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嗣之爭

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呂不韋以嫁妹的名義,廣撒喜貼,商人女能作王孫妾,乃是一件高攀光榮的事,何況是 唯一的姬妾,終有一天會扶正,所以接到喜貼的人也視同明媒正娶一樣隆重,只是少了一些 文定迎娶等繁文縟節。 趙國大臣宗室、各國使節,以及邯鄲富紳大商全都到齊。 最尊貴的客人群,當然還是以趙太子為首的公子團,他並且帶來一份趙王的賀書,算是 所有禮物中最貴重的。 也許是由於秦趙兩國百萬大軍正在長平對峙,趙王在賀書中還特別提及這次的秦趙聯 婚,應該是兩國和氣的象征,言下暗示異人應為這方面努力。 呂不韋買下異人原來的住宅,加以裝修一新,並送了童僕女婢數十名,作為玉姬的陪 嫁。 他並暗中在離城卅裡的地方買下一處農莊,作為狡兔的第二窟。原來這處名為趙莊的地 方,住著一位趙國地下勢力領袖趙悅,他和呂不韋是生死之交。 趙悅交遊廣闊,上至朝中顯要,下至市井英雄,他都一律同等看待。他為人重然諾,輕 錢財,急人之急,奮不顧己,受到趙國上上下下的尊敬。 在呂不韋的安排要求下,他收了玉姬為義女,承諾異人和她有難時,他會全力幫助。 同時,呂不韋以異人的名義到處送禮,結納顯貴、市井英雄和名流隱士。並且以大量錢 財周老濟貧,特別是各國因戰禍逃到邯鄲而生活無依的難民,他設粥廠,送棺木,請名醫施 診送藥,活人無數,可說惠及生死。 在這些人的心目中,異人雖是暴秦王孫,本人卻是仁德才智兼備、一諾千金的英雄,假 若能由他在秦國執政,絕對會消弭戰禍,天下太平。 另外,呂不韋也為他招納了一些門客謀士,養在宅邸之中,專為他出計策,作宣傳。如 此一來,異人變得交遊廣闊,每日賓客盈門,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他不再是昔日的落魄王 孫,儼然是住在趙地的秦國小孟嘗君。 傳言沒有翅膀,卻飛得比有翅膀的更快。他的賢名逐漸傳到各國,當然也傳到了秦國, 時間一久,輾轉傳到秦昭王和安國君的耳中。他們才猛然想起還有一個這樣的孫子和兒子丟 在趙國,而且是如此賢德,連敵國上下都尊敬。 更可笑的是,秦昭王還下令查異人是哪個公子的兒子;而安國君才查到執事者所撥的用 度根本不夠質子基本開銷,他能如此仗義疏財是因為新納了一個姬妾,乃是巨賈呂不韋的弱 妹和趙國地下領袖趙悅的義女。 安國君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年前異人初次到楚國當質子的樣子,瘦瘦小小的,上車的時 候只敢偷泣,拉著他生母夏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是他叱喝才肯驅車而去。 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孩子如今竟會變得賢名滿天下,而且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 安國君內心深處升起一種做父親的特有的愧疚。 另外,最使安國君和華陽夫人感動的一項傳言是:異人每天都會在庭院中設立香案,向 西哭泣,祈禱上天保祐秦王、王后、安國君、華陽夫人身體健康,而生母夏姬則排在最後。 他並祈禱能早日結束質子生活,回到秦國承歡膝下,尤其是感念華陽夫人無子,空虛寂寞, 每一提及就淚下不止,恨不能飛回秦國侍奉。 華陽夫人聽到這個傳言,更是歡喜得淚流滿面地向安國君說: 「夫君,難得這孩子這樣真心,雖然他能幹,全靠自己就創下如此賢名,但我們終要為 他做點什麼。」 「不錯,孤也作如此想法。」 但在安國君還未來得及采取行動,秦趙之間的"長平之戰"爆發了。
秦昭王四十七年,趙成王七年。 秦趙軍在長平對峙,秦軍由長勝名將白起率領,趙軍則由老將廉頗指揮,兵力共約百萬 以上。中間發生數次小規模接戰,趙軍連敗,固守壁壘不出,無論秦軍如何辱罵挑戰,廉頗 就是不應戰。 於是秦派間諜在邯鄲散佈謠言,說是廉頗已老,已不復當年英勇,秦軍最希望他統率趙 軍,而最怕的是故趙名將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為將,只要他一出,秦軍一定會遭到殲滅。 趙王聽信了這項謠言,派趙括替代廉頗為將。 趙括為名將之子,自幼研習兵法,談論行軍作戰之道,連其父趙奢都辯不過他,因此他 自以為用兵天下第一,初領大軍,當然想表現一番。 在他奉命領軍後,因他父親趙奢數次大破秦軍的威望,趙國上下莫不歡欣鼓舞,認為必 破秦軍無疑。 只有兩個人持有異議,一個是名相藺相如,當時他已重病在床,他說:「王以名使括, 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會變也。」 趙王沒聽這項批評。 另一個是他的母親,也就是趙奢的遺妾。在趙括要動身接替統帥職務前,她上書給趙 王,力諫不可以趙括為將。趙王問理由,趙母說,先夫為將時,親手端飯菜侍奉的賢者有十 多個,而所交的益友更以百計,大王及宗室所賞賜的金銀珠寶,他都拿來賞賜給屬下。奉命 出征之日,毫不擔心及過問家事。但現在趙括一接到擔任統帥的命令,高高在上,不可一 世,屬下見到他,都畏懼得不得了。大王所賜金銀財物,他全收藏在家,每天都忙著找好房 子田地來買,大王將他們父子對比一下,就知道該不該命他為將了。 趙王仍然不聽他的勸諫,最後趙母只有說——大王既然決定要派他去,以後有所差錯, 希望不要連累到妾身。趙王也答應了。 八月,趙括接掌指揮權後,立即下令攻擊,秦軍采用口袋戰術,正面佯敗撤退,趙軍猛 烈追擊,等到趙軍追擊到秦壁壘,久攻不下,而秦一支奇兵兩萬五千人斷絕趙軍的退路,另 一支奇兵五千騎兵斷絕趙軍糧道,趙軍部隊被切割為二,而糧道斷絕。趙軍只有重築壁壘, 固守等待救兵。 秦昭王得到這個消息後,親自到河內視察,並征召國內十五歲以上的青壯,增援長平, 阻止趙國援軍及糧食運輸。 九月,趙軍已糧盡援絕四十六天,內部自相殘殺,以人肉充饑。不得已,趙括自帶精銳 部隊出擊,為秦軍所射殺。糧盡援絕,又失去指揮者,趙軍四十萬人全部投降。 秦將白起與左右商議,認為趙人反覆無常,而四十萬俘虜無論就管理或給養來說,都是 太沉重的負擔,弄不好一旦嘩變,後果不可收拾,於是用計騙至絕地,四十萬降卒全部坑殺 活埋,只遣返了二百四十名俘虜歸趙。 此次戰役,秦軍先後殲滅趙軍四十五萬人。消息傳回趙國,舉國上下都為之震懾。
在長平戰役發生以後,異人的生活潑了很大的變化,周圍仇恨的目光增多,府第外面充 滿了趙國派來的監視密探。當然,門客散了,賓客也裹足不前,又恢復到以前門可羅雀的冷 清局面。 趙王幾次想采取行動,殺他洩恨,都為趙太子勸阻下來,當然期間得力於燕太子的幫助 不少。 趙太子聽了燕太子的勸告,諫阻趙王說: 「長平一戰,趙國幾乎精壯皆失,秦國雖打了勝仗,但也元氣大傷,議和是免不掉的, 而議和,秦質子乃是我方的一個大好籌碼,何必自毀籌碼,又給秦國一個談判占上風的藉 口?」 「長平之戰"結束,兩國議和使者絡繹於道,異人就更沒有人來干擾他了。 以異人自己來說,雖然在這段時間裡,眼看到的是邯鄲城內擠滿了難民和後送的傷殘兵 卒,耳朵聽到的是滿城妻哭夫、母哭兒的悲嚎聲,開始時,他還有著自責和愧疚,因為這都 是他祖父一手造成,同時可以想像,秦國國內的情形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但自從趙王派人監視他,使得他完全與外隔絕,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一來是眼不見心不 煩,二來是他也想通了,除非他將來能登上王位,才有能力阻止戰禍,維護和氣,否則一切 愧疚和自責都是白費。 何況,秦趙間的關係,變化莫測,也許下個月秦軍就會包圍邯鄲,議和不成,趙王真的 會殺他洩恨。 在目前尚稱安全的情形下,他已無暇也無力去管別的事,他要丟開一切,享受他還能抓 得住的時間和美好事物。 說實在的,在他十年來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這段時間是他感到最幸福美好的,因為有一 個美麗的玉姬在旁邊。 在這段時間裡,他倆可以日夜相守,不再像以前那樣,有這多的人插進來,將他們相處 的時間分割成零零碎碎。 玉姬是美妙的,不但外在的形體美百看不厭,床第之間的內在美,更使他留戀不捨,回 味無窮,他經過不少的女人,但比起玉姬來,都像雞肋一樣食之無味。 玉姬懷孕的象征越來越明顯了,奇怪的是不像別的女人,懷孕時會變得皮膚粗糙,面黃 肌瘦。她依然臉色紅潤,容光煥發,而且眼神中多了一種孕婦所特有的喜悅光輝。懷孕是女 人失去男人歡心的危險時期,但異人卻纏得她更緊。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個話題,兒子將來會 如何如何。 看到異人這種情有獨鐘的忠厚,她很多次都想告訴他,她並不愛他,她愛的是她的第一 個男人——呂不韋,肚子裡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呂不韋的,但她開不了口。 她現在依然單戀著呂不韋,多次都想找呂不韋私下聚聚,但呂不韋都藉故推辭,最後他 竟然坦然地告訴她,要以大事為重。 呂不韋不愛她,她卻深戀著他,異人對她死心塌地的癡愛,她卻毫不領情,有時甚至感 到厭煩。難道說女人真的不能忘記第一個男人,而床第之間的重要性超過一切?還是因為她 懷了他的孩子? 但不管怎樣,異人並不知道這些內情,他過得幸福而平靜,等待著秦國那邊的反應,因 為長平之戰後,兩國使者又復往還,秦國應該會有消息帶來。再有就是他豈不及待的等著做 父親,雖然照算孩子出生應該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十一月,邯鄲又開始下雪,秦國使者來到邯鄲,帶來安國君的一封信。信很簡單,只說 聽到異人的賢名在外,做父親的很高興,同時他已下令執事者增加他的用度,不夠用,可以 先向呂不韋借,以後一起歸還,但使者本身就帶來不少黃金,再加上華陽夫人賞賜的很多禮 物,生母夏姬反而沒帶信來,信上也完全未提到她。 當他將這封信拿給呂不韋時,呂不韋看了以後,興奮得離座跳了起來,但很快就又控制 住自己的情緒,他冷靜地向異人說: 「時機成熟了,我們應該實行計劃的第二步。」 異人不解的問: 「安國君的信上並沒說什麼,只是有關增加用度而已,先生為什麼高興?」 「不是安國君的信,而是華陽夫人的賞賜;可見你每日西向流涕思念她的傳言,已經發 生了效果。」 「那下一步應該怎麼做呢?」 「趙國有關方面希望我以商人的身份去秦國,一半是觀察秦國的情勢,一半也是要我乘 機游說,看是否能說動一些大臣,對將來的和議有所幫助。剛才我還在擔心,安國君那方面 這樣久還沒有動靜,現在已開始動了,我們就得因勢利導,照計劃做。」 「先生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我還得準備一下,當然越快越好,"呂不韋沉吟一下說:等我走後再告訴玉姬,不想 行前麻煩她。」 異人只驚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呂不韋老謀深算,凡事都有他的用意,他一切 信任他。
呂不韋輕車簡從,只帶了兩名侍僕,乘了一輛雙駕馬車,匆匆忙忙趕向秦都鹹陽,一路 上見到不少戰後慘況,新戰後未及收屍的戰場,哀鴻遍野,蝗蟲般遮道搶食的難民,看得他 心酸不已。 好在他交遊滿天下,有生意來往的商人也遍佈各地,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為他打點和帶 路,他很順利地抵達鹹陽。 在鹹陽他借住在白翟家。白翟乃是秦國名將白起的兄弟,雖然他是將門之後,但對打仗 和政治都沒有興趣,包攬了巴蜀的藥材和楚國木料的生意,和朝中宗室顯要都關係很好。 呂不韋在各國首都和通商大道,除了本身的分號和連絡站外,都交有這類的朋友,他們 不只是有生意上的來往,財務上的轉撥借貸,互通有無,而且互相交換各國重大政情和商 情,必要時代為向當地政府活動。 異人的事,在秦國的宣傳攻勢就是白翟一手策動,而且活動沒因長平戰事稍停。因此, 在呂不韋抵達秦國以前,他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那天晚上的洗塵宴沒有請外客,除了白翟家人外,就只有幾個參與其事的門客。 飯後,白翟更是摒除所有的人,單獨和呂不韋在密室內長談。白翟首先報告安排活動情 形,他說: 「你上午到時,我就已派人通知陽泉君,說你已到鹹陽求見,他立刻答覆明天在他府中 設宴為你接風。」 「陽泉君為人真爽快,"呂不韋驚詫地說,隨即接口稱讚:當然這也是二哥的關係 好。」 「這也不能全然歸功於我,"白翟微笑著說:「這段時間我代賢弟花費了不少金子,全 都列了清單,賢弟看了不要心痛才好。」 「這是哪裡話?在商言商,不下大本錢,哪來的大利潤?」呂不韋爽朗地笑著說。 「還有,我想到,安國君及夫人雖然因我們的宣傳攻勢,對異人公子已有了好感,但直 接由您游說,恐怕太明顯,效果也許適得其反,所以愚兄也買通了一位得力的人,她的話, 華陽夫人一定聽得進去。」 「什麼人?"呂不韋驚喜的問。 「華陽夫人的令姊,她寡居已久,獨子前幾年又在攻楚戰爭中死亡,家境非常不好,前 些日子派人到我這裡買木料修繕房屋,我不但價錢算得便宜,而且還奉送了不少珍貴材料, 作為她裝飾品居室之用。她表示非常感激,不過她為人精明,知道我示好必有所圖,曾暗示 我好幾次,將來有她能辦得到的事,她會盡力幫忙。」 「精明人辦起事來更為得力,"呂不韋點點頭,緊接又問:她對華陽夫人的影響力如 何?」 「她是華陽夫人唯一在秦的親人,恐怕也是唯一在世的親人,她居住在安國君府第的時 候較多,和華陽夫人可說是形影不離,而安國君對這位大姨也是既憐且惜,差不多的話,他 都會聽得進去。」 「什麼時候安排我見她一下?"呂不韋問。 「愚兄的意思,你不必去見她,這會將事情弄得太明顯。引起別人的注意。賢弟要知 道,爭取當安國君嫡嗣和想鑽華陽夫人門路的,可不只是我們這一方面,安國君不但姬妾成 群,而且公子有廿多個,女兒更不知有多少。不過,由於我們攻心戰術奏效,目前我們是暫 居上風,假若能說動陽泉君在主上那裡先墊個底,事情不難成功。只是眾多競爭者當中,有 一個人我們不能不防備。」 「誰?"呂不韋急忙問。 「子傒公子!」 「他是何許人?」 「安國君的愛子,他生母吳姬是安國君眾多姬其中最美也最年輕的,可說是獨擅寵愛, 她一直在逼安國君立子傒,愛屋及烏,安國君也有這個意思,只是華陽夫人還沒有松口,女 人心理微妙,雖然安國君對她尊敬,言聽計從,但吳姬年輕貌美,安國君對她才是真正的寵 愛,女人一般渴望的是愛而不是尊敬,對不對?」 「我有此同感!"呂不韋點點頭。 兩人相對,發出會心的微笑。 「但吳姬善解人意,在華陽夫人面前,不但不恃寵而驕,反而低聲下氣,像女婢對待主 母一樣,美麗的女人本來就惹人憐,再加上她如此溫順,華陽夫人對她也很愛憐。她最厲害 的是在華陽夫人面前,絕口不提要立子為嫡嗣的事,而是暗中向安國君加壓,由安國君向華 陽夫人提出,據說華陽夫人也曾心動過,只是說子傒還小,過幾年再說,如今子傒已十六 歲,受完了各種嗣子教育,安國君再提出,華陽夫人就無話可說,好在我們已攻心為上,先 要異人在華陽夫人心中占了相當地位,否則我們鬥不過子傒。」 「這是個勁敵!"呂不韋歎了一口氣:「我們得加快行動,否則怕來不及。」 「明晚見了陽泉君後,我要華陽夫人令姊盡快安排賢弟直接去見華陽夫人。」 「這樣最好。"呂不韋說。 「賢弟這次來帶了什麼特別禮物給這兩方面?一般金玉珠寶只怕打不動他們。」 「哦,除了一般珠寶外,我帶了盈尺白璧一雙,價值連城,這樣大而質好的璧,我敢擔 保秦王后宮也找不出多少,這是準備送給陽泉君的。"呂不韋胸有成竹地說:「至於華陽夫 人那邊,我帶了一襲白狐裘,毛質純美,沒有一根雜色毛,原是匈奴國王贈給趙王的禮品, 如今在我手上,據行家說,天下能和此裘相比的,只有秦王后宮幸姬身上的那一襲。」 「華陽夫人一定會喜歡,那華陽夫人令姊呢?」 「幸虧我想到意外贈出,我還帶了一襲紫貂裘,雖比不上白狐裘,但也非常難得了。」 「賢弟設想周到,不愧是定國立君之才!"白翟贊歎地說。 「其實,白狐裘雖然珍貴,卻不見得能完全得到華陽夫人的歡心,我另帶了一件禮物, 一定會使她感動!"呂不韋神秘地說。 「啊,賢弟原來還另外藏有法寶,快告訴愚兄,到底是什麼好東西?」 「異人新納姬妾是楚國人,你是知道的。」 「當然,我還知道是你的弱妹,那又怎樣?」 「臨行前,玉姬花了數月功夫繡成了一幅百鳥朝鳳的湘繡獻給華陽夫人,楚人楚繡,華 陽夫人身處異鄉,看到故國刺繡,思及同為楚人的玉姬的孝心,還能不感動嗎?」 「果然是一項秘密法寶!哪怕華陽夫人不感動!"白翟拍手哈哈大笑。 呂不韋也跟著豪放大笑。 「拿來!"白翟笑著信口向呂不韋說。 「什麼拿來,那幅湘繡?"呂不韋不解的問:「放在行囊之中,命人拿來就是。」 「不是湘繡,是我的禮物。"白翟半開玩笑地說。 「哦,我早就為大哥準備好厚重禮物,只是要等事成以後才拿得到。"呂不韋語帶玄 機。 「當然,愚兄也知道一切要等事成以後,但能不能先告訴我,好讓我更有精神辦事?" 白翟也話中有話。 「異人公子曾向我承諾,假若我們大事能成,請得分秦國與我共之,我能分到的,亦請 大哥隨意取之。」 「只要不'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就好了!」白翟喟然一歎:「善始者眾, 好成者少!」 「大哥怎麼這樣說!"呂不韋正色地說道:「你我推心置腹,願上天見證今天我對大哥 所許下的諾言!」 「我是開玩笑,賢弟不必認真。」 兩人談了一些行事細節後,東方已見曙光,天都快亮了。 呂不韋告辭回到臥室,解衣上床,立即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獨自在野外登山,登至山頂,四周眺望,風景絕美,尤其眼 觀腳下,群山重疊,白雲飄湧,更有著不可一世的感覺。但忽然間天空滿佈烏雲,雷電交 加,傾盆大雨倒了下來,也正是因為獨立山頂,連想找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他著急徬惶, 不知所措。 閃電更亮,雷聲更緊。 他驚醒過來,心頭余悸仍在,心跳得很厲害……。
「賢弟醒醒,賢弟醒醒,怎麼白天也會做惡夢?"他耳邊有人說話,並且在用手推他。 他惺忪地睜開眼睛,只見陽光已從南窗照射進來,白翟滿臉驚惶地站在床前。他有點歉 意地說: 「剛才我敲了很久的門,賢弟只是驚叫而不醒,只有自己推門進來。」 這時呂不韋才完全清醒過來,看到白翟著慌的樣子,心頭浮豈不祥的感覺,他連忙問: 「大哥如此慌張,有什麼急事嗎?」 「事情有變!事情有變!」 「大哥請坐,有事慢慢商量應付,"呂不韋看到白翟張惶,他反而鎮靜起來:「大哥請 稍待,讓我先梳洗一下。」 白翟發現自己的失態,沉默的坐了下來。 這時侍僕端水進來,呂不韋一邊慢條斯理的梳洗,心裡卻也非常緊張,一定出了緊急情 況,否則一向沉著的白翟不會張惶到如此程度。 果然,沒等他梳洗完畢,白翟就開始說話了: 「一早陽泉君就派人來通知,因為他有緊要政事,所以今晚的約會要取消!」 「據我所知,他只是秦王的弄臣,也會有緊急要事需要處理?"呂不韋有條不紊地打散 頭髮梳理,然後拘成髻,侍僕要上前幫忙,他作手勢要他退到一邊去。他對著銅鏡問:「他 說過約會改在什麼時間?」 「就是取消,再要約,得等他的通知,"白翟悻悻然地說:約會無限期延期。」 「啊!"呂不韋一失神,手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跌成粉碎。 「這個食言而肥的傢伙!"白翟又繼續恨恨地說:「他根本沒事。據我自他身邊親信得 到的消息,昨天吳姬派人送了大批禮物到他府中,請他在主上面前美言,據說,安國君已決 定立子傒為嫡嗣,這幾天就會將立嫡書上呈,聽候主上批准。」 「哦!"呂不韋有點天旋地轉的感覺,看樣子是遲了一步,功虧一簣,幾個月來的心 血,去了將近一半的家產,全都白費了! 但他告訴自己,要冷靜,在事情未完全絕望以前,他要繼續奮鬥。 白翟在說些什麼,他一點都沒聽進去,他在心中很快評估出,事情還有挽救余地,首先 他梳洗完畢,外表裝得若無其事,在白翟對面坐下,突然發問說: 「今天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陽泉君?」 「我剛才說話,賢弟一點都未聽進去?他今天根本無事可做,而是要到上林獵鹿。」 「行獵應該是春秋的事,冬天也能獵鹿?"呂不韋似乎並不著急,還問著這類的閒話。 「按秦國律令:春天為百獸交配懷孕之期,禁獵;夏秋為幼獸出生哺乳之期,禁獵;到 了冬天,幼獸已可脫離生母自立,才准行獵。」 呂不韋暗暗讚佩,秦國所以強盛,有它的道理。他又盤算了一會,毅然地對白翟說: 「今天我必須見到陽泉君和華陽夫人兩者,我認為事情不是不可以挽回,只要安國君未 正式宣佈立嫡以前,我們都要努力爭取。」 「陽泉君取消了約會,我們如何去見他?」 「大哥不必管這個,你只要連絡華陽夫人令姊,最好能安排在今晚見到華陽夫人。還 有,前日代大哥到陽泉君處連絡的是誰?」 「一個老僕白順,你為什麼不先見華陽夫人,她才是主解,何必去找陽泉君碰釘子?」 「大哥,事情緊急,華陽夫人要見,但先找到陽泉君仍是釜底抽薪根本之計,只要王后 反對,安國君即使已將立嫡書上呈,還是可以駁回的。」 「你要怎樣說動陽泉君?"白翟擔憂的問。 「現在我還不知道,但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該說的話就會像活泉似的湧出來。」 「我相信你辦得到!"白翟緊握住他的手。 「還有,大哥,你要白順準備兩匹最好的行獵健馬和全副行獵裝具。」 「你要做什麼?"白翟驚詫地注視著他。 「陪陽泉君行獵!"呂不韋微笑著說。 「行獵?"白翟先是瞪大眼睛問,隨後哦了一聲說:「我明白了,我會要人立刻準備 好。」
朔風凜冽,草木枯黃,雖然只是仲冬,但疾風吹在臉上,就已像刀割一樣。 呂不韋和白順全副獵裝,肩掛箭囊,手執強弓,策馬急馳。呂不韋騎的是白翟最心愛的 大宛汗血馬,通身雪白,找不到一根雜毛,白順騎的則是一漆黑馬,也是神駿非凡。 白順策馬在前帶路,呂不韋在後緊緊跟隨。到達上林邊緣,白順勒馬,跟隨到呂不韋後 面。 只見上林占基廣,一片幽深,雖然大部份草木都已凋枯,但松柏等類長青樹相雜期間, 依然顯得蒼郁,行獵小徑曲折通幽,兩旁修理得甚為整齊。 上林未設圍牆,但設有入口及通車大道,貫穿整個上林範圍。 入口處立有一塊石碑,上刻著拳大的篆文:   擅入上林行獵者死!   自行闖入者按律刑! 「進去就是上林了,呂先生,我們一身獵裝,進去按律就是處死,先生是否要再思一 下?」 這時,身邊忽然響起了一陣號角聲,只聽得林中人聲、馬嘶聲沸騰,草木搖動,到處發 出枯葉的沙沙聲,不知有多少小獸正在逃躲。 呂不韋只作了短暫的考慮,這是唯一能見到陽泉君的機會,良機不能放過。於是他轉頭 對白順說: 「你已帶我到了地頭,陽泉君行獵隊伍龐大,不怕找不到他,你先回去告訴你家主人, 說我申時以前一定會趕回來,要他將那方面的事積極作安排。」 「但是……"白順想說點什麼。 呂不韋沒等他將話說完,就已策馬進入上林,往號角聲響處狂馳。 白順只得掉轉馬頭,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呂不韋在上林車道上策馬急馳,號角聲越來越近,遠遠看到一處高地站著一群騎者。 一具黃色華蓋下,一個頭戴高冠、身穿紅袍的人,正在指手劃腳說著些什麼。高地周圍 樹林中,無數兵卒,有的帶著獵犬,有的拿著木棍,在草叢中拍打追趕,將一些獐兔之類的 小動物趕到高地腳下,那群在高地上的騎者就紛紛用箭射,再由獵犬銜拾回來。 「這種獵法倒也新鮮,只是有什麼樂趣?」 他雖然沒見過陽泉君,但直覺判斷高地上穿紅袍的那個人一定是。 他轉過馬頭馳上一條行獵小徑,直對高地奔去,沒馳出多遠,只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喊 叫: 「來人是誰?敢在上林馳馬!」 也有人喊道: 「趕快退回去還來得及,擅入上林的平民有罪!。 「你們看他一身行獵打扮,分明是想偷獵!趕快抓住他!"也有人在如此喊。 「下馬!下馬!」 「擅入上林行獵者死,這個人好大的狗膽!」 「看他衣裝華麗,像是有來頭的人!"有人這樣喊。 「不錯,看他的服裝打扮,不像是秦地人!」 「對了,他騎的是白大掌櫃的汗血寶馬,一定跟白家有關係。"有人說。 「馬跑得好快,用箭射!」 「不要亂來,我認得出那是白家的寶馬!"先前那個聲音在大聲阻止。 在樹林草叢中追尋野獸的眾兵卒,紛紛轉移目標,圍向他來,還有幾個人上馬來追捕 他。 不愧是寶馬,腳程之快有如掣電,呂不韋騎在馬上,只聽風聲呼呼,人聲、樹影就像在 倒退一樣,他忘掉一切,眼中只有高地上那個穿紅袍的人,心中只想著要如何說動他。 「颼"的一聲,一支響箭在耳邊擦過,發出呼呼之聲,這不是開玩笑,聽響聲就知道是 秦軍特有的戰爭利品——秦弩所發出的。 呂不韋想停馬,但看看高地就在眼前,紅袍人的臉都看得清輪廓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就 此放棄,正在猶豫,白馬衝刺得更快。 「颼!颼!颼!"後面的弩箭像飛蝗一樣連續發射,不過前前後後擦身而過,距離射中 他總差那麼一點。 呂不韋早聽說秦國禁衛部隊虎賁軍訓練精良,尤其是在弩弓上,顯然他們是在將他作為 獵物圍捕戲弄,否則早就把他射成刺蝟了。 一想到這裡,他更是加緊催馬沖向山坡。 忽然白馬一個人立嘶叫,將他摔下馬背,原來寶馬性靈,雖然在疾馳中,仍然發現路中 兩樹間出現了一人多高的絆馬索,它緊急人立剎住下來,可將呂不韋摔得鼻青臉腫。 路兩邊草叢裡跑出來十多名兵卒,將他五花大綁起來,推著向高地上走,有人還大聲罵 著: 「看你人長得精明相,怎麼無事往上林闖,還想驚動君侯的虎駕。」 摔得頭昏眼花的呂不韋聽到"君侯"兩個字,忘了身上疼痛,只顧連串地問: 「是不是陽泉君殿下?」 「除了他,還有誰敢在上林擺這種陣勢行獵!"一個兵卒笑罵著。 「老小子,算你命大,今天要是大王行狩獵,你早就變成了箭靶,哪還能活著講話!" 另一名兵卒推著他走。 呂不韋正被眾兵卒推拉著上山坡,忽然山上衝下一名傳騎,口裡大聲喊道: 「不得對呂先生無禮,快松綁!」 眾兵卒又手忙腳亂地為呂不韋松綁,帶過來他的白馬讓他騎上。傳騎向他拱拱手說: 「我家君侯有請,請跟我來。」 「陽泉君知道我是誰?"呂不韋忍不住問。 「閣下是呂不韋先生吧?我家主上就是請你!"傳騎笑著說。 呂不韋策馬跟著他上坡,心裡卻在納悶,陽泉君不認識他,怎麼老遠就知道是他?
陽泉君遠比他想象中年輕,廿多歲卅不到。他身穿紅色錦袍,腰繫玉帶,身佩長劍,不 像是行獵,倒像是出巡。他生得非常英俊,面白而未留須,遠看像是個剛行冠禮不久的少 年。 呂不韋趕快下馬,急走到他面前,正想下跪行禮,陽泉君早就跳下馬來將他攔住。 「呂先生不必多禮,遠來是客,我們以賓主之禮相待吧。」 兩人行過賓主之禮後,陽泉君向一名侍臣說: 「我和呂先生到那邊坐坐談話,你們繼續行獵,至少也得打頭水鹿或是山豬什麼的回 去,不然回去真沒面子。」 「是。"侍臣連聲答應。 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樹下,呂不韋在身後跟著。兩人在松樹下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陽泉君先開口笑著說: 「呂先生不感到奇怪,為什麼我還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是你?」 「君侯聰明,非常人所及。"呂不韋順勢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聰明,而是認識那匹白馬,白老兒平時碰都不讓別人碰一下,今天他倒捨 得讓你騎來,還險些作了箭靶。」陽泉君促狹地笑了起來。 呂不韋發現他笑聲甜美,笑起來臉上的表情像天真無邪的孩子,同時誘發出一種近乎女 性的嫵媚,難怪秦王寵得他竟敢在上林大張旗鼓地行獵。 「此人自小在深宮長大,不知天高地厚,雖然貪貨,但只以利誘,尚嫌不夠,還得加以 威脅。"呂不韋暗暗在心中找到了主意。 「這匹大宛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據說急奔力竭,會出紅汗,汗干體力立即 恢復。連產地大宛,萬騎馬中也難找到一匹。」 陽泉君侃侃而談馬經,呂不韋卻在心中接連叫苦,但又不敢打斷他的話頭,他只得順勢 討好地說: 「君侯博學,臣今天算是一長見聞。」 「這種馬雜色馬尚偶爾見到,純白色更是十年難得一見,」經呂不韋一奉承,他談馬談 得更有勁:「此馬本來是西域獻給大王的,因為性情剛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適合騎乘這種 馬,要是用來駕乘,卻又找不出同樣的四匹,同時用這種寶馬駕車,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 是?」 陽泉君又是一笑,呂不韋心頭跟著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過這匹馬,大王論這騎馬既然不適合他騎,就更不適合我,大王愛惜孤 家,怕我出事,"陽泉君繼續說:「他說,烈馬應該配勇將,所以就賜給了武安君白起,武 安君捨不得讓它上戰場,就轉給了他兄弟白翟飼養。」 陽泉君似乎口說干了,用舌頭潤了潤他殷紅得像塗了胭脂的嘴唇,又說下去: 「這樣一來,孤家可倒楣了,本來年年賽馬,孤的那匹烏騅,三年都連得冠軍,為我贏 得不少彩頭和面子。這匹汗血馬去年一上場,竟將孤那匹烏騅丟在後面三十多丈,呂先生懂 不懂賽馬?」 「齊趙之地,也有賽馬勝事,臣倒是沒參加過。"好不容易輪到呂不韋說話,但仍然拉 不上正題。 安國君以手上馬鞭一拍腳上皮靴,帶點惱怒地說: 「呂先生,三十丈!平日賽馬相差距離都是以馬頭和馬身計算!明年三月賽馬盛會,真 希望呂先生能參加。」 說到這裡,他似乎發覺到呂不韋在等他將話納入正題,他不耐煩地站起來,皺了皺眉頭 說: 「假若呂先生是為安國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闖上林,孤認為不值得,因為安國君已決定立 子傒,立嗣書幾天後就會上呈大王。」 「這件事雖然重要,但還不值得臣冒死闖上林。"呂不韋微笑著說。 「什麼?"這下輪到陽泉君驚詫了。他直視著呂不韋,滿臉懷疑地問:「你來還有更重 要的事?」 「是的,一來是奉白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獵,特來獻馬為大王助興。」 「什麼?你說白老兒將馬送給孤家?"陽泉君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實,剛才見到陽泉君如此渴望得到這騎馬,呂不韋就在心中盤算好了,這樣嗜馬若狂 的人,送他一匹好馬,比送他什麼稀世珍寶都來得對味,等他高興領情,再以他本身的利害 關係來說動他,不怕他不就範。至於白翟那邊,回去再說吧!看樣子白翟不是個愛馬若癡的 人,總不會為了一騎馬和他翻臉,儘管這是匹汗血寶馬。 「是的,臣的來意正是如此。"呂不韋仍然坐著未動。 陽泉君轉了幾步,又在石頭上坐下來,比剛才靠近了許多。呂不韋暗暗在心中高興,看 情形大宛馬已開始產生效應。 「還有第二件事呢?"陽泉君微笑著問:「假若是安國君立嗣的事,孤只能說不是絕無 辦法,但想挽回很困難!」 呂不韋聽到他已改口,內心雀躍不已,但他表面裝得若無其事,他搖搖頭說: 「臣不是為異人公子,而是為了君侯的安危!"呂不韋特別加重"危"這個字的語氣。 「孤的安危?"陽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聽到什麼笑話的孩子:「孤會有什麼危險? 尤其是安國君立嗣是他家的事,跟孤有什麼關係?」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幾個問題?」 「請講,請講。"陽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大王今年高壽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歲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來應該是六十六歲了,而且近來也體弱多 病。"陽泉君臉上出現了憂色。 呂不韋心想,看樣子他對秦王倒是有點真感情,他又繼續明知而故問: 「不知王后生了幾位公子?」 「哦,不說公子,連公主也未生一個。」 「所以君侯名義上雖然是王后的幼弟,實際上大王和王后將君侯視同愛子。」 「這倒是真的,"陽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將我撫養成人的。」 「因此大王對君侯不時行賞,據自各國及匈奴戎狄的奇珍異寶,先要君侯挑選自取,而 且對君侯的建言也是言聽計從,很少拒絕的。」 「這是主上和王后的錯愛。"陽泉君益發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駿馬盈外廄,美女立後庭,朝中尊貴,多出君侯門下。」 「不錯。」 「君侯知道嗎?這就是君侯的危險所在!"呂不韋加重語氣說。 「什麼?"陽泉君驚詫得跳了起來,直瞪著呂不韋:「你說什麼?」 呂不韋也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 「你——"陽泉君歎了一口氣:「說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臟腑之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臣是不忍見君侯執迷自誤。 呂不韋義正詞嚴地說:「君侯不怪,不韋才敢說下去。」 「說都說了,乾脆說完,免得令人煩悶,說下去吧。"陽泉君笑了,天真無邪孩子似的 微笑。 「反觀太子安國君,門下無貴者,聲色齊用,也一切都不如君侯。」 陽泉君想了一會,沉吟的說: 「不錯,事實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呂不韋歎口氣說:「太子用事,君侯就危險了!」 「這倒是真的!"陽泉君自言自語。 「所以君侯應早謀對策。」 「對策?如何謀法?"陽泉君顯得有點徬徨:「先生有何妙計,請直言無諱,用以教 我。」 呂不韋見他已上鉤,心中暗自高興,但表面仍裝出慷慨激昂、士為知己者死的忠誠模 樣。他語氣懇切地說: 「立子傒,對君侯有害;立異人,對君侯則利大無比!」 「什麼理由,分析給孤聽聽。"陽泉君認真地說。 「子傒年幼,生母得寵,一旦安國君當國,子傒為太子,理所當然,與君侯沒有一點關 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寵,一旦繼位後,反而會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陽泉君不斷點頭。 「立異人情形則完全不同,異人生母不得寵,人且遠質趙國,自知立嗣無望,假若君侯 說動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將感恩圖報,一旦他得國,王后無子等於有子,君侯家也就高 枕無憂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國君已作決定,要如何挽回?立嗣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 不過是一項程序。」 「在立嗣書猶未呈遞批准以前,想阻止並不難。"呂不韋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麼高策?說來聽聽!"陽泉君好奇地想聽下文。 「異人賢名滿天下,這早已傳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的耳中了。」 「不錯,孤就曾親自聽到主上有次對王后說,此子年紀輕輕,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 天下的贊揚,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呂不韋問。 「王后當時說,真可惜,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歡。」 「那就對了!"呂不韋驚喜地說:「王后早有意立異人了,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 事,她不便參加意見而已,君侯只要將臣今天這番話提醒王后,她就不會不說話了。」 「但安國君那方面怎麼辦?"陽泉君搖搖頭說:「這是安國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 手。」 「安國君那兒,臣自有對策,"呂不韋以右拳擊左掌說: 「華陽夫人無子,對子傒及生母得寵不會沒有怨懟,假若讓王后召華陽夫人入宮,贊誇 異人賢名,再暗示華陽夫人收異人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華陽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該怎麼辦?」陽泉君臉上竟充滿了憂色。 「那怎麼會?王后和華陽夫人是同病相憐啊!只要王后一暗示,涉及自己利害,華陽夫 人向安國君爭取收異人為子,乃是必然的事。只要異人為華陽夫人收認,那名正言順,他就 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順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麼沒想到這點,先生果然高明!"陽泉君高興得跳站起來,想想他也應該 主動點:「這樣好了,華陽夫人由先生再去說動一番,王后這方面由孤進行。」 「敬領鈞命,君侯請放心。"呂不韋也站起來行禮說。 「事情談完了,我們該打獵了,看看他們獵到些什麼?」 陽泉君一舉手,近侍就將他和呂不韋的坐起牽了過來。 陽泉君跨上白馬,笑著向呂不韋說: 「你全身獵裝,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獵,現在我們就將馬換過來,你騎孤的馬,我們比賽 一下行獵,也正好讓孤試一試寶馬腳力!」 話未說完,他已揚鞭馳馬,絕塵而去,呂不韋飛身上馬追趕,很久才追上,那是陽泉君 勒馬含笑在等著他。 經過這場行獵後,他們更由盟友進步成朋友。 呂不韋告辭回去時,太陽已半沉在西山頂,射出彩霞萬道,東方的暮靄逐漸聚合。 但在呂不韋眼中,這不是近黃昏的夕陽,而是希望無限、剛剛升起的旭日。
華陽夫人要侍女將那幅"百鳥朝鳳"湘繡掛在臥室裡,她越看越喜歡。 圖中繡的是一位著王后裝的美婦人在操琴,面目像極了她自己。對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 著一只鳳凰,樹周圍飛滿了各式各樣的鳥,在朝拜鳳凰,也是在朝拜這位美婦。美婦人背後 侍立一個年輕公子——異人,孺慕神情躍然布上。 繡像相當大,美婦像有真人大小,繡得面目栩栩如生,衣裙的稜角褶痕都顯示了出來。 圖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來鳳鳥的故事,只不過將圖中的文王換成了她。 「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這多年,他還清楚地記得我的模樣神情,連左耳垂上那顆朱 砂痣他都記得,可見傳言說他每日哭泣思念我,這不會是假的了。"她在想。 難得繡這幅畫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樣可憐,自小父母雙亡,流落到異國 為歌伎,因為色藝受到貴人的欣賞納為姬妾。 她已經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為夫人,如今又成為太子妃,將來更會成為母儀全國 的王后,玉姬會怎樣呢?是否她們前半段的路相同,後半段也會抵達同一目標呢? 聽呂不韋說她人長得極美,而且面目也有點像她,看這幅繡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 手。 巧手和慧心應該是相連的,她在少女時代也是刺繡巧手,設計繡出的湘繡,人見人誇。 後來學琴學歌也是如此,真的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麼都巧。 也許玉姬目前還不如她,但有一件卻遠勝過她,她懷孕了,而她自十五歲受幸,二十多 年都無法有孕,如今更是絕望了。 她本來不願管立嗣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其是公子就多達二十多個,按照 秦律和家規,這也都是她的兒女,她不想偏心哪個。至於那些姬妾爭寵,千方百計爭宿夜 權,她更覺得好笑,為了男人一個關愛眼神,或是說一句:今晚留在你那裡吧!間反目成 仇,這真是身為女人的悲哀。 她從不為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現在如此,年輕時更是如此。她端莊冷漠,不假丈夫以 辭色,丈夫反過來尊敬她、體貼她,處處在討她的好,這也許就是男人犯賤的天性吧! 當然她明白,尊敬討好並不等於愛,男女之間熱烈瘋狂的愛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 理性的疏遠,而刻意的討好,更是理性的虛偽,這和愛是背道而馳的東西。 丈夫也常說,她像個玉石雕成的神像,美雖然美,卻只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褻 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話沒說出來:「你無法引發男人對你癡狂的愛!」 她需要那樣癡狂專一的愛嗎?當然她需要!不僅是男女間的,而是任何關係間的關懷和 專注。她自小父母雙亡,和唯一的姊姊相依為命,她專心一意地真愛她姊姊,但她感覺得出 來,姊姊對她並不是真愛,否則不會同意舅父在她十歲時就賣掉她,而這些年來每逢表現一 點親情以後,接著很明顯地就有所要求。 異人不一樣,以前只是因為她可憐他生母不受重視,稍微多照顧偏袒他一點,想不到離 開十年,他會日夜思念她,為她祝禱,卻又不讓她知道,這孩子多使人感動! 還有玉姬,和她有同樣淒涼身世遭遇的楚國同鄉,竟捨得花幾個月的時間為她刺出這幅 湘繡,真難為她了! 這才是真正愛她、關懷她的人,只是愛戀她而對她一無所求的人。 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為她祝禱,卻不讓她知道,以及呂不韋今天見到她,出 乎她的意料,竟隻字未提立嗣的事就看得出來。今天呂不韋見到她,只說了異人的一些近 況,最後隱約透露出異人思念故國,更渴望能回鹹陽承歡在她和父親膝下。 本來她有心理上的準備,在呂不韋為異人游說時,委婉的告訴他,她不想管這件事,而 且就是想管,恐怕也無能為力。以子傒生母吳姬受專寵的現況,以及安國君下了決心就絕不 改變的性格,她說了無益,反而會自取其辱,因為安國君會告訴她,所有的兒子在名義上都 是她的兒子,生母只不過是代她生他們而已,她用不著偏袒誰。同時,他在和她討論立嗣的 時候,她表示過她沒意見,而呂不韋來了以後,她又說想立異人,這反而會激其他的反感, 只有使他立子傒的決心更堅定,因為他會怕其中有什麼陰謀。 但呂不韋絕口不提這件事,她準備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反而是呂不韋呈上這幅湘 繡,侍女展開讓她觀賞時,淚瀰漫了她兩眼,當呂不韋輕語解釋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時,她的 熱淚竟盈眶而出,滴濕了繡布,她在內心狂呼: 「我一定要為這對可愛復可憐的孩子做點什麼!」 她在室內轉了幾步,回身時,目光又被那幅湘繡所吸引,她細細地賞玩著異人繡像臉上 的孺慕神情,心中湧起一陣溫馨,兩眼在不知不覺中又潤濕了,她口中喃喃著: 「這對可愛的孩子,我真的應該為他們做點事!」 接著,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宮的事。
在用過中膳後,王后要她單獨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宮女遠遠跟在後面,她明 白她有私密話要和她談。 她輕扶著王后,看到她出現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蓋不住的眼角紋,忍不住在心中想: 「王后還只五十歲出頭吧?竟就老成這樣!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過幾年就會和她一 樣,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錢。」 她不禁有點傷感起來。 身旁王后在輕聲說話: 「聽說太子要立子傒為世子。」 「是的,立嫡書這幾天就會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會提這件事,卻想不到會這樣單 刀直入地問,她只有如此不經考慮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過沒有?」 又是開門見山地問,她只有實話實說地回答: 「曾經商量過,臣媳只表示沒有什麼意見。」 「五年前立太子時,老婦卻是在主上面前力爭過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德,只怕今生報答不完,因為這 是惠及子子孫孫的大事。」 「老婦並不希望你們感激,說實話,老婦看中安國君,一半是為了看中你端莊賢淑,可 以母儀全國,所以緊豈不捨,力爭不放。」 「臣媳知道當時主上意不在安國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都反對,全靠母后堅持。"華 陽夫人由衷感激地說。 「那這次立世子的事,你為什麼不力爭堅持?"王后瞪視著她,兩目如電,逼使華陽夫 人低下頭來:「主上年事已高,安國君年紀也不小了,有五十歲了吧?」 「才四十六。"華陽夫人細聲回答。 「這主要是他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體虛弱得哪像四十多歲的人!你也得管管 他。」 「臣媳勸過,但是沒有多大效果。"華陽夫人語其中充滿委屈。 「看樣子子傒很快就會當上秦王,"王后歎了一口氣,厲聲地說:「子傒生母吳姬煙視 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當太后,母儀全國!」 華陽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將頭低得更低一點,表示對她的話有反應。 「你我同病相憐,色衰無子,空有一個正室的名份,但你就應用這個名份為自己的晚年 作打算。"王后語氣轉柔:「我力爭立安國君為太子,剛才說過一半是為你的端莊賢淑,還 有一半是為了老婦自己。安國君早年喪母,由老婦一手帶大,就跟我親生的一樣,我雖無 子,安國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誰?立別人生的兒子,一旦成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貴, 也會尊奉為太后,而且是有實權的太后,你這個無權而又和她爭過丈夫寵愛、甚至是責罵過 她的太后,際遇之慘,不用想象也會知道!」 「……"華陽夫人仍然無話可對。 「你為自己打算過沒有?"王后用憐惜的口吻問:「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生育 的希望沒有?」 「臣媳已經絕望了。"華陽夫人細聲地說。 「而且安國君只是尊敬你,但總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話像利箭一樣刺在她心上,她臉發紅,頭更低。 王后停止了說話,華陽夫人也沉默地扶著她走回室內,要進門時王后突然轉臉向她說: 「聽說在趙質子異人有信使回來了。」 「是的,不過因安國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還沒有接見過他,這個人名叫呂不 韋。」 「呂不韋?趙國的巨賈,他肯為異人當信使,真不簡單,其實異人這個孩子也真是異乎 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賢名滿天下,主上和老婦也有所耳聞。你和安國君應早日接見他,問問 異人在趙國的景況。」 「是,臣媳遵命。"華陽夫人柔順地答應。 「異人這孩子也真可憐,輾轉各國當質子,一去就是十年,母寵子愛,生母不受寵,他 就流落一至於此!"王后深深歎了一口氣,有所深意地看了華陽夫人一眼,繼續說:「你該 好好照顧他一下。」 「是的。"華陽夫人仍然柔聲而應。 告辭臨行,王后又意味深長地叮囑了她一句: 「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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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王后這句話,暮鼓晨鐘似地在空氣中迴盪,震動她的耳膜,也激震了她的心靈。是該為 自己作打算的時候了,色衰無子,女人有什麼比這更悲哀!   ~~……   ~~日月忽豈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 當年散髮結辮的小女孩,如今已變成遲暮的美人,同伴的歌聲卻依然縈繞耳畔,而且是 那樣清晰。 歌聲讓她魂遊故國,讓她重溫昔日情景。雖然其中滿是坎坷和不幸,但年輕總是好的, 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發鬥志,不幸引來希望。 清越淒厲的歌聲也將她拉回現實,她發現到自己站在那幅湘繡前,不知站了多久。 繡像中她仍青春美麗,異人則是滿臉的孺慕之情,片刻間她作了決定: 「我一定要為這兩個孩子作點什麼!」 「太子駕到!"臥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著。 等她聽到喊聲時,安國君已笑嘻嘻地進到屋內。 他穿著一件黃袍,頭戴黃金束髮冠,瘦削的身體似乎承受不起厚袍的重量,乾枯憔悴的 臉,依稀殘留著過去俊美的痕跡,只是蒙罩著一股晦暗之氣,一看就是酒色過度,夜生活過 得太多的人。 「賤妾未能遠迎,太子恕罪!"華陽夫人連忙轉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還來這一套,"安國君微笑著將她扶起,端詳她很一會,驚訝地問道: 「夫人哭了,什麼事值得你流淚?」 話未說完,他就發現到牆上的湘繡,他偏著頭看了一會,沒有多大感覺地問: 「這幅湘繡是誰送來的?畫中王后的臉好像你,那侍立身後的公子看來看去好像很面 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華陽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 「我的兒子?哪個兒子?夫人,你破涕為笑的神態真是美,有如朝陽中帶露的芙蓉!」 「這把年紀了,還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華陽夫人偷偷地擦掉眼淚,裝著生氣地說。 「我的兒子?哪個兒子?我真的一時想不起。"安國君一邊嘟噥一邊自行在幾案前坐 下。 華陽夫人暫時不回答他的問題,要他費點神好好想想,她也在他對面坐下。 「兒女多了也是麻煩,過年過節全來問安時,常會張冠李戴弄錯名字。夫人,我們兒女 是三十八個,還是三十九個?」 「四十一個!"華陽夫人沒好平地說:「兒子是二十八個。」 「二十八個兒子,很多年齡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讓我怎麼分得清哪個是哪個?"安 國君語帶委屈地說。 「只有那一個兒子,恐怕你連頭髮都數得出來!"她諷刺地說。 但說完話,她立即後悔起來,往日她從未用過如此語氣說話。 「今天你怎麼了?"安國君驚詫地注視著她:「又是流淚又是生氣的,誰得罪了你?告 訴我,讓我嚴懲。」 她沉默,看到他縱欲過度的瘦弱身體,王后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看樣子子傒很快就會當上秦王!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悲從中來,淚水泉似地湧了出來。 「怎麼又哭了?"安國君憐惜中帶點不耐地說:「這幾個月我到哪裡去睡,總是有人為 立嗣的事哭著嘀咕我到天亮,只有到你這裡來才勉強找個耳根清淨,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 啼的,"說完話他歎了一口氣,拉著她的手說:「來,坐到我身邊來,好談話些。」 她順從地坐到他身邊,他溫柔地執著她的手在臉上撫摸,輕輕吻著她的耳垂說: 「今天怎麼了?這幅湘繡是誰送來的?是不是觸畫生情,想起了什麼?」 她擦乾眼淚,娓娓道出今天呂不韋來訪的經過,以及異人和玉姬在趙國的景況。 「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確虧待了他,"安國君感動的說:我要想辦法調他回國,只是 都是我的兒子,換哪個他的生母都會吵翻天。"他只感動片刻,接著又想到換質子的事,不 但生母會吵,而且和父王及趙國全都有關連,換質程序更是繁複得不得了……算了!還是留 他在那裡好了。 他心裡想到這些,嘴裡卻未說出來。 「異人送出去的時候,他生母夏姬就沒吵?」 「……"安國君無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寵子愛,異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時候,夏姬根本連你的面都見不到,想吵也無從吵 起!"她哀怨地說。 「母寵子愛,色衰見棄……"她喃喃自語,說到最後聲音哽塞,再也說不下去。 她長跪起來,又再俯伏於地,哽咽著說: 「賤妾十五歲得侍枕席,已二十八個年頭了,如今年老色衰,無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 子賜妾別館一處,茅屋三間,容妾養老,於願已足。」 「你怎麼了?"安國君一把將她由地上抱進懷裡,輕撫著她依然烏亮的秀髮,也聲帶感 傷地喊著她的小名說:「湘妃,你心裡想什麼,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歲將初夜交給我,我 那年也只十八歲,什麼也不懂,交給你的也是我初次。這多年來,我廣置姬妾,那只是隨 俗,只是享樂,能在我心中真正佔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縱欲過度,連母后都說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歲的人。"她憐惜地拍拍他憔悴的 臉。 「母后,她什麼時候召見你了?"安國君心頭一陣凜然:她還說了些什麼?」 「她昨天召見我,我們談了很多有關異人的事,她說異人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賢名滿天 下,真是異乎常人,她還說……"她有意停住不說下去。 「說什麼?快告訴我!」 「是你自己要聽的,聽了別難過。母后說,子傒生母吳姬煙視媚行,像個娼妓,怎配當 太后,母儀全國!」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國君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但他不敢發作出 來,因為他從不敢在華陽夫人面前發脾氣,何況是母后說的話。 「怎麼,真生氣了?"她鑽進他的懷裡揉弄著,使他又彷彿回到他十八歲她十五歲那 年。 「你要什麼,求求你直說,要立子傒是經你同意的,現在你又想立誰?"他假裝生氣地 說:「他們都是你的兒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兒子。"她以袖掩面,低頭細語。 「那今夜孤家不走,幫你生一個。"他戲謔地說。 這是他們在年輕時常玩的閨房游戲,如今重玩,使他覺得時空倒流,他又年輕起來。 他按照游戲常規,強拉下她掩臉的衣袖,不禁愕然,這次不是游戲,她真的是淚流滿 面。 安國君沉默很久,最後冒出一句話來: 「明天召見呂不韋,我要為你立嫡!」 她撲進他的懷裡,真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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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這次來秦國,可說是大獲全勝,無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達成協議,由白翟負責將秦和巴蜀的煤鐵原料和木材、藥材運往趙國, 呂不韋則負責向秦國提供煉好的鐵和制成的武器,最終目標是提供冶鐵技術及大量冶鐵匠人 給秦國,使秦國能建立自己的冶鐵工業,制造鐵兵器,逐漸淘汰較不銳利的銅兵器。 白翟介紹白起和他認識,並由白起將這項秘密協定向秦王報告。秦昭王大悅,除了賞賜 他不少黃金外,還特地由白起轉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論是秦國全境,或是秦 軍在各國的占領地區,只要見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貴賓,應由當地地方或是軍事首長負 責接待,維護安全,並護送到下一個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來要親自召見呂不韋,但因呂不韋不便公開露面,以免被各國在秦使節或間諜發 現他這項身份,所以作罷。 白起雖然在秦王面前極力誇贊他推薦他,但在見面時卻明顯表示出他對呂不韋、甚至是 所有商人的輕視。他半開玩笑半諷刺地對他說: 「有人說,商人無祖國,以前孤不太相信,因為秦國商人一直都是忠君愛國的。見到呂 不韋先生後,才知道武人的胸襟太狹窄了,只要有利可圖,管他什麼國家不國家。」 呂不韋聽了,只淡淡地微笑著回答: 「天下本來是統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積弱,控制不住諸侯,才落得今天各國割據的局 面。商人通有於無,眼中只有生民需要,沒有國界,而不韋更自許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當時因長平之戰坑俘,大受各國非議,秦昭王也責備他太過份,他告病在鹹 陽休養。聽了呂不韋的反駁,他默默不語,態度改變了很多。 其實,呂不韋在心中暗語: 「我這樣不是為秦國,更不是為利潤,而是為了我自己。有一天,我將到秦國來主政, 而我的親生兒子將到秦國為王,子孫世代為秦王,還有,誰敢說他有朝一日不會成為天下的 共主!」 在生意上,由於白翟的安排,他和鹹陽的大商人及負責商務的官員常相往來應酬,他和 這些大商人也達成協議,今後貨物交易不用付現,記帳抵銷,每年再結算一次,多退少補, 這樣可以減少黃金和銅錢來往運送辛勞,並避免路途風險,各地目前都處於交戰狀態,軍 隊、盜賊和難民都構成威脅。 這種辦法他在齊趙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這些官員和大商人並答應協助他在鹹陽及其他大邑開設分號,他在秦國的貿易網有了初 步規劃。 同時,他利用在秦停留時間,會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和昔日門下客,他要他們互相連 絡,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方法轉告他,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為官吏,有的屬於市井, 要通報的消息不只限於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人事調動。 這樣一來,他等於組織一個嚴密的情報網,秦國重大舉動,他都會比別人先知道。 當然,他最大的收穫還是達成了他來秦的主要目的。 安國君及夫人召見了他,當面一再感謝他對異人的照顧。同時三人品玉為符,立異人為 華陽夫人的嫡子。華陽夫人並親口賜名給異人,要他從此改名為子楚。 至於玉姬,安國君及夫人承認這項婚姻,無論生男生女,子楚都必須將她扶為正室。本 來這不符合秦國宗室的慣例,一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後才扶正。但華陽夫人苦苦地懇求,並以 她自身為例,安國君當然無話可說。 安國君要他帶封書信給子楚,信中強調將他交給呂不韋管教,他已正式聘請呂不韋為他 的師傅。 華陽夫人特別在信上附話,謝謝玉姬給她的湘繡,並交代子楚善待她,安國君和她都已 正式承認他們的婚姻,安國君會設法換他們回國。 一切該辦的事都辦好了,他開始懷念起邯鄲和玉姬,還有她腹中的兒子。它雖然還不能 知道性別,奇怪的是呂不韋在潛意識中卻一口咬定是兒子。 他本來想在年前返趙,但卻抵不過安國君及夫人的盛意,留在鹹陽過年,初五才告辭。 安國君及夫人本想為他擴大祖道(送行儀式),但怕過於招搖,引起趙國方面的注意, 對他不利,僅在府中設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來時的雙馬安車,但所載回的收穫,卻是再大的騎馬高車也容納不下 的。 他出得鹹陽雄偉的城門,忍不住打開車後窗憑軾而視,巨龍盤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 的城樓,在朝陽的照射下,顯得金黃燦爛,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對天暗呼: 「多偉大的國家!多恢宏的氣宇!我的兒子將君臨你,領導你征服天下!」 接著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說: 「兒子,看你的父親在你未世前,就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達魏都大梁,他就在當地分號遇到子楚派往秦國報喜的信使。玉姬生了個公子,子楚 並在信中要求父親承認他們的婚姻,准許他將玉姬置為正室。 呂不韋要信使繼續前往鹹陽,他則急急趕返邯鄲,一路上,只見秦軍又在向東方集結, 看情形趙國又將發生戰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軍占領區通行無阻,趕路中,他已無心留意軍隊的調動和難民 的疾苦,他只時時在心中喊著: 「兒子,兒子,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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