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手足相殘

秦王政七年正月,彗星先出東方,再現北方。 太史啟奏:彗星在日旁,主子殺父,弟犯兄;現在北方則主刀兵。 秦王政置之一笑,他既無父可殺,相信成蟜也不會犯他。 五月,彗星見西方,軍中使者來報,將軍蒙驁急病死於軍中,相國呂不韋建議暫時退兵 河內,秦王准奏。秦軍還師,順道攻下汲城。 五月十六日,彗星復現西方。 莊襄王生母夏太后死。 夏太后因非正室,不得與孝文王會葬,單獨葬在杜原東方,莊襄王則早死,葬在□E 陽。故夏太后生前指定及建築陵墓時就曾說過: 「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吾墓旁將有萬家城市出現。」 幾十年後,杜原果成大城。
夏太后盛大的葬禮過去以後,秦王政又開始享受他那份獨有的秘密快樂。他往桃源莊去 得更勤了。 祖母的死,再加上朝中的政爭,使得他非常憂鬱,只有在公孫玉處才能完全擺脫煩惱, 過幾個時辰普通人的生活。 等夏太后下葬,守喪三月期滿以後,時間已值冬季臘月(十二月),掌管禮儀的奉常和 掌宗室事務的宗正聯合上奏,秦王政和公子成蟜都將年屆二十,應該準備行冠禮了,他們並 選定明年正月正日(初一)午時為舉行冠禮最佳吉日良時。 但奏簡呈到相國呂不韋那裡就打了回票,他批駁的理由是:周禮男子二十而冠,乃是按 照實足年齡滿二十計算。他更找出那些當過他門客而經他引薦入朝當博士的官員,紛紛引經 據典力爭,這次行冠禮的事就此打消。有些宗室大臣直接上奏秦王政,他內心雖充滿憤怨, 表面卻微笑著說: 「先前多少年來,也許大家都錯了,照相國所議好了。」 朝中有些耿直卻不明利害的大臣又紛紛上奏,要求秦王親政,相國呂不韋將這些人找來 責備了一頓,他說: 「各位這個請求是什麼意思?主上現在不是凡事都親自批答嗎?丞相總領百官,就各位 上奏擬定批答建議,讓主上選擇,或是作另外批覆,這也是我的職責,各位為什麼要懷疑是 我獨攬大權呢?」 這些大臣明知道他是強辭奪理,但一時還找不出話來駁他,只落得個啞口無言,面面相 覷。 最後呂不韋自己又打圓場說: 「也許等到主上行冠禮以後,我就不會再替他擬批答,一切政務交由他自己去辦了。」 大家一想,再等一年是沒有關係的,只不過臨時他又要玩什麼花樣,就沒人知道了。 有人向秦王政秘密啟奏,他只笑了笑說: 「呂相國能者多勞,就讓他多辛苦點,不要去煩他!」 秦王政這種莫測高深的態度,有人認為他懦弱,有人判斷他是屬於"不飛則已,一飛沖 天"的君王類型。但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忍,尤其是桃源莊這樣一個找得到慰藉的地方,目 前再大的煩惱和痛苦,他都能忍受得了。 於是,只要他感到心中煩躁,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往公孫玉處跑,只要聽到她柔和而 清脆的聲音,他的一切煩惱都丟開了;只要看到她欲語還笑的嬌靨,他就覺得世界是如此美 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過是一些雜音和干擾,不值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還有什麼要 忍不忍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利用別人的家當作阻止煩惱的城堡,利用別人的妻子來做慰藉的工 具,雖然也沒做什麼逾矩的事,別人是否能忍受得了呢? 時間久了,成蟜也發現他的異狀,尤其是夏太后去世,成蟜在自居的宮中待不住,下朝 後又常找不到他,為了好奇,他跟蹤過他幾次,發現到這個秘密。但他從未問過秦王政,也 沒去過桃源莊裡面,王兄有個什麼情婦類的女人養在那裡,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覺得這樣 太危險。他常會在秦王政走後,帶著四個力士護衛在上林中等候,看到秦王政安全回來,進 入上林回宮,他再打發走四個力士。他對他們所下的禁令是: 「全力保護主上的安全,但不要讓主上知道你們在跟隨護駕,違者死!」
那天,時值歲尾,前幾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整個大地萬物全是一片白皚皚的。上林直 道兩旁的參天古木,枝椏全壓滿了雪,沉重地下垂,就像站立在路旁的白髮白鬚、彎腰駝背 的老人。上林直道一直有專人整理,雪剛停,就已將雪鏟推到路兩邊去了。 久雪放晴,正中稍偏西的太陽,在萬裡無雲的高空氣照,天空是帶著金色的藍,地面白 得發光,空氣中瀰漫著雪後特有的清新。 秦王政剛從桃源莊回來,心情特別的好。他穿著一套貂皮短獵裝,外面卻套著破舊的夾 衣褲,他需要保暖,卻又不能讓公孫玉看出他的底細。頭上的小獺皮也弄得髒兮兮的,猛看 上去好像是狗皮做的。 她還真被瞞過去了,整整瞞瞞了近兩年!他不能不佩服自己裝假得到家。 他告訴她過年要照顧老爹,恐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她。其實是過年前後,他要 祭天拜地、祀祖、大臣朝賀、春宴群臣等等,不過了正月,他真的抽不出身來。 他喜歡看到她眼中那股依戀和失望的神情。 臨行前,她又塞了一點金子在他口袋裡,還取出一件新裁制的羊羔皮袍,她說: 「將你這套又舊又髒的衣服脫掉,現在就穿上去!」 他怕露出裡面的貂皮獵裝,只得裝著捨不得穿的樣子,用臉偎著柔軟的袍毛說: 「等回去弄乾淨身子以後再穿,我從來沒穿過這樣暖的袍子。」 的確,這件皮袍給他的溫暖,是他從來未享受過的。 「還是試試的好,我沒給量身做的,回去又沒有人給你修改。"她堅持要他試穿。 他卻笑著將皮袍塞在獵物袋裡,上馬急馳而去。 「過年後我再來看你!"他回過頭來喊。 現在他讓馬在直道上走步而行,馬蹄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跪的踢踏聲,他心中那股溫馨猶 存。雖然要過年後才能再見到她,但等得越久,希望不是越濃麼? 忽然"嗖"的一聲,一支強弩箭由他耳邊穿過,接著是嗖!嗖!嗖! 他拔出獵刀舞動,揮下幾支箭去,兩腿一夾,白馬長嘶一聲,放開四蹄向前飛奔。他冷 靜下判斷,弩箭是從前後兩面射來,白馬在直道上奔馳,目標太明顯,他應該轉到道邊樹林 中去。正當他剛起此念,只見白馬長嘶人立,原來道中間拉有一條絆馬索,寶馬性靈,緊急 剎住,不再往前衝。但在白馬人立的頃刻間,又是幾支弩箭,分別射進馬腹和馬頸,有一支 箭正穿透馬頸的大動脈,馬慘叫一聲,斜倒下去,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還冒著熱氣,好在 他跳得快,才未被壓在馬身下;但右腳已扭了筋,行動大為不便。馬則是悲鳴幾聲,用哀傷 的眼神瞪著他,激烈的抽搐幾下就斷了氣。 他跛瘸的躲進一處雪堆後面,只見左右各有三個身上反穿皮衣,手執利劍的蒙面人,包 抄搜索過來,原來他們就躲在路的雪堆後面,皮毛向外,與雪地一點都分辨不出來。 秦王政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老人的話——君王即使是死,也要死得像個君主。他執著 獵刀站立,凝神氣息以待,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 「他在那邊!"左邊有一個蒙面人說:「我們上!」 「看他那麼沉著的樣子,好像是有埋伏,他出門不會不帶護衛!"另一個蒙面人說。 「我早四周偵察過,沒看到什麼人。"右面一個蒙面人接話。 兩組人已合圍,縮小了包圍圈,彼此間說話都已聽得見。 「上,不管那麼多,上!"右邊另一個看上去像是指揮者的蒙面人大叫。 兩面六個人快奔沖了過來,手上利劍在陽光下發出懾人的光亮。 正在此時,背後樹林中沖出五騎快馬,也是一色白色勁裝,手執騎兵專用的短戟,全都 以白絹蒙著臉。這些人馬分從前批蒙面人的背後發動攻擊,來回幾個沖殺,六個蒙面人全部 倒臥在血泊中。 這些蒙面騎者在殺完人後,就像來時一樣神出鬼沒,其中一個留下乘馬,跳上另一個人 馬上,頃刻間又消失在樹林中。 秦王政很想知道這些襲擊他的人是誰,他沒有去牽馬,反而是用獵刀挑開一個個蒙面人 面紗察看,前五個,他一個都不認識,他搖搖頭,苦笑著想: 「當然都是些不認識的,他們不會傻得找熟人來行刺君王!但他們為了什麼要殺我?」
「是你!"他挑開第六個蒙面人的面紗,發現到他身上有幾處創傷,竟然還活著,而且 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嬴得,是你!」 「嬴政,不要多話,補我一刀!"他說話吃力,眼睛裡卻充滿了怒火。"嬴得,你為什麼 想殺我?」 「你自己心裡明白!」 「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事,而且平日我對你不錯。"嬴政口口聲聲稱"我"而不稱"寡人 ,表示眼前他是以同等地位在和嬴得說話。 「我承認你對我很好,但你可知道,你對我的賞賜越多,我內心的屈辱越重?」 「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男人靠妻子去巴結君主,他內心會有什麼感受!"嬴得喘著氣說,他肺 部中戟,血沫由嘴角滲了出來。 「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嬴政諷刺地笑著說。 「那不是我!"嬴得咬牙切齒,兩眼冒火:「只有你的……」 「我的什麼?"秦王政好奇的問。 「我不像你這樣陰險惡毒,我不說。"嬴得搖搖頭。 「說!我的什麼?"嬴政頑強的脾氣又發了:「嬴得,你應該知道,行刺主上,乃是滅 三族之罪,不是你可以一死了之的!」 嬴得先是臉上露出些微惶恐,但緊接著他閉上眼睛,一副坦然無懼的樣子: 「事情已經做了,我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為什麼?嬴得,為什麼你要這樣愚蠢?真的,我和玉姊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們只 是像姊弟一樣!」 「我相信我的妻子,相信你們沒做下什麼苟且之事,但你們之間決不只是姊弟之情!」 「你怎麼知道?"嬴政對他的話感到莫大興趣,能知道公孫玉內心對他的感覺,他總是 有興趣的。 「一個愛自己妻子的丈夫,總是最能明白妻子心意的人,由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出 來她在想些什麼。你們之間不但逾越了姊弟之情,而且連我和她之間的夫妻之情都超過 了。」 「你由什麼地方看出來的?」 「只要你隔幾天沒去,她就會變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幾次我還聽到她在夢中喊你的名 字,當然我知道那個假名字就是你!」 「這從何說起?"嬴政半無奈半欣慰地說。 「假若你用君王的權勢和榮華威逼她、引誘她做下些什麼,我不會這樣恨你!」 「為什麼?」 「羨慕富貴是一般女人的天性,但她不是,你在她面前裝得如此窮困,她依然將心完全 放在你身上,這比和你做下苟且之事,更教我覺得屈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唉!"嬴政長長地歎了口氣:「想不到我認為這樣純潔的事,還是會傷害到別人!」 「純不純潔,要別人來做評論。"嬴得說話已顯得斷斷續續,顯然是活不久了。 「不談這些了,"嬴政俯下身體就聽到他肺部的嘶嘶聲:告訴我,臨死前你還有什麼交 代?」 「交代?你……不滅……我……的三族?」 「怎麼會?看在玉姊的面上也不會!"嬴政有點愧疚地說。 「我……不……會……感激……你的!"一聽他提到他妻子,他臉上又顯出憤恨。 「我們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孫,只是我的運氣好一點。"嬴政愧疚地說:「我知道 該怎麼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還未說完,嬴得頭一偏,隨即斷了氣,臉上卻 帶著一種詭異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孫?"嬴政笑笑又搖搖頭。看著周圍幾具屍 首,皺了皺眉,自言自語地說:還是讓鹹陽城尉來處理吧!」 他帶著那塊沾了血的蒙面布騎上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嬴得的事處理得非常順利。鹹陽城尉的判決為他上林遇盜被殺,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 面人屍體,則當作盜匪處理掉了。這些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許他們全是嬴得找來的游 俠少年,也許是他們的親人不敢出面相認,因為按照秦律連坐法,窩藏盜匪或知情不報,與 盜匪同罪。 秦王政下詔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職寬加撫恤外,並追贈郎中令,但嬴得年少無子,這 項追贈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好處。另外,秦王更恩賜不少財物,以褒獎嬴得注意王宮內外安全 的功勞。 秦王政對嬴得的死,一則以喜,一則多少有點愧疚。喜的是今後他看玉豈不再有阻礙; 愧疚的是,為了一己的自私,卻讓她這樣年輕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裡猛然一驚,才想公孫玉如此年輕,又無子女,恐怕短期內嫁人是免不 了的,以後再想見她,可能性更小了。為了他想見她,已經喪失了六條人命,不能讓類似的 事情再發生了。 他一再的考慮,終於作了決定—— 將她納入後宮,或是幫她擇配,以蔭顧遺孀的名義,將她嫁到他隨時都可見到的地方, 嫁給不像嬴得這樣頑強愚蠢的人。 在忙完過年前後的政務和私務後,有一天他召見公孫玉。 召見的地點選在內宮便殿,在她行完朝見禮後,還特准她上殿賜座對話。 當他見到她上殿坐下來以後,首次抬頭看清他時,眼中所流露的驚詫神情,他不禁暗 笑,其中更夾雜著不少得意。 「公孫玉,"他語氣嚴肅地問:「你見了寡人,為什麼露出驚詫的表情?」 「臣豈不敢說。"公孫玉低著頭回答。 「但說無妨。」 「大王看來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臉仍低著。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沒有什麼奇怪的。"他微笑著說。 接著他問了一些有關嬴得喪葬的事,公孫玉都很有條理地回答了。最後他拉上了正題。 「公孫玉,你今年幾歲了?""廿五了。」 「那還年輕得很,又無子女,不應守節,讓寡人在群臣或宗室優秀子弟中,為你選一個 人嫁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這時只見公孫玉避席俯身在地,聲音哽咽地說: 「先夫嬴得屍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後再說吧。"見到她淚流滿臉的淒楚相,他心中有著無限憐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後也不願再談此事。"公孫玉似乎已認定他就是趙賈,語氣強硬而充滿暗示: 「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極好,生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願同墳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說下去,不然要是來個自殺殉夫的,他愛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歎了口氣說:「寡人就不提這件事了。」 「謝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禮。 「請起回座說話,"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會,才開口說:「嬴得深諳兵法, 並且好學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加重用,想不到會出這種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個人 才。」 「謝大王謬讚。」 「對了,"他乘機又說:「聽聞你出身書香世家,本人又飽讀詩書,通曉百家,再加上 一雙巧手,織出的絹布人人稱讚。」 「大王是聽誰說的?"她用的是詰問口氣,暗示她明白他在打什麼主意。 「哦,聽聞就是聽聞,也就不要管是誰說的了。"他微笑著說。 他對她的頂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震驚,這不像平日動則暴怒的秦 王。但這些近侍更怕的是,烏雲透出陽光後,接著是雷電交加的暴風雨,秦王政就有在微笑 中處死犯過內侍的記錄。 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們為他這位遺孀著急,可是無法施以援手。 「這樣好了,你一個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會說:婆家又沒有人,再加上你不 願回娘家住,那就進宮來,教導宮人詩書,並督促她們紡織。」 「……"公孫玉垂頭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應,卻看不出她是否願意,他心一橫——既然你不表示意見, 乾脆以王命來命你進宮,先歎口氣說: 「寡人有鑒於全國百姓男耕女織,終年辛勞不休,荒年仍有患饑受凍之苦;而宮中這樣 多的男女,眾多人服侍少數幾個人,平日錦衣玉食,無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個 想法是,宮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內勤務外,應多加操練軍陣武事,宮人則應規定日織多少 布,讓他們也體會一下行伍中兵卒和民間婦女的辛苦,寡人亦將帶頭耕織!」 「大王這個想法極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治國大道。"公孫玉忍不住贊美 他幾句。 「公孫玉,既然你贊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雙紡織巧手,就進宮來在這方面幫寡人的 忙吧!」 他還不等公孫玉回話,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禮。 「將寡人剛才的話記下來,作為宮中今後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禮。 「準備各項迎接嬴夫人進宮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個什麼官職才恰當?"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孫玉還想反對。 可是秦王政沒有等她將話說完,就用命令的語氣說:「任何官職都不適合你,只歡迎你 入宮襄助寡人,你就稱為公孫大家(姑)好了。」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她只有上前謝恩。 秦王政將這件事辦好了,感到說不出的輕松,他不必再擔心她一個人在外孤苦伶仃,受 人品侮,而且今後他只要想見她,只要藉口去看宮女紡織,就可隨時見到她。 只有一件事他耿耿於懷,那就是那天不知誰救了他。他必須查明,這表示他和公孫玉的 事已經洩漏出去,不然不會這樣湊巧,而且看那幾個人的凌厲身手,很像宮中受過嚴格短距 離搏鬥護衛訓練的高手。 他懷疑是成蟜,但成蟜從不提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有放在心裡。
秦王政八年,上黨郡原屬趙國六城復反歸趙,並殺害秦所派地方首長。 相國呂不韋建議長安君成蟜率兵征伐,秦王政准其所議,派精兵十萬由成蟜為將伐趙, 原有上黨前線軍隊,亦交由成蟜統一指揮。 成蟜軍的戰鬥序列編組是—— -   將軍:長安君成蟜   裨將:大良造嬴和 -   前軍——   都尉:宮大夫秦敢   右尉:五大夫嬴准   兵力:步卒兩萬,戰車百乘,隨伴步卒四千人,騎 兵一萬。 -   中軍——   都尉:右更趙成   右尉:五大夫嬴悅   兵力:步卒三萬,戰車兩百乘,隨伴步卒八千人,騎 兵兩萬。 -   後軍——   都尉:少良造司馬疾   右尉:公大夫嚴重   兵力:步卒一萬,戰車兩百乘,隨伴步卒八千人,騎 兵五千。 -   輜糧軍——   都尉:五大夫呂直   右尉:公乘公孫錯 - 出發前在車城外大閱兵。 前後三軍中的中軍,又細分為左、右、中三軍,分別按步隊、騎隊、戰車隊和輜糧隊排 列。 黑色旌旗是步卒,攜帶的武器是強弓勁弩、戈、戟、殳、干,身佩短刀或是利劍。步卒 也是一身黑色勁裝。 紅色旌旗是騎兵,這是秦國新發展的兵種,訓練完全是采取胡人方式,很多教練和軍官 都是歸化胡人。這些騎兵部隊稱得上神出鬼沒,沖鋒陷陣有如急風暴雨,使敵措手不及;可 搜索敵情及追擊殘敵,又可遠離本軍,行動飄忽,使敵無從捉摸。 戰車隊則是用黃色旌旗,又細分為人力輸送隊、船運隊及獸力運輸隊、護運隊。除中堅 主力外,其余是由民間徵集。 十萬部隊集合在大校場中,連一絲聲息都沒有,只見各色旗幟在風中翻飛,盔甲鮮明, 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成蟜帶銅盔,全身甲冑,陪著秦王政閱兵,眾文武大臣策馬跟隨,所到處響起一片萬歲 聲。 閱兵完畢後,秦王政親手解下腰懸的尚方軍令劍,大聲向場中士卒宣佈: 「將軍此去,責任重大,特賜此劍,以示托付,國以內寡人治之,國以外由將軍決定一 切!」 說罷以劍連擊成蟜座車三次,然後雙手遞交成蟜。成蟜行過軍禮,雙後接過,帶領三軍 高呼萬歲。 秦王政和成蟜攜手登上特制轀輬車,絕塵而去。 部隊則回營地休息用飯,按計劃出發。
正午,秦王政和呂相國設宴灞上長亭,為成蟜將軍送行,由各文武大臣相陪。在飲宴 中,秦王有點不放心地問呂相國說: 「此次作戰,糧秣和後勤補給上是否準備充分?」 「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各地都設有糧倉和兵站,補給足夠。雖然上黨地區去年收成不 好,民間鬧饑荒,但軍用糧倉貯藏甚豐,尤其是屯留和蒲□兩地,趙軍糧倉堆積甚豐。」 「因糧於敵,原則上是不錯的,但在敵手的敵糧,不可知的變化太大,不能列入我軍本 身,需要考慮。」 「大王英明,老臣只是提醒長安君注意這點罷了,並未將這批糧食計算在作戰計劃之 內。」 「賢弟,你初次率領大軍作戰,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後勤補給仲父雖有萬全的准 備,但你自己也要多加留意,尤其是上黨地區幾個城市,反反覆覆,民心並不向我。"秦王 政轉向成蟜說。 「王兄請放心,你的訓示,臣會銘記於心。"成蟜意氣風發地說。 多年研習兵法,如今才有實用機會,他是早就躍躍欲試了。 「嬴將軍,"秦王政又舉杯囑托大良造嬴和說:「王弟沒有實戰經驗,一切還請將軍多 加照顧,將軍追隨蒙驁將軍南征東討,身經百戰,寡人是相信得過的。」 嬴和為宗室人員,十六歲從軍,今年已四十五歲。他身材魁梧,方口隆鼻,濃眉大眼, 留有一臉絡腮胡,相貌極為勇猛。他追隨蒙驁多年,自蒙驁死後,多不得意,也是屬於反對 呂不韋的宗室派。 「臣不敢,"他連忙長跪舉杯祝秦王政說:「此次攻趙,臣敢保證,必將全力輔佐長安 君重定上黨,只是糧秣及兵員補充有待相國的操心。」 「嬴將軍這點請放心。"呂不韋也舉杯回敬。 祖道宴畢,秦王政命群臣散去,不必侍候,他攜著成蟜的手,走上高處一座涼亭內。只 見遠處群山翠綠,長河如帶,偏西的夕陽灑照在山坡,染上一片金黃,他不覺動了依依惜別 之情。他感歎地對成蟜說: 「祖父孝文王兒子嫌多,寡人兄弟卻恨太少。這次呂相國建議賢弟領軍,寡人是不太贊 成的,但他言道,上黨趙軍軍力薄弱,不足為懼,只要我大軍一到,必可如湯潑雪,很快平 定。同時賢弟和寡人都行冠禮在即,等到賢弟建立這次功勳後,正好名正言順加封。」 「這是呂相國的美意,臣弟心領了。"不知為什麼成蟜總感覺得到,呂不韋對他不存好 意,但如何不好法,他卻說不出來。 昨晚他曾到老人處辭行,老人沒說什麼,只告誡他,行軍作戰要注意後勤補給,設法因 敵而食,不能太依賴後方。他聽得出老人話中有話,卻又想不出所以然來。 但這些懷疑很快就被他強烈想建奇功的企圖心排除掉了。獨當一面,揚名天下,這不是 他自幼就夢寐以求的嗎?賢弟此次平定上黨以後,是願意封居當地,還是回國輔助寡人?" 秦王政突然發問。 「王兄問此話是什麼意思?"成蟜不解反問:「王兄喜歡臣弟怎樣就怎樣。」 「還是回來輔助寡人的好,呂相國太過專權,早已引起一般宗室大臣不滿,寡人預料, 我要親政還得經過一番奮鬥,才能真正掌有實權。」 「臣弟這次征伐一完,必會很快回來。」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父王生前授權呂不韋太多,如今他的勢力遍植朝野上下,加上 蒙驁、王齮這般重臣又前後凋謝,寡人未親政,只是素食屍位,恐怕親政後,仍只是個簽押 蓋璽的傀儡!」 「王兄為何悲觀懷疑到這種程度?"成蟜驚問。 「不是悲觀,也不是懷疑,你可知道,這次嫪毐封侯,你的領兵伐趙,全都是他和太后 商議定案,才交由寡人用璽!"秦王政恨恨地說。 「啊!"成蟜驚呼出聲,但他隨即安慰秦王政說:「目前如此,王兄親政後自當改 變。」 「賢弟注意,目前領軍者多半是呂不韋的人,這十萬精兵的將校則多為宗室人員,呂不 韋也許是想將這股軍力消耗或長駐在國外,所以你要盡量保持實力,早日班師回朝。依寡人 的判斷,要想確實掌握政權,還有一番曲折。」 「王兄也許是多慮了,"成蟜歎口氣說:「不過臣弟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記住你今天這句話!"秦王政也歎口氣說:「爭權奪利真是可怕,古來父殺子,子弒 父,兄弟相殘,可說是史不絕書。」 「臣弟相信我們之間不會這樣。"成蟜說。 「回宮吧,本來在賢弟出師之際,寡人不應講這些話,但用意在要賢弟提高警覺。」 兩人又攜手下得高處,乘車回宮,臨行前還有一次御前會議。
成蟜率領十萬大軍,兵分兩路攻趙,以平定上黨反叛。一軍由前軍都尉宮大夫秦敢率領 攻蒲□,一軍由成蟜本人領軍攻屯留,兩路進攻,互成犄角之勢。 秦敢攻蒲□還經過一番辛苦,而成蟜大軍直入,未遭遇任何抵抗。等到進入屯留城,才 發現竟是一座空城,精壯男人皆已撤走,只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而糧倉也是搬運一空。趙軍 這次撤退,採取的是堅壁清野戰術,田裡的農作物能收割的收割掉,來不及收割的就放一把 火;能征作軍用的騾馬牲口以及能食用的家畜,全都帶走或收藏起來。 成蟜及嬴和開始還想因糧於敵,但派軍隊搜查的結果,不但搜不出糧食,那些老弱婦孺 反而伸手問秦軍要吃的,而原有秦國派出的地方官吏,不是被趙軍所殺,就是俘虜走了,民 間行政系統整個形成真空。成蟜不得不重新建立軍政府,但找不到當地人出任,只有派秦軍 人員兼代,民眾之間糾紛因之大增,軍民之間各種事件也層出不窮。 就在此時,趙、魏、楚三國暗中又軍事合作,不斷派出小部隊騷擾秦軍的補給線,能夠 抵達前方的軍用物資越來越減少,越來越困難。 再加上趙國的騎兵加緊實施游擊戰,專事攻擊秦軍的小部隊和後勤設施,弄得秦軍風聲 鶴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加派兵力警衛,因此弄得兵力分散,處處都得設防。 趙國旗兵自趙靈王改制,穿胡服、習胡射後,已成為諸國中第一流的騎兵部隊,這次更 發揮了它的奇襲和行動靈活的特長,使得秦軍防左救右,疲於奔命。 成蟜和嬴和商量的結果,認為秦軍擅長攻擊,不宜防守處於挨打地位,弄得軍隊士氣低 落。 他們要求繼續攻擊作戰,卻遭到呂不韋的否決,要他們全力經營上黨地區。他們提出報 告,戰區內軍民民生物資缺乏,希望國內能有所補充,呂相國的批復是,後方盡快盡量增加 補給,但將軍亦應就地設法。 就在軍民食用困難之際,趙國忽然大舉反攻,趙將扈輒率大軍廿萬,消滅了秦軍前進警 戒部隊,一舉包圍了屯留和蒲□,切斷了兩城之間的聯繫,但他也不急著攻城,看樣子是想 餓死他們。 另方面,魏、楚也加強對秦軍補給的騷擾和掠奪。 成蟜和嬴和不斷派出使者到鹹陽求救,呂不韋卻遲遲不發救兵,只是要他們固守。 成蟜這時真的是面臨內缺糧草,外無救兵的絕境。
那晚,成蟜帶著幾十名從僕巡視城防。 半鉤新月,正逐漸西沉,那種似血的紅色,為他心上蒙上一層不祥的憂鬱。 深秋的西風吹在身上,使他感覺到深深寒意,他猛然想起,士卒仍然身著春衣,御寒的 被服還不知道在哪裡?圍城已經半年,軍隊已殺牲口而食,他們先是宰殺不堪服役的騾馬, 最後不得不分食心愛的戰馬。最近軍中已傳出,民眾偷挖剛掩埋的屍體煮來吃,燃料就用拆 下來的房屋木料,而軍隊也有斬殺傷重同袍,分而食之的慘劇發生。 總之,無論軍民,現在除了吃以外,其他什麼也引不起他們的興趣,給他們一小袋糧 食,比封侯賜金更能鼓勵士氣。 在這半年中,敵人雖然也虛張聲勢的攻過幾次城,但除了增加城內守軍的傷亡,嚴重破 壞秦軍的士氣外,他們並沒有硬行攻下這個城的意圖,很明顯的,敵人是想餓得他們投降。 他今夜巡視了幾處地方,所見到的民眾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很多瘦骨突出,似乎隨時 會穿破那層薄薄毫無一點血色的皮。他們擠在一起躺著,呻吟著,見到他來,眼中都流露著 憤怒。這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們臉上的貪婪表情,似乎是想將他們這行人的肥壯乘馬宰 殺來吃。 每到一處防地哨所,所看到的士卒全都餓得奄奄一息,他們靠著一點嚴格分配的口糧, 多加水煮稀了來充饑,但這點口糧再過幾天也將發放不出來。 有的人當面向他發出怨言,說是秦軍自征戰以來,從未如此窩囊,不管戰勝戰敗,都是 像迅雷如旋風,不會久等在一地等死,言外之意是責備他這個主帥無能。 有的看到他來,乾脆裝傷重裝餓昏,根本就不理睬他;有的高舉無力的手,用微弱顫抖 的聲音要求他率領他們沖出去突圍,但這種連走路都會跌倒的軍隊,還能強行突圍?突圍後 又能到哪裡去?他們將遭到兵強馬壯的趙軍追擊,還要面對魏、楚軍的埋伏和截擊! 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受傷的士卒,他們沒有醫藥治傷,創口發炎潰爛,有的都爬滿蛆蟲。 他們不但要忍受疼痛,還得提防有人會殺了他們充饑。有的自認活不了的傷者,也會自動傷 感地向同伴說: 「我是活不成了,拖下去只有延長痛苦,你們乾脆將我殺了,至少還可以讓你們多活幾 天,等待援軍來到。」 看到和想到這些景象,成蟜現在又不得不重新考慮一個難題。 下午嬴和來報,趙王派使者來見。為了表示守城決心,他告訴嬴和說: 「孤不想見他,將他殺掉算了!」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嬴和連忙阻止他:「何況殿下也可以聽聽他要說些什麼。」 「不,秦國從來沒有降將!"他堅決地說。 嬴和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看到他這樣堅持,也就不敢再說下去。他知道他想什麼,呂 不韋似乎是有意遲遲不派出救兵,再等下去只有全軍餓死這條路。 但他答應過秦王政,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背叛他,儘管呂不韋在中間搗鬼。前 不久,他派出私人使者去見秦王,如今還沒回報,他只有等下去,他對王兄有信心,儘管他 未親政,掌握不了實權,但他到底是一國之君,他總會想辦法來救他和這幾萬部隊的,所以 再苦他也得堅持下去。 正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忽聽一處城牆邊火光明亮,殺聲大片。 「敵人攻城了?"他轉臉問身後一名從騎。 「讓卑職去看看。"從騎縱馬過去。 不一會,從騎氣喘吁吁地回馬來報: 「有兩群自己兵卒正在打鬥!」 「為什麼?」 「搶奪一具傷重致死者的屍體!」 他沒有再問為什麼,只是大聲向從騎喊著: 「跟我來!」 這兩股兵卒大約各有二十多個人,殺敵已無力,但自相殘殺好像還是有勁得很。周圍有 數百人在圍觀,其中有幾名軍官在內,他們不但不阻止,反而鼓噪著喊加把勁。 圍觀者聽到急速的馬蹄聲,再看清是高級長官來到,全都一哄而散。打鬥者殺紅了眼 睛,根本沒注意成蟜一行人,他們繼續打殺,還有人在嘴裡罵著: 「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畜牲,連我們傷重致死的屍體都要偷?真是喪盡天良!」 「你們不要假惺惺裝好人,留著還不是自己想吃!"一名兵卒邊打殺還邊罵。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們就是自己吃,也輪不到你們!」全部拿下! 從騎紛紛下馬要想抓人,但這些地頭蛇對防區的地形比他們要熟得多,紛紛逃到暗處, 一下就跑光了,只留下一具瘦弱見骨的屍體,四肢張開得直挺挺躺在那裡,很明顯的,四肢 張開乃是這些饑餓同袍拉扯的結果。 成蟜只覺得一陣眼熱,他向身後的傳騎下令說: 「請嬴將軍來府議事!」 他兩腿一夾,胯下的烏騎馬長嘶一聲,飛也似的奔向將軍府,後面的從騎也全都跟了上 來。 一陣夜風吹來,成蟜只覺臉上發涼,他抽出手來一摸,才發現到自己竟然滿面是淚!
10
他這邊命傳騎召喚嬴和,誰知他回將軍府議事堂時,嬴和帶著幾位高級將領正在等著見 他。他們是中軍都尉右更趙成,中軍右尉五大夫嬴悅,後軍都尉少良造司馬疾,後軍右尉公 大夫嚴重和輜糧軍都尉五大夫呂直。 他們見到成蟜,連忙站起行了軍禮。成蟜升座後擺手說: 「各位將軍請坐,我剛才命傳騎請嬴將軍,想不到各位先來。」 說完話他才發現到室內的氣氛不對,每個人臉色嚴肅,沉默不作一聲。成蟜想打破這種 沉寂,他轉向坐在右邊首位的嬴和說: 「嬴將軍帶領各位都尉深夜來府,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嗎?」 嬴和看了看室內諸人,清了清喉嚨,似乎是鼓足了勇氣的說: 「我軍的危困,公子大概很清楚……」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彷彿底下的話他無法明言,而要別人接下去。成蟜點點頭,他 滿懷哀傷地說: 「不但清楚,而且剛才孤親眼見到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接著他將剛才所見爭食屍體 的事情說了,然後一整臉色轉向趙成說:「趙將軍,那是你的防區,請你查一查。」 趙成生得五短身材,卻是中氣十足,聲如洪鐘,他語驚四座地說道: 「這種事全城每晚都會發生數起,真的已查不勝查,防不勝防。開始時,末將還殺了幾 個人以示懲戒,公子你知道結果如何?午時三刻殺的,半夜子時屍體就被別人挖走,全都吃 進了肚子……」 說到這裡,這位平日以不動聲色著稱的鐵面將軍,竟也聲音哽塞說不下去了。 「各位將軍,孤日前已派出私人使者覲謁王兄,孤相信他會派援軍來,各位請鼓勵屬 下,還得忍耐支持下去。"成蟜也語帶憂傷地說。 「支持?我們的確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室內的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出這句話來。 成蟜皺了皺眉頭,看看嬴和這位老將,這些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這種時候,統 帥或公子的頭銜是已壓不住這些沙場英雄了。 「各位將軍稍安勿躁,"嬴和咳嗽清清喉嚨,向成蟜拱拱手說:「事到如今,末將也不 得不道出肺腑之言,公子要是見罪,處以車裂之刑也再所不辭了。」 「嬴將軍請講。」 成蟜話未說完,眾將領又一起大聲說: 「公子既然要你講,你就直言吧!」 成蟜對眼前這種情形暗暗心驚,看樣子他們是商量好以後才來的。 「公子,奸相呂不韋擅權誤國,"嬴和悲憤地說:「有意延誤和中斷我軍的補給,又不 准我們進攻,也不讓我們撤退,現在被圍,又不派兵援救,明明是要借敵人之手,消滅我們 這支忠心保衛王室的軍隊。」 「不錯,不錯,奸相就是這個意圖。"眾人又紛紛議論起來。 「公子,今天趙國派使者來議和……"嬴和繼續說,底下卻為成蟜所打斷。 「他們想我們投降?"成蟜問。 「不是投降,是議和。」 「什麼條件?"成蟜有點心動。"使者帶來趙王的書信,上言天下都知道嬴政是呂不韋的 兒子,只有公子才是真正先王的血脈……」 「不要這樣說王兄!"成蟜有點動怒。 「這個傳言秦國也人盡皆知,恐怕只有公子和主上兩人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敢向你們提 起。"趙成又插口說。 「趙王信上還說些什麼?"成蟜要嬴和繼續說。 「趙王說,只要公子答應兩國修好,他願意聯合各國支持公子登位,除掉擅權欺上的呂 不韋。」 「那我王兄呢?"成蟜偏著頭喃喃地問,廿歲不到的大孩子原形又露出來了。 「當然到時候是聽公子發落了。"嬴和微笑著說。 「那不是謀反嗎?"成蟜沉思地問。 「差不多,不過末將們認為是反正,除掉呂不韋父子,恢復秦王室正統。」 「那不行,傳言怎可當真!即使是真的,王兄也是先王親自立的,他當然是正統。」 「到這種時候,公子還說這種話,是不是太……忠心了點?"嬴和苦笑著說。他本來想 說太傻,想想他到底是主帥,雖然還是個沒行冠禮的大孩子,他應該為他留點面子。 「不,謀反不行!各位要記得,各位的家屬都還留在秦國。"成蟜語帶威脅地說。 想不到他這句話激怒了室中每個人,他們紛紛鼓噪起來。 他們都長跪而起,搶著發言。 「比起數萬大軍的生命,末將的家屬算不得什麼!"趙成首先發難說。 「不錯,眼前本人的生命都保不住,哪還顧得了家屬!"後軍都尉司馬疾接著說。 「這種人吃人的情形再繼續下去,不要敵人來攻,內部互鬥而潰散,乃是早晚的事!" 久未說話的後軍右尉公大夫嚴重也接口說。 「稟告公子,城中余糧口夠配給五天,再下去只有讓大家人吃人了。"輜糧軍都尉五大 夫呂直聲壓眾人地報告。 「不要再等五天,眼下末將就不敢保證軍隊會嘩變,開啟城門迎敵或是投降,末將實在 已統制無力,請讓末將以死謝罪!"趙成拔出佩劍就要自刎。 坐在他上首的嬴和眼快,一把奪下他的劍,厲聲地說:趙成,不得胡來!」 經趙成這一來,室中眾人紛紛拔著佩劍,都往頸子上要抹,口中全嚷著: 「請讓末將一死以謝公子!」 成蟜連忙喝住,等眾人都插劍入鞘後才無奈地歎口氣說: 「各位將軍到底想要孤怎麼做?」 「公子,事到如今,只有與趙議和,讓趙國將糧食運來再說。」 「先運糧,後議和,這是我最起碼的條件。"成蟜為了維持主帥的面子,只有這樣說一 句了。 「公子什麼時候接見趙國使者?"嬴和舒了一口氣問: 「不了,請嬴將軍全權代我,你就說我病重,不能見客。」 成蟜聲音虛軟,手腳無力,他懷疑自己是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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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坐在議事大殿上,耳聽著大臣紛紛接連奏事,他根本一句也未聽進去,這些日常 政務有呂不韋去處理,他腦子裡只盤算著一件事,如何將昨晚考慮了一夜的事,快刀斬亂麻 地予以解決。 昨天,他秘密地接見了趙國前方回來的成蟜使者,才知道上黨的戰事發生了這樣大的變 化。以往他每次問呂不韋,他只說,占據了屯留、蒲□兩地的秦軍,正在整頓,從事地方政 府的編組,正面沒有發生重大戰爭。 整整被包圍了半年,糧草耗盡,沒有援軍,敵人不攻城,當然沒有戰事!呂不韋對他說 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但整個加起來卻是個一手遮天的大謊言,不但他被蒙在鼓裡,所有朝內 群臣和全國民眾全都不知道實情,還認為成蟜真的將上黨治理得有聲有色。 原來所有來報前方緊急的軍使,全被呂不韋軟禁,所有信鴿帶來的告急文書全遭扣留。 在聽完軍使聲淚俱下的報告後,他立刻打發軍使秘密回程,告訴他,怎樣他都要設法進 得屯留城,轉告長安君援軍很快會到,以激勵士氣,再艱苦的撐一段時間。這方面他利用軍 使帶來的信鴿帶回一塊竹簡,親自用朱砂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援軍即到 嬴政 但放了信鴿,打發走使者,他內心又徬徨起來,調動大軍的軍令符在母后手上,他又尚 未親政,如何調動兵馬?最後他只得向中隱老人請教。 中隱老人盤坐閉目聽完他說的話,只笑著告訴他: 「你已是一國之君,不能凡事都聽別人的,你想救成蟜就趕快去救,否則怕來不及 了!」 「但軍令符在太后手上。"他痛苦地說。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人也只回答這一句。 「嬴政尚未親政,滿朝都是呂不韋的人。」 「你太小看自己,記住你姓嬴,他姓呂,而且是外國人,我就提醒你這麼多,其余自己 去想,回去吧,不要拿這件事再來煩我!」 老人的眼睛又閉上了,秦王政再怎麼問,他就是置之不理。 昨晚,他將老人的兩句話思考了一夜,終於悟出了話中的玄機,決定今天早晨當著群臣 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當然救援成蟜最為緊急優先。 好不容易等到群臣奏事完畢,司儀侍中想喊"有事稟奏,無事退朝"之際,秦王政輕喝一 聲: 「且慢!」 就在群臣驚愕,詫異秦王今天突然管事的時候,秦王政轉向呂不韋問: 「上黨方面情勢如何?」 呂不韋先是一驚,隨即很快沉著地起奏: 「屯留和蒲□分別被圍,老臣正在計劃救援。」 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秦王政不覺也暗暗心驚,看情形他已知道昨晚他秘密接見 軍使的事,換句話說,他的宮中也有呂不韋安排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監視。 他一眼看過去,殿上卅多個文武大臣,呂不韋的心腹雖然各據要津,但職位遠低於這些 宗室大臣,而人數也只占有三分之一不到,這時他更體會到老人話裡的意思。他提高嗓門向 呂不韋說: 「既然早知屯留和蒲□被圍,為什麼不發兵相救?」 「屯留和蒲□什麼時候被圍,怎麼連我們都不知道?"眾大臣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呂不韋看到情形不對,硬著頭皮說: 「老臣也是最近才接到報告,正要和太后商量,取得軍令符以便發兵。」 「不必了,救兵如救火,爭取任何一點時間都是好的。寡人現在宣佈,太后居雍,令符 取送不便,即予作廢……」 「按體制……"呂不韋的頭號心腹廷尉呂執出班奏事。 「呂廷尉暫時住口!"秦王政威嚴地說。 他的狼音豺聲今天顯出它的威力,尖銳而粗糙的聲音像鈍鋸一樣,鋸割著眾人的耳朵, 使眾人膽戰心驚,頭啟發麻。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軍令符代表國君權威,國君可以制發,當然也可以收廢!" 秦王政微笑著說。 這番話說得呂不韋的心腹個個垂頭喪起,而眾多宗室和舊臣則眉飛色舞,驚喜不止。 「國尉!"秦王政又喊。 「老臣在!"高大的桓齮出班領旨。 「限你在兩天內制成新玉令符,交寡人驗收,並在十天內召集十萬人馬,交由寡人親自 出征!」 無論呂不韋的人或是宗室重臣,全都像遭到雷擊一樣,面面相覷,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老臣啟奏,按照秦律,"呂不韋還想作最後掙扎:「除非國家危亡,國君不得作親征 之舉,如今……」 「仲父不必多說了,"秦王政笑著說:「成蟜是寡人唯一的兄弟,交托給別人,寡人不 放心。」 他的話中有話,說得呂不韋不敢再急,何況眾多宗室和舊臣,也都瞪著眼睛看他。 「長吏蒙武。"秦王政又傳。 「臣在!"英挺俊秀的蒙武出班。 「令尊為先王托孤大臣之一,長期為國在外征伐,因而積勞謝世,卿雖年輕,但其有令 尊厚重之風,今寡人任你為騎射,共同與相國輔助寡人,今後凡有政令施行,你要和相國共 同簽署,方為有效。」 「謝大王!"蒙武不動聲色地回到班列。 眾宗室及舊臣忍不住歡呼出聲,秦王這項宣佈是明白表示,呂不韋的相權分割了一半, 與往日相國專權,左右丞相只是奉命行事,伴食而已,有了基本上的改變。 呂不韋氣得滿臉發青,額上那根青筋激烈跳動,就像隨時會裂開一樣,但在大庭廣眾反 對勢力人數超過他甚多的情形下,他不敢發作。 「好,寡人最後宣佈一件事,"秦王政又突如其來地說:從現在起,寡人正式親政,至 於行冠禮的事,等寡人回師之時再議,無事就退朝吧!」 散朝後,文武大臣猶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紛紛議論,對秦王政的獨斷明快,包括呂不韋 在內,全都驚服,他只用幾句話,就成功地發動了一場不著痕跡的政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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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親率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向上黨,一路上只遇到趙魏軍象征性的抵抗,但在行 軍佈陣上,卻顯示了他出眾的軍事天賦,連屬下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將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發前,群臣建議以桓齮為裨將,意思是要桓齮指揮作戰,秦王只是掛個名義而已。誰 知秦王不用裨將,凡事親自策劃指揮卻也頭頭是道,彷彿久歷戎行一樣。秦王政自己才發覺 到,中隱老人多年來傳授他的兵法,乃是真材實料,並非一般的紙上談兵。 出發前的這幾天,他對國內事務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呂相國和騎射蒙武共同掌管政事, 運送糧料、後勤補給、準備增援部隊等軍政事務,全權交由桓齮負責;另派李斯為長吏,專 事負責對敵情報的搜集,策反敵國大臣將軍,並維護國家機密,隨時查緝通敵謀反軍民,並 對大臣及地方首長進行秘密考核。 秦王政這一項行動,奠定了政軍分離,以及情報系統直屬國君的基礎,不像以前,凡事 都要經由丞相。由此大權全掌握在國君一人之手。 正在他連戰皆捷,急著趕去救成蟜的時候,中途得到成蟜已反的消息,乍聽之下,他真 的不敢相信。 最使他傷心的事是成蟜還發佈了一項檄文,除了聲討呂不韋專權誤國,結黨營私,淫亂 後宮等罪狀外,連他嬴政也牽扯進去,說他乃是呂不韋的兒子,不配繼承,只有他成蟜才是 先王血胤,應該登秦王位。 先前他只知道母親原是呂不韋義妹的事,小時候聽那些邯鄲小兒胡亂唱歌,喊他棄兒等 等,在印象中早已淡掉,回秦以後,根本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這類事,成蟜這一提,將他的新 仇舊恨全引發出來。 他看到那篇檄文後,就像瘋了一樣的狂怒大叫,將刻著檄文的竹簡劈得粉碎,還把那些 撿拾檄文報功的兵卒全部斬首,罪名是為敵宣傳。爾後再也沒人敢在他前面提起成蟜的名 字。 他連騎在馬上或坐在車上行軍時,也常會仰首對天喃喃而語: 「成蟜,成蟜,我唯一的兄弟,別人這樣對我,我不會難過,為什麼獨獨是你!難道忘 了我們小時候的誓言?」 接著他又低頭歎息,不斷自語: 「成蟜,成蟜,我不相信,你絕對不會,這是假的,乃是敵人的離間之計!」 屬下的將領見他這副神經錯亂的模樣,深怕他胡亂指揮,貽誤軍機,在他發號施令、調 兵遣將時,全都是捏著一把冷汗。到後來才知道,他在指揮軍隊時,卻變成完全不同的兩個 人,他冷靜沉著,談笑之間,什麼任務都分配得妥妥當當。 有一天,他從李斯處得到正確情報,得知成蟜是被逼,而且如今已成了傀儡,實權完全 在嬴和手裡,他內心終於得到安慰,他在心裡說: 「成蟜,成蟜,我知道你不會負我!嬴和等人,他們會付出他們脅上謀反的代價!」 秦國大軍兵臨屯留城下時,已見不到一個趙軍。就謀略而言,趙國這次是成功的,它造 成秦軍自相殘殺,尤其是秦王兄弟相殘的悲慘局面。 原本,趙王還打著先前的如意算盤:引誘秦軍深入後,讓秦王兄弟正面對敵,他聯合魏 國騷擾秦軍後方,待秦軍兩敗俱傷後,再行夾擊,一戰擒獲秦王。 想不到他這次遇到的對手是秦王政,再加上桓齮快速的後勤補給和李斯靈活的情報及反 間運用,趙魏本身就聯合不起來。秦軍不等他們來偷襲,早就派出騎兵來圍剿這些小股游擊 隊,過去用來對付成蟜的戰術,一點都不再用得上。 趙王和他的將軍們如今只剩下一個希望,就是等秦國這兩只剛長成的壯虎相鬥,等到一 死一傷後,他們再出來收拾那只傷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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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下令圍城,十萬精兵除了側翼用部份兵力警戒,防止趙魏的奇襲外,全都參加了 圍城行動。他的主要目的是讓城內叛軍看看討伐部隊的軍威,最好是知難而降,自己人在敵 人環伺中互相殘殺,是愚蠢的悲劇,也是危險的鬧劇,注定會是同歸於盡的命運。 秦王政在完成圍城部署後,兩度派出使者要求叛軍投降,但都遭到拒絕。叛軍聲言,他 們才是正統,要和平,首先要解除呂不韋的官職,追查這次補給支援不力的責任,同時嬴政 必須退位,由宗正召開宗室會議,在他和成蟜中間選一個冊立。 在秦王政耳中聽來,當然這都只是些笑話,但卻表示出叛軍寧死不降的決心。 在要下達攻擊命令的當天拂曉,他帶著將領騎馬巡視了一趟攻城準備。 勁弩隊俯伏在掘好的壕溝裡,箭已上弦,頭幾批發射的都將是火箭,可燃燒敵人設施, 也可指示攻擊目標。飛石隊則裝備有飛石機,可將巨大石塊投進城內。 雲梯隊也已準備好,一架架長長的雲梯橫放在地面上,俯伏在兩旁的兵卒,就像蟻附在 竹枝上的螞蟻。 撞門隊巨大的撞門機由四騎馬拉著,粗壯的撞門木以四條鐵鏈吊在木架上,要運用幾十 個人的力量才能推動,撞開城門。 步兵隊形成一塊塊的小矩陣排列,矩陣與矩陣之間,放置著高大的雲台,這種雲台高與 城牆齊,在先頭部隊由雲梯攻上城牆,占領一塊據點後,後續部隊可由雲台大量運上城牆。 最後是戰車隊等著隨後進城占據要點。 騎兵隊則集結兩側,是擔任側翼警戒,也是等待步兵攻開城門,由他們沖殺進去,擴張 戰果。 這些人馬個個屏息以待,數萬大軍,除了偶爾聽到傳起來回部隊間傳令的馬蹄聲以外, 一片寂靜。 他們都等待著天亮前的那一刻,一聲號令之下,這裡將是萬箭啟發,殺聲震天,干戈齊 飛,血流漂杵的人間地獄。 還有一項秘密行動,這也是秦王政的創舉——他派了數千兵卒和附近徵集來的民伕,正 從城外挖幾條地道入城,這樣可減少人員傷亡,也可攻敵不備。為了怕挖掘進行時為對方發 覺,多半是夜裡進行,戰鬥開始後,則可在戰鬥的掩護下日夜進行。 秦王在巡視完攻擊準備後,對一切都感到很滿意。他望望屯留城樓,只見也是火把處 處,在火光下看得見巡邏人員來回走動不斷,兵器偶爾在火光中閃亮。 「啟稟大王,攻擊時刻快到,大王是否要退居指揮位置?"一位中軍都尉說:「犯冒石 矢乃是為臣的事。」 「等一下,"秦王政沉吟地說:「攻擊時間可以延後一點,寡人不見到成蟜勸誡他一 番,實在是不甘心,這場兄弟鬩牆之戰,能免就應該免掉!」 「可是攻擊開始時間已通令全軍……"中軍都尉遲疑地說。 「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攻擊開始得聽寡人親自下令,以鼓聲行事!"秦王政果斷地 說:「派人向城裡傳話,寡人要見長安君。」 兩名傳騎應聲而出,飛馬來到城樓下放聲大叫: 「大王要長安君說話。」 城上只是一陣嘈雜,似乎是認為秦王部隊要開始攻城,接著有人喊著說: 「要打要殺,趕快開始,不要囉嗦!」 很多在城上的兵卒也跟著鼓噪起來。 秦王政將馬一夾,向城樓下馳去,中軍都尉要想攔阻,已來不及,只得率領執盾護衛跟 了上去,緊緊護著秦王。秦王要護衛燃亮火把,中軍都尉連忙在一旁制止: 「大王,這樣太危險。」 「寡人要他們看清到底是誰來了,不要緊的。"秦王政微笑著說。 接著他大聲向城樓上喊: 「各位弟兄,嬴政要成蟜講話!」 城樓又是一陣騷動,有人喊著說: 「真的是大王親自到了!」 「大王要長安君說話!"城下傳騎跟著喊。 沒過一會,成蟜在城樓上出現,火光中還能辨識他那張年輕俊秀的臉,雖然他全身甲 冑,卻顯得萎靡不堪,身邊跟著嬴和諸將領。 「成蟜,你為什麼負我,為什麼要違背諾言?"秦王政高喊著。 成蟜沉默,不作一聲。 「嬴和,寡人信任你,才將唯一的弱弟交托給你,你不輔助他,反而脅其他謀反,你該 當何罪?"秦王政又轉向成蟜身旁的嬴和說。 「都是奸相呂不韋造成今天這樣局面,不除呂不韋,我們是不會甘心的!"嬴和大聲喊 著回答。 「那是以後的事,目前你們要做的是趕快投降,免得兄弟相殘,讓趙魏漁翁得利!"秦 王政想動之以情。 「事到如今,有如船到江心補漏,已經嫌遲,只有決一死戰了,我們和趙國訂有盟約, 相信他們會來相救。"嬴和硬著頭皮說。 「嬴和,這樣大的人,怎麼還這樣天真?秦趙之間訂過多少盟約,有哪件是實行過的? 趕快投降,自行請罪,還可罪不及家族!"秦王政嚴厲大喝。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十萬軍隊能攻下此城,算你有本事,放箭!"嬴和老羞成怒。 「且慢!"成蟜這時才開口制止放箭,一邊已拔出佩劍在手說道:「王兄,成蟜無顏再 見你!"他反手往頸子上抹去。 嬴和眼明手快,拍打劍柄,劍往下滑,插進胸部,一時血流如注,嬴和正想勸解,只見 成蟜一個翻身,竟從城樓跳了下去。 「快接!"秦王政縱馬過去,四名執盾郎中護衛緊緊相隨,成蟜落下時,正好落在秦王 馬的後臀,減少了部份沖力,摔在地上昏厥過去。 秦王命人速將成蟜送回帳篷救治,一面下令攻城,一時之間,鼓聲雷動,號角齊鳴,殺 聲震天,一場驚天動地的攻城戰開始了。 成蟜一走,叛軍失去號召中心,有人打開城門,紛紛棄械投降。 嬴和等將領見大勢已去,也都橫劍自刎,不到兩個時辰,戰爭即告結束。
14
成蟜幾天來都處於昏迷狀態,秦王政衣不解帶地在一旁親自看著太醫換藥,著侍女為他 換衣清理。太醫說,他劍傷深及肺部,能活的機會很小。 他刻意將成蟜放在屯留將軍府原來的臥室,他就睡在同一個臥室裡,只要成蟜一翻身或 是呻吟,他就趕快過去探看。 那天午夜,奇跡似地成蟜竟從昏迷中醒過來,吵著肚子餓,他要侍女為他拿了點湯水 來,但餵他喝了幾口就不想再喝。他張開眼睛,看到是秦王政親手在餵他,他不勝驚奇,也 不勝感激,他閉上眼睛虛弱地問: 「戰鬥開始了?」 「不,戰鬥早在幾天前就結束了!」 「王兄,我對不起你!"成蟜帶點哽咽地說:「沒想到你還是對我這樣好!」 「我已查明了一切原因和內情,你是受脅迫,不能怪你,回去我要好好算這筆帳!」 「嬴和他們呢?"成蟜關心地問。 「這些叛賊死有余辜,要不是賢弟這一跳,自相殘殺又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他們全自刎 了,但我還是將他們的屍首處以車裂之刑,人頭懸掛在城門示眾。"秦王政恨聲說。 「王兄,我總覺得你有時候會變成兩個人。"成蟜露出孩子氣的微笑說。 「此話作何解釋?"秦王政也笑著問。 「一個嬴政對兄弟好友愛,對情人好多情;一個秦王對內侍多嚴厲,對屬下多殘忍!" 成蟜帶點勸勉的口氣說:「兩者折衷一點也許比較好些。」 「情人?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有情人的?"秦王政驚詫地問,隨即又"哦"了一聲說:「那 天上林救我的是你?」 成蟜帶著神秘的笑容看著他,不說是否。在搖晃的燭光下,他因發熱而顯得紅潤的臉, 看上去更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她雖然已經進宮,但我們仍然保持著以前的關係,"秦王政這時也變成一個深怕別人 會誤會他的孩子:「純潔的關係,什麼都沒有,只是看看她就夠了,你相信嗎?」 「當然相信,從小到現在,哪一次你說話我沒有相信過?"成蟜眼中充滿童年時對他崇 信的光輝。 「為什麼我們要生在帝王家?"秦王政看不得這種眼神,他激動地握住成蟜的手:「要 是生在一般百姓家,我們可以相親相愛,有什麼東西你喜歡,我一定會給你!」 「大哥,"成蟜痛苦地說:「我並不想奪你的王位,當然,我也有責任,我應該在他們 脅迫我的時候,就像這次一樣橫劍自刎。我沒有!我向他們屈服了,但是你要知道當時的情 形!」 「不要說了,事情經過我全知道,全調查清楚了,回去我要和呂不韋好好算這筆帳。" 秦王政狠狠地說。 「大哥!"成蟜想問呂不韋是他父親的傳言,可是怎樣也說不出口,他轉口說:「全體 將領以自殺逼我,當時屯留城裡人吃人,為搶屍體吃而群鬥,我受不了!」 「當然你會受不了,換了我也受不了,何況你還只是個大孩子。"秦王政愛憐地整理成 蟜額前的散發。 「你比我只大多少?但事情在你手上就不一樣,我相信換了是你,情況絕對不會這樣 糟。你是天生的君主,我不是,老爹教你帝王學,你很快就會融會貫通,但我卻覺得厭煩, 嫌其中的機詐太多。"成蟜以崇拜的口吻說個不停。 「來之前,我見過老爹,他說要救你得趕快,想不到最後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還要兵刃 相見。"秦王政笑著打趣。 「大哥!"成蟜難為情地喊。 「好,不談這些,不談這些。"秦王政連忙搖手安撫:「你好好休養,傷好點後,我們 一起回鹹陽。」 「恐怕我這次再也不會好了,"成蟜歎口氣:「這幾天我昏昏沉沉的時候,做了好多稀 奇古怪的夢,只有一個最清楚。我夢到我母親,她說她是來接我到另外一個世界,那裡沒有 煩惱痛苦,沒有勾心鬥角;她說我生性太善良,不適合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我也覺得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留戀的。」 談到母親,成蟜兩眼閃出了淚光。 「難道對我也不留戀?"秦王政想打破這種悲淒的氣氛,他開玩笑地說。 誰知道聽了他的話,成蟜眼淚反而像泉水一樣湧了出來,他哽咽地說: 「我留戀在老爹那裡一起受業的日子,我留戀我們上林狩獵,直道馳馬的日子。但現在 我無顏再活下去,這麼多的士卒為我喪命,這麼多的將領為我受刑!」 「不要這樣說,我沒有怪你,一點都不。"秦王政緊握住成蟜的手:「真的,你要是真 要王位,我也願意讓給你。」 「我相信你疼惜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這不是你我之間的事,這次我回去,還得 面對很多人和事,我不能要你為難!」 「傻蛋,"秦王政笑著說:「寡人是秦王,說你無罪就是無罪!」 「但我不受一點懲罰,這裡會終生不安。"成蟜指著心口處說:「所以我已沒有活下去 的意志!」 秦王政望著燭光下他俊秀的臉,不覺想到成蟜的母親齊姬,她也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氣, 卻有面對死亡的勇氣,這對母子的性格完全一樣,可是他想不透他們的想法。 「還有……"成蟜緊皺著眉。 「還有什麼?是不是傷口又痛了?"秦王政著急地問。 成蟜緊皺著眉,接著又咬緊嘴唇支撐著說: 「大哥,在我臨死前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快說!」 「饒恕所有叛將的罪,不要刑及他們的家人,否則你也是該死的!"成蟜笑著說。 「什麼?"秦王政一時會不過意來。 「因為你也有一個帶頭謀反的弟弟!」 成蟜臉色突變,聲音逐漸嘶啞,創口迸發,鮮血大量滲了出來。 「大哥,答應我!"他祈求地望著秦王政。 「我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只要你好起來,王位你都可以拿去!"秦王政也兩眼含淚地 說。 「大哥,我好痛!"成蟜的呼痛彷彿又回到兒時。 「來人!找太醫!來人!""秦王政急奔門口狂呼。 當晚,長安君成蟜傷重去世。 次日,秦王政要全軍為他服喪,這表示他認為成蟜沒有罪,成蟜仍然是派遣軍主帥。 同時,他宣佈,只追究帶頭反叛將領,其余不究,並且罪不及家人。 叛軍全軍士卒聞赦,高呼萬歲。 但他恨屯留這些百姓,要不是他們先反,秦國不會派成蟜率兵來,他就不會發生後續的 一連串事故。 他下令毀城,將屯留人口全部遷往臨洮。 秦王政處事的明快果斷,很快傳遍天下,諸侯各國更為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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