至很可能覺得,若是委身於另一個男人(哪怕只有一次,匆匆忙忙地,在沙發 上),她便會取得超出她合法配偶的優越地位。一個男人若是相信自己已經佔有了他的 情婦,他就會更有理由認為他愚弄了她的丈夫。這就是有的作家有時把他的女主人公描 寫成她有意選擇一個下層社會情人的原因;她在他身上尋求肉慾滿足,而不是希望給他 帶來一種超乎有身份的丈夫之上的優越地位。馬羅在《人的命運》中為我們描寫了這樣 一對兒夫婦,他們達成了一個相互給予充分自由的協議; 可是當梅告訴喬說,她和一個朋友睡了覺時,他十分痛苦,覺得那個男人將會自以 為他已經「佔有」了她;喬決定尊重她的獨立性,因為他十分清楚,無論何時沒有一個 人能夠佔有任何一個人;但是另一個男人的自鳴得意的想法,卻通過梅傷害並羞辱了他 。人們往往把自由女人和放蕩女人混為一談。情人自己也容易對他從中獲益的自由產生 誤解;他寧肯相信他的情婦已經屈服了,已經聽任擺佈了,他已經征服並誘惑了她。一 個有自尊心的女人可以聽任她性夥伴的虛榮心的擺佈,但她將會發覺,讓體面的丈夫不 得不忍受這個性夥伴的傲慢,是一件可惜的事。讓女人在平等意義上和男人共同行動確 實很難,只要這種平等未得到普遍承認並得到具體實現。 在任何情況下,通好、友誼和社交都只不過是婚姻生活的轉移;它們對忍受婚姻生 活的約束可以起到幫助作用,但不可能予以消除。它們是一種不安全的逃避,根本不會 讓女人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妓女】 我們已經看到,婚姻與娼妓制度有著直接的聯繫;有人曾說過,娼妓制度猶如籠罩 家庭的陰影,從古到今伴隨著人類。男人出於謹慎,讓他的妻子信誓旦旦操守貞節,但 是他本人並不以強加於她的這種制度為滿足。蒙田以贊同的口吻告訴我們說:波斯王們 經常邀請他們的妻子一起參加盛宴; 但是當他們的酒興大發,因而情不自禁地想放縱一下肉慾的時候,他們便會讓她們 回到自己的私寓——因為他們不可能和她們一起共享淫逸之樂——並讓別的女人來代替 她們,對於這些女人,他們覺得沒有尊重的義務。 基督教的神父們認為,陰溝對於保證宮邸衛生是必要的。而且人們還往往認為,為 了挽救其他人並預防發生更大的麻煩,有必要犧牲掉一部分女性。美國奴隸制的擁護者 們,在支持這一制度時提出的論點之一是,南方的白人若是全都擺脫了對奴隸的義務, 便能在他們中間維持一種最民主、最完美的關係;同樣道理,「無恥女人」這一等級, 使「正派女人」有可能受到騎士般的極大尊重。妓女是替罪羔羊; 男人用她來發洩自己的卑鄙慾望,然後將她唾棄。 她無論合法受到警察監督,還是非法秘密行娼,都被當做賤民對待。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妓女的地位和已婚女人的地位是一樣的。馬羅在《成年人》 中說:「靠賣淫出賣自己的女人和靠婚姻出賣自己的女人,她們之間的唯一差別,是價 格的不同和履行契約時間長短的不同。」兩種性行為都是服務,前者是終身租給一個男 人,後者則有按次數付酬的顧客。前者受一個男性的保護,不許其他男人侵犯;後者則 受所有男人的保護,』不許任何一個男人進行排他性的專制。在任何情況下,她們用獻 出身體換來的利益都要受到現存競爭的限制;丈夫知道他可以搞到另一個妻子;履行「 婚姻義務」並不是出於個人的偏愛,而是出於要履行的契約。 在嫖娼時,男性的慾望不論在什麼樣的身體上都可以得到滿足,這種慾望是特定的 ,但就客體而言又不是個體化的。無論妻子還是高級妓女都不能成功地利用男人,除非 她對他有個人優勢。她們之間的重大差別在於,合法妻子作為已婚女人是受壓迫的,作 為一個人卻是受尊重的;這種尊重正在開始明顯地牽制著壓迫。而只要不給予妓女以個 人權利,在她身上就會立刻集中表現出女性奴隸地位的所有形式。 對驅使女人行娼的動機感到迷惑不解是幼稚的;今天我們不再接受龍蒲梭( Lombroso) 的理論,即不再把妓女與罪犯相提並論,認為兩者都是退化的人;或許如統計數字 所表明的,妓女的智力水平稍低於一般人,有些人確實屬於弱智,因為智力遲鈍的女人 很可能選擇不需要專門訓練的職業;但是她們當中多數人是正常的,有些人還十分聰明 。沒有任何命中注定的遺傳因素和任何心理缺陷,使她們深感痛苦。 實際上,在一個不幸和失業普遍存在的世界上,人們將會從事任何開放的職業。只 要有警察力量和娼妓制度,就會有警察和妓女,尤其是在這些職業比其他許多職業有更 高報酬的情況下。是男性的需要刺激了妓女這種供應,對此感到驚訝是十足的虛偽,因 為它只不過是一種基本的、普遍的經濟過程的活動。帕朗.杜夏特賴在他的1857年的報 告中寫道:「在各種賣淫的原因中,最重要的就是失業和低收入所引起的貧困。」有正 義感的道德學家冷笑地回答說,妓女的悲慘故事,只是為了迎合頭腦簡單的嫖客才被描 寫得如此浪漫。實際上,妓女往往可以以其他方式謀生。但如果她選擇的方式在她看來 並非最糟糕,那便不能證明她天生就是墮落的;該譴責的毋寧說是社會,因為在社會上 這種職業仍然是那些似乎最不令女人反感的職業之一。人們經常會問:「她為什麼會選 擇這門職業?」其實倒是應該這樣問:她為什麼不會選擇這門職業? 首先應當注意的是,大部分妓女以前當過家庭傭人。只要稍留意一下女僕的地位, 便可以解釋這一事實。由於受到盤剝和奴役,被當做物而不是被當做人對待,打雜女僕 、室內女僕不能指望她的命運會有任何改善;有時她不得不接受家長所獻的慇勤。她從 家庭奴隸地位和性的屈從,滑入了一種也許稍好一點的、她夢想會幸福一些的奴隸地位 。而且,傭人們很可能離家很遠;據估計,巴黎的妓女有80%來自外省他鄉。一個女人 若是離家很近,因而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名譽,便不會從事一般來說聲名狼藉的職業;但 如果她淪落於大城市並不再和社會結為一體,「道德」 這一抽像觀念便根本不會構成障礙。 中產階級的人們用強有力的禁忌把性行為(特別是把處女貞操)罩上多久,這些禁 忌在許多農民和工人階級的環境中就會受到漠視多久。大量調查認為,許多少女在被第 一個人奪走處女貞操後,發覺委身於任何人都是十分自然的。比扎德博士調查了100名 妓女並得到這樣的數據:l人在11歲時失去處女貞操,2人在12歲時,2人在13歲時, 6人在14歲時,7人在15歲時,對人在16歲時,19人在17歲時,17人在18歲時,6人在 19歲時;其餘人在ZI歲以後。因而有5%的人青春期以前就被蹂躪。 半數以上的人說她們為愛情而委身,因為她們需要這麼做;其他人委身則出於無知 。 第一個誘惑者往往是一個年輕人。通常是商店或辦公室裡的同事,或者是童年的伙 伴;緊接著時常是士兵。工頭、男僕和大學生;比扎德的名單裡還包括兩名律師、一名 建築師、一名醫生和一名藥劑師。僱主本人很少如盛傳的那樣扮演這種角色; 但他的兒子或晚輩親戚或他的朋友卻往往在幹這種事。科芒涅在另一份調查中也提 到45個年齡在12歲到17歲之間的少女,她們的處女貞操是被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過的陌生 人給奪走的;她們委身時態度冷漠,沒有快感。這些報告提供的個體實例的細節表明, 由於對可能產生的後果的明顯無知或滿不在乎,女孩子和年輕女人是多麼頻繁地、情況 多麼不同地委身於偶然碰到的陌生人、新相識和年長的親屬。 我們可以肯定,這些被動委身的女孩子會一直受被奪走處女貞操的創傷的折磨; 人們很想知道,這種野蠻的經歷對她們的未來會產生什麼樣的心理影響;但通常人 們不為妓女做精神分析,而且她們不善於自我表述,往往用陳詞濫調支吾搪塞。在某些 情況下,隨時準備委身於第一來到的人,可以用我提到過的賣淫幻想來解釋,因為有許 多很年輕的女孩子,由於怨恨她們的家庭,由於對她們所萌發的性徵感到恐怖,或者由 於渴望像成年人那樣行動,而模仿妓女。她們濃妝艷抹,和男孩子結交,舉止輕浮且富 有挑逗性。那些仍像個孩子、沒有性感、冷漠的女孩子,則認為她們玩火不會燒身;總 有一天某個男人會相信她們的話,於是她們從夢想滑到行動。 馬羅所援引的一個14歲的年輕妓女說:「門一旦撞開,就很難關上。」然而,少女 在處女貞操被奪去以後,很少會立即決定去過娼妓生活。有時她仍然依戀第一個情人, 和他一起生活;她有「正式」工作;當情人拋棄她時,她再找個情人來聊以自慰。她既 然不再屬於一個男人,便覺得她可以委身於所有的男人;有時是她的情人——第一個或 第二個,建議她用這個行當來賺錢。也有許多的女孩子是父母讓她們做妓女的;有些家 庭,如有名的美國朱克人家庭,幾乎所有女人都注定要從事這門行業。女流浪者當中有 許多被親屬遺棄的小女孩;她們先是乞討為生,後來落入娼門。在前面所提到的調查中 ,帕朗-杜夏特賴發現,在5000名妓女當中,有1141人是因受貧困的影響,1425人是因 誘姦後被拋棄,1225人是因被父母遺棄後無謀生手段。這是1857年的情況,但當代的調 查使人聯想到同樣的結論。疾病往往驅使無法做真正工作或失去工作的女人去賣淫;它 打亂了收支平衡,迫使女人盡快發現新的財源。 件上私生子也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在聖拉扎爾監獄,半數以上的女人至少有一個孩 子。許多人撫養3至6個孩子,有的人則更多。極少有人把她們的孩子遺棄;的確,有些 未婚母親賣淫是為了贍養她們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在戰時和戰後的社會混亂期間,娼 妓的人數在增加。 有一個妓女用瑪麗-泰麗莎這個筆名,在《現代》雜誌上這樣敘述她的身世:我 16歲時和一個比我大13歲的男人結了婚。我這樣做是為了離開家。我的丈夫只想讓我懷 孕,他說,「這樣我就會呆在家裡。」他反對我化妝和看電影,我婆婆也總是在旁邊對 我說,他是對的。我兩年有了兩個孩子……我無聊得很,便去上護理課,這是我喜歡的 ……醫院裡有個厚臉皮的護士,她對我說了一些我沒有聽說過的事,但6個月來我未和 男人幹過任何事。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很粗魯也很英俊,走進我的房間, 勸我改變生活,和他一起到巴黎去,不要再工作了……一個月來,我和他在一起確實是 幸福的。有一天他帶來一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女人,他說她能很好地照料自己。起初我沒 有走下去。 我甚至在當地診所有了工作,讓他知道我不願意到街上去。但我沒有堅持多久。 他說我不愛他,否則我會為他工作。我哭了,在診所裡一直很傷心。我終於讓他帶 我去一家美容院……我開始做「短工」。朱勞特一直跟在我後面,看我能否當心自己, 在警察來到時給我報警。 這個故事和被老鴇置於街頭的女孩子的傳統故事有點相像。有時是丈夫在充當這一 角色,有時則是一個女人。在一份對510名妓女進行的調查中,發現有284人過著單身生 活,132人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另有94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她們和她通常有著同性戀關 係。這些女孩子當中有些人說,她們是被其他女人帶壞的,還有一些人對女性賣淫。 一個女人可能把賣淫僅僅當做增加收人的權宜之計,但人們常聽說她後來不能自拔 了。 如果說「脅迫行娼」(wihteslav-ery——即用暴力、假話言、假裝給她找工作以 及諸如此類的手段讓她掉進陷阱——的情況比較少見,那麼讓她違心從事這門行當倒是 司空見慣的。老鴇或拉皮條者提供開業所需要的費用,她對他們負有義務,賺的錢絕大 部分被他們拿走,她根本不可能擺脫他們的控制。瑪麗-泰麗莎在成功地逃走以前,其 實鬥爭了好幾年:我終於認識到事實真相,原來朱勞特只想要我的錢,我想要是我能在 我們之間保持一.點距離,也許我會攢下一點錢……最初我膽很小,一個認識朱勞特的 女人在監視我,她甚至數我「接客」的次數。朱勞特給我寫信,讓我和那位女士一起把 我的錢存起來,「以防被搶走」……我想買件衣服,她說朱勞特對她講不許給我一分錢 。我決心盡快逃出這所妓院。但我上了當,被送到了慈善收養院。我只好拐回那所妓院 ,去賺我的旅費……可我只來了一個月……我在另一個地方工作,但我太恨朱勞特了, 不能呆在巴黎:他虐待我,有一次幾乎把我扔到窗戶外面……我和一個代理人商定離開 這個城市,但我聽說朱勞特認識他,就沒有到約定的地方去……我逃走了,但六個星期 後我就回到那所妓院討飯吃……朱勞特在路上碰到我,把我給揍了一頓。對朱勞特我實 在是夠膩味的了,終於同意回到德國去。 文學已讓「朱勞特」成為眾所周知的人物。他在妓女的生活中扮演了保護人的角色 。他出錢買衣服,後來他保護她不受其他女人競爭的干擾,並且不受嫖客的干擾;而所 有的嫖客簡直是大樂意即使用她,又不付分文了,有些嫖客還想在她身上滿足他們的虐 待慾望。在幾年前的馬德里,法西斯分子的紈褲子弟在寒冷的夜晚把妓女扔到河裡,藉 以取樂;在法國,出去尋歡作樂的大學生們有時把女孩子帶到農村,夜裡讓她們赤身裸 體地留在那裡。為了得到錢,並避免受到粗魯的對待,妓女需要一個男人。他也給予她 精神上的支持:「別一個人那麼賣命地幹,別對這工作那麼操心,否則你會吃不消的, 」有人說。她往往和他相愛;由於愛情,她才投身於這種工作,或者才為它辯護。在她 的環境裡,男人極其優越於女人,這給某種愛情宗教帶來了好處,這種宗教解釋了某些 妓女熱情地放棄自己的權利的原因。在她的男人的力量與暴力中,這樣一個女孩子找到 了證明他有男性氣質的證據,愈發心甘情願地服從他。和他在一起,她懂得了嫉妒和折 磨,但也懂得了女人陷入情網時的快活。 然而,妓女對她的男人有時只感到敵意和怨恨;但她由於恐懼而仍處在他的淫威之 下,因為,如我們在上面援引的故事中所看到的,他始終在控制著她的心理。 於是,她很可能在顧客當中選一個情人來自慰。瑪麗.泰麗莎寫道:所有的女孩子 都有除她們的「朱勞特」之外的情人,我也在其列。他是個水手,一個十分英俊的小伙 子。雖然他實際上是個稱職的情人,但我仍不能和他結合在一起,不過我們是好朋友。 他常和我一起上樓,不是為了做愛而是為了交談;他說我應當離開那裡,那不是我呆的 地方。 她們也轉向女人。許多妓女都是同性戀者。我們已經特別提到,在女孩子的經歷伊 始常有同性戀的體驗,而且許多人一直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安娜·魯林認為,德國有 20%左右的妓女,似乎是同性戀者。法伊弗爾報告說,監獄裡同室的年輕女性常交換情 書,信中的口吻十分親熱,末尾署著「始終居於你的」。這些書館和中學生「如癡如狂 」寫的書信如出一轍。 後者閱歷尚淺,比較膽怯;前者則感情放蕩,無論在言辭上還是行動上都是如此。 在瑪麗-泰麗莎(她是被一個女人引上道的)的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與令人討 厭的嫖客和專橫跋扈的老鴇相比,這個女朋友起著多麼特殊的作用:朱勞特帶來了一個 女孩子,是個連雙鞋都沒有的窮傭人。她需要的東西全都要到寄賣店去買,後來她和我 一起工作。她非常討人喜歡,而且她愛女人,所以我們在一起相處得十分融洽。她使我 想起了我向那個護士學到的一切。我們常喜歡去看電影,而不是去工作。我很樂意讓她 和我們呆在一起。 顯然,這位妓女的女朋友所扮演的角色,和生活在女人當中的「正派」女人的男情 人的角色十分相似:她是尋歡作樂的夥伴,同時也是這樣一種人——與她的關系是自由 的,無利害衝突的,因而完全是自願的。妓女,或由於被男人們弄得疲憊不堪,或由於 對他們十分討厭,或僅僅是由於想尋求轉移,往往會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中去尋求放鬆 和快感。不論哪一種情況,我提到的共謀關係(它直接讓她們聯合起來)在這裡比在其 他任何地方都更為有力。 由於她們同人類一半的關係有著商業性質,由於社會總的來說把她們當成賤民對待 ,妓女之間保持著緊密的團結;她們也許彼此是對手,因而彼此感到嫉妒,惡言惡語, 打來斗去,但為了形成一個相反的世界,能夠獲得做人的尊嚴,她們深深地感到相互需 要。女伴是深受偏愛的知己和見證人;是她將要去鑒賞為勾引男人而準備的服裝和髮型 ,但這些東西所引起的後果,本來就是招致別的女人的嫉妒和羨慕。 至於妓女和嫖客的關係,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而且無疑實例也各不相同。人們往 往強調,作為自發感情的一種表示,妓女為情人保留了嘴上的吻,並且強調,她認為愛 情擁抱和職業擁抱完全不是一回事。男人提供的這種證據是可疑的,因為他們的虛榮心 使得他們容易受到女孩子裝出來的快感的愚弄。應當說,當這是一個快速而疲憊地接待 一個又一個嫖客的問題時,或者當這是一個同熟悉的嫖客反覆發生關係的問題時,情況 是十分不同的。瑪麗.泰麗莎做交易時通常表現得冷漠,但她也確實記得某些快活的夜 晚。人們並非不知道當得到快感時,女孩子會拒絕接受嫖客付給的報酬,有時,他若處 於困境,她還會提出幫助他。 然而,一般說來,這類女人在從事職業性工作時是「冷淡的」。她們有些人,對成 群的嫖客除了路帶輕蔑的冷漠外一無所感。瑪麗-泰麗莎寫道:「哦,男人是多麼笨啊 !女人要用她們喜歡的任何東西充實他們的頭腦是多麼容易啊!」但是許多妓女對男人 深感怨恨;她們對男人變態的愛好和「惡行」尤其深惡痛絕。不論因為他們到妓院是為 了縱情享受不敢對妻子或情婦承認的愛好,還是因為呆在妓院裡這一事實使他們一時興 起,想到了種種惡行,反正實際上許多男人都要求那些女人加入各種邪惡行動。瑪麗. 泰麗莎抱怨說,法國男人尤其有無法滿足的想像力。妓女會告訴富有同情心的醫生說: 「在某種程度上,男人都是邪惡的。」 在博戎慈善收養院,我的一個朋友和一個年輕妓女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她非常聰 明,起初是傭人,和一個拉皮條者住在一起,她很崇拜他。她說:「男人都是邪惡的, 除了我那位。 這是1我愛他的原因。只要什麼時候他顯出一點兒邪惡的跡象,我就會離開他。 第一次來妓院的嫖客並不總是很膽大,他是正常的;但當他再來時,就會想做某些 事……你說你的丈夫沒有惡行,但是你就會看到的,所有的惡行他都有。」由於這些惡 行,她十分討厭她的嫖客。 我的另一位朋友,在l943年和弗雷斯內的一個妓女關係密切。這個女孩子堅持說, 她的嫖客90%有惡行,50%是可恥的雞姦者。他們若是富有想像力,就會令她心涼肉跳 。個德國公務員想讓她捧著鮮花,光著身子在屋裡走來走去,供他欣賞,他本人則學鳥 飛的樣子;儘管他很慷慨且斯文,她一看到他進來,還是會逃之夭夭的。瑪麗-泰麗莎 討厭所有行為這樣怪誕的人,不過向他們要的價要比簡單性交高得多,而且他們往往不 會給這個女孩子帶來什麼麻煩。 這三個女人都很聰明敏感。毫無疑問,她們會覺得,當她們不再嚴格遵守生意常規 時,當男人不只是嫖客還表現出個性時,她們就會變成一個任性者的獵物,就會成為一 個有意識的自由人——這不再是一樁單純的交易。然而,由於有較高的報酬,某些妓女 專門搞「惡行」。 在這些女人對嫖客的敵意當中,常有一種階級憤恨的成分。海倫·多伊奇相當詳細 地敘述了迷人的安娜的經歷。她平常很文靜,但也有發怒的時候,尤其是對當官的,因 此她曾被送到精神病診所去治療。簡而言之,她的家庭生活十分不幸,她從不想結婚, 儘管有過好機會。她對自己的妓女生活十分適應,但由於患肺結核被送醫院。她恨醫生 ,因為對所有「體面的」男人她全都根。「怎麼能不恨?」她說,「難道我們不比任何 人都更清楚,這種男人會輕易撕去他們斯文、自製和自大的假面具,行為如禽獸一般嗎 ?」除了這種態度,她的精神十分正常。另一個年輕妓女朱麗婭,從15歲就開始進行淫 亂活動,她長得苗條甜蜜,只肯幫助她認為是文弱、貧窮和需要幫助的男人;「她認為 別的男人全都是邪惡的禽獸,只該受到苛刻的對待。」 絕大多數妓女在精神上都能適應她們的生活。這並非是因為她們仍然地不道德或天 生地不道德,而是因為她們認為有理由同需要她們服務的社會結為一體。她們十分清楚 ,警官為她們註冊時的訓話完全是在打官腔,嫖客在妓院外所唱的高調也幾乎不會把她 們給嚇住。瑪麗-泰麗莎解釋說,不管收不收報酬,人們都叫她妓女,但若是收了報酬 ,就叫她過分精明的妓女;當她想得到她那份錢的時候,男人就會假裝沒有想到她會是 那種女孩子,等等。收不收報酬,對她全都一樣。 並非是道德的和心理的處境,使妓女的命運變得如此令人難以忍受。她們的物質境 通往往是可悲的。由於受到拉皮條者和鴇母的盤剝,她們的生活沒有保障,3/4的人身 無分文。 根據檢查過幾千名妓女的一個醫生的看法,過這種生活5年後,約有75%的人染有 梅毒。 例如無生活經驗的小妓女,就極易受到病毒的感染;25%的人因淋病併發症需要手 術治療。 在20個人當中就有1人患有肺結核;60%的人酗酒或吸毒;40%的人死於40歲以前。 此外還必須看到,雖有預防措施,但她們還是時常懷孕,而且她們通常在很差的條件下 自行手術。 普通娼妓是一種很悲慘的職業,女人不但在性和經濟上受到剝削,還要受到警察的 專橫對待,蒙受醫生檢查的恥辱,接受嫖客的任意擺佈,而且注定要染上細菌和疾病, 注定要飢寒交迫,所以她其實被降到一個物的水平上。 在普通妓女和高級妓女之間有許多等級。其主要差別是,前者是以她的純粹一般性 (作為女人)進行交易,結果競爭使她處於可悲的生存層面上;而後者則竭力得到對她 本人(作為一個個人)的承認,若能做到,她會有很高的報負。美、勉力或性慾在這裡 固然不可缺少,但只有這些還不夠:作為一個人,這種女人在公眾心目中必須有點與眾 不同。當然,她的品質往往要通過男人的某種慾望才能顯示出來; 但是可以說,只有在男人讓她的價值變得舉世矚目時,她才能夠「功成名就」,才 會開始發跡。上個世紀,是豪華住宅、四輪馬車、珍珠寶器,證明了「情婦」對保護人 的影響,並把她升到交際花的地位;只要男人繼續為她而毀掉自己,她的價值就會得到 進一步的證實。社會和經濟的變遷,已廢除了這一浮華艷麗的類型,交際花也不再能夠 為自己贏得名譽。有野心的女人現在努力通過其他方式奪得名望。高級妓女的最新化身 是電影明星。儘管有丈夫——這是好萊塢所嚴格要求的,或有可靠男友的陪伴,她仍然 屬於菲裡尼和伊姆帕麗亞那一類人物。她所扮演的女人形象超過了男人的夢想,所以他 回贈給她以財產和名聲。 在妓女和藝術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模糊聯繫,因為實際上美和性快感是含糊地聯 繫在一起的。實際上,當然不是美喚起了慾望,但柏拉圖式的愛情論對好色所作的辯解 ,仍然是虛偽的。當菲裡尼坦胸露乳地站在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們的面前並被宣告無罪時 ,她對他們的注視只有觀念上的意義。展露一絲不掛的身體已成為一種藝術表演;美國 的滑稽劇已將脫衣變成一種劇目。那些以欣賞「裸體藝術」為名收集淫穢照片的老紳士 們,宣稱「裸體是高雅的」。在妓院裡挑選妓女的場景,從一開始就在成群結隊地展覽 人體。若是更複雜點的話,這些表演則變成了為嫖客提供的「活動照片」或「藝術姿勢 」。 想獲得個人價值的妓女,不只是被動地展示肉體;她還力求表現特殊的天賦。 古希臘吹長笛的女孩子,用音樂和舞蹈迷住了男人。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女人跳著 〔肚皮舞〕;西班牙的女孩子,則合著巴裡奧齊諾樂曲輕歌曼舞,讓人們精緻細膩地欣 賞自己。左拉筆下的娜娜出現在舞台上,是為了尋找「保護人」。某些音樂廳和以前的 夜總會一樣,形同於妓院。所有展露女人的職業都可以用於淫蕩。毫無疑問,有些女孩 子:舞女、舞星、馬路女郎、廣告女郎、模特兒、歌星和演員,把愛情和生意當成了兩 回事;她們的生意越是涉及到技巧和創造力,就越是能把本身看成目的。但是,為謀生 而拋頭露面的女人,卻時常想直接利用她本人的魅力做交易。 相反,高級妓女則想利用職業掩蓋真正的交易。像柯萊特筆下的萊阿那種人物極為 少見,她在被朋友在信中稱為「親愛的藝術家」之後,回答說:「藝術家?天啊,我的 情人簡直是太輕率了!」我們已經提到,高級妓女的名望是一種能賦予她以市場價值的 名望,而今天,在舞台或銀幕上可以製造出一種能變成生意資本的「名聲」。 灰姑娘並不總是在夢想迷人王子;不論是丈夫還是情人,她擔心他也許會變成暴君 ;她寧肯去夢想自己那笑容可掬的臉蛋,被張貼在電影院的大門上。但是,她幾乎總是 要通過男性的「保護」來實現她的報負;酬勞她的勝利、讓她分享其金錢或名聲的,將 是些男人——丈夫、情人、求婚者。這種取悅於個人或一群人的必要性,使得「明星」 和高級妓女有了聯繫。她們在社會上扮演著相似的角色。 我用「高級妓女」這個詞,是想標識出所有那些不僅把她們的身體,而且還把她們 的全部人格當做受雇資本的女人。她們的態度,和進行創造性勞動的工人的態度十分不 同;工人通過所生產的產品超越了他們自己,於是超越了既定存在(thegiven),要求 獲得別人所具有的自由,為此他打開了未來的通道。高級妓女並沒有揭示世界,也沒有 開闢人的超越之路; 相反,她想為她自己的利益把世界給吸引住。由於她為得到崇拜者的讚美而表現自 己,她並不拒絕接受她所奉獻給男人的被動女性氣質:她賦予這種氣質以魔力,因而她 能夠以自己的風采將男人捕入羅網並把他們給放出來;她把他們連同她自己淹沒在內在 性之中。 女人若是走上了這條路,的確會順利獲得某種獨立的地位。她把自己租給某些男人 ,也就是明確不屬於任何人;她積攢下來的錢,以及她像出賣商品似的出賣「名聲」, 保障了她的經濟獨立。古希臘最自由的女人,不是主婦也不是普通妓女,而是高級妓女 。文藝復興時代的高級妓女和日本的藝妓,遠比當時其他女人享有的自由多。一個可以 享有我們覺得和男人的自由十分相似的獨立地位的法國女人,也許叫尼儂·德·朗克洛 吧,她是17世紀的一位聰明美麗的女人。荒唐的是,那些把女性氣質利用到極點的女人 ,居然為自己創造出一種幾乎和男人相等的處境;她們以把自己作為客體交給男性的女 性氣質為起點,逐漸達到了主體地位。她們不但像男人那樣謀生,而且出現在幾乎只屬 於男性的圈子裡;她們的言談舉止是自由的,所以能夠獲得(如尼儂·德·朗克洛)極 為罕見的智力知識。她們當中的最出色者常常被討厭「好」女人的藝術家和作家包圍著 。 在高級妓女身上,男人的神話得到了極有誘惑力的實現;她超過了其他一切人,成 為肉體與精神,成為偶像、靈感和詩;畫家和雕刻家想把她當成模特兒;她滿足了詩人 的夢想; 他從她身上的智慧,將開發出女性「直髮』的寶藏。她比主婦更容易變得聰明,因 為她不那麼虛偽。那些天賦很高的人,將不會滿足於只扮演厄革裡亞的角色,不會滿足 於只充當男人的忠實顧問;她們會覺得,必須單獨地去證實他人的讚美給她們帶來的價 值;她們會渴望把被動的美德變成行動。她們作為主權的主體進人了這個世界,她們寫 詩、作文、繪畫和譜曲。 伊姆帕麗亞就是因此在意大利的高級妓女當中取得名聲的。也許女人也可以把男人 當做工具使用,並以他為中介發揮男性的那種作用;執政的男人所寵愛的情婦,總是通 過她們的有權有勢的情人參與統治世界。 這種類型的女性解放,在性愛方面也同樣能夠有效。由於從男人那裡獲得了金錢和 其他利益,女人的女性自卑情緒也許可以得到補償;金錢有一種淨化作用;它可以消除 兩性之間的鬥爭。如果許多無職業的女人堅持從情人那裡獲得支票和禮品,那麼這不僅 僅是出於貪婪,因為讓男人付給報酬(如我們將要看到的,她也要付給他報酬),就等 於把他變成了一種工具。 女人以這種方式避免和他成為一體。男人也許可以認為他「佔有了」她,但這種性 的佔有是一種錯覺;在更為重要的經濟方面,是她佔有了他,於是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滿 足。她可以醉心於情人的擁抱,卻不會屈服於不屬於她的意志;她的快感在任何情況下 都不可能是「強加於」她自己的;寧可說一種額外的好處。她不是被「佔用的」,因為 她得到了報酬。 然而一般認為高級妓女是性冷淡的。通常她能夠控制自己的心情與性感受,因為, 如果多情善感或沉湎於肉慾,她便會有被男人支配的危險,他就會剝削她或壟斷她或給 她造成痛苦。在她所接受的擁抱當中,有許多擁抱(特別是在她開始成名時)使她蒙受 恥辱;她對男性傲慢的反抗,通過她的性冷淡表現出來。高級妓女和主婦一樣,也隨時 要靠耍些「小花招」,這使得她們的舉止行為顯得虛偽狡詐。對男人的這種輕蔑,這種 厭惡,清楚地表明了這些女人對在這場僱主和僱員的比賽中取勝,根本沒有把握。說實 在的,對她們大多數人來說,依附仍然是她們的命運。 任何男人都不絕對是她們的主人。但她們對男人的需要卻是極其迫切的。如果他對 她不再產生慾望,高級妓女便會完全失去了謀生的手段。剛踏入娼門的人都懂得,她的 整個未來都掌握在男人的手中;即使是明星,在失去男性支持時,也會發覺她的聲望日 漸慘淡。就是最美麗的女人,對明天也會沒有把握,因為她的武器是有魔力的,而魔力 是反覆無常的。她就像「好」妻子受丈夫束縛似的,牢牢地受著她的保護人的束縛。她 不但有義務作為床上夥伴為他服務,而且還不得不容忍他的存在、他的談話。他的朋友 ,尤其要容忍他的虛榮心的要求。在承擔她買高跟鞋或綢緞裙的費用時,女孩子的庇護 人在進行一種贏利性的投資;實業家、製片商把珍珠、裘皮披戴在情婦身上時,是想以 此來證實他的財富和力量;但不論女人成為賺錢的手段,還是成為花錢的借口,其奴役 地位都是一樣的,揮霍在她身上的禮品都只能是枷鎖。她穿戴的這些長袍,這些珠寶, 難道真是屬於她的嗎?有時,男人在關係破裂以後會要求歸還這些物品,儘管是以極不 失紳士風度的方式提出的。 為了「控制」她的保護人而又不放棄她的快樂,這種女人會用類似敗壞婚姻生活的 詭計、花招、謊言和虛偽;即使她只是在假裝有奴性,這種遊戲本身也還是奴性的。只 要她仍保持著她自己的美貌和名望,就能夠在臨時主人變得討厭時用另一個取而代之。 但是美貌是個令人犯愁的東西,它是一種脆弱的寶藏;高級妓女對她的身體十分依賴, 而她的身體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在毫不留情地貶值;在她身上,同衰老做鬥爭表現出最 富有戲劇性的形式。她要是有很高的名望,便能夠經得住衰老的容貌與形體帶來的影響 。但是,保持已成為她最可靠財產的名望,又讓她處於最壞的專制——輿論的專制之下 。好萊塢明星們的屈從是人所共知的。她們的身體不屬於她們自己;製片商在決定著她 們的髮色,她們的體重,她們的體型,她們的類型;為了改變面頰的曲線,也許要拔掉 她們的牙齒。節食、健美操、試衣成了日常的負擔。赴宴和調情是為了刊登在「個人風 貌」的標題之下;私生活只是公共生活的一面。 在法國雖然沒有成文的規定,但精明的女人知道她的「名聲」要求她什麼。拒絕順 從這些要求的明星,將會殘忍地或慢慢地然而又是不可避免地失去她的特權地位。只交 出身體的妓女也許不那麼受奴役,但以取悅於大眾為職業的女人在受奴役卻是無疑的。 一個女人如果「名成功就」,如果在某種真正的職業當中,如在戲劇、音樂、舞蹈當中 被承認是一個天才,便會擺脫高級妓女的地位;她能夠懂得真正的獨立。但是大多數人 一生都處於不安定的地位,她們永遠需要重新勾引大眾和男人。 這種情婦往往把她的依附性內在化了;她尊重公眾輿論,承認它的價值;她羨慕上 流社會,沿襲它的生活;她希望根據資產階級的標準得到評價。她是一個寄生於富有的 中產階級的人,因而她接受該階級的觀念;她有「正義感」;以前她很想把女兒送到修 道院去受教育,而她本人則在年老體衰、應有的名望發生變化以後去做彌撒。她站在保 守派一邊。她對自己能夠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十分自豪,以至不希望現狀有所改變。 由於為「成名」而鬥爭,她無意接受博愛和人類團結的概念; 她為成功所付出的奴隸般的順從實在是太多了,以至不真心希望有普遍的自由。左 拉通過《娜娜》的女主人公清楚地說明了這一特徵:娜娜對書本和劇本的主題,有著非 常明確的意見:她喜歡風格柔和典雅的作品,喜歡使她的夢想和靈魂得到昇華的那一類 作品……她憤怒地反對共和黨人。他們要求什麼,這些沒有人味兒的豬玀?難道人民不 幸福嗎?難道皇上對他們不仁至義盡嗎?豬玀的好運無非是變成這種人。她太瞭解他們 了,能夠把他們的一切全盤托出……不,這是真的,這些豬玀想建立的共和國將把一切 人都推進水深火熱之中。哦,願上帝全力保佑皇上! 在戰時,沒有誰能比水性楊花的女人表現得更愛國的了。通過裝出來的高貴情感, 她們希望躋身於公爵夫人之列。她們的公開言論充滿了平庸、偏見和因循守! 目的情感,而且往往完全失去了內心的真誠。她們的講話忽而謊話連篇,忽而誇誇 其談,完全沒有意義。高級妓女的整個一生都在演戲;她的品頭評足,她的鸚鵡學舌, 都不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是為了製造效應。和保護人在一起時,她喜歡表演愛情 喜劇,有時甚至很認真。在公眾輿論面前,她表演尊嚴和威望的喜劇,她總是以相信自 己是一個有德行的完人、神聖的偶像而告終。無法改變的不誠實,在支配著她的內心生 活,這使得她有意把謊話說得跟真的似的;她的生活偶爾也會有某種自發的情感;她對 愛並不完全陌生;有時她是「那樣地」呆在某人的身邊,有時她甚至對某個男人「愛得 難以忍受」。但是,她若是過分沉迷於任性,沉迷於多愁善感和快感,不久便會失去自 己的「地位」。在這些方面,她通常會表現出通姦妻子的全部謹慎;她必須向她的保護 人和公眾輿論隱瞞還在發生的事情;因而她不可能完全委身於她的情人;他們對她來說 只不過是一種轉移,一種喘息。況且,她通常會念念不忘自己的成功,不可能忘我地進 行真正的戀愛。 至於對其他的女人,高級妓女則十分經常地和她們保持肉慾的愛情關係;由於對專 橫地對待她的男人懷有敵意,她常常會在女性的懷抱中,找到終止色情生活和進行報復 的方式:娜娜和她的好友薩坦的情況就是如此。正如她希望在世界上能扮演主動角色, 以便積極地運用她的自由,她也很想佔有其他的人:年輕的男人——她甚至樂於讓他成 為「受她保護的人」; 或者年輕的女人——她也很高興對她進行資助。在這些人面前,她任何時候都會是 一個具有支配欲的、男性化的人。無論屬不屬於同性戀,她和一般女人都會有我所描述 過的那種複雜關係;她需要她們成為評判的法官和旁觀者,成為知己和同謀,以便創造 一個所有受男人壓迫的女人都很需要的相反的世界。但是,女性競爭在這裡卻達到了白 熱化的程度。以她的女人一般性做交易的妓女,有她自己的競爭對手;但是,只要有足 夠的工作可以忙乎,她們即使發生了爭執,也會有一種團結意識。追求個人名聲的高級 妓女,卻會對任何和她一樣覬覦特權地位的女人apriori(先驗地)懷有敵意。關於女人 對女人施展醜行這一熟悉的主題,在這裡找到了真正的範例。 高級妓女的最大不幸,不僅在於她的獨立性,實際上是她極度依附的欺騙性反映, 還在於這種自由本身就是消極的。像瑞棋(Rachel)那樣的演員,像伊莎多拉·鄧肯那 樣的舞蹈家,即便接受了男人的幫助,也還是有一個需要她們的能力並能證明她們生存 正當性的職業。 她們在所選擇的愛和工作中,獲得了具體的積極的自由。但是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 ,一門藝術,一種職業,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在其他的時候,她們並沒有進行真正的設 計。尤其是在電影界,明星往往是導演的附屬品,這使得她不可能在創造性的活動中有 所發明,有所提高。 別人在決定她要扮演的角色;她什麼新東西也沒有創造。可是女人變成明星的情況 仍然相當少見。在這個風流的領域裡,由於有嚴格的規定,無論什麼道路都不可能通往 超越。這裡無聊仍然在伴隨著女人,把她限制在內在性當中。左拉對娜娜的描寫,把這 一點說得很明白:娜娜雖然過著這麼奢侈的生活,又有這麼一大堆求愛者,卻依然煩惱 得要死。 她日日夜夜都有男人陪伴,她的錢連梳妝台的抽屜裡都是滿滿的。但是,這一切已 經不能使她滿足了;她總覺得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點空虛,這個空虛的地方,總是在驅 動她去渴望。她的生活,永遠是無所事事地拖下去,一天又一天地,接連著所做過的永 遠是與以往同樣單調的日子……這種飲食無虞,使得她終日毫不費力地偃臥著,像個修 女那樣懶散而服貼地入睡,就彷彿變成妓女這一行當的犯人似的。等待男人感到孤獨時 ,她就用低級娛樂來消磨時光。 美國的文學有許多對這種籠罩著好萊塢並在傳染著初來乍到的遊客的極度無聊的描 寫。 男演員和臨時演員,與處境相同的女人一樣感到厭煩。和在法國一樣,正式宴會往 往帶有令人厭倦的義務性質。掌管小明星生活的保護人,是一個較年長的男人,他有不 少同齡的朋友; 他們所關心的事和那個年輕女人無關,他們的談話是死板的;在20歲的小明星和 45歲的銀行家之間,雖然他們一起過夜,卻有著一道比平常的婚姻更深的鴻溝。 高級妓女為之犧牲了快樂、愛情和自由的莫洛克神(theMoloch),就是她的事業 。主婦的理想是在她與丈夫、孩子的關係中形成一種穩定健康的氣氛。事業雖在通過時 間擴展,但它仍只是一種內在的目標,它集中於名聲。在社會等級的階梯上攀登得越高 ,在廣告牌上和人們口碑中的名聲也就會越大。攀登者在推進自己的事業時是謹慎還是 魯莽,這要依她的習性而定。有的女人在她的事業中,將會產生一種猶如在房間裡迭漂 亮衣服的主婦的滿足;有的女人則會陶醉於冒險。有些女人只會限於讓不斷受到威脅的 、有時會崩潰的處境不斷地保持平衡;有些女人則會永無止境地建立她們的名望,就像 通天塔徒勞地指向天空似的。有些女人將風流韻事結合於她們的其他活動,她們似乎是 真正的冒險家:這些人是間諜(如馬塔·哈里),或是隱藏著的好細。一般她們並不負 責提出她們的計劃,寧可說她們是男性手中的工具。 但是整個來說,高級妓女的態度和冒險家的態度有點相似;準確地說,她和他一樣 ,也常常介乎於認真和冒險之間;她的目標是指向一些體面的現成價值的,諸如金錢和 名聲;但她對它們的實現十分看重,就像十分看重對它們的佔有;並且,歸根結底對她 來說,最高價值就是她的主觀成功。她同樣以虛無主義來為這種個人主義辯護,這種虛 無主義或多或少是推論出來的,但實行時卻更使人堅信她對男人是懷有敵意的,對其他 女人是視為敵人的。此外,如果她十分聰明地感到需要得到道德上的辯護,她就會或多 或少求助於徹底同化了的尼采主義:她將去維護高於普通人的優越者的權利,維護高於 平民百姓的精英的權利。她覺得她的人身是一種財富,這種財富的純粹存在是奉獻給人 類的禮物,以至她在把它奉獻給她自己時,聲稱是為社會服務。為男人獻身的女人,注 定要受到愛情的困擾;但利用男性的她,卻在自我崇拜中迷惘了。她注重自己的名望, 並不純粹是由於經濟上的原因——她在名聲中尋求的是對她的自戀的神化。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中老年女人】 女人的個體生活史,由於她一直在發揮著她的女性功能,依賴生理學的命運的程度 ,要比男人大得多;女人命運的發展曲線,要比男人更不規則,更沒有連續性。 女人生活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相同而單調的,但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轉折, 又極其突然而危險。這些轉折所顯露出的危機——青春期、性發動、停經,比男性更具 有決定性。男人是逐漸衰老的,女人卻是被突然奪走了她的女性特徵;當她失去了性的 吸引力和生育力(社會和她自己都認為,這兩者為她的生存的正當性提供了證明,並為 她的幸福提供了機會)時,她還比較年輕。她失去了未來,可是她的中老年仍有一半時 間需要度過。 「危險的年齡」是以某些器官的紊亂為標誌的,是它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有 象徵性的含義。這種「生命變化」的危機,是末把一切押在女性氣質上的女人很少感覺 到的; 那些在家或外面從事繁重工作的女人,還非常歡迎這每月來一次的負擔之消失; 農村女人,工人的妻子,經常有再度懷孕的危險,所以當終於不再需要冒這個險時 ,她們會感到快活。在這個關頭,和在其他許多關頭一樣,女人的不適不是來自於身體 ,而是來自於她對身體的焦慮與關注。這出精神戲劇,往往在這些心理現象還未出現時 ,就已經開始了,而且在它們早已消失以後才會結束。 早在發生這種致使她的身體變得不健全的事故很久以前,女人就被變老的恐懼纏擾 著。 中年男人投身於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業;他的性愛熱情不如年輕時那麼強烈;而且由 於在他身上並不需要客體的被動特質,他的面容和身體上的變化,也不會損害他的吸引 力。相反,女人通常是到快35歲時才終於克服了各種抑制,性愛才獲得了充分發展。那 時她的肉慾最強烈,她最希望這些慾望得到滿足;她對自己所擁有的性價值,比男人更 有充分把握;為了控制住她的丈夫,為了確保受到他的保護,為了保住她的大部分工作 ,她必須有吸引力,能取悅於人,除非以某個男人為中介,否則她不可能控制住世界。 如果她不再能對他進行控制,她的情況將會怎樣呢?當她無可奈何地看到這個她用以辨 認她自己的、肉質的客體在變得日趨衰老時,她焦慮地這樣問自己。於是她謀劃著鬥爭 。但染髮水、潤膚膏和整容術,都只能延長她那正在逝去的青春。也許她至少可以欺騙 她的鏡子;但是,當那即將毀掉她在青春期所建造的整個大廈的、命中注定的、不可逆 轉的過程,發出第一批暗示時,她已感到了死神的觸摸。 有人可能會認為,最陶醉於自己青春和美貌的女人將會是最苦惱的女人。但其實不 然:自戀者就對她的身體十分關注,然而還不至於預見不到它必然會衰老,沒做好撤退 的準備。 她固然會因為她的不健全而痛苦,但至少不會感到意外,她會很快適應。女人若是 忘我的、獻身的、自我犧牲的,便會被這種突然的顯露攪得心神不寧:「我只有一個一 輩子可活;想想我的命運以前是什麼樣的,再看看我現在吧!」令所有的人都驚訝的是 ,在她身上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她離開了她的保護性的職業,她的計劃中斷了,她突然 發現自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成了孤家寡人。除了那塊里程碑出人意料地把她給絆了 一跤外,她覺得似乎再也沒有更多的事可幹了,只有好好地過她的日子。她的身體將不 會許下任何諾言;她尚未實現的夢想與渴望,將永遠無法實現了。在這種前景下,她重 溫過去;這個時刻已經在賬本上劃了一道線,已經在和她算總賬;她結清了各種賬目, 為以前生活所強加給她的狹窄局限感到心驚膽戰。 面對她那短暫而又令人失望的經歷,在依然無法達到的未來的門檻上,她又恢復了 少女時的行為:她拒絕承認這就是一切;她把她生存的貧乏和她人格的模糊富有加以比 較。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或多或少被動地經歷了她的命運,她彷彿覺得她的機會被人 家奪走了,她被人愚弄了,她不知不覺地從青年滑到了中年。她發現,她的丈夫、她的 環境、她的忙碌,對她統統是不值得的;她覺得自己從沒有被人感激過。她從她認為沒 有她優越的身邊人員當中撤了出來;她把她自己,把她心中的秘密(這是她不幸運命運 的神秘關鍵)給封閉了起來。 她努力依次嘗試她尚未嘗試過的各種可能性。她開始每天寫日記;如果她發現了富 有同情心的知己,就會沒完沒了地談論她自己;她日夜反省她的憾事和她的錯誤。正如 少女會夢想她的未來將會是什麼樣的,她也會回憶她的過去可能曾是什麼樣的;她勾勒 著她失去的機會,杜撰著懷舊的浪漫故事。 童年和青春期所關心的事又出現了,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她年輕時的故事,沉睡 已久的對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感情,現在也時時泛起。有時她會陷入恍惚和被動的憂思, 但她往往也會突然著手彌補她失去的生存。她炫耀她與平庸的命運對比時剛發現的個性 ;她讚美它的優點,迫切要求公正地對待它。她因經驗而成熟,認為自己總可以出名; 她想重新行動。首先,她迫不及待地想挽回流逝的時間。母親型的女人會堅持她還能生 個孩子:她非常想重新創造生命。淫蕩的女人會努力再度誘惑情人。輕浮的女人則比以 往任何時候都更急於討人喜歡。她們每個人都聲稱她們從未覺得如此年輕。她們想讓別 人相信,時間的流逝從沒有真正傷害過她們;她開始「打扮得像個年輕人似的」,裝出 一副天真幼稚的樣子。上了年紀的女人十分清楚,如果她不再是一個性愛客體,那不僅 是因為她的身體不能再給人以獎賞,還因為她的過去,她的經歷(不管她是否願意)使 她成為一個人;她由於她自己的緣故鬥爭過,愛過,嚮往過,痛苦過,享受過。這種獨 立性是可怕的;她想否認自己擁有這種獨立性;她誇大她的女性氣質,她修飾自己,她 使用香水,她讓自己變得十分迷人和典雅,純粹是內在的。 她和男人講話時的口吻像個孩子,天真的目光中流露著羨慕之意,而且說到童年時 喋喋不休; 她嘰嘰喳喳而不是在一本正經地談話,她拍著手,突然失聲大笑。而且她表演這出 喜劇時還帶著某種誠意。由於她產生了新的興趣,她萌發了脫離常規和重新開始的慾望 ,因而她會覺得她又在開始生活。 但事實上,真正開始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在世界上看不到任何她可以自由地、有效 地達到的目標。她的活動具有一種古怪的、不連貫的、而且是無結果的形式,因為她只 能象徵性地去彌補過失和失敗。例如,我們考察的這個年齡的女人,會試圖在為時還不 算太晚時,實現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的一切願望:她可能會回去彈她的鋼琴,可能會開始 雕塑、寫作和旅行,也可能會學滑雪和學外語。她現在張開雙臂,趁著為時還不算太晚 歡迎她以前不願意接受的一切。她容許自己對原來尚可容忍的丈夫感到厭惡,她和他在 一起時是性冷淡的;或者相反,她放縱自己以前加以約束的激情,並以她的要求壓倒她 的丈夫;她開始手淫,而這種活動她從童年就放棄了。 同性戀傾向(這種傾向以隱蔽形式幾乎在所有女人當中存在),現在變得明顯起來 ; 她常把這種傾向轉向女兒;但有時這種為人們所不習慣的感情,也指向女友。羅姆 ·朗多在《性、生活與信念》一書中講了下面的故事,這是當事人向他吐露的:X夫人 ……年近50;她結婚25了,有3個孩子,他們都已長大成人;她在社交和慈善事業中很 有名氣。她在倫敦遇見了一個年齡比她小10歲、和她情趣相投的女人——Y夫人。Y夫人 邀請她去作客。 作客的第二個傍晚,X夫人發覺自己熱情地擁抱了她的女主人;她說她感到驚訝, 那天晚上居然和她過了一夜,後來驚恐不安地回了家。直到那時她還對同性戀的事一無 所知,不知道有「這種事」存在。她眷念著Y夫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覺,她已習慣的 她丈夫的親吻和撫摸是相當令人討厭的。她決定再去看她的朋友時「把事情給解決了」 ,然而她的熱情有增無減;她們的關係比她以往的任何經歷都令人愉快。她被有罪感折 磨著,於是去找醫生打聽,對她這種情況是否有什麼「科學解釋」,在道德上它是否能 說得過去。 在這個實例中,敘述者屈服於本能的衝動,她因此深受困擾。但是這類女人也常常 想有意地體驗一下她未體驗過的浪漫之事,因為她馬上就再也無法體驗到了。 她之所以離家出走,有時是因為她覺得她的家不值得留戀,有時是因為她想單獨呆 著,有時則是為了追求冒險。若是有這樣的可能,她便會熱情地投入。這種情況反映在 斯特克爾的一個實例中:有一個40歲、結婚20年、孩子都已長大成人的女人,開始覺得 她從未得到過感激,浪費了自己的一生。她開始從事新的活動,例如到山上去滑雪。她 在那裡遇到了一位30歲的男人,並成了他的情婦。 受正派和榮譽這一強大傳統影響的女人,未必會採取極端手段去明確行動。但在她 的夢境裡卻充滿了性愛的幻覺,甚至在醒了的時候也受到困擾;她對孩子表現出一種狂 熱的肉慾感情;她對兒子產生了始終無法擺脫的亂倫念頭;她偷偷地和一個又一個年輕 的男人相愛著; 她和少女一樣,也被受強姦的想法纏擾著;她也有想當妓女的瘋狂慾望。她的這種 又想又怕的矛盾心理,造成了可能會導致神經病的焦慮:這時她的奇怪行為會令她的親 屬感到震駭,這種行為實際上只不過是她想像中的生活的表現。 在這個紊亂時期,想像與現實之間的界線甚至比青春期時還要不分明。上了年紀的 女人的一個明顯特徵是,自我失落感使她完全失去了客觀的態度。那些十分健康而又瀕 臨死亡的人,也說他們有一種奇怪的雙重感;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意識的。主動 的、自由的人的時候,那個為命運所操縱的被動客體必然彷彿是另一個人:可不是我被 汽車撞倒了;這不能是我,我可不是鏡子裡的那個老太婆!一個「在一生中從未感到如 此年輕」、並且從未看到過自己是如此衰老的女人,不可能順利地調和這兩個方面;時 光流逝和時間延續給她造成的傷害,都只是在夢中。現實隱退了,衰落了,同時再也不 能夠明顯地區別於幻覺。這種女人寧肯相信內心所看到的,也不願意相信那個陌生的世 界,因為在那裡時間向後流去,她的影像不再像她,所產生的結果背叛了她。於是她想 得到狂喜,想得到靈感,想得到瘋狂般的激動。由於這時愛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是她 的主要關注,她擁抱被愛的幻覺是正常的。色情狂當中十有八九是女人,而且她們的年 齡幾乎全在40歲到50歲之間。 然而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這麼大膽地跨過現實之牆。許多女人拒絕接受一切形式 的人類之愛,即使在她們夢想時;她們乞求上帝的幫助;賣弄風情的女人、風流的女人 、放蕩的女人,正是在停經時才開始信教的;正值人生之秋的女人,沉迷於命運。神秘 和無人感恩之類的模糊觀念,開始在宗教中尋找理性的統一。這樣的信徒把她搞糟了的 生活,看做是上帝對她的考驗;她的靈魂從不幸中所提取的特殊美德,使她應當得到上 帝的恩寵。她會欣然相信她會從上帝那裡獲得靈感,甚至相信她已經承擔了上帝交給的 緊急使命。 由於或多或少徹底喪失了現實感,在這種危機期間女人很容易接受各種指點,因此 作為一個懺悔者,她很容易接受對她靈魂的強烈影響。而且她還會接受極有爭議的權威 ;她命中注定是各種教派、唯靈論者、先知、巫醫及各色各樣江湖騙子的獵物。這是因 為,她不但在同現實世界接觸時喪失了所有的批判的識別力,而且還變得對終極真理充 滿熱情:她必須有一種處方、一種公式、一把鑰匙,在拯救世界的同時,一下子把她也 給拯救出來。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蔑視邏輯,對她來說它顯然已不適用;只有那些對她 具有特別含義的證據才彷彿是令人信服的,於是啟示、靈感、先知的預言乃至奇跡,開 始在她周圍興盛起來。她的發現有時把她引向行動:她投身於商業、企業、冒險事業, 而這是某位顧問或她內心的聲音所建議的。在其他情況下,她滿足於被神化為接受絕對 真理和智慧的容器。 不論行動還是沉思,她的態度都伴隨著瘋狂的激動。停經危機野蠻地把女人的生活 一分為二;由此所引起的不連貫性,給女人帶來了「新生活」的錯覺;另一個時代在她 面前展現了,於是她以皈依宗教的熱忱投入其中;她轉向愛,轉向敬神的生活,轉向藝 術,轉向人性; 在這些存在中,她失去了自我,也擴大了自我。她死而復生,用已看透彼岸秘密的 眼光去觀察世界,認為她就要飛向迄今尚未達到過的頂峰。 但是,世界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頂峰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得到的先知預言 ,不論有多麼明確,卻難以破譯;精神的光輝消退了;站在鏡子面前的女人,從昨天起 就勢不可擋地一天老似一天。繼那興奮時刻而來的是沮喪而悲哀的時刻。 機體也表現了這種節律,因為雌性荷爾蒙的衰退,是以腦垂體的過分活躍為補償的 ; 但最重要的,還是心理狀態在支配著這種情緒變化。女人的這種不安、她的幻覺、 她的激動,都只不過是對無可挽救的命運所施加的影響的一種自衛反應。痛苦再度變得 如骨梗喉,女人的這種生活在死神還未抓到她之前就完結了。她不是消除絕望,而是經 常寧肯任其麻醉。她沒完沒了地嘮叨她的錯誤、她的憾事、她的責備;她想像她的親屬 、鄰居在犯罪,竟然暗中在算計她;如果哪個姐妹或同齡朋友和她的生活關係密切,她 們便會共同造成迫害的幻覺。但她尤其會開始病態地嫉妒她的丈夫,並把這種嫉妒指向 他的朋友、他的姐妹、他的事務;不管正確與否,她都會認為某個對手應對她的全部苦 惱負責。病態嫉妒這種情況,大多出現在50歲至55歲的老年女人當中。 在不肯承認變老的女人身上,停經所造成的困難會延續下去——有時甚至會延續到 死; 如果她除了利用身體的魅力無計可施,那麼她會步步為營,為保持扭力而鬥爭; 如果她的性慾仍很旺盛,她也會進行瘋狂的鬥爭,這種情況決非少見。當問到女人 到什麼年紀才會不再受肉慾折磨時,梅特涅公爵夫人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才65歲 啊!」婚姻(照蒙田的看法,它只能給女人提供「微乎其微的補充」)隨著逐漸衰老, 變得越來越無效力了;她在中年時常為她年輕時的抑制和性冷淡付出代價; 當她終於開始有了高亢的慾望時,她的丈夫早已聽任於她的性冷淡,並且做了自我 調適。妻子被熟悉和時間剝奪了她的性要求,她幾乎沒有機會去重燃婚姻的火焰。 她很苦惱,決心過「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對找情人較少有顧忌——如果她以前還 有過什麼顧忌的話;但是情人仍然要靠去尋找:這是在追捕男人。她施展無數計謀:她 假裝要奉獻自己,實際上是把自己硬塞給人家;她把禮貌、友誼和感激都變成了陷阱。 她向年輕的男人進攻,不僅是因為她喜歡那年輕而又清新的肉體,而且還是因為,只有 從他們那裡,她才有希望得到那種青少年有時對母親般的情婦所懷有的無私感情。她自 己則變得富有攻擊性,年輕男人的溫順,和他的英俊外貌一樣,令這位年長女人感到高 興;德·史達爾夫人在40多歲時對懾服於地威望的乳具未干的小伙子十分中意。無論如 何,膽怯的新手總是容易搞到手的。 當誘惑和陰謀統統無效時,不屈不撓的女人還留有一手,那就是付給報酬。中世紀 流傳的所謂Cannivets的小刀的故事,生動地描述了這些貪得無厭女魔的命運:一個年 輕的女人,作為對她委身於人的回報,向她的每個情人索取一把小cannivet餐刀〕,並 把這些餐刀存放在碗櫥裡。有一天碗櫥裡放滿了;此後便是她的情人在每個愛情之夜後 ,從她這兒得意洋洋地拿走一份禮物。不久碗櫥就空了;所有的cannivet〔餐刀]都送 走了,於是她又買了一些放在那裡。有些女人對處境採取了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她們 有過輝煌的日子,現在該輪到她「送cannivet〔餐刀]」 了。錢在她們的心目中,甚至能起到和在高級妓女那裡相反的作用,但同樣也是一 種淨化的作用:它把男性變成了工具,使女人有可能得到她年輕時的自尊心曾一度拒絕 的性愛自由。 但是,與其說是由於聰明,不如說是由於浪漫,情婦兼保護人才經常試圖去購買感 情的、崇拜的、尊重的幻覺;她甚至讓自己相信,她給予是因為她高興給予,而不是因 為人們在向她要求什麼。這時年輕男人又一次被選為情人,因為她可以給他以母親般的 慷慨幫助,因而感到驕傲;並且他還有一點那樣的「神秘」(這種神秘在其他情況下, 是男人向他「幫助」的女人所要求的),因為在這種方式中,赤裸裸的交易被莫名其妙 的東西所掩飾。但是虛偽的憐憫很少可以長期保持;兩性斗爭變成了剝削者與被剝削者 之間的抗爭,女人由於受到欺騙和愚弄,有遭到殘酷失敗的危險。如果她是聰明的,她 就會較及時地解除自己的武裝,即使她的熱情還沒有完全熄滅。 從女人承認變老那一天起,她的處境就發生了變化。在此之前她還是個年輕的女人 ,她還在全心全意地同神秘地使她容貌變醜、身體變形的不幸做鬥爭;現在她則變成了 另一個人,失去了性徵但又是健全的:一個老太婆。倒是可以認為她的「危險年齡」危 機已經度過,但不應當認為她的生活因此就會是輕鬆的。當她放棄了與時間帶來的厄運 進行的鬥爭時,另一種鬥爭便開始了:她必須在世界上保持一席之地。 女人正是在生命的秋季和冬季才擺脫她的枷鎖的;她憑借年齡優勢逃避了壓在她身 上的負擔;她非常瞭解她的丈夫,以至不讓他再把她嚇住,她巧妙地避開他的擁抱,以 友好的、冷漠的或敵視的態度在他身邊編織起她自己的生活。如果他老得比她快,她就 會控制夫妻生活。她也可能會蔑視時尚,不在乎「人們會說些什麼」; 她不再受社交義務、節食和注意美容的束縛。至於她的孩子,他們已經長大,能夠 獨立生活;他們就要結婚,他們就要離開家。 由於擺脫了義務,她終於有了自由。不幸,每個女人的經歷都重現了我們通過整個 女人歷史所驗證的事實:她恰恰是在她不能利用時才有了這種自由。這種重現決非偶然 :父權社會賦予所有女性功能以服務的一面,所以女人只有在完全失去功效時才可以擺 脫奴隸地位。她在年近50時完全擁有了她的能力;她覺得自己的閱歷豐富;這是一個男 人有極高地位、極高職務的年齡;至於她,她可要退休了。她已學會了把自己奉獻給某 人,可現在沒有人再需要她的奉獻了。她一無所用,其生存的正當性無法得到證實,於 是只好希望在風燭殘年中能苟且偷生,只好喃喃自語地說:「沒有人再需要我了!」 她並沒有馬上順應這種情勢。有時她痛苦地纏著丈夫;她對他的照顧比以往任何時 候都要專橫,以至弄得他喘不過氣來;但婚姻生活的常規太固定了;她知道丈夫早就不 需要她了,而且他也不再看重她所做出的努力了。和單獨變老一樣,維持他們的共同生 活已成為次要的事。她把希望轉向孩子;對於他們來說,一切尚未成為定局;世界和未 來還在向他們開放; 她很願意一直跟著他們往前衝。有晚育機會的女人有一種優勢:當其他女人當祖母 時,她仍是一個年輕的母親。但通常母親看到她的小傢伙長大成人是在她4O歲至50歲之 間。正因為他們將要離開她,她才充滿熱情,努力靠他們生活下去。 她的態度隨著是希望兒子以後能幫助她,還是希望女兒以後能幫助她而有所不同; 通常她把最不大可能實現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在這方面,兒子是個從過去的深淵 中向她走來的男人,為了看到他的輝煌出現,她曾遙望過遠方的地平線; 從剛誕生的兒子的第一聲啼哭時起,她就盼望他能把他父親無力送給她的財富全都 倒出來的那一天。這期間她也打過他,整過他,但這些現在全給忘了;這個她打心眼裡 喜歡的男人,已經成為支配世界、駕馭女人的半人半神中的一員;現在他將要承認她擁 有母親身份的全部光榮。他將會使她免受丈夫的支配,替她報復那些她有過的和沒有過 的情人;他將會成為她的解放者,她的救星。她對他重新採取了少女死盯著迷人的求婚 者的那種勾引和賣弄的行為;她走在他身邊時優雅迷人,覺得自己彷彿是他的姐姐;如 果他模仿美國電影中的男主角——在旁邊對她既戲弄又貼近,既嘲笑又尊重,就會令她 感到心醉不已。她懷著驕傲而又謙卑的心情,承認這個曾是她的小孩子的男人,擁有男 性的優越性。 究竟到什麼程度這些情感才算是亂倫呢?無疑,當她自以為得計地想像依靠兒子的 權力時,姐姐這個詞只不過是幻想出來的冠冕堂皇的擋箭牌;當她睡著時,當她漫不經 心時,有時在癡想中走得相當遠;但我已經說過,夢和幻想並不總是表現了隱蔽的慾望 對實際行動的要求。它們常常自己滿足自己,它們滿足了一種只要求在想像中能加以滿 足的慾望。當母親用或多或少的掩飾把兒子視為情人的時候,這只不過是一場遊戲。通 常,在真正意義上,性愛在這兩個人當中並沒有地位。 但是,這兩個人確實成了一對兒;母親是從她的女性意識的深處,發出了對兒子所 代表的主權男性的歡呼;她以戀愛女人的全部熱忱,把自己置於他的控制之下,而且作 為這種禮物的回報,她期望自己能升到上帝右邊的席位上。為了獲得聖母升天那樣的待 遇,這個戀愛女人懇請她的情人能夠自由行動;她騎上般地承擔風險,而她的酬報就在 於他迫切需要。另一方面,母親也覺得她單單通過生育這一事實,就取得了不可侵犯的 權利;為了把兒子看做她的人兒、她的財產,她急不可待地讓他承認他對她負有義務。 她不如戀愛女人那麼苛求,因為她更鎮靜、偽善;就是說,她自動讓位時較少有被奪權 的焦慮;是她創造了一個肉體存在,所以她像對自己的生存那樣對一種生存取得了控制 權:她把他的行動、他的工作、他的優點據為己有。 在頌揚她的子宮結出的果實時,她把她本人捧上了天。 靠代理人生活雖然方便卻始終是不安全的。事情的結果可能違背她的初衷。兒子往 往只是個飯桶、無賴、不成器的傢伙、笨蛋、忘恩負義之徒。母親對假定他要體現的英 雄有自己的想法。沒有哪種人比能真誠地尊重孩子人格的、甚至在失敗時也能承認他有 自由共和他一起承擔獻身於事業所要冒的種種風險的母親更少見的了。 我們倒是常常可以碰到這樣的母親,她們倣傚受人贊許的斯巴達人,興高采烈地讓 兒子要麼勝利,要麼去死;彷彿兒子在世上的職責就是要去證實母親生存的正當性,獲 得那些她認為對他們倆都有益的東西。母親要求這個神童的設計符合她自己的理想,而 且他這些設計的成功實現是萬無一失的。每一個女人都想生出一個英雄、天才;但所有 真正英雄和天才的母親,都抱怨她們的兒子傷透了她們的心。 實際上,男人往往是在違背母親意願的情況下,贏得她作為個人裝飾夢寐以求的、 放在她的腳下甚至都不敢承認的戰利品的。她即使在原則上對兒子的事業表示認可,也 會被一種矛盾折磨著,這種矛盾和折磨戀愛女人的矛盾相似。為了證實他的生命——還 有他母親的生命是正當的,他必須勇往直前,向著某些目的和目標超越他的生命;為了 達到它們,他必須有損於健康也在所不惜,必須招惹風險。但是當他把某些目標置於活 著這一單純事實之上時,他便會對母親的禮物的價值產生懷疑。她對此深感震驚;只有 在她所生出的這個肉體對於他是至善(theSupremegood)的時候,她在男人面前才會擁 有主權。他沒有權利摧毀她忍著劇痛生出來的東西。「你會搞垮自己的,你會生病的, 你會出毛病的,」她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說。 然而她也十分清楚,僅僅活著還是不夠的,否則生育本身就會變得多餘。如果她的 子女是個懶鬼、懦夫,她會第一個反對。她的大腦一刻也沒有休息。他出征參戰,她希 望他能活著回來——但要載譽而歸。她希望他的事業能成功,但又唯恐他勞累過度。不 論他做些什麼,她總是放心不下,無可奈何地看著事業是屬於他的,她無法控制。她唯 恐他會迷路,唯恐他會失敗,唯恐成功會毀了他的健康。她即使信任他,年齡和性別差 異也會有礙於母子間的真正合作;她不熟悉他的工作,況且他也沒有要求她合作。 這解釋了為什麼即便母親為兒子特別感到驕傲,也總是感到不滿意的原因。她認為 她不但生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身體,而且創造了一種絕對必要的生存,於是她回顧往昔時 覺得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得到了證實;但證實這種正當性對她並不是一種職業:她必須繼 續行善以充實她的日子;她希望自己對她的神是不可缺少的。施加在這個信徒身上的騙 局,在這種情況下會遭到無情的揭穿:他的妻子會剝奪她的職能。 人們常常描述她對這個「奪走」她孩子的陌生女人所懷有的敵意。母親會把分娩這 個野蠻而不自覺的過程,升到神聖而神秘的高度,拒絕承認人的決定可以起較重要的作 用。在她看來,價值已經確立,它們始於本性,始於過去:她誤解了自由所承擔的義務 的價值。她兒子的生命是從她那裡得到的,而他從這個他昨天還不認識的女人身上,又 能得到什麼恩惠?肯定是由於某種巫術,那個女人才能夠說服他去過那種至今尚不存在 的結合生活;那個女人詭計多端,自私自利,是個不吉利的傢伙。母親急切地盼望著這 種欺詐行為會被揭穿;她受到好母親(她用雙手包紮好了壞女人留下的傷口) 古老神話的鼓舞,所以她注意觀察兒子的臉色,看看是否有不幸的跡象——盡管他 否認,她還是發現了這些跡象。他雖然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可她還是可憐他; 她暗中監視著兒媳婦,對她百般挑剔;母親用過去早已習慣的方式,來反對她的每 一項革新,譴責這個侵犯他人權利者的存在。 每一個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心上人的幸福:妻子希望看到他是一個男子漢, 以便通過他去征服社會;母親則希望對他加以保護,把他帶回到童年時代。年輕的妻子 期望她的丈夫能夠變成富翁或名人,母親則用他的本性難移這一法則,去反對妻子的打 算:他是嬌嫩的,他絕不可以勞累過度。當輪到新來的女人懷孕時,過去與未來的衝突 加劇了。「孩子的出生即父母的死亡」;在這種時候,這一真理顯示出其全部的殘酷力 量:希望靠兒子活下去的母親認識到,他就要判處她的死刑。 她給予了生命;生命將繼續存在,可是她卻要消失了;她不再是那個大母神( themother)——她只不過是一個環節。她從永恆的偶像天國殞落,此後只不過是一個 完蛋了的、過時了的人。在這種時候,她的仇恨在病態情況下可能會發展到極其嚴重的 地步,以至會引起神經病或驅使她去犯罪,如勒費弗爾夫人就是這樣。 在正常情況下,祖母能夠克服她的敵意;有時她頑固地認為嬰兒只屬於她的兒子, 她愛他愛到了專橫的程度;但通常年輕母親會宣稱孩子是屬於她自己的;祖母的嫉妒使 她對幼兒有一種曖味的感情,敵意掩飾在焦慮的外表之下。 母親對成年女兒的態度是極其矛盾的:她希望兒子能夠成為一個神,而希望女兒是 一個替身。這個替身是一個可疑的人物,往往會傷害原型,如我們在坡的故事和王爾德 的《道林·格雷的畫像》裡就是這樣看到的。所以,女兒在變成女人的同時,也宣判了 她母親的死刑;然而她卻讓自己繼續活著。母親的行為依她從孩子的蓓蕾初放中所看到 的是毀滅還是再生,而有很大的不同。 有的母親冷酷而又懷有敵意。她不能接受一個欠她一條命的忘恩負義之徒來頂替她 。人們常注意到風騷女人對襯出她矯揉造作的青春少女所感到的嫉妒:把每個女人都視 為可恨的競爭者的她,甚至把她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了競爭對手;她會把她趕走,或者讓 她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或者設法剝奪她的社交機會。她雖然為自己身為妻子和母親堪 稱典範、舉世無雙而感到驕傲,但仍會為反抗罷黜而進行殘忍的鬥爭。她總在說她的女 兒只不過是個孩子,把她做的事視為兒戲;她太年輕,不宜結婚,太嬌嫩,不宜生育。 如果她堅持想有一個丈夫、家庭和孩子,那麼這一切都是言不由衷的。母親絕不會對挑 剔、嘲諷或預言要出問題感到麻煩。如果有可能這麼做的話,她會罰女兒永遠留在童年 階段;如果無可能,她也會試圖毀掉女兒勇敢得到的成人生活。我們已經看到,在這方 面她往往會成功:由於受這一有害的影響,許多年輕女人一直不育或流產,不會哺育孩 子,或者不會理家。夫妻生活將是不可能的。由於不幸與孤獨,她將會在母親主權的卵 翼下尋求庇護。如果她反抗,她們將會永遠衝突與對立;受挫的母親常把對女兒蠻橫無 車L的獨立的憤怒轉嫁到女婿頭上。 熱情認同於女兒的母親,其專製程度一點兒也不會小;她想利用她成熟的經驗重度 一次青春,以便在把她自己從過去拯救出來的同時,挽救她自己的過去。她要根據她所 夢寐以求但從未有過的丈夫的標準,親自挑選一個女婿;她賣弄風情而又自作多情,所 以她很容易認為女婿在心底暗暗要娶的是她;通過女兒,她滿足了自己對財富、成功和 名聲的舊有慾望。 這些女人常被描繪成慫恿她們的孩子在風流道路(電影或戲劇表演)上繼續走下去 ;她們在照顧孩子的借口下,接管了她們的生活。我曾聽說,有些人會走得很遠,甚至 把少女的求婚者帶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女兒長期容忍這種監護的情況則十分少見;她 一找到丈夫或可靠的保護人,就會起來造反。岳母對女婿開始十分喜愛,後來會懷有敵 意;她哀歎人的忘恩負義,以受難者自居;這回該輪到她變成一個有害的母親了。 許多女人預見到這些失望,看到女兒長大時,便採取一種冷漠的態度;但倘若如此 ,她們就會很少能從女兒身上享受到快活。一個母親要是想通過孩子的生活得到充實, 不至於變成他們的暴君或成為受他們折磨的人,就必須把慷慨和超然這兩種態度結合起 來,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外祖母對外孫輩的感情,是她對女兒感情的延伸,有時她也會把自己的敵意轉移到 他們頭上。許多女人強迫被誘好的女兒去做人工流產,或強迫她去棄嬰乃至殺嬰,不僅 僅是為了阻止發生醜聞,還因為她們非常樂意剝奪女兒做母親的權利,頑固地想保持自 己的特權。她們甚至準備勸告合法母親去流產,不哺乳嬰兒,把他送得遠遠的。就她們 而言,她們會以冷漠的態度去抹煞這個冒失的小傢伙的存在;或者更可能不斷地斥責、 懲罰孩子,乃至對他虐待。 相反,認同於女兒的母親,常比這個年輕女人更急於要她的孩子。女兒被未知的小 生命的來臨攪得心煩意亂,但對於外祖母,這卻是舊戲重演:她又回到了20年前,在小 床邊她又是一個年輕女人了;她重新得到所佔有和支配的一切,而這是她的孩子很久沒 有給過她的。 她停經以後就放棄的種種母性慾望,都奇跡般地實現了;她是真正的母親,在照料 嬰兒時很有權威,而且,如果把孩子托付給她,她會熱情地為他獻出一切。對她不幸的 是,年輕母親很可能會堅持自己的權利;外祖母只是被認可扮演助手的角色,這也是當 年她的長者所扮演的角色;她有一種被罷黜的感覺,此外她還必須認真對付她女婿的母 親,而她對這位母親自然是很嫉妒的。怨恨往往會敗壞她最初對孩子的自發的愛。許多 外祖母的焦慮表現了她們的感情矛盾:她們喜歡這個嬰兒是因為他屬於她們,但是她們 也因為他是個小陌生人而對他懷有敵意;而且她們會為這種敵意感到害臊。可是,如果 外祖母一面保持她對外孫輩的慈愛感情,一面又完全放棄佔有,她便可以在他們的生活 中扮演守護天使的角色。由於既不承認有權利又不承認有責任,她愛他們是純粹出於慷 慨;她沒有因為他們而陷入自戀的夢想中,她對他們什麼夢想也沒有,她不打算把她可 能永遠見不到的未來奉獻給他們。她所愛的只不過是這個有血有肉的、時時處處都表現 出他們依附性和無償性的小生命; 她不是他們的教育者; 她不需要體現抽像的正義與法律。順便說一下,這也許是她捲入同外孫輩的父母的 衝突的原因。 也可能有的女人沒有後代,或者對後代不感興趣;由於缺乏同子女或孫輩的自然聯 繫,她有時人為地創造出一種相似的聯繫。她向年輕人表達母性的感情;不論她的愛是 不是柏拉圖式的,她在說她「像愛兒子似的」愛由她所保護的人時,都不全是假的:就 此而言,母性的情感或多或少總帶有色情的性質。那些倣傚德·華倫夫人的人,在救濟 、幫助和塑造一個男人時,確實得到過快活:她們希望成為一種超越她們的生存的源泉 的,成為這種生存必不可少的條件和基礎;她們讓自己成為母親,而在她們情人的心目 中,她們在這方面更勝於把自己當做情婦。母性型的女人還常收養女孩子。這種關係在 這裡也同樣會呈現出多少帶有性的性質的形式;但是不論是柏拉圖式的還是肉慾的,她 在被保護人身上所尋求的都是一個奇跡般地恢復青春的替身。 女演員、舞蹈家和歌唱家變成了老師:她們在塑造學生;知識分子(如夏裡埃夫人 在哥倫比亞療養時),則向門徒進行灌輸;虔誠的教徒在自己周圍聚集了一群精神女兒 ;風流女人則變成了鴇母。如果說她們以極大的熱忱去從事網羅門生的活動,那麼這不 是出於對所致力於的領域的純粹興趣;她們在被保護人身上所尋求的是化身。她們專橫 的慷慨所引起的衝突,幾乎和有血緣關係的母女之間的衝突一模一樣。收養孫輩也同樣 是可能的;祖姑母和教母很願意扮演祖母那樣的角色。但是在任何情況下,幾乎沒有哪 個女人會在她的後代(自然的或收養的)身上找到為她晚年辯護的理由:她無法將這些 年輕人中的任何一人的事業真正據為己有。她只能要麼極力堅持把它給接收過來,從而 在令她失望和精疲力竭的鬥爭中被毀掉; 要麼她聽命於只是進行有節制的參與,如通常發生的那樣。年長的母親和祖母往往 會壓抑她們想支配的念頭,隱藏她們的怨恨;不論孩子最終給了她們什麼,她們都會滿 足。但是倘若如此,她們就會幾乎得不到他們的幫助。她們會被迫面對荒漠般的未來, 無所事事,成為孤獨、遺憾和無聊的犧牲品。 這時我們便會遇到老年女人的令人悲泣的悲劇:她認識到自己已無用了。中產階級 女人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常常不得不去解決如何消磨時間這個可笑的問題。但是當孩子 已經長大,丈夫也功成名就或至少安下心來的時候,時光仍必須想點辦法才能打發掉。 刺繡編織就是為掩飾可怕的空閒才發明出來的;手在刺繡,手在編織,它們在活動;可 這不是真正的工作,因為生產出來的東西不是所考慮的目的;它的重要意義在於消磨時 間,要弄清它究竟會有什麼用處也往往是個難題——也許會把它們送給朋友或慈善機構 ,或者胡亂擺放在壁爐台上或中央的桌子上,總之可以把它給擺脫掉。這不再是一種雖 然無實用性卻能表現出純粹生活樂趣的遊戲;而且它也幾乎不是一種逃避,因為頭腦始 終是空虛的。這是巴斯卡爾所謂的「荒唐娛樂」; 用織針或鉤針,女人可悲地編織出了她度日的空虛。水彩畫、音樂和讀書,也基本 上起著同樣的作用;無所事事的女人在讓自己適應這類事時,並不是想擴大她對世界的 把握; 而只是想排遣她的無聊。一種活動若是不能開闢未來,便會回落到空虛的內在性中 ;懶散的女人打開書又把它扔到一邊,打開鋼琴只是為了把它重新蓋上,再次做起了刺 繡活兒又打著呵欠,最後拿起了電話。 事實上,她極可能會通過社交生活郭解脫;她出門、回訪;和達洛韋夫人一樣,她 也把她的猜春看得很重。;她去參加每一次婚禮、每一次葬禮;她不再有任何屬於她自 己的生存,於是就鼓勵交往。以前風騷的女人,現在變成了長舌婦;她觀察著人們,評 論著他們的舉止行為;她對自己情性的補償是向周圍所有的人散佈批評和忠告,不請自 到地向每個人介紹她的有益經驗。她若有財力,就會開始舉辦沙龍,希望以此侵佔別人 的事業和成功;有時她會以這種方式建立對自己臣民的專制統治,就像迪·德芳夫人和 維爾杜安夫人那樣。成為rt個吸引中心、一種靈感,創造一個聚會點、一種氣氛,這的 確是對行動的一種替代。 此外還有一些更直接干預世界事務的方式;在法國就有慈善機構和若干個「協會」 ,但特別是在美國,女人交往於俱樂部,她們在那裡打橋牌,讀書評,提供文學獎,促 進社會改良。 在歐美兩個大陸,大多數這類組織的特點是,它們存在的本身就是它們自己的存在 理由:它們的那種被假定當做目的的目的只不過是一種借口。其情勢正如卡夫卡的寓言 所描述的那樣:無人為造通天塔操心;在準備建塔場所的四周,發展起了一個特大的城 鎮,這個城鎮因管理、擴建以及內部爭執,耗盡了建塔的所有財力。這些協會的女人在 組織她們的機構時,正是這樣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耗盡了她們的大部分時間;她們選擇理 事,制定章程,進行內部討論,和競爭協會爭奪名望:任何人都不應當偷走她們的貧民 ,她們的病人,她們的傷員,她們的孤兒;她們寧肯看著他們死,也不願意把他們交給 另一個團體。這些女士們甚至不想要一個能消除弊端和不公正現象的社會制度,以免讓 她們的熱心腸變得沒有用場;她們慶幸戰爭和饑荒把她們變成了人類的恩人。很明顯, 在她們的心目中,這些編織品和包裹不是為了士兵和災民而准備的,寧可說這些人是為 了收到飛行帽和包裹而準備的。 儘管如此,某些團體還是取得了積極成果。在美國,可敬的「媽媽們」的影響十分 有力; 可以解釋這一點的,應當是提供她們以閒暇的寄生生活方式:由此產生了閒暇的有 害性。在《毒蛇的後代》中,菲利普·懷利這樣提到美國媽媽:「她對醫學、藝術、科 學、宗教、法律、衛生一無所知……準確地說,她對參加任何一個這類無目的的機構要 做些什麼,極少有特殊的興趣,只要有事可做就行。」她們的努力同首尾一致的建設性 的計劃,並沒有結合起來,也沒有指向客觀目標,這些努力只不過是想讓她們的情趣和 偏見專橫地昭示於人,或者只不過是想為她們的利益服務。 例如她們可以在文化領域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因為她們買了大部分有關書籍,但她 們讀起書來卻像一個人玩紙牌似的。文學只有在呼籲人們進行設計的時候,才會具有意 義和尊嚴;它必須和人的超越運動結合起來。女人卻不是這樣,她濫用書籍和藝術品, 把它們淹沒在內在性之中;油畫變成了小擺設,音樂變成了陳腔濫調,小說變成了只和 編織的沙發套同值的幻夢。美國的女人應當為暢銷書的降格負責;這些書不僅僅是為了 讓人感興趣,而且更糟糕的,還是為了讓懶散的女人對追求逃避感興趣。至於媽媽們的 一般作用,菲利普·懷利這樣寫道:她們把政治家嚇得現出一副奴才相,她們讓牧師心 驚膽戰;她們把銀行經理攪得心煩意亂,她們把學校佈告欄砸得粉碎。媽媽們有許多這 類機構,其真正目的在於強迫她周圍的一切乖乖地服從她個人的慾望……要是有可能, 她會把全城或全州的妓女都給轟出去……她要讓公共汽車沿著於她方便而不是於工人方 便的路線行駛……她為慈善事業舉辦盛大的博覽會和聚會,又把所有的錢送給……看門 人,讓他買些啤酒,以治療委員們次日清晨的頭痛……俱樂部則為媽媽們管別人的閒事 提供了無數次機會。 這篇抨擊性諷刺文章頗為真實。這些老太婆們不是政治專家,不是經濟專家,也不 是任何技術部門的專家,所以不可能具體地把握社會:她們對所需要採取行動的問題一 無所知; 她們拿不出任何建設性的綱領。她們的道德觀念和康德的絕對命令一樣抽像刻板; 她們用頒布禁令來取代對發現進步途徑的追求;她們不想積極地創造新局面。 她們為消除邪惡而攻擊現存的事物。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們總是聯合起來去反對某 種邪惡:酗酒、賣淫、色情文學。 她們沒有認識到,純屬消極的努力是注定要失敗的,這一點,在美國為禁令的失敗 所證實,在法國為瑪爾特·理查德1促使眾議院通過的關閉妓院法令的失敗所證實。只 要女人仍是一個寄生者,她就不可能有效地參與改善世界。 但是儘管如此,仍有一些我們就要加以考察的女人,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某項事業, 她們確實發揮了作用;這些女人不再是僅僅想填滿自己的時間,她們還有希望達到的目 標;她們在自己權利的範圍內是生產者,所以不在我們所考察的寄生者之列。但這種改 變很少見。這類女人大多在從事私人或公共活動時,沒有想到要取得什麼結果,而只是 想採取什麼方式才能夠讓自己忙個不停——當忙碌只是為了消磨時間時,它是沒有價值 的。她們許多人受這種情況的不利影響;生活了大半輩子後,她們所感到的迷們,同生 活尚未展開的少年十分相似; 兩種情況他們都覺得無所依傍,周圍是一片荒原;他們一邊想著該有什麼行動,一 邊喃喃自語:「這有什麼用?」但是,不管是否願意,男性少年都要走上揭示責任、目 標和價值的男性的生活道路;他被拋進這個世界,他作出決定,他獻身於某種事業。如 果建議年長的女人,說她應當向新的未來進發,她會悲傷地回答說這太晚了。並不是說 她今後的時間有限了,因為女人退休得很早;而是說她缺乏四處搜尋並發現新的目標的 那種精神、那種自信、那種希望、那種憤怒。 她托庇於已成為其命運的常規;重複變成她的模式。她變得十分吝嗇;她越來越虔 誠;她緊緊抓著禁慾主義不放,如同德·夏裡埃夫人那樣。她已乾涸,變得冷漠而自私 。 老年女人在垂暮之年一般是安詳的,這時她放棄了鬥爭,瀕臨死亡使她不再關心未 來的一切。她的丈夫往往更老,她目睹了這種衰老,暗暗地幸災樂禍——這是她對他的 報復。如果他先死,她會愉快地承受這一損失;人們常看到,對晚年喪偶,男人比女人 更加煩惱。他們從婚姻得到的比女人多,尤其是在晚年。 因為那時整個世界都濃縮在家庭範圍裡;現在已不再與未來相聯繫。這時妻子主管 日常生活,維持他們平穩的節奏。當男人放棄了他的社會職能時,他便變得完全無用了 ,而他的妻子至少還能夠使家庭運作;她對她的丈夫是不可缺少的,而他卻完全是個令 人討厭的人。 老年女人為她們的獨立感到驕傲;她們終於開始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了;她們注 意到她們已受到自己全部生活的愚弄和欺騙;她們頭腦清醒,不再輕信,常常變得尖酸 刻薄,玩世不恭。 尤其是,「生活過來」的女人比任何男人都更加瞭解男人,因為她已看到男人並非 是公眾所看到的那種形象,而是同夥不在場時每一個男人都會暴露出的那個偶然的人, 那個環境的造物。她也瞭解女人,因為她們只有在其他女人面前才會毫無保留地袒露自 己:她一直藏在幕後。但是即使她的經驗使她能夠揭穿騙局和謊言,也仍不足以將真理 展示在自己面前。不論有趣還是辛酸,老年女人的智慧都仍完全是消極的:它有著對立 、指控和拒絕的性質;它是結不出果實的。和在她的行動中一樣,對女人的寄生生活有 用的最高形式自由,在她的思想中也表現為斯多噶式的否定或懷疑的嘲諷。縱觀其一生 ,她的確任何時候都沒有能夠既做一個有用的人,又做一個獨立的人。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